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V‧一生之盟》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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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7
[歷史]

  以東陸的紀年算,胤成帝五年九月初四,流浪在北荒雪原中長達二十余年的白狼團踏著腥風回來了。

  朔北狼主樓炎·蒙勒火兒·斡爾寒和他的白狼團在二十多年前敗于青陽部之后,就一直遠避于貧瘠的北方,即使朔北部的族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狼主在哪里,代替蒙勒火兒管理朔北部牧民的是他的兒子呼都魯汗。

  北方的冰雪荒原是人跡罕至的地方,無休無止的北風在天空中旋轉咆哮,大地平坦荒蕪。那里每年有一半時間為冰雪所覆蓋,只分溫寒兩個季節,溫季還有耐寒的野草,寒季則只有石頭上的苔蘚地衣,披著長毛的牦牛和雪羚羊就是靠著這些食物度過寒冬。幾乎沒有牧民敢于深入那片土地,而蒙勒火兒和他的戰士們帶著戰敗的恥辱,一頭扎進了北方的風雪,再沒有回來。

  族人們猜測狼主只是想找個地方埋葬自己。

  可是蒙勒火兒沒有死,他和他的幾千頭巨狼,幾千名狼背上的武士在那里繁衍生息。人們能在他偶爾返回草原掠奪的時候見到他,他并不掠奪牛羊和駿馬,蒙勒火兒不需要財產,他只是需要女人。他手下野獸一樣的狼騎兵會趁夜沖進牧民的寨子里,強暴所有的女人,從十歲的幼女到行動蹣跚的老婦。而在十個月之后,這支飽受屈辱的牧民隊伍迎來了大批新生嬰兒的時候,那些野獸般的男人又會回來,他們搶走所有的嬰兒,依照模糊的回憶分辨這些孩子的母親,以便找到自己的孩子。牧民的男人們一律被殺光,因為這些孩子中有些或許流著牧民的血,因此不能留下任何一個可能的父親,從此這個孩子只屬于朔北部的狼群。

  還沒有生產的女人,他們有時會剖開她的肚子挖走嬰兒,不顧母親和孩子的死活。

  這樣的暴行令人發指,于是接近北荒的草原成為危險的禁區,普通牧民不敢去那里放牧。

  人們敬畏這位蒼老而兇殘的狼主,也對他懷著刻骨的仇恨。可是沒辦法,即便北都城的大君也對狼主的暴行保持沉默,沒有表示過要討伐他暴虐的岳父。時間緩慢地流逝,人們已經七八年沒有聽到狼騎兵出現的消息,有人已經在心懷僥幸地猜測這位威震北方的狼主其實已經死了。是啊,蒙勒火兒也不是什么魔鬼,他和其他人一樣會慢慢地變老,然后死去。他是朔北部最后一個能率領狼騎兵的領袖,他死后兇蠻如野獸的狼騎兵大概也會慢慢凋零吧?

  可蒙勒火兒終于回來了,在青陽大君呂嵩·郭勒爾·帕蘇爾去世后不到一年。這個速度已經不算慢,他的狼騎兵要穿越茫茫的北荒遷徙回來,再匯合呼都魯汗的騎兵團。歷史學家們則猜測在得知郭勒爾·帕蘇爾死訊的同時,蒙勒火兒已經開始籌備對北都城的進攻了。郭勒爾之后再無人能阻擋他的野心,唯有時間的神,蒙勒火兒太老了,他隨時可能死去,但他要在呼吸停止前完成他一生的偉業——成為草原的主人!

  第一場雪落下之前,朔北大軍推進到北都城下,把蒼狼的旗幟插在土地里,正式向青陽宣戰。

  這場戰爭在東陸的史書中被稱為“豹狼之亂”,呂氏帕蘇爾家的“豹”和樓氏斡爾寒家族的“狼”,這對草原上的死敵再次爪牙交錯,惡狠狠地要咬斷對方的喉嚨。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8


  九月十三日,清晨。

  不花剌站在北都城的城頭,站在風里,提著他烏沉沉的長弓,眺望遠處。

  他帶著幾十個兄弟。他的兄弟們都是最精銳的鬼弓,這些蠻族漢子看外表就像是普通牧民,卻有著鷹一樣的眼睛。幾十雙眼睛和不花剌看向同一處。他們周圍是貔貅帳下的三千名射手,也都是從年幼時就開始拉弓射雁的精銳,普通人眼里天空中的一個黑點,他們能分辨出那是黑頭雕或者禿鷹,這幾千雙眼睛也看向同一處。

  初冬的早晨,北都的城頭,幾千個人聽著風聲,看著同一個人。

  北都城北面,距離城墻五百步,那個人騎著一匹火焰般赤紅的駿馬。駿馬迎風低吼,它的主人輕輕拍著它的脖子讓它安靜。主人身上赤紅的織錦大袍和駿馬的顏色一樣鮮明,在衰草連天的草原上仿佛一朵跳躍的火焰。只有東陸織女才有那樣繁復奢華的手工,袍子上的圖案是一針針用金線繡出來的,一幅完整的瀚州地圖。似乎這件袍子還不足以體現主人的豪奢,他又在袍子外掛滿了金鏈。那些純金的鏈子怕有上百條,粗細和男人手指差不多,層層疊疊,就像甲胄。主人裸露的半邊肩臂上也是一片金色,那是紋身,巨大的金色龍獸纏繞他肌肉賁突的胳膊。

  他身后一百步,騎兵們列一字陣,整齊地展開。幾千匹桀驁的駿馬被馬背上的主人控制著,煩躁地低聲嘶叫。它們都是戰馬,北方草原的薛靈哥種,聞見戰場的氣味會興奮,它們嗅出了空氣中的緊張。騎兵們穿著各色牧民衣裳,有的在外面罩著簡單的牛皮筒子鎧,馬鞍里插著長刃大鉞或者闊身鐵刀,腰間的箭壺里滿是黑雕尾羽的箭。

  火紅馬的主人手擎一面大旗,風卷旗揚,一只青色的狼在旗中翻滾。

  朔北的蒼狼旗,幾十年后又一次飄揚在朔方原上。

  不花剌沒有見過那個人,但是知道他的名字。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魯汗,和他父親蒙勒火兒一樣豪邁雄武。他喜歡妖嬈的女人,所以娶了數百個妻子。他很好客,有客人從遠方來的時候會用最烈的好酒款待,他自己帶頭暢飲,就像喝水一樣。他豪邁灑脫,醉后就跳動人的舞蹈,舞姿雄壯又嫵媚,此刻他美貌的妻子們會走進帳篷拍著手圍繞他為他助興。可如果有人惹他發怒,他那對鐵一樣的胳膊能擰斷公牛的脖子。他又像他的父親一樣聰明,懂得利用朔北部領地上的幾條河流淘取沙金,蠻族貴族如果想買黃金,只有朔北部的呼都魯汗和東陸客商兩個選擇。呼都魯汗用黃金換來牛羊、女人和珍貴的熏香,遠行的人經過呼都魯汗的帳篷,會覺得自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金碧輝煌的大帳中飄浮著龍涎香的芬芳,雄偉的男人摟著半裸的少女,在黑貂皮的墊子上暢飲烈酒。

  草原上人們稱呼都魯汗為“黃金王”,羨慕他的財富,也畏懼他的力量。

  不花剌從未羨慕呼都魯汗,因為他從不羨慕敵人。聽到關于呼都魯汗的傳聞時,不花剌還只有十三歲,可他感覺到了千里之外那個生活在黃金、熏香和美女里的男人帶著野獸般的兇煞。他預感到自己有一天會和這個男人在戰場上相遇,這一天來了,比他想得還要早。

  呼都魯汗也在眺望,看著看著,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他手一振,一名鷹隼般精悍的朔北武士從后面策馬出陣,接過了呼都魯汗手里的蒼狼大旗。他帶著旗前奔,到了距離北都城城墻只有兩百步的地方,將旗桿插進泥土里。

  此刻太陽從東邊破云升起,蒼狼旗在風中飛揚,純金包裹的旗桿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第三天。”一名鬼弓武士低聲說。

  “是啊,第三天了,很準時。”不花剌淡淡地說。

  這是朔北部在北都城外列陣的第三日,每天日出前,都有一位朔北武士把那面蒼狼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門前。除此之外,朔北部沒有其他的動靜。他們沒有遞來書信,也從不叫陣,“黃金王”顯露出極好的耐心。北都城已經連續三天城門封閉,大君下令,擅自出城者斬。城里各種傳聞都有,很多人相信那面旗是說朔北部要和青陽部重新劃分領地。從此之后,那面旗以北都是朔北的領地。

  不花剌抬頭,看著自己頭頂的戰旗,青陽部的豹子圖騰在風里仿佛活了過來,顯露出不安的進攻姿態。

  朔北武士兜轉戰馬繞旗一周,就要返回本陣,這時候城墻上傳來了平靜有力的聲音。

  “尊貴的青陽部主人、草原上人所共仰的大君、盤韃天神挑選的人,他有信賜予你們!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收信!”

  不花剌說著,從箭囊中取箭。他的箭漆成黑色,狼牙為鏃,雕羽為尾,箭桿是普通的輕木。草原上很多牧人用這樣的材料制箭,不花剌的箭并不特別,只是比普通的箭長出了八寸。

  朔北武士抬眼回望城墻的瞬間,聽見了箭嘯。他心里一驚,卻來不及有任何動作。他沒預料到有人會在兩百步外開弓,那么遠的距離即使微弱的風也會讓箭徹底偏離目標。

  箭嘯停息,淡淡的塵土揚起,一支箭斜插在他身后一步的泥土里,漆黑的箭桿上扎著白絹細卷。

  不花剌收起弓,把手心里那枚狼牙箭鏃隨手塞進腰帶。

  朔北武士拔出箭,看見光禿禿的箭桿上沒有箭頭。他瞟了一眼城墻上方,輕蔑地笑笑,帶著信返回本陣,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遞給呼都魯汗。呼都魯汗抓過那封信把玩,看見封口處蓋著紅色的火漆。豹子花紋的火漆是青陽部主人的徽記,這確實是一封大君的親筆信。

  “大君信中說什么?”一名鬼弓貼近不花剌。

  “最后的通牒,不管他們為什么而來,如果三日內他們不撤走,我們就會視他們為敵人,發起進攻。”

  呼都魯汗并沒有讀信,而是湊在那名朔北武士的耳邊說了些什么。朔北武士帶馬回到了蒼狼大旗下,抖開了白絹,高高舉起給城上的人看。隨后,他緩緩地把白絹撕成了碎片,高舉起來松開手,讓風把絹片吹上城頭。

  “他們……撕了大君的信!”鬼弓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陽大君是草原上最有權力的人,在一般牧民的眼里和神一樣高大威嚴,當他發出怒吼的時候猛虎都會畏懼,可是他給朔北部的最后通牒呼都魯汗甚至看都沒看。

  箭嘯聲比前一次更細微,卻更銳利,連續兩響。蒼狼旗的旗桿猛地一震,緩緩倒下,一支漆黑的長羽箭插在旗桿頂上。在大旗落地的同一瞬間,那名朔北武士摔下了戰馬。另一支箭鉆透了他的心臟,那支箭飛過兩百步,刺穿了寒風,沒有偏離目標。

  呼都魯汗冷漠地看著,笑笑。他不說任何話,調轉馬頭揮了揮手,數千朔北武士跟著他一起離去。那匹失去主人的戰馬舔了舔武士漸漸冷卻的臉,沒有得到回應,明白主人已經死了,低低地嘶鳴一聲,也追隨呼都魯汗的隊伍遠去了。

  清晨寂寥的草原上,只剩下一面倒伏的蒼狼旗,和一具孤零零的尸體。

  “不用在他們身上浪費什么仁慈了,他們不是為了劃分什么領地。他們是為了戰爭而來。”不花剌收起弓,面無表情地說。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8


  金帳外,夔鼓聲急促;金帳里,青陽的貴族和將軍們都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到了,正交頭接耳,大君的寶座卻仍然空著。

  新大君和老大君習慣不同。在以前,夔鼓敲響之前,老大君已經坐在了金帳中,面色如鐵,等著貴族們覲見,如果夔鼓聲終止還有人沒能趕到,就要重罰。那時候金帳是個讓人畏懼的地方,老大君很少有笑容,眼睛里一道森嚴的白翳令人不敢直視,他高大的影子總壓在貴族們身上,逼得他們帶著一點點不安仰視他。直到老大君倒在雪地里,很多人才想起郭勒爾·帕蘇爾這個男人也是會死的,北都城不會永遠被他的身影籠罩。新大君繼位,金帳里的規矩也改了。比莫干喜歡大家一起暢所欲言,聽取了大家的意見之后再做決定。這是他從東陸的書上學來的,叫做“納言”。即便是那些人微言輕的小貴族,只要說得合比莫干的心意,他也會慷慨地賜給古爾沁烈酒,而老大君在位時,這份殊榮通常只給予立了戰功回來的勇士。

  “去催催大君,悄悄地去,快!”鐵由發覺金帳里的人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悄悄招來自己的一個侍從吩咐下去。

  巢氏合魯丁家族、紀氏脫克勒家族、李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都到了。在幾十年前,這三個家族在青陽部里還說不上什么話,那時候五大家族是呂氏帕蘇爾家族、巢氏合魯丁家族、厲氏巢德拉及家族、顏氏古拉延家族和鐵氏積拉多家族,那時候年輕的世子繼位,五大家族的主人會踏入金帳一起輔佐新大君,稱為“五老議政”。可欽達翰王在位的時候,因為母親的死對那些大家族懷恨,于是不斷削弱他們的地位,最終使得新的四大家族出現,除了呂氏帕蘇爾家和巢氏合魯丁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之外,從前是小家族的紀氏脫克勒家族和李氏斡赤斤家族晉升為大家族,而原來的幾個大家族卻衰落了。

  如今這些大家族不但自命為血統高貴,而且極其富有,名下有數以萬計的牛羊和數以萬計的奴隸。家族之間用通婚來加強血緣,比莫干的母親就出自巢氏合魯丁家族,名叫阿依翰?合魯丁,老大君郭勒爾·帕蘇爾正是通過聯姻獲得合魯丁家族的支持,才登上了大君的寶座。比莫干上臺之后,為了籠絡這些大家族,把原來幾個大汗王的牛羊和人口分賜給他們,換得了這些家族的效忠。

  幾大家族的主人很少來金帳里走動,他們不愿像東陸大臣拜皇帝那樣匍匐在比莫干面前,一般比莫干也不愿找他們。可今天不同,這是朔北大軍在北都城外插旗的第三天,家主們已經在自家帳篷里心驚肉跳地議論了整整兩天。他們巴不得這夔鼓趕快敲起來,比莫干趕快召他們議事,他們等不下去了,想知道到底該怎么辦。

  新封的兩位那顏旭達汗和貴木并排坐著,孤零零的沒什么人理睬。貴木顯得焦躁不安,看著貴族們交頭接耳,幾次想要站起來插話,都被旭達汗默默地按了回去。比莫干對被貶的異母弟弟旭達汗和貴木開恩,讓他們返回北都城,授予他們“那顏”的稱號,歸還他們的牛羊和人口。可事實上比莫干卻沒有重用這對兄弟,鐵由對其中的原因再清楚不過,最初比莫干未嘗沒有把他們納入自己麾下的打算,可是洛子鄢帶來的消息太過驚悚,如果那個叫做“辰月”的組織已經暗中勾結了朔北部,比莫干就絕不能容忍這對有朔北血統的兄弟在北都城里掌握權力。

  九王似乎也不屑于加入貴族們的圈子,在一旁和大君的伴當班扎烈耳語。九王呂豹隱·厄魯·帕蘇爾,是老大君的堂弟,有“青陽之弓”的稱號,是青陽部戰功最顯赫的親王,戰場指揮的經驗僅次于木犁。他最大的功勛是擊潰了“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枯薩爾的軍團,夷平了整個真顏部,那時候青陽的軍力在瀚州達到了巔峰。比莫干還是區區一介王子時,九王便是“長子窩棚”里的支柱,比莫干當上大君,有這位堂叔一半的功勞,所以對他極其倚重。原來青陽部有四位“萬世罔替”的大汗王,其他三個都反對比莫干,于是被誅殺,如今九王是唯一的大汗王,權力僅次于大君。

  大合薩則不和任何人說話,在金帳一角緩慢地踱步,他的學生阿摩敕沉默著,站在旁邊看著老師枯瘦的身影單調地從左往右從右往左。在每個蠻族部落里,“大合薩”都是唯一的、地位最高的巫師,除了他無人能主持祭祀盤韃天神的大典,他也可以通過觀察星空來獲得神的啟示。這一任的大合薩出自沒落的厲氏巢德拉及家族,是老大君童年的好友,和歷代大合薩相比,他多少有點古怪,好酒、好肉、懶惰,甚至瘋瘋癲癲。他對于祭祀這種大事不太上心,卻喜歡捉弄試圖討好他的貴族。但是無人能否認他的智慧,私下里有人猜測當初老大君能夠繼位,恰恰是這個大合薩在幕布后為他謀劃的結果,他對于星相古本《石鼓卷》的研究,也是歷代大合薩中頂尖的。

  但是大合薩很少作出預言,在這個急需他預言戰爭兇吉的關口,他更是保持了沉默。從朔北大軍出現的那一刻起,大合薩每夜都裹著羊裘坐在風里,對著海鏡觀看星空,一看就是一宿。

