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V‧一生之盟》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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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5


  東宮偏殿。

  呂歸塵蜷縮在角落里,裹緊身上的衣服,冷得瑟瑟發抖。這間偏殿四面都是鏤空花窗,夏天的時候百里煜喜歡在這里和路夫子下棋,呂歸塵棋藝很差,只是跟在一旁看,涼風習習,悠然穿堂而過,舒暢寫意。那時候他卻從未想到有一天會被監禁在這里。不過不知怎么的,他心里倒也不很害怕,透過窗格仰望夜空中的星辰,北辰的光芒如同鐵色的利劍,它就要升到天心了,像是要從中央把天空劃成兩半。

  “這是一個時代,”他記得那個總是藏在紗幕背后的老師說,“神給了劍柄,只看這世間誰能握住它。”

  他曾經因這句話熱血澎湃,可如今這個時代就要跟他沒有關系了。他靠在這里,安安靜靜地想起來,其實這世間偌大,跟他有關系的也只是那幾個人而已。百里煜說他是英雄,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覺得自己既不像薔薇皇帝那樣可以開創一個帝國,也不像爺爺那樣可以抵御外辱,他曾經夢想著拔出刀,保護他喜歡的那些人。他現在把影月用得很好了,能在殤陽關無數喪尸中殺出一條生路,可忽然發現自己畢竟還是個孱弱的孩子,保護不了什么人,更罔論家國。

  就這樣死了么?孤零零的,跟一切都永遠了斷了關系。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人影低低地喊了一聲:“塵少主。”

  那人悄沒聲地進來,把一個托盤放在呂歸塵面前,轉身想要退出去。托盤里面是一壺酒、一碗面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羊羹。呂歸塵抬眼去看那個人的背影,忽然覺得那個背影有些熟悉。

  “方山?”他試著喊了這個名字。

  那人站住了,猶豫了一刻轉身過來,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塵少主,是我。”

  呂歸塵沒有認錯,那是奉命伺候他的禁軍都尉方山。他心里一直清楚方山被派來,名為伺候他,其實是監視他,卻也能理解。方山性格懦弱,是南淮城里的世家子弟,參軍想謀個功勛,卻沒有上陣搏殺的膽量,看見刀光就會嚇得抱頭鼠竄,也只能干些伺候人的活兒。不過自從殤陽關一戰后,方山大概也覺得自己是管不住這個蠻族世子了,很少在呂歸塵身邊露臉,只每月初一來拜見一下。

  “真是你啊,還麻煩你做這些。”呂歸塵淡淡地說。

  “回塵少主的話,我前半夜剛在家里睡下,這就被召來伺候塵少主,那些軍士粗手粗腳的,怕是有所怠慢。”方山大概沒料到自己被認出來了,有點手腳無措,胡亂地拍拍自己的衣裳,像是要撣去灰塵,“這里冷,塵少主要不要加床毯子?我讓他們去歸鴻館里拿,都是塵少主用過的,不臟……”

  “有點冷,”呂歸塵說,“不過沒事的,我就要死了吧,快死的人還怕冷么?”

  方山抓著自己的衣角,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沒找到什么話來安慰呂歸塵,只得低頭行禮:“塵少主餓了吧,快吃了吧,我知道塵少主喜歡羊羹撈面,趕了廚子們起來現做的。”

  “是最后一餐吧?”呂歸塵點了點頭,“辛苦方都尉了。”

  “塵少主不要這么說……”方山從那淡淡的話里聽出了悲傷,鼻子里不由得一酸。

  “方都尉,你能幫我一個忙么?”

  方山愣了一下,渾身一哆嗦,跪了下去:“塵少主,我們也知道塵少主委屈,可是國主有令,是沒辦法的事。塵少主可憐我們只是從軍混餉的,實在是不敢擔當什么事。”

  呂歸塵看他惶恐,趕緊擺了擺手:“沒事的,沒事的,你別怕,我只是想問個問題罷了。”

  “問題?”

  “嗯!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我的尸體該怎么處置呢?”

  方山沒料到是這樣的問題,稍稍愣了片刻,還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國主說是斬決,若是死囚,斬首之后尸體就埋在城東的荒墳場,不過塵少主是貴胄,按照慣例,是由家屬收尸的。”

  “哦,是這樣,”呂歸塵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能為我拿筆墨么?”

  “是!”

  方山端來了筆墨,退了出去。

  “方都尉,這些年多謝你了,我總是不老實,偷偷出去玩,你一次也沒有向國主告密,我心里都知道,卻總也找不到機會說聲謝謝。我又不安分,給你添了很多麻煩,都賴你事后悄悄幫我花錢把事情解決……”呂歸塵在他背后輕聲說,“我其實心里都知道的。”

  方山在殿外扣上門,眼淚忽地涌出來,拿袖子擦著,悄無聲息下去了。

  腳步聲消失了,呂歸塵席地而坐,就著外面透進來的燈光,解下了自己的外衣。他體虛畏寒,中秋時節已經穿上了皮子的坎肩,里面襯著白色的羅絹。他把坎肩的襯里翻過來,平鋪在地上,沉思了一會兒才落筆:

  “比莫干哥哥如鑒:

  弟阿蘇勒將死,可惜不能拜謁父親的陵墓,和哥哥們團聚。臨行短書,望哥哥們珍重,代我在父親的墳前禱告。父親的靈魂保佑我們帕蘇爾家的子孫。請不必為我發兵下唐,政事和軍務我都不懂,只希望我的一死可以對青陽有用。請照顧我阿媽,也請哥哥把你的仁慈賜予我的女奴蘇瑪。”

  他隔了一段,題頭寫上:

  “大合薩如鑒:

  我不能回北都看您了,想念您和阿摩敕,也想念您的巴呆。我沒有做成什么事,辜負了您的期望,但是我也沒有忘記您的教導。我會仰著我的頭,不會給青陽丟臉。”

  他想到了蘇瑪,忽地有點難過,呆了很久,仿佛還能聽見風里熟悉的“叮叮”聲,那個女孩就站在他的門外。他想起很多年前北都城的雨夜,她摸在自己頭上的溫暖的手。過了很久,他寫下了:

  “給蘇瑪:

  你教我吹的笛子我還記得,我想你再教我吹更多的曲子,可惜沒有機會了。我把你托付給了我的哥哥比莫干,他是可以依賴的人。蘇瑪我很想自己保護你的,可惜我沒有這個本事。但是我努力了,我一直都記著我對你說的話,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不要當個懦夫,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像個青銅家族的男孩。”

  他再寫下了“姬野”,從領口里面把銀鏈子拴著的指套摳了出來,在袖子上蹭了蹭,蹭亮了,然后用小佩刀割開內襯的一角,把指套塞了進去。

  “收到我的信了么?沒想到變化那么快,我要死了,要是讓我選,我寧愿死在殤陽關的戰場上。

  對不起,惹得你不開心,其實那次你看見我和羽然,只是因我阿爸死了,羽然可憐我。她一直都很好心,什么東西她都可憐。羽然是喜歡你的,其實不用我說,你就該知道的,如果她不喜歡你,又能喜歡誰呢?”

  他呆了很久,覺得最后一句實在沒什么道理,于是拿筆涂去了,接著寫了下去:

  “請代我問候將軍,我不留信給他,怕給他惹上麻煩。這件衣服里面有個鐵東西,你找找,留給你吧,會有人比我更適合戴著它。”

  他繞了很大的圈子,可他知道自己還是會繞回那個名字。總是這樣的,他想要避開,他繃緊了臉,想把心也繃緊。可是繃出的只是一個很脆的蛋殼,那只沉睡的雛鳥總在他不經意的時候醒來,用尖尖的喙扣擊著蛋殼,要鉆出來。他的手開始微微地發抖,他落筆寫下“羽然”兩個字,筆卻停在了空中。他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話,可以在這件不大的坎肩上寫滿蠅頭小楷。可他不知道第一個字是什么,只是那么多那么多的東西混在一起,在他心里緩緩地起伏。

  他想要是這時候羽然就坐在他的身邊,他會用絕大的勇氣伸手去摸她的臉兒,對她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真的很美,從天空降到我的面前;對她說我藏著你送給我的那只松煙墨盒呢,我在深夜里寫字,寫一會兒停下來,手指在墨盒上輕輕地滑過;對她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北陸的爬地菊,我想跟你說讓你跟我一起去北陸看著整個朔方原的爬地菊盛開,可是我怕你不答應,所以我等到一個你高興的時候跟你說,這樣你就會開心地點頭了……

  他知道自己最想說的是:“羽然其實我對你……”

  可他又想,即便羽然就在他面前而他即將死去,這句話他也說不出來。

  他疲倦地靠在墻壁上。

  “羽然,我該拿你怎么辦?”他喃喃地說,看著筆尖的墨水滴落在白色的羅絹上,暈出一個個墨點,“我拿你……怎么辦?”

  門開了,一列挎刀的禁軍進來,領頭的是方山。

  “塵少主,該上路了。”方山走到呂歸塵面前,行了大禮。

  呂歸塵呆了片刻,忽地笑了笑,拋下了筆,套上了皮坎肩,迎著朝陽的第一縷光輝,走出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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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已經到來。黎明是整個夜晚最冷的時候,姬野覺得自己的血都要凍住了。

  他坐在地上,靠著一塊倒伏的石碑,呆呆地看著陽光照在焚燒后的廢墟上,殘煙仍在裊裊升起。陽光蓋過大地,新的一天開始。東陸諸國都沿用皇室的規矩,斬刑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時候,姬野知道那個時刻在一點一點逼近。

  他已經去過有風塘,可大群的禁軍把那里重重包圍起來,他找不到息衍,也找不到息轅。他跑到這里來,存著一線希望說羽然還沒有走,雖然他知道羽然也不會有什么辦法,可是至少有一個人可以跟他說話。如今那個樹蔭掩映的小院落只剩下一片焦土,他看著石墁地上刻著的劍圈槍圓,恍惚有種錯覺,覺得這一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遠得不真實。

  也許翼天瞻和羽然根本就是他的一個夢而已,他在這個南淮城里沒有朋友,他是一個小妾生的孩子,孤獨地生活在這個城市里。那些曾經讓他覺得可寄托的東西,歌聲、笑聲、朋友、師長,其實都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本不存在。

  現在這個夢醒了,于是他們消失了。

  他覺得自己心里缺了一塊,他一直把這一塊存在一個夢里,現在沒有了,于是他的心空得生痛。

  他抬頭看著天空里火燒般的霞光,竭力回憶那個男孩的笑容。

  “我……我叫呂歸塵,呂歸塵·阿蘇勒,你可以叫我阿蘇勒。”

  “原來羽族是這樣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還懂得羽族的文字。”

  “我把這柄刀送給你,以后有誰敢踩你的臉,也就是我阿蘇勒的敵人,盤韃天神在上,這個誓言只要我不死,就都有效。”

  “姬野!姬野!快逃!快逃啊!”

