《九州‧縹緲錄V‧一生之盟》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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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50
第六章 狂奴之血



  比莫干以鞭柄輕輕敲打“雪漭”的脖子,這匹極西駿馬緩緩地登上山坡,迎風抖了抖雪白的長鬃。

  這片小山被稱作“忽炭”,蠻族語言中是指牧民少女的一種腰帶。這片山不高,是彤云大山一條小小的支脈,由東向西,橫亙在北都城的北面。每年春天這里的爬地菊開得最盛,嬌嫩的黃色一直延展到遠處的臺納勒河邊,山形也越發的柔和起來,仿佛少女的腰肢。年少時比莫干喜歡在這一帶跑馬,馬蹄翻飛起來,黃花起落。比莫干最喜歡的一刻,就是駿馬一發力沖上山坡最高處昂首嘶鳴,那時候他會舒張胸懷猛吸一口帶著草木香的空氣,就像喝了酒一樣有些醉意。

  而此時此刻他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雪野,一眼看不到頭,天空里雪片翻滾,寒風帶著細而凄厲的嘯聲。他握著韁繩的手冰涼,腰間的鐵劍敲打在甲胄上,發出單調的撞擊聲。

  他僅僅帶著一百人,守衛金帳的一百名精銳武士,這些都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部下。他沒有告訴其他人他要出城,包括蘇瑪。原本他應該坐鎮金帳等待決勝的消息,但是當木犁的部下來到金帳稟報說木犁的子弟兵即將出城決戰時,比莫干默默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帳篷。帳篷外他的戰馬“雪漭”和一百精銳武士已經準備就緒。

  率領這一百人的是比莫干的伴當班扎烈,在比莫干的伴當中他刀術最精,也最得重用,此刻他按住刀柄,立馬在比莫干身后一步,警惕地四顧。風雪太大了,這讓班扎烈很不安,這里距離臺納勒河也只有不到五里,接近前鋒所在的位置,很難說不會遭遇突前的朔北部小隊,這么大風雪的天氣,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百多步遠,一旦遭遇,雙方都措手不及。

  比莫干迎著風雪,久久地不說話。他是看向西邊,班扎烈知道那是決戰即將發生的地方,可惜在這里他們什么都看不見。

  “大君,聽動靜還沒開戰,風雪那么大,朔北人是不是敢來可難說得很。” 班扎烈抖了抖身上的老羊皮氅,灑落一片積雪,“天太冷了,還是小心身子。再說雪這么下,一會兒就結成冰殼子,我們下山時候馬蹄會打滑,不如回城等消息吧?”

  “靠三千人能打敗蒙勒火兒么?”比莫干依舊遙望遠方,輕聲問。

  班扎烈愣了一下:“三千人?朔北部這次,怕是來了幾萬人吧?”

  “除了木犁將軍的本隊,還有多少軍隊已經就位?”比莫干又問。

  班扎烈知道比莫干話里的意思。他想了想:“現在得到的消息,是不花剌的一千鬼弓和巴赫的一萬騎兵都已經就位,九王的一萬六千虎豹騎、木亥陽的一萬騎兵也已經出城,正在路上。”

  “三萬七千人,加上木犁將軍的三千人,一共是四萬,能夠打敗蒙勒火兒么?”比莫干再問。

  班扎烈愣了一會兒,搖搖頭:“不知道。”

  “北都城里能調動的軍隊有十萬人,可現在能用的只有四萬人。”比莫干扭頭看著班扎烈,“至少有六萬人還在北都城里屯著不動,即便這能用的四萬人,有多少能夠按木犁將軍的命令行事?”

  班扎烈抓了抓頭:“說句實話,誰會聽一個奴隸的?雖說按身份木犁將軍早不是奴隸了,可是幾個貴族真把他看做貴族?木犁將軍自己都說自己是個奴隸。”

  “我任命木犁將軍為統帥北都城所有武士的人,這也沒用,是不是?”

  班扎烈低下頭,避開了比莫干的目光:“也不是說沒用,只不過讓貴族們聽木犁將軍的,總不太容易。”

  比莫干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所以我不能呆在金帳里等消息。我得用自己一雙眼睛看著戰場,我得自己押著所有人上陣。木犁將軍這時候需要我站在這里,所以就算雪沒了我的頭頂,我也不能回城。”

  比莫干拍了拍班扎烈的肩膀,轉回頭去。班扎烈看著他的后背,“主子,有句話我想說。”班扎烈猶豫了一會兒,換回了這個親密的稱呼。他從五歲起就是比莫干的伴當,一生性命都拴在這個主人身上,是死忠的部屬,也是無話不可說的朋友。可比莫干當上大君之后,圍繞他的人多了起來,班扎烈也跟著眾人把稱呼換成了“大君”,不知不覺的就疏遠了很多。

  “你是我的朋友,無話不能說。”比莫干淡淡地說。

  班扎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主子現在是北都城的大君,草原的主人,按說人人都該聽主子的差遣。可主子是新登位,有些事比不上老大君,貴族們表面上恭敬,心里對主子可說不上順從。如今朔北部大兵壓境,哪個貴族不想保存自家的兵力?就算主子站在這山坡上看著,一道道命令發下去,他們也少不得拖拖拉拉,推三阻四。”

  比莫干沉默了一會兒:“很多年前,我的爺爺納戈爾轟加十六歲,打敗了東陸的風炎皇帝。我聽說那時候風炎皇帝手下有蘇瑾深、姬揚、李凌心、葉正勛四大名將,每一個都力敵萬人,又合東陸諸侯數十萬大軍,戰車頭尾相連一直綿延到天邊。而我的爺爺合青陽諸姓貴族之兵,軍令一發,莫敢不從,最后以弱克強,逼得風炎皇帝結城下之盟,那是為什么?”

  班扎烈想了想,搖頭:“主子,欽達翰王那時候合諸姓貴族之兵,靠的可不只是大君的威嚴。欽達翰王有青銅之血,是草原上無雙的武士,而且殺戮很重,戰場上一人后退,則殺一人,一個百人隊后退,則殺盡一個百人隊,若是哪一姓貴族敢私自帶兵后退,則滅他的族。這法子,主子學不來的。”

  “我知道我學不來,我不是爺爺那樣的英雄,沒有他的威嚴,也沒有帕蘇爾家家傳的青銅血,我若是學了他的法子,貴族們就要對我拔刀相向。”比莫干輕聲說,“但是,我有我的法子。”

  “主子有什么法子?”班扎烈一愣。

  比莫干緩緩舉起手,揮鞭向西:“當我需要所有人沖鋒的時候,我有法子逼他們沖鋒!”

  不花剌努力睜大眼睛看著西面,但是風雪太大了,他看見的只有一片白茫茫。即便是鷹的目光也無法穿透這片雪,同時呼嘯的風聲充斥了整個天地,他無法憑著聽力分辨敵人的距離。

  他縮回雪窠子里,強迫自己緩慢地呼吸。他不敢大口呼氣,一個人呼出的白氣也許會被風雪掩蓋,可是三千人呼吸的大片白氣就可能被敵人提早察覺。周圍的雪窠子里藏著木犁和他的三千子弟兵,全部是步兵,所有的戰馬都被鬼弓武士們帶到了東南方大約兩里之外。不花剌要求留在這里和木犁的子弟兵們一起打第一陣,這樣他會掌握合適的時機向后面的鬼弓們發出進攻的信號。

  木犁選擇的伏擊位置距離臺納勒河不到一里,這里的草原地勢不平,幾百個雪窠子隱沒在積雪下,沒有防備的戰馬可能擰傷蹄子,同時這些雪窠子也是很好的藏身地,那些堅忍的奴隸武士們把羊皮的毛面朝上搭在頭頂,遠看去和雪地毫無分別。

  不花剌覺得寒氣已經把整個脛骨吞沒了,正要咬掉他的膝蓋。他不像那些奴隸武士穿著簡陋的鹿皮鞋,鞋子里面填滿干草,不花剌腳上是一雙高筒的牛皮馬靴,鞋子凍得堅硬,像是一敲就會碎掉。他默默地咬著牙,絲毫不動,他的哈察兒就埋在西邊不到一里處臺納勒河邊的白雪下,他不想自己那匹勇敢的馬有個懦弱的主人。

  有人在旁邊拍了拍他,遞過來一只陶罐,罐口拴了簡陋的麻繩。不花剌接過來嗅了一下,一股辛辣刺鼻的酒味。不花剌沖那個遞陶罐給他的奴隸武士笑了笑,那個年輕的奴隸武士也沖他笑了笑,黝黑的皮膚,雪白的牙齒。

  不花剌喝了一大口酒勁糙烈的粗釀土酒,覺得一股灼熱從舌根一直往四肢末端竄去,仿佛被冰住的血慢慢恢復了流動。有人從他手上奪去了那個陶罐,那個人是木犁。這個瘦小的老人如一頭兇悍的豺狗般弓腰伏地,一邊把陶罐湊到嘴邊,一邊死死地盯著一柄刀的刀柄。

  那是木犁隨身的幾把刀之一,他把刀幾乎全部插進凍得堅硬的泥土里,只剩下半尺刀身和刀柄露在外面。

  “對方的前鋒會是白狼團么?”不花剌壓低了聲音。

  木犁緩緩搖頭,聲音極低:“白狼團是狼主的珍寶,他不會輕易把馳狼放在最前面。”

  “那前鋒是騎兵還是步兵?”

  “騎兵,呼都魯汗統領的大隊騎兵!”木犁把陶罐里的酒一口喝干了,“他們已經過河,距離這里不到半里!”

  不花剌心中一凜,忽然看見木犁那柄刀的刀柄微微地震顫起來,發出低而銳利的蜂鳴聲!

  “刀!”木犁低聲喝令。

  “刀!”周圍聽見他聲音的幾個奴隸武士同時低聲呼應。

  “刀!”更多的人聽見了之后呼應。

  這個命令以極低的聲音極快地向外傳播,每一個接到命令的武士都緩緩地拔出了彎刀,三千柄彎刀出鞘的低聲連成悠長的一片。所有奴隸武士都采取半跪的姿勢,深深低下頭,幾乎是蜷伏在雪窠子里,雙手持刀收在腰間,刀鋒斜斜地指向上方。

  此刻如果從正上方看過去,三千柄彎刀半埋在雪里,就像一片鋼鐵荊棘。

  不過一會兒,不花剌也能感覺到地底傳來的震動了,那震動很快數百數千倍地增大,仿佛地震,又仿佛地底有一頭巨獸用它的背脊暴躁地拱著地面要破土而出。木犁說得沒錯,那是大隊騎兵奔馳時震動了地面,那柄插進泥土里的刀就是木犁的斥候。

  每個奴隸武士都抓起一把雪吞在嘴里,木犁也一樣。不花剌學著做了,那股刺骨的寒冷幾乎要把他的口腔也凍裂,但是冰冷的水流過喉嚨讓他冷靜,他呼吸的白氣也被雪完全地吸收了。不花剌嘗試活動手指,他的指節發出微聲,被對面的木犁微微揮手阻止了。木犁的目光轉向那柄插在土里的刀,那柄刀震得極快,發出的蜂鳴聲卻被馬群逼近的聲音完全吞沒了。

  頭頂上掠過了巨大的風,風里帶著馬的腥臊氣,濃重得讓人反胃。那是多少匹馬?幾千匹?上萬匹?不花剌已經無法判斷,朔北部前鋒的人數超過了他的想象,朔北武士們似乎完全沒有防備埋伏而是全軍壓上了。然而埋伏只有三千步兵。

  不花剌深深吸氣,不再呼出。那柄刀震得幾乎要從泥土中跳了出來,鐵蹄聲仿佛就在頭頂,下一個瞬間也許馬蹄就會踩爛他們的頭,可是沒有人發出進攻的命令。

  不花剌忽地感覺巨大的黑影壓了下來!他仰頭,看著一匹戰馬,薛靈哥種的戰馬,正在四蹄騰空地從他頭頂掠過!這個瞬間他對面那個遞酒給他的奴隸武士忽然彈了起來,他蜷曲的身體展開時,就像一片彎曲的鋼,彎刀在空氣里閃動,沒入了那匹戰馬的腹部。戰馬被自己的沖勁帶著仍舊向前,奴隸武士雙手死死地握刀不動,馬血暴雨般淋在不花剌的頭上,駿馬從腹部到兩腿間,劃開一道深一尺、長四尺的巨大傷口,駿馬翻滾著倒在雪地里,大堆的內臟從傷口里滾了出來。又一個奴隸武士起身,一刀扎透了那個被甩落的朔北武士的喉嚨。

  隨著第一擊,整片鋼鐵荊棘發動了。大群的朔北騎兵同時到來,他們的陣形堪稱完美,前鋒平齊如一條直線,上百匹戰馬前后差不過半個馬身。隱藏在雪窠里的奴隸武士們輪次彈起,刀光在空氣中一閃而沒。朔北武士們來不及拔刀就已落馬,而后面緊隨的人甚至看不清前面發生了什么,只覺得有光閃過,隨即最前面的武士大批落馬。

  奴隸武士們敏捷地閃避著后面的戰馬,如果被這些駿馬踐踏到,任何人都會骨骼折斷。他們讓過了一隊朔北武士之后,再次起身對空推出彎刀,又是上百匹戰馬被開膛破腹。此時從上空看下去,鋼鐵荊棘從雪里整齊地彈出收回,帶著低沉的“嚓嚓”聲,密集得沒有馬匹落腳的地方。

  不花剌從未見過這樣整齊有效的進攻,精銳的朔北騎兵在這種戰術下幾乎是被屠殺。淋漓的鮮血很快在雪地上染紅了狹長的一片。

  “埋伏!停下!”有人用朔北的口音高呼。

  后面的騎兵急忙勒住戰馬,他們應該慶幸這還不是全速沖鋒,否則他們甚至停不下來,只能互相踐踏。但是他們的戰馬剛剛停在那些危險的雪窠附近,奴隸武士們就再次露頭,彎刀平揮。鋒利的刀刃把馬蹄一只只砍了下來,戰馬哀嚎著倒地,滾落在雪里的朔北武士還是被一刀割喉。奴隸武士們的刀術簡單有效,他們不會把多余的砍殺浪費在失去戰斗力的敵人身上,精密得就像機括。

  “踩過去!踩過去!”又有人高呼。

  朔北騎兵們給戰馬加鞭,這些戰馬躍起踩向了雪窠里。這一次他們有了防備,朔北人都是好騎手,朔北部的馬也是草原上最好的馬,踐踏進攻立刻取得了效果,不花剌親眼看見一名奴隸武士剛剛推出彎刀,刀就被朔北武士俯身揮刀給隔開,隨即他的戰馬踩爛了那個奴隸的頭。

  那匹戰馬取得了短暫的勝利,卻落入了雪窠里,落地時馬蹄歪了一下,影響了它的速度。這個瞬間對于不花剌來說已經太長,他張弓發箭,洞穿了朔北武士的頭顱。更多的戰馬落入了雪窠里,運氣不好的直接擰傷了馬蹄,奴隸武士們半身埋在雪里避過踐踏之后,立刻撲上去揮砍馬腿。

  人的吼叫和馬的吼叫混合在一起,鮮血也混合在一起,仿佛一群野獸在冰天雪地中狩獵另一群野獸。不花剌張弓發箭,再張弓發箭,鮮血在他的臉上結冰,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具射箭的機器。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戰場,在這里停下一瞬間就會死,不想死的人就要不斷地揮動武器。

  上萬人的騎兵大隊被死死地擋住了,再不能推進分毫。神駿的戰馬在這些奴隸武士們面前沒有用武之地,朔北部的武士們陣形散亂,有些策馬踐踏,有些下馬步戰。

  一騎駿馬跳得極高,兩只前蹄對著不花剌的臉筆直地踩落。不花剌毫不閃避,也無需瞄準,仰頭拉弓,一箭射出,從馬腹部鉆了進去,穿透馬的身體,狼牙箭頭從朔北武士的大腿上方突了出來。那名武士還沒來得及拔箭,一個瘦小的身影踏步上前,一刀砍下了他的頭。

  木犁右手一柄彎刀,左手提著狼鋒刀,筆直地站在不花剌面前。他看著不花剌,滿臉鮮血流動,眼里閃著兇狠的光。

  “進攻!”他說。

  “進攻?”不花剌看著木犁。以三千人對上萬騎兵,埋伏成功已經是幸運,他們本沒有進攻的機會。

  “不進攻會死在這里,我們還要拖更長的時間。”木犁說。

  不花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知道進攻的結果,但是他們現在必須從士氣上壓倒敵人,否則遲早會被消耗光,不花剌用力點頭。

  “孛斡勒!”木犁猛地跳出雪窠,卸去了包裹狼鋒刀的小牛皮,揮刀指天咆哮,“進攻!進攻!進攻!是時候讓朔北的群狼試試我們青陽豹子的牙齒了!”

  “是時候了!”不花剌也大吼著跳出雪窠,弓弦崩響,一道漆黑的箭影近乎筆直地射出,貫穿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名朔北武士的胸膛。羽箭帶著他倒栽下馬鞍,失去了主人的戰馬從不花剌身邊擦過。

  更多的奴隸武士和他們一起跳出了雪窠,每個人都沐浴在鮮血里,高舉彎刀大吼:“進攻!進攻!進攻!”

  潮水般的聲音震驚了每一個朔北武士,他們已經心驚膽戰了,現在又看著不知多少人從雪里爬出來,一個個仿佛從地獄里爬出的魔鬼。

  不花剌從背后拔了他最右下方的一支箭,張滿弓射向天空。箭帶著凄厲可怖的鳴聲竄入天空,消失在茫茫飛舞的大雪里,就像一個被釋放的兇魂。那是他的“鳴骸鳥之箭”,在最危急的時刻召集所有鬼弓武士的箭,很快一千名黑衣射手就會用奪命的箭覆蓋這片戰場。

  “不要用弓箭!會傷害到你的同伴。”木犁從他身邊閃過,把手中一柄彎刀塞在不花剌手里。

  “同伴?”不花剌微微愣了一瞬,他并不看低這些奴隸武士,但他是鬼弓的首領,他的同伴只是那些黑馬黑斗篷的鬼弓武士,他很少把其他人看做戰場上的同伴。

  背后傳來了鐵器裂風的聲音,不花剌不假思索,猛地低頭,旋身推出彎刀。

  不花剌從朔北武士的心口里狠狠地拔出腰刀,灼熱的鮮血潑灑在他的臉上,他的手按在那名死去的武士臉上用力把尸體推了出去。他的身邊,成百上千的奴隸武士從雪窠里爬出來,揮舞戰刀撲向血肉飛濺的戰場,千萬人的呼吼聲把整個世界化作一個咆哮地獄。

  不花剌微微打了一個哆嗦,但是已經不容他想什么了。海潮般的敵人撲上,不花剌低吼著踏上一步,揮刀斬在一名朔北武士的頸根,雙手握刀全力壓上去!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51


  同時,忽炭山以南一里,茫茫雪野中,六支騎兵大隊結成六個巨大的方陣。

  方陣前,執旗的武士策馬而立,風卷大旗呼啦啦作響。他們每個人的背后都有上萬整裝待發的騎兵,這些精銳武士站在沒到小腿的積雪里,緊緊地挽著他們的戰馬,人和馬呼出的白氣如一片濃霧在方陣上升起,幾萬個青壯的男人和幾萬匹雄峻的戰馬,他們湊在一起的體溫足以怯退風雪帶來的嚴寒。他們在這里已經站了很久,還沒有得到進擊的命令。武士們默默地站著,雪積在他們的熟銅盔和黑色的鍛鐵甲片上,馬兒低聲打著響鼻。

  青陽的六支騎兵精銳,分別隸屬于九王厄魯·帕蘇爾,莫速爾家的巴赫、大風帳的木亥陽,以及合魯丁、脫克勒、斡赤斤三家大貴族。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胖大的身體跨坐在一匹火紅色的駿馬上,瞇著眼睛看向西面,緩緩地喝著熱茶。他喜歡這種東陸來的飲料,產地在宛州的山中,據說那里終年云霧籠罩,所產的茶葉投入熱水會散發出霧一樣的蒸氣。從遙遠的東陸運到這里,每一片茶葉的價格是等重的白銀,但價格對于合魯丁家族的主人而言并不是問題,在茫茫的雪野里裹著貂氅喝這種茶讓他感覺到一份尊貴和愜意,就像那些東陸貴族一樣。

  他看向自己的左右,茫茫的騎兵海,看不到盡頭。當這些騎兵沖鋒時,他們會匯聚成摧毀一切的鐵流,但是現在這股令人敬畏的力量被牢牢地壓制在這里。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滿意于自己的命令得到了完美的服從。他的命令是任何一個人一匹馬不得超過前面那個持旗的武士。

  前方的風卷著戰場的咆哮和哀嚎而來,風里有著濃重的血腥味。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厭惡地皺眉,這血腥氣污染了茶的清香,他把昂貴的瓷杯帶著剩下的半杯茶一起扔向雪地里。馬后煮茶的奴隸急忙上前把杯子撿了回來,緊緊地抱在胸前。

  “不要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擺了擺手。

  他轉頭看向自己背后的百夫長:“前面的戰況怎么樣了?”

  “還沒有分出勝負,不過朔北部的大隊還在過河,木犁沒有支援,堅持不了太久。”百夫長說。

  “脫克勒和斡赤斤的騎兵還都沒有行動?”

  “沒有,剛才尊貴的脫克勒家族主人派來一個使者,問我們是否會進擊,我回答說我們還在等待最好的戰機。”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冷冷地哼了一聲:“他們想讓我們的武士為他們敞開通向勝利的路么?九王、木亥陽和巴赫的騎兵呢?”

  “也都沒有行動。”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沉吟了一會兒,冷笑:“會有的,會有人忍不住,這些年輕人要跟我比耐心么?我很樂意跟他們比一比。我要一爐新的茶,水要再熱一點,這個該死的鬼天氣,那個老奴隸為什么要選這個時候?”

  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簇擁著一個人,“青陽之弓”厄魯·帕蘇爾按著劍柄向西眺望,鐵青色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再說一遍,尊貴的合魯丁家族主人是如何說的?”他淡淡地說。

  “會有的,會有人忍不住,這些年輕人要跟我比耐心么?我很樂意跟他們比一比。我要一爐新的茶,水要再熱一點,這個該死的鬼天氣,那個老奴隸為什么要選這個時候?”跪在他馬后的年輕人用惟妙惟肖的語調說,他記性很好,一個字都沒有差錯。他的牛皮鎧甲肩上烙印著合魯丁家族的猙圖騰。

  九王又笑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對茶很有品味,對戰場的判斷也令人贊嘆。是啊,他說得沒錯,會有人忍不住的。年輕人總是少一點耐心。”

  他忽地收起了笑容,揮手指向天空:“傳我的令!”