  靠下首的位置,莫速爾家的將軍巴赫默不作聲,緩緩地往自己的刀柄上纏牛皮。他的東陸名字是鐵晉,但并非古老的貴族鐵氏積拉多家族,他出身的莫速爾家原本只是個小貴族,沒有多少牛羊人口,依附在巢氏合魯丁家族下,靠著戰功漸漸獲得了地位,最后被老大君提拔,脫離了合魯丁家族。他和他的弟弟巴夯·莫速爾并稱,卻和他魁梧雄壯且大大咧咧的弟弟迥然不同,他看起來瘦削短小,有些丑陋,天生有些結巴,所以不愿意多說話,可是北都城里每個人都知道只要巴赫說話,巴夯就會閉上嘴,因為巴夯知道哥哥只要說話,他就一定會被說服。

  無人懷疑巴赫·莫速爾是未來青陽部最杰出的武士,但是,首先要木犁死去。

  木犁活著,“青陽部最杰出的武士”這個稱號就屬于他,無論任何人做了任何事,都無法挑戰他的地位。

  木犁的舉動讓人不安。這個枯瘦的老人跪坐在羊皮墊子上,平視前方,面無表情,他的拇指扣住刀鐔,把腰刀拔出五寸,再推回去,不斷重復。利刃摩擦著刀鞘的聲音極其刺耳,尤其現在,城外朔北部大軍圍城,城里風聲鶴唳。坐在上首的幾個大貴族家主都露出厭惡的神色來,可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向著木犁那邊投去了煩躁而憤怒的目光。木犁以前是個奴隸崽子,卻也是老大君最倚重的將軍,在莫速爾家的兩兄弟為人所知之前,木犁已經是青陽部無可匹敵的勇士,他的聲威赫赫如日光。現在木犁老了,卻仍舊手握重兵。鐵由也不敢上去勸阻,和這個老人說話時,總讓他覺得像是面對父親似的。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等得不耐煩了,起身踱步,皺著眉頭,并不掩飾自己的情緒。

  鐵由知道比莫干這個新大君還沒有真正贏得貴族們的尊敬。貴族們對比莫干不能說不恭順,但是僅僅恭順是不夠的,大君需要的是帶著畏懼的尊敬。

  鐵由也知道比莫干想改規矩。比莫干不是父親,一當上大君就打敗了青陽的強敵朔北,靠著刀劍和勇氣折服了那些桀驁的大貴族。在那幾個老成精怪的大貴族眼里,比莫干還是個沒見過大陣仗的毛頭小子。比莫干想靠自己的心胸氣度走出條和父親不同的路。比莫干最信任的朋友中有個東陸人洛子鄢,洛子鄢說比莫干可以學學東陸人的政治,讓大貴族們都知道,時代不一樣了,靠著刀劍和勇氣統治偌大的草原不是最好的辦法。比莫干將會是一個心胸寬大的主子,治理青陽靠的是遠比勇氣更有用的智慧。比莫干很是贊同這想法。

  鐵由也覺得智慧和寬仁都是好東西,可靠這個統治草原,太難了。畢竟這里是“蠻”的故鄉,蠻族敬畏和贊美的,不是什么智慧和寬仁,而是力量,足以拯救也足以毀滅的力量!

  夔鼓聲越來越高亢激昂,催促的意味也越來越明顯。鼓槌定在鼓面上,最后一擊,聲震如雷,比莫干掀開了金帳的簾子,時間絲毫不差。他向所有人點頭致意,坐上了大君的豹皮座椅。鐵由舒了一口氣,心里知道這是比莫干刻意安排的,讓大貴族們都知道,等待大君是應有的禮節。

  “諸位辛苦。”比莫干舉手,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靜。

  “今天召大家來的原因大家想必都清楚了。”比莫干環視眾人,“朔北部的大軍前天開到了北都城外三十里。三十里,是一匹好馬跑上一身汗的距離。那么朔北部的幾萬匹戰馬只要跑上一身汗,就能到達我北都城下。朔北部沒送戰書來,可我們心里都清楚他們是來干什么的。”

  人們悄悄遞著眼神,都不說話,只有角落里的木犁緩緩拔刀收刀,聲音單調刺耳。

  比莫干看了一眼木犁,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么。

  “巴赫,你派了斥候出去,說說外面的情況吧。至少得知道朔北的狼崽子想怎么對付我們,有多少人,多少口刀,多少匹馬。”比莫干看向巴赫。

  “斥候湊近看了,領兵的是朔北世子呼都魯汗,至少有三萬騎兵,都是年輕男人,每個人帶三匹馬,配鐵刀,帶弓箭。呼都魯汗靠無名TXT小說下載網賺了錢,有不少上好武器,可甲胄不行,比不上虎豹騎。他們的營地在北面,離開北都三十里,呼都魯汗在那里扎了個金頂帳篷,帳篷里有幾十個女人。”巴赫的回答極緩慢,簡明扼要。

  “我聽說蒙勒火兒從北荒回來了,帶著白狼團,可你的斥候至今還沒有親眼看見狼主。是不是?”比莫干又問。

  “斥候沒看見白狼,也沒看見狼主,朔北人的營地里只有騎兵。”巴赫說。

  比莫干沉思了一會兒,“差不多十年前,下唐國拓跋山月出使來北都城,父親帶他和我們兄弟在沙倫堡附近圍獵,遇上了狼群,差點丟了命。我當時看見那匹頭狼是白色的,心里不安,跟父親說是不是朔北人引了狼群來,父親沒理睬我。”

  他掃視周圍的人,“白狼團的傳說在草原上流傳了很多年,蒙勒火兒的名字小孩聽了夜里都不敢哭。如今我們也許就要對上這樣的敵人,可這金帳里,究竟幾個人見過白狼團?”

  他首先看旭達汗和貴木,這對兄弟都搖了搖頭;他又看向幾大家族的主人,這些人也搖了搖頭;他看向九王和巴赫,這兩人還是搖頭。比莫干抬頭去看金帳角落里的大合薩和木犁,大合薩還是來回踱步,而木犁低著頭,自顧自拔刀收刀,他的話這兩個人似乎全然沒有聽見。比莫干在心里低低地嘆了口氣。

  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這些天城里都在議論白狼團怎么怎么樣,聽到白狼團的名字,比看見惡鬼還要害怕。可我始終有個疑問,北荒那邊都是凍土和冰層,只長苔蘚和地衣,沒有草,更別說野獸,據說就是騎牦牛都不能活著到那里。白狼團在那里是怎么活下來的呢?幾千頭馳狼組成的狼群何等巨大,要多少獵物才養得活?”

  眾人再一次沉默。比莫干的話有道理,白狼團對于絕大多數人更像是一個傳說,有些虛幻。因為他們總是刻意地隱藏自己的行跡,朔北人很少把這支危險的軍隊置于人們的眼前,過去的三十年里幾次傳出白狼團逼近北都,虎豹騎全體戒備,卻沒有人看見一匹真正的馳狼出現。而在北部草原,據說白狼團經過的地方不留活人,很少有人能說明白這支軍隊的真面目。連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魯汗也一度對別人說,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哪里,也許已經死了,狼騎兵所做的事情和朔北部沒有關系,那些人只是野獸。

  “大君聽說過朱提山么?”九王打破了沉默。

  “小時候聽過,說朱提山是北荒盡頭的一座極大的雪山,看見朱提山,才知道自己的渺小,和它相比其他雪山不過是侏儒。”比莫干說,“可聽起來不過是傳說,因為沒人能活著到達那里。”

  “是,按照傳說,要去朱提山,就得穿越萬年不化的凍土和冰,走上半年,一路上沒有人沒有動物,什么都沒有。”九王說,“可是又有一種說法,朱提山是一座極大的火山,時常噴發,巖漿把朱提山下一片地面燒熱了,那里是沒有積雪的,是一片方圓千里的繁茂草原。曾經去過那里又活著回來的人說,那片草原上都是不知道名字的動物,馬一樣大的鹿,肩高一人的野馬,全身金色的巖羊群,就相安無事地隔著幾百步吃草,美得就像天堂一樣。有人說這是那些人在雪地里凍得將死時候的幻覺,也有人猜,白狼團就是藏匿在那一帶,那是朔北部幾百年來的圣地,是斡爾寒家最大的秘密。它曾有一個名字,答兒干姆草原,意思是流淌美酒的草原,只有斡爾寒家的人知道如何穿越北荒到達那里。”

  “冰原里的一片綠洲。”比莫干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點頭,“所以確實有這種可能,朔北部有一支幾千頭馳狼騎兵組成的軍隊,這并非朔北人編造出來威嚇我們的。是么?”

  “我倒是希望所謂朱提山、答兒干姆草原只是些傳說。”九王說,“但白狼團的傳聞如此之多,不像是編造出來的。”

  比莫干微微點頭,“若只是對付呼都魯汗的騎兵,這仗就好打很多。”

  脫克勒家族的主人近前幾步,“大君,現在不是對比兵力的時候。無論蒙勒火兒是不是還活著,朔北有沒有狼騎兵,我們都應該試著坐下來談談條件。如今老大君新死,人心還不穩,庫里格大會還沒有召開,此刻和朔北開戰,即便是小小的戰敗,也會影響我們青陽的威名,到時候我們怎么勸說那些部落的主君來參加庫里格大會,正式承認大君是草原的主人?朔北人性格兇悍,我們兵力就算有優勢,未必能輕易取勝。拋開蒙勒火兒不談,呼都魯汗這個人是可以跟他談條件的,反正他最多不過要求些領地,總不能還想當大君吧?”

  “能夠和談當然是最好的。如果蒙勒火兒還活著,我們去跟朔北部打一場硬仗,損失不會小。不如直接折成牛羊給他們,讓他們退去。”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站了出來。

  “說得很好啊,如果去跟朔北部打一場硬仗,損失會很大。今天的青陽部里誰能跟蒙勒火兒那匹老狼為敵呢?站到蒙勒火兒面前也不過是給他侮辱的。”一個沙啞的聲音跳了出來,冷冷地笑,“大君,別存僥幸的心,幾千匹馳狼組成的白狼團真的有過,三十年前大君還在襁褓里,我用這雙眼睛看著白狼團攻進北都,在這金帳前的地面上吃人!”

  木犁拔刀收刀的聲音忽地中斷,這個老人抬起頭,一雙焦黃的眼睛盯著比莫干。

  比莫干吸了一口涼氣,脫口而出,“白狼團?在這里?吃人?”

  “木犁!你要用這種沒根據的話嚇唬誰?”忙哥撒爾家的主人走了出來,他是個腰纏肥膘的老人,口氣不容置疑,“大君年輕,我可很老了,是活過那場惡戰的人,我從沒聽說馳狼攻到過金帳前來。”

  “尊貴的忙哥撒爾家主人,您那時候在哪里?”木犁吊起眼角,冷冷地看著那位老貴族,“您那時候帶著家人在南邊的騰訶阿草原避難,你親眼看過北都的戰場么?”

  “胡說!我也沒有聽過白狼團在金帳前吃人什么的,我也活了六十歲了!” 合魯丁家族的主人忍不住了,站出來要呵斥這個曾經的奴隸崽子。

  “合魯丁家主人,那時候你在瀾馬部達德里大汗王的庇護之下,距離北都城有八百多里!”木犁冷冷的看著他。

  合魯丁家的主人心里一哆嗦,只覺得那雙眼睛里盡是鄙夷和嘲諷。一股怒氣攻心,同時胸膛里一股寒氣上涌,最后寒氣壓過了怒氣。他挪開視線不再說話。其余幾個家主剛要發作,迎面都撞上了木犁的目光。

  “脫克勒家族主人,那時候您也在真顏部。”木犁在這位尊貴的大貴族面前緩緩走過。

  “還有斡赤斤家族主人,一樣。”

  他環視眾人,目光在每個貴族的臉上略略停留,帶著孤狼般的桀驁和兇狠,“諸位都沒有資格說什么,因為那時候諸位要么在騰訶阿草原,接受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的保護,要么在瀾馬部避難,要么還只是些孩子。”

  所有人都只得沉默,因為木犁說的是事實。過了幾十年,他們回頭審視上一場青陽和朔北的戰爭時,不得不承認這場戰爭屬于郭勒爾·帕蘇爾和蒙勒火兒·斡爾寒,而不屬于他們。他們居然沒有一個在北都城親歷了戰事。那時候郭勒爾剛剛繼位,蒙勒火兒知道北都城里已經沒有了欽達翰王,立刻揮兵南下。沒有人相信年輕的郭勒爾可以對抗朔北狼主,貴族們都選擇了逃亡,在朔北大軍還未逼近的時候,北都城里幾乎已經撤空了,上萬輛大車和數十萬匹馬帶著貴族們的人口撤向安全的南方,他們帶走的還有數以百萬計的牛羊。而北都城里駐守的,只剩下郭勒爾和忠于他的少部分武士。這恰恰是蒙勒火兒的期望,他勒兵緩緩而行,當他到達北都的時候,應該面對一個敞開大門的空城,迎接他這位新的草原霸主。

  在遠方避難的貴族們不知道后來的事了,直到幾個月之后,郭勒爾的信使來告訴他們戰爭已經結束,朔北部和青陽部締結盟約,并且獻上了蒙勒火兒嬌美的女兒們作為郭勒爾的妻子。這意味著郭勒爾戰勝了,貴族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他們派出的親信從北都城返回,帶回朔北大軍確實已經北撤的消息,他們才勉強接受了這不可思議的結果。郭勒爾平靜地接納他們重新進入北都,卻很少描述他擊敗蒙勒火兒的細節,那場戰爭如何取勝,變成了郭勒爾和忠于他的武士們的秘密,隨著那些武士中的絕大多數次年戰死在平定沙池部叛亂的戰爭中,這秘密就完全地被時間掩埋起來了。

  “那就讓木犁將軍給我們說說三十年前父親和狼主決戰是怎么回事。”比莫干說。

  木犁深深吸了一口氣,“老大君初即位的時候,諸帳的兵馬還沒有完全順從。貴族們帶著幾萬的武士已經提前撤走了。我們那時候能指揮得動的,只有區區一萬兩千人,里面只有兩千名是騎兵。老大君定下了一個狼主絕沒有想到的計策,他把戰場放在了北都城里。我們和朔北交戰的騎兵轉眼就敗了,撤回的時候被朔北部突破了城門,狼主狂喜地帶著白狼團殺進北都城里,那些狼已經餓到了極點,看見活人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死吃肉。他們混亂的時候,恰恰是我們的機會,狼主帶著人撲到金帳這邊來搶大纛的時候,我們埋伏了他。北都城里四處都埋了捕獵猛獸的陷阱,金帳前面尤其的多。那些狼一頭頭陷進陷阱里,被獸夾夾住的時候,我們的武士就沖出來向朔北人射箭。周圍都是陷阱,騎兵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們每個武士都能射死朔北的一名狼騎,朔北人亂了陣腳,狼主這才發覺他看輕了您的父親,以為郭勒爾·帕蘇爾不過是個新即位什么都不懂的毛頭小子。否則以他的狡詐,絕不會中這樣的圈套。”

  他環顧眾人,冷笑,“狼主現在回來了,你們以為狼主是什么人?朔北狼主是為了一點領地和牛羊放棄目標的人么?不要讓蒙勒火兒那頭老狼發笑了。”

  他輪次指著金帳里的每個人,“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個城里只有三樣能算是狼主的戰利品,大君的人頭、大君的尊號、還有這個城!”

  鐵由看比莫干的臉色略略發白,卻自己強行克制住了,沒有說什么。

  巴赫近前一步,“木犁將軍說得也許沒錯,不過大君不必過于擔心蒙勒火兒的狼騎兵,畢竟青陽部的虎豹騎被稱為草原上最強的騎兵,而不是白狼們獲得了這個頭銜。我聽說那些北荒的馳狼不像馬,其實并不適合負重,只是它們的形體遠比一般的狼巨大,人才可以騎在它們的脖子上。它們如果每天背著人奔馳會疲憊不堪,而且無論人和狼都不能披掛護身的鎧甲,否則馳狼會不能承受。所以我們只要列好陣形,在白狼們出擊的時候以弓箭對敵,勝算還是很高的。”

  比莫干略略覺得安慰,微微點了點頭。

  “巴赫!大君沒有親自帶過大隊的騎兵,可你也不懂么?隨時我們都會和朔北的白狼們開戰,說這些安慰的話有什么用?”木犁對著巴赫揚眉怒叱。

  巴赫默默地后退一步,顯然他依然無法對抗木犁這個老將軍在青陽的聲威。

  “大君,白狼團是草原上最可怕的對手之一。不錯,巴赫說得都對,馳狼跑得并不算很快,也不耐久,可它們嗜血!它們沒吃飽肉食之前,見到血就會發瘋一樣興奮。它們跳起來能有兩個人的高度,從那么高的地方撲下來,一般的騎兵絕不能幸免!”木犁冷冷地看著比莫干,“我們青陽的虎豹騎被稱為草原上最強騎兵的原因,只是因為您的祖先,您的祖先依馬德·帕蘇爾曾經帶領這支軍隊掃平草原!可是大君和先祖是不同的!”

  比莫干愣了半晌,低低地嘆了口氣,“是啊,我和先祖不同,先祖有青銅之血,是草原上人人畏懼的狂戰士。”

  “大君,有沒有狂血是生來的,不由大君掌握。可大君手下還有我們這些忠勇的武士,一個男人捏著刀柄,總不必去怕惡狼。您的父親也沒有狂血,不也曾擊敗了蒙勒火兒,讓那個惡魔退守北方雪原幾十年?對付白狼,靠我們的戰術。”木犁近前一步,雙目炯炯,“拖延時間,不能在馳狼勁頭正足的時候開戰;盡量用弓箭,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肉搏。大君如果相信木犁,木犁可以騎馬揮刀,自己沖進白狼團的本陣,為大君立下功勞!”