  羽然的樣子忽然蹦了出來,她用力地點頭:“對!我們三個是朋友!”

  無數的記憶在同一個瞬間向他洶涌而來,像是冰流一樣穿透了他的胸口。他的心里空空如也,他一無所有,他在南淮城里只是個孤獨而卑賤的少年,日復一日,拖著他的長槍在夕陽里走過。他忽地有種絕大的恐懼,他要離開這片荒涼的林子和廢墟,他要找一個暖和一些的有人的地方,他需要找個人跟他說話。他跳了起來飛快地越過了樹林,越過了池塘,越過了街道……可是街頭寂寂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于是他只能不停地跑,去找那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他就這么發瘋般地迎著曙光奔跑,張大了嘴去呼吸微冷的空氣。

  “阿蘇勒……阿蘇勒就要死了……”他的心里有個聲音在喊,“我跑到哪里去……我該跑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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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三,南淮城,菱花坊。

  正午的陽光利劍一樣懸在頭頂。呂歸塵低頭,看著自己腳下的影子,聽著周圍一陣陣人聲沸騰。

  行刑的地點安排在菱花坊前的廣場,這里長寬都有上千步,足以容納萬人。按照國主百里景洪的諭示,處斬蠻族世子不禁圍觀,這正是立威的時候。廣場中央鋪著紅毯,搭起了高臺,百里景洪和大臣們的位置都在高臺上,呂歸塵遠遠地看了朝服盛裝的百里景洪一眼,覺得這個人自己根本就不認識。

  呂歸塵披了一件玄紅色的寬袍,像極了他的婚服,方山說這樣他脖子里的血涌出來會隱沒在玄紅色里,不會太過難看。方山又說行刑前呂歸塵應該先如廁,否則砍頭的時候全身肌肉驚恐失控,怕是失了威儀。呂歸塵都一一照做,只是方山捧了一碗烈酒給他,湊在他耳邊悄聲說酒里下了藥,喝下去人昏昏沉沉,沒什么疼痛就過去了。呂歸塵推開了那酒,搖搖頭說:“其實我不怕的。”

  說是這么說,真的看見那柄重斧的時候,呂歸塵還是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數十斤的斧斬落下來,砍下一顆人頭和砍雞脖子沒有區別。

  “塵少主別怕,”方山退下去前低聲說,“其實斧子也只是看起來嚇人,卻比刀劍利落,少吃很多的苦頭。”

  聲浪一潮高過一潮,遠處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靈魂,拿著一頁燃燒的火紙,一一點燃九碗烈酒。行刑的軍士半跪著接過酒,一齊仰頭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最魁梧的是劊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帶,把整個胸甲卸脫下來,露出肌肉糾結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卷曲的黑毛。他在一陣刺耳的歡呼聲中把斧子高舉過頂,圍觀的人們以更大的歡呼來回應他。

  呂歸塵看著那些陌生卻興奮的臉,不知道為什么他的死會讓這些人覺得如此有趣。

  劊子手把整整一壇酒淋在身上,瞪著發紅的眼睛環顧周圍,兇狠得像是一頭烈鬃熊。觸到他的眼神,呂歸塵心里一寒,他上過陣,卻沒有見過這種眼神,兇蠻中帶著夸耀和興奮。他忽然明了了這一切的用意。他懂得貴族行刑的禮法,本應簡單而肅穆,國主所以把這些東西搬到這里來,只是要讓他死得卑微,就像一個卑賤的死囚那樣。

  一股氣在心里撐住了他,眾目睽睽之下,呂歸塵忽然仰起了頭,默默地對著天空。雁唳中一只孤雁滑過天邊一角,呂歸塵嘴角帶起一絲淡淡的笑。

  人群中又起一陣喧嘩。

  沉重的鐵蹄聲從場邊傳來。四名重裝鐵騎籠罩在巨大黑氅里,策馬緩步而來,手中高舉繡著金菊花的長幡。鐵面甲遮住了他們的樣子,但是呂歸塵掃了一眼,還是認出了他們中的一人。那是方起召,雖然都穿著制式的鎧甲,但是方起召配了他家傳的名劍。

  重裝鐵騎繞場一周,經過呂歸塵面前的時候,一人持著長幡的手顫抖起來,長幡在空中搖晃。

  “雷云!”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別丟了威儀!這家伙馬上就要死了,不過是塊死肉!”

  那是雷云正柯。呂歸塵扭過頭不愿看他的眼睛,他明白為什么雷云正柯會這么恨他,畢竟是他的族人殺了雷云正柯的哥哥雷云孟虎。以前他們還能一起聊天的時候,雷云正柯說起這個哥哥總是一臉的自豪,又懊喪地說我一輩子都超不過他。鐵騎繞場一周后,站定在行刑臺的四角,負責行刑的武士則有八人把行刑臺圍作鐵桶,那個赤裸上身的劊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是做戲,搖搖晃晃地走上臺來,瞥了一眼呂歸塵,倒像是屠戶看一頭待宰的豬。

  他忽地一腳踹在呂歸塵的膝蓋后彎,同時一巴掌狠狠壓在他后頸上。呂歸塵不由自主地跪下,抬不起頭來。全場爆發出一陣歡呼。

  一根帶著倒刺的鐵鏈兜頭扣下來把呂歸塵纏住了,劊子手在他背后狠狠收緊,倒刺嵌進肉里,呂歸塵的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呻吟。

  “管你是金帳國的少主還是一個銅鈿不值的賤人,到了這里就是我的地方!”劊子手壓低了聲音在呂歸塵耳邊說,“都是將死的人了,不要擺出死硬的樣子。好好收場,我們做事的也好給你個痛快!”

  一名武士把幾乎一尺厚的木枕推過來墊在呂歸塵的脖子下,另一個人把一只銅盆放在木枕前。

  “這一下要賣力啊!”推木枕的軍士說,“國主在上面看著,利索點兄弟們都有面子。”

  劊子手在手里掂著斧頭:“小事,保證連木枕一劈兩段!”

  高臺上的百里景洪揚了揚手,全場都安靜下來。鼓點響了起來,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跳躍,越來越重,越來越急。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呂歸塵知道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了,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思考,最后一次看這個世界!他要做點什么,他早已經想好,他不會無聲無息地讓自己的頭落下。兩個軍士全力壓住了呂歸塵肩膀,可這馴服如綿羊的蠻族少年忽然掙扎起來。他不顧一切地用力,他想要站起來!軍士們大驚,用上全身力氣,劊子手上前一步一腳踩住呂歸塵的后頸,把他的脖子踩進木枕上半圓形的凹陷里。可呂歸塵仍在掙扎,不把最后的力氣用盡,他不會停下。他努力抬起頭去看周圍的人,陽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只覺得人海人山。他想象著那一雙雙眼睛帶著無辜的好奇,像是看一場大戲。這些人在看著他死,可是他要告訴這些人他心里并不怕,他是青陽呂氏帕蘇爾家的男孩,什么都不怕。他要用一個蠻子的眼神去回敬這些人,傲氣地嘲笑他們。

  姬野會在他們中么?羽然會在他們中么?呂歸塵忽然想,支撐他的那股傲氣忽地有些虛弱,他微微戰栗,茫然失措。鼓點越來越急,他就要死了,最后他能不能看見那雙深紅色的眼睛?他想到這兩個人,心里變得很亂很亂,他發覺自己心底極深處仍有一絲渺茫的期待,姬野會不會來救他?姬野……那個騎著黑馬手把長槍,目光像是黑電的孩子,總是那么強韌,是可以依賴的朋友。

  劊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實,死得更難受!”

  “難受?”呂歸塵想,他在心里笑,滿是蔑視。他想你懂什么難受?砍頭就難受么?

  行刑的軍士做這行是老手,兩膀膂力大得驚人,呂歸塵覺得掙扎不動了。一直被他壓住的絕望終于升了起來,把他整顆心都裹住了。姬野不會來救他的,呂歸塵想,姬野是什么?其實也只是一個在家里永遠低著頭的孩子,他有時候像只憤怒的刺猬,那是他害怕,他怕自己不豎起那些尖刺,別人就會從他身上踩過去。最后一聲鼓點落下,一切歸于寂靜。呂歸塵忽地用力攥拳,他還留了最后一絲力氣。這是他一生的結束,這以后不會有人再嘲笑他的懦弱,他懦弱了十幾年,應該勇敢一次……他要用盡他一生的力量去喊那個名字,這樣即使他變成了飄忽的鬼魂,這最后一次的大膽會讓他不虛此生。

  重斧在他頭頂高高地舉了起來。

  呂歸塵攥著雙拳,讓肺里吸足了氣,把嘴巴張到最大,把氣吐出去,對著所有人呼喊:“羽……”

  羽……

  羽……

  羽……

  他聽見自己心底的回聲,他狂喜,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有一股氣息直沖出去。

  然而更強烈的聲音把他的呼喊忽地截斷,呂歸塵哆嗦了一下,那是箭鳴!是羽箭急速切開空氣的嘯聲!在殤陽關的戰場上不知多少次他聽見這種聲音在他附近掠過,隨即戰友們倒在血泊里。這一次,他覺得有什么粘稠的液體濺在自己的后頸里,重斧沒有落下,他還活著。他仰起頭,看見劊子手猙獰的神情僵住了,斧頭從他手里墜落,他軟綿綿地跪下,雙手顫抖著去拔那支箭。那支箭準確地洞穿他喉嚨,只剩下箭羽留在外面。

  雷云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連著森嚴的鐵面甲一起拋入空中。他提著沉重的鐵弓,腰間捆滿箭囊,馬鞍上捆著明晃晃的十二柄長刀。那真的是一只刺猬,一只憤怒的刺猬,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電。

  “姬……姬野……怎么是姬野?”方起召驚恐地大喊。

  “有……有人劫法場!”行刑軍士中的有人嘶啞地喊。

  “啊!”圍觀的人群中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這個在演藝小說中重復過千百遍的情節真真實實發生在人們面前時,誰也不敢相信了。而且只有一個人,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孤零零地要劫一個數千甲士守衛的法場。

  呂歸塵看著那個十九歲的年輕人,就像六年之前,第一次在演武場,兩個人隔著重重的人墻目光相對,眼神里還帶著一點陌生一點猶疑。

  “阿蘇勒,我來救你了。”姬野說。

  他算不得是個口齒伶俐的人,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該說些什么。可是他面對呂歸塵的眼睛,還略感窘迫,覺得自己非得說點什么。于是這句話脫口而出,非常自然,就像是無數次夕陽下他帶著戰馬說:“阿蘇勒,我們喝酒去。”

  非常自然,就是這樣!