  一名武士從他背后閃出:“是!”

  “讓武士們原地活動一下,好好休息,這么大的雪,不要凍傷了手腳。虎豹騎是青陽的驕傲,我不希望他們任何一個人有不必要的損傷。”

  “是!”武士接到命令,翻身上馬而去。

  九王看了那個跪在他背后的年輕人一眼:“就這樣,趕快回到你尊貴的叔叔身邊去吧,別讓他懷疑你什么。老人家年紀大了,總是多疑的。”

  “領九王的令!”年輕人站起身來,跳上一匹戰馬,向著合魯丁家族騎兵大隊的方向而去。

  “這么冷的天,我也想喝點茶啊。”九王看著年輕人的背影,淡淡地說,手上卻無聲地握緊了劍柄。

  他的身邊,一萬六千名武士松懈下去,活動四肢,搓著手在原地踏雪,原本繃緊的空氣松動了,然而每個人都帶著一點點困惑的神情。武士們不知道為何得到這樣的命令,他們隱隱聽到西面傳來的喊殺聲,那風仿佛來自地獄。

  巴赫·莫速爾的兒子匝兒花·莫速爾從側面盯著父親的臉,揣摩著他的神情變化。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到,巴赫緊繃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這個矮小精悍的男人始終是這樣,一張臉仿佛一塊鍛打出來的生鐵般堅硬,匝兒花甚至覺得父帝的臉上沒有絲毫溫度,因為雪花已經在他濃重的眉毛上堆積起來。

  斥候飛馬而來:“木犁將軍親自在前線作戰,已經阻擋了朔北部騎兵大隊地推進!我軍三千步兵,一千鬼弓,敵軍大約騎兵三萬人。已經渡河一萬人,后面的仍在渡河。”

  “敵人的陣形是什么?”巴赫低聲問。

  “敵人陣形分散,前軍一萬人正和木犁將軍的本隊混戰,后軍擔心冰面開裂,渡河很慢,前軍和后軍已經斷開。”

  “三千人,就算有不花剌的鬼弓支援,也撐不了太久。”巴赫沉思了片刻,緩緩拔出長刀,“全軍輕裝!突襲!繞到敵軍背后,和木犁將軍兩面夾擊,我們要用最快的速度吃掉朔北部前軍的一萬人,要快!否則敵軍大隊渡河成功,我們又會被兩面夾擊!”

  “敵軍大隊正在渡河,如果我們改為在河岸阻擊,敵軍損失會更重。”匝兒花說。

  巴赫搖頭:“先匯合木犁將軍,靠著勇氣和一時的僥幸支撐,木犁將軍無法支撐很久。”

  “父親,如果我們不能快速吃掉敵人前軍,而被腹背夾擊,我們可能全軍覆滅。莫速爾家的全部精銳都在這里,木亥陽、九王和幾個大家族的家主都沒動,我們真要先動么?”匝兒花猶豫了一下,靠近父親耳邊。

  “總要有人先動。”巴赫淡談地說,“有些貴族覺得他們不必在這個時候冒險救援,那是他們的事情。”

  “又有哪個貴族真的愿意耗費自己的兵力去救一個老奴隸?”匝兒花低下頭說。

  “你說得對,我的兒子,木犁將軍以前是一個奴隸。”巴赫點了點頭,“可如果一個奴隸靠著三千徒步的人能夠擋住敵人的萬人大隊,我們這些被稱作貴族的人,帶著一萬刀盔完整的騎兵。又有什么理由在后面觀望呢?”

  “父親……”匝兒花抬起頭,從那淡淡的話里,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私心讓父親失望了。

  “匝兒花,等到有一天你獨自帶兵打仗,你就會明白我的作法。在戰場上,你總要相信些什么人,那是你的勇氣,令你陷入絕境仍能揮刀死戰。”巴赫拍了拍兒子的肩麟,“木犁在等我,我知道。”

  靜候在雪地里的騎兵大隊中,忽的有一隊全軍上馬,六支騎兵都被驚動了,那支騎兵迅速地整頓隊伍之后,把馬鞍上的糧食和雜物拋進雪地里,一萬人整齊地拔出馬刀。他們每個人只帶一匹馬、一柄刀、一張弓、一袋箭,帶馬沖入了濃密的風雪里。他們原先駐扎的地方,只剩下雜亂的腳印蹄印,和各色雜物。

  “是莫速爾家的騎兵出動了!”斥候飛馬進入虎豹騎的大陣中央,跪在九王馬前。

  “木犁沒有錯信巴赫啊,”九王淡淡地笑,揮揮手,“知道了,就這樣。”

  朔北部的騎兵正高速渡過結了堅冰的臺納勒河。可那些雄駿的薛靈哥種戰馬沒有機會全速奔馳,它們一踏上臺納勒河東岸的土地,立刻被阻擋。

  剛渡河的朔北武士們提著戰刀,渾身的熱血有如沸騰,期待著進入地獄般的殺人場,可他們立刻發現自己面前是上萬匹戰馬擁在一起,馬頭和馬臀相接,互相擠壓。他們根本沒有機會上前,前面的人還不斷地后退。

  僅有三千人,可這些青陽奴隸武士如同三千枚扎在陣地里的鐵釘,釘死了朔北鐵騎的馬腳。

  真正投入作戰的僅有最前方兩三千名朔北武士,他們吼叫著驅策戰馬、揮舞戰刀,試圖把雪窠子里跳出來的那些可惡的奴隸殺死。他們原本擁有遠超過“孛斡勒”的鎧甲和神駿的薛靈哥種戰馬,步戰的武士在他們眼里是一腳可以踩死的螞蟻。但正是這些螞蟻,在他們戰馬的前后左右高速地閃動,在逼近的瞬間揮舞戰刀,要么斬斷馬腿,要么斬斷人腿,每一個都兇猛如豺狗,飄忽如鬼魅。朔北武士們焦躁而憤怒地揮砍多數都落空了,他們最初的驕傲漸漸變成了恐懼,他們有種強烈的感覺:

  世界顛倒了,他們原來是獵人,但如今變成了獵物!

  更可怕的是那些漆黑的羽箭,從兩翼不斷地投射過來,幾乎每一支箭都準確地命中了什么,要么是馬的脖子,要么是人的胸口。朔北部武士也會在馬上放箭,他們中不乏一些能射落大雕的好射手,可是高速騎行的時候,劇烈起伏的馬背會讓所有弓箭都失去準頭,這時候武士們只能拉滿弓向前發射,只求投出去的箭矢密集有力。可是對于那群黑衣的射手而言,每一枚羽箭都是寶貴的,他們親手削制這些弓箭,制箭的時候向盤韃天神祝福,愿風的力量被加持于這些箭上。這些箭,每一枚都是用來品嘗敵人血液的。

  一千名黑衣射手分為了兩隊,踏著雪塵高速奔馳而來,他們的隊形是帶著一線長弧,仿佛一柄斬向朔北軍側翼的長刀。朔北武士們尚未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們在顛簸的馬背上張弓搭箭,五百枚漆黑的羽箭差不多是同時離弦,這一波箭雨中上百人落馬。當后面的朔北武士舉起蒙著牛皮的小盾試圖抵擋時,黑衣射手們把弓指向了天空,這一次他們的箭是射向天空的,更高、也更遠,走了一道巨大的弧線后向著朔北軍中央墜落,又是上百人落馬。那些黑羽箭覆蓋的范圍異常得集中,不過直徑五十步的一個圈子里,可箭的密度之高,沒有任何人能幸免。

  當朔北部的精銳試圖出陣劫殺對方的騎射手時,這些騎射手已經鞭策戰馬在雪地中走出一條大弧,從兩側迅速地脫離了戰場,只把飛揚的雪塵留給朔北武士們。

  不多時,這些黑衣射手便再次出現在兩翼,又一次把致命的箭投射過來。他們的襲擾比正面那些兇猛如野獸的奴隸武士更加危險,更多的朔北武士們沒有死于彎刀,而是死于弓箭。

  “鬼弓!鬼弓!”百夫長嘶聲咆哮著,“舉起盾牌!所有人!舉起盾牌!”

  他回憶起青陽還有這支秘密的軍隊,他沒有想到這支軍隊會在開戰之初就被投入戰場,更沒有想到這些射落大雕的箭具有何等強大的力量。他自己剛從馬鞍上摘下盾牌,一支黑色的羽箭已經迎面而來,他敏捷地提高盾牌掩護自己的咽喉。他聽見低微的悶響,仿佛朽木被利器洞穿,隨即他感覺到喉嚨間灼燒般得痛,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向著雪地栽落。

  箭洞穿了他的盾牌和喉嚨,狼牙制成的箭鏃從他后頸露出一個指節長的銳鋒。

  更多的人落馬,浩瀚的雪原上,鬼弓在兩翼組成的長刀陣形對陷入混亂的朔北大軍反復斬擊。

  不花剌把彎刀插在雪地里,倚著刀柄喘息,兩側的奴隸武士立刻補上去掩護了他的空檔。不花剌大口地吸氣,劇烈地咳嗽,他是鬼弓的領袖,不想在這個關鍵時刻休息,不知道多少奴隸武士已經被馬蹄踩進了雪地深處,他向著任何方向走一步都會踩到敵人或是同伴的尸體,他在心里對自己大喊說現在只需要作戰,不能休息,絕不能休息!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在近身格斗上,他遠遠不如這些由木犁親手訓練的奴隸武士,這些年輕人仿佛不知疼痛也不知畏懼,同伴倒下了他們不去救護,只是撲向下一個敵人;自己受傷了他們也不哀嚎,不花剌親眼看見一個被砍斷了胳膊的年輕奴隸帶著血花撲倒在雪地里,隨即他狠狠地含住一口雪,同時解下自己腰間的牛皮帶子把斷臂纏起來以免失血。他含著那口雪再次站了起來,像一只沉默的豹子那樣撲向了下一名敵人,他又砍落了兩個朔北騎兵,直到他被一桿槍洞穿胸口,他才把那口雪合著鮮血吐向空中,無力地倒在雪地里。

  不花剌低下頭,看著自己那柄彎刀的刀口已經崩得滿是缺口,他想那些年輕的奴隸武士其實也和他一樣,體力即將耗竭,戰刀近乎崩碎。他們這樣的戰術是豁出性命的戰術,現在他們占據了上風,但是他們的生命力即將耗盡,那時候被壓在后面的大隊騎兵沖過來,會在一瞬間吞沒這支脆弱的步兵。

  還有多少朔北武士?還能堅持著揮刀多久?高傲的青陽騎兵會不會來救這些瀕臨死亡的奴隸?這些雜亂無章的思緒合讓不花剌渾身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看見一柄長刀從上方直劈下來,帶著鬼泣般的嘯聲。他右側那個奴隸武士上前一步,橫刀架住了那柄刀,但是兩刀相交,奴隸武士的彎刀微微一震,崩斷了。朔北武士提起戰馬,隨著戰馬馬蹄落下,他借力再斬,一刀把那個奴隸武士的頭顱從中央劈成兩片。

  野獸般的狂嚎和暴怒籠罩了不花剌的內心,他猛抓起一把雪吞在嘴里,迎著刀鋒前撲。那柄刀斬到他肩頭的瞬間,他揚手抓住了那個朔北武士的手腕,鎖住了那柄長刀,隨即他破損的彎刀在空中劃過肅殺的弧線,把那只握刀的手砍了下來。不花剌再踏進一步,全力把彎刀貫穿了朔北武士的小腹。

  他回頭看了那個倒在雪地里的奴隸武士,看著他年輕的臉裂成兩半,睜大的眼睛里再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他僅有時間看一眼,他背后如潮的朔北武士們再次撲到,他竭力想靠著這一瞬間記住那個奴隸武士的相貌,但他明白只是一種妄想。他默默地笑笑,忽地轉身,撲向前方,他沖上去,和那些奴隸們并肩揮刀,并肩吼叫。

  他感覺不到疲倦了,也感覺不到肩上傷口的痛楚,他分不清身上的血到底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他不再想什么時候這支軍隊的力量會耗盡,他想這就是這些奴隸截士的生存法則:只要活著,就繼續揮刀。和父親曾教導他的一模一樣,不花剌甚至覺得喜悅。他知道這些奴隸武士們為什么不救助傷者了,因為他們的生命是一體的,就像剛才那個奴隸武士用自己的命換了不花剌的命,不為什么原因,只是為了保存最大的力量去砍殺敵人。

  只要最后一個人還活在戰場上,這支軍隊就沒有死。

  有人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花喇剛要轉身掙脫,看見了木犁半邊蒙著鮮血的臉。

  “不要再突前了,巴赫的騎兵正在接近我們,他們到的時候,我們向兩側散開,讓巴赫正面沖一下敵人。”木犁說。

  “巴赫來了么?”不花喇的殺氣稍稍平復,感覺到身體里的全部力量都被抽干了,幾乎就要軟軟地坐下去。

  木犁抖了抖狼鋒刀上的血;“貴族里我相信巴赫·莫速爾。”

  最前面的奴隸武士中忽然出現了波動,他們原本壓迫著朔北騎兵不斷地后退,但是這強烈的攻勢一時間被遏制了。幾乎是在同時,不花剌聽見了低沉的吼叫,就像是遠處山巔的悶雷。

  不花剌立刻看向吼聲傳來的方向。木犁矮小,目光不能越過眾人的頭頂,旁邊的奴隸武士立刻蹲下,讓木犁登上他的肩膀。兩個人同時抽了一口冷氣,同時前面的奴隸武士開始向后緩緩地撤退,他們對面的大隊朔北騎兵并不追擊,而是緩緩地散開,讓出了一條巨大的通道。

  一頭咆哮的巨獸出現在朔北部的騎兵大隊中,它足有三人高,渾身包裹在棕色的牛皮和黑色的鐵釘組成的甲胄中,頭上六枚磨得發亮的刺角,尖端也都用生鐵包裹起來,一個巨大的鐵面整個罩住了它的頭部,只露出紅得如火炭的雙眼。它被鐵鏈束縛著,十二個精壯的朔北武士向著各個方向拉扯這些鐵鏈,令它不至于失去控制。可這野獸顯然已經興奮起來了,拼命地甩頭,四腳踏地,身體劇烈地前傾。

  “后撤!后撤!”木犁舉刀,大聲下令。

  奴隸武士們加速后撤。幾乎是同時,十二個朔北武士放開了鐵鏈,那頭野獸終于擺脫了枷鎖,狂吼了一聲,低下頭,六枚尖角向前,向著奴隸武士們狂奔而來。朔北武士們全體后撤,只有一名負責拉住鐵鏈的武士沒能及時閃開,被一截鐵鏈卷住了腿,在雪地里拖了幾十步才自己掙脫出來,帶著滿身冰雪,掉頭往回奔跑。

  這頭野獸的出現,讓在場的所有人所有戰馬都顯得渺小細弱,它奔行起來如同一架滿是鐵刺的巨型戰車,震動著大地,雪塵揚起到兩人的高度。不花剌很快意識到這危險遠比他想的更大,那野獸奔跑的速度勝于駿馬,大約萬斤的體重會把任何和它正面相撞的人拍成肉泥,何況還有那些如同長槍的角和甲胄上兩尺長的鐵刺。

  “是‘戰錘’,發瘋的‘戰錘’。”木犁低聲說。

  “戰錘!”不花剌低聲重復了這個名字,深深吸氣。

  這是個傳說中的名字,在整個蠻族對抗東陸風炎皇帝的戰爭中,朔北部和青陽部還是朋友的時候,朔北部曾從北方送來這種巨大的六角牦牛作為援軍。它們和殤州夸父馴化來騎乘的六角牦牛同宗,但是朔北的牧人們并不想讓它們變成溫順的坐騎,他們挑起野獸天性中兇悍的一面,令它們為了求偶互相殘殺,選擇最好斗的幼崽養大,用鐵鏈緊鎖它們的脖子,又用帶鐵刺的鞭子抽打它。被這樣養大的六角牦牛是兇猛的魔鬼,聞見血的氣息會像食肉的猛獸那樣興奮,它們被送到最危險的戰場上,為騎兵沖開一條血路。

  木犁和不花剌也立刻后撤。

  人無法和戰錘比速度,這頭兇獸很快追上了撤退中的奴隸武士。閃電般的速度使得它輕易地用尖角挑起了幾名奴隸武士,這些年輕人的胸口被碗口粗的角刺穿,仿佛戰利品一樣掛在上面。幾名奴隸武士向著兩側散開,在奔跑中忽的停頓,向后翻滾,同時貼地揮刀。他們試圖用這種對付戰馬的方法來對付戰錘,但是出乎他們的意料,彎刀砍在戰錘的腿上,根本不能破入,這頭野獸的腿被一層堅韌的黑色角質覆蓋到膝蓋。勇敢的年輕人隨即被戰錘的蹄子踩成了一攤無法分辨的血肉。

  戰錘全然不受阻攔,在奴隸武士中肆意地穿梭,它因狂奔而越發興奮,狂吼著昂起頭來,鮮血沿著它的角滴落到鐵面上,這新鮮的血腥氣讓它瘋狂。

  “引它到雪窠里去!”木犁下令。

  被戰錘追逐的奴隸武士們立刻向著最大的雪窠奔跑,臨近雪窠的時候,他們向著左右分散,戰錘無法分辨被積雪覆蓋的雪窠,它被自己巨大的力量推動著前進,忽地踩空,陷入了兩人深的雪窠中,只露出巨大的黑色背脊。它暴烈地掙扎著,卻找不到地方爬上來。

  “殺了它!”木犁再次下令。

  不花剌和奴隸武士們一起奔向那個雪窠,他距離那個蒙著甲胄的黑背還有十步的時候,聽見了震耳欲聾的吼叫。仿佛火山噴發一般,整個雪窠里的積雪向著天空飛起,那頭兇獸用盡全力躍了起來,發瘋般擺頭,把掛在尖角上的那些尸體拋向天空。大片的冰雪塌陷,靠近戰錘的十幾個奴隸武士全部被卷入了雪窠里,隨即落下的雪塊砸在他們的身上。那頭兇獸再次落入雪窠,吼叫著,肆意踐踏著,充滿了虐殺的喜悅,把人的血肉和冰雪一起踩成血泥。

  木犁拖著不花剌,一邊后退,一邊扭頭去看不遠處的雪窠中,他親手訓練出的年輕人們正在哀嚎,那頭野獸快意昂首刨蹄,渾身濺滿了那些年輕人的血漿。他緊咬著牙齒,頜骨處的肌肉凸起刀鋒般的一條,眼角微微跳動。

  “不能留下那東西,”木犁停下腳步,“否則它還會擋住巴赫的路!”

  “交給我。”不花剌把腰刀插在后腰里,拔出了負在背后的硬弓,試了試弦。新的弓會略略影響他的準頭,不過這不是問題,他是“鬼弓神箭”不花剌,他可以在百步外以一箭同時洞穿一頭狼的兩只眼睛。

  “所有鬼弓跟我來!射瞎它的眼睛!”不花剌從一名鬼弓那里牽過一匹戰馬,翻身上馬。

  二十名鬼弓武士立刻向他靠近,這里僅有這二十名鬼弓,剛帶著戰馬從后面增援上來。

  “你的弓箭不管用,即使你射瞎了它的眼睛,憑著氣昧它還會在我們的陣地上橫沖直撞。”木犁拉住了不花剌那匹戰馬的挽具,“必須殺死它!”

  他向著身后揮手,一名奴隸武士帶著透骨龍走到木犁的身邊。此時戰錘再次躍出了雪窠,向著四面散開的奴隸武士們沖去。木犁望著它的背,默默地把一柄又一柄的刀插入透骨龍馬鞍上的刀袋,他還剩下四柄刀,他用力地握了每一柄刀的刀柄,隨即翻身上馬。

  不花剌策馬擋在木犁前面:“木犁將軍是大君欽點的領軍大將,你如果有損,會影響全軍的士氣。如果要沖鋒陷陣,可以由我這樣的年輕人去!”