  “相信你?”塔爾寒家族的主人帶著怒氣嘲笑,“木犁你已經六十歲了,你憑什么敢說你能對付蒙勒火兒的狼騎兵?”

  “蒙勒火兒已經快七十歲了!”木犁猛地回頭,兇狠地反擊,“沒有和白狼團作戰的貴族沒有什么資格來議論武士的年紀!”

  “貿然的進攻會讓青陽死無葬身之地!”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大喊,“就靠你打敗蒙勒火兒?我們為什么要相信自己都快死的老東西能救青陽?木犁你還能活十年么?你只要賭自己十年的壽命,卻要青陽部幾十萬人跟你一起賭博。”

  他走近比莫干的寶座,“大君,不要聽這瘋子的胡言亂語。”

  “誰是瘋子?”木犁低聲嘶吼。

  “我說的是只知道騎馬舞刀的瘋子!”斡赤斤家族的主人也怒了,毫不相讓。

  木犁不再說話,緊緊扣著刀,踏上一步。

  “只會用刀來解決問題的人,不是瘋子么?”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退后一步,也按住了刀柄。

  幾位家主都不約而同地按住了刀柄,金帳里木犁和一排貴族家主扣著刀柄,彼此之間虎視眈眈。

  旭達汗那顏走到兩撥人之間,分開了他們,他淡定的神色沖淡了金帳里濃重的敵意,木犁和家主們各退了一步。

  旭達汗轉向比莫干,“開戰不開戰,要看兵力對比。弟弟不太明白的是,為什么朔北部圍困北都城選在了冬天。弟弟讀過東陸人的兵法,圍城最適宜是在秋天,天氣高爽不需要加厚的軍帳,城外還可以收割成熟的秋麥作為軍糧。而若是長期圍困,也該從春天開始。嚴冬時節住在城外環境之惡劣不必說,而且缺乏糧食,后勤的供給也艱難。我們住在城里反而有屋子和結實的大帳篷遮風擋雪,朔北部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時機呢?”

  “旭達汗那顏的話在一般的軍隊是沒有錯,可您的外公蒙勒火兒·斡爾寒是草原上罕見的兵法家,他對時機的理解和別人不同。選擇冬天,是因為如果其他部落想要救援我們,風雪和寒冷就是最大的障礙,草都枯死了,長途馳援需要帶大量的馬草。”木犁說,“所以現在,我們被拴死在這里了,蒙勒火兒選擇了最好的機會,和我們一對一。”

  比莫干低低地嘆了口氣,“不錯,這個時機反而對我們是最不利的。”

  “我們在城里還有羊群和儲存的馬草,他們的糧食不會比我們更多,”貴木那顏站了起來,“我們可以堅守不出。”

  “那些巨狼確實可以放出去捕獵,但是朔北部的狼騎兵并不經常做這樣的事情。”木犁低聲說。

  貴木愣了一下,“那么狼群的食物……”

  “它們吃人,它們渴望開戰,這樣馳狼可以吃死人的尸體!”木犁環顧眾人,每個人心里都升起一股陰寒。

  “沒有絕對的把握,我們不會出城迎敵。任何一具尸體都是給白狼團的軍糧。”木犁緩緩握緊拳頭,“而我們一旦出城,就得要了蒙勒火兒那頭老狼的命!”

  “大君,看得出木犁的瘋狂了么?就算他知道白狼團,就算他和白狼團打過仗,可是明知道敵人的軍力遠強過我們,木犁還是要開戰。”塔爾寒家族的主人提高了聲音,“木犁,你是為了什么?為了你和蒙勒火兒之間的仇恨?還是為了你的戰功?”

  木犁緊繃著嘴唇,不說話,再次抓住了刀柄。

  “瘋子!”家主們再也克制不住怒氣,紛紛拔刀出鞘一尺,同時向著木犁逼近。而木犁不退,旭達汗和九王都想插入兩撥人之間,卻沒有機會,木犁和家主們之間只剩下拔刀就能砍中對方面門的距離。

  “夠了!放肆!”比莫干霍然起身,臉上隱隱地透著怒氣。

  “無非是開戰,或者對朔北部低頭。兩天之后還是這個時候來這里,我告訴你們我的決定!”說完之后,比莫干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木犁踏出金帳,聽見后面緊隨而來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也不停步。

  “木犁!你真要賭那么多人的命去殺朔北的老狼?”大合薩低聲說。

  “大合薩,你想說什么。”木犁站住了,卻沒有回頭。

  “三十年前朔北的狼在北都城里吃人的時候,大君沒看見、幾位那顏沒看見、莫速爾家那對兄弟沒看見,甚至厄魯大汗王都沒有看見,可是你和我,我們這兩個老頭子,是親眼見過的……”大合薩的嘴唇哆嗦著,手指也顫抖,指指木犁,又指指自己,“僅靠著拖延時間和弓箭,能破得了朔北的狼群?木犁,摸摸你的胸口,大聲地告訴我,你那樣答應大君,你心里有多少把握?”

  “我沒有把握。”木犁慢慢地轉過身來。

  “你!”大合薩瞪大眼睛,老眼里滿是憤怒,“你是在賭青陽的戰士和全部人的命!”

  “可是我知道今天金帳里一半的人,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勸大君棄城南逃。那些吃羔喝奶滿身肥膘刀都舉不起來的貴族,他們是來勸大君棄城南逃的。”木犁說,聲音淡淡的沒有起伏,“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你摸摸自己的胸口,大聲地告訴我,棄城南逃會死多少人?”

  大合薩愣了一下。他心里的防線被擊潰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虛弱。

  他呆了許久,搖搖晃晃地退了一步,低聲說,“木犁,何不坦誠一些?郭勒爾都死了,在這青陽部里,你是最后一個喊我沙翰的人。有什么話不能對老朋友說?你到底怎么想的?”

  “現在北都城里有七十萬人,”木犁幽幽地說,“靠著城墻,朔北部攻不進來,只能圍困。可如果棄城,只有騎著快馬的人有機會逃脫。可那些老人孩子、那些女人、那些病弱的人,他們怎么辦?他們騎不了馬,最后會變成白狼團的食物,給騎著快馬的人贏得一點逃跑的時間。”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大合薩,最后指向金帳,“沙翰,那時候真的能逃脫的,是我,是你,是那些腦滿腸肥的大貴族!可青陽若是只剩下我們這些人,和滅族又有什么區別?若是這樣我不如像真顏部的伯魯哈·枯薩爾一樣,帶著全族的人戰死!”

  “寧可戰死么……木犁,你瘋了么?”

  “祖宗留下來的土地,只有懦夫才會把它交給吃人的野獸!”木犁說完,大步離去。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8


  落日之前,向北一路推進的騎隊抵達了鐵線河邊。那是一百多名蠻族武士組成的騎隊,每人兩匹神駿的龍血馬,一匹馱人,一匹載著行裝,推進極快。越過天拓海峽登岸之后,七天之內他們已經深入草原六百多里。

  為首的青陽將軍巴夯在河邊停下,喘息的戰馬飲著河水,一輪巨大的落日漸漸沉入地平線。

  巴夯眺望著河對面,“世子,再有十天,我們就可以到達北都城,最多十二天。”

  “我認識路,這里是騰訶阿草原啊,我長大的地方。”阿蘇勒低聲說。他從頭到腳都換上了蠻族的服飾,月白色的大袖,綴著鐵片的牛皮筒子甲,漆黑的頭發在頭頂結了一根大辮子,用烏金的絲絡盤在頭頂心,把影月用麻布卷了起來掛在馬鞍的一側,除了那張作為蠻族人而言太俊秀了點兒的臉,看上去已經是個地道的蠻族小伙子了。

  他們和不花剌的一隊鬼弓已經分開了將近半年,不花剌帶隊先行返回北都,而阿蘇勒和巴夯所帶的一百名鐵浮屠騎兵太過顯眼,光那些可以荷載鐵浮屠鎧甲的龍血馬就比東陸最高的戰馬還要高一個頭。他們足足在東陸隱藏了三個月之久,直到廷尉府出動搜捕的人都疲倦了,才在一些商人的幫助下登上一條名為“黑鯖魚”的船,沿著中州西邊的海岸線悄悄向北航行。“黑鯖魚”名為商船,其實是一艘走私人口的船,那些活不下去的蠻族牧民有的會把所有的牛羊折成錢交給東陸的商人,商人就在“黑鯖魚”封閉在貨倉之下的船艙里給他一個位置,千里迢迢帶著牧民漂泊到宛州去,正是這樣特殊的設計讓他們幾次避過了大胤“海事監”的登船搜查。

  阿蘇勒低頭看著流水無聲的鐵線河,夕陽把河水染成紅的。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這里的河水真的是紅的。一半是水,一半是血,黑夜里大火燃燒著那些帳篷,火焰燎天。

  他克制著不去想這些讓人心里難過的事情,扭頭去看巴夯,“今夜在這里扎營?”

  “在這里扎營,”巴夯點了點頭,依舊看著河對岸,“過了鐵線河,就算是帕蘇爾家的領地里,是你的家。”

  他沉默了一會兒,“世子,從渡過這條河開始我不能叫您世子了。”

  阿蘇勒一愣,不解地看著巴夯。

  “路上一直想說,卻不知道怎么開口。我是個不善于說這種話的人。”巴夯抓著腦袋,“雖然還沒有正式舉行祭天的大典,但是老大君死前拉著你哥哥的手把大君的位子傳給了他。現在北都城里的新大君是您的哥哥比莫干,世子應該是他最小的兒子,而您的稱號將改為阿蘇勒大那顏。你的其他幾位哥哥都稱那顏,您曾是青陽的世子,稱大那顏。”

  蠻族所謂“那顏”是尊稱地位特殊的貴族,大那顏是僅次于汗王的尊貴稱號。

  阿蘇勒低頭想了想,抬起頭來笑笑,“巴夯,我知道的,我不是個能當大君的人。哥哥當了大君,我很為他高興。大那顏很好啊,以前人家叫我世子,我也沒想著自己真要當大君。”

  他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有一種古怪的情緒悄悄地彌漫開來,不是因為他覺得失去了什么,而是覺得十年之后他再回到這片生他養他的草原,很多東西都已經不一樣了。

  巴夯微微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有一件事,不是大君說的,是大閼氏讓我告訴您的。”

  “哥哥結婚了?”阿蘇勒吃了一驚。比莫干還是大王子的時候,一夜一夜地跟年輕女人在月下唱歌。帳篷里不同的女人出出入入,他對每個女人都溫柔體貼,很多女人都想著嫁給大王子,可是比莫干不肯娶她們。比莫干對女人是個溫情又散漫的人,不愿意被哪個女人拴住,可他現在居然有了大閼氏。

  “有了,去年秋天新婚的,大君很寵愛大閼氏,把她看做自己最名貴的珠寶。”巴夯說。

  “大閼氏……說什么?”不由自主地,阿蘇勒對于這個嫂子產生了敬畏的心。他想這個尊貴的嫂子讓巴夯數千里帶一句話給他,想必是什么極重要的話,也許是教訓他不要再對大君的位子存什么妄想。

  “她就讓我告訴您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阿蘇勒愣了。

  “她叫蘇瑪。”

  一瞬間阿蘇勒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胸口里面抽動著痛了一下。是啊,十年之后他再回到這片生他養他的草原,很多東西都已經不一樣了。

  夜深人靜,草原遼闊,風幽幽地吹過,鐵浮屠武士們點著了篝火,架起射來的幾只野獸烤了起來。他們一邊等著肉熟,一邊在月下哼唱青陽的小調。

  阿蘇勒一個人坐在河邊,遠遠地看著那堆篝火,聽河水流淌的嘩嘩聲。他曾和蘇瑪還有蘇瑪的姐姐烏央瑪一起在這片河灘上玩過,他忽然間想起很多很多跟蘇瑪有關的事來,有的事他已經忘了很久。那時候蘇瑪小小的,不會說話,走路笨笨的,容易跌倒。跟她絕艷的姐姐烏央瑪比起來,蘇瑪那么不起眼,烏央瑪是一只羽毛斑斕的孔雀,蘇瑪只是孔雀尾羽下的一只灰鴨子。他們三個是朋友,一起在河灘上奔跑,蘇瑪跟在烏央瑪飄舞的紅裙后面,伸手去抓烏央瑪手里的草編蚱蜢,可是追不上。蘇瑪蹲在地下嗚嗚地哭,編蚱蜢的哲甘笑著去把她抱起來,哄她說還會幫她再編一只,蘇瑪就又抹著眼淚笑了起來。

  阿蘇勒想起蘇瑪幫他裁的腰帶,蘇瑪教他吹的笛子,蘇瑪在火爐上把他的靴子烘干,他睡不著的夜里蘇瑪坐在他身邊默默地摸著他的額頭……

  “大那顏,要是大閼氏還沒嫁給大君,你會娶大閼氏么?”一個聲音忽然出現在他背后。

  阿蘇勒驚得站了起來,發覺是巴夯悄沒聲地走到他背后了。巴夯拍拍阿蘇勒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坐下。阿蘇勒心里忐忑,有種被人看穿了心思的窘迫。

  他低頭想了很久,搖了搖頭,“不是那樣的,蘇瑪是我的好朋友啊。”

  “其實我也覺得大那顏不會娶閼氏的,我在南淮城里藏了兩個月,也聽說了那個羽族的女人。跟羽族女人比起來,閼氏可是還差著不少呢。”巴夯揪起一根枯草在嘴里慢慢地嚼著。

  阿蘇勒一驚,隨即想到連巴夯這個木頭樣沒心眼的家伙都知道了他和羽然的事,這個秘密只怕是人盡皆知了。

  “可是羽然自己就是不明白,”說著,他輕輕嘆了口氣,“也許是她自己不想明白吧。”

  “女人,你永遠都不懂她們在想什么的。我跟大那顏說一個笑話,說一位巫師在祭祀的時候看見了盤韃天神。盤韃天神說巫師你有那么大的法力和我見面,我就答應你為你做一件事,你提要求吧。巫師說,我要一統九州!盤韃天神說,別亂來,一統九州,那是神使鐵沁王的功業,輪不到你,提點別的。巫師冥思苦想,說那就要求點小事吧,我想知道我妻子在想什么,這些天她總是隔著帳篷埋怨我。盤韃天神沉默了很久,”說到這里,巴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出來,“過了會兒,盤韃天神說,我親愛的巫師,我們還是來談談一統九州的事情,你想自己成為鐵沁王呢?還是讓你的兒子成為鐵沁王?”

  巴夯笑得用手撐在地上,捂著肚子。阿蘇勒卻依然是默默的。他的神情讓巴夯也覺得有點難過,笑著笑著,巴夯笑不出來了,坐在那里雙手撓頭。

  “我沒事的,就覺得自己很小孩氣,覺得蘇瑪嫁給了大哥,以后就不會再管我了……其實我也知道嫁給大哥好,大哥不像二哥,跟很多女人亂來,也不像三哥對女人總是冷冰冰的,大哥對女人很照顧……”阿蘇勒這么說著,心里就澀澀的有些發苦,“可我還是覺得阿爸走了,蘇瑪嫁人了,就再也沒人管我了……”

  巴夯想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力拍了拍阿蘇勒的肩膀,“大那顏,人家都說我是個很粗的人,這些事我也不太懂。可我知道其實喜歡你的人,還是喜歡你的。十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會變,不過我覺得大閼氏對大那顏是不會變的,大那顏相信么?”

  阿蘇勒身體一震,一瞬間蘇瑪的笑容、蘇瑪的眼神、蘇瑪手上的溫度都再次鮮明起來。他忽地有了信心,覺得身上有股微微的暖意,就像很多年前雪夜里蘇瑪摸黑去找了一張羊皮來壓在他身上,用雙臂把他的肩膀和羊皮都摟住,讓他不會凍得發抖……

  他轉頭,看見巴夯還在抓撓著腦袋想詞來安慰自己,滿臉為難的樣子。

  “別叫我大那顏了,你叫我阿蘇勒吧。”阿蘇勒忽地說。

  “行!”巴夯愣了一下,干脆地說,“阿蘇勒!”

  巴夯把一只蒲扇大的巴掌伸到阿蘇勒面前。

  “干什么?”阿蘇勒好奇地看著他。

  “我在東陸學的,”巴夯自己拍掌,“啪”、“啪”的,響亮有力,“拍掌就是東陸男人間的許諾,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了,反悔的就是烏龜蛋兒。在法場的時候你不是也跟那個東陸小家伙拍了巴掌么?一拍巴掌,他就得當東陸的皇帝,你就得跟他訂盟。我們一拍巴掌,我就再不叫你大那顏了。”

  巴夯又把手伸到阿蘇勒面前,瞪著一雙大眼,“來!來!”