  說完這句話,他策動了戰馬,爆發出把全場聲音都壓下去的吼叫。

  “姬野!姬野!”幾乎在同時,呂歸塵也不顧一切地吼了起來,“快走!快走!沒用的!別管我了!”

  不知道多少軍士從四面八方涌入刑場。方起召這批人身為儀仗,是下唐軍人的顏面,雖然腿肚子哆嗦,卻也不能退后,剩下的三名鐵甲重騎一齊拔出了佩劍,擋住姬野沖向行刑臺的道路。

  連續的三次箭鳴。

  呂歸塵熟悉姬野輪指連環箭的速度,可是這一次姬野更快了,他學了出云騎軍左右馳射的辦法,第一箭直接貫穿了方起召的頭顱,第二箭洞穿彭連云的手臂,這個饒舌的家伙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哀嚎就栽下了馬背,第三箭射出,呂歸塵背后的一名行刑軍士肩頭中箭,箭上的力道帶著他倒栽出去。他的肩胛骨大概是被箭鏃擊碎了,蜷縮著身體哀嚎打滾。

  方起召的尸體落馬,頭盔摔掉,露出張死人臉來。姬野掃了一眼,再沒有顧忌了。他殺人了,殺了方起召,南淮巨富方氏的小兒子,從此他完完全全地和下唐站在了戰場上對立的兩側。他們如果抓到他,會對他施寸磔之刑,把他刮成碎片。在那些人眼里他是什么?不過是個流亡貴族家里庶出的男孩,狗一樣卑賤,不名一文,殺他幾十次都不夠償還那些世家公子的命。不過這樣也很好,他本就不在乎這些,他有一個朋友,他不能讓他死去。為了這個,他可以殺更多的人!

  士兵們潮水一樣涌來,把他和行刑臺隔開。他面前有幾十人或者幾百人,他不知道,眼前黑壓壓一片人影閃動,讓他覺得回到了殤陽關前慘烈的戰場。這種感覺讓他極度興奮,他熟悉戰場,知道這時該怎么做。

  他連續不停地開弓射箭,士兵們沒有帶盾,不敢過于逼近,前面的幾人中箭,后面的人驚慌中只好以尸體作為盾牌。他這種“輪指連環箭”耗箭極快,一會兒再摸箭囊,已經空空如也。他遺憾這還不是真正的戰場,戰場上息衍總在陣后準備好輜重大車,車上滿載箭支。他拋出鐵弓,砸在一個冒險偷進的步卒臉上,雙手從馬鞍上拔起了兩柄長刀。士兵們大吼著沖了上來,姬野的長刀劈了進去,他陷入了包圍,可心里沒有恐懼。成片的飛血、中刀之后的哀嚎、飛起的斷肢,戰場氣息越來越濃烈,他胸膛里的血滾燙。

  “逆賊!逆賊!抓活的!要活的!凌遲處死!”觀禮臺上,百里景洪拍著桌子,幾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齒。

  “國主放心。”拓跋山月揮手召來了自己的親兵,“傳我的令,急調弩手和盾牌手各一營過來。”

  “笑話!”百里景洪怒極反笑,“我們這里禁軍有兩千人,難道就擋不住一個逆賊?還要另外調兵?”

  “國主聽臣下一句話,禁軍根本就是無用之軍。而這兩個人親身上過戰場,親手殺人,是不同的!還有……”拓跋山月猶疑了一刻,不再說下去。

  姬野雙手的刀插進同一個軍士的小腹里,那個軍士垂死之際卻有一股拼命的勇氣,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兩柄刀,不讓姬野拔出。

  姬野低頭,看見他肩甲上烙印著一只蝙蝠,這是一個隱藏在禁軍中的鬼蝠。背后有金屬破風聲傳來,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有人趁機偷襲。他雙手緊握刀柄,雙臂左右一振,脆薄的長刀從中間斷裂。姬野一腳甩脫馬鐙,踢翻了那個鬼蝠的尸體,雙手斷刀左右橫切出去,劃開了兩側各一個禁軍的喉嚨。血光中他一手從馬鞍上拔出一柄新的長刀,翻身直刺,把一個跳起從半空撲下的鬼蝠貫胸穿透。困在人群里,戰馬已經完全沒有用處了,姬野一按馬鞍,蹲在馬背上,長刀橫掃一圈逼退了身邊的人,而后猛地躍起,落地劈斬,劈斷了一名禁軍的琵琶骨,把他的上半身幾乎劈成兩半。這是嬴無翳的霸刀,姬野放手把嵌在禁軍身體里的長刀拋棄,左手抓下馬鞍格住了一支斜刺過來的長槍,右手再拔一柄長刀。

  他預計到了這樣的情況,沒有把馬鞍束在馬背上,只是虛壓著,這時候巨大的馬鞍覆蓋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長刀壓住了另一側。

  “阿蘇勒!站起來啊!站起來!”他在人墻的縫隙中看見呂歸塵依舊被行刑的軍士壓在木枕上,心里焦急,嘶啞地吼叫起來,“站起來啊!我們殺出去!”

  “姬野!走啊!快走!沒用的!你瘋了么?”呂歸塵也是嘶啞地吼著回應。

  “廢話!都是廢話!怎么能走呢?”姬野一記膝擊,把靠近他的禁軍下巴磕落了,那人的佩刀也斬在了他的腰間,幸好不是很深的傷口,他跟著一腳踩在那人的胸口上,聽到腳下胸骨開裂的聲音。

  他把手中的長刀擲出,長刀飛旋著扎在呂歸塵面前不遠處:“拔刀啊傻子!拔刀啊!”

  他再拔一柄長刀,高舉起手給呂歸塵看自己腰間的傷口:“你再不拔刀,我就死了!”

  背后傳來了燙傷一樣的劇痛,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了幾步,右手收回背后用手背一蹭,滿是淋漓的鮮血。得手的還是一名鬼蝠,姬野知道息衍訓練的這支斥候部隊散布在整個禁軍中,可他也不知道確切有多少人。鬼蝠手里只有一柄短匕首,正猶疑著是否該撲上去再補一刀,姬野穿著騎軍的鯪甲,他不知道那一刀割破甲胄留下了多深的傷痕。這是他的最后一個念頭,姬野一揚手,把整柄長刀拋擲出去,從鬼蝠的腦袋正中劈斬進去。

  那記投擲耗掉了姬野全部的力氣,他一時呼吸接不上,跌跌撞撞地退了兩步,還要再拔刀。這一次他沒有機會了,兩個禁軍鉆了這個空隙,左右撲上來抱住他的雙腿。他和禁軍們一起摔倒,落地的一瞬間,他拔出胸口的青鯊扎在其中一人的后頸里,猛地發力,把一尺長的刀刃整個推了進去。更多的人撲了上來,他們已經得手了,也不再用刀。百里景洪下令活捉,他們每個人都只是撲上去按住這只野獸,像是幾十個人扭翻一頭發怒的犀牛。

  灰塵起落,呂歸塵模模糊糊地看見姬野有時甩開幾個人,可立刻又被壓了回去。禁軍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只能偶爾看見姬野的手從人堆里探出來一瞬,血紅的手用力拍打地面。呂歸塵覺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里有兩個搏動,不同的頻率,像是兩個人在里面揮舞鼓槌瘋狂敲擊。很多年不這樣了,這是他幼年時發病的征兆,有一種從內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兩半。

  “阿蘇勒!阿蘇勒!”姬野被無數只手抓住了每一處關節,完全動不了了,只能嘶啞地大吼,“不要死啊!羽然會想你的,羽然……她會想你的啊!”

  他用盡全力咬在一個禁軍的胳膊上,那個禁軍痛叫了一聲,松開了姬野的右手。唯一的一個空隙,姬野從甲帶的縫隙里扯出那頁信紙,狠狠地把它拋向了呂歸塵。

  瞬間,他就被禁軍再次淹沒。

  沒有人去管行刑臺這邊,呂歸塵看見那頁信紙飄飄悠悠地隨風而來,最后來到他面前,攤平在地上,上面燒了一個洞。那封信說:

  “姬野、阿蘇勒:

  對不起,我要走了。故鄉的使者來了,我知道他總會來的。我從來沒給你們說我是誰,我想你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寧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這天忽然就來了。

  我沒有跟你們說,是因為我不想告別。我記得我來的時候誰也沒告訴,只是和爺爺一起騎了一匹馬,走了很遠的路,就到了。有一天我還會這樣回來的,和爺爺一起騎一匹馬,就這么就回來了。

  我會在很遠的地方想你們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們,所以我很快就會回來。”

  然后風帶著信紙走了。

  許多年之后呂歸塵回想那個瞬間,覺得風里是神祉的手在指點他們的去路。在他覺得一切希望都已經遠離他的時候,神祉打開了一扇門,告訴他光永遠不死。恍惚中他聽見熟悉歌聲:

  “紫槐花開放的季節,讓我說愛,

  愛飛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讓我們唱歌,

  那些唱歌的松樹都結籽了,讓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讓我們說愛,

  讓我們唱歌,

  讓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呂歸塵一生中過去的十七年里,從沒有任何時候像這一瞬。這一瞬呂歸塵想活下去,想要看見明天早晨的陽光,看見晨光中他的朋友們,看見金色的長發在風中飄灑如光縷。

  想要聞見那種香味。

  想要不經意觸到時的溫軟。

  想要很寬松的擁抱和很漫長的時間,一起眺望護城河的河水在落日下燦燦如金。

  姬野的聲音像是狼嚎:“阿蘇勒!你這個傻子!睜開你的眼睛看看啊!你看見了么?不要死啊!羽然會想你的。”

  呂歸塵嘴角一動,笑了笑。他想你才是傻子呢,你帶著十二柄長刀沖到這個砍頭的地方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句話么?

  一瞬間,天地寂靜!

  胸膛中要把他撕裂的兩個律動合而為一,那潛藏在心底的、帶著血腥氣的甜香卷了起來,黑暗像是漸漸涌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扣著鐵鏈壓著他雙肩的軍士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雙手上的感覺。無數的死囚在他們手上伏法,這些人中不乏魁梧如熊的匪徒,卻從未有一人能在這條帶著倒刺的鐵鏈下掙扎出去。可鐵鏈鎖住的少年正在一點一點地往前爬,拖著他們往前挪動!倒刺勾在他的肉里劃出了深深的血痕,這少年像是根本沒有感覺。

  行刑軍士都傻了,看著他拖著兩個軍士爬過木枕,向著前方伸出了手。

  他要去抓那柄長刀!軍士們忽地明白過來。

  一個人搶上一步想拔走那柄刀,可是已經晚了!呂歸塵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掐住了左右兩個軍士的脖子,對著天空舉了起來,把他們的頭狠狠地撞在一起。鮮血和腦漿淋漓而下,灑在他的臉上,半紅半白,像是古老神秘的圖騰,他清秀的面孔此刻看起來猙獰可怖。他已經變了一個人,仿佛魔鬼在他身體里蘇醒。他環顧四周,目光所到之處,每個人都覺得心里一片冰冷。

  呂歸塵走到長刀前,看著那個握著刀柄雙腿哆嗦的軍士,一字一頓:“拿開你的臟手!”