  “年輕人,你要學會戰場的規則。即使你將來指揮十萬鐵騎兵,仍有些時候,你得自己握緊刀柄殺出一條路的!你是領軍的大將,所以這件事只能由你親手來做!”木犁低聲說,以眼神令不花剌退后。

  “投矛!”木犁對著后面的奴隸武士們呼喊。

  大約一百個奴隸武士立刻向著他靠攏,拔下插在背后的投矛扔在雪地里,這些矛用輕木制成,前面有一枚一尺半長的鐵刺,是簡單而有力的武器。

  “我需要你們中的九個人!”木犁對著那些奴隸武士說。

  奴隸武士們互相對視,很短的時間里,他們用眼神決定了他們中最精于投矛的九個人,這九個人走出了隊伍,后面立刻有人牽了戰馬上來。不用木犁下更多的命令,九個奴隸武士每人取了十支投矛,翻身上馬,最后十支投矛被木犁從馬鞍上翻身撈在手里。

  “毒藥。”木犁說。

  剩下的奴隸武士從鹿皮鞋的側面摸出了黃銅的細筒,其中一人摘下頭盔扔在雪地里。奴隸武士們把這些細筒打開,把里面青綠色的粉末傾倒在頭盔中,而后十幾個人走近頭盔,出乎不花剌的預料,他們解開了腰帶向著頭盔中撒尿。尿液融化了那些粉末,變成令人不安的青綠色,木犁和騎馬的九名奴隸武士都把投矛的鐵刺浸泡在里面,他們把鐵刺提出來,表面己經被嚴重地腐蝕了,蒙上了一層青綠色的銹斑。

  十個人舉起投矛在空中碰撞,青綠色的液體滴落在皚皚白雪中。而后他們一同策馬,奔向了戰錘。戰錘似乎意識到危險正從它的背后逼近,它在狂奔中猛地停下,四蹄分開穩穩的站住,火炭般的眼晴看看向它逼近的十匹馬。木犁率領的十個人在距離它只剩下十步的時候忽地分開馳向兩側,戰錘擺動頭部不知該注意哪一側的敵人時,十個人同時向它擲出了投矛。那些投矛瞄準的都是它的眼睛,那是它最大的弱點,戰錘擺動頭部,試圖以尖角撥開那些投矛,但是仍有一些投矛命中了它的鐵面罩,發出轟然的巨響。

  第二輪的十支投矛再次被投向了戰錘,這一次瞄準的是它仿佛薄弱的頸部。那里僅僅被牛皮和鐵釘的甲胄覆蓋,只要能夠傷到它頸部的血管,鐵刺上的毒藥就會進入它的心臟。戰錘全力扭動身體,絕大多數的投矛只是刺穿甲胄淺淺地劃破了它的表皮,然而立刻被甩開了,僅有一支綴在它身體里沒有脫落。

  戰錘狂怒地嚎叫起來,似乎那毒藥強烈到使它劇痛了。它猛地前突一步,最后一名奴隸武士未能從它的身邊逃離,被撞得連人帶馬翻倒在雪地中,立刻停止了呼吸。

  不花剌心里一沉,他知道木犁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機會,當戰錘知道那淬毒的投矛有多么危險之后,它會更加警覺。

  木犁帶著他的子弟兵們掉頭回來,再次向著戰錘擲出投矛。這些精選出來的奴隸武士不愧是使用投矛的好手,他們兩腿夾緊了馬鞍,完全松開韁繩,雙手交替投擲,不花剌聽說過這種來自東陸的投擲方法,這樣同樣的人數就可以一次擲出雙倍數量的投矛,是步兵對付大隊騎兵的好辦法。戰錘畏懼密集的投矛,不斷地擺動身體來把命中它的投矛彈開,它的皮膚本身也如鞣制過的老牛皮一樣堅韌,只有正面刺入的投矛才能穿透。這一輪更多的投矛命中了戰錘的頸部,毒液進入了這頭兇獸的血液里,但是并未使它虛弱,反而更加瘋狂。它沉重地喘息著,黑色的鐵面下,雙眼緊緊地盯著木犁所帶的十匹馬,這些戰馬在雪地里兜了一個大圈,第三次向它靠近。

  不花剌看見戰錘忽然前蹄離地,在地面上重重地頓了一下,雪塵揚起一直到它的腹部。他打了個哆嗦,覺察到戰錘的用意,那一刻,這頭兇獸的眼睛里閃過兇暴至極的光焰,那是野獸對準獵物出擊時才有的眼神。

  “退后!”不花剌大吼。

  已經來不及了,木犁帶領奴隸武士們從戰錘身后逼近,再次擲出了投矛。戰錘沒有再閃避,它承受了這一輪攻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前蹄騰空,整個人立起來。這時候它足有五個人的高度,僅靠著兩條有力的后腿支撐,對于處在它正下方的木犁而言,戰錘遮蔽了整片天空。

  戰錘向前撲去,壓上全身重量,兩只前蹄猛地踏地,鼻孔中沖出兩條白色的氣柱。就像是一場地震,周圍的人隱約覺得地面也發出近乎碎裂的聲音,周圍數十步內,大片的積雪被震飛起來,把戰錘自己也遮蔽了。木犁的隊伍立刻被雪吞沒了,對于在戰錘身邊的十個人,眼前所見仿佛一場雪崩。不花剌只能看見最靠外的一名奴隸武士從馬背上跌落,那匹矯健的戰馬被震得離地飛起,斜斜地落地,折斷了腿骨。而距離戰錘最近的人,受到的沖擊只會更大。戰錘再次使用了在雪窠里的戰術,在雪塵還未落下之前,它跳躍著,四蹄在周圍高速踐踏。

  “跟我上!”不花剌大吼,帶著二十名鬼弓沖向戰錘。

  戰錘的身體忽然歪斜了一下,它有力的跳躍被什么東西壓住了似的,這東西不甘地嚎叫起來。雪塵漸漸落下,露出了下面的人,是那些落馬的奴隸武士。這些年輕人中至少有七人幸存下來,他們拉住了戰錘身上垂下的鐵鏈,朔北武士就是用這些鐵鏈來控制戰錘的。七個人合力把戰錘拉得在原地打轉,鐵鏈繃得筆直,似乎隨時會斷裂。戰錘瘋狂地擺動頭部,但是那些危險的尖角都無法頂到奴隸武士們,這些鐵鏈的長度原本就是計算過的。

  一個瘦小的人影忽然從戰錘面前的雪地里竄出,他提著一根投矛,在雪地里狂奔,正面逼近戰錘。那是木犁,他迎著戰錘的尖角撲上。戰錘立刻低下頭迎擊這個敵人。木犁沒有擲出投矛,他在尖角下貼地滾身,閃到了戰錘的腹下,六角牦牛腹部是大片的毛,長達十數尺,一直拖到雪里,仿佛一大片黑色的樹藤,木犁的身影立刻被那些毛遮掩了。六角牦牛低頭看向自己的腹下。忽然,它長長地哀嚎了一聲,奮盡全力掙扎,七個奴隸武士拉不住鐵鏈,滾倒在雪里。六角牦牛昂起頭,長角對著天空,不花剌這才發現它的左眼被一根投矛刺穿,足有半支投矛深入它的眼珠里,給了這個東西近乎致命的一擊。那不是靠投擲的力量,木犁是在六角牦牛低頭的時候,借著長毛的遮掩,把那支投矛當作長槍刺了進去。

  戰錘發瘋般旋轉身體,它帶著那些鐵鏈飛旋起來,來不及伏下的奴隸武士都被鐵鏈擊中。那些鐵鏈重達數百斤,不花剌清楚地看見一個向前奔跑的奴隸武士被后面襲來的鐵鏈擊中,那個瞬間他的身體就像是一根被攔腰劈斷的樹那樣折斷。他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沒有爬起來。

  “放箭!”不花剌大吼。

  二十枚黑羽箭同時射向了戰錘的眼睛,但是被戰錘擺動頭部避過了,僅僅命中了它的鐵面,就像木犁所說的,這對它完全不構成傷害,甚至算不上是撓癢。又一輪二十枚黑羽箭射向它的頸部,但是弓箭并不能洞穿它的甲胄和皮膚,只是令它越發得狂怒。戰錘向著他們直沖過來,措手不及的鬼弓武士們沒有來得及避開,戰錘沖入他們的隊列中,再次旋轉身體。鐵鏈如巨鞭那樣抽打在鬼弓們的戰馬身上,把人和馬的骨骼一起打碎成粉末。不花剌在自己的馬被擊中前的一瞬間從馬背上跳了起來,伏地滾身,避過了鐵鏈。他回頭,看見雪塵中跟隨他的人都已經倒下。

  他距離戰錘只有不到十步,他已經忘記了后退這件事。他爬起來向著戰錘奔跑,一邊奔跑一邊發箭。戰錘背對著他,沒有轉身,而是猛地臥地,試圖用身體把這個敵人活活壓死。不花剌狂奔到戰錘身邊的時候,那個上萬斤的身體仿佛巨石一樣砸在他面前。帶著令人窒息的臭味。不花剌往后跳了一步,仰頭才發覺自己傷佛面對一堵接天的墻,剛才射出的那些箭只不過刺進了牛皮甲胄里,完全沒有對戰錘造成傷害。從沒有這樣的敵人,讓他覺得自己如此渺小。不花剌又抓了一口雪含在嘴里,寒冷無法令他的血冷卻,他從后腰拔出彎刀,抓住了戰錘甲胄縫隙里露出的長毛,反手持刀扎在縫隙里。

  他的刀尖扎入戰錘的身體,仿佛在戳幾十層疊在一起的老牛皮。他還要繼續加力,戰錘痛得站立起來。不花剌一手扯著戰錘的長毛,一手握緊刀柄,被帶得騰空。他腦海里一片空白,手上握不住,被甩到兩三個人的高度。落下的瞬間他擰轉身體,踩在彎刀的刀背上,彎刀脫離戰錘的身體下墜,不花剌也攀上了戰錘的后背。戰錘喉嚨里滾動著雷鳴般的吼聲,毒藥讓它的血液加速流動,雙眼漸漸變得血紅,劇烈的痛楚讓它完全瘋狂,它環顧四周的人類,后蹄發力,像是一枚離開投石機的石彈,沖向了距離它最近的一群奴隸武士。

  不花剌手腕翻轉、把戰錘的長毛在自己手上纏了幾圈,緊緊地貼在它的背上。他被顛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位,而周圍都是戰錘背甲上的鐵刺,他不敢移動,他的腳踝已經在一枚鐵刺上磨得鮮血淋漓。他掙扎著甩脫了那只被扎在鐵刺上的靴子,雙腳摸索著,光著的腳忽得一涼。他踏到了戰錘背甲上用于固定鐵鏈的兩枚鐵環,他把腳伸進去踩實了,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雙手自由了,立刻伸到背后去摸彎刀,這才想起剛才彎刀已經失落了。他抬頭看向前方,大吼:“投矛!給我投矛!”

  戰錘沖入奴隸武士們中間,憤怒地擺頭,鐵槍般的尖角把一些人橫掃出去,另一些則直接被掛在尖角上。更可怕的是戰錘的鐵蹄和鐵鏈,戰錘旋轉身體,鐵鏈把身邊十幾步內的人都打倒,它挨個地踐踏那些尸體,發泄著憤怒。有些奴隸武士試圖靠近不花剌把自己的投矛扔給他,不花剌努力探出身體去接,卻沒有抓中任何一支,而那些靠近的奴隸武士一個個被鐵鏈打倒,再被踩成血水。

  不花剌看著那些奴隸武士一個個倒下,被踐踏。那些年輕人,他們骨骼碎裂,鮮血橫流,他們死在這里了,作為一個卑賤而勇敢的奴隸,很少有人會記得他們的名字,即便這場戰爭青陽獲得最后的勝利。不花剌覺得自己的渾身都在疼痛,仿佛被踐踏,仿佛被抽打。他想起木犁的話來,如此真切地感到他的同伴正在死去,他那些卑賤而勇敢的奴隸同伴正在死去。

  這些是他的“同伴”。

  他再次想到了他死去的戰馬哈察兒,它的尸體在一里外的臺納勒河邊的雪下,凍得僵硬。它沒能看到這一幕,看到自己的主人不用弓箭,而是用腰刀一個一個地把敵人送進地獄深處,看到飛濺的鮮血里,仇恨和死人的靈魂一起升入天空,化作沉重的、鉛色的云。

  巨大的憤怒像是蛇毒一樣在咬噬不花剌的心,從未有過的感覺包圍了他,他忍不住要怒吼,讓這匹兇獸在他的吼聲中化為灰燼。

  他站在靠近戰錘頸部的位置,從背上摘下弓,右手拔箭,三箭同時上弦,對準甲胄的縫隙發射。他從未在如此近的距離上射箭,每一支箭都是最大的力量,足足沒入戰錘的皮膚一尺。戰錘再次感受到痛楚,狂吼著開始了新一輪的沖刺,一邊沖刺,一邊擺動身體,試圖把不花剌從背上甩下來。不花剌再次拔箭,仍是三支,對準同一個地方發射。他是射速最快的鬼弓,他還有大概四十枚羽箭,他心里強烈至極的念頭是要把這東西射成篩子!

  不知多少箭沒入了戰錘的身體,密集的箭傷加上急速的奔馳,讓這頭兇獸的傷口也裂開,露出血紅的肌肉。不花剌再次伸手向背后,這才驚覺已經沒有箭了。焦急和憤怒讓他幾乎要吼起來,他的面前成排的奴隸武士倒下,他仍舊未能殺死戰錘。他踩住鐵環,跪在戰錘的背上想要拔起那些箭再射。

  “不花剌將軍!”有人大喊他的名字。

  不花剌抬起頭,他如此清晰和真切地看見戰錘的尖角刺入了一個奴隸武士的胸膛,把他挑到半空中。不花剌看見那張黝黑的臉,和被鮮血沾染的雪白的牙齒,他記得那個奴隸武士,埋伏戰之前,這個年輕人曾把一個裝酒的陶罐拋給他。年輕人用盡最后的力氣,把手中的兩樣東西拋向不花剌,一個黃銅質地的筒,一根粗制的投矛。

  戰錘擺頭把那個年輕人的尸體遠遠地拋了出去,鮮血在飄著細雪的空氣中潑灑出絢麗的色彩,就像是東陸人喜歡在白色的絹上潑灑丹青來繪畫,美麗、空曠、又悲涼。

  不花剌看著年輕人的尸體落地。他擰開了黃銅筒子,狠狠的插進戰錘的傷口里,毒粉散逸出來,幾乎令他窒息。他吐出了嘴里含著的那口雪水,握緊投矛全力扎在戰錘的背上。

  “殺了你這個畜生!”他極盡兇狠地咆哮著。

  投矛一再起落,帶起濃腥的血,戰錘哀嚎著狂奔,不花剌像是趴在它背后瘋狂吸血的一只牛虻,一只憤怒的牛虻,它要用自己尖利而細小的嘴殺死這頭巨大的牦牛。不花剌的胳膊已經失去了知覺,可他扔在不停地扎刺,那只胳膊似乎已經脫離了他的身體,變作了投矛的一部分。

  戰錘的身體忽地傾斜,不花剌沒有防備,失去了平衡。他再抓不住,隨著戰錘一起滾在大片的積雪里。他的腦袋里一片空白,直到一匹馬從身邊馳過,馬背上的人彎腰把他拎上了馬鞍。

  “戰錘……”他略略想了起來,也認出了那個人,那是木犁,他正在透骨龍的背上。

  “死了。”木犁說,“回頭看一眼。”

  他隨即向著四周大吼:“分開!分開!騎兵大隊就要來了!”

  “是莫速爾家的騎兵大隊?他們到了?”不花剌一邊問一邊扭頭去看,雪地里戰錘巨大的尸體仿佛一座小山那樣臥在冰雪中。他哆嗦了一下,不敢相信是自己殺死了那么一頭巨大的猛獸,剛才的一切仿佛是做夢,只剩下腦海里漂浮的那股血腥氣還在。

  “沒有見過你這樣的貴族。”木犁說。

  “我只是一個獵人。”不花剌嘶啞地回答,他這才發現在刺殺戰錘的時候,喉嚨已經因為咆哮而完全啞掉了。

  “在貴族里我信巴赫·莫速爾,還有你!”木犁說。

  鐵蹄聲在身后如狂風般過去,不花剌回頭,看見莫速爾家的鐵騎兵前鋒在高速馳行中,仰天投出了箭雨,對面的朔北騎兵也是在同時進入了射程,同時投出了箭雨,雙方箭雨密集得足以在半空中相撞。這是草原上最震撼也最慘烈的騎兵沖鋒戰,一個男兒的榮耀就是鞭策戰馬昂然迎著敵人的箭雨奔馳。

  避過第一陣箭雨的騎兵們同時拔出了馬鞍上的刀,刀聲凜冽,喊殺聲入云。至此埋伏戰已經結束,雙方的主力騎兵徹底接管了戰場。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51


  臺納勒河以西,雪谷中央,蒙勒火兒把最后一顆骷髏放在了骷髏塔的頂部。他的左右各一座蒼紅色的骷髏塔,上千顆骷髏用它們漆黑的眼眶瞪視著蒙勒火兒。這個老人手里不停,默默地把一塊又一塊鐵牌從鐵鏈上摘下來,用一根鐵線擰成的細繩傳穿在一起。

  “黃金王”呼都魯汗站在他背后,沒有絲毫想法要動手去幫助父親。這是一件蒙勒火兒必然親手完成的工作,擦亮每一片鐵牌,在三十年后再一次默讀這些狼騎兵的名字。

  呼都魯汗心里有些焦躁,他的騎兵大隊已經離開好一陣子,可還沒有消息回來。按照速度推算,先鋒現在已經越過了臺納勒河,和青陽部接戰了。呼都魯汗非常清楚,那個逃走的斥候并非僅僅來窺探情報,而是來引他的軍隊進入包圍圈的。但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軍隊踏入這個包圍圈,他派出的斥候也嚴密地監控著臺納勒河東岸,那里沒有大隊的騎兵出沒,青陽部設下的埋伏最多不過幾千上萬人,呼都魯汗的三萬騎兵可以踏平這小小的伏兵。

  但是久久沒有消息回來,這讓他隱隱覺得有些不詳。

  可他不敢離開父親身邊,因為父親沒有發話。沒有蒙勒火兒的時候,朔北部十萬勇士都效忠于呼都魯汗,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狼主。如今蒙勒火兒回來了,這個老人簡簡單單用眼神就征服了所有的勇士,令他們拜服下去。三十年過去了,狼主的威嚴沒有消散,連呼都魯汗自己都深深地敬畏著父親。

  他的敬畏,并非兒子對于父親的,而是普通人敬畏掌握著殺戮權力的英雄。

  呼都魯汗活到三十五歲,仍然不知道父親的心里有什么,是孤絕的勇氣,是沉睡的魔鬼,或者空無一物。

  青色的駿馬狂奔著接近呼都魯汗,朔北武士滾下馬鞍,向著蒙勒火兒跪倒,經過一場拼盡全力的疾馳,駿馬嘶吼著不肯安靜下來,全身蒸騰著白色的汗氣。

  “接戰了么?”呼都魯汗終于按捺不住,上去抓住這名斥候的衣領。

  “前軍苦戰!我們渡過河的兩萬騎兵遭到青陽部的伏擊!損失巨大!”斥候喘息著。

  “對方領軍的是誰?是虎豹騎?”呼都魯汗低吼。前一個問題是他迫切想要答案的,但是后一個則無須,能夠對抗他的騎兵,北都城里只有虎豹騎,青陽部仗勢以橫行草原的鐵騎兵。他現在只想知道對方領軍的是不是厄魯·帕蘇爾,那張青陽的名弓。他心里有股火燒般得不甘,他練了十年的騎兵,竟然還是在虎豹騎面前遭遇了挫折。

  “不知道對方領軍的將領,也不是虎豹騎,是步兵,他們埋伏在雪地里,我們的騎兵經過的時候他們跳起來砍殺戰馬。前鋒的戰馬一瞬間就損失了幾百匹。”

  “步兵?”呼都魯汗抓著斥候的衣領的手猛地收緊,“多少步兵?為什么不放馬踩過去?”

  他不敢相信這個消息,他也是長在馬背上的蠻族男子,知道戰馬沖鋒起來那股可怕的速度和力量。沖鋒起來的戰馬就是野獸,不是人的血肉之軀能阻擋的,敢于阻擋戰馬沖鋒的人,會看見數萬翻飛的鐵蹄以潮涌之勢要把他踐踏成泥。蠻族騎兵真正遭遇對手,還是七十年之前風炎皇帝帶來的廂車位,那些東陸人靠著包裹鐵甲的戰車結成長陣才終結了烈馬直沖的蠻族戰術。

  但他不能不相信這個斥候,這是他最精銳的部屬之一,從沒有犯過錯誤。

  “大概三四千人,他們藏身的地方都是洼地,戰馬受阻,強行踐踏也試過,很多戰馬擰傷了馬蹄,我們損失的馬匹已經超過兩千匹,后面的沖鋒被馬的尸體擋住了。”

  “三四千人?”呼都魯汗心里竄起一股寒氣,“為什么不下馬步戰?”

  “下馬的人來不及匯聚,被敵方圍殺,沒有還擊的機會。”

  “戰錘呢?放出戰錘!踏平他們!”

  “戰錘……被殺!”

  呼都魯汗緊緊地抓著斥候的衣領,幾乎把它整個人拎了起來,瞪大眼睛怒視他,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他還想問什么,可是問不出來,他傾整個朔北之兵,要以席卷之勢掃平北都城,卻在第一陣接戰時遭遇了讓人無法相信的挫敗。一切的問題此時都顯得可笑,他心里的怒火如果釋放出來,可以把這片草原上得雪都燒融了,卻偏偏束手無策。

  “是‘孛斡勒’,領軍的是木犁。”蒙勒火兒低低地說,仿佛自言自語。

  “果然是木犁!這條老狗還活著!”呼都魯汗緩緩得舔了舔牙齒,臉上透出一絲猙獰。

  他不想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可他心里清楚,當他聽見“孛斡勒”這個名字的時候,心底掠過一絲因為驚懼而起的戰栗。

  “孛斡勒”,這支軍隊居然還存在!