  阿蘇勒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掌,寬厚、有力、溫暖。

  于是瀚州清冷的月光下,初冬蕭瑟的風中,鐵線河邊,少年人跳了起來,用足力氣狠狠地拍在中年武士的掌心。而后兩個人收回手換了一個角度再次擊掌,干凈漂亮,掌聲驚得河面上一尾魚躍出水面,落回去的時候“咚”的一聲,留下一串串的漣漪。

  “不過要當東陸的皇帝,這巴掌可也拍得太大了……”巴夯抓著腦袋。

  阿蘇勒愣了一下,捧著肚子大笑起來,笑聲穿云而去,云間月光如水波一樣灑下,灑在寂寥的原野上。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9


  清晨,比莫干·帕蘇爾平趴在豹皮床上,赤裸著上身,女人溫軟的手按著他的后背,把油脂細細地涂在他褐色的背肌上,借著按摩的溫度,緩緩地滲透進去。

  比莫干閉著眼睛,聽著帳篷外的風聲,昨天夜里今冬第一場細雪飄飄地落了下來,風嘯如鬼哭。大閼氏的帳篷附近不準人輕易走動,只是偶爾有馬兒打著響鼻的聲音。

  天地寂靜,仿佛只有他、這間帳篷,和這個雙手溫軟的女人。

  女人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比莫干順從地坐起。女人給他披上東陸絲綢制成的里衣,而后是一件貼身的羊氈背心。比莫干站了起來,女人雙手從他背后環了過來,為他套上鐵甲的胸兜。比莫干低頭撫摩著胸口上的豹子圖騰,不由得想起他的父親,這是他父親的甲胄,穿在身上那么貼合,就像是度身為他打造的。

  想到那個鷹一樣的老人,冰冷的甲胄里像是泛起了一絲熟悉的舊日的氣息。他想起多年之前,父親帶著他們幾個兄弟圍坐在火堆邊,在初冬的第一場雪里架上整只獺子烤起來。父親問起遜王的傳說,答對的人可以飲一口醇烈的古爾沁烈酒,孩子們還沒有沾過多少酒,可是羨慕部落里那些魁偉的男人們,羨慕他們喝著烈酒放聲高唱牧歌的樣子,于是爭著去答父親的問題,輸了的人要在雪地里赤著上身圍繞金帳奔跑十圈,而贏了的人捧著屬于他的古爾沁烈酒,小小地飲一口,忍著喉嚨里那股炭燒似的辣勁兒不咳嗽,生怕其他兄弟覺得自己是孬種。

  父親這個時候會露出罕見的笑,一絲一絲像是刻在他瘦削的臉上。

  女人在背后系緊了胸兜的皮帶,又托了托他的兩臂,示意他端平雙臂,比莫干順從地抬起了胳膊。女人轉到比莫干面前,為他整理胸甲兩側的絳色長纓子。她低著頭,細白的手一次次地梳理著那對長纓,比莫干低頭看著她長長的睫毛輕輕閃動。

  “蘇瑪,你愿意聽我說說話么?”比莫干忽然說。

  蘇瑪不回答,輕輕點著頭,把牛皮的護臂緊緊地纏在他的上臂,在另一側系好帶子,手上輕快麻利。

  比莫干沉默了一會兒,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開頭……我是想說,你答應嫁給我,我真是很高興,你對我很好,我心里感激。”

  “可是有些事我始終沒有跟你說,因為我不敢,我怕揭了那些舊瘡疤,我在你心里的樣子就變了,變成把真顏滅族的那個罪人……”這句話他強撐著終于說出了口,從此再沒有了忌諱,“可越是不說,我心里越是害怕。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有時候想你要是能說話多好,這樣你就可以痛罵我一場啊,這樣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恨我的,知道你有多恨我。”

  “怎么辦呢?我逃不掉的啊,我就是把你家園掃平的那個罪人,那是我平生的唯一一場仗。”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

  蘇瑪還是低著頭,手上微微一抖。

  “那時候我很年輕,第一次跟著九王上戰場,一心只想立一場大功勞,讓阿爸知道我是他最勇敢的兒子。真顏部對我來說不算什么,我只知道‘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你的阿爸,是個可怕的敵人。可是草原上的好男兒就是要砍下最難砍的頭顱,占有敵人的女人,聽著她們大哭……”比莫干感覺到自己的無力,默默地退后兩步,坐在豹皮床上,“我想你聽到我這么說,別提心里有多討厭我,可是我當時真的就是這么想,我只是想告訴你,告訴你我那時有多么蠢。”

  蘇瑪默默地走近他一步,卻被比莫干伸手阻止了。

  “不要安慰我,”比莫干看著她清澈的眼睛,那么美麗的一雙眼睛,在他看來卻是永遠難以揣摩的,“我決心這么跟你說,就不是來找你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過什么,我是青陽的大王子,我本來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沒有……”

  “站在河對岸看著別人的帳篷被點著,大火就像要燒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里面騎馬的武士風一樣馳過,把那些哭著逃竄的人一個個砍倒……其實是很美的,有種壯闊的感覺。”他輕聲說,“是,我不騙你,那時候我就是這么覺得。因為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他們的死活和我沒有關系,別人的死活其實跟你都沒有關系,只要你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活過的。”

  “我知道那說出來很羞恥,可我第一次知道真顏部的人都是怎么活過的,是因為我看見你姐姐烏央瑪。龍格沁·烏央瑪·枯薩爾,我忘不掉這個名字,那之后很久我都常常夢見她一身血的樣子,穿著自己的血染紅的裙子。她在夢里跟我說:‘我們真顏部的女兒,誰的奴隸,都不做!’我不瞞你說,第一眼看到你的姐姐,我只想那是個女人,是個漂亮的女人,讓人想擁有。我心里發瘋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你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一個男人想一個女人,那是一頭公馬在發情。”比莫干的眼睛沉靜而悲傷,“但是轉瞬間我就殺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啊,那么美麗,那么溫暖的一個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

  “我心里有個聲音在喊說比莫干你做了什么啊?你是在殺人啊!你已經殺了許許多多的人!他們中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女人,她們中很多人就像這個女孩烏央瑪·枯薩爾一樣……那么美麗,那么固執,那么勇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刀砍在他們身上,火燒在他們身上,是會痛的……他們并不都是你要打倒的那個敵人伯魯哈·枯薩爾,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那個聲音問我說,比莫干你到底做了什么啊?”比莫干呆呆地看著蘇瑪的眼睛,仿佛要從那鏡子般的雙瞳中照出自己。

  蘇瑪站在比莫干面前兩步的地方,觸手可及,但是又那么遙遠。

  “我生下來就是青陽的長子,我想要的一切都有人給我,我的生日,父親讓人跋涉幾千里,為我從殤州捕回一匹我想要的龍血馬,路上遭到夸父的襲擊,死了幾百人。幾百人算什么,我不在乎,我有了我想要的寶馬,那就夠了。可你姐姐死去的那一刻,我真的難過。我一生中從未有那樣的難過,有個聲音,它在我心里,它說比莫干你是個蠢貨,你現在知道了吧,有些東西是你想要卻永遠得不到的,有些人你可以殺了他們卻不要妄想他們會順從你,有些事做錯了一輩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干的笑容略帶凄涼,“其實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原諒我。因為我今天要做一個決定,決戰朔北部,或者對蒙勒火兒·斡爾寒低頭,讓我青陽的族人從此生活在狼吻下。你已經聽說幾位家主和木犁的爭執了吧?”

  蘇瑪默默,點頭。

  “其實那一天在金帳里我已經做了決定,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是想回來告訴你知道,我想第一個告訴你,我已經做了決定,我決定舉起劍把朔北狼主擋在北都城外!”比莫干一字一頓,“我做過錯事……我很后悔……我不希望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青陽族人的身上!”

  “盤韃天神在上,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代價!”比莫干·帕蘇爾手指天空,“我是青陽的主人,我不會讓自己的族人變成朔北狼群嘴里的獵物!”

  比莫干看著蘇瑪,蘇瑪沒有動。她的眸子清亮,仿佛瀑布下的深潭。

  比莫干覺得那涌動起來的熱血又漸漸地冷了,結婚整整一年了,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妻子,卻沒有得到她的心。跨越不了的是仇恨,況且還有另外一個人始終在她心里,比莫干知道。就算他用盡了力氣要把糾結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份悔恨告訴她,也是枉然的。比莫干自己說了的,有些事做錯了一輩子都不能挽回。

  比莫干站起來,默默地把重劍掛在自己的腰帶上,轉身向帳篷外走去。夔鼓已經敲響,貴族們正在向金帳這邊匯集,很快他就得面對那些大家族的主人。

  一雙溫柔的手從后面抱住了他,女人溫暖的身體從后面緊緊地貼著他的背。比莫干呆呆地站住,覺得自己的心咚咚地狂跳,隨后他感覺到女人把臉貼在他冰冷的鎧甲上。他不敢回頭,他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結婚一年之后,他第一次從心里覺得他擁有了這個女人,擁有了他的妻子。

  兩個人就這么抱著、沉默著,聽著風從帳篷上呼嘯而過。

  貴族們和將軍們踏入金帳的時候,北都城的大君已經坐在了他的寶座上。每個人看到今天的比莫干都吃了一驚,他穿著豹子圖騰的鎧甲,手拄一柄重劍。第一眼看去的時候,每個人都驚疑地以為老大君其實還沒死,仔細看去的時候才發現那是比莫干穿著老大君的鎧甲,配著老大君的劍。

  比莫干的臉上沒有表情,沉默地看著前方,貴族們沒有人敢說話,悄無聲息地站好。

  夔鼓聲落定,大合薩最后一個踏入金帳。

  “大君,主意定了么?”他問。

  比莫干沒有說話,在眾目睽睽下起身,緩緩地走到木犁面前,把自己所佩的重劍解了下來,平托著遞了過去。

  他看著木犁的眼睛,“木犁將軍,這是我阿爸的劍,當年就是這柄劍和你一起把朔北的群狼殺喪了膽,退回北方三十年。今天我把這柄劍送給你,這次就讓朔北的狼群永遠不必回來了吧?讓它們把骨頭都埋在北都城的城墻根下!”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9


  深夜,阿摩敕掀開了大合薩的帳篷簾子。老人靜靜地坐在帳篷中央,看著那只小耳鼠巴呆一粒一粒地吃粟米。

  “大合薩,叫我有什么事?”阿摩敕問。

  “跟你說說話,你最近都是沒精打采的,我看了擔心。”大合薩低聲說。

  “我沒事,就是累了。”阿摩敕坐在羊皮氈子上,“大合薩不該占卜這一戰的勝負么?大君今天都說了要對朔北正式開戰了。”

  “你知道尊格爾臺大汗王怎么死的么?”大合薩低聲問,卻沒有等待阿摩敕的回答,“他把自己算死了,他一直想算清自己的未來。”

  尊格爾臺大汗王其實是一個羽人,羽族數百年來最偉大的星相大師古風塵在蠻族的封號。他是遜王最忠實的朋友之一,任何一個巫師都知道他的故事,阿摩敕也不例外。人人都說尊格爾臺大汗王在星相上的研究害死了他自己,因為他想算出他和一個女人的未來,雖然無邊的算式無數次地證明了他和女人沒有緣分。

  “活到我這樣的年紀,對于知道自己的未來已經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大合薩低聲說,“不必占卜,貴族們要問這一戰的結果,應付一下就好了。”

  阿摩敕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合薩接著說,“可是那個女人跟你沒有關系,癡想又有什么用?”

  阿摩敕苦笑了一下,無力地靠在帳篷上,“是啊,那女人怎么會跟我有關系?”

  “大閼氏歸了大君,只有一個人心里難過;不歸大君,沒有一個人好過。還能怎么樣?”大合薩說。

  “誰會難過?世子么?”阿摩敕搖頭。

  “不,真正難過的不是世子,是大閼氏自己。”大合薩幽幽地說,“我也年輕過,懂得女人的心。”

  “聽說是和大君約定,一定要救回世子來……”

  “不要再叫世子了,如今的青陽部只有四位那顏,大閼氏如果誕下男孩,才是世子。”

  “大君也很期待大閼氏生下男孩吧?和他最心愛的女人,生下草原未來的大君。”阿摩敕低低地笑,“看他那么迷戀大閼氏的樣子,我都覺得他一輩子不會再碰別的女人了。”

  “阿摩敕,你說了這么多,我知道你對大閼氏的關心。可是,還是忘了吧,”大合薩的聲音嚴厲起來,“你和那女人,其實從未有過任何關系!”

  “不忘又能怎么樣?蘇瑪那樣的女子,草原上的好男子有幾個會不喜歡?可是……為什么搞成這樣?”阿摩敕抓著自己的頭,苦笑,“最后難過的,還是她自己……如果早知道這些,還是不認識大那顏更好吧?那樣真顏部的公主嫁給青陽部的大君,多完美。”

  “如果你真的猜到了結果,又能改變么?如果你真的能改變,那么你最初就猜錯了。”

  阿摩敕想了想,默默地點頭。

  “阿摩敕,你要振奮起來!我需要你冒險去做一件極重要的事,為這事你也許會死,可是這關系到青陽的存亡。”大合薩說。

  “什么事?”

  “你必須連夜出城,試著向九煵、沙池、瀾馬、陽河四個部落求援。”

  “大合薩不相信木犁將軍能打敗狼主?”阿摩敕一驚。

  “你看他說得信心百倍,可他哪里有什么把握打敗蒙勒火兒·斡爾寒!朔北狼主三十年前敗在老大君手里,只是因為輕敵,如今他已經是一條成精的老狼,不會再犯愚蠢的錯誤。木犁雖然勇敢,可是在我們青陽只是個將軍,就算大君把佩劍送給他,給了他調動兵馬的權力,可那九帳兵馬中,又有多少人真的老老實實聽木犁的?在那些貴族眼里,木犁不過是個能打仗的老奴隸而已!而蒙勒火兒·斡爾寒是誰?他從長大成人就是草原上的英雄,他一聲令下,朔北部幾十萬男人愿意跟著他去死!”大合薩搖頭,“雙方的實力差距太大了!”

  “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學生,會是青陽部未來的大合薩。你代表了盤韃天神。那些貴族他們至少還畏懼盤韃天神,你去求援,也許他們看在盤韃天神的名義上會救青陽部。老大君在世的時候,被其他幾部要挾,處死了瀾馬部的達德里大汗王。那是瀾馬部中最支持青陽的人,除此之外,我們在那四個部落里,已經沒有什么可信賴的盟友了。”

  “大合薩自己為什么不去?”

  “我已經老了,”大合薩低聲說,“我該和自己的部落一起死去,你還年輕,如果你害怕,就別回來。”

  阿摩敕一愣,觸到了大合薩的眼神,老人的眸子一閃,隨即黯淡下去。阿摩敕沒有來得及看清他的眼神。

  “我明白了。”阿摩敕起身。

  “盡快回來,木犁很快就會開戰,城里的糧食不太夠了。”大合薩輕輕撫摸著巴呆的小腦袋,“木犁太想打這次決戰了,他是拿他自己的命在賭。他只有一條命,只有一次機會賭博。”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9


  胤成帝五年十月,深秋。

  東陸,下唐國南淮城。這是南淮最好的時節之一,紫梁河邊名聞東陸的秋玫瑰大片大片地盛開了,清晨下了霜之后,秋玫瑰或婉約或濃烈的紅色被包裹在潔白的霜里,遠看去仿佛畫家不慎把最美的幾種紅色染料潑灑在霜白色的畫布上,慢慢融匯在一起,這種美美得讓人沉吟。這個時節,下唐的文人們雇了梭船,在天未亮的時候暖一壺酒,沿著紫梁河漂流而下,船漂過紫梁橋,酒杯在手,令船家掀開簾子,就看見河灘之上,霧氣之中,花色和霜色冰火共融。

  以前這個時節,南淮城里的大臣們總找不到息衍,熟悉息衍的人就會告訴他們,息將軍乘船去河上了。往往一整天,他帶著一壺酒一張琴就在水上漂著,懶洋洋地眺望遠方,樂悠悠地和船家說話。紫寰宮里真有什么大事要找他,內臣只能跑到紫梁河邊上一路帶馬小跑一路高呼,“國主急召息將軍入宮覲見……國主急召息將軍入宮覲見……”

  河上的梭船里,便有一艘會悄無聲息地泊岸,一身散袍一口佩劍的息衍帶著些微酒氣登上岸來。

  想到這些舊事,息衍無聲地笑了起來,仰頭看著天窗外流過的浮云,聽著水從屋頂滴落的聲音。昨夜下了一場小雨,早晨起來屋頂就漏水了,從他搬到這里來一直是如此,一直沒人修。息衍有時候會想這就是南淮城的深牢大獄?這沒準什么時候自己就塌了的深牢大獄,關得住什么要犯?

