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V‧一生之盟》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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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39


  落日余暉照在紫寰宮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晚霞漫天,像是火燒似的。宮人們在銅鑄的龜鶴中投入沉香木點燃,縹緲的香煙從龜鶴的嘴里噴出,漸漸彌散開去,遠處高閣上遙遙傳來扣擊云板的聲音。

  呂歸塵雙手攏在大袖中,端正姿勢,靜坐在臺階下,看著桌邊的國主磨墨,心里隱隱有些不安。下唐國主百里景洪派出執金吾副統領赤浩年從外面急召他進宮覲見,這是罕有的事,他一個蠻族質子,在南淮城里最多只算得一個賓客,百里景洪是沒有工夫見他的,只在新年時候,他和同為質子的楚衛公主小舟以及下唐少主百里煜一起進宮領個賞,那時候才得見到國主的尊顏。可是急匆匆趕到這里來,卻沒什么事兒似的,內監們請他在臺階下少坐,百里景洪一直就在那里磨墨。

  紫寰宮以奢華著稱,這間書房卻簡潔,四壁糊著白紙,掛著前代文睿國主的墨筆寫意,立著幾張海青色的緙絲屏風。服侍的內監只有一人,按住案上攤開的一卷白綿紙。

  百里景洪放下條墨,提了紫毫,筆鋒在紙面上一頓,凝而不發。少頃,他左右開闔,筆勢凌厲雄健,竟然有一股武士揮舞刀劍的氣魄。呂歸塵剛起了好奇心,伸長脖子去看,百里景洪已把筆扔在青釉筆洗中,長長呼出一口氣。內監小心翼翼地捧起紙卷,走下來呈在呂歸塵面前。

  紙上四個枯瘦張揚的大字:“勵節孝親”。

  呂歸塵聽說過百里景洪精通書法,堪稱東陸的名家之一,但是賜字卻是罕見的,非親信的大臣難以求得,息衍堂上就掛了一幅。他不知自己為何蒙此殊榮,不由得局促起來,急忙站起來躬身長拜,恭恭敬敬地接下。他手一摸,內監立刻又收了回去,高捧在頭頂,下去裝裱了。書房里面只剩下百里景洪和呂歸塵兩人。

  百里景洪清了清嗓子:“最近政務繁忙,都沒空過問世子的生活起居,是本公疏忽了。不過路夫子和息將軍都說世子的文武很有進境,不像我那個不成器的孩子。去年殤陽關勤王,世子跟隨息將軍立下了戰功,我很欣慰,大君把世子交給我的時候,曾寫信囑咐我要讓世子學習東陸文化,總算沒有辜負大君的托付。這幅字送給世子,希望世子再進一步。”

  “謝國主賜字。”呂歸塵再次以大禮拜謝。

  “不必那么多禮數,我們坐著說說話。”百里景洪招手讓他坐下,“世子住在東宮,地方偏遠了一點,食宿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都好。東宮里大家都很照顧我,禁軍的方山都尉也是每旬第一天來看我一次。”

  “東陸的飲食和北陸不同,也許吃不太慣吧?我已經傳令后廚采買了一些羊,又有一個善于做羊排和羊羹的廚子,安排他去為世子做飯吧。”

  “國主恩典……歸塵叩謝。”呂歸塵屁股剛剛落凳,卻不能不又站起來。

  “不要這樣,”百里景洪淡淡地笑,“說好了我們坐著說說話的。”

  呂歸塵又一次坐了回去。他心里的不安越發的強烈,預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生。百里景洪溫和的語氣和無微不至的關懷都不同往常。兩個人都沉默起來,百里景洪背著手,在書桌邊踱步,書房里只有他“嚓嚓”的腳步聲。

  他忽的停步,轉身對呂歸塵笑笑:“世子對書法有研究么?”

  “路夫子說歸塵的基礎薄弱,還是練習寫字,不敢妄談書法。”呂歸塵以一個東陸公卿少年應有的謙卑回答。

  “嗯,書法也是一門學問,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領會的。”百里景洪點頭,“我剛才用的是斬石體。如今的三家字體,洛輝陽的‘輝陽體’、皇室書法教師陳犁的‘潑云體’和謝斬石的‘斬石體’。輝陽體婉妙典雅,潑云體飄灑不羈,而謝斬石是左手提劍右手提筆的軍機參謀,一手斬石體有如刀劈巨巖,碎石紛披,筆下是沙場落日英雄揮戈的豪烈風骨,喜皇帝也是書法的奇才,生前推崇謝斬石,說他‘最見得男兒肝膽’。世子要學他的骨氣。”