  “孛斡勒”在蠻族古語中是“奴隸”的意思,后來則指“奴隸武士”。在草原上,通常只有貴族和平民可以成為武士,擁有佩刀的權力。而奴隸即使被拉上戰場,也不能稱為“武士”,只是主人的工具而已。但是七十年前東陸風炎皇帝舉國入侵時,蠻族軍力不及風炎鐵旅的三成,當時的大君納戈爾轟加在母親授意下,恢復了據陳起源于遜王的“孛斡勒”制度,大舉征募奴隸成為武士。每一個奴隸武士都有權用戰功贖回自己和家人的自由,他們中居功至偉者將被授予貴族的頭銜,甚至賜予土地、牛羊和奴仆。這個制度震動了所有貴族,令他們驚懼不安,覺得自己高貴的血統和姓氏不再是世襲的權力保障了,那些卑微骯臟的奴隸崽子也可以憑著戰功變成和他們一樣尊貴的人。但是無人敢于挑戰那時侯的欽達翰王,他是草原的救主,盤韃天神派遣的使者。在這個少年的鐵碗下,完全由“孛斡勒”組成的鐵浮屠騎兵被迅速建立起來。

  這支奴隸騎兵在對抗東陸山陣的時候,驚駭了整個草原上的人,無論是他們的敵人東陸人,還是他們背后的蠻族武士。東陸山陣重鎧長槍,結陣防御時仿佛在草原上突然生出的鐵棘森林,是一切蠻族騎兵的噩夢。然而奴隸騎兵借助鐵浮屠鎧甲,以無數死傷強行撕開了山陣的腹地,那是一場鋼鐵對鋼鐵的沖擊,被蒙上眼睛的龍血馬帶著沉重的鎧甲和奴隸們的血肉,一輪接著一輪,無畏地沖向山陣,上千斤的重量攜著沖鋒之力撞擊在山陣鐵棘上,在自己的胸口被洞穿前的瞬間,奴隸騎兵們竭力把騎兵從盾牌的縫隙間刺向山陣槍兵。東陸人被這種悍不畏死的沖鋒震懾了,他們甚至沒有時間休整盾墻,下一波的沖鋒再次到來,他們不得不用還掛著尸體的槍鋒抵擋下去。那一幕的血腥令所有在場的人無法忘懷,在連續地沖擊下,山陣槍兵的士氣崩潰,終于有一騎鐵浮屠撞開了盾墻,撕裂了缺口,那名奴隸武士在胸口被洞穿后仍然抓住一名盾牌手,用手甲上的短刃割斷了他的喉嚨。那個缺口把整支山陣槍兵帶入了地獄,最后的鐵浮屠騎兵從缺口殺入,在脆弱的山陣腹地展開了屠殺。防御崩潰的東陸人不得不直接踏入戰場和蠻族軍隊肉搏,隨后涌上的數萬蠻族輕騎令戰無不勝的風炎皇帝第一次嘗到了挫敗。

  “孛斡勒”組成的鐵浮屠在那一戰中幾乎全部陣亡,沖入山陣的“孛斡勒”被東陸武士們圍在陣中剿殺,憤怒的東陸武士把這些奴隸武士砍成肉泥。大戰結束后,流淌著血腥氣的草原上孤零零地跪著最后一名“孛斡勒”,他能夠存活只是因為他被同伴們的尸體掩埋了。

  數萬蠻族人看著這個瀕臨死亡的奴隸武士,此時,那一年十七歲的欽達翰王拖著受了箭傷的腿,踩著一具具尸體,獨自前行數百步走到那個奴隸武士身邊。他站在草原的中央,當著所有貴族的面,抓住最后一名“孛斡勒”的手舉向天空。

  他說:“從今天起,這是我的兄弟。”

  從那時開始,青陽部一直有“孛斡勒”制度。大君的親信從各家族的奴隸中選出驍勇善戰的,加以最嚴格的訓練,授予他們持刀的權力。但他們仍舊是奴隸,沒有自由,鼻子上戴著刻有主人名字的鐵環。直到他們的戰功足以贖回他奴隸的自由時,這個鐵環才能被摘去。

  對于這些奴隸武士,戰斗是他們的一切,為了換得自由,他們悍不畏死。他們的戰斗力和瀾馬部的“瀾馬”們并稱,有人說,一個“孛斡勒”抵得上五個裝備精良的武士。

  但是欽達翰王之后,貴族們反對“孛斡勒”制度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之后青陽多年沒有戰事,也無需維持這支虎狼般的奴隸武士軍隊。所以這支軍隊的人數漸漸被縮減,到最后貴族們不再愿憊把青壯的奴隸女出去給大君訓練成“孛斡勒”,這個制度已經名存實亡。

  呼都魯汗看向蒙勒火兒,這個老人默默地繼續著他的工作,這個情報完全沒有令他驚動。

  “世子,前鋒損失巨大,請快做決定!如果再不增援,我們就要放棄臺納勒河東岸的陣地了!”斥候焦急地說。

  呼都魯汗在雪地中踱步,他在腦海中迅速地構思著前線的戰況。他熟悉臺納勒河邊的地形,甚至知道冰面的厚度。他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粗豪,心思非常縝密,他很早就猜測雙方的第一場接戰會發生在臺納勒河邊。現在一切如他的猜測般發生了,只是多了一支“孛斡勒”軍隊,卻完全打亂了他的計劃。

  他下了決心,大步走到蒙勒火兒身邊:“父親,我們不能放棄臺納勒河對岸的陣地,木犁的‘孛斡勒’人數不會太多,可如果我們撤退,青陽的大隊騎兵會追上來掩殺。我們應該立即增援,擊潰了木犁的‘孛斡勒’,我們將徹底摧毀青陽的斗志。”

  蒙勒火兒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把最后一塊鐵牌穿在鐵繩上之后,他把鐵繩兩端打結。呼都魯汗看著父親把那串有幾十斤重的鐵牌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從地上拾起了一只扁平的銅匣子,銅匣里是三根暗紅色線香,銅匣打開的瞬間,隱約的香就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這是呼都魯汗遵循父親的吩咐以重價從東陸行商那里買來的。這東西可遇不可求,是長門僧手制的名香“堅紅沉水”,東陸人相信這種香可以令死者的靈魂安寧。

  蒙勒火兒擦著火鐮,燃著了火絨,又以火絨一一點燃線香。每一步他都做得極平靜也極穩重,就像那些虔信教義的東陸僧侶,最后他把線香插在了兩座骷髏塔的中央。三線香煙裊裊地彌散到空氣中,蒙勒火兒看著那煙縷,仿佛出神。

  呼都魯汗等不下去了,單膝跪下行禮:“如果得不到父親的命令,就讓我帶兵出戰,為朔北部建立功勛吧!”

  他起身回頭,向著周圍招手,守侯在周圍的數百名朔北部騎兵匯聚過來。這些都是精銳中精銳,每一人都是百夫長,能率領一百名騎兵。呼都魯汗把他真正的騎兵大隊屯聚在兩里之外,不花剌沒有來得及發現他們。呼都魯汗翻身上馬,把華貴的大袍系好在胸口,把袖口打成結子。

  他看著東面,向武士們下令:“全軍出發!”

  “真讓人迷惑啊!”放馬經過父親身邊的時候,呼都魯汗聽見老人低低地說。

  呼都魯汗的大隊人馬踏著雪塵遠去了,馬蹄聲消失之后,蒙勒火兒·斡爾寒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睛帶著隱隱的褐紅色,像是浸透著血一般可怖,卻又平靜漠然。他把那串鐵牌貼肉纏繞在腰間,緩步上前,走動中近千片鐵牌碰撞,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

  他站住了,蹲了下去,黝黑枯瘦的大手抹開了一片積雪,雪下靜靜地臥著一柄青銅的大鉞。它是青黑色的,鉞身上鑄有神秘的獸面紋,紋理中滿是班駁的銅綠,只有刃口新磨出來,沁著森冷的寒光。五尺長的鐵木手柄彎成一個弧度,粗細恰好蒙勒火兒一握。

  蒙勒火兒握著它,點了點頭。

  他轉身看著那兩座骷髏塔,拍了拍腰間的鐵牌:“勇士們,聽見戰場的聲音了么?”

  無人回答,只有那些冰冷鐵牌“啪”、“啪”作響。蒙勒火兒微微咧開嘴,虬結的胡須遮掩了他的表情,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掉過頭,拖著鉞柄的末端,走向茫茫風雪中。鉞在雪地里破出長長的痕跡,凜冽寒風掀起他的濃密的須發。

  他走得越來越快,漸漸的他開始奔馳,如猛獸,如健馬。

  他張開了雙臂,像是要擁抱整個世界。

  他呼吸風雪,舉起大鉞發出野獸般的咆哮。

  樹林中傳出了幾乎同樣的咆哮,更加高亢,更加凄烈,遙遙地呼應著他。白色的影子奔行于林中,隔著數十步追隨在蒙勒火兒左右,先是幾條,而后是數十數百。咆哮聲匯聚起來,震得周圍枯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天地蕭煞,大雪狂落。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51


  一匹黑色的戰馬登上忽炭山頂,斥候翻身下馬,疾馳到比莫干馬后跪下:“稟報大君,前方苦戰!木犁將軍的三千奴隸武士,一千鬼弓和莫速爾家巴赫將軍的一萬騎兵已經匯合,敵我雙方的兵力相當,木亥陽將軍的一萬兩千騎兵已經馳援,但是敵軍的援軍多達三萬人,大隊人馬一邊渡河,一邊在冰面上架橋!”

  比莫干微微點頭:“朔北部的主力動靜如何?”

  “還沒有探查到白狼團出沒,但是禿鷹一直在附近盤旋不去。除了白狼團之外,朔北部主力已經全部進入戰場,總計騎兵六萬人,率領這支軍隊的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我們的斥候在遠處看見了他的旗幟。”

  “班扎烈,你是我伴當中最精干的人,傷亡慘重的一萬四千人,加上木亥陽的一萬兩千騎兵,對六萬朔北騎兵,勝算有多少?”比莫干轉頭看著班扎烈。

  “沒有勝算,必須立刻催促剩下的騎兵出戰。”班扎烈回答,“如果三大家族的主人要在北都城大難臨頭的時候保存實力,大君就該砍他們的頭!”

  “我父親當上大君之初,也是面對蒙勒火兒,三大家族帶著他們的人口和武士離開了北都城,父親沒辦法逼他們,只能靠著一萬兩千人和蒙勒火兒在北都城里死戰。當年父親沒有辦法的事,現在我也沒有辦法。”比莫干淡淡地說,“但是有些事,我還是能做到的。”

  “什么事?”班扎烈一愣。

  比莫干從馬鞍上緩緩拔劍:“現在我要帶著這一百人沖下這個山坡,很快我們就會進入戰場,面對幾萬個騎馬的朔北人。你去,你去告訴每一個貴族,告訴他們青陽大君已經突前!所有貴族,如果他們不想被冠以‘叛逆’罪名,就跟著我沖鋒!”

  “主子!”班扎烈顧不上禮節,策馬上前,張開雙臂擋在比莫干的馬頭前,“主子不要沖動!”

  比莫干筆直地看著班扎烈的眼睛,眼神平靜而堅定。忽然,他揚起手,響亮有力地抽打在班扎烈的臉上。

  班扎烈愣了,勒馬后退幾步,捂著發燙的面頰,怔怔地看著比莫干。

  比莫干的眼神依舊平靜:“班扎烈,在你的眼里,你的主子就這么懦弱么?帶著臉上這個印記去給每個貴族看,告訴他們,不要擋在我的馬頭前!”

  “主子……”班扎烈呆呆地看著比莫干,“下面是幾萬個朔北人啊!”

  比莫干猛揮重劍,迎著風雪俯視大地,扯緊了雪漭的韁繩:“班扎烈,我在金帳說,這一次要讓朔北的白狼把骨頭也埋在北都城的城墻下。你以為我的決心只是說說么?我是父親指定的新大君,我早就期待著這么一天,讓整個青陽部看我的決心!”

  他仰頭看著天空,低聲說:“父親,我總要向你證明,你最后選了我,沒有錯!”

  他抖動雪漭的韁繩,抽打在馬脖子上,那匹極西駿馬嘶鳴著人立起來,比莫干挺直身體,舉劍指空。他的背后,一名武士抖開了青陽部的豹子大旗,旗上那豹子在風中仿佛活了過來,青色的眼睛里閃過猙獰的光。那面大旗的旗桿上,系著九條斑駁的豹尾皮。

  “九尾大纛……主子,別拼命啊!”班扎烈的聲音惶恐。

  那面旗幟就是九尾大纛,只有草原大君才能夠用的旗幟,許多年之前草原的英雄遜王在他的旗桿上捆著九匹白馬的尾毛,這面旗幟被稱為“九尾大纛”。它所到之處,必然是大君駕臨,遠近百里的牧民都來拜見草原的主人。

  比莫干亮出了九尾大纛,等于告訴幾萬個想殺死他的朔北人,青陽的大君就在這片戰場上。

  “想殺死我的朔北人……就讓他們來吧!”比莫干隨手從背后的武士手里奪過了九尾大纛。

  雪漭的兩只前蹄落下,后腿猛地踏地向前竄,躍出了山坡,一百名武士拔出刀緊隨在后。班扎烈呆呆地看著這支小小的騎隊踏著沒馬膝的積雪狂奔而下,旗桿上的九條豹尾在雪塵頂上獵獵飄動。

  忽炭山以南一里,三大家族的騎兵和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精銳仍在雪地中列陣。尊貴的合魯丁家族主人已經沒有心思喝茶了,他抓著韁繩的手不斷地握緊又放松,不時地嗅鼻煙來讓自己安靜下來。

  黑衣斥候高速奔馳進陣,跪在合魯丁家族主人的面前:“前軍急報!朔北部已經在冰河上搭好了橋,河以西的兩萬騎兵正在全速渡河!”

  “戰場上誰有優勢?”

  黑衣斥候微微遲疑:“混戰中難以分辨,但我軍死傷慘重。”

  “再探!”合魯丁家族主人揮手。

  前面的黑衣斥候剛剛消失在風雪里,又是一名黑衣斥候馳馬而來:“前軍急報!木亥陽將軍所部未能切斷渡河的朔北部大君,已經在鬼弓掩護下回撤,正和巴赫將軍所部匯合。”

  “巴赫還剩多少人?木亥陽還剩多少人?”合魯丁家族的人急問。

  “諸軍全部被分切開來,巴赫將軍正在收攏騎兵。死傷數字不知,但傷亡慘重。”

  “再探!”合魯丁家族主人又是揮手。

  多達百人的黑衣斥候奔走在戰場和本陣之間,幾乎是頭尾相連地把前線的消息報到合魯丁家族主人那里,已經有幾名斥候筋疲力盡,返回本陣就倒在雪地里,鞭打他都爬不起來。但是合魯丁家族的主人仍舊不能滿意于這些消息,因為他仍未能從這些消息中明判戰場的形勢。

  這個高傲的貴族并非全然沒有戰場經驗的人,這一戰青陽已經投入了兩萬余騎兵和木犁的“孛斡勒”以及大君的親衛部隊“鬼弓”,青陽投入的本錢已經太大,如果失敗,元氣必然受損。他的騎兵是生力軍,如果此刻投入戰場,青陽獲勝的機會會增加,但是面對六萬之眾的朔北騎兵,也有可能他送上去的騎兵只不過給木犁和巴赫陪葬而已。

  “父親,還不出戰么?要趕在朔北人還沒有全部渡河之前啊!”合魯丁家族的兒子從陣后馳馬而來。他叫額日敦達賚·合魯丁,是個矯健英武的年輕人,是合魯丁家族主人的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

  “現在出戰,功勞都是巴赫和木犁的,我們算什么?”合魯丁家族主人的心里焦躁,“而且未必不會和他們一起全軍覆沒,朔北部六萬騎兵,不能小看。”

  “可難道別人在前面死戰?我們在后面看熱鬧?”額日敦達賚比他的父親更焦躁,“草原上的男子漢怎么能做這種事情?”

  “大人的事!要你孩子插嘴!”合魯丁家族主人發怒了。

  “我娶了妻子,是大人了!我只知道我們這樣回到北都城里,青陽部除了不會說話的孩子,每一個都會指著我們的脊梁罵!”額日敦達賚瞪著眼睛。

  “你!”合魯丁家族主人怒得舉起手里的鞭子,差點就要抽在這個不懂事的兒子臉上。

  額日敦達賚繃緊了臉往前一湊,正對著父親的鞭子,像頭犟牛似的。

  “唉!”合魯丁家族主人到底沒法忍心鞭打自己最寵愛的獨子,鞭子高高舉起,無力地放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額日敦達賚,你長大了,學了草原上男子漢的勇敢,可還有很多草原上的事你不懂。”

  額日敦達賚一愣。

  合魯丁家族主人揮鞭指著前方:“你只知道朔北部是你的敵人,恨不得把他們一個個砍下頭來,可在我眼里,朔北部是草原上的大部落,實力和我們青陽相當。其實朔北原本并沒有理由臣服于我們青陽,只是幾十年前他們敗在郭勒爾手里,不得不回歸北方,尊我們為草原的主人。如今郭勒爾死了,朔北部要求和我們重新劃分草原上的勢力,有什么不能理解?”

  “那就再把它們打回去!”額日敦達賚大聲說。

  合魯丁家族主人苦笑:“額日敦達賚我的兒子,草原上沒人說過只有青陽才能是北都城的主人,青陽的祖先依馬德·帕蘇爾是靠著出賣遜王獲得了他的權力,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草原上只有最狡詐的狐貍最兇狠的狼能獲得獵物,北都城就是獵物,誰有力量誰就可以搶去。”

  額日敦達賚愣愣地看著父親:“可我們是青陽人啊!我們怎么能看著朔北的老狼放肆?”

  “你不僅是青陽人!還是我合魯丁家族唯一的兒子!你給我記住!你要是把命送在戰場上,我合魯丁家族誰可以接替我的位置?”合魯丁家族主人怒視兒子,“青陽和朔北,實力相當,我們決戰對彼此都沒有好處,雙方實力受損,只會讓其他部落乘虛而入。朔北人這次來只是要取得他們本來應得的,大家可以坐下來談,該給他們的,給他們,他們自然會撤兵。但是木犁這個老奴隸堅持要出戰,又有大君的支持,這一仗打下來,再跟蒙勒火兒談判就難了。如果我們失敗,我們還得給蒙勒火兒更多的好處,木犁這個只知道逞強斗勇的人,才是要把青陽往死路上推的人!”

  他揮手阻止兒子說話:“青陽部幾十年來的光榮,怕是要到頭了……可別牽連大家一起死!”

  “主人!脫克勒和斡赤斤兩家的騎兵動了!”旁邊一個親衛武士忽地指著右側,驚訝地高呼。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一驚,猛地帶馬前突一步,看向右側茫茫的大雪里。果然,雪幕里模模糊糊的騎兵大隊中忽然出現了騷動,隱約是上萬人一起整裝上馬,風中傳來了戰刀出鞘的聲音,戰馬嘶鳴的聲音,有人呼喊咆哮,原本低垂的大旗被高揚起來,前鋒數千人策動戰馬小跑起來,這支規模龐大的騎兵屬于脫克勒家族,他們所指的方向恰恰是惡戰中的臺納勒河畔。

  更遠的地方,斡赤斤家族的騎兵大隊也有了動靜,一線黑色的騎兵高速離開本隊,筆直地突入風雪中。合魯丁家族主人預感到那是斡赤斤家族精銳中的精銳,僅有數百人的“白吻虎”,這些騎兵只會跟隨斡赤斤家族的主人行動。

  “脫克勒和斡赤斤家的兩只老狐貍也會忍不住要去搶功?”合魯丁家族主人大驚。

  離開北都城之前,三大貴族家主已經有密約,在“孛斡勒”和其他軍隊控制戰場之前,他們不會貿然把自己寶貴的騎兵投入戰場。他們一旦揮兵進擊,必須是三家同時行動,而且有絕對的把握徹底擊潰朔北軍取得最大的戰功。合魯丁家族的主人非常了解自己的這兩位老朋友,他們不是額日敦達賚那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可能犯冒進的錯誤。

  整個雪原震動了,脫克勒和斡赤斤家的兩萬余騎兵跟隨先鋒,發起了全面的進擊,武士們鞭策戰馬迅速提高馬速,看樣子是要以最快的速度發起正面沖鋒。

  “瘋了!瘋了!”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大喊,“斥候!派斥候去,看看怎么了!”

  一匹火紅色的戰馬從右側迅速地逼近,合魯丁家族的騎兵想要出馬阻攔,被馬背上的武士揮起鞭子劈頭蓋臉地抽打回去。

  “大君帳下班扎烈!擋我的人一律處死!”馬背上的人大吼。

  “班扎烈?”合魯丁家族主人一驚,整了整自己的衣領。他知道這個大君帳下的親信在金帳中地位非常,不是極為緊要的事情,不會是他親臨這里。他緊張地思索,難道是大君的命令使得脫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騎兵無法拖延下去?這又怎么可能?就算是大君的命令,也沒法催得那兩只老狐貍救火般地急趕。

  班扎烈勒馬在合魯丁家族主人面前,筆直地看著他:“盤韃天神的使者,草原的大君,青陽的主人,他讓我帶來不容違抗的命令!大君已經帶領一百名騎兵親自進入戰場支援作戰,萬分危急,青陽的每一個武士都應當立刻鞭策戰馬去救援他!違抗者!視為叛逆!”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驚得幾乎從馬鞍上滾落:“大君自己上陣去了?你沒有弄錯?有沒有手令證明?”

  班扎烈扭過頭,露出自己脖子上那個還未消腫的手印:“大君在我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因為我阻攔他,這個就是他的手令!”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只覺得腦袋里嗡嗡作響。

  額日敦達賚帶馬靠近父親,也是急得滿臉通紅:“父親,快下令進兵!大君危險!”

  “該死!該死!該死!”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急得全身哆嗦,“該死!”

  “進兵!進兵!進兵!”他放聲大吼,“全軍上馬!全軍上馬!進兵!”

  “愣著干什么?”合魯丁家族主人的鞭子終于落在了兒子頭上,“叫你進兵!你聾了么?”

  整支騎兵仿佛蘇醒的巨獸,武士上馬,長刀出鞘,駿馬嘶鳴,大旗飛揚。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喘息著,瞪大牛一樣的眼睛看著被風雪隱沒的西邊的戰場。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完全清楚脫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為什么沒來得及跟他商量就全速出兵救援大君,他們并不是那么在意比莫干·帕蘇爾的生死,但是如果青陽的主人死在戰場上,朔北部會挑著比莫干的人頭全力攻城,士氣崩潰,北都城淪陷。那時候他們這些貴族也沒有和朔北部談判的機會了,蒙勒火兒會像對待最卑賤的奴隸那樣對待他們。

  “比莫干……你好!有你父親的狠勁!”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在心里低吼,“你好!”

  他明白了自己小看了這個年輕大君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呼都魯汗立馬在臺納勒河的西岸,看著他的大軍渡過冰河。他下令在河上架橋,但是騎兵們已經開始不管那幾座橋而踏冰渡河了。上萬騎兵踏冰渡河,冰面隨時可能崩塌,但他不得不冒這個險。渡河的速度必須加快再加快,河對岸兩軍殊死混戰,早一點把兵力投入戰場就會獲得更大的優勢。

  大雪讓騎兵的沖鋒至少失去了一半的威力,戰馬奔馳的速度不夠,雙方一旦接戰就分不開,只能帶馬揮刀面對面地砍殺。青陽部的數萬人和朔北部的數萬人在白茫茫的戰場上混在一起,兩軍的服色都不容易分開,戰旗已經起不到指揮的作用,每個武士都是為了活命而全力砍殺。戰場上彌漫著血的腥氣,皚皚白雪里無處不是人和馬的尸首。

  對方領兵的將領毫無疑問是冷靜而兇狠的人,在混戰中他依然組織了幾次騎兵突擊,把朔北部幾萬騎兵切斷開來,每一塊數千騎兵各自為戰,呼都魯汗的命令已經無法送達他們。

  他想起自己的父親來,心里充滿了不安和憤怒。蒙勒火兒曾經說白狼團視青陽的騎兵為食物而已,但是現在看起來,只有他的騎兵在這里損耗,父親的三千白狼連影子都看不到。

  他看見風雪中一桿大旗,心里一顫,急忙瞇起眼睛細看。沒有錯,是一桿青陽的豹子旗,旗桿上懸掛著九條豹尾皮,呼都魯汗沒有見過那桿旗,但他聽說得太多了,他做夢都想把那桿旗攥在手心里。

  “九尾大纛!那是青陽的主人!”他回頭大吼,“朔北的勇士們,跟我上前,殺死青陽主人,把他的旗幟帶給我。我把他的帳篷、他的女人、他的牛羊都賞給你們!”