  不過至少關得住他。他在南淮的“盤城獄”里已經住了快半年,這間陰暗逼仄的牢房看著時時要倒,卻總也不倒。這有點像他的案子,按說他是這里排第一的要犯,他的案子要皇室的御史臺來審,審完還得請天子劍來行刑,可是快半年了,御史臺的大人們連影子都沒看見,連獄卒們對這位昔日位高權重的貴族將軍都有點不耐煩了,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早審早好,人頭砍下,一了百了。

  過道盡頭傳來鎖鏈抽動的刺耳聲音,外面的牢門被拉開了。刺眼的陽光里,一個黑色人影沿著過道緩緩走來,一身顏色近乎純黑的厚重大氅,腳步聲沉重,似乎是穿著牛皮的重靴。息衍熟悉那種重靴的聲音,那是軍中的制式靴子,來的無疑是一個軍人。

  那個人站在了息衍的牢房前,隔著兩重鐵欄。他身邊跟著一個點頭哈腰的獄卒。

  “欽差大人,這個就是罪臣息衍了,可別小看他,下獄前是南淮城里數一數二的人物呢,現在是落水狗了。”獄卒用手指往牢房里指指點點。

  “噓,”欽差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毋庸多說。”

  “息衍,起來了,這位是羽林天軍,陛下的欽差。欽差大人問你話了!別懶洋洋的。”獄卒踢了一腳鐵欄。

  “好了,我要單獨問話。”欽差揮了揮手。

  獄卒識相地退了出去,從外面鎖上了牢門,深牢里面只剩息衍和欽差兩個人。欽差抬眼看著牢房里唯一的透光處,那個天窗,低低地嘆了口氣,“這里一股陰濕的臭氣,又只有一扇天窗透亮,你居然能忍著在這里住上半年。有的時候我不得不佩服將軍的耐心。”

  “一個罪臣,還要挑揀牢房的不好么?”息衍懶洋洋地起身,走近鐵欄邊,“不過這里搖搖欲墜的,我確實有些擔心沒等天啟七御史來審我,哪個雨夜屋子塌了,我直接被壓死在里面了。”

  “他們應該給你戴著三重鐵銬,關進地下十丈的深獄里,上面鎮一塊幾千斤的大石封住牢門,只留一個小口投食。要關御殿羽將軍,那樣才夠點意思。”欽差話里帶著一股笑意,他摘下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來,只是有些懶洋洋的,倒有幾分息衍的模樣。他一身上下都是皇室羽林天軍的制式甲胄,大氅的領子上有皇室軍隊才能佩戴的火薔薇軍徽。

  “怎么這個時候來?你在羽林天軍任職,離開駐所跑到南淮來,冒的險太大了。”

  “我這次是公務。我持有天啟七御史聯名的信函,問百里景洪調將軍的卷宗。你以為我是個假欽差么?”欽差笑,隔著鐵欄遞過一個油紙包。

  息衍打開來看,里面是幾塊新制的酥合齋小點心,鴨油酥、櫻桃燒餅、筍丁燒麥和水煎牛肉餃,還帶著熱氣。欽差又從那襲籠罩全身的大氅下拿出一個錫瓶,打開塞兒,濃郁的酒香就溢了出來。欽差又從大氅下拿出一個白銅的小盒子來,里面是些炸得酥脆的花生米……誰也不知道他把這些東西藏在身上哪里了,就這么一個個掏出來,一會兒七八樣精致的吃食遞進了息衍的牢房。

  欽差拍了拍身上,“沒有了。”

  息衍嘴里嚼著一粒炸花生米,笑,“羽林天軍的大氅用處真多。”

  “就圖它一個寬敞。”欽差說,“將軍別挑揀了,早上才到南淮,馬不停蹄在早市上買的,吃完又有好一陣子只能靠牢飯過活了。”

  “不挑揀,謝圭你熟我的胃口。”息衍就著錫瓶小飲,“你在羽林天軍春風得意吧?居然被委以欽差的重任。”

  謝圭搖頭,“未必有那么春風得意,這個肥缺是我花錢買的,為了來見你一面。”

  息衍拿著錫瓶的手停頓了一下,“有什么事那么緊急?”

  “按照將軍的吩咐,派出去的人都有情報回來。正像我們猜測的,翼霖身邊最受寵信的是一個東陸人,名叫華碧海。而有人說去年夏天,一支旅隊在晉北的八松城買了不少夜北馬,據說是要去瀚州北部。那個旅隊為首的是一個老人,常常穿著黑色的長袍,被一幫稱他為‘老師’的年輕人包圍著。”

  息衍微微點頭,瞇起的眼睛里有一縷銳光,“山碧空,他曾是喜皇帝的國師,出使青陽部之后就再沒有人見過他。辰月這次幾乎是傾巢出動,雷碧城、山碧空、華碧海,應該都是教長級的人物。”

  “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似乎他們也面臨很大的壓力,否則不會三大教長一次全部出動。相比起這次的行動,殤陽關不過是一次練兵。如果瀚州是朔北部取勝,寧州是翼氏取勝,辰月等同于掌握了大半個北陸,那時候他們一定會挑唆蠻族和羽族向東陸進兵。”

  “翼天瞻應該已經在寧州登陸,雖然只有他一個人,但是他仍有翼氏斯達克家族部分人的支持,還帶著貴為皇女的羽然,他應該可以阻止華碧海的圖謀。”

  “我也相信短期內寧州不是我們的軟肋。從我們的情報看,翼霖并不是一個老練的權謀家,他要獲得羽族諸城邦的支持并不容易。而且他的對手是天武者,他的叔祖。”

  息衍沉吟了一會兒,“最大的問題還是在瀚州,樓炎是個可怕的領袖,只要他突破了北都城,瀚州將再也沒有可以阻擋他的關隘,他隨時可以南下,趁海流平靜的時候渡過天拓海峽,進逼淳國畢止城。”

  “如今的淳國是無法阻擋朔北狼主的吧?”

  “舉蠻族六部之兵南下,單單一個淳國,肯定無法阻擋。丑虎華燁手里只有三萬風虎,而蠻族每個男人都是騎兵,能夠調動的兵力是華燁的十倍。”

  謝圭沉默了,雖然他來此地之前所做的推斷和如今息衍的推斷毫無區別,但是親耳聽見息衍說這樣懸殊的實力對比,依然覺得心寒。天驅武士團在殤陽關之戰后還未來得及休養生息布置戰略,可藏在暗處的敵人已經發動了新一輪進攻。潮水般的進攻,沒有喘息之機。

  “嬴無翳的動靜如何?”息衍喝著酒,淡淡地問。

  “嬴無翳從南蠻部落中迅速補足了兵員,現在赤旅雷騎的兵力配備恢復到了殤陽關大戰之前的狀態,只是訓練還有欠缺。白毅已經失去對楚衛兵權的控制,此時嬴無翳如果強擊楚衛在青衣江一線的防御,楚衛國都清江里都將陷入危機。為此楚衛在青衣江的防線增援了兩個軍團,沿江建起了二十五座衛城,白日舉煙夜間燃火作為號令,互相策應。但是這恐怕無法阻擋嬴無翳的雷騎,嬴無翳以騎兵戰術聞名,從不做攻城拔地的事。只要他獲得在青衣江西岸登陸的機會,五千雷騎會越過衛城的防線直擊楚衛內地,沒有人能夠追得上雷騎軍。他對于楚衛的進攻,會像風炎朝之前北蠻進攻天啟那樣無從防御。”

  “不錯,沒有了白毅,楚衛山陣一觸即潰。那是一支白毅親手練的兵,別人是帶不來的。”

  “但是嬴無翳沒有任何進擊的跡象,赤旅兩個軍團共計兩萬人,已經做好了開戰的一切準備,卻一直駐守滄瀾道不出。”

  “嬴無翳在觀望,他要看的就是瀚州的戰局。他當然能覺察到樓炎的威脅,他也知道,如果樓炎成為北都城里的大君,僅僅依靠淳國是擋不住他的。如果蠻族加入東陸的戰局,對嬴無翳不利。那個男人是立志要一統東陸讓大胤四州十六國都變成離國的,他不會允許蠻族染指他的國土。”

  “所以將軍的判斷是,如果蠻族真的南下,嬴無翳會反過來輔助皇室,對抗蠻族?”謝圭挑了挑眉。

  “未必會輔助皇室,但是他一定會是樓炎在東陸遭遇的最可怕的敵人之一。東陸極南之地的雄獅和瀚州極北之地的惡狼,他們是絕對不會允許對方活在自己的領地上的。”息衍笑笑,“我想我能猜透嬴無翳這個人的心思。”

  “將軍有什么布置么?”謝圭問。

  息衍沉思了片刻,“繼續搜集情報,以我們現在聚集起來的實力,和辰月正面開戰沒有取勝的機會。辰月的來勢很大,但是要實現他們的戰略還有很多障礙。翼氏和朔北部能否壯大,是他們勝負的關鍵。此外,立刻帶信給古月衣,請他無論如何勸說晉北侯雷千葉加強軍備,以防羽人突襲海岸。”

  “雖然受到了初召……可是古月衣并非我們的成員,他會接受我們的指派么?”謝圭遲疑,“他不懂的東西還太多。”

  “會,他出仕于晉北,為晉北國守土安民是他作為武士的職責。”息衍說,“而且古月衣這個人,我也能猜透他的心思。”

  謝圭想了想,一笑,“都說將軍狡黠如狐,能猜透那么多人的心思,那能不能猜透我的心思?”

  息衍橫了他一眼,“你飲酒太多,心思糊涂,好比一灘爛泥,我猜不出來。”

  謝圭輕笑,伸手進鐵欄里抓了錫瓶出來,痛飲了一口。他是個嗜酒如命飲酒如水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要省著一點給息衍,絕不會坐在一旁干看著人喝酒。

  “北都城守得住么?”謝圭用袖子擦了擦嘴。

  “以青陽的兵力,其實還在朔北部之上。但是呂嵩新喪,他是北都城里唯一能夠號令各大家族的人。我有些擔心新的大君呂守愚太過軟弱。不過青陽部仍有呂豹隱、柳亥、鐵晉、鐵益這些成名的武士,上次出現在南淮城里那個射箭的年輕武士,自稱不花剌的,似乎也不是軟弱的角色,如果我沒有猜錯,是直接效命于大君的鬼弓武士首領。聚集了這批人,北都城必然有一戰的機會。”息衍眼睛微微發亮,“此外,我們在北都城里可也不是沒有安排人手。”

  “哦?”謝圭眉峰一動。

  “我有一個學生,你見過他的,他叫呂歸塵。”息衍笑。

  謝圭愣了一下,也大笑起來,“果然,將軍早有遠見,在北都城安插下重兵。如果辰月知道我們向北都城派出了天驅武士團的一位宗主,蒼云古齒劍的主人,想必他們會退出一千里開外吧?”

  “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苦笑,”息衍嘆了口氣,“天驅的圣物,讓辰月信徒也畏懼的西切爾根杜拉貢,它的主人卻是一個只有十七歲的孩子。”

  “所有孩子都會長大。”謝圭淡淡地說,“我初遇將軍的時候也是個孩子。”

  息衍已經把錫瓶里的酒和那些點心小食一掃而空,謝圭伸手進去,把器皿一件件地取出來重新藏回大氅里。 藏好之后從外面絲毫看不出來,配上謝圭那樣英挺冷峻的臉,誰也不會猜想這個尊貴的帝都欽差在自己的軍服里藏了那么多七零八碎的東西。謝圭還跳了跳,確認走路的時候不會發出奇怪的響聲。

  息衍滿意地伸了個懶腰,舒服地靠在牢房的墻壁上。

  “我走了,還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我這次來南淮的使命。”謝圭說。

  “關于我的案子?”息衍微微點頭。

  “是,天啟七御史已經開始著手將軍的案子,他們初步為你擬定的罪名是私通蠻族的叛國大罪,當斬刑。”謝圭打量周圍,“這個看起來隨時會倒塌的牢房,你能活著離開這里么?”

  息衍沉默了好一會兒,“謝圭,我有沒有對你說過我當過山賊?”

  “有印象,不過將軍說起這些事的時候總是遮遮掩掩的,讓人琢磨不透真假。”

  “我忽然想起我是個山賊的時候,一身破衣裳,一雙破麻鞋,一口劍,喝多了鄉里的劣酒就躺在山坡上看藍天,看遠處山谷那邊一層層的梯田,山谷里有很清澈的池塘,一個山村就圍著池塘,幾棟茅屋,黃昏的時候炊煙慢慢地升起來。”息衍漫不經心地說,“很美的,讓人懷念,看著看著就想這么睡過去。”

  謝圭靜靜地聽著,不說話。

  “謝圭,山賊按律該如何?”息衍忽然轉頭看著謝圭。

  “山賊算大盜,按帝朝刑律,當斬刑。”

  息衍笑笑,仰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反正我的一生總是按律當斬。現在我天天就看著那個天窗,日影從東升到西斜,天空的顏色不斷變化,云慢慢地流過,有時候還有一只鴿子會在那里歇腳,咕咕地叫……看著看著,還是想這么睡過去。”

  謝圭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歪歪嘴,一笑,“那將軍就好好睡一覺,我這個欽差還得去拜見下唐國主。”

  謝圭的腳步聲尚未消失在走道盡頭,息衍已經闔上雙眼,仿佛睡熟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9


  離國,九原城。

  夜深人靜,水漏的聲音在深宮中回蕩,棋盤邊的兩人仿佛木雕,一個人捻著棋子高懸在半空,久久不落,另一人卻閉著眼睛,手肘撐在小桌上,幾乎要睡著了。

  紅燭快要燒盡了,這步長考用了嬴無翳幾乎半根蠟燭的時間。謝玄早已露出漫不經心和疲倦來,他盤面占優,實地和外勢兼備,再有兩子就是雪崩之形,嬴無翳苦苦經營的一片棋子將被沖得蕩然無存。

  “謝玄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嬴無翳把棋子放在了一旁,看來仍舊不能下決心,眼睛卻還死死盯著棋盤。

  “王爺用這樣的語氣,大概又是什么難辦的事情要我去解決了吧?”謝玄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眼睛清亮如水,不像是個昏昏欲睡的人。

  “呵呵呵呵,”嬴無翳笑得開懷,“果然我這些屬下之中,你最了解我的心意。我忽然想,就像我這片棋子一樣,息衍是不是快要死了?”

  “差不多了吧,按律該砍頭的罪,除了弒君,他都犯齊了。擅用兵權、私縱囚犯、里通外國、結黨亂政……如果查案的人仔細,還不難發現他其實是天驅武士團的宗主之一。他之所以直到現在還好好地住在南淮城的深牢大獄里,是因為他有皇室賜予的官爵,這罪不能由下唐國來判,而要等待天啟七御史的裁決。而七御史誰也不想惹這個大麻煩,他們從春天開始拖,一直拖到秋天,不過該判的罪總要判,按照律法,貴族用刑都在春季,御史們拖不過這個冬天。”

  “堂堂御殿羽將軍,帝朝伯爵,只是為了救一個北蠻貴族被砍頭?息衍若是這么便宜就死了,我們當初五千雷騎在澀梅谷口和他殺得不分勝負,是否顯得我們太過無能了?”嬴無翳笑了兩聲,“會有人保他么?”

  謝玄攤攤手,“息氏雖然也是望族,不過息衍是個小小的分家出身,在家族里說不上有多少靠山。他的朋友里不乏位高權重的,不過都是在殤陽關曾經跟王爺當對手那一票名將,現在白毅被削去兵權,華燁在北方屯田,誰還有能力為他在帝都活動?倒是聽說晉北侯雷千葉很熱心他的事,派了一個使團帶著金銖進京拜會諸位御史,為息衍求情,這也是御史團拖拖拉拉始終不出發的原因之一。不過,晉北國在皇室的眼里和我們離國差不多,都是鄉下諸侯,雷千葉縱然是雪山里的一只白虎,在公卿那里未必能受待見。”

  “這么說息衍是死定了?”

  “少說七八成。”

  嬴無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摸著下頦的短須,“我記得我們還在天啟的時候,你曾說要多花點錢收買些公卿大臣為我們所用。你收買的人里可有天啟七御史中的什么人?”

  謝玄笑,“天啟七御史的名字,都列在第一批要收買的名單上。屬下做得非常穩妥,所以不但送了錢,還拿到了他們的回條,還有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把柄在我們手中,無非是僭越、貪賄、蓄妾、荒淫什么的,每一件說出來都讓御史們名聲掃地。所以王爺如果想用這條線來保息衍,我有九成的把握。”

  嬴無翳一拍膝蓋,“那就保他一保!不過只要保他不死,千萬別把他從牢里放出來了。”

  “屬下領會王爺的意思了。”謝玄又笑,“明早我就辦,不過御史們收到我的信,只怕臉色會比大牢里面的息衍還難看。”

  “朔北狼主真的會南下么?”嬴無翳仍是低頭看棋,聲音卻忽地變了,低沉而森嚴。

  “不知道,沒有人了解樓炎這個人,但是如果他攻克了北都,令整個蠻族人選舉他為大君,他就有南下的實力。”謝玄低聲說,“根據我們的情報,至少朔北狼主無所謂敢不敢的問題,他不是呂嵩,不是治國的君主,他是個殺人的武士。”

  “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白毅、息衍、華燁這些人會和我們聯手吧?”嬴無翳瞇著眼睛,冷冷地看著謝玄。

  “會!我們這些人雖然是死敵,但是我們都不希望東陸變成蠻族人的戰場。”謝玄說得斬釘截鐵。

  “是,”嬴無翳緩緩地笑了,“不過其實我心里很有點希望和這位朔北狼主在戰場上相遇,讓我看看一個老家伙在牦牛都能凍死的北方龜縮了那么多年,是什么讓他活了下來,還要回來向他敵人的兒子們復仇。”

  “可惜如果真是那樣,就算我們擊敗了北蠻,得到的不過是一個鋪滿尸體的東陸。”謝玄長長地嘆了口氣,“對了,有消息說,我們的國師雷碧城先生似乎在帝都很得皇帝的賞識,如今賜住在太清宮初陽殿里,儼然已經是皇室的國師了。推薦他的人是喜皇帝的姐姐,封號凌洛長公主的白凌波。”

  “這條辰月的老狗,果然是個鉆營的好手啊。”嬴無翳拍掌。

  “如今想起來,國師第一次覲見王爺的時候,王爺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吧?”

  “這個世上只有辰月的追隨者才會用那種半神半人的口氣說話。當時我沒有告訴你和張博,但我確實知道雷碧城的來歷。”嬴無翳在燈下抬眼,看著謝玄,一陣風吹過,他深褐色的眼底有火光一閃。

  “一個天驅武士懂的事情,我也都懂。”沉默了一會兒,嬴無翳低聲說。

  “王爺當時也是想借助辰月的力量為我們所用吧?”

  “是啊,雷碧城也許看上去是個瘋子,不過辰月使者的力量,是這世上任何人都要敬畏的。我寧愿和東陸四大名將為敵,硬沖白毅的伐山之陣,也不愿面對孤身一人的雷碧城。”嬴無翳說到這里沉默了一會兒,聲音越發的低沉凝重,“辰月就是這么一個組織,你永遠不知道他們能做到什么,也不知道他們為何要這么做。”

  “雷碧城想從皇室那里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嬴無翳猛地落子,砰然作響,“不過,無論辰月或是天驅,任何人敢擋在我們的路上,我們就要把他踩在馬蹄下!”