  “歸塵記住了。”

  “而我寫‘勵節孝親’四個字,世子知道本公的用心么?”百里景洪話音忽的一轉。

  “望國主教誨。”

  百里景洪微笑:“東陸對于世子而言,畢竟是異鄉,早晚世子是要回到北陸去的。異鄉生活,就算在王宮里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這是磨礪氣節的好機會,而孝親是人倫最關鍵的一節,大君對于世子非常慈愛,我聽說曾有‘長生王’的期許,世子記著大君的期許,眼下的一切不如意,就都是小事了。”

  “歸塵明白了。”

  “世子年紀多大了?”

  “十七。”

  “十七?”百里景洪微微點頭,“在我們東陸,是嫁娶的年紀了。世子在北陸的時候,有婚配么?”

  “歸塵南行的時候只有十歲,北陸的風俗是十二歲可以為男孩訂婚,所以沒有議婚。”

  “是么?”百里景洪呵呵地笑,“世子已經是跨馬征戰的英雄,是大人了。我們下唐的仕女,東陸諸國都稱贊說是婉約可親。世子來了南淮城,有沒有結交?其中有沒有心儀的人?”

  呂歸塵的心突突地跳了幾下:“歸塵年紀還小,不敢說心儀。”

  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敢對著百里景洪,不由得轉頭去看窗外的云霞。

  百里景洪笑笑:“年紀大了知道愛慕,是人之常情。我聽說北陸婚配,有‘叼狼會’的說法,富家的女兒到了出嫁的年紀,就要擺開酒壇,烤上黃羊,招募四方英武的年輕人,喝醉了酒后主人放出一只兇惡的狼,誰能騎馬搶得狼回來,就是人人稱贊的草原男兒,可以奪得美人歸,是不是?”

  “是!想不到這些國主都知道。”呂歸塵有些驚訝。

  叼狼會是草原上大戶人家選女婿的辦法,指望在周圍的年輕人中選出最強悍最勇敢的男子漢,延續家族的血脈。他的父親呂嵩當年就是在叼狼會上娶回了巢氏的女兒阿依翰。不過青陽的貴族們已經有數代不追逐水草牧羊為生了,用“叼狼”的辦法來選女婿的已經很罕見,呂歸塵也只是聽說過。百里景洪一個東陸公爵,行止皆有東陸貴族的傲氣,語氣里對蠻族的態度也是有些冷漠的,卻忽的表露出對草原上的習俗了如指掌,呂歸塵不得不吃驚。

  百里景洪笑著擺擺手:“這個不算什么,我知道有人說我只是個詩書公侯。不過他們不知道我在軍政大事上下過多少的苦心。當年要和青陽部結為兄弟之邦,其實老臣子們里面很有非議,是我在朝堂上以己之力駁斥了他們,堅持派拓跋將軍北行。這之前,我也足足在蠻族風土人物上花了三個月的心血啊!”

  “國主英明!”

  百里景洪點點頭:“結盟是兩國的大事,就好比婚嫁,一旦出門,也就不能再回頭。我們跟青陽的盟約,是要維持一世的,所以我最近自省,世子遠離家鄉,一定倍感孤獨,本公政務繁忙,關心得少了。而既然世子年紀已經不小,又要結一世的盟約,那么不如先結一世的姻緣,本公有意為世子結親于下唐的名門世族。”

  “先結一世的姻緣”,呂歸塵聽到這幾個字,渾身一震,只覺得耳邊如有雷鳴。他不知道雙手該怎么放了,伸出來不知是要擺手去拒絕,或只是在無意義地抖動。有些事是他不愿想的。比如他很想回到北陸,那里有浩瀚的草原、擊天的雄鷹、噴香的獺子肉,可是那里沒有勾檐,于是不會有羽然坐在高處漫不經心地唱歌。所以他便不愿想終有一日他是要回到草原上去的。他的兩個伴當鐵顏和鐵葉偶爾也會說起世子將近大婚的年紀,自顧自地議論說要是在北陸,世子早該大婚,沒準連孩子都生下來了,可他們作為人質困在這南淮城里。他們議論著便開始抱怨,卻根本不曾注意到此時呂歸塵總是漠無表情,呆呆看著什么地方出神。呂歸塵是在設想一幅畫面,他坐在金帳中,面前坐著一個女孩,他攜著這個人的手走出金帳,人們圍繞著他們高呼大君和閼。這時候他轉頭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紅色的么?