  軍士完全傻了。

  呂歸塵猛地拔刀,拖過那個軍士的衣領,把他的脖子壓在木枕上。他根本連想都沒想,揮刀劈落。木枕和脖子一切分成兩半,血一直濺了五尺遠近,無頭的尸體還在掙扎,呂歸塵一腳把它踢翻在一邊。他捂著臉,低低地笑了起來,而后這種笑聲變得野蠻而瘋狂,他張開雙臂仰天狂笑,臉上鮮血和淚水并流。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他們的靈魂在黑暗中看我,他們傳給我尊貴的血和肉,他們傳給我天神的祝福。我們注定是草原之主,我們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們注定是神唯一的使者。”他喃喃地念著這些咒語一樣的東西。

  他全身泛出赤紅,每一寸皮膚下都有搏動的血管暴突出來,仿佛活蛇。

  只有拓跋山月明白這些咒語一樣的話意味著什么,他渾身凜然,不由自主地踏上一步擋在百里景洪面前,聲音異常:“國主避一下,快避一下!”

  “笑話!”百里景洪怒吼,“區區一條蠻狗,本公要避他么?”

  “不是蠻狗,是青銅家族歷代祖先的靈魂!”

  隨著拓跋山月的話,呂歸塵放聲咆哮起來。這種聲音根本不像是這個年紀的男孩能發出來的,他背后有如站著太古的巨龍。要沖向他的軍士們全都呆住了,他們覺得迎面來了一陣狂風,風里如有刀子剜著他們的臉。呂歸塵沖向禁軍最密集的地方,長刀劃出巨大的扇面,兩個靠他最近的軍士被攔腰斬成了兩段。他每踏一步就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沒有人敢正面對抗他的刀鋒,這種力量不屬于人類,鐵甲、刀劍、身軀,每一樣擋在刀鋒前的東西都被斬為兩段,就像是鐵刀裁紙那樣。緊急調來的盾營根本就沒有布陣的時間,三百人散亂地圍了上去,他們手持銅皮鍛打成的圓盾,結成一線推進。恐懼至極的禁軍丟下幾十具尸體,撤到盾營的背后。呂歸塵長刀虛劈,刀斷成了兩截,斬過太多的骨骼和鎧甲,姬野從武器店里買來的便宜長刀早已滿是裂紋。他扔掉斷刀,踢著附近的尸體,并不看步步逼近的盾營武士。

  他從一具尸體上拾到了闊刃銅劍,從另一具尸體上找到了厚背的重刀。

  人們看到他臉上露出了笑容。盾營的武士們還沒有明白呂歸塵到底在笑什么的時候,他忽然轉過身,伏低身形,狂風一樣逼近了盾營的戰線。看似堅固的戰線隨著他重劍第一次斬下就徹底地崩潰了。一劍平揮,三只盾牌被斬裂,呂歸塵大鷲一樣飛躍起來,踢翻了最靠近他的一人,他落下的時候以膝蓋壓在那個人的胸口,那個人已經是個死人了。隨即他雙手的刀劍一齊輪轉,在盾營軍士中來去,整個人像是一架粘著血肉旋轉的風車。

  “雙手刀劍之術!”

  拓跋山月從他身上看見了息衍的影子。平素息衍只配單獨的一柄重劍,可是拓跋山月卻知道息衍年輕時以雙手刀劍成名。

  “廢物!都是廢物!騎兵!騎兵出去!”百里景洪驚恐且憤怒,咆哮著下令。

  混亂不堪的盾營左右分開回撤,四名重騎兵平端騎槍列成一排,他們都是全副河絡打造的重甲,渾身上下沒有弱點。呂歸塵沒有追殺盾營,剛才的殺戮大概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他沉重地喘息,雙手刀劍插進土里支撐著身體,背對著重騎兵,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危險的鐵蹄聲。重騎兵們對了對眼神,都覺得這是機會。他們看見了這個瘋子一樣的少年怎么成排地屠殺了數十名禁軍和盾營的軍士,可是他們還有自信,自己厚實的鍛鋼重甲是重斧也不能劈開的,而且這瘋子樣的少年大概已經支撐不住了。

  他們同時策動戰馬,并排沖了上去,騎槍和盾牌在面前組成兩道防御。呂歸塵沒有回頭,只是喘息。重騎們看不見他的臉,只有站在另一面的人才看見他滿頭亂發上粘著血污,臉上第二次露出笑容。這笑容一如他撿到那對刀劍的時候,森嚴殘酷,令人想到地獄。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鳥鳴似的怪叫,忽然整個人帶著沉重的刀劍騰起在空中,足有一人的高度。他在空中翻身旋轉,在準確的瞬間避過了重騎掃來的長矛。而后刀劍左右遞了出去,沿著頭盔和甲胄間的縫隙劈斬進去。兩匹戰馬止不住步伐,又跑了十幾步,縫隙中才涌出鮮血,兩支騎槍同時落在地下。

  “息將軍!息將軍的……鐵騎馬反身逆手殺!”一個帶過兵的老臣尖聲地叫了起來。

  “息衍!息衍這個混帳!教出來的都是逆賊!”百里景洪扭曲的臉上再沒有儒雅的痕跡。

  第三名重騎被呂歸塵一刀掃去了兩只馬蹄,他和戰馬一起倒在塵土里的時候,呂歸塵鬼影般逼上,刀尖貼在他的胸口頓了一下,驟然發力,刺穿了他的心臟,重甲上留下手掌長的切口,厚實的鐵皮在邊緣翻卷起來。

  呂歸塵轉過身,看著最后一名重騎。那名重騎只覺得自己所在根本不是人間。心里空空如也,連逃走的念頭也沒有。呂歸塵忽然加速奔跑,借勢躍起,在空中一劍劈斬,直中騎兵的頭盔。金屬撞擊的聲音幾乎要撕破人們的耳膜,呂歸塵落在地上,看著手里的重劍斷成了兩截。確實是值得驕傲的鍛鋼頭盔,正面沖擊,劍被頭盔彈開了。那名騎兵靜靜坐在馬鞍上,片刻,一股鮮血忽地流了滿臉,他的身子歪了歪,整個頭盔分崩離析。

  軍士們圍繞著呂歸塵。呂歸塵提著一雙刀劍,踩著尸體,默默地在廣場中央踱步。不計其數的刀尖槍尖指向他,可是沒有人敢沖上來。呂歸塵所到之處,一丈內無人敢踏入,軍士們像是一群螞蟻,圍繞著一只巨大的、危險的甲蟲。

  呂歸塵走向姬野所在的地方。兩個軍士還壓著姬野的雙臂,呆呆地看著呂歸塵一步步走近。終于有一個人清醒過來,忘記了軍法和任何的懲罰,跳起來怪叫一聲,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呂歸塵停下腳步,看著最后一個軍士在哆嗦。姬野和那個軍士一起看向呂歸塵,胸膛里也有一股沁骨的寒氣。殤陽關前,蘭亭驛輜重大營里,那個雷騎撤退的月夜,姬野第一次看見呂歸塵殺人。這個文靜內斂的少年忽然如妖魔附體,拔出影月大鷹一樣躍起,在人群里忘我地砍殺。從那時起,姬野隱隱約約知道總有這么一天,呂歸塵壓不住自己身體里某種可怕的東西。此刻呂歸塵俯視他們,眼睛里面只剩一片森嚴的慘紅色,那不光是因為充血,還帶著審視獵物的意味。

  他一手把那個軍士提了起來。軍士在驚恐中鼓起勇氣,一刀砍向他的肩膀。刀砍中了,卻被貫注了力量的肌肉夾緊,僅僅陷入了一寸,呂歸塵的動作根本沒有因此受到任何影響,他默默地發力,把軍士的一條胳膊生生撕了下來。軍士哀嚎一聲昏死過去,呂歸塵對這個獵物失去了興趣,把人和斷臂一起扔在一旁。

  呂歸塵的目光對上了姬野的。姬野也想退后,可他的腳步虛軟,呂歸塵一把拎起了他,像是拎起一只待宰的雞,單手如鐵鉗卡住他的脖子舉向空中。

  姬野從沒有感覺到這樣的無力,他懸在空中無從掙扎,支撐他重量的是那只鐵鉗般的手和他自己的喉骨。他聽見自己喉骨處傳來了可怕的聲音,那塊脆弱的骨頭隨時會碎掉。他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的頸部青紫,血流在那里淤積,腦海里一片空白。那片空白中有個不甘的聲音——

  就要死了么?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不是朋友么?一起上過戰場,背靠背面對圍上來的敵人,也一起喝酒賭錢偷東西,像被獵人追逐的野狐貍那樣并肩奔逃在南淮的夜色里。應該是最好的朋友吧?可以為了他人頭落地。為什么愿意?理由說不出來,大概是沒法看著他人頭落地,那樣的話心里會比死還難過吧?

  那自己對呂歸塵是否也一樣?

  那片空白忽然被一個強大的念頭擊穿了,仿佛雷亟!他清醒過來,他不信,不信呂歸塵會殺了自己!

  那個兇獸般的呂歸塵其實是在猶豫,遇見姬野之前從沒有人能在他刀劍下活過兩個照面,以他此時的力量根本無需緩緩地捏碎姬野的喉骨。他只要釋放出壓抑在手里的力量,姬野的脊椎都會被捏碎。

  他在猶豫!

  姬野瞪大眼睛,看著呂歸塵,用盡最后的力量:“阿蘇勒……”

  慘紅色的眼睛里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是我……是我!醒醒!”

  “不要停……”呂歸塵嘶啞地咆哮,“喊我!喊我的……名字!”