  前所未有的賞賜讓呼都魯汗身邊的每一個武士都覺得熱血直沖頭頂,仿佛在他們面前黃金之國打開了大門,那些妖嬈美麗的女人、金頂的帳篷、攙著蜜的奶和連天的牛羊都觸手可及。青陽的主人把他自己輕率地投入戰場,好比珍貴的獵物自己鉆進了圈套,這是一生中絕無僅有的機會。他們以野獸般的吼叫回應呼都魯汗。

  呼都魯汗把攔在他馬前的一名朔北騎兵猛地推開,帶馬第一個沖出,跟隨他的幾百個精銳武士舞刀緊隨著他。這一隊人高速地插入了戰場,他們每個人都刀術精湛,而且悍不畏死,迅速地砍殺著攔路的青陽武士,逼近風雪中的九尾大纛。一路上更多的朔北武士追隨過來,呼都魯汗以黃金裝飾的蒼狼大旗一進入戰場,看見每一個朔北武士都發出狼嚎般的呼聲以響應,數萬人模仿著狼嗥叫的聲音,戰場仿佛忽然間變作了一個狼的巢穴。

  青陽的武士們驚恐不安地四顧,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狼嚎聲里,朔北部的士氣異乎尋常的高漲起來,原本勢均力敵的局面隨著朔北武士的振作而改變,青陽部的防線不斷后移。

  比莫干一劍揮去,把靠近他的一名朔北武士逼退,忽然回頭,看見了一片刺眼的金光,巨大的蒼狼旗招展,持旗的人大笑著接近他。風雪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沒有注意到這個忽然出現的對手,不由自主地揮劍橫掃,想要把這個敵人也逼退。持旗的人狂笑著把大旗擲向自己身后,從馬鞍上抄起五尺長的雙手巨刀,策馬躍起,對著比莫干硬生生砍下。

  刀劍相格的瞬間,比莫干覺得是一柄重錘擊中了他的劍刃,他無力握住那柄劍。在劍飛旋而去的瞬間,他擦身,避過了那雷霆萬鈞的一刀。

  黃金蒼狼旗被后面追上的一名武士一把抄住,抖開來舉向天空,前面持雙手刀的武士猙獰地笑著,帶馬退了幾步,看著比莫干,仿佛看著一個已經被捆住的獵物,舔了舔自己雪白的牙齒。他在風雪之中裸露半邊上身,肩膀上文著巨大的翰州地圖,剃光的頭頂中央,則是黃金的龍獸圖騰,無數粗大的金鏈仿佛甲胄籠罩了他全身。

  “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比莫干知道自己面對的是誰,他默默地從馬鞍上拔刀。狼鋒刀,這才是他真正趁手的武器,他也是木犁的學生。

  兩邊的護衛靠近主人,列隊相向,九尾大纛和黃金蒼狼旗在風中卷動。

  “比莫干·帕蘇爾,我想要你的旗,”呼都魯汗笑著,“我不要其他的,你的帳篷和女人,我已經許諾分給我的武士們。”

  比莫干冷冷地看著他,緩緩抓緊了狼鋒刀的刀柄。他沒有說一句話,嘴唇抿得極緊。呼都魯汗看著對方的眼睛,也用力握住了雙手刀的刀柄,對方的沉默出乎他的意料,這個年輕的青陽大君聽說是個無用的人,可是卻沒有露出害怕的神情。呼都魯汗本以為威勢足以讓他的士氣低落,可是他現在看不清比莫干的眼神。

  比莫干忽地帶馬上前,狼鋒刀舉過頭頂,全力劈斬,咆哮:“我的旗?”

  呼都魯汗舉刀格擋,感覺到手腕一震,被挫痛了。

  “我的帳篷?”比莫干舉刀再斬。

  “我的女人?”比莫干吼叫著第三次斬落。

  “可以!”比莫干雙手握刀,劈斬中吼聲如雷,“可以!殺了我就可以!”

  呼都魯汗連續封擋四次,終于一把抓住了狼鋒刀的刀背,鎖住了狼鋒刀。他的左右,雙方護衛武士帶馬沖上捉對砍殺,呼都魯汗感覺到興奮了,他舔著自己的牙齒,覺得能舔出血的味道來。他傾斜上身向著比莫干施壓,大笑。

  “沒有讓我失望!很好!比莫干·帕蘇爾,我喜歡你這樣的男人!我改變主意了!殺了你這樣的男人,占有他的帳篷和女人,才是我呼都魯汗的榮耀!”他咬緊牙齒,嘴角咧開。

  此刻,忽炭山以南的雪地里,只剩下一萬六千人的虎豹騎仍然列隊待發。九王厄魯·帕蘇爾站在大旗下,平靜地看著西邊,班扎烈立馬在他旁邊,急得滿臉通紅。他本以為九王是第一個會去救援大君的人,卻沒有料到在全部騎兵都出動之后,九王依然下令待機不發。

  比莫干沖入敵陣的消息并未令九王震驚,聽到的時候,他還淡淡笑了一下。

  “班扎烈,不用著急,比莫干·帕蘇爾不但是我的侄兒,更是我的主人,在大君還是個王子的時候,我就決心向他盡忠。在北都城危急的時候,更不會例外。”九王背著手,在風雪中緩緩踱步,“但你知道一個領軍大將,他對戰場的判斷是不容置疑的。在我看來,虎豹騎出戰的時機還未成熟,所以就算大君下令,我的虎豹騎也不會挪動哪怕一匹戰馬。”

  “那……九王需要什么樣的時機?”

  “你知道我被稱作‘青陽之弓’,弓箭的秉性是如何的?”九王含笑看著班扎烈。

  班扎烈一愣。

  “弓箭的秉性,是一發而置敵死命!我平生每一次領兵,當我自己出現在戰場上,就是這一戰結束的時候!”九王用力拍著班扎烈的戰馬,“所以,當我命令虎豹騎出戰的時候,他們的刀會清洗整個戰場,六萬個朔北男人會死去,朔北部三十年的積累,會在瞬間抹掉。”

  他揮手指向西面:“我的一擊,會徹底結束這場戰爭!”

  “而那一刻,”他一字一頓地說,“就快要來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52


  “離北都城不遠了!所有人跟上!不要掉隊!”巴夯回頭,竭力讓自己的喊聲壓過風聲。

  他背后是一百匹龍血馬、一百匹馱馬和一百名鐵浮屠騎兵。騎兵們騎乘自己的龍血馬,拉住馱馬的韁繩,頂著風雪緊緊尾隨前面的同伴。馱馬背上是捆扎起來的全副鐵浮屠盔甲,這些馱馬也有野馬的血統,完全可以充作優秀的戰馬,這樣他們全速奔馳起來,不會比輕騎兵慢。

  巴夯心里焦急,渡過鐵線河之后他們從南逃的牧民那里知道朔北部的十萬大軍已經圍困了北都,草原上的牧民都不會書寫,這樣口口相傳的消息未必靠得住,但是巴夯不懷疑,他知道朔北部和青陽部遲早會有一場戰爭。過去的十年里,每年春天按例貴族們都要給大君演兵,以示自己練兵的功勞,而每次看完草原上的萬人演兵,巴赫、巴夯這對兄弟都會在夜里聚在一起說話,這個時候常常是巴夯喝酒,巴赫皺著眉一口口抽悶煙,過了很久巴赫才會抬起頭來低低地說一句:“這樣的兵,對付朔北,難說有把握。”

  一匹青黑色的戰馬從后面加速跟上逼近巴夯,巴夯回頭看了一眼,是阿蘇勒。他把身形伏抵在馬鞍上,免得正面迎風,半邊臉上罩了一層雪花,嘴唇透出一股生青色。

  “還有多遠?”阿蘇勒和巴夯并馬前進。

  “雪太大了,看不見彤云大山,估摸著很近了,前面再有十幾里或者二三十里。旁邊這條冰河肯定是臺納勒河,我們沿著河走。”巴夯說。

  晴天的時候,牧民們都是遠眺著宏偉的神山彤云大山慢慢走向北都城的,但是在大風雪里,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除了冰河,他們找不到任何標記指明道路和距離。

  阿蘇勒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巴夯的韁繩,同時拉緊自己那匹驪龍駒的韁繩,大喊:“停下!全軍停下!”

  “怎么?”巴夯低低地喘息,茫然地看著阿蘇勒。

  “如果北都城的四面都被圍困,我們現在貿然逼近,有可能陷入敵軍的包圍。”阿蘇勒環顧聚集在自己身邊的鐵浮屠武士,“我們需要先派遣斥候,同時全副武裝,從現在開始我們隨時可能遭遇敵人。”

  巴夯愣了一下,用力點頭:“是!世子的東陸兵法學得就是好!太著急了,也許會遇上大隊敵人。”

  他頓了頓:“派遣斥候沒問題,但是我們不能穿鐵浮屠甲胄。”

  “怎么?”阿蘇勒不解。

  “世子,你知道北都城里有多少鐵浮屠鎧甲?”巴夯指著周圍武士們,“只有一百具,多一具都沒有。老大君瞞著貴族們,用了不知道多少駿馬皮毛去東陸換鐵料,如果算起價格,這些鎧甲就像金子那么貴。還有這些人,他們為了騎龍血馬,穿鐵浮屠甲胄,已經訓練了十年,一個也損失不起。這支騎兵本來就是為了對付朔北準備的,如果朔北人知道我們恢復了鐵浮屠,他們就會有所防備。所以除非大君親自下令,任何人不得動用鐵浮屠。”

  “大君派鐵浮屠來救我,也真是舍得……”阿蘇勒說。

  巴夯沉默了一會兒,咧嘴笑笑,拍拍阿蘇勒的肩膀:“你是他弟弟啊!”

  阿蘇勒的心里一跳。他在東陸待得太久,對于這個當上了大君的哥哥,他心里已經很陌生了。直到巴夯說出這句話,他忽地又想起小時候比莫干總是帶著一點點鄙夷一點點關愛撫摸他的頭頂,就像撫摸一頭瘦弱的小羊。

  “巴魯!巴扎!”巴夯大喊。

  兩名武士從人群里策馬而出,是巴夯的兩個兒子,阿蘇勒的貼身伴當,跟著阿蘇勒在東陸待了十年。巴夯并未把他們看做身份特別的人,直接編入了鐵浮屠中,這樣兩個矯健雄壯的年輕人確實也配得上那付鎧甲。

  “留下你們的鎧甲,去前面探路,不要離開河邊,有任何發現立刻回來告訴我!其余人,原地戒備!”巴夯下令。

  巴魯和巴扎給龍血馬加上幾鞭,馳入風雪中,其余的武士驅趕馱馬圍成圈子,把龍血馬和人都圍在中央,開始整理箭囊。

  不一會兒,冰河上游傳來了馬嘶的聲音,似乎有人騎馬在高速逼近。所有鐵浮屠武士在幾乎同一瞬間摘弓,把箭矢指向冰河上游。

  “等等!”阿蘇勒上去按住了站在最前那名武士的手臂。

  人影逼近,巴夯吃了一驚。那是巴魯和巴扎,他們沒有離開多久,算時間頂多放馬跑上半里路。巴夯的第一個念頭是敵人就在前面,他們在風雪中突進得太厲害了。巴魯和巴扎急拉韁繩,停在巴夯兩側,臉上混雜著震驚和不安的神色,兩個人的嘴唇都在哆嗦,可偏偏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巴夯一把抓住巴魯的衣領:“有敵人?”

  巴魯搖了搖頭,他不善言辭,瞪大眼睛看著父親,努力地想著該怎么說。

  “我們沒遇到敵人……哥哥也別說了,看看旁邊的河就知道了。”巴扎說。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冰封的臺納勒河。冰面干燥,雪花落上去并不堆積,被大風吹向河東岸,冰面上卻沒有多少雪。幾乎透明的冰層有一尺多厚,昨天他們還曾看見下面有小魚慢慢地游動。此刻這條河依舊平靜,一點事情也沒有發生。

  “那邊!”看向上游的武士首先發現了異樣,大喊起來。

  阿蘇勒往上游看去,那里白皚皚的冰面忽然被涂上了一層顏色,那是一抹極濃重的紅色,顯得鮮艷而突兀,就像一張白紙水墨畫上不小心染上了朱砂。那抹紅緩緩地向他們推進,很快半條臺納勒河都變成了赤紅色的。阿蘇勒跳下馬背,踏著冰面走到河中央,巴魯和巴扎跟著他。紅色仿佛一匹綢布在冰面下緩緩地展開,隨著水流娓娓地擺動。很快,紅色漫到了他們腳下,在一尺多厚的冰層下綿綿無盡,向著下游而去。

  “是血,”巴扎低聲說,“上游在惡戰,冰層裂開了,死人掉進河里……這是他們的血……”

  其實已經用不著他解釋了,這里的每個人都上過戰場,知道“血流成河”的意思,可是他們中沒有人真的看過血流成一條河。多少人的鮮血可以染紅一整條河?沒有人知道。武士們繃緊了臉,深吸一口冷氣,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阿蘇勒低下頭,默默地看著自己腳下,冰下鮮紅妖艷的血水平靜地流過,血水里浮著一具年輕武士的尸體。他的臉上泛著淡淡的藍色,無神的眼睛透過冰面,看向天空里。大概是所有的血都流盡了,他在鮮紅的河里顯得尤其的潔白。他漂到阿蘇勒腳下的時候,慘白的瞳子像是一閃,讓人誤以為是看了自己一眼。巴扎覺得一股寒氣針一樣扎到他背后,他看見阿蘇勒默默地蹲下去,伸出手按在冰面上。

  那層冰是活人和死人的分界。

  年輕人緩緩地隨著水流走了,阿蘇勒的耳邊忽然響起白毅曾經唱過的那首葬歌,悲痛和寒冷一起侵入了他的身體,他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十年后他再次回到故鄉,迎接他的不是親人的笑臉,而是千萬人的血。

  “把他們推到河里去!”巴夯的哥哥巴赫此刻正在臺納勒河的上游舉刀咆哮。

  冰面上已經出現了大片的坍塌,數千朔北武士被壓制在河岸邊,他們還在揮刀死戰,可是已經支撐不住。背后是冰冷的臺納勒河,前面是占據絕對優勢的青陽武士,他們被緊緊地擠壓在一起,無法列成有利的陣形來防御,青陽鐵騎兵揮舞馬刀,狂喜地斬殺。人和戰馬的尸體堆積在河岸上,鮮血從河岸上流淌到冰面上,流進冰洞里,落水的朔北武士們垂死掙扎,河面上翻動著赤紅色的水波。

  朔北部的騎兵主力已經被壓著退往臺納勒河西岸。在青陽部的大隊騎兵涌入戰場之后,戰局立刻改觀,朔北騎兵被孛斡勒打亂了陣形之后又被巴赫切割成小塊,無法發揮薛靈哥戰馬的優勢,此刻人數占優的青陽騎兵就占據了上風。他們結成陣形,把朔北騎兵推向臺納勒河邊。朔北部在河東岸的隊伍崩潰了,武士們不得不撤向西岸,準備在西岸收攏隊伍再戰,青陽部隨后追殺。如木犁所預料的,冰河上臨時搭建的木橋無法讓被追殺的朔北騎兵迅速通過,他們不得不踏上冰面。冰面很快崩塌,此時還留在東岸的幾千朔北武士已經成為青陽武士刀下待宰的野獸。

  此刻,臺納勒河西岸,呼都魯汗往東岸看去,看著他的人成排倒下,仿佛砍草,眼角劇烈地跳動。他的背后,數萬朔北騎兵正在重新整隊。那些人還能消耗青陽部大軍多少時間?可能時間不剩多少了,一旦青陽人殺死了河東岸最后一個朔北人,他們就會架橋對西岸發起進攻,他們會用弓箭為掩護,在大隊騎兵過河之后發動沖鋒。呼都魯汗不知道那時候他殘存的騎兵能否整隊完畢,列出有利的陣形。

  他沒和那個年輕的青陽大君戰斗很久,雖然他已經占據優勢,但是忽然切入戰場的大隊騎兵讓他失去了親手殺死青陽大君的機會,海潮般的后撤中,他不得不跟著回撤。

  他旁邊插著他的黃金蒼狼旗,幸存的武士們正以此為目標匯集過來。他沒能拿到九尾大纛,就差一點點,再給他一點點時間,青陽大君的那顆人頭就要吊在自己的馬脖子下了……他咬著牙,心里暴怒,活像是一頭讓獵物走失的狼。就差一點點,如果他手里有那三千人,他也許已經勝利……雖然他也知道這只是想想,那三千人是呼都魯汗看了也心驚膽戰的,他們不可能被什么人指揮。他們不是人,所以他們只聽那個魔鬼的。

  那個魔鬼是他的父親,叫蒙勒火兒。

  他看見河岸上最后一個朔北武士被一桿騎槍刺穿胸膛挑了起來,就像件戰利品被炫耀,而后扔到了冰洞里。河岸上的青陽武士們舉刀對著天空,發出了最后一擊前的呼喊,聲音仿佛要震開天空里濃密的雪云。

  “這幫雜種!他們以為已經可以砍下我的頭了!”呼都魯汗咬著牙。

  早已準備好的剝皮松木被投向冰河中,孛斡勒們在那些松木上鋪設寬板,一座足以供戰馬通行的浮橋很快就要搭建完畢,而河上同時開工的有六座浮橋。呼都魯汗已經無法派兵上去破壞這些浮橋的搭建,青陽武士都張弓搭箭站在河邊,只要朔北部逼近,就會被箭雨射成篩子。呼都魯汗不由得要佩服這些青陽的雜種了,計算很精密,他們甚至考慮到了這條河的寬度,考慮到可以用箭雨來掩護河上鋪設寬板的孛斡勒。

  “整隊!”他緩緩地下達了命令。

  他不解釋,他從不對部下解釋。他現在可以掉轉馬頭,帶著幸存的武士逃走,但是他不會這么做。他看著天空,一個挨一個舔著他的牙。這是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該做的決定,一個草原英雄的決定。如果這一次逃走,呼都魯汗將永遠無法面對自己英雄的父親,也無法從他的手中繼承草原上第二強的大部落。呼都魯汗知道無論自己做什么,痛飲燒喉的烈酒,擁有數百個妻子,徒手擰斷牛頭,殺死一切敢于抗拒他的人……他還是無法向父親證明他是可堪接管朔北部的人。蒙勒火兒看他的眼神永遠像是在看一只養熟的小狗。呼都魯汗不能退后,這是他的機會證明自己,用自己的頸血。

  他把目光從天空里移向河面,從馬鞍上操起雙手刀,浮橋已經鋪設完畢,成千上萬武士策馬加鞭,大吼著越過冰河,匯聚成無堅不摧的鐵流。

  “長槍!”呼都魯汗下令。

  長槍手從剛剛整好的隊伍中策馬驅前,把槍尖并成排。

  “弓箭!”呼都魯汗再次下令。

  其余的人摘下馬鞍上的弓,搭上箭,斜指天空。

  “準備好你們的刀,看我的旗!”呼都魯汗拔起黃金蒼狼旗,扛在自己肩上。

  “殺!”他揮舞大旗,策馬而出。

  數萬人跟著他發動了沖鋒,他們在臺納勒河東岸的困境在這里不再有,西岸無邊無際的草原,才是騎兵決勝的戰場。

  “我軍騎兵主力已經逼退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本隊,全軍渡過臺納勒河反擊。朔北部已經收整隊伍,兩軍正在河西岸決戰!大君受了輕傷,被木犁隊掩護著退后,現在在河西岸督戰。”斥候急報到忽炭山下九王馬前。

  九王聽著,默默地點頭,遠處震天般的喊殺聲證明了這條情報。班扎烈立馬在九王身邊,聽到這個消息舒了半口氣,可是大君居然受了輕傷,他心里不由得又焦躁起來。

  一名千夫長策馬靠近九王背后:“大汗王,若現在還不進攻,戰功都要被那些人搶去了,我們虎豹騎何時落在別人后面了?”

  九王緩緩地豎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說:“真正的戰功,沒有人能從我們手中搶走。你覺得真正的戰功是什么?”

  千夫長愣住了。

  “擊退呼都魯汗沒有用,三十年之前我的哥哥郭勒爾也曾擊退蒙勒火兒,可是三十年后他們又回來了,比以前更強大。”九王輕聲說,“我所說真正的戰功,是永遠結束這場戰爭。我們要殺死六萬個朔北男人,從此朔北部只剩下老幼和女人,他們會變成我們的奴隸,從此之后,草原上不再有朔北部……就像不再有真顏部那樣。”

  “滅族?”千夫長瞪大了眼睛。

  九王轉向斥候:“探查到狼群出沒的痕跡么?”

  “沒有,進入戰場的都是騎兵,呼都魯汗的部下。據說不花剌在河西岸看見過馳狼,但是只有三匹。我們派出的斥候有五十人之多,都善于追蹤野獸的足跡,卻沒有傳回任何狼群出沒的消息。”

  九王沉思了很久,微微點頭:“蒙勒火兒在想什么?僅有三千人的白狼團大概也不夠挽救現在的敗局了吧?”

  他拔出佩劍:“那么,就是現在!”

  隨著他拔劍,上萬名騎兵從雪地中起身,整頓馬鞍翻身上馬。最后一只沉睡的騎兵野獸蘇醒了,也是最強大的,它已經等待得太久了。

  九王緩緩揮劍向前:“進擊,你們是我青陽的虎和豹,讓其他人看看你們爪牙。厄魯·帕蘇爾一生領兵,只要最大的戰功,這一次,是那六萬顆朔北男人的人頭!帶回最多人頭的,我請大君賜他‘鐵牙武士’的稱號!”