  這一落子,嬴無翳仿佛猛虎出閘將軍臨陣,有種無形無質的氣宇從他身上四下沖出,那雙褐色的眸子里霍然有一股猙獰的意味。一子落定,嬴無翳便又是那個東陸戰場上所向披靡的雄獅了,和剛才長考時那個緊縮眉頭的貴族老人全然不像是一個人。

  “王爺……”謝玄說。

  “看這一步你怎么應!”嬴無翳大笑,“你棋力再強,未必滴水不漏!”

  “王爺……”謝玄這次一邊說,一邊瞟向一旁的屏風。

  一個白衣裳的小女侍剛剛轉出屏風,就被嬴無翳的落子聲和低喝鎮住了,轉而又聽見他放聲大笑。小女侍也不知是為什么,驚得臉色煞白,手里端著一個托盤,瑟瑟地抖,托盤上一個湯盞里的熱湯抖著抖著就溢了出來。

  嬴無翳看到這個小女侍,愣了一下,有些勉強地把僵在臉上的笑收好,整了整外衫坐好,倒像是放肆的學生看見了老師。

  小女侍小心翼翼地把湯盞端上,謝玄聞見對面飄來一股濃重的藥味,湯里大概加了人參、鹿血和黃芪一類補身的草藥,湯熬得極濃,藥也下得足,補身體也確實有用,不過氣味簡直能把人熏得暈過去。

  謝玄最怕吃藥,他知道嬴無翳一樣怕吃藥,這對君臣像兩個少年人一樣,即便受了刀創箭傷,也不過用一點排毒止血的藥一抹,包扎完畢繼續上馬。嬴無翳自己也曾說進湯補令人不耐煩,是天啟那幫看見刀就瑟瑟發抖的老廢物,為了茍延殘喘多活幾年研究出來的法子。平日里進再多的補藥,戰場上一刀下去,人頭落地,還是一具窩囊的尸體。

  嬴無翳皺了皺眉,吸了一口氣,憋住呼吸,端起湯盞來一飲而盡。謝玄看嬴無翳那臉色,比刀架在他脖子上好不了多少。

  “王爺,夫人說,夜深了,王爺已經和謝將軍下了一晚上棋了,應當注意身體,早些休息。”小女侍收起托盤和湯盞,卻沒有立刻離去。

  嬴無翳臉色有些不好看,看了看棋盤,想了想,對小女侍揮揮手,帶著幾分離國主人應有的威嚴氣派,“告訴夫人,說我知道了,這一局下完就睡,讓夫人先休息吧。”

  “那婢子就這么回報夫人了。”小女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謝玄琢磨不透地笑著,嬴無翳揮手招呼他看棋,“女人的叮囑不要太放在心上,她們總是這么婆婆媽媽。我們接著來,看我這一步,你這雪崩之勢未必能成。”

  “好說。”謝玄整理衣袖。

  嬴無翳目光落在棋盤上,謝玄已經布下了一子。他愣了一下,發覺這一子又搶先斷了他的要害,謝玄那片棋子如一柄長刀在嬴無翳的陣營中凌厲地斬下,雖然只是棋盤上的操演,卻凜然帶著一股殺氣。嬴無翳心里一驚,知道剛才自己長考出來的那一步早已被謝玄看到,一邊暗暗叫自己鎮定,一邊集中精神盤算。他以前好下快棋,最恨長考這種事,喜歡落子如飛如雷霆連震的爽氣,不過最近學了謝玄的長考,自己覺得有些進境的。

  可這一次他無論如何都不能集中精神,腦海里仿佛有些鐘兒琴兒鼓兒鐃兒亂七八糟地響,倒像是個鄉里的草臺班子吹拉彈唱。目光在某個棋子上定了一會兒,就不知不覺地飄走,停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略略一定神又想起那個小女侍細細的聲音來,“那婢子就這么回報夫人了。”

  他腦袋開始嗡嗡作響,提到夫人二字他就頭大,好比寢宮里站著千軍萬馬。

  “謝玄,不如我們封了棋盤,明日再……”他抬起頭看著謝玄,想打個商量。

  他愣了一下,發現謝玄早已把衣袖衣帶整理好了,正把袍領的扣子扣上,一副收拾好了就要拜別的樣子。

  “好說。”謝玄笑笑,也不辭別,轉頭就走。

  “你!”嬴無翳氣得瞪眼。

  “王爺,有人催著睡覺卻也不是個很糟糕的事情啊。”謝玄呵呵地笑。

  嬴無翳愣了一會兒,終于無可奈何,伸手拂亂了棋盤,看著謝玄的背影,“也罷,這一局算你贏。息衍的事,不可忘了。”

  “好說,”謝玄并不回頭,漫步而去,“我知道這個人王爺要留到我們一統天下的戰場上來殺。”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50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瀚州北都城。

  天空陰霾,昨夜新下的雪把朔方原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天氣越來越冷了,現在下的雪整個冬天都不會融化,一層層越積越厚,直到春天冰河開凍的時候。青陽和朔北兩大部落隔著城墻已經對峙了兩個月,至今還沒有打一次仗,青陽部的武士們沒有看見過朔北的白狼,漸漸地呼都魯汗也不來列陣了,只是每天依然有一個朔北武士扛著大旗插在北都城的北門前。

  這標志著戰爭還只是剛剛開始。

  但是北都城里的存糧已經不多了,草原上有點財產的人家,入冬都會準備好成串的干肉和一罐罐的乳酪,只有奴隸和窮到連頭牛都沒有的貧苦牧民才會吃馬吃的燕麥過活。但是如今燕麥也是個好東西了,大君下令把燕麥和干肉磨碎,揉在一起打成餅子分給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無論是貴族還是奴隸。奴隸們固然感恩,貴族們卻是又惱火,又不安。很顯然干肉已經不夠了,一邊開始宰殺準備留到明年春天的牛羊,一邊把燕麥拿出來給人吃。可是人吃了馬的糧食,馬就只有餓肚子,瀚州草原上的駿馬,餓了掉膘很快,一個月就能餓得骨瘦如柴。大君當然不想看見自己精銳的虎豹騎都騎著瘦馬去和朔北人打仗,這么做只是不得已。

  要熬到開春還有三個月。

  不花剌在寒風里緩緩揉著自己的手,一個好射手絕不能有一雙僵硬的手,沒有事的時候,不花剌總在揉自己的手,因為下一刻他可能就會開弓。他聽著身后有人唱著叫不出名字的牧歌,咿咿呀呀,古老蒼涼,讓人想到一匹離群的野馬走在茫茫草原上,幾千里長路,遠望去只有衰草連天。

  歌聲里夾著金屬在礪石上摩擦的刺耳聲音,不花剌回過頭,看著木犁坐在一張羊皮墊子上,把一柄重刀橫置在自己膝蓋上,手把一塊礪石磨著刀刃。他的身邊還放著六把刀,形制、長度、質地和重量都各不相同,有東陸產的彎刀,手工精致,仿佛一件禮器,也有粗糙沉重的長柄雙手刀,刀身毫無光澤,就像是一片巖石。這些天里木犁一直在磨刀,磨刀的聲音日夜響在北都城的城頭,木犁磨著刀,看著西北方,有時候沉默,有時候低聲歌唱。

  不花剌知道木犁在等一個人,他在等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

  等待總是讓人心里焦慮,可是木犁不,他看向西北方的目光很平靜,有時候他不磨刀了,靜靜地坐著,依然看著西北,整個人就像沙漠里風化的一塊石頭。不花剌開始不明白木犁為什么能那么安靜,在金帳里對著那些大貴族怒吼的時候木犁分明兇得像頭野獸。后來不花剌想明白了,大概從三十年前朔北狼主退回北方的那一天開始,木犁就已經預料到那個男人會回來。

  他等了蒙勒火兒三十年,三十年等下來,足以讓人從焦慮變得安靜。

  “用得上這么多把刀么?”不花剌看著木犁手中的刀。

  “馳狼的骨頭很硬,這樣刀口砍崩的時候有刀可換。”木犁低聲說,看也不看他。

  “可真不像一個老人家說出來的話。”不花剌淡淡地說。

  木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我得休息一下了。”不花剌笑笑。

  他旁邊就有一張厚厚的羊毛氈子,他坐了上去,身體歪歪斜斜地放松。不花剌在城墻上一直有這么一張氈子,因為在過去的兩個月里不知有多少個晚上,他就睡在這里,身下墊一片氈子,身上再用一張氈子擋風而已。

  有時候睡到深夜里,不花剌睜開眼睛,看見木犁面無表情地坐在不遠處,在細雪里緩緩地磨刀。

  可他們不太說話。

  木犁背后站著一百個精壯的年輕人,清一色的簡陋皮甲,清一色的闊口彎刀,每人背后插著一支粗木投矛,一雙能走長路的寬大腳板上裹著柔軟的鹿皮。城下還有兩千九百個這樣的年輕人,都是木犁的子弟兵。木犁從奴隸中選拔了這些年輕人,親手教會他們用刀,鞭打他們告誡他們戰場上的規矩,也把他們看做自己的兄弟。木犁不相信貴族,他只相信奴隸,從一個奴隸崽子到青陽最有名的武士,木犁的心底深處大概一直把自己看做一個奴隸。他堅守著一種奴隸特有的驕傲,冷漠地對待老大君郭勒爾·帕蘇爾以外的任何貴族。

  在北都城里,不花剌也有一千個人,他們每一個都穿著牧民常穿的黑氈大氅,有一匹自己親手從小馬駒養大的駿馬、一張自己手制的弓和一袋子狼牙箭。大部分時候他們打獵為生,接到了大君的命令才會出現在北都城里。青陽部的一千名鬼弓是專屬于帕蘇爾家主人的軍隊,任何人都不得不對這支軍隊抱有戒心,一千名射雕的好獵手也許不足以擊潰一支騎兵,可是在草原上他們任何人都能用一支狼牙箭在百步外殺死一個尊貴的人。帕蘇爾家的主人總是帶著驕傲的口氣向別人贊美自己的一千名鬼弓為“青陽的獵鷹”,而把威脅隱藏在其中。

  不花剌知道木犁為什么很少跟自己說話,因為他的一千人事實上都是貴族,是被大君授予貴族身份的特殊的獵人,他們出現在北都城里的時候享有特殊的權力。

  不花剌伸手到袍子里摸索著,摸出了一支老竹的笛子,看得出那是支很有年份的玩意兒了,外面的竹皮在千百次的摩挲后泛著一層潤澤的光,褐黃的顏色像是琥珀。他試了試音,吹起了一支北都城里很少人聽過的曲子。笛聲低沉嗚咽,仿佛草原上的卷云低垂。

  木犁的子弟兵們默默地聽著木犁的歌和不花剌的笛子聲,發覺那兩個乍聽起來完全不同的調子卻有著一模一樣的節拍,笛子聲和牧歌聲微妙地融合在一起,漸漸地笛子聲低沉下去,像是草原,牧歌聲飛揚起來,像是草原上的駿馬。

  木犁停止了磨刀,也停止了歌唱。他低頭默默看著自己膝蓋上的刀,沉默著。

  不花剌繼續吹笛子,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

  過了很久之后,木犁的子弟兵們聽見木犁喉嚨里又傳出了低沉的哼唱聲,還是剛才那首古老的牧人之歌,和不花剌的笛子聲慢慢地融合在一起。就著歌聲和笛子聲,木犁一下下地打磨戰刀,磨刀聲如風聲雨聲馬嘶聲中漸漸突顯出來的高亢的戰鼓。

  胤成帝五年十一月,北都城外的草原上卷云低垂,歌聲和笛聲飛出很遠,幾千個年輕人沉默地聽著。

  “來了。”不花剌停止吹笛,站了起來。

  他歪坐在氈子上的時候像是個懶散的牧民,可是一旦站了起來,就像是被弦扯緊的弓背,略略弓著腰,狼一樣抬頭在天空中巡視。

  “什么來了?”木犁問。

  “那里。”不花剌沖著西北方的天空揚了揚下巴。

  那片蒼白色的天空里多了幾個漆黑的小點,在云下盤旋,隱約傳來的鳥鳴帶著嘶啞凄厲,絕不悅耳。但是平坦開闊的草原上依然看不到人影。

  “聽聲音是禿鷹的鳴叫,它們在不遠的地方。”不花剌在心里默默地估算了一下,“不超過二十里。”

  “禿鷹下是誰?”木犁那對褐黃的瞳子仿佛虎眼,盯著不花剌,“呼都魯汗,還是蒙勒火兒?”

  “獵人們把禿鷹看做神鳥,因為它們為獵手指示野鹿和黃羊群的方向。它們總是在這些活物頭頂上盤旋,等著猛獸來捕殺了獵物,把剩下的腐肉留給他們。我們就靠著這些禿鷹去搜尋獵物。”不花剌低聲說,“但有的時候,禿鷹也會跟隨著狼群前進,因為它們知道狼總是要捕獵的。當狼群靠近獵物的時候,它們會激動得上下翻飛,發出饑餓的叫聲。”

  “蒙勒火兒來了么?不超過二十里?他等不及了么?”木犁站了起來,把正在磨礪的狼鋒刀慢慢卷進一張小牛皮里,“蒙勒火兒,他也等得很辛苦了。”

  “我們需要派斥候去親眼看一看,”不花剌向木犁行禮,“木犁將軍,就讓我去吧。”

  “大君不會想看見自己的雄鷹在第一次交戰時作為一個斥候死去吧?”木犁冷冷地說。

  不花剌淡淡地笑,帶著草原男兒特有的威武和驕傲,“我是個獵人,把馬背看做自己的家,讓我親眼去看一看朔北的狼群。即使遭遇上了,我也可以輕松地逃回來。”

  木犁微微閉上眼睛,很久才再次睜開,“我不需要逃回來的斥候,我需要一個能夠把敵人引入包圍圈的斥候。你能做到么?”

  不花剌挑了挑眉,“木犁將軍的包圍圈會在哪里?”

  木犁把一張羊皮攤開,上面是北都城周圍的地勢圖。他指著城西面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城外西邊七里是臺納勒河,這條河從彤云大山發源,流經北都城附近的時候,是由北向南的。它不算很寬,現在枯水,大概有五十步寬,最深的地方可以沒到一個男人的肩。不過它的河面已經結冰,冰上可以行走,騎馬過也沒有問題。我們迎擊敵人的位置就在臺納勒河的東邊,你把敵人引到臺納勒河的西邊,然后從冰面上過河。敵人過河的時候,冰面很滑,他們勢必只能慢慢前進,這時候我們會把騎兵壓上去射箭。”

  “如果臺納勒河只有五十步寬,冰面上不可能站很多人,最多一兩百個。我們如果這時向他們射箭,他們最多傷亡一兩百人,大隊會退回河西邊。”不花剌說。

  “你說得對,此時敵人會撤回河西邊,用弓箭和我們對射,我們也無法追擊,因為我們也不能過河。但是,”木犁指在臺納勒河的下游,“在這里我知道有一個很窄的地方,那里封凍的時候冰會結得很厚,騎兵可以快速通過。在敵人被吸引著在河邊和我們對射的時候,我們的一萬騎兵已經繞了過去沖他們的后背。這時候他們就會腹背受敵。我并不在乎呼都魯汗的騎兵,我們只是要防備蒙勒火兒的白狼團。”

  不花剌想了想,微微點頭。

  一名鬼弓武士在城下牽來了不花剌的戰馬,黑駿馬以鐵蹄刨地,嘶吼著甩動大旗一樣的長鬃。

  不花剌走了幾步又回頭,“木犁將軍早就想好了這個戰法了?兩個月里你一直看著西北邊,是已經決定在臺納勒河邊決戰?你怎么會知道蒙勒火兒會走那條路?”