  他一手依然鎖死姬野的脖子,一手用力按著自己的頭,手指伸進亂發里,像是要把頭發揪下來。

  “阿……阿蘇勒!”姬野忍著喉骨的劇痛,放聲大吼。

  呂歸塵的身體忽然僵硬了,那股兇蠻的力量離開了他。姬野墜落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頭部缺血,只覺得天旋地轉,趴在那里很久站不起來。視野慢慢清晰起來后,他再次抬頭,觸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湖水般清澈、平靜,帶著初醒般的迷茫。呂歸塵仿佛被人從身體里拎走了骨頭,軟軟地倒下,姬野撲上去接住了他。

  “姬野……你到底為什么……要來啊?”呂歸塵低聲問。

  “我是你的朋友啊!你這個傻子!”姬野擦了擦自己臉上的血污,無可奈何地在好朋友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

  他們背后,軍士們持著刀槍小心地逼近,殘存的盾營再次集結起來,桶狀的包圍已經成形。

  觀禮臺上,百里景洪看著不遠處的一幕,憤怒得渾身顫抖。

  “國主,事到如今,只有出動弩營!直接殺了這兩個人。如果真的讓他們逃走,我們將無法對帝都的百里氏主家交待吧?下唐國在東陸諸侯里,也會顏面喪盡。”拓跋山月低聲說。

  “我還以為拓跋卿是想我放那個蠻子一條生路。”百里景洪克制著怒氣。

  “那時候我們還未被逼上絕路,此時此刻,下唐國的尊嚴已經被押了上去,我們無法后退。”拓跋山月平靜地說,“我想提醒國主記得,是誰把我們逼到了絕境。”

  “鬼蝠呢?鬼蝠營在哪里?”百里景洪想起了這支特別訓練的斥候軍隊,不再理會拓跋山月。

  一名禁衛百夫長近前,壓低了聲音:“今晨有風塘中傳了息將軍手令,臨時調走了禁軍中九成的鬼蝠。剛才來的消息,息將軍還下令守城軍士迅速回大柳營報到,城里現在所剩的兵力不過三五千人……”

  “誰讓你們聽息衍的令!”百里景洪愣了一下,放聲大吼。

  百夫長驚得跪下:“禁軍中也只有少數人知道國主解除了息將軍的兵權,普通士兵更是一無所知,他是武殿都指揮使,我國軍武的最高指揮,他的手令,效力僅次于國主的手令……”

  “好!好!息衍!好逆賊啊!”百里景洪跌跌撞撞地退后,“我本不想殺你,我本還想去帝都為你求情,我本還要用你為將……”

  “弩營!弩營!”他咆哮起來,“出動弩營!殺了他們!”

  令旗擲下,弩手們出列,從四面八方圍聚過去,他們手持做工精良的十字弩,弩弓上搭著淬毒的短矢。他們把弩箭從盾牌上方伸出,只要扣動扳機,數百支短矢可以把中央的兩人完全埋葬。

  “終于……終于要死了啊!”姬野吐出了一口含血的唾沫,笑了起來,露出了滿是血絲的牙齒。

  “這么死……真的比砍頭好啊!”呂歸塵跟著他笑,“比砍頭好,好太多了!”

  “廢話!站起來!我們站起來!”姬野咆哮,“這樣我們是站著死啊!好過被狗一樣壓在地上砍頭!”

  他挽住呂歸塵的手,兩個人支撐著重新站了起來。

  姬野緊緊地攥住了握刀的手腕,用盡了最后的力氣,仰望天空:“阿蘇勒!一起來,我們一起來!鐵甲……依然在!”

  呂歸塵從坎肩的夾層里摳出了指套,珍而重之地把它套在自己的右手拇指上,鐵青色的光點亮了他的眼睛。他對著天空高高舉起握刀的手:“依然……在!”

  年輕人們把這句話咬在牙齒間,猛地噴發出去,聲如雷霆,仿佛要與整個世界為敵。而后他們互相擁抱,放聲大笑,把背心留給了逼近的弩手們。

  “天……驅!”百里景洪面如死灰,“天驅!真的是天驅!那么息衍也是天驅……我一直不知道在我的南淮城里,這些亂國的逆賊猖狂如此……”

  拓跋山月默默地眺望,輕輕撫摸自己的心口。這就是天驅,太古時代鐵皇的后裔。曾經輝煌如日的尊嚴殘留在古老的青鐵指套中,不曾死去,只是沉睡。現在鐵皇們的靈魂蘇醒了!尊嚴升騰起來了!年輕人們用力把套著指套的手舉向天空,他們在炫耀,他們在大笑。拓跋山月聽過關于天驅的傳聞,卻并不理解為什么總有人會效命于那個叫做天驅的團體。他們所求的是什么?拓跋山月想象這些人在深夜圍聚在荒原上圍繞著火堆披著重甲,他們的身影高大而沉重,像是祭祀某個遠古的神明。可是他們又信仰著什么?

  這個瞬間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天驅——天驅就是兩個擁抱在一起的年輕人的背影。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6
十一

  大地震動起來。

  觀禮臺上的大臣們和下面的軍士們臉色都變了。這可怕的聲音仿佛一群身高十丈的夸父用石錘敲打著地面,步步逼近。這一天里發生了太多的事,沒人知道還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會發生。拓跋山月的臉色也變了,那不是地震,他的直覺告訴他,震動里藏著絕大的危險。他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像是戰馬奔馳的鐵蹄聲,可沒有戰馬那樣沉重。震動越來越劇烈,廣場上石板縫隙里一股股灰塵上竄。轟隆隆的巨響是來自廣場對面的寬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去,那里煙塵彌漫,陽光照在煙塵上模糊了視線。

  “鐵……鐵……鐵……”一個僵坐在觀禮臺上的老臣忽然站了起來。

  他說不下去,喉結劇烈地顫動,拓跋山月從他眼睛里看出了絕大的恐懼,那恐懼是種在一個人靈魂深處的,撲出來可以把人心撕碎。

  “鐵……鐵……鐵……”老臣揮舞著胳膊,野狗般躥來躥去。他想要逃走,卻找不到路。

  “鐵……鐵……鐵……鐵浮屠!”(注:鐵浮屠在胤末燮初的戰場上是一支占據絕對強大地位的重型騎兵軍隊。和東陸的重騎兵相比,它采用來自河絡的技術,裝備整體鑄造的重型金屬鎧甲,這種鎧甲更具備了多層不同材料復合的工藝和關節活動設計,是一件超越那個時代的制品。但是即便如此,它可怕的重量也只有少數的蠻族駿馬可以負荷。和它相比,東陸的重騎兵采用的是金屬的鎖子甲或者明光甲,在防御上的效果差別很大。但是遺憾的,這點也是鐵浮屠這支軍隊裝備的費用異常高昂的原因,無法廣泛建立制式軍隊。東陸重騎和北陸重騎的區別,很接近歷史上東方的鐵騎和西方的重騎兵之間的差異,在很多歷史記載中提到的中國“鐵騎”,根據推測往往只是在要害部位裝備金屬護甲的輕型騎兵,而驕傲的法蘭西重騎兵盔甲則只有家境殷實的貴族才可以配備。)

  他最后的聲音幾乎是號哭,隨即全身顫抖著跪下,像是看見了末日。

  拓跋山月的呼吸中斷了,強烈的恐懼仿佛一只冰冷的大手捏住了他的心。那個老臣已經八十多歲,行將就木。然而北離十七年,他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年輕人,作為唐國尉官追隨風炎皇帝的“第二鐵旅”北征,殺至瀚州鐵線河,在那里他見到了本不該存在于這世界上的軍隊,青陽鐵浮屠!那些武神般的騎兵把胤朝的整整一代英雄埋葬在瀚州的長草下。如今還能記得那場戰役的人已經很少了,活下來的人也該埋入黃土了。拓跋山月曾試圖詢問那個老臣到底什么是鐵浮屠,然而老臣只是擺擺手,佝僂著背走過。有人告訴拓跋山月這個老臣從鐵線河上回來后再也不敢騎馬,因為馬在他眼里是噩夢般的兇獸,更不會提起那個戰場,因為那會讓他自己在午夜夢回時驚醒。

  現在那些噩夢般的戰馬回來了,拓跋山月一直以來的預感也應驗了。青陽大君呂嵩那個男人并不平庸,不會俯首在東陸人的令旗下。他暗中恢復了鐵浮屠。東陸和北陸之間的安寧已經太久了,蠻族對于東陸的野心又開始勃勃跳動。

  噩夢般的戰馬從煙塵中露出了本相。所有人都覺得那根本就是夢里才會出現的怪物,純黑色的戰馬,純黑色的鎧甲,組合起來卻不是什么騎兵,而是猙獰的猛獸。那些鎧甲上刀刃般的刺反射著日光,騎士們手中形制森嚴可怖的鐵槍長達一丈二尺,而戰馬的胸膛寬闊如墻,東陸的馬在它們面前根本就是些驢子,它們可以昂然地踩著東陸馬的馬頭,把它們踩成肉泥。常人無法想象的鎧甲鑄造工藝使得那些黑色的騎兵毫無破綻,連馬的蹄腕也被鎖子甲嚴密地保護起來,從厚度看那些鎧甲大約有數百斤之重,但是不可思議的是,戰馬依舊可以負荷,騎士們也依舊可以自由地活動手臂。他們罩上面甲,把指向天空的騎槍緩緩平放,扣進鎧甲上的機括里,右手臂彎嵌入了自己腰間的托架,他們以左手在馬鞍之間和騎槍之間扣上了純黑色的鐵鏈,那些鐵鏈的每一環均帶著倒鉤,試圖從兩匹馬之間閃過的人會被刮去皮肉變成森森白骨,隨后他們以左手拔出了腰刀。一連串的響聲后,現在那套鎧甲已經完全進入了作戰的狀態,它變成一套由人、馬和鎧甲組成的機括。他們是騎兵,也是戰車,還是被戰馬驅動的木雷……或者,他們根本就是違背世界規則的妖魔!

  巨大的恐懼從天而降,人們互相推搡、擠壓,想從兩邊疏散。可是廣場上四面八方無處不是人,人流沒有出口,只是卷入越來越劇烈的漩渦。鐵浮屠發動了,如巨石般滾來,碾壓著血肉。正面迎上的人尸骨被掛在槍尖上,少數人避過了槍尖,卻被鐵浮屠的左手刀干凈利落地一刀斬首,有些人則撞在馬鎧的鐵刺上,尸體被兩匹互相靠近的戰馬擠壓之后掛在馬匹間的鐵鏈上,再滾到巨大的鐵蹄下。弩營把箭矢全部投了過去,可根本不奏效,鎧甲彈開了所有的箭矢,那些鎧甲甚至甲縫都不是破綻。

  七十年前風炎皇帝的論斷依然有效:“弓箭無法傷害他們,他們是重騎兵戰場上的皇帝。”

  尖銳的箭嘯聲隨即傳來。不同于下唐弩弓發射的短矢,這些箭是漆黑的,更長,也更快。鐵浮屠的背后,披著黑色氈衣的蠻族騎射手們把三尺長的狼牙箭投向了盾營和弩營中的軍官。他們的首領沖在最前面,騎著一匹不曾修剪馬鬃的黑馬,黑色的馬鬃飛揚起來像是一面旗幟。他在距離觀禮臺三百步的地方彎弓搭箭,拓跋山月拔刀一格,震開了射向百里景洪眉心的一箭,手上感到微微的酸麻。百里景洪完全傻了,盾營中緊急撥調過來的軍士手持銅盾護住了他。拓跋山月揮了揮手,盾營把失魂落魄的國主拖了下去。

  拓跋山月提著貔貅刀,走到觀禮臺的欄桿邊,俯視已經淪為戰場的刑場:“是不花剌么?鐵浮屠和鬼弓,一天之中,北陸的精銳都來了啊!”