  沒有人說話,回答他的是千萬匹戰馬的長嘶。

  青陽部的豹子旗和朔北部的蒼狼旗在戰場上交錯,騎兵在第一輪沖鋒之后混雜在一起,開始絞殺。逼到絕境的朔北武士比青陽武士更加兇猛,憑借劣勢的兵力和青陽武士艱難地戰平。沒有人能在這戰場上前進一步,前面就是敵人的刀或者同伴的后背,也沒有人能后退一步,后面更多的同伴揮舞著刀往前沖殺。一波又一波的武士在馬刀下撲倒,一波又一波的武士沖上去接管了戰場。

  不花剌在陣后眺望,他得到的命令是退后者殺,一千名鬼弓武士守在這里,任何回頭的人都會被黑羽箭貫穿頭顱。

  這場戰斗已經持續得太久了,不花剌心底有一絲隱憂。他沒有料到朔北部在潰敗后還要再戰,兵力占據了優勢的青陽部遲早會取得勝利,朔北部只是在消耗他們的僅有的男人。不花剌知道北方很寒冷,那里沒有南方草原那么多的人口,但是每一個男人都強健如熊虎,朔北部以三十年休養生息獲得的兵力,就甘心這么被消耗掉?而這樣的結果對于青陽也是慘勝,也許只有一萬個活著的男人能回到北都城。

  他計算著雙方剩余的兵力,朔北部也許還有三萬個能戰斗的男人,青陽有五萬,積雪中的尸體超過五萬。五萬人在草原上是個頗有規模的部落了。

  他忽地凜然。他聽見了悠揚的號角,從朔北部陣后傳來。

  “朔北部還有伏兵!”他心里轉過這個念頭,抬眼看過去。

  雪野中,視線盡頭,一桿大旗卷著飛雪獵獵的飄揚,上萬人的大隊隨著號角聲帶馬逼近。戰場上的喊殺聲忽地弱了,武士們不由地向著西邊望去,看那面旗,那是一面青陽的豹子旗。

  “虎豹騎。”不花剌低聲說。

  青陽之弓在最后瞬間射出了他的箭。不花剌已經猜到了九王的戰術,他帶領騎兵從木犁所說的冰河最窄的地方踏冰過河,那里的冰面還未破損,從而迅速地切入了敵人陣后。時機完美無缺。

  整個雪原都因這樣的一支軍隊而沉默了。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無視面前橫尸遍野的戰場,他們有條不紊地調整隊形,拉開了長達兩里的一字陣,最前排的騎兵平整如線,每兩匹馬之間,左右只有一步的距離,前后不過差半個馬身。

  號角聲中斷,數萬人的目光匯聚到一字陣前那匹馬的身上,馬背上的武士居高臨下俯視戰場,仿佛主宰一切的皇帝。他舉手向天,停頓了一瞬,猛地向前揮出。一萬六千柄戰刀同時出鞘,每一匹戰馬身邊都帶著一道鐵青色的刀光,虎豹騎們同時放松了勒緊的韁繩,被死死束縛住的一萬六千匹戰馬的力量,在同一瞬間被釋放出來,如雷霆、如狂潮、如他們頭頂正狂落的暴風雪。

  呼都魯汗覺得心里燥熱的血慢慢地冷卻了。從他看到那面大旗的瞬間,他已經清楚了這一戰的結果。但他仍舊握緊了雙手刀的刀柄,握住這刀柄,他就還未倒下。

  虎豹騎的一字陣仿佛一道平直的刀鋒,凌厲地從戰陣中切過,他們又像是一把鋼鐵的梳子,梳齒掃過的地方,朔北武士們紛紛倒下,青陽武士們握著刀驚嘆地看著那些絕塵而去的虎豹騎的背影。幾乎沒有人能夠反擊,養精蓄銳的戰馬,優良的甲胄,整齊劃一的動作,讓這支軍隊無人能敵,他們毫不停留,風一般馳過。虎豹騎們從戰陣中掃過之后,隊形仍不變化,他們在遠處拉住戰馬,掉轉馬頭重新整隊,新的生力軍占據了最前方的位置,然后他們發起了第二輪屠殺。

  戰場中的青陽武士們也看傻了,就算他們中有人曾經看不起這些驕狂的虎豹騎,但是此時每個人都生出一種羨慕和贊嘆來。不愧是青陽部精銳中的精銳,那是盤韃天神的刀,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木犁拋去手中傷痕累累的狼鋒刀,從馬鞍上拔出他的最后一柄刀,刀如狼牙,刀身上一絲絲花紋如流云紛亂。那是一柄東陸出產的牙刀,刃口閃著烏金色的暗光。隨著木犁一刀自下而上的斜揮,血霧向空中彌漫,擋在木犁馬前的朔北武士自左腰到右肩斜斜裂開了一道口子,甲胄和肌肉在這一刀中徹底斷裂,仿佛切紙般輕易。

  木犁一腳甩開馬鐙,把那名朔北武士的尸體踢飛出去,他轉身高舉牙刀對著身后的武士們吼叫:“前進!前進!前進!虎豹騎已經來了!這是最后的決戰!誰拿回朔北老狼的人頭,就是我們青陽的寶刀,是幾百年后還被人傳誦的英雄!青陽的男人……每個都該當英雄!”

  巴赫從一名朔北武士的心口里抽出腰刀,推開尸體,轉頭迎著風雪,看著那個老人揮舞戰刀,拉直了脖子,仰天呼喊,脖根處的青筋跳動。

  他舉刀向天,心里灼熱的血就要像火山那樣噴涌出來,如果他不喊,他的胸膛會炸開。

  他跟著咆哮:“前進!前進!前進!”

  整個雪原在呼應他們,數萬青陽男人舉刀指天:“前進!前進!前進!”

  男人們的血被點燃了,這是他們一生中不會再有的機會,把自己的名字載入史冊。木犁說得對,每個人都在想,青陽的男人,生來就該是英雄!

  九王注視著遠處的戰場,目光追逐著雪塵中耀眼的一點金光。那點金光在戰場上左沖右突,所到之處虎豹騎的一字陣列被截斷,但是武士們很快就把陣列中的空檔填補上,接著向前沖殺,一片又一片的朔北武士倒在刀下,又被馬蹄踐踏。

  “呼都魯汗,我也喜歡黃金,卻不會愚蠢到用它來裝飾我的戰旗。”九王笑笑。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那和把自己的人頭掛在旗桿上等人來摘取有什么區別呢?”

  他的雙眼中有猙獰的光一閃,仿佛利刃從礪石上脫離的剎那。那張鐵青色的臉上,惋惜的神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冷漠。他揮動手臂,一隊虎豹騎精銳隨著他進入戰場。

  呼都魯汗抹了一把臉,把鮮血凍成的冰碴抹掉。他的戰馬快要支撐不住了,胸腹如風箱般劇烈地開合,嘴角泛出了白沫。他也很想摔下馬背就此睡著,但他回頭,看見虎豹騎的一字陣列又一次在遠處收攏隊形,補上了缺口,很快他們又要發起沖鋒了,也許這一次沖鋒就會葬送朔北部僅存的士氣。

  “世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的一名伴當立馬在他背后,喘息著說。

  那個伴當不是個膽小鬼,跟著他殺了幾十個青陽人,這么說只是因為這確實是最后的機會。呼都魯汗猶豫了一下,他想到要走,他已經盡了力,再不走只有成為青陽的俘虜。如果他死了,他的幾百個妻子就會變成別人的女奴,被人壓在身體下玩弄,這個念頭讓呼都魯汗心里狂躁難忍,像是有只發情的公貓在那里抓撓。

  弓弦聲和尖利的嘯聲從背后同時到達,呼都魯汗猛地伏抵在馬背上。他轉過頭,看見那個伴當慢慢地從馬背上栽了下去,后心里插著一枚白雕羽的箭。不遠處,一個臉色鐵青的青陽人舉著弓,身后數百名虎豹騎武士列隊,其中一人高舉著豹子旗。這支隊伍封住了呼都魯汗最后的退路。

  呼都魯汗舔了舔嘴唇:“厄魯·帕蘇爾,青陽之弓,我聽過你的名字。”

  九王把弓收回囊中:“很好,那就不必介紹自己了。呼都魯汗,我要你的頭顱,作為這一戰的功勛。”

  他的雙手緩緩按在馬鞍兩側,深深吸氣。森寒的青光從馬鞍兩側交錯射出,伴隨一聲剛銳至極的長鳴。青陽九王厄魯·帕蘇爾雙手長刀仿佛鶴翼般緩緩展開,他亮出了自己真正的武器,烏沉沉的眼睛看著呼都魯汗,帝王般睥睨自雄。

  呼都魯汗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被那刀上的煞氣壓迫了,九王雙刀展開的姿勢中蘊含著巨大的力量,那是用刀幾十年的好手才會擁有的力量,那對刀被這力量牢牢地束縛著,仿佛九王身體的一部分。呼都魯汗笑了,他感覺到自己的末日已經到了。他不再想自己的幾百個妻子了,隨她們去吧,變成誰的女人已經和他呼都魯汗沒關系了,可他在死前還沒能奪下北都城,未免有點遺憾。他曾經向往著和這位青陽部戰功第一的親王用鐵騎兵在草原上決出生死,但沒有想到要用刀劍、用武士的方式作結局。

  “草原上從沒有人說起青陽九王的武術,我就以為你永遠都是站在你的鐵騎兵后面。”呼都魯汗舔了舔滿是血絲的牙齒,“看來我錯了。”

  “我砍下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的腿時,他也不相信。”九王淡淡地說。

  “是啊,我糊涂了,你這種向往戰場的男人,身體里怎么會沒有殺人的沖動呢?”呼都魯汗舉起自己的雙手刀,掃了一眼崩碎的刀刃。砍下太多青陽人的頭顱后,這柄刀已經廢掉了,可也是呼都魯汗僅剩的一柄武器,他的護衛們要么死去,要么被隔開在遠處,他只有把最后的尊嚴寄托在這柄刀上。

  一隊朔北騎兵從不遠處向著這邊馳來,似乎是想來救援。

  呼都魯汗扭頭向著他們怒叱:“滾開!這是我和青陽九王之間的事!”

  “你們退后。”呼都魯汗對自己身邊僅剩的幾名護衛說完,帶馬上前,和九王隔著幾十步對視。

  九王慢慢活動著雙手手腕,雙刀掃著雪花:“很聰明,也有膽量,我會讓你像一個勇士那樣死去。”

  他猛地帶馬前沖,雙刀左右平展,仿佛飛鷹展翅滑翔在空中。這是他必殺的刀術,他不想給呼都魯汗什么機會,在部下面前過馬一刀殺死朔北世子,是一份榮耀。那些撲過來救援的朔北武士沒有聽從呼都魯汗的命令,高速地插入呼都魯汗和九王之間。這些雜兵令九王勃然震怒,他的刀只斬領軍的大將,不是為這些雜兵準備的。但為了取下呼都魯汗的頭顱他也不在乎破例一次,他左手刀平揮,右手刀縱劈,連續兩段,完美的十字斬切,目標是擋在他正前面的那個朔北武士。

  對方裹在一件御寒的老羊皮袍子里,抖開袍子劈手抓過呼都魯汗的雙手刀,反身向著九王斬擊。

  在這樣凌厲的攻勢下他居然選擇了對攻!

  九王聽見他身上發出了仿佛甲片撞擊般的聲音,令人不安。

  武器相交,金屬轟鳴,九王感覺到劇烈的酸麻從手腕一直傳到肩胛,他的雙刀和呼都魯汗破損的雙刀刀交擊,竟然像是砍上了一堵鐵墻!

  他帶馬閃開幾步,震驚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雙刀,細微的裂縫從刀刃慢慢向著刀背蔓延,金屬發出了折斷前的垂死哀鳴。這對戰刀是他年輕時候從一個東陸行商手里買來的,兩柄鋼質絕佳的河絡制器,跟了他幾十年,為他斬下了有數的幾顆頭顱,可每顆頭顱的主人,他們的名字都在草原上被傳誦。那個武士只用了一擊,一擊就毀掉了他最珍愛的武器。

  那個武士單手把呼都魯汗的刀舉過頭頂,而后猛地一揮,空斬一記。那柄刀碎裂開來,金屬碎片射入雪地里,半截斷刀也被隨手扔在了一旁。

  他慢慢抖開了蒙住全身的羊皮袍子,把它高高地拋入背后的風雪中。那是一個老人,裹著一塊沒有硝制過的生羊皮,露著半邊肩膀和一條臂膀,皮膚黝黑,胳膊干枯得像是朽木,提著一柄巨大的青銅鉞。濃密而雜亂的須發幾乎遮住了他的整張臉,唯有那雙血紅色的瞳子,瑩瑩地發亮。他緩緩地活動身體,穿在一根鐵繩上的數千塊鐵牌碰撞著發出那種令人不安的響動,每一塊牌子上都刻著不同的名字,卻帶著相同的仇恨。

  “父親!”

  呼都魯汗的聲音顫抖,被他強行壓抑的恐懼忽地都釋放了出來,他的袍子下,渾身都是冷汗。他意識到自己可以活下去了,因為站在他馬前的是他的父親,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草原上最偉大的英雄之一。那個蒼老而魁梧的身軀為他擋住了寒風,擋住了雪片,擋住了青陽九王的刀光,呼都魯汗忽然有種感覺,在他孩提時代有過的一種感覺,在父親雄偉的身影籠罩之下,他無需畏懼。

  “呼都魯汗,你做得很好,確實流著我的血。”蒙勒火兒嘶啞地說。

  他血紅色的眼睛直視九王,帶著戰馬緩緩前進。九王竭力想要保持鎮靜,可他的心臟急速地跳動,令他懷疑自己臉上的血管正在瘋狂地跳動,已經把自己的恐懼完全暴露給了敵人。他從未面對這樣的一雙眼睛,他想起牧民們的傳說,傳說里這個老人是個魔鬼,他根本不是人,人類不會有這么一雙就像是鮮血中浸泡出來的眼睛!

  九王在勒馬緩緩后退,虎豹騎們也不敢突前,這個老人逼著數百騎精銳緩緩地撤退。

  “厄魯·帕蘇爾,你也很渴望我的頭顱吧?作為你的另一件功勛。”蒙勒火兒嘶啞地問,聲音出人意料的平靜。

  “你沒有帶白狼團?”九王低聲說。他的斥候沒有發現狼群出沒的痕跡,白狼團沒有來,但是他們的狼王來了。這是一個可怕的疏忽。

  “難道我一定在狼背上么?”蒙勒火兒低聲說,“天真的孩子。”

  他緩緩舉起青銅鉞,喉嚨里發出狼一般的低嚎,就像呼都魯汗殺入戰場時一樣,朔北武士們以狼嚎呼應他。即將崩潰的朔北騎兵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就近結成小隊,發瘋般向著蒙勒火兒的方向靠近,只一瞬間幾十個朔北武士就集結在蒙勒火兒身后。九王心里微微顫抖,這些朔北武士們仿佛被狼魂附身似的,喉嚨里發出低沉而凄厲的號叫,眼瞳里像是也漸漸泛出蒙勒火兒那樣血紅色的光。

  “發箭!”他下令的同時急速后撤。

  虎豹騎急忙張弓搭箭。但是蒙勒火兒在九王下令的同時發動了戰馬,疾電一樣射入了虎豹騎的大陣,只有他一人,面對數百虎豹騎,誰也沒有想到他以狼主身份會采用這樣危險的戰術。最前面的虎豹騎剛剛舉弓,箭還未來得及射出去,蒙勒火兒已經到了他面前,他驚恐中以弓弦去割蒙勒火兒的脖子。蒙勒火兒微微偏頭,閃過了弓弦,他把自己的青銅大鉞猛地拋向空中,伸手把那個虎豹騎從馬鞍上抓了過去。那個遠比他魁梧健碩的虎豹騎在他手里就像是一個嬰兒,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蒙勒火兒把他舉在空中,雙手抓住他的腳踝,左右撕扯。他的雙臂極長,朽木般的胳膊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那名虎豹騎被他生生撕成兩片。濃腥的血仿佛在半空里炸開,淋在蒙勒火兒的身上,他仰頭迎接這場血雨,帶著猛獸享受到新鮮血食時的暢快神情,而后扔掉了兩片尸體,舉手凌空抓住落下的大鉞。

  所有人都呆住了,那血腥的場面和惡魔般的老人令虎豹騎們懷疑自己身在何處。

  狼嚎聲覆蓋了整個雪原,伴之以禿鷹在高空里凄厲的鳴叫,在這種天氣里禿鷹居然會起飛,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太多新鮮的食物了。

  “不!不是!”九王忽然警覺。

  他腦海里,一顆恐懼的種子炸開了裂縫,那些禿鷹不是自己出來覓食,它們出來是因為……他回頭看著禿鷹叫聲的方向,那里的雪原不再沉寂,有什么東西在積雪下面滾動似的,一大片,一大群……它們嘶聲嘶吼著逼近,強忍著對于血肉的渴望。

  那是狼,大群的白狼,它們很長時間沒有移動,靜靜地趴伏在雪地里,直到大雪掩埋了腳印,所以斥候們沒有發現狼群出沒的痕跡。白狼的毛色和積雪沒有任何區別,狼背上的武士們以反毛羊皮蓋住了全身,靠著巨狼的體溫溫暖自己。難怪禿鷹一直沒有離開戰場,總能聽見它們的聲音,這些該死的食腐鳥和狼群共生,狼群的位置瞞不過它們。

  不花剌微微打了一個哆嗦,他已經看清了狼群最前方那頭喉部受傷的巨狼,是察哈爾在它的喉嚨上留下了傷。它走得比其他狼更快,狼眼瑩瑩發亮,因為它急欲復仇。

  三千匹駿馬般的白色巨狼,它們在遠處站住,一齊抖動皮毛,把毛里干燥的雪花抖干凈了。狼背上的武士們慢慢直起身體,舉起了寬刃的戰斧。所有青陽武士都沉默地看著白狼團,數萬人的戰場一時靜到了極點。狼群發動了,它們先是緩步而行,繼而是小跑,越來越快,它們開始狂奔,這些野獸的血已經滾燙了,狼群中低嚎聲前后左右呼應著,那是獵食的信號,它們撲向了前方數萬個獵物。

  濃烈的腥風從雪原上卷過,數千條白狼,數千個白色的影子,奔跑起伏,仿佛翻滾的雪浪,仿佛雪崩!

  數萬匹戰馬驚恐地嘶鳴起來,它們不顧主人的鞭策,瘋狂地掉轉馬頭后撤。這些雄峻的動物忽然間都成了懦夫,它們寧可互相擠壓,互相踐踏,只要能夠逃脫這些狼爪牙。青陽大軍的優勢一瞬間瓦解了,虎豹騎也無法控制他們的戰馬了,一字陣列在狼群還有數百步遠的時候已經潰散,那股越來越濃的狼腥氣讓武士們更加恐懼,又惡心得想要嘔吐,即使他們面前滿是沾血的尸首時,他們也沒有過這種感覺。

  “整隊!整隊!”九王舉刀大吼。

  蒙勒火兒帶動戰馬,緩緩地向他逼近。

  已經來不及整隊了,狼群沖入了人群。當先的一頭巨狼如愿以償地嘗到了人血的滋味,它站起來,幾乎有兩個人的高度,撲下的瞬間把一名虎豹騎的頭整個地咬了下來,牙齒間響起令人心膽俱喪的咀嚼聲。更多的狼緊跟著撲上,它們尖利的爪劃開馬腹,直接摳出還在跳動的馬心,或是以巨大的重量把戰馬壓倒之后,撲上去撕咬。狼騎兵們每一斧都斬下一顆頭顱,他們把這些戰利品每兩個的頭發打結,掛在自己的脖子上,又驅使巨狼去尋覓下一個獵物。恐懼的魔鬼抓住了每一個青陽武士的心,目睹同伴的死,他們完全喪失了抵抗的信心,只顧彼此擠壓著后撤。而朔北部的薛靈哥戰馬卻不畏懼白狼,殘存的朔北武士們發動了反擊,混在青陽武士的隊伍里斬殺。

  戰場已經成了朔北狼群的圍獵場,這個獵場里的獵物是青陽的男人。

  “舉刀!”蒙勒火兒忽地咆哮。

  九王驚得舉起開裂的雙刀封擋在面前,而事實上蒙勒火兒距離他還有十步之遙。幾個忠勇的虎豹騎沖上去擋在九王面前,蒙勒火兒伏在馬鞍上,大鉞平揮出去。一擊之中,他斬斷了兩名虎豹騎的腰,還斬下了兩匹戰馬的頭顱。蒙勒火兒伸手抓過噴出的熱血涂抹在自己的裸露的身體上,繼續逼近,沒有人再敢于擋在九王前面,九王只能一退再退。

  蒙勒火兒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九王,又指著周圍那些虎豹騎。

  “哈哈哈哈哈哈,”惡魔般的老人沐浴在滾燙的鮮血中,仰天狂笑,“我的女婿郭勒爾,你只留下這樣的對手給我么?青銅家族的狂血呢?讓整個草原都震動的鐵浮屠呢?沒有了么?沒有了么?只剩下這些瘦羊?”

  “青陽已經死了。”蒙勒火兒緩緩地垂下目光,看著喘息的九王,“厄魯·帕蘇爾,我很喜歡你的頭顱,很適合做成一只杯子。”

  他的目光徹底壓垮了九王的信念。九王脫手甩掉雙刀,掉轉馬頭后撤。

  蒙勒火兒并不追逐。他在馬鞍側面摘下戰斧,甩手擲出。這柄兇蠻的武器切割空氣,發出攝人心魄的呼嘯。九王背后舉旗的軍士在臨死的一瞬間感覺到了,他轉回頭,看見烏黑的鐵光刺入了自己的眼瞳。戰斧把兩眼以上的整個頭蓋骨掀飛到空中,那具尸體緊緊地攥著戰旗落馬,腳還扣在馬鐙里被驚恐的戰馬拉著遠去。

  象征勇氣和尊嚴的豹子旗沾著血,在雪地上拖出鮮紅的花紋。九王不敢停留,那眼神在他的背后追逐他,仿佛飛翔于虛空中的魔鬼,冰冷的牙齒就貼著他的后頸。他發瘋般鞭打戰馬,沖入茫茫的雪幕。

  “不必太著急,青陽之弓,很快,我就會去取我的杯子。”蒙勒火兒望著九王遠去的背影,緩緩地說。他勒住了戰馬,拉扯手指粗的鐵鏈,收回了戰斧。

  數以千計的白狼向他靠近,簇擁著這位狼王,狼騎兵把武器和盾牌舉過頭頂敲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圍繞著白狼團,數萬朔北騎兵重新整隊,這些男人沉默地把死去的族人推下戰馬,然后翻身上馬。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再次被高舉,但是沒有人歡呼,幾萬雙眼睛看著蒙勒火兒。對待這個老人,他們不像對待呼都魯汗那樣喧鬧,他們的沉默有如膜拜神。

  蒙勒火兒慢慢地踩著馬鞍站了起來,他高踞于群狼之上,遙望著臺納勒河上踏著冰面潰退的青陽大軍,舉起青銅大鉞指向北都城的方向。

  “朔北的男人們!前面就是北都城,把今天變成我們稱霸草原的日子!每一個阻擋你們前進之路的人,都應殺死!”

  于是神諭傳下,朔北的男人們發出了野獸般的號叫。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沒有移動位置,他們仍能結陣防御,看著周圍潮水般撤退的青陽騎兵。不花剌沒讓他們執行命令,此時用箭射穿逃兵的頭顱也沒有任何意義了,青陽已經戰敗了,不可挽回。他扭頭,木犁拉著透骨龍站在他身邊,沉默著。從蒙勒火兒現身戰場的時候開始,木犁就一直沉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并不驚訝,對于自己浴血博得的優勢被瞬間摧毀,他也沒有流露出沮喪或者憤怒。

  “原來朔北真有三千匹白狼。”不花剌低聲說。

  “是,那就是白狼團,蒙勒火兒·斡爾寒的白狼團。”木犁說。

  “靠他一個人就逆轉了整個戰場的士氣……這種事真要親眼看見才能相信。”不花剌伸手往自己背后摸去,他的箭囊已經空了,再來不及填充,朔北部已經發起了決勝的沖鋒。他收起了弓,從地下拾了一柄戰刀。一只枯瘦有力的大手伸過來,把刀奪下來扔在一旁。

  木犁把透骨龍的韁繩交在不花剌手里:“帶著你的部下,掩護大君撤退,快!騎我的馬,它不怕狼,而且和你的馬一樣快!”