  “因為臺納勒河西邊的一個谷地里埋著上一次戰爭陣亡的狼騎兵,蒙勒火兒會去祭奠他們。另外,那條路是上一次蒙勒火兒進軍北都城的路,我當時帶著騎兵在臺納勒河邊和他作戰,詐敗把他誘進城里。蒙勒火兒那個男人的性格,一定會走上一次的路來攻占北都城,只有這樣才能洗刷他三十年來的恥辱。”木犁看著西北方天空中那些翻飛的禿鷹,“我所知道的蒙勒火兒·斡爾寒,是個兇殘的魔鬼,也是個讓人不能不尊敬的英雄。”

  “被青陽部的木犁尊敬的人,世上已經不多了吧?”不花剌向城下走去。

  “記住,無論你對于自己的騎術多么有信心,都不能和狼騎兵交戰!如果你距離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難再逃了。”木犁在他背后冷冷地說。

  黑駿馬如風一樣奔馳在草原上,不花剌摸索著自己背后兩側的箭囊。他的箭囊和其他人不同,箭囊是扇形的,每個箭囊二十五支狼牙箭,分為兩排一格一格插好,兩只箭囊交叉著捆在他的背后。這樣一共五十支利箭在不花剌身后就像一面打開的東陸折扇,這對箭囊是父親留下來的,不花剌熟悉每一支箭的位置,他永遠記得哪些位置已經空了哪些位置還有箭,他的手伸向背后,一定會有一支箭在那里等著他。

  他比其他鬼弓武士發射的速度快三倍。

  他重新檢查箭囊是因為他能感覺到周圍有危險在逼近,雖然他沒有覺察到什么異樣,但是那匹警覺的黑駿馬從出城的一刻開始馬耳始終如槍尖那樣豎起。他已經越過了臺納勒河的冰面,現在隨時都可能遭遇朔北部的軍隊,那時候他只有一張弓和五十支箭。

  他感到慶幸,雪已經覆蓋了地面的每一寸,這樣他在奔馳的時候不會揚起什么塵埃。否則在這個開闊的地方任何人一眼就能發現他。對于一個斥候而言,生死之間的距離等于你被發現時和敵人之間的距離。

  黑駿馬慢了下來,不花剌并沒有用馬刺催促它繼續奔跑。他握緊了弓,弦上帶著一支箭,警覺地環顧四周。最后黑駿馬打著響鼻停下了,白茫茫的雪原中央,不花剌獨自立馬眺望,看不見周圍有任何活物的痕跡。他沒有放松警惕,他熟悉自己的馬,這匹馬在捕獵中鍛煉出來的追蹤獵物的技巧是聰明的獵手也不能相比的。

  他終于注意到黑駿馬停下的原因了,在前方的雪地上,有著淺淺的腳印,卻不是大隊騎兵經過的樣子,那樣的話整片雪地會像是被翻過來似的露出下面漆黑的泥土。不花剌竭力辨認那些腳印,卻無法斷定那是人的或者狼的,看來一支不大的隊伍在雪停之前曾經從這里經過,腳印被雪覆蓋了。

  他想了一下,決心抓住這唯一的線索。這時候在北都城附近的應該只有朔北部的人了,他要知道這些人是去哪里,也許正是通往一直沒能發現的白狼團的駐地。

  黑駿馬在他的命令下跟隨那些模糊的腳印慢慢地前進。顯然這匹戰馬流露出極大的不安,只是由于主人的驅趕才不得不前進的,它走得很慢。不花剌的心里隱隱約約籠罩著一層陰影,他感覺到雪下面似乎是一條路,這些腳印是沿著一條荒廢了很久的路前進的,周圍的雪地里似乎有一些躺著的巨石。他以前在南方狩獵,并不熟悉北都,也從未有人告訴他北都附近有這樣一處地方。

  他環顧四周,發覺馬正在慢慢向著低處走,雪越來越深。這是一片很大的低洼地,雪會從高處往低洼地堆積。雪已經沒過了戰馬的小腿,這樣下去很快就要不能行進了。

  這時候一塊黑色的巨石出現在前方,不花剌帶馬接近那塊巨石,伸手掃去上面的積雪,讀出了上面的文字。那是以蠻族和東陸的兩種文字刻就的碑文,碑文的第一句是,“這個霜年的第十一個月,戰死七萬五千人之后,青陽和朔北在這里休戰訂盟,結為翁婿,以這墓園里埋葬的勇士們的靈魂起誓,在我們有生之年保持和平……”

  不花剌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他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始終感覺是走在一條路上,大雪覆蓋下確實有一條路,那是一條神道,通向三十年前兩部戰爭里死難者的墓地!

  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繃緊,四下張望,周圍白茫茫的一片。他是站在一片方圓數里的谷地的正中央,仿佛站在一個巨大漩渦的中心。天上開始飄細雪了,以不花剌的鷹眼也看不了一里遠。他躊躇了很久,因為那些腳印此時忽然清晰起來了,一個連著一個指向前方。

  不花剌微微瞇起眼睛,他終于壓下了心里的不安,策馬前行。雪越下越密,雪幕里隱約傳來唱頌的聲音,似乎是一個巫師在不遠處行祭祀的儀式。不花剌感覺到自己的血流加快了,快要接觸到敵人,他反而無所畏懼。他思索了一下,無聲地躍下馬背,他擔心黑色的戰馬在雪地上太顯眼了,而他自己背后披了一張反毛的羊皮,最適合在雪地里隱藏蹤跡。他彎著腰,踩著沒到大腿的雪前進,弓始終半開,弓弦上帶著一支箭。

  唱頌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白茫茫的雪地里,隱約有黑色的人影出現,人數很少。不花剌拉起羊皮把自己的頭也蓋住繼續逼近,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呼吸的白氣被對方發覺。他終于看清楚了,看清楚的瞬間他沒能克制住驚恐,不由得大口喘息,一股股白氣在空氣中彌散。

  有人把數十丈長寬的一片雪地整個地翻開了,連下面的泥土也被挖到五尺以上的深度,露出不知多少骨骼。這些戰死勇士的遺體并排躺在那里,每一具尸骨都是側臥,微微蜷曲著腿,一具貼著一具,貼得緊緊的。數千具,或者數萬具,沒人能數得過來。不花剌從未見過那么多的尸骨,這讓他想起龍冢的傳說,據說龍是有靈性的神獸,知道自己將死,會默默地游向海洋深處歷代祖先沉眠的墳墓,那里是一片龍骨的世界,巨龍的胸骨一架架覆蓋在海底平原上,仿佛無數屋宇。

  不花剌很小的時候聽到這個傳說,曾想親眼看見祖先遺骨的龍,在它死前是何等的悲涼。如今他看到這些人骨,強烈的悲辛令他一時間幾乎控制不住自己。

  被翻開的墓地前,有人把骨骼表面泛著紅色的骷髏頭壘成了一座四方的尖塔,足有一人半高,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骷髏塔前一具具泛紅的尸骨被整理出來,平躺在白雪里。不花剌忽然意識到那些都是狼騎兵的尸骨,狼騎兵的食物和一般草原牧民不同,他們死后骨骼會慢慢泛出一種古怪的蒼紅色,這是朔北白狼團自稱“紅骨的勇士”的原因。

  不花剌視野里只有兩個人,他們都穿著深紅色的大氅,手提著祭祀用的犀角刀,背對著不花剌。靠近骷髏塔的那個人看背影似乎更加高而瘦削,站在一旁低頭肅立的則雄壯魁偉。不花剌緩緩地開弓,瞄準那個高瘦的背影。他還沒有決定是否要在這里殺死對方一人,這也許會影響他誘敵的大事。

  那個高瘦的人并未意識到背后有危險在逼近,他低聲哼唱著祭祀的歌,一具一具地撫摸那些蒼紅色的骷髏。這些骷髏脖子上大多掛著鐵鏈,上面穿著已經銹蝕的鐵牌。高瘦的人一個個地辨認那些鐵牌,低聲說著什么。說完之后,他就摘下骷髏頭骨壘在那座骷髏塔上。

  不花剌注意到他露出來的胳膊是生鐵般的黑色,干枯遒勁,輕易就把一具幾乎完整的骷髏擰斷了脊梁,摘下頭骨來。他沒能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再次向前逼近了大約十步,終于可以從風聲里辨別出那人低沉嘶啞的聲音了。

  “安心睡吧,你的兒子已經長大,他是個英勇的武士了。”高瘦的人撫摸一具骷髏的頭骨,說完之后,他把頭骨擰了下來堆在骷髏塔上。

  “你的妻子改嫁給一位勇敢的戰士,生下了一個勇敢的孩子,雖然長得并不像你,可是也和你一樣堅強。”他走到下一具骷髏前,“就當作是自己的兒子吧,安心睡吧。”

  “你的狼死了,但它生下了狼崽,非常健壯。安心睡吧。”他又擰下一顆頭骨。

  當他辨認出另一具骷髏脖子上的鐵牌后,撫摸著那骷髏的頭頂,沉默了很久,“你的家人都死了,你的狼也死了,你沒有后代。”

  “還是安心地睡吧。”他也擰斷了這顆頭骨,“你的同伴們已經回到了這里。”

  “你的兒子是個懦夫,我已經為你教訓了他,安心睡吧。”

  “你的弟弟在北方帶領著一個上千人的大家族,你可以安心睡了。”

  “你的妻子背叛你和男人通奸,我已經代你砍下了她的頭。安心睡吧。”

  不花剌感覺到自己心臟里的血管就要炸開,那個蒼老的聲音在他耳邊回蕩。這個人在三十年之后依然能從那些鐵牌中辨認出每一個曾經忠于他的狼騎兵,他回來祭奠為他而死的武士們了,木犁猜的一點都沒錯。不花剌知道那個老人是誰了,草原上獨一無二的蒙勒火兒·斡爾寒!

  他就要拉弓發箭,卻看見朔北狼主身后的那個人摘下頭上的風帽,回頭冷冷地笑了。那人剃光的頭頂上是一條黃金紋出的蛇!他看著不花剌,那種不屑的笑純粹是在看一個死人。

  那是“黃金王”呼都魯汗,朔北部的一對父子全都在這里。

  不花剌已經不能發箭了,呼都魯汗對他冷冷一笑的時候,無以復加的恐懼像是半空里撲下的魔鬼,把他整個地環抱在懷里。不花剌聞見了空氣中躁動不安的異味,他猛地回頭,看見了狼!

  巨大的、白色的狼。

  那匹狼簡直是狼中的皇帝,體長差不多等于猛虎,肩高和北陸駿馬一樣。它在蕭瑟寒風中無聲地抖動著雪白的長毛,粗壯有力的爪子陷入雪地的時候不發出任何聲音,一雙碧瑩瑩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不花剌。它已經把不花剌看做了可口的獵物,血管里涌動著對血液的渴望。它距離不花剌只剩下三十步。

  “如果你距離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難再逃了。”

  木犁的話在不花剌的耳邊再次響起,就像是雷鳴似的。他疏忽大意了,更糟糕的是他完全不了解這種來自極北荒原的馳狼,他想這匹狼其實早已經盯上了他,在他踏入這片墓地的時候。所以戰馬才顯露出那種不安。

  不花剌急退,巨狼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發起了撲擊。不花剌甚至沒有開弓的機會,他被陷在雪里了,無法躲避。馳狼的一擊,快得就像是北陸最好的駿馬。這時候馳狼忽地停頓了,這匹野獸似乎也意識到什么危險,猛地掉頭向一側望去。隨著一聲雄渾的嘶吼,不花剌的黑馬踏著積雪極快地逼近,雪地擋不住這匹從小跟隨不花剌的神駿,它不停地跳躍,避免自己被陷住。

  逼近巨狼的瞬間,黑馬人立起來,兩只碗口大的馬蹄向著巨狼的頭頂踩下。草原上的馬對付惡狼只有四只鐵蹄有用,普通的狼在公馬的蹄子下不得不暫時退縮。但是就在黑馬站起來的瞬間,巨狼也舒展狼腰站了起來!它站起來更勝黑馬,足有兩人高,揮舞兩只前爪就要插入黑馬的胸口。

  即使是普通的狼,利爪一下也可以撕裂馬腹。這時黑馬兩只有力的后蹄猛地踏地,大片的積雪揚起,那匹黑馬竟然四蹄離地躍起到一人高的空中,用盡全身力量一彈,兩只后蹄同時踏向巨狼的腰間。柔軟的狼腰是狼身上的要害,巨狼不得不擰身避開了這次攻擊。

  黑馬落地,對著不花剌凄厲地長嘶。不花剌撲上馬背,伸手在馬身上一摸,滿手都是溫熱的血。剛才那個瞬間,巨狼的利爪還是在黑馬的胸口留下了三道極深的血印。黑馬忍著劇痛,載著主人向東面狂奔,它通人性,知道回到那里就安全了。

  馬血一連串灑落,仿佛盛開在雪里的花。不花剌把這馬看做了他的兄弟,他不知道這樣奔馳這匹馬還能堅持多久,任何時候都可能倒下。他覺得剜心般的痛,在后背一次拔出三支箭,開弓射向巨狼。他們之間距離不遠,巨狼目標又極大,三支箭全部命中。那頭野獸痛苦地嚎叫了一聲,嚎聲震得不花剌耳朵劇痛。巨狼沒有倒下,不花剌箭上的力道足夠射穿五層疊在一起的牛皮甲,可是射在巨狼身上不過沒入了三寸。巨狼低頭咬住那些箭,血淋淋地拔了出來。

  它再次發出了嚎叫,這一次不是因為痛苦,而是狂怒。它以勝過奔馬的速度直追不花剌而去,與此同時,周圍的積雪里三頭同樣大小的巨狼猛地躍起,加入了追趕不花剌的隊伍。它們已經在那里蜷伏了很久,等著這一人一馬新鮮的血肉。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50


  青陽九王厄魯·帕蘇爾在城墻上遠眺,他的視野中,木犁的三千奴隸子弟正列隊出城。在北都這座黑色巍峨的巨城下,三千人看起來沒有多少。天上開始飄雪了,他們漸漸地遠去,似乎要被這場茫茫細雪吞沒。九王瞇著眼睛看向隊伍的最前端,干瘦的老人肩上扛著劍齒豹的大旗。

  九王背后,城墻之下,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精銳沉默著待命,他們每個人都披掛皮毛飾邊的精鐵鎧甲,馬鞍上斜插著一掌寬的闊口重刀,那些精選出來作為戰馬的神駿意識到大戰即將來臨,鐵蹄緩慢有力地刨著地面,克制著對沖鋒的渴望。

  一名黑衣斥候疾步登城,“大汗王,木犁帶領全隊共三千奴隸出城。”

  “我看得見。”九王淡淡地說,“不花剌呢?木亥陽呢?巴赫呢?還有三大家族的騎兵呢?”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也已經從南面的城門出城,可沒有人看見不花剌。我們不敢跟蹤鬼弓,他們出城后我們已經失去了他們的行蹤,不過從路線上看,他們會走迂回的路線,最后和木犁的軍隊匯合。”

  “草原上沒有人可以跟蹤鬼弓,就像沒有人可以跟蹤鷹。”九王點了點頭。

  “巴赫將軍的一萬騎兵正在整裝,預備出戰。木亥陽將軍的一萬騎兵正逼近北門,應該也是要出城。幾大家族所部的騎兵還沒有動靜。”

  “合魯丁、脫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們不會聽從一個老奴隸的指揮吧?即使那個老奴隸配著郭勒爾·帕蘇爾的劍。”九王冷冷地笑了。

  一騎快馬閃電般地馳到城墻下,又是一名武士疾步登城。九王所屬的那名黑衣斥候起身,悄無聲息地隱藏在護衛武士們背后。新來的武士一張黝黑的面孔,披著簡陋的牛皮筒子鎧,一雙大腳上裹著鹿皮,鼻孔上穿著一枚鐵環。那枚鐵環是奴隸的標記,主人會在鐵環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鐵環是大半個圓,沒有封口,在奴隸小時候就穿在鼻翼上,奴隸長大之后鐵環就和肉長在一起。這樣逃跑的奴隸不得不撕裂半邊鼻子扯下那個鐵環,才能永遠甩掉主人的名字,即便如此,鼻翼上的缺口也會永遠標記他奴隸的身份。

  奴隸武士跪在九王面前親吻地面,“尊貴的大汗王,我是木犁將軍的部下,木犁將軍已經偵查到朔北部主力逼近的消息,我們將在臺納勒河邊和朔北開戰。木犁將軍請大汗王所部的虎豹騎精銳在側翼夾攻。”

  “看看你的背后,我已經為木犁將軍準備了一萬六千名虎豹騎武士,當你們和狼主開戰的時候,我們會沖擊他們的側翼,草原上的任何軍隊都無法抵擋虎豹騎的全力沖鋒,請木犁將軍放心。”九王緩緩地說。

  奴隸武士回頭看了一眼城下,九王忽地舉手指向天空,一萬六千名虎豹騎武士同聲拔出馬鞍上的重刀,指天咆哮,同時一萬六千匹戰馬昂首嘶鳴,巨大的聲浪仿佛要把空氣里幽幽飄落的雪花也震散。在這樣的一支軍隊面前,似乎腳下堅實的城墻也會被撕紙般粉碎掉。

  為首持旗的鐵牙武士猛地揮舞大旗,把旗桿重重地頓在地上,武士們又在幾乎同一瞬間停止了咆哮,緊緊地拉著韁繩控制住自己的戰馬。聲音平息下去,在場的人卻仿佛剛從雷電交加的雨云中逃脫出來,耳朵里嗡嗡作響,很久聽不見其他聲音。

  “明白了!我會這樣回報給木犁將軍!”奴隸武士再次親吻地面,起身下城,躍上馬背疾馳而去。

  黑衣斥候從九王的護衛武士們背后閃出來,湊近九王耳邊,“大汗王比三大家族的主人更加尊崇,我們也無須聽從這些奴隸的指揮……”

  “不,在北都城里,如果還有一個人能指揮我的軍隊,那個人毫無疑問是木犁。”九王揮手打斷了斥候,“大君也等待著凱旋的消息,他期待著我們全力配合木犁的進擊。”

  他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笑了,“而且,對于將死的人,何苦吝嗇和善的面孔呢?”

  斥候一愣,九王卻不再理睬他,向著城下持旗的鐵牙武士揮手,令大軍開拔。他的腳下,數百桿劍齒豹大旗如連云般經過,鐵蹄轟鳴。九王眺望遠方那支小小軍隊最后的背影,嘴里低低地哼著一支歌。

  只有黑衣斥候距離九王最近,聽清了那首悠揚的挽歌,歌詞被稍稍地更改過了。

  “瞧,每天凌晨聽得見

  夜鶯唱的古爾沁之歌

  它哀悼那名叫木犁的奴隸的死亡

  對他,沒有追憶,只有哀傷

  這年頭,沒有人開口歡笑

  這年頭,世上因兵戈而無片刻安寧

  這年頭,誰讓我看見過嬌紅的臉蛋?

  這年頭,哪有光陰顧得上欣賞玫瑰?”