  不花剌投來了驕傲而森冷的一笑,帶轉黑馬急速后撤。下唐的弩手剛剛發出弩箭,他已經離開了十字弩的射程。他的弓射程更遠,在回撤中他轉身發箭,兩名弩手百夫長咽喉中箭。鬼弓們從四面八方向著不花剌匯集,他們聚成一圈,帶馬奔跑,舉弓呼吼,而后又如水銀瀉地般散開。只有不花剌留下了,唇邊帶著輕微的笑意,捻著自己的弓弦,面對整整一營下唐弩手。

  “沖過去!沖過去!殺了他!”弩營百夫長舉劍下令。他的腿已經在打顫,但這已經是兩國交兵的戰場,按照下唐軍律,退后者死。

  沒有人動。不花剌忽然大笑起來,給黑馬加上一鞭。他突進了,向著整整三百人的弩營發起了沖鋒!

  “齊射!齊射!”百夫長大喊。

  三百人的齊射本足以要了對手的命,可百夫長的命令沒能喚醒呆滯的軍士們,稀稀拉拉的幾支短矢被不花剌輕易地閃過。下唐弩營不曾見過這樣的沖鋒,一個人對三百人。長箭的呼嘯忽然從左左右右各個方向到來,散開于各處的鬼弓們一齊出現,他們射出的箭并不多,可是但凡有人舉起十字弩,喉嚨就被貫穿。不花剌的戰術是完美的,他清楚他的人有什么樣的本領,他在正面吸引視線,把攻擊的任務交給部下。

  “齊射!我叫你們齊射!別管剩下的人!”百夫長惡狠狠的一劍,砍翻了一名軍士。

  不花剌冷笑,灑脫地從背后的箭囊中取了一支箭出來,捻弦開弓。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細銳如鷹的眼睛始終盯著百夫長,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百夫長自己更加清楚。他想往后退,可不花剌的笑和冷酷讓他覺得覆滅之災已經臨頭。他預感到自己逃不掉了,拋棄了一切尊嚴,發瘋般地想躲到軍士們后面。軍士們也躲避他,他周圍空出一大片,他奔向哪里,哪里的人就散去。不花剌距離盾營只剩下一百步了,百夫長在絕望中雙手交疊,封住了自己的喉嚨。他曾經聽說過鬼弓們最喜歡取的是咽喉,因為這樣在狙殺的時候,對手無法發出呼救的聲音。

  不花剌松開了弓弦。箭尖嘯著離弦,他立刻撥轉馬頭風一般回撤,不多看一眼。

  那支黑箭從百夫長交疊的手腕處貫穿,再貫穿了他的喉嚨,半尺長的箭桿從后頸里探出來。尸體木木地倒地,到死百夫長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恐懼從頭到腳籠罩了每一個人,弩營瞬間崩潰。

  姬野和呂歸塵正面迎著鐵浮屠的沖鋒,同樣無從閃避。滾滾鐵流掃蕩著人群,仿佛神的鞭子抽打人類小小的沙盤。正面撞上戰馬的人被沖得飛了起來,又被鐵蹄踩爛,每支騎槍上都掛著不只一具尸骨,這些槍完全固定在鎧甲上,尸體和槍的重量都被鎧甲均勻地卸給戰馬,騎士們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左手的刀上,而那些馬每一匹都噴吐著一尺長白氣,馬眼通紅,帶著草原上野物的暴躁和兇煞,屠殺令它們分外的振奮。

  姬野曾經以為雷騎的沖鋒就是世上最霸道的戰術了,可時隔不久他又一次被震駭了。雷騎無法和鐵浮屠相比,雷騎是英勇的武士,鐵浮屠卻是騎兵的皇帝,它們踏上戰場,只是為了榮耀,因為它們根本無可匹敵。

  鐵浮屠接近姬野和呂歸塵,當先的十人隊里有一人斷開馬鞍和騎槍上的鐵鏈,于是十人隊分為兩個五人隊,在兩人的側面劃出兩個巨大的弧,掠了過去,繼續追擊潰逃的下唐軍隊。姬野和呂歸塵呆呆地站著,看見下一個十人隊從很遠就開始減低馬速,最后艱難地停在他們面前。

  一名騎兵摘下了籠罩整個面部的頭盔:“巴夯來救世子了!巴夯來晚了!”

  青陽部名將鐵益·巴夯·莫速爾,他努力彎下了腰在呂歸塵的肩上按了按:“世子終于長大了,提起了刀,是我們青陽的男子漢,你的父親沒有錯看你!”

  他轉而去看姬野時候,那對純黑的眸子刺得他警覺了一瞬,而后他笑了起來。

  “這就是打敗我兒子們的東陸武士么?還會有你這樣老虎似的東陸人啊!”鐵益點了點頭。

  “兒子們!”鐵益舉刀向天,向著散開的第一支十人隊大吼著下令,“再來一次!再來一次!讓東陸人看看,這就是我們青陽真正的鐵騎!”

  十人隊按照他的命令,在人群中穿插。

  “給世子武裝!”鐵益回頭對部下喝令。

  一名鐵浮屠翻身下馬,不是親眼所見姬野完全不能相信穿著那身沉重的甲胄那名騎兵居然還能活動自如。那名鐵浮屠把呂歸塵扶上自己的戰馬,后面跟來的人帶著馱馬,扯開油布,馬背上是一套純黑色的鎧甲整齊地碼著。整整一個十人隊為呂歸塵披甲,不同的鎧甲盔甲部件在呂歸塵身上響亮地拼合起來,隨后有人為他調整關節,配上馬刀和騎槍。那個文弱的孩子被籠罩在厚重的鋼鐵中,威嚴得像是一位真正的草原君王。

  姬野用羨慕甚至妒忌的目光掃視著他的朋友。他幾乎認不出來了,這還是他熟悉的呂歸塵?或者這樣的草原君王才是真正的呂歸塵,他其實并非一個文弱怯懦的孩子啊,他是草原未來的主人。姬野一時有些分不清楚。

  “姬野!”呂歸塵向姬野伸出了手,“跟我一起來!我們去瀚州!那里的草原夠大,你想跑到哪里去,我們就可以跑到哪里去!我們可以在瀚州做一番事業,讓所有人都記住我們兩個的名字!我們青陽有最烈的古爾沁美酒,要喝多少有多少!來!姬野!我們一起去!”

  姬野歪著頭,默默地看著呂歸塵的手,沉默著。

  他忽然跳了起來,狠狠地拍在呂歸塵的手心。可是他沒有拉那只手,他一步一步倒退出去,使勁搖頭。

  “阿蘇勒,我不去北陸。”他大聲說,“等你當上了大君,回東陸來吧,你會聽見大家在談我的名字。”

  他揮舞拳頭:“我會變得很有名!”

  呂歸塵也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的朋友。兩個人對視的目光里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在跳躍在閃動,呂歸塵說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自己看懂了。他看著姬野轉身跑了,背影即將沒入陽光和漫漫的灰塵里。

  “姬野!”呂歸塵忽地大喊,“想當東陸的皇帝么?”

  這是一個玩笑,在殤陽關的軍營里,他們談論薔薇皇帝、風炎皇帝,也談論威武王時,曾開過的一個玩笑。直到今日,呂歸塵才忽然忽地明白那其實并不只是玩笑……那是姬野的理想,他曾經聽過東陸絕代帝王的故事,又親眼見到了東陸強絕的霸主,甚至接下了絕世的一刀。他已經看到了英雄的路。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就當給你看!”姬野一邊奔跑,一邊回頭大喊。

  “那你當了皇帝,我跟你訂盟!”呂歸塵舉拳。

  姬野也舉拳,兩個人都亮出了鐵青色的指套,也亮出了笑容。

  鐵益默默地調轉馬頭,低聲下令:“掩護世子撤離。”

  他的馬前不遠處,拓跋山月提著貔貅刀,騎著一匹棕色的翻毛馬,下唐軍隊正向他靠攏。

  “鐵浮屠……這就是青陽這些年的經營么?國主低估了大君,他想要的,是整個東陸么?”拓跋山月面無表情地發問。

  “我們草原上的男子漢,難道不是一生都在指望這一天么?如果有機會,我們的馬蹄當然會把東陸人的城關踏成最廣闊的牧場!”鐵益緩緩拉下了面甲,“拓跋山月,你這個蠻族人的叛徒,早在你第一次踏進北都城的時候我就想要和你比一比刀。”

  “這時代終要把每個人逼上戰場啊!”拓跋山月猛地揮刀向前,“殺!”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6
十二

  姬家大宅。

  姬野一腳踢開虛掩的大門,沖了進去。他沒有留心腳下的繩索,被絆倒在通向正廳的石板路上,幾個強壯的家奴早已埋伏在樹叢后,此刻撲了上去,狠狠地把他按住,把他的臉壓得貼上了冰冷的路面。

  姬野奮力地抬起頭:“你們干什么?”

  刺眼的陽光中,他看見了昌夜模糊的臉。

  昌夜蹲下來捏了捏姬野的臉,狠狠地一巴掌扇了過去:“還問我?姬家在南淮城這么多年的經營,就這么被你毀了!你干了什么你自己該清楚!你是要把我們都送去給你陪葬么?你這個賤種!”

  這是姬野第一次看見昌夜露出這樣的憤怒和暴戾。一時間他愣住了,不知道那個在他眼里狡黠乖巧善撒嬌的弟弟和眼前這個兇狠的男子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

  有人提著袍腳從正廳那邊跑了過來,跑得跌跌撞撞。那是他的父親姬謙正,滿面怒容,咬牙切齒。姬謙正手里提著虎牙,姬野看他一步步逼近,不知道父親會不會什么也不問一槍刺死他這個孽種。

  “父親!我抓住他了,交出去給禁軍,或者還有機會!”昌夜迎了上去。

  他完全沒有料到迎面來的是一記耳光,姬謙正用盡全力的耳光。他被抽得在原地轉了個圈,轉回來呆呆地看著父親憤怒的眼睛。

  “混賬東西!”姬謙正的嘴唇和胡須一起劇烈地顫抖,“他是……他是你哥哥啊!”

  姬謙正扯著姬野的領子,眼角在抖,手也在抖。他握著槍,一槍可以扎死他,他知道昌夜說得沒錯,大義滅親也許還有指望,可是他現在只想好好地看清這個兒子的臉。他忽地發現兒子真的長大了,那漆黑的眉毛和咬起牙來頰邊鋒利的線條讓他不由得就想起那個女人。

  “真是像啊,太像了……”他心里說。

  他把虎牙狠狠地摔在姬野的面前,連踢帶推驅散了家奴。

  “滾!你滾!快滾!”