  不花剌扭頭看向另一側,比莫干趴在雪漭的馬鞍上,身上蓋著大氅,仍舊昏迷不醒。他的傷勢不算很重,昏迷是因為脫力,他和呼都魯汗的戰斗持續到木犁的孛斡勒沖上去隔開了呼都魯汗,死里逃生的比莫干在馬鞍上喘息了幾下,胸口的一道輕傷裂開出血,隨即昏迷過去。他直到昏迷都握著狼鋒刀,他守住了自己的旗,沒讓呼都魯汗得逞。

  “木犁將軍,你呢?”不花剌抬頭看著木犁的眼睛,可那雙焦黃的眼睛里什么都沒有。

  “我會為你爭取時間,大君和虎豹騎都必須平安地撤離戰場,否則我們會失去對抗朔北部的機會。我們不能在這一戰里失去一切。”木犁說完,轉身走向他的子弟兵們。

  “你在等什么人么?”不花剌對他的背影大聲喊。

  “是,我在等那頭狼,我要在這里了結和他之間的仇恨。”木犁站住了,轉過身,透過綿密的風雪看著不花剌,他們之間潰退的騎兵匆匆閃過。

  “我已經很老了,幾個人能有幸在自己老死前了結一輩子的仇恨呢?”木犁點了點頭,“我很高興。”

  “大君,請跟我來!”不花剌拉過雪漭的韁繩,把自己的黑氅解下來披在比莫干的肩上,一手抓起九尾大纛。數百名鬼弓向著他靠攏,他們中間九尾大纛再一次豎起,那象征青陽的尊嚴,即使潰敗也不能倒下,武士們要靠著它的指引退回到集結的地點。

  不花剌用手緊緊地攬住比莫干的肩頭,感覺到他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抖。原來他已經醒來了,但是傷痛加上失血已經剝奪了他的意志,他極度的虛弱。

  “畢竟是草原的主人,做到這一步也不容易了吧?”他心里想。畢竟不是奴隸,不必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自由而拼上命。他又一次想起那個年輕奴隸被戰錘的利角刺穿而后拋向天空的一幕,那潑灑出來的鮮血就像是東陸畫家筆下的潑墨虹霓,絢麗卻又哀婉。

  木犁回頭看了一眼透骨龍,忽地擊掌,說:“駕!”

  透骨龍長嘶一聲奔馳起來,不花剌緊緊拉著雪漭的韁繩,他轉過頭,看著木犁的影子越來越小。

  “結人墻!凡我木犁的武士,一步也不能后退!后退的人,我親手砍下他的頭!”木犁用衣角把牙刀上的血擦干,“我們要在這里拖住朔北人,否則他們會一直追擊到北都城下,騎兵來不及集結,會擁擠著入城,那是狼主最期待的機會,他一舉就能拿下城門。”

  孛斡勒們看著彼此的眼睛,最后的騎兵正通過那六座浮橋,臺納勒河西岸很快就只剩下這些奴隸武士了。可是木犁沒有下令撤退,僅存的千余人要對抗朔北的數萬之眾,不會有生還的機會。沒有人說話,奴隸們低頭看著自己包裹著鹿皮的腳。

  “將軍,我們不想死在這里……貴族們逃了,為什么我們要留下?”一名奴隸武士打破了沉默。

  “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木犁說。

  奴隸武士愣了一下。

  “告訴我你母親的名字!”木犁低喝。

  “其其格。”

  “真是漂亮的名字,她還活著么?還是一個奴隸吧?她在哪個貴族的帳篷里?”木犁的聲音低啞,卻柔和起來。

  “在斡赤斤家的帳篷里當奶媽,她剛剛給我生了一個弟弟。”

  木犁點點頭,掃視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子弟兵:“我把你們每個人看作我的兄弟。我的奴隸兄弟,你為什么加入木犁的軍隊?只是因為這樣能給你帶來光榮么?或者你來是要為那些貴族效忠,要當他們的狗,要為他們捕獵,要為他們戰死,把你的血獻給他們高貴的種姓?”

  所有人都搖頭。

  木犁轉身面對那個站出來說話的奴隸武士:“你的母親很期待你立下戰功能為她贖回自由吧?她很為你驕傲,是不是?”

  “是!”奴隸武士毫不猶豫。

  “你已經沒法把自由帶給她了,我的兄弟,可至少讓她能活下去!如果朔北的狼騎沖入北都,等待你母親的只有凌辱和死,她的皮被剝下來蒙在盾牌上,頭發被割下來絞成繩子,尸體被送去喂狼。我的兄弟,你想活到親眼看見那一切的時候么?”

  奴隸武士一震,呆住了。

  “你們每個人踏上戰場,都有自己的原因。我也一樣。但是現在回頭看看那座城,”木犁回身,遙指風雪里那座看不見的大城,“我們每個人,無論為了什么拿起刀,都得守住那座城!”

  “我很想我媽媽活下去。”那個奴隸武士低聲說完,回到了隊伍中。風雪呼嘯,再無一人說話。

  “結人墻,騎兵全部過河之后,截斷浮橋。”木犁下令。

  “騎兵全部過河之后,截斷浮橋。”一名孛斡勒重復了這個命令。

  千余人默默地散開,拔出了腰刀。這支隊伍在數萬人的朔北大軍面前顯得如此弱小,可他們依然挺起了胸膛,用僅僅罩著層牛皮的胸膛對著暴風雪和薛靈哥戰馬的鐵蹄、白狼的爪牙。

  “我的兄弟們,我只是個老奴隸,沒有什么可以賞賜你們。我給你們我所有的一切,我不會撤到東岸去,我會和你們并肩而立。”木犁走到所有人前面,站住。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52


  阿蘇勒立馬在臺納勒河的東岸,面前赤紅色的河水緩緩流淌,他的背后是上萬具尸體漸漸被風雪掩埋,身邊是幸存的青陽武士們風一般馳過,向著北都城的方向撤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沉默的年輕人,青陽武士的勇氣被狼群擊潰了,他們心里只有“活命”這個念頭。青陽部敗了,阿蘇勒明白。對于一支軍隊而言,最重要的士氣已經崩潰,如果此時朔北人追上來砍殺,可以像收獲麥子那樣輕松地把青陽武士的命收走。

  他來晚了,卻又不得不親眼目睹這片慘痛的戰場。其實早一些也沒有用,他沒本事逆轉這個失敗,他只有一個人一匹馬和一柄刀,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依舊是個無足輕重的孩子。

  風雪迷亂了他的視線,千余名孛斡勒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駐守在浮橋邊的孛斡勒看著最后一隊騎兵馳過浮橋之后,開始揮刀斬斷捆住剝皮松的繩子。阿蘇勒心里一驚,在他茫然的瞬間,六座浮橋散開,成了一堆隨水而去的松木寬板。孛斡勒們回頭走向了他們的隊伍,和他們的伙伴并肩站立。阿蘇勒這才明白他們并沒有準備撤回來,河西岸雪塵遮天,朔北人的復仇就要來了。

  他忽然看見了孛斡勒們隊列前方的老人,那個熟悉的背影橫著一口刀,昂著頭,雕像般矗立。他瘦削而干枯,像是古樹般不可動搖。十年之后阿蘇勒還記得那個背影,那時候木犁常常在傍晚的時候來看他練刀,最后又總是不屑地從鼻孔里哼一聲,一言不發,掉頭離去,留給他的總是這樣一個孤獨卻倨傲的背影。

  “木犁將軍!”阿蘇勒大聲呼喊。

  木犁聽見有人喊他,隱隱約約地他好像聽見過這個聲音,卻想不起來了。他轉過頭,看向河東岸,看見了那個驪龍駒背上的年輕人。他的記憶有些混亂,也許是因為失血太多。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忽然記了起來。他的腦海里是一幅畫面,夕陽之下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孩揮舞著沉重的刀,一次次劈斬木樁,又一次次被彈得后退。男孩白皙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汗,臟得就像一個從馬廄里滾出來的小奴隸。

  木犁覺得那笨拙的揮刀姿勢簡直是對刀的侮辱,卻記住了他的眼神。無論多么疲倦,怎么大喊,那個男孩的眼瞳始終清亮,不染塵埃。刀的戾氣不能侵蝕他的靈魂,他揮汗如雨,舉刀過頂,大聲呼喝,可是木犁覺得那個蒸著熱氣的軀殼里其實站著一個悲傷而怯懦的孩子……他站在很遠的地方,一動不動。

  如今他回來了,他居然長得那么大了。木犁隔著風雪看他,看不太清楚,只能想象那個悲傷和怯懦的孩子,騎著一匹白色的馬,眼瞳清亮,不染塵埃。

  “世子,你回來啦?”木犁淡淡地說,笑了笑。

  他轉過頭去,面對撲進的人潮,再不回頭。

  聽到“世子”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感覺到自己心里隱隱痛了起來,像是一柄薄薄的刀在那里劃了道傷口。他幾乎就要忘記“世子”這個稱呼了,他再次回到故鄉,父親已經死了,蘇瑪嫁給了哥哥,他沒像父親曾經說的那樣成為保護族人的英雄“長生王”,也許父親本就是說了句戲言安慰他小小的心,試圖告訴這個兒子自己有多愛他,但是郭勒爾·帕蘇爾那樣的男人不會因為愛而把青陽的未來交給一個懦弱的兒子。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就像他的稱呼從“世子”變成了“大那顏”。

  可是木犁依然叫他世子,也許只是個口誤,也許是因為許多年過去了,在木犁的心里阿蘇勒都沒有長大。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阿蘇勒十歲的時候,然而他就要死了,這份記憶就要消亡。

  阿蘇勒猛地給戰馬加上一鞭,沿著河岸狂奔起來。

  巴赫緊緊按住胸口,以防那道箭傷裂開。在第一場沖鋒中他被流箭命中,但是他截去了箭尾,一直堅持,他知道領軍大將倒下對這支萬人隊的影響。但是現在那枚留在身體里的箭簇已經把創口擴大了,如果他繼續策馬奔跑,那枚箭簇也許會更深傷到心臟。他艱難地喘息,他還想再堅持一會兒,他剩余的三千余騎兵剛剛撤到東岸來,他需要堅持到這些騎兵重新集結做好防御。

  一匹駿馬以極高的速度逼近他身旁,馬背上的人在疾馳中伸手按在他的肩頭:“哥哥!”

  巴赫驚喜地扭頭,看見巴夯的臉,他幾乎忘記了胸口的痛楚,伸手握住了弟弟的手腕:“你到了!”

  “來晚了!”巴夯咬著牙,看見河對岸的孛斡勒武士們正砍斷那些剝皮松木之間的皮繩。確實太晚了,他抵達戰場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

  他感覺到手腕上的劇痛,那是巴赫在加力。

  “集結!快集結!木犁拖不了太久,朔北人會渡河!”這是巴赫最后一句話,隨后他失去了知覺,在疾馳的馬背上失去平衡,一頭栽在雪里。他略微能放下心了,這支騎兵是他和巴夯一起練的,巴夯能夠指揮他們。

  巴夯跳下馬,把巴赫從雪里扶起來,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回頭說:“巴魯巴扎,保護你們的伯父,帶著所有人撤回北都城下結陣。”

  他從執旗的武士手里抓過戰旗,轉過頭看著河西岸,看著千余人站在風雪中的背影,低聲說:“我守在這里,我要看著朔北人過河。你們若是遠遠地看到這桿旗,那就是我回去了,朔北大隊就跟在我背后,你們要做好一切準備,死守城門。可別想著有多少時間,朔北的薛靈哥馬很快。”

  “父親要自己當斥候么?”巴魯把伯父扛在肩上。這個小伙子已經長大,遠比他聲威赫赫的伯父更加魁偉。

  巴夯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多說。他忽地一驚,發現剛才還立馬在河邊的阿蘇勒不見了。他急忙看向左右,依然沒有找到。

  “大那顏在哪里?”他對身邊的鐵浮屠武士大喝。

  “剛才……往下游去了。”一名鐵浮屠指著河岸。

  “他是要……”巴夯明白過來,“該死!”

  他也想過要去把木犁那個死犟的老東西搶回來,可是他明白那做不到,木犁決定的事情不可動搖。他們需要拖延朔北人爭取寶貴的時間,這樣潰散的軍隊才能再次集結,無論是守城或者是在城下迎擊朔北人,他們需要時間準備。

  巴夯能做的僅是守在這里把朔北人過河的戰報及時送回北都城。但是阿蘇勒顯然沒有想那么多,他向著下游去了,必然是在尋找堅實的冰面過河。巴夯還記得這個孩子拾起刀擋在自己的叔叔和蘇瑪之間的事,那次幾乎震驚了青陽所有貴族,十年過去了,他也還是那個惹禍的性格。

  巴夯看著自己身后不到一百個人,深深地吸了口氣:“人馬披甲,準備沖鋒。”

  “巴夯將軍,大君的叮囑是鐵浮屠沒有手令不能調動,而且敵軍太多,現在倉促出擊,我們會有危險。”一名鐵浮屠說。

  “大那顏如果死在這里,我就不必回北都城了,把自己的頭送回去給閼氏就可以。”巴夯喃喃自語,“我答應過那個小姑娘要把活的大那顏帶回去給她……”

  “小姑娘?”那名鐵浮屠武士愣了一下。他立刻就明白了,北都城里流傳著大閼氏和大那顏之間的故事,和東陸達官貴人間的風流韻事一樣被津津樂道。

  “不要在別人面前說出什么奇怪的廢話來,否則我把你的頭擰下來!”巴夯明白自己就說了奇怪的廢話,一掌拍在那名武士的頭盔上,放聲咆哮,“人馬披甲!準備沖鋒!”

  這是軍令,再沒有猶疑的機會,鐵浮屠們抖開了身后馱馬背上的油布,馬背上烏青色的鎧甲上流動著森嚴的光。

  狼群沖入了孛斡勒組成的人墻,它們的利爪僅用了一瞬間就把最前排的奴隸們撕成碎片,帶著熱氣的血肉吸引了這些野獸,它們撲在尸體上撕咬。這時候后面的奴隸發動了,他們以投矛刺向白狼的頭部,幾頭白狼被刺中了,痛得嚎叫起來,伸出利爪把撲上來的奴隸武士們攔腰掃成兩段。更多的奴隸甚至無法接近白狼,狼騎兵們擲出了戰斧,準確地斬入奴隸們的頭顱,保護了自己的坐騎。這些朔北武士一輩子生活在狼背上,狼仿佛他們身體的一部分,狼的利爪和狼騎兵的戰斧組成了沒有破綻的戰爭機器,互相援護,交替進攻。

  奴隸們用在騎兵身上有效的戰術完全失敗了,他們一隊又一隊地沖上去,一隊又一隊地倒下。但他們不停,更不后退,他們肩并肩,一樣互為援護,交替進攻。他們從小一起訓練,如同兄弟,兄弟的手就是他們的手,他們的命是捆在一起的,只要還有一名孛斡勒活著,這支軍隊就活著。

  一名孛斡勒在距離白狼不到三步的地方被戰斧劈中了肩胛,他沒有倒下,而是跪下了,用盡力量繃緊了背。他身后的孛斡勒跟著沖上,踩在他的肩膀上騰空躍起,在空中揮刀橫掃。這一刀準確地斬中了一匹白狼的鼻梁,削去了它的雙眼。白狼剛剛哀嚎著立起來,更多的孛斡勒沖上,十幾個人圍在白狼身旁,用刀插進它的腹部。

  他們圍住那名狼騎兵和垂死的白狼,舉刀劈斬,那股瘋狂比狼更像狼,讓人想起群狼撲在死去的野牛身上搶奪肉塊。但這小小的勝利沒有維持多久,后面的狼騎兵狂怒地擲出數十柄戰斧,把這些孛斡勒砍倒在白狼的尸體旁,此時狼和它的主人已經血肉模糊辨不出面目。

  木犁提著刀在孛斡勒中四顧,他始終沒有沖鋒,可是他的子弟兵越來越少了,只剩下幾十人圍繞著他,狼群則如鐵桶一樣包圍了他們,再外一圈是朔北騎兵們高舉武器呼吼著助威。

  “蒙勒火兒!”木犁忽然吼叫起來,“蒙勒火兒!你出來!我知道你在這里!你出來!”

  沒有任何征兆,隨著木犁吼叫,周圍忽然安靜起來,所有白狼往后退卻。孛斡勒們周圍忽然空出了一片雪地,狼騎兵們隔著幾十步看著他們。白狼們俯下身去,狼騎兵們離開狼背,站在雪地里,也俯下身去,貼近地面。

  這時候只剩下一匹白狼依舊站立,四條粗壯的腿撐得筆直,風掀起它的長毛,狼背上的老人輕輕地撫摸著那些長毛,看著木犁,血紅色的眼睛里透著憐憫和嘆息。風暫時停下了,晶瑩剔透的雪花垂直落下,落在木犁的刀和蒙勒火兒的鉞上,三十年后這對夙敵相遇,隔著雪幕對視,很久沒有說話。

  “木犁,你老了。”蒙勒火兒低聲說。

  “蒙勒火兒,你還是老樣子,喜歡說那些故作高深的話。”木犁目光如電,牙刀空揮,放聲咆哮,“來啊!你還沒死,我也還沒有,在北方是不是等得很著急?你現在很開心?來!殺了我,你會更加開心,殺了那個曾打敗你的奴隸。蒙勒火兒我知道你心里很著急,恨不得沖上來咬斷我的喉嚨,我給你這個機會!”

  蒙勒火兒出人意料的鎮靜:“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為了戰勝我?還是要把你自己的命葬送在這里,盡你對青陽部的忠誠?”

  木犁不再說話,提刀撲上,快如奔馬。蒙勒火兒揮手,阻攔在他和木犁之間的狼騎兵們迅速地閃開了一條路,蒙勒火兒單手提鉞指向木犁。木犁距離蒙勒火兒只剩下幾步距離,忽地躍起,右手牙刀劃出蕭煞的弧線,帶著迫人呼吸的力量向蒙勒火兒的肩膀斬落。

  蒙勒火兒沒有移動,動的是他胯下的巨狼,那頭狼偏轉頭,準確地咬住了木犁的牙刀,那柄東陸出產的名刀在狼牙下輕易地碎裂了。又是一道蕭煞的弧線,鐵光直指蒙勒火兒的臉,那是木犁左手拔出了一直捆在背后的重劍,那是郭勒爾·帕蘇爾生前的佩劍,是他統帥青陽大軍的憑證。

  蒙勒火兒忽然收回了鉞,以鉞柄的鐵木橫封,架住了木犁的重劍,這必殺的一劍在蒙勒火兒那里仿佛一個孩子把戲。木犁還未落下,蒙勒火兒左拳猛地擊出,命中他的胸膛,把木犁瘦小的身體凌空擊出一丈!

  木犁在雪里翻滾,按著胸口爬了起來,面容猙獰,臉上青筋跳動:“來啊!老狼!再來!別停!讓我殺了你!”

  “木犁,我曾經那么欣賞你啊!那時候你在我眼里是一匹兇狠的狼,磨尖了牙齒和爪子,想要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那時候你還是個沒有地位的奴隸崽子,除了那些刀一無所有,你要用我的頸血換取你的自由和榮耀。和那樣的木犁對敵,讓我激動得手會發抖。可是看看你自己,看看現在的木犁,你只是青陽部的一頭老狗,吼叫著要為主人盡忠。”蒙勒火兒喟嘆,“看到你這樣,我有些難過。”

  蒙勒火兒調轉狼頭,緩緩地離去。

  “蒙勒火兒!”那份羞辱讓木犁撕心裂肺般地吼叫,他高舉重劍,奔向蒙勒火兒的背影。

  蒙勒火兒抓著白狼的長毛,并不回頭,隨手摸到了自己的戰斧。他半轉身體,把戰斧擲了出去。木犁看見一個黑影逼近,不由自主地豎起重劍擋在自己面前,戰斧呼嘯著盤旋,擊中了劍刃。木犁感覺到自己心口剛才被蒙勒火兒擊中的地方忽然痛得像要裂開,他退后一步,吞下了一口腥咸的唾液。被反彈的戰斧在空氣中劃過巨大的弧線,重新回到蒙勒火兒掌中。蒙勒火兒勒馬回顧,直視喘息著的木犁,微微搖頭。

  “木犁,不要白費力氣了。你現在只是想死,失去了求勝的心,你的人生已經結束。”蒙勒火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看著木犁,笑了。他勝利了,三十年之后他徹底摧毀了這個桀驁的奴隸崽子。這不靠他的斧和鉞,是靠意志,他摧毀了木犁的信心,把他從驕傲的青陽英雄打回一個將死的老奴隸。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快意,殺了木犁怎么能和這種勝利相比?怎么能有一種復仇像這樣暢快?

  木犁看懂了蒙勒火兒的笑,他忽然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他失去了說話的力量。他的腦海里有千萬人對著他大喊: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

  這讓他想起他還是個小奴隸崽子的時候,做過一個可怕的夢,夢見那些貴族圍繞著他,俯視他,指著他,每個人都大喊說: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你是個奴隸崽子!”