  此時此刻,不花剌正在雪地中疾馳,他壓低身形幾乎是趴在馬鞍上,借此減少風對自己的阻力。他在馬腹的側面摸了一把,滿手都是冰冷的汗,很快就凍成了冰碴。

  他后悔自己的冒進。他應該完整地執行木犁的命令,只是偵查和引誘朔北部的軍隊,但他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離開戰馬去窺探斡爾寒父子,如果當時他還在黑駿馬的背上,就不會讓狼悄無聲息地逼近到身邊。他太自負了,從他握住父親的弓以來,就從心底相信自己是草原天空里桀驁的鷹,沒人能夠追捕他,即便是蒙勒火兒·斡爾寒。

  馳狼的速度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知道狼在追逐獵物的時候也會爆發出令人驚恐的高速,但是依然無法和草原上最好的駿馬相比。但現在他的馬已經瀕臨極限,而馳狼那股可怕的氣息就在他的腦后。那不是狼身上常有的腥臊氣,而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不花剌對這股氣味不陌生,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上總是彌漫著這股味道。

  這些狼的食物是人!

  不花剌對于木犁說過的話已經沒有懷疑,這些狼是以沿路的牧民作為補給,從北方回來的!

  黑駿馬在雪地上畫出巨大的弧線,但是這對于馳狼完全沒用,沉重的身軀沒有讓馳狼變得笨拙,馳狼們敏捷地轉彎緊隨,那些鋒利的狼牙距離馬尾只有一丈多遠,也許一次發力狂奔,馳狼就能夠把鋒利的爪插進馬的胸膛里掏出心來。

  前方就是封凍的臺納勒河,河對面會有木犁的軍隊在那里列陣,不花剌卻沒有信心自己的馬能夠支撐到那里。他不敢回頭,但是他預感到馳狼還有余力,它們不會允許這個獵物竄過河面,當戰馬不得不在光滑的冰面上緩慢前進時,馳狼就獲得了最完美的捕獵機會。

  不花剌伸手摸索自己背后的箭羽。他發箭的速度很快,但他依然需要瞄準,在這樣的高速下他無法轉身瞄準。

  “哈察兒。”他緊緊抓住黑駿馬的長鬃,低聲喊它的名字給它勇氣。這匹馬已經跑瘋了,他從小養育這匹馬,從未見它跑得那么快,如果不是這一次的神速,馳狼們已經享用了他們新鮮的血肉。

  他已經看見冰封的河面了!他死死地盯著前方,急速地思考自己該怎么辦,也許他可以不踏上冰面沿著河岸奔馳,這樣對面的木犁可以派人救援他。

  他的瞳孔忽然放大!在前方的細雪中,一匹巨大的、白色的狼!它斜向里沖過來截住不花剌的去路,猛地剎住,抖動全身,身上的積雪飛散,那身晶瑩的白毛仿佛直豎起來。它以利爪刨雪,發出了低沉而悠長的嚎叫,迎著不花剌的馬頭直沖過來。

  不花剌回頭,看見自己的背后只有兩匹馳狼。

  他被這些畜生包抄了。他是草原上最好的獵人,熟悉狼的性格,這些天性嗜血的動物有時候聰明得讓人吃驚,會分成幾隊把羚羊群逼到山崖下圍殺。可不花剌從未當過狼的獵物,他沒有想到,在他繞著巨大的弧線帶著馳狼在雪地里奔行時,有一匹已經悄悄離隊,走了筆直的路線,阻擋在自己的面前。

  “如果你距離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難再逃了。”

  木犁的話很快就要應驗,此時前方的馳狼距離他有五十步,后方的只有不到十步。他是一個射手,他現在陷入的恰恰是射手的絕地。不花剌所習慣的是隔空百步殺死敵人后回撤,可如果他陷入了人群,就算他發射的速度再快,總比不過持刀的武士上來揮刀一斬。這些馳狼每一頭都勝過數名精銳的持刀武士,它們揮舞的利爪遠比鐵刀更可怕。

  他就要死了,死的時候他背后還有四十七支箭沒有發射。

  電光石火的瞬間,父親的聲音穿越了十幾年的時間重現在不花剌的耳邊。父親的教導很多,不花剌不可能每一條都記得清楚,可是那句被遺忘了很久的話忽然間變得百倍清晰。

  “如果鬼弓陷入了人群,該怎么辦?”十二歲的時候,不花剌提了這個問題,此時他已經可以在百步的距離上射落大雁。

  父親默默地握住不花剌的手,把他小小的手握緊在弓上,讓他不得不緊緊抓住弓背。

  “射箭,孩子!射箭,別停!”這八個字是父親全部的答案。

  不花剌猛地握緊了弓。是的!就是這樣!他的手里還有弓,他的背后還有箭,一個鬼弓不能這樣死去!即便在絕地里,他仍能射箭!

  “哈察兒!”他猛地拍在馬脖子上。

  黑駿馬明白了他的意思,發狂般向著前方的馳狼撞去。不花剌忽地在馬背上站了起來!他右手從背后準確地取到了三支狼牙箭。在背后馳狼猛撲起來的瞬間,不花剌全力蹬踏馬鞍,整個人離開鞍面飛起!他從馬背上躍起了不可思議的六尺高度,遠高于馳狼的頭頂。哈察兒依舊疾馳,不花剌和它瞬間分離,馳狼也停不下,抬眼看著獵物像是大雁般從頭頂掠過。

  哈察兒一頭撞在前方的馳狼身上,揮舞的利爪立刻在哈察兒的肩膀上增加了幾道傷痕,肌肉外翻出來,鮮血噴涌。而這匹桀驁兇悍的烈馬也沒有放過馳狼,它得了一個空隙,用盡全力咬在馳狼的喉間,公馬的牙齒雖然比不上狼牙銳利,卻也不容輕視。前方截擊的馳狼喉嚨里鮮血涌出,暴跳著往后逃竄。

  此刻哈察兒已經不可能避過身后的兩匹馳狼了。然而,不花剌已經落地!他無須在疾馳的馬背上轉身瞄準了,他發箭的速度比普通的鬼弓還要快三倍!不花剌三箭上弦,全力引弓,弓背發出接近崩斷的咯咯裂響。在這個瞬間不花剌完成了瞄準,三箭齊出!

  滿弦發射的情況下,不再是前一次的結果。三支利箭準確地貫入一頭馳狼的脖子和頭部,堅硬的顱骨被洞穿,那匹馳狼慘嚎著張牙舞爪,利爪掃在旁邊另一匹馳狼的身上,阻擋了另一匹馳狼的撲擊。

  不花剌毫無停息,狂奔而前。哈察兒通人性地奔跑回來,不花剌飛身上馬,哈察兒立刻掉頭奔向臺納勒河的方向。

  木犁的三千奴隸子弟已經在臺納勒河的東岸列隊,木犁仍在磨刀,三千奴隸子弟兵絕大多數都是徒步,在木犁的背后整齊列隊。雪大起來了,大片大片的,仿佛冰冷的鵝毛。

  風中傳來了馬嘶,三千人一齊看向臺納勒河的西岸。一匹黑駿馬急速從風雪中現身,隨即是兩頭近乎雪白的巨狼,它們暴怒著追擊獵物,跳躍、撲咬,身形時而清晰時而隱沒在雪幕中,仿佛虛幻不真的精靈。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隊列中隱隱出現了騷動。他們中沒有人見過那么巨大的狼,別的狼在它們面前都是豺狗。

  木犁猛地舉起手,這個動作是叱令所有人安靜,“再大的狼,也還是畜生!”

  他從雪地里起身,用那片牛皮卷起所有的刀,一柄接著一柄插入馬鞍側面的革囊里,只留下那柄小牛皮包裹的狼鋒刀提在手上。他的戰馬是一匹墨青色的高頭大馬,和木犁一樣瘦削,四條腿的線條凌厲如刀鋒,因為上陣前的緊張而劇烈地呼吸著,胸廓高速舒張,露出清晰的肋骨,巨大的雙眼中透出一股兇悍的氣息。這種馬在東陸被稱為“透骨龍”,價格高昂。它和朔北部的戰馬一樣是瀚州北方的薛靈哥種,薛靈哥是朔北部領地上的一條大河,春夏兩季河邊野草豐美,野馬群經常去那里交配產仔。這匹透骨龍的父親,是三十年前青陽部和朔北部訂盟時朔北部進貢的一匹純血野馬,木犁特別珍視這匹戰馬,從駒子開始親手一把把草喂養大,在馬草和燕麥之外,還喂給它活雞和野兔,這匹馬會像野獸一樣把這些小東西咬死之后撕裂了吞下去。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這匹危險的透骨龍,透骨龍喉嚨深處開始發出野獸捕獵前的咆哮聲,低沉可怖。

  最后,木犁把比莫干賜予的那柄重劍捆在背后。如今這是他權力的象征,他可以借這柄劍指揮整個北都城的軍隊,砍下所有不聽從命令的人的頭顱。

  不花剌的戰馬距離本陣只剩下不到五百步,他踏上了冰面,不得不減緩速度。馳狼也不得不減緩速度,但它們有鋒利的爪子,可以抓入冰面,打著蹄鐵的黑駿馬卻不住地打滑,馳狼的速度明顯占了優勢。

  木犁翻身上馬,低聲叱令自己的屬下,“不要跟在我馬后,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要離開本陣!”

  透骨龍咆哮而出,急速逼近冰封的河面。黑駿馬艱難地往前一步步挪動,滾熱的血一滴滴灑落在冰面上。不花剌已經無法再次發箭,他上一次暴烈地張弓,已經損壞了那張手制長弓的背筋,這樣的弓無法射出威脅馳狼的箭。馳狼已經越來越近了,不花剌拔出了腰間的彎刀。

  暴烈的馬嘶聲震著不花剌的耳朵,他看向前方,一匹墨青色的瘦馬跳上了冰面,那股子驍勇像極了他的哈察兒。那是木犁的透骨龍,這匹危險的戰馬也打著蹄鐵,落在冰上立刻打滑。它卻似乎沒有害怕,四條刀削一樣瘦長有力的馬腿壓低,四蹄緊緊按在冰上。它是沖上冰面的,巨大的沖勁讓它飛快地滑向了已逼近岸邊的不花剌。

  木犁在滑動中抖掉了狼鋒刀上的小牛皮,透骨龍和哈察兒擦肩而過的瞬間,不花剌看見狼鋒刀上鐵光刺眼。透骨龍開始失去控制地旋轉起來,木犁單手舉刀過頂。馳狼們警覺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它們立刻決定進攻,在前面的馳狼人立起來,雙爪向著木犁的頭頂撲下。

  直指天空的狼鋒刀忽地劃出一道刺眼的鐵色弧光。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在馳狼立起的瞬間,自上而下劈開了它的胸腹。撲面而來的狼血染紅了木犁全身,馳狼沉重的身軀倒在了冰面上。透骨龍的旋轉還未停止,第二匹馳狼急欲為死去的同伴復仇,它試圖俯下身前沖!

  而木犁從馬背上躍了起來,落地的瞬間,狼鋒刀插入冰面,幫助他定住了身體。這個瘦小的老人緩緩直起身,緊緊地握著刀,盯著最后一匹馳狼。透骨龍有些可笑地從馳狼的一側旋轉著滑過,馳狼卻沒敢趁機攻擊。馳狼也死死地盯著木犁,綠瑩瑩的狼眼里透著無法壓抑的兇性和隱隱的畏縮。

  木犁不動,就像一枚釘子扎在冰面上。

  馳狼終于意識到自己并沒有什么取勝的把握,前面那匹狼的遭遇告訴它這是難于對付的敵人。它孤獨而兇戾地嚎叫了一聲,緩慢地一步步往后退。它和木犁間的距離達到大約三十步的時候,它轉身向著西岸回撤。

  直到它登上岸邊的雪地,才又回頭看了木犁一眼。它喉嚨里的血緩緩滴落,剛才哈察兒的撕咬重創了它。

  木犁和它對視了一會兒,轉身一步步走向東岸。那匹透骨龍緩緩地跟在他背后,不時地回望西岸,警告馳狼不得逼近。馳狼轉身向著西邊遠去,很快隱沒在風雪里。

  不花剌抱著哈察兒的脖子,哈察兒倒在地上,身下一灘鮮血,胸廓急速地舒張著,做最后的呼吸。木犁看了一眼,馬腹上的傷口中,有一道已經整個裂開了,馬腸從傷口里滑落出來,上面結滿了血色的冰碴。誰也不能想象受傷如此重的一匹馬,怎么能以那樣的速度跑過那么長的距離。

  不花剌撫摸它的長鬃,覺得自己的腹部也痛得像要裂開。他愿意做一切的事情來救助這個朋友,可他什么辦法也沒有。他想起這匹黑馬還是匹黑得發亮的小駒子的時候,縮在他的懷里,在他的手心里舔羊奶。

  現在哈察兒又一次縮在他懷里了,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他的臉。

  “殺了它,它現在很痛苦。”木犁拔下胸前的短刀扔在不花剌面前的雪地里。

  不花剌抓住那柄短刀,緊緊地攥在掌心里。木犁轉過身去,不花剌在他背后拔刀,哈察兒低低地哀嚎了一聲。不花剌的一刀準確地刺進了它的眉心,洞穿顱骨切斷了腦絡,這樣的死亡痛苦極短暫。不花剌脫下自己的黑氅蓋在哈察兒身上,他深深地呼吸,還能聞見哈察兒暖和的氣味。

  “是匹好馬。”木犁拍拍不花剌的肩膀,“它是為了你才拼了命跑回來。”

  “我知道。”不花剌面無表情。

  “想為它報仇么?很快就有機會,你看,機會越來越近!”木犁冷冷地看著河對岸,雪塵漫天揚起,那是大隊的騎兵正在撲近,雪塵中想必裹著蒼狼的大旗。

  不花剌默默地站了起來,轉過身背對著己方本陣,立刻有兩名鬼弓武士上來為他裝箭。一支支漆黑的狼牙箭被填入箭囊中的每一個缺口,武士們一邊裝箭,不花剌一邊摸索著那些箭羽,最后一次默記它們的位置。他知道接下來的戰斗會更加慘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著回來裝下一批箭。

  不過無所謂了,他的馬死了。從他的馬倒地那一刻起,他更加堅信這場青陽部和朔北部之間的戰爭結果,是只有一方能在戰爭結束的時候筆挺地站在草原上。他深深地呼吸,克制著那股失去朋友般的、錐心的疼痛,他告訴自己這就是真正的戰場。不是用一支箭在兩百步外殺人,你甚至看不清被你射死那人的血是什么顏色的,這是戰爭,會拼到最后一個武士鮮血流盡。

  “這時候我們的騎兵已經過河了吧?”不花剌看著河對岸飛揚的雪塵。

  木犁點了點頭,“已經過河了。”

  “木犁將軍要對我隱瞞到什么時候?”不花剌轉頭看著木犁的眼睛,“我所做的還不能證明我自己么?”

  木犁眉峰一跳,“你想知道什么?”

  “我們沒有騎兵過河突襲朔北部的背后,首先,木犁將軍所部沒有什么騎兵,騎兵都掌握在貴族們的手里,很難調動。其次,如果我們真的要在背后發起突擊,那么以木犁將軍的性格,一定會在決戰前線,不會留守佯攻的河東岸。是不是這樣?”不花剌大聲說。

  木犁沉默著,冷冷地和不花剌對視。

  “我是一個貴族,木犁將軍是不會相信一個貴族的,所以木犁將軍不會告訴我真正的戰術。”不花剌毫不畏懼木犁那對森冷焦黃的眼睛,“木犁將軍的猜測是,只有自己的軍隊在交戰的第一陣中獲得優勢,我們這些貴族帶領的軍隊才會趕上來分享戰功。所以,如果木犁將軍現在在河東岸,那么,東岸就是我們第一場戰斗發生的地方,而且是必勝的一陣!”

  “我們會后撤一里,呼都魯汗看不見我們的軍隊,可能會踏冰渡河。在他們一半人渡過臺納勒河的時候,我們進攻。我們必須壓制他們渡河,靠三千個奴隸,逼得他們不得不撤回河西岸。但是冰面很難承受太多人,大隊人馬一齊撤退會壓垮冰面。我們就吃掉他們困在西岸的軍隊。”木犁緩緩地說,“這就是真正的戰術。我們需要贏第一陣,可我們只有三千個步戰的奴隸。我不指望貴族們,在戰場上我不會把命賭在靠不住的援軍身上。”

  不花剌默默地把手向著木犁伸出,木犁看著他骨節嶙峋的手,皺著眉頭。

  “不敢握我的手么?我不會因為一個老奴隸握了我的手就大喊真是太臟了,一個下賤的奴隸握了我的手。”不花剌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只是一個獵人。”

  “獵人?”木犁斜眼看著不花剌。

  “我是個有一千個兄弟的獵人,你有三千個兄弟,你愿意握個手么?”不花剌說。

  兩人默默地對視,不花剌的手懸在半空。木犁的眼睛森冷,不容一絲感情,仿佛面對敵人。在不花剌就要抵擋不住收回目光的時候,木犁的眼睛深處,什么東西微微一跳。木犁伸手,握住了不花剌的手,極大的力量,極短暫地握手。隨即木犁放開了,往后退了一步。

  不花剌抖了抖略微疼痛的手,“現在你有四千人,三千木犁的子弟,加上一千名鬼弓。”

  “一萬四千,”木犁回望身后,北都城在他看不見的極遠處,“雖然我不相信貴族,但我依然請求他們攻擊朔北部的側翼。那些人里,我對巴赫·莫速爾的一萬騎兵有些把握,巴赫做決斷的時候太猶豫,但在我們開戰后,他應該會在合適的時間切入戰場。”

  “一萬四千,朔北部會有多少人?”

  木犁搖頭:“我們沒有準確的情報,但是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是蒙勒火兒一生中最終的復仇之戰。他會帶著他全部的人來……十萬個男人!十萬匹戰馬!三千匹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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