  姬野茫然地看著父親,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關門!關門!”姬謙正大吼,“從后門走,從后門!”

  姬野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抓起槍,不顧一切地沖向后門。臨到門前,他忍不住回頭。

  “滾啊!你怎么還不滾!”姬謙正沖著他嘶啞地大吼。

  外面的人已經在瘋狂地擂門了,姬謙正靠在門后,雙手死死把著門杠。姬野以為父親的眼里會流下淚來,可是姬謙正沒有,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眼睛通紅。

  這是姬野的一生中最后一次看他的父親,看他無比疲倦地靠在門上,卻又用盡全力頂住那扇門。很久以前的記憶碎片在他心里閃了一下,那是一個下午陽光中的院子,孩子努力地把球拋出去,父親跑出去撿回來給他,孩子又拋出去,父親又去撿回來……拋了,撿回來……拋了,撿回來……孩子回頭笑了,屋檐下靜坐的女人一只白得如玉的手輕輕調著一壺茶。

  女人……那個女人……姬野覺得有一把刀子橫在他腦海里。他不敢再想,轉過頭,像是一頭失去了窩的野獸,沖進外面刺眼的陽光中。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6
[歷史]

  關于燮羽烈王和他的父親“大燮文祖皇帝”姬謙正之間的關系,歷史學家中一直存在著爭論。

  有相當多的史料表明燮羽烈王年少時并不得父親的寵愛,只是他本人從不提起,大概作為庶出的孩子,他本人確實也因此感到些許的自卑。而“大燮文祖皇帝”也是由他的弟弟姬昌夜即皇帝位后追封的,并非姬野在位期間的事。

  但是另外一些事又暗示了燮羽烈王對于自己的父親有著很深的感情。在“南淮劫囚案”之后,寄居南淮城的姬家遭到重創,在文祖皇帝傾家蕩產請托關系之后,依舊被舉家逐出南淮城,此后這家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為了敬德帝的教育,文祖皇帝甚至不得不把和妻子離婚,令敬德帝改姓,從而得以把他們母子送回天啟,寄養在妻子娘家。而他自己在宛州一路行商,艱難地賺錢寄往天啟以養活自己的妻兒。

  文祖皇帝的去世是姬氏皇族非常羞于記載在史書中的,卻又很難回避,史官們不得不以曲筆暗示。這件事大約發生在胤威帝二年到三年之間,具體時間無從考證,文祖皇帝在淮安附近行商的時候,被一些商人詐騙,從當地的商人那里借取了一筆高利貸,從事船泊位的倒賣。文祖皇帝有一封存世的信恰巧是在胤威帝二年寫給自己離婚了遠在天啟的妻子,表示自己很快就能有一筆大的收入以便給敬德帝在宮中謀職用,而在這封信里,關于燮羽烈王只字未提。但是很快傳來的消息就是因為戰爭而致的禁海令使得原本昂貴的泊位忽然一錢不值了,而那些和文祖皇帝一起出錢的商人們事實上和當地的高利貸錢莊暗中合伙,在文祖皇帝焦頭爛額的時候不斷地催促還款。才華和學識過人的文祖皇帝作為公卿后人,本來已經為自己和商人混跡感到恥辱,經歷這樣的大挫折無法忍受,終于病倒在淮安。但他還太不了解淮安商人的狡詐和刻毒,錢莊伙計不斷地在他的病榻前催促還款,并且表示如果不及時還款就要把這位姬氏后人的名字公然寫在錢莊的欠款名錄里。文祖皇帝不得不把隨身的一切東西典當,甚至住進了郊外不要錢的武神廟里以償還部分款項,這一切加劇了他的病情,據記載在一個雨夜里,年久失修的武神廟遭雷,屋頂坍塌,瓦片砸在文祖皇帝的額頭上,因為無人發現,這位新帝朝皇帝的父親流血而死。

  他死時睡在稻草上,身邊只剩下十幾個銅鈿和一塊姬氏家傳的玉玦,那是姬氏祖先出仕皇室的時候得到的賞賜。發現他尸體之后,錢莊伙計搜走了銅鈿和玉玦,甚至把文祖皇帝的外袍也拿走去償還債務了,文祖皇帝僅僅穿著破舊的中衣,下葬時沒有任何棺槨。

  燮羽烈王立國之后,宛州商會以江氏為首爭相投靠這位東陸新貴,其中一人是淮安大豪儲若白。儲若白此人粗陋無文,但是聰慧圓滑,他直奔天啟城表示效忠姬野時,隨身帶了一塊玉玦。這是他多年之前從自己當鋪中發現的,以他看玉的眼光,一眼就知道是前朝皇帝的賜物,上面還有姬氏的雙虎家徽,他知道此物的價值,始終沒有出手,這時候覺得拿來作為討好新霸主的見面禮再合適不過。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儲若白獻上這枚玉玦,燮羽烈王反而直接斥退了他。在戰戰兢兢三四天之后,儲若白被燮羽烈王召見,一頓毫不留情的鞭打之后,強行罰沒了他的家產。這個決定對立足未穩的燮羽烈王來說,在政治上是極不合理的,鞭打準備獻上大批金銖宣誓效忠的商人,不但損失聲譽,更讓其他豪商為之止步。

  而燮羽烈王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貸款給文祖皇帝的那個錢莊其實也是儲若白的產業,只是儲若白完全不知道一個姓姬的小行商客死淮安是因為他手下的伙計逼著償還貸款。

  燮羽烈王最后連文祖皇帝的那件外袍也得到了,檢視之后發現這件外袍只有外面光鮮,襯里和不易發覺的地方多處縫補,其實相當的寒酸。而錢莊可查的記錄是,文祖皇帝每年都寄回不小的一筆錢給天啟的妻兒。據太師謝墨說,這兩樣東西攤在燮羽烈王的燈下,這位素來陰冷沉默的天驅軍團大都護沉默良久,之后披上了父親的舊袍,站在殿外的秋風里嘆息著說:“君為昌夜,自苦若此。此誠父愛,寧不惜我。”

  “你為了昌夜那么自苦,這誠然是父愛,可是你就不憐惜我么?”此刻燮羽烈王的聲音里也透出了一股源自少年時的辛酸孤獨,卻也見得他對自己的父親還是抱著某種隱藏很深的期待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6
十三

  有風塘。

  息衍撣了撣宗卷上的灰,翻了翻,扔進火盆里。火焰卷得更高了,上升的熱氣帶著紙灰一直飄出窗外。息衍坐在火盆邊抽著菸草,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些翻飛如蝴蝶的灰燼。他站了起來,環顧四周,這間書房如今已是空蕩蕩的了,只剩下墻角籠子里的一只鴿子,被煙熏得不安,跳上跳下的。息衍打開籠子,掏出那只鴿子,鴿子站在他肩膀上,并不飛走。息衍坐在桌邊,展開二指寬的竹紙條,沉思了片刻,下筆潦草:“水歸其壑,蝦蟆潛底,慎之慎之。”

  他把竹紙卷成極細的一軸,塞進鴿子腳上小指粗的竹管里,摸了摸鴿子的頭。

  迅疾的腳步聲逼近了,卻整齊地停在一窗之隔的屋外,忽然間都沒了聲音。息衍向著門的方向瞥了一眼,走到窗邊放出了鴿子,看著它撲啦啦地扇著翅膀,迅捷地直插云天。

  他再一次環顧屋子,看見了墻上的畫。那是一幅淡墨的山水,一片湖面,一片林子,靠近湖面的地方有一棟小屋,屋檐下隱隱約約有個人臨窗眺望。

  “留不住的啊!”他嘆息一聲,摘下了畫,輕輕撫摩紙面,也把它投進了火盆中。火焰里畫漸漸地卷曲變焦,忽然間他有種錯覺,那個屋檐下的人活了起來,宮衣高髻,神色依依。很快地,畫變成了一堆赤紅色的灰燼,在火盆里慢慢地坍塌下去。他想起自己在清冶湖邊買的那棟房子,如今是不是已經積滿了灰塵?

  他背著手,曼聲長吟,走了出去:

  “廟堂既高,簫鼓老也。

  燭淚堆紅,幾人歌吹?”

  原本守在有風塘外的數百名鬼蝠都涌了進來,為首的雷云伯烈手中捧著鋼制的重銬。但是他們沒能逼近到書房邊,因為息轅一身鯪甲,手按劍柄席地而坐,封住了通往書房的道路。雷云伯烈距離息轅只有一步之遙,是舉劍就能擊中的距離,但是雷云伯烈不動,息轅也不動,兩人的身體都繃得極緊。

  息衍走出書房,神色淡然,看了息轅和雷云伯烈一眼:“這是干什么?用得著動武么?”

  鬼蝠們猶豫了一瞬,以雷云伯烈為首,一齊跪了下去。

  “將軍,國主說……”雷云伯烈低著頭。

  “我知道他會說什么,不必重復了,我們走吧。”息衍伸出雙手。

  息轅起身,解下佩劍扔在雷云伯烈面前,也坦然伸出雙手。

  雷云伯烈長拜之后,起身親自給息衍上銬,另一名鬼蝠銬住了息轅。重銬扣合的時候“鐺”的一聲悶響,息衍點了點頭,信步向外走去,數百名鬼蝠們在他身后亦步亦趨。

  到門口的時候,息衍停步回頭:“我的花要按時鋤草澆水。”

  “是!”不必雷云伯烈下令,鬼蝠們同時半跪。

  息衍笑了笑,像是飯后一場漫無目的的散步,悠然地走進了有風塘外熾烈的陽光里。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7
[歷史]

  胤成帝五年秋。

  北都城十萬人發喪,青陽部邀請四面八方的部落參加老大君呂嵩·郭勒爾·帕蘇爾的葬禮,此前老大君已經被火化,骨灰存在一只黃金壇子里。老大君的葬禮上只有他嫡出的四個兒子,幼子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未能出席,這并不合乎蠻族的習俗,于是有人說新大君呂守愚·比莫干·帕蘇爾在此時發喪,是為了召集各個部落的主君來承認他的地位,因為他在春天試圖召開庫里格大會卻失敗了。出于這方面的顧慮,只有九煵和沙池兩個部落的主君出席了這次葬禮。葬禮上最惹人注目的并非這些主君,而是東陸淳國的特使洛子鄢。他帶來了淳國監國重臣梁秋頌的悼詞和大量的金銀器皿作為陪葬,新大君在葬禮上宣布他們和淳國正式結盟,在風炎皇帝的北征后的七十年里,這是第一次蠻族和東陸宣布結盟。