  他劇烈地喘息著,雙手抓著劍柄,劍尖無力地垂在雪里。

  “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你的人生已經結束……你是個奴隸崽子……”那些人的喊聲要撕裂他的耳膜。

  “不!我不愿意結束……我還沒有結束!”他想要大吼,聲音從喉嚨里出來,卻是嘶啞的呻吟。

  他的視線模糊了,蒙勒火兒的背影慢慢遠去,他拖著腳步往前挪動,忽然那股被他咽下去的咸腥唾液重新涌了上來。他用手捂住,吐了出來。他移開手,怔怔地看著掌心的紅色。他感覺到生命和血一起慢慢從他的身體里流淌走,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老了,其實早該死了。蒙勒火兒看穿了他的把戲,他并不是來求勝的,他來求他自己的結局。其實他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原來他是那么渴望蒙勒火兒巨鉞劈下的瞬間,那是將軍木犁應有的結局。

  蒙勒火兒那個魔鬼,不僅是殺人,也把人的心作為玩具。他不給木犁英雄般的結束,木犁可以死,作為一個戰敗的奴隸。

  狼騎兵們重新跨上狼背,跟隨著蒙勒火兒離去。蒙勒火兒去向了西邊,這意味著他暫時放棄了奪取北都城,孛斡勒和浮橋被毀使他損失了寶貴的時間,此時青陽潰軍已經重新集結起來,靠著接天的北都城墻,他們應該可以守住。大隊騎兵跟隨呼都魯汗的黃金蒼狼旗,尾隨在白狼團之后。剩下幾百名朔北騎兵們帶馬上前,砍殺最后的幾十名奴隸武士。

  木犁在奴隸們的哀嚎中仰起頭,默默地對著天空,雪花飄落,在他的瞳孔里變得越來越大,晶瑩剔透。漫天的雪……多年之前也是這樣一個雪天,十四歲的木犁殺死了他的主人。后來這樣大的雪總在他的夢里飄飛。那個十四歲的孩子殺死了主人之后仿佛喪家之犬那樣在雪地里逃亡,背后是嘈雜的吼叫聲和馬嘶聲,他感覺到自己就要被這個世界的寒氣凍死了,他的生命隨著體溫漸漸流走,他跑不動了。

  就這么死了吧,他想。他撲倒在雪地里,撲倒在一匹黑色的馬前。他抬起頭看著馬背上的人,想看他怎么殺死自己。他看見的是個陌生的年輕人,眼睛里有一道白翳,冷峻威嚴。那個年輕人叫郭勒爾·帕蘇爾,是他新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君王。而現在郭勒爾已經死了,再沒有人能救他。

  所以他就要死了。

  木犁緩緩地跪下,仰首對著天空。

  最后一名孛斡勒旋轉著倒在雪地里,朔北騎兵們圍繞著木犁。現在只要輕輕一刀,他們就可以取走這個垂死老人的命。但是朔北武士們猶豫著沒有動,因為蒙勒火兒并未說可以殺死他。短暫的沉默后,一個巨大的身影從人群中閃出,他大步走向木犁,臂上的銅盾中彈出了一截厚重的劍刃。

  那居然是一個身高達到一丈五尺的夸父。夸父武士沉默地抬腳踩在木犁的肩上,抓住他的頭發,把劍刃壓在他的后頸里,朔北武士們一齊退后。

  夸父武士聽到了急速逼近的馬蹄聲,他從那聲音里面覺察到危機,于是扭過頭。那是匹青黑色的戰馬,沿著河岸而上,以迅雷之勢切開了朔北騎兵的隊伍直沖進來,馬上的人影雙手撐鞍,在馬背上站了起來。他躍起了,雙手握刀,刀長五尺,旋身劈斬。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優雅中透著肅殺之氣,完全不是蠻族武士的大開大闔。朔北騎兵們甚至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逼近了木犁。

  夸父武士不得不回身防御,他一腳踢開木犁,以劍刃蕩開了那柄長刀,覺得手腕一震。對方那名武士落地,立刻俯下身體,仿佛跪拜。夸父武士還沒有明白這個動作的目的時,已經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凜冽殺機。他幾乎是本能地向后跳躍,以夸父的身高和步長,他一次全力后躍就掠過了近乎一丈的距離。也正是這一丈距離救了他的命,在他后躍的一瞬間,足長五尺的青色刀光飛揚而起,仿佛空氣中揚起的一幅青絹,刀上的寒氣森嚴刺骨。

  夸父武士喘息而敬畏地看著他的敵人,他現在不得不正視這個身高只有他一半的蠻族人類了。那樣縝密的武術中殺機四布,青陽武士在落地的瞬間已經進入了下一次進攻的準備,他那個似乎是跪拜的動作是為了積蓄力量發起破空的殺手刀。兩次進攻中間不容發。

  “桑都魯哈音。”他以雙盾護在自己的胸前,低聲報上了名字。

  他略略有些驚訝,因為他發覺他的對手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身小牛皮甲,外罩白色的大袖,烏黑的頭發在頭頂扎成辮子,是地道的蠻族裝束,神氣卻仿佛東陸纖秀的貴族少年。年輕人清澈的眼睛里隱隱流露出怒氣,他繃緊嘴唇,右手森嚴妖異的長刀虛揮一記,五尺長的刀刃完全阻擋了桑都魯哈音再次突襲木犁的道路。

  年輕人的背后,木犁虛弱地倒在雪地里,木然的雙瞳望向天空中,仿佛一具尸體。

  一騎黑色的駿馬從朔北武士們后面走出,馬背上的老人一身黑色的大氅,風帽垂下來遮擋了他的面容:“青陽部,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

  “你知道我的名字?”阿蘇勒心里一顫。

  “因為你曾在戰場上和雷碧城宿命般地相遇,雷碧城告訴我他遇見了一個少年,天驅的神器‘刀中影月’在他手中復活了。我們曾以為幽長吉之后,不會有人再能喚醒這柄邪刀。”

  “辰月。”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阿蘇勒強行克制住戰栗。驚懼仿佛一個水泡從他心底極深處幽幽地浮起。任何一個曾經目睹殤陽關慘狀的人,再次聽到辰月的名字,都仿佛被毒蛇纏繞。老人的裝束和雷碧城一模一樣,辰月的使者總是用黑色的長袍籠罩自己,像是來自死人之國的使者,他們步履所到之處,戰火燃燒。阿蘇勒預感到這場戰爭背后隱藏著更可怖的東西,辰月教徒出現在朔北部的軍隊里,這是危險之極的兆頭。

  “山碧空追隨諸神的腳步,已經七十年。”

  “那么,我們是敵人了!”阿蘇勒微微俯身,他亮出了拇指上的鷹徽,“鐵甲,依然在!”

  最后一個字脫口而出的瞬間,他把長刀交到左手,反手持刀,全力蹬地,向著山碧空發起了沖鋒!山碧空沒有機會冥想,他在呼吸間足以令天地色變,可他甚至沒有時間做一次悠長的呼吸,阿蘇勒的進逼如同一只大雕在半空中轉折向著獵物俯沖而去,他發動的瞬間,山碧空已經感覺到眉心中間有一道滲入骨骼深處的寒氣,仿佛是那柄邪刀的刀鋒緊貼他的皮膚。

  桑都魯哈音在幾乎同一刻發動,向著右邊平行移過五尺,完美地阻擋在阿蘇勒和山碧空之間。他雙手在面前交握,小臂上兩面銅盾架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阿蘇勒側轉身體,右手按住影月的刀柄,借著前沖和轉身的兩重力量,影月全力斬擊在銅盾的中央。

  息衍的“逆手鷺行雙合斬”!

  金屬撞擊的巨響讓雙方都感覺到牙齒酸痛,夸父的巨大力量此時占盡了優勢,桑都魯哈音的身體只是稍稍后挫,仿佛一張巨弓微微彎曲,就抵消了阿蘇勒的全力揮斬。影月的刀刃沒入銅盾中兩分,但是銅的韌性令盾牌在巨響中保持原狀沒有崩碎。

  阿蘇勒左手撤離刀柄,按在影月的刀背上,用盡全力恢復了身體的平衡。

  桑都魯哈音深深吸氣,擋住對方的沖鋒,下一輪的進攻就輪到他了。他還有余力未發,他占盡了優勢。就在這個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無法繼續,被一股陰寒的力量截斷了!仿佛虛空中一柄看不見的刀從正面切斬在他的喉嚨間,刀上帶著足以凍裂人的骨頭的徹寒。

  “不可能!”他心里大吼。

  他已經擋住了阿蘇勒的斬擊,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銅盾封住了那柄妖異的五尺長刀,可他從眉心到胸臆間都有劇烈的痛楚,讓他不能不相信自己是被那一刀完全地斬中了。

  影月在阿蘇勒左手按上刀背的瞬間發生了變化,阿蘇勒以手抓住了刀身,刀刃割破他的手指,鮮血滲入了刀身的金屬花紋里。那片本已光如滿月的刀再度發生變化,那些隱沒在金屬表層下的暗紋亮了起來,鐵青色的光芒急速地暴漲和消退著,仿佛那柄刀在急促地呼吸。阿蘇勒在常人不可能做到的情況下平衡身體,再次發力,他在靜止中發力,力量卻不亞于剛才攜著沖鋒之勢的雷霆一擊。

  東陸刀術,息衍的“切玉勁”,影月的刀鋒再次沒入銅盾兩分。

  桑都魯哈音看著那柄邪刀上一閃一滅的光芒,呼吸不由自主地也跟上那光芒閃滅的節奏。他明知那是個錯覺,卻不能抗拒,他身體上的疼痛真實可怖,他覺得鮮血已經在順著喉管灌入他的胸膛,他的喉嚨已經裂開了,那身體里的裂痕還在延伸,他隨時會被隔著盾牌透過來的刀寒徹底吞噬。但他不能讓開,他壓住呼吸,強迫肌肉收縮,以全身的力量要把阿蘇勒推出去。

  一只消瘦修長的手按在桑都魯哈音的肩膀上,手心帶著淡淡的溫暖。

  山碧空在瞬間完成了一次冥想,平和純凈的力量注入桑都魯哈音的身體,和他的靈魂發生了一次共鳴。桑都魯哈音覺得仿佛有另外一個人在他的身體里低沉悠長地呼吸了一次,這個呼吸中他的全部力量恢復,那股陰寒的刀勁被強行推出了他的身體。

  這是反擊的機會!他的雙手緊握,發動了銅盾的機括。銅盾光滑的表面上,忽然有鱗片狀的東西彈出,構成一層荊棘,鎖住了刀身。同時桑都魯哈音全身發力,兇蠻地前沖,憑著他龐大的身體和足以扳倒一頭六角牦牛的巨力,阿蘇勒這樣的對手會立刻被壓倒,仿佛大潮卷走沙灘上的貝殼。

  阿蘇勒沒有預料到這樣的變化,他感覺到刀柄忽然變得像塊紅熱的鐵。力量的角逐中他完全不是桑都魯哈音的對手,他連退了五步,后退之勢無法遏制。他雙手擰轉刀柄,影月鋒銳的刀刃絞碎了盾上的銅麟,阿蘇勒終于解脫開來,拖刀閃在一旁。桑都魯哈音收住力量,轉身面對阿蘇勒,舉起雙手劍刃,踏上一步。

  “影月是一柄魂印之器,應主人的血召,刀中所寄宿的靈魂會侵入你的意識。”山碧空低聲說,“但你是一個夸父,你強壯的身體足以抵擋那些冤魂的侵蝕,我已把創生之力賦予你,從現在開始你不必畏懼他的武器。”

  桑都魯哈音再進一步,發出雷霆般的咆哮,雙手交握,雙盾上的銅劍架成十字。阿蘇勒看見那個沉重的十字如山一樣砸向自己的頭頂,沒有把握影月可以架住這樣的一擊,只能仰身閃避。桑都魯哈音雙手拳落空,砸在地面上,雙銅劍一齊沒入雪地中。他的雙劍仿佛灼熱的炭一樣,瞬間融化了冰雪,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

  阿蘇勒抓住木犁的衣領,橫刀防御,緩緩后退。

  桑都魯哈音雙臂緩緩展開,他以虔誠的目光看向天空,雙劍刃上忽然泛起了火紅的顏色。他開始旋轉,劍刃的火紅色越來越耀眼,就像河絡熔爐中的鐵水,溫度不斷上升。他旋轉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漸漸的,阿蘇勒再也看不清他的身形,桑都魯哈音劍刃帶著凄厲的呼嘯,整個人如巨大的陀螺那樣向著阿蘇勒推去。他所到的地方,冰雪融化,蒸汽升騰,朔北武士們心驚膽戰地看著這一幕,如同見到神跡。

  阿蘇勒沒有辦法阻擋桑都魯哈音,這個夸父武士可嘆可怖的力量配合山碧空的秘術,根本是無可防御的。阿蘇勒看不清桑都魯哈音的動作,而那致命的高溫在幾步之外已經有熱浪撲面而來。

  又有馬蹄聲,沿著河岸而上。僅僅一匹馬,蹄聲轟然如雷鳴。

  桑都魯哈音沒有停下,此刻他已經占有絕對的優勢,無論來的是什么人,他足以把人和馬一起絞成碎片,焚燒成焦炭。那一騎逼近的時候,把一名試圖策馬上去阻擋的朔北騎兵生生地撞開,武士被撞離馬鞍,一匹上千斤的薛靈哥被撞得四蹄騰空,口吐鮮血。對方沒有停頓,向著桑都魯哈音后心刺出長槍,烏黑的長槍足有一丈二尺長,槍頭巨大,上面綴著的鐵環巨震。

  長槍和桑都魯哈音灼熱的劍刃相撞,一截鐵質的槍頭橫飛出去。桑都魯哈音的劍刃不停,斬中了那匹馬的胸口。桑都魯哈音覺得渾身疼痛,仿佛用足的力氣卻砍在一面鐵墻上,他幾乎被彈得退出去。不可思議的,他的劍刃沒能把那匹馬開膛,金屬馬鎧完全吃掉了他的力量。馬背上的騎兵刺出禿頭的長槍,桑都魯哈音這才發現那桿槍整個都是鐵制,削去槍頭之后依舊銳利。

  他一手死死抓住鐵槍的槍柄,對方騎兵的烈馬頂著他后退。桑都魯哈音踩穿了積雪觸到實地,竭力止住后退的勢頭,另一手銅劍再次斬下。

  又是兩尺長的鐵桿橫飛出去,但是對方騎兵仍然把僅剩下八尺的鐵槍扎刺出去。

  桑都魯哈音沒有選擇,他沒穿甲胄,即使穿上也擋不住這樣攜著馬力的直刺。他再一次抓住槍桿,再斬!

  鐵槍剩余七尺,對方仍舊不停。桑都魯哈音咆哮著,反而上前一步,身體前傾,以肩膀扛住那匹馬的脖子,咬牙再不后退。他抓住了槍桿,這一次直接斬向中央!

  對方那名青陽武士手里只剩下四尺的鐵桿,他忽地把鐵桿抽回,高舉過頂,用盡全力對著桑都魯哈音的頂心抽打下去。桑都魯哈音高舉手臂格擋,這一輪攻防雙方都用盡全力,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抽打中對方拉著戰馬后退,桑都魯哈音也緩步后移。他猛地后跳了一步,對方騎兵也拉住戰馬不再上前,雙方喘息著戰平。

  桑都魯哈音這才真正看清了對手,那匹撲近的駿馬和它背上的武士籠罩在烏黑的鋼鐵甲胄中,不露皮膚,仿佛是用整塊的黑鋼鍛打出來的。他剛才擊中戰馬的胸口僅僅讓那件鋼鐵甲胄中央向內崩碎了一圈,卻不曾裂開。桑都魯哈音無法想象這樣的金屬,他的一記劍斬可以把一拳厚的鐵板切成兩半,切口平滑。而那匹被撞飛的薛靈哥駿馬躺在雪地里,已經奄奄一息。

  “巴夯。”阿蘇勒知道那件威嚴的鐵面下是誰。

  巴夯棄掉了手中半截鐵槍,緩緩拔出腰刀:“阿蘇勒,我們回撤,我可不想朔北的老狼再趕回來。”

  “鐵浮屠,果然堪稱獨一無二的甲胄。”山碧空贊嘆了一句。

  “快!”巴夯低喝。

  阿蘇勒蹲下去,把木犁瘦小的身體抗在自己背上。他忽然發現自己居然長得比木犁還高了,曾經這個瘦瘦小小的老人在他的眼里是那樣高大。他背著木犁走到自己的驪龍駒旁,把他扶上了馬背,自己也爬上了馬鞍。巴夯帶馬靠近他,兩匹馬并肩回退,兩雙眼睛緊緊盯著桑都魯哈音和山碧空,巴夯的腰刀和影月在兩側翼護。

  “你們可以走,我們會有其他決戰的機會。”山碧空輕輕揮手。

  他這么說著,眼睛一直看著遠處的河岸上,大約一百名和巴夯一樣裝備的騎兵已經列出了虎豹騎曾使用的一字陣,一百桿鐵槍的槍頭指向這殿后的數百名朔北騎兵。

  “走!”巴夯忽然拉住阿蘇勒的韁繩轉身疾馳。

  阿蘇勒環顧周圍,他們奔馳在紅色的雪地里,雪里無處不是尸體。青陽部最后的“孛幹勒”全部戰死在臺納勒河以西的戰場上,這些年輕人至死沒能贖回他們的自由。

  “你看見了么?那個年輕人眼睛里的仇恨……”山碧空看著被鐵浮屠護衛著離去的阿蘇勒,低聲說,“桑都魯哈音,我們所做的事,會讓整個世界仇恨我們吧?”

  “無論如何,我會追隨在老師的馬后。”桑都魯哈音站直了,仰起頭。

  山碧空輕輕點頭,拍了拍這個學生寬厚的肩膀:“你們以我為導師,可是這一路上如果沒有你們,我也許早就死了吧?”

  他掉轉馬頭離去,桑都魯哈音大步跟著那匹健馬飛奔。

  鐵浮屠的快馬逼近北都城門,巴夯沒有打起大旗,這意味著朔北軍沒有追來。阿蘇勒一路上把手伸在木犁的衣服里摸著他的心跳,他慢慢放下心來,這個老人雖然虛弱,可是心跳依然平穩有力。他在距離青陽軍陣前還有數十步的時候拉住了驪龍駒,戰馬直沖到九尾大纛所立的地方,阿蘇勒心里一震,看見比莫干被班扎烈扶著,一手撐著馬鞍喘息,看見阿蘇勒的瞬間,比莫干的眼神一閃,微微把頭扭開。

  阿蘇勒掃視周圍,這支慘敗的軍隊透出一股絕望的死氣,虎豹騎失去了往日的驕狂,其他的幾部騎兵也低垂了戰旗,以示對那些戰死的武士的哀悼。僅僅半天之前這支軍隊還足以橫掃北陸草原,現在他們每個人都仿佛失魂一樣,目光呆滯,傷痕累累,受傷瀕死的戰馬發出低低的哀嚎,雪還在下。

  他回來了,卻沒有人會歡迎他。這時候沒人知道該說什么,用盡力量也擠不出一個笑容。

  “去找大夫!”他回頭對一個鐵浮屠武士下令。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阿蘇勒低頭,才發現木犁已經醒來了,只是目光依舊空洞,往日那對兇狠的眼睛只剩下兩顆焦黃的瞳仁。

  合魯丁家族那邊忽然傳出了嚎哭的聲音,阿蘇勒心里一動,猜到了什么。他往那邊看去,一個年輕貴族趴在一個老人身上號啕大哭,跟著他,所有合魯丁家族的騎兵都跪了下去,哭聲震得地面都顫抖。阿蘇勒不認識那個叫額日敦達賚的年輕人,但是他依舊模模糊糊記得合魯丁家族主人的長相,現在那個老人躺在雪地里的一張氈子上,心口插著一支箭,傷口處的血跡已經干涸。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死了,這讓這場慘敗更加沉重。比莫干掙扎著直起身,卻不知說什么,又扶著馬鞍慢慢坐在地上。

  額日敦達賚嚎哭著高舉雙手,從現在開始他就是合魯丁家族的新主人了,可他失去了父親。他對于自己曾勸父親出戰悔恨到了骨子里,他恨自己的年輕和沖動害死了父親,更恨那些狼一樣的朔北人,年輕的額日敦達賚恨這片天地,他此時才領會到父親縱然是個陰險狠辣的人,卻對他始終都抱著那么深的愛。可他無法報答父親了,永遠的。

  他回過頭,看見阿蘇勒馬鞍上的木犁,愣了一下,忽然騰地站了起來,吼叫著從一名護衛腰里拔了刀,大步沖著木犁而來。阿蘇勒一驚,影月自然而然地出鞘,橫封在他和木犁面前,刀上的血跡未干,影月透著邪異的輝光。

  “主子!主子!”合魯丁家族的幾個武士竭力拉著額日敦達賚,可是他們拉不住這個瘋牛般的主人。

  斡赤斤和脫克勒家族的少主人都是額日敦達賚的好朋友,臉色陰沉地拔了刀,走到額日敦達賚身邊,兩位家主彼此對了對眼神,沒有起身阻止自己的兒子。阿蘇勒面對這三個虎狼般的年輕人,緩緩帶馬后撤。額日敦達賚他們不認識阿蘇勒了,也不在乎這個人從何而來,他們眼里只有木犁,誰攔著他們,他們就要誰的命。巴夯帶馬向著阿蘇勒靠近,手暗暗地摸到了刀柄上去。

  “世子,你要記住!男人心里要有求勝的血!”木犁忽然用異常平靜的聲音對阿蘇勒說,“不要膽怯,不要畏懼!”

  他甩開阿蘇勒跳下了馬背,向前伸出手去。他的動作里帶著巨大的力量,即便是悲怒的額日敦達賚三人也被他震住了,暫時停下了腳步。木犁焦黃的眼珠里再次有了那種凌厲的、桀驁的、乃至于狂妄的神氣。

  這個老人強硬地昂起頭,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站在北都城的城門前,面對怒目而視的貴族們、虛弱的大君和數萬幸存的青陽武士。他那股倔強的勁頭,好像是就算敲斷他的脖子,他也會把眼珠翻著對向天空。他從沒有低過頭,從奴隸到將軍,脖子總是這么硬得讓人想要敲斷。

  萬籟俱寂,只有千千萬萬雪片落下,慢慢堆積在一起的聲音。

  木犁忽地用腳尖挑起了雪地中遺落的一柄刀,他抓住了刀高舉起來,從自己的后頸劈下!

  “木犁將軍!”阿蘇勒大吼,他從馬背上撲下,向著木犁狂奔。

  他看見這個老人低下了頭,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木犁低頭了,但這只是為了讓那柄刀從后面砍下他的頭顱。老奴隸的頭顱滾落在雪地里,血泉如此絢麗卻又悲傷地涌向天空,阿蘇勒和對面撲近的不花剌一起停下了腳步,他們兩人之間,蒼老而枯瘦的無頭身軀緩緩倒下。

  阿蘇勒感覺到那股從內而外的痛楚,血慢慢地冷了下去。他幾乎站不住了,只能拖著腳步前進,他跪在木犁的尸體旁,默默地把他抱起來,貼在自己胸口。他竭力想忍住淚水,可是淚水無聲地滾了下來。他想對著周圍的人大喊,他不知道喊什么好,只想說他死了啊!他死了啊!為什么啊!

  額日敦達賚三人站在原地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扔下刀,轉身默默地走開了。其他人也都把頭扭轉開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看見。比莫干舉手支著額頭,好像他的頭重得要掉下了。阿蘇勒看不懂這些人的眼神,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身影。他記憶里的很多人已經死了,有人還沒死,卻永遠地離開了他。當他十年后再回到自己的家鄉,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抱緊木犁的身軀,仰天倒在雪地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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