  如果不是,那是何等的陌生啊!

  結一世的姻緣么?就是一世看著別人的眼睛,慢慢地變老。

  “國主……歸塵尚沒有成婚的打算!”呂歸塵忽然起身。他聽得出百里景洪的意思,心里有種火燒般的急迫,已經顧不得委婉。

  百里景洪沒有料到他這樣激烈的反應,不禁皺了皺眉頭,露出極為不悅的神色:“世子這么說,是何用意?”

  “歸塵……”呂歸塵張著嘴,呆呆的。他能說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世子是看不上下唐女子的容姿?世子覺得東陸名門閨秀的身份尚不足以高攀?還是世子以為本公用心不誠?”百里景洪步步進逼。

  “歸塵……不敢。”呂歸塵低下頭去。

  百里景洪得意于自己的威嚴懾服了這個忽然執拗起來的小蠻子,于是顏色稍稍緩和:“我知道,世子既然是青陽少主,也當有蠻族的妃子。不過下唐和青陽結盟,難道還要再區分血統?若說血統,當年風炎鐵旅北征,貴部公主呂舜也曾跟隨風炎皇帝回到天啟城。如果不是風炎皇帝駕崩得早,呂舜未生下皇子,沒準我們東陸的皇帝也都有蠻族的血統呢。”

  呂歸塵看著腳下,只覺得百里景洪聲音飄忽,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遠在天邊。其實那些話他都沒聽進去,只覺得腦海一片空白,空白中有一勾屋檐,一個搖晃著雙腿的影子坐在巨大的落日中。

  “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平常的事,世子將來返回北陸,再要迎娶北陸新人,也是常理,”百里景洪說得悠然,卻沒有留一絲余地,“此事本公已有打算,世子不必推辭!”

  呂歸塵沒有回答。一瞬間他呆了傻了,他忽然發現自己是長大了,十七歲了,不再是個孩子。有些東西長大了就會失掉的,一生一世都再找不回來。

  “這件事來得突然,本公也明白你現在心里沒有著落。不過男兒大婚,終究是喜事。本公為你選婦,一定是下唐乃至整個東陸帝朝第一等的名門仕女,顏色才華都不會令世子失望。改日世子親眼見到,一定喜歡。”

  “歸塵……”呂歸塵抬起頭,眼神空洞。

  “不必說了,”百里景洪猛地揮手,“這一步,不光是為了世子,也是為了成就我們兩國血脈之親,以后世子不但是青陽的主君,還是我下唐的女婿,前途不可限量。其中的輕重得失,世子自己決斷。送世子下去歇息!”

  “世子請!”書房外的內監疾步走進書房,站在呂歸塵面前阻隔了他看向百里景洪的視線。

  百里景洪背著雙手轉過身去,面對緙絲屏風,不再說話。

  呂歸塵看著內監那張肥白的、帶著假笑的臉,呆了許久,默默地起身,向著國主的背影長拜。內監提過一盞風燈,引他從側門小步而出。百里景洪緩步走到側門邊,冷眼望著呂歸塵遠去的背影。宮中的步道很寬,這個少年獨自行走,他的寬袍被風吹了起來,背影顯得有些單薄。

  百里景洪心里微微一動。

  他嘆了一口氣,對著呂歸塵的背影高聲說:“事到如今,也不必瞞著世子了。根據我們的情報,世子的父親呂嵩殿下已經在去年的冬天去世,只是隱瞞了消息,尚未發喪。”

  此時此刻,宮殿上空的一聲雁唳橫過,呂歸塵猛地轉身。

  他覺得那句話自己曾在夢里聽見,他還記得前些天一個午后他小睡,朦朦朧朧的覺得床頭坐著一個人,他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是他知道那是他的父親。他忽然覺得自己回到了極小極小的時候,父親的身形比起他來太高大了,他要努力夠著才能拉到他的手,父親溫暖的手。然后他們就在南淮的街頭走過,漫步在一片光明里面,周圍的一切都被光暈得看不清,能看清的只是父親的手。

  魂兮歸來……他想到路夫子曾教他這個詞。那個人的魂歸來的時候,其實他已經永遠地離開。

  他覺得一股濃重的甜腥味從心里一直涌了上來,從鼻孔和嘴里直噴了出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內監們抬著昏迷的呂歸塵,急匆匆地去了。百里景洪一直在門邊,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步道盡頭,才返身回到書房。他并不為呂歸塵的暈倒緊張,自始至終也只是在那里默默地看著,但他心里煩躁,父親的喪訊對這個少年居然有這么大的影響,這讓他有種感覺,覺得這少年心里其實有很多事,以后談條件只怕還要費很多周折。

  緙絲屏風后的人已經走出來,靜靜地候在臺階下,淡褐色的臉上滿是刀削斧劈般的痕跡,四尺長的貔貅刀懸掛在腰間。那是下唐三軍統帥拓跋山月。

  “國主為什么忽然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世子?”