  幾乎同時,楚衛國名將白毅遭到左相路仲凱的彈劾,盡管楚公爵試圖保護她的得力將軍,但是路鐘凱的彈劾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帝都的支持,而且白毅密謀結黨的證據也得到了披露。楚公爵不得不收走了白毅的軍權,讓這位名將暫時閑置在家。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忌憚白毅而把防線收縮在九原附近的離國公嬴無翳并未趁機進攻。他命令部下張博帶領游騎兵在離國門戶滄讕道巡行,他本人和赤旅本部卻固守九原城,出人意料地采取了觀望的姿態。顯然這頭亂世的獅子覺察到了東陸的軍事局面可能向他不可預知的方向變化,所以不愿意輕舉妄動。

  諸侯們都隱約地預感到雷霆風暴即將到來,各國的戰備均被提升。

  就在這個人心惶惶的時候,一小股蠻族鐵騎偽裝進入南淮,在刑場上救走了青陽部人質呂歸塵。這個事件在胤末史書中被稱作“南淮劫囚案”,令皇室和諸侯都為之嘩然。這是風炎皇帝的北征后,北陸和東陸的第一次正式對抗,戰爭一觸即發。這個事件也直接導致了武殿都指揮使息衍的落馬。更令人恐懼的是,七十年前覆滅于山陣下的重騎兵皇帝“鐵浮屠”再次踏上了戰爭舞臺,它的雄風如同當年一樣令人望而戰栗,可是能夠對抗它的風炎皇帝已經化作了飛灰。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7
十四

  帝都,桂宮。

  “怎么可能這樣?這么可能這樣?”長公主氣急無言,只是重復著這句話從宮殿這頭走到那頭,寧卿小心地跟在她身后,雷碧城沉默地坐在一旁。

  “百里景洪簡直是個廢物!”長公主轉身看見寧卿手里捧著一個紫銅的手爐,盛怒中一掌拍翻了,對著寧卿大吼起來,“以他下唐十萬之兵,殺不得一個蠻族世子!居然就被一個十九歲的軍官救走了!居然就讓蠻族騎兵混入了南淮城!還敢寫信說是息衍在幕后操縱?息衍就算能耐通天,還不是托了百里景洪這個廢物的福?何況我們難道沒有提醒他息衍是個天驅,是個逆賊?”

  寧卿屏住呼吸,不敢多言。

  “長公主息怒,”雷碧城緩緩地開口了,“以我看來,百里國主雖有雄心,不過確實軟弱,這件事出乎我的預料,但也未嘗不是好事。至少,我們逼得某些人站出來了。”

  “誰?”長公主猛地轉頭看著雷碧城。

  “梁秋頌。蠻族騎兵潛入南淮,劫走人質,這等若雙方宣戰。梁秋頌不會對這件事完全不知道吧?可他依然命令他的使者和青陽部締結盟約,這是公開表示他不會再接受皇室的命令了。他以淳國和青陽訂盟,是要引狼入室,做整個東陸的敵人。”雷碧城淡淡地說,“以我看梁秋頌所想的位置,是太清宮里陛下的位置。”

  “他妄想!”長公主怒喝,“我白氏的權柄,是幾個逆賊能奪走的么?”

  “不能,但是這件事恰恰證明了我前幾日在長公主面前所做的推斷,梁秋頌早有不臣之心,也許更多的諸侯,比如晉北的雷千葉,和他一樣有不臣之心。對于這些人來說,白氏皇族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如果天啟城從此消失,他們就可以成為自己封地上的皇帝,何樂而不為?此刻應有十分的覺悟,長公主當以雷霆手段削平諸侯,重掌東陸大權!”

  長公主望向大殿頂上的藻井,語調森寒,一字一頓:“好!天生我白凌波,就是要對付這些逆臣!碧城先生的大計何日可以展開?”

  “我們還有最后一個平安的冬天可以過,最晚明年冬天,朔北的白狼會攻入淳國!”雷碧城舉起旁邊的一杯茶,緩緩飲盡,“看過了今冬的雪,接下來看到的都是血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放下茶杯:“這次讓青陽世子逃走,也堅定了百里景洪要除掉息衍的心,這樣很好……我只有一個小小的擔心……”

  “我還不能確知,從我們籠子里逃走的,到底是白兔,還是獅子。”他幽幽地說。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7
第五章 蒼狼之旗



  胤成帝五年秋,朔方原。

  蒼空中漂浮著鐵色的云塊,蒼空下長草依依。一處隆起的坡地上,兩個老人并騎南望。

  遙遠的地平線上,一座雄偉的大城孤獨矗立。

  “前方就是北都城,草原人共同的故鄉,天地的中央。很快,那里就是大君的了。”

  “你叫我什么?”

  “大君。郭勒爾·帕蘇爾之后,除了狼神的后代,高貴的蒙勒火兒·斡爾寒殿下,又有什么人能坐上草原大君的寶座?”

  “說到郭勒爾·帕蘇爾,山碧空,你認識我親愛的女婿吧?”

  “豈止認識,我曾經和故去的青陽大君一起在他的金帳里飲酒,施術救活了他的小兒子,還千里迢迢地為他呈上東陸大皇帝的書信。他是一位威嚴體面的君王。”

  “山碧空,你們東陸人不知道背棄信義是男人最大的羞恥么?居然能在我面前這樣平靜地說你曾經是我女婿的朋友。而如今呢?你又千里迢迢穿越冰原來找我,說辰月教認可我為草原的大君,說我的戰斧應該砍下東陸皇帝的頭。”

  “我們并不羞恥,我們只是尊奉了神的旨意,我們是神的使者。”

  “那只是你們東陸人的神。”

  “東陸人的神和草原人的神區別那么大么?”

  “你們的神,高高在上,你們的人用黃金和濯銀鑄造成星辰的樣子嵌在神廟的穹頂上,作為這些神的象征。人們跪下去膜拜,焚燒香木奉上禮物,求他們為自己降福。而我們的神,他生著狼的頭,熊的背,雙腳是一對牦牛的蹄子,背后有雄鷹的雙翼,他一手持著開辟天地的斧頭,一手持著毀滅生靈的戰刀,就在天空里慢慢地旋轉,他每轉一圈,天地就誕生和毀滅一次。即便有些放牧的蠢貨供奉血牲,哪怕獻上新生的嬰兒去哀求,他也無動于衷,他就在那里慢慢地旋轉,有一天,要把所有人都殺了。”

  “想不到狼主對于東陸的風情還有了解,不過我也聽說遜王令蠻族七部都承認自己是盤韃天神的子孫,世世代代結為兄弟。在狼主的眼里,盤韃天神是如此的殘暴么?”

  “不是殘暴,不過神就是神,人就是人,”朔北狼主忽然舉手指向天空,聲音嘶啞,“我還沒有蠢到向天上那個非我族類的東西乞求什么。就像你會在意那些被你捕獵的野獸么?如果你不在意,那么神為什么要管人的死活?”

  “非我族類的東西?這是狼主對神的認識么?穿越北荒之前我聽人說狼主殘忍兇暴,像是魔鬼,可現在我不那么以為了。那些淺薄的人在背后非議狼主,卻根本沒有狼主這樣深邃的心。”山碧空低聲笑了,“可是狼主也看輕了我們,我不敢說我知道草原人心中的神到底是怎樣的,不過我們所供奉的神,也并非金銀鑄造的偶像。我們的神,居住在這個世界之外,無動于衷地看著千萬人死去,天地毀滅。”

  “這些我聽不懂。”

  “狼主是草原的英雄,不是我們辰月教的教徒,不必懂這些。”

  “說吧,你們幫助我們,需要什么回報?草原上有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但是,不包括土地和狼神子孫的尊嚴。”

  “我們什么都不要,我們只需要狼主得勝,取下北都城。我可以說出實話,如果郭勒爾·帕蘇爾能夠再活二十年,更有野心,我們未必會轉而和狼主合作。可惜他死得太早,而且從心里還是一個軟弱的人。”

  “我聽說辰月的使者需要的只是戰爭?”

  “未必,可是我們現在需要戰爭。”

  “我的兒子呼都魯汗說你們就像死牦牛尸體旁嗡嗡嗡飛來飛去的蒼蠅那樣討厭,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這么說我也并不反對。”

  狼主轉頭看了山碧空一眼,冷冷的。他的眸子顏色詭異,從黑里透出血紅來,不像是人的瞳孔,“不過我的女婿并非你們想的那樣,他是個可怕的敵人。如果不是低估了他,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已經是草原的主人了,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山碧空沒有因這可怕的凝視而不安,反而轉過去打量著狼主。這是一個怎樣的老人啊,他整張臉被埋在濃密的須發中,像是幾十年里都沒有修剪過,身上裹著沒有硝制過的羊皮,唯一裸露出來的是一條臂膀,紋滿青色和紅色的圖騰,手中提著青銅色的巨鉞。他身上的皮膚沒有一寸是光滑的,滿是傷痕和皺紋,膚色蒼白得像是死人。常年不沐浴的結果是污垢深深地填入了每一道傷痕和皺紋,他和最貧苦的牧民一樣骯臟。他跨著一匹肩膀和戰馬同高的白色巨狼,那狼魁梧得像是頭熊,狼頸上灑落的長毛像是馬鬃,它那雙血紅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南方地平線上的城池。

  兩個人在這次對視中都沒有取勝,于是各自移開了目光。

  “加快行軍,只要一天就可以兵臨城下了吧?”山碧空說。

  “不,我們在這里等。今天的草原上不會再有人幫助帕蘇爾家,讓那些脆弱的孩子們蜷縮在北都城里驚恐吧,他們正在拼命地磨刀,喂飽他們的戰馬等待我們出現在城外。那我們就慢一些,再慢一些,他們一天不見到我們,就有一天的心急。我知道他們已經快要忍不住了,恐懼和等待會把年輕人磨成膽怯的旅鼠。”

  山碧空微微點頭,“狼主對于攻心,真是有學問。”

  “我不懂什么攻心,我甚至看不懂戰書。不過我懂得這二十多年來的艱辛,我要一點一點地都報答在郭勒爾的兒子們身上。”狼主說。

  他笑了,臉上的皺紋像是枯木般扭曲起來,“其實,我的心里也很急。我的外孫們,我從未相見的外孫們啊,讓我看看你們是否長大了!”

  此時從他們所在的坡地上俯視,下面是片平坦的谷地,成百上千的木樁樹立在那里,一眼望不到邊,每一根樁子上都高吊著尸體。赤裸著上身的戰士們大聲地呼吼,他們的巨狼以強勁有力的后腿跳躍起來,去撕咬那些已經僵硬的骨肉。空氣中浮動著野獸的騷味和鮮血的腥氣,初升的太陽照在巨狼的背上,長毛暈出黃金一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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