  百里景洪擺手:“等不得了,我看他對于聯姻很猶豫,要逼他一逼,如果他不和下唐聯姻,還想出南淮城的城門么?對了,呂嵩已死的消息,到底有幾成的把握?”

  “瀚州去年大雪,現在應該才解凍不久,我們的人還沒能從北都帶回第一手的消息,目前的消息是淳國宮中的內線通報的。梁秋頌雖然不是武士,諜報一直做得很強。這個消息該有八成把握。”

  百里景洪點頭:“呂嵩死了,卻沒有公開發喪……北都現在是什么狀況?你又有什么應對的辦法?”

  拓跋山月沉吟了一會兒:“如果猜得不錯,大王子呂守愚已經控制了北都城,但是他不敢發喪,一是沒有能夠震服諸部,二是還忌憚我國的反應。”

  “忌憚我國?”百里景洪眉毛一挑。

  “以呂守愚一直以來的心思,自認為是大君之位的繼承人。他現在掌握北都城,想他自愿扶塵少主登位,大概沒有什么機會。但是他沒有獲得諸部的支持,未必敢公開得罪下唐,所以不發喪而做準備。北陸草原寬廣,牧民又是逐水草而居,呂守愚必定是在傳遞消息,召開新的庫里格大會,意圖確立他的位置,在此之前,我們還有轉圜的機會。”

  “轉圜的機會?”百里景洪聲音變冷,“你覺得呂守愚不會輕易和我們合作,是么?”

  “背后支持呂守愚的,毫無疑問是梁秋頌。”拓跋山月反問,“國主覺得梁秋頌花了那么大的人力財力在呂守愚身上,會讓這個果實落入我國的袋中么?”

  “淳國梁秋頌素來是個讓人覺得棘手的貨色,”百里景洪微微點頭,“說說你的計劃。”

  “梁秋頌是個禿鷹般的人物,他支持了呂守愚十年,十年足夠他和呂守愚之間建立起信任。但是呂守愚想必也要權衡得失,畢竟我們名義上還是青陽部的盟友,他得罪了我們,在這個時候沒有任何好處。這時我們要盡快派出使者,以示我們支持他當草原的大君,維持我們和青陽部之間的盟約。”

  “我們支持呂守愚當大君?”百里景洪直視拓跋山月的眼睛。

  “是!我想淳國的使者如今已經到達北都城了。他們也會向呂守愚開價,如果我們不派出使者,呂守愚就會徹底倒向淳國一邊。而一旦我們開價,淳國就難以輕易得逞。蠻族人要的無非是東陸的冶鐵術,呂守愚此刻已經掌握了北都城,他所需要的只是東陸的盟友,是我們或者是淳國,都無所謂。我們大可以告訴呂守愚,以前我們答應呂嵩的條件,我們也給他。這樣就算呂守愚未必肯為我們放棄和淳國之間的交易,但我們至少可以繼續現在的盟約。我建議立刻派出得力的使者,從青石港下水,順風北上,只要兩個月就可以抵達北都。這么估算起來八月就可以有確定的消息。”

  “按你這個計劃,我們轉而支持呂守愚,呂歸塵就只是一步棄子了。”百里景洪冷冷地瞥了拓跋一眼,把目光移開,“拓跋卿當日選這個幼子為人質,是不是有些失察了?”

  拓跋山月單膝跪下:“臣下知罪!”

  百里景洪擺了擺手讓他起來:“你是無心的失誤,我不怪你。不過這個棄子,走得正好!”

  “國主的意思是?”

  百里景洪冷冷地一笑:“國事不過一局棋,拓跋卿記不記得,你我對弈,你十有九負,我曾說拓跋卿中盤殺力之強,不亞于國手,可惜在大局上看不透?”

  “國主教誨,拓跋不敢忘。”

  “每走一步,不能只有一個計劃,布下的閑子,其實是為了將來的進攻。敵變,我也變,萬變不離我們的掌握。青陽部的三子呂鷹揚、四子呂賀和呂歸塵一樣,都是朔北部的母親所出,現在呂鷹揚被貶黜,但是他心里未必就依附于呂守愚了,他還有實力。我覺得呂鷹揚不是俯首帖耳的人,一定恨不得殺呂守愚而后快!”百里景洪一笑,話鋒微微一轉,收去了狠意,“但是,呂鷹揚被貶黜了,實力不夠,沒有太多機會。而這個時候,假設我們下唐的甲士,帶著世子呂歸塵在南望峽登陸,呂鷹揚必然第一個奔來吻呂歸塵的靴子,擁戴他為大君!和呂鷹揚的心情一樣,草原上不服呂守愚的人都會向我們靠攏。我們為什么要跟淳國爭這個盟友的位置?到了那時我們會向著北都城進軍,拿下北都城!把蠻族鐵騎握在我們自己的掌心里!”

  拓跋山月微微愣了一下:“國主英明!”

  百里景洪笑納了這份恭維:“這是備用的計劃,第一步,如果呂守愚愿意聽命于我們的調遣,我們就支持他繼承大君的位置。”

  “是!不過如果采取備用的計劃,我只擔心以呂歸塵的身體,未必能夠支持很久。我聽過大夫們的回報,以東陸的醫術,下唐無數的名醫,可是沒有人能夠真正猜透他的病因。大夫們能做的也只是用藥石壓制紊亂的血脈,有人說這種病的結果可能是暴卒,看著好好的,也許一下子就不行了。”

  百里景洪笑著擺了擺手:“一個棄子,能用到這個地步,也就用盡了,任他自生自滅。呂歸塵不行也不要緊,我要他給我一個青陽血統的外孫。”

  “外孫?”拓跋山月一驚。

  “我要把阿繯嫁給這個北陸世子!”百里景洪冷笑,神色中隱隱有一絲猙獰,“呂嵩敢用他最心愛的兒子和我博這一局,我也不怕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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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燙沽亭。

  羽然把酒壺高高地提起,清澈的酒液化成一條細線墜入暖杯里。一杯酒滿滿的倒到杯口,一滴不多,酒液滿滿的沿著杯口凸出一線。

  “好哦!”她握拳雀躍,“這次終于成功了!”

  她把臉兒貼在桌面上,去端詳杯口凸出的一線酒液。酒液映著窗口透進來的陽光,清澈動人,很薄的白瓷的杯子上漾著一環一環的光影。

  “阿蘇勒你最近去文廟沒有?里面有個賣酒的商人,每次沽酒不用量器的,就是這么一倒,準準的,正好。阿蘇勒你來倒著試試?”

  呂歸塵搖了搖頭,看著窗外,像是在出神。

  “今天下午我又去鳴珂里了,想找上次我看見的那只玉環,我給你說過的你記不記得?那枚綠色的,可是那家鋪子真小,鳴珂里那么多家玉店,我轉了好長時間都想不起是在哪家玉店找到的。也許姬野還記得,我是跟你和姬野一起看見的吧?”

  呂歸塵的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阿蘇勒你干嗎啊?一整天不說話了。”

  呂歸塵看了她一眼,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

  “對了對了,有個好玩的事情!”羽然露出了促狹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石頭的父親要給他結親了,石頭嚇死了,我就帶著石頭他們去那家門口等著,看見那個女孩出來。她長得……”

  她一呲牙:“像是一只菜青蟲。”

  她期待著呂歸塵跟她一起笑,以往她興致勃勃地在背后說壞話的時候,呂歸塵就坐在她身邊輕輕地笑,所以她非常樂意和呂歸塵說這些,因為姬野總是左顧右盼的不專心,而呂歸塵永遠都像是在聽她說笑話。可是這次呂歸塵沒有,他木愣愣地坐著。

  “不好玩啊?石頭嚇死了呢。”

  呂歸塵露出很淡的一絲笑來:“為什么像菜青蟲?”

  “因為綠綠的,又胖胖的,而且走路一扭一扭的唄。”

  呂歸塵還是輕輕地笑了一下,羽然失望起來,他居然也沒問說一個人怎么會綠綠的。她話里留了一個扣子,那家的女孩正發疹子,臉上敷了綠色的藥泥。她歪著頭看著呂歸塵,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可是她又不是很明白,呂歸塵那雙總是清澈的眼睛現在是灰蒙蒙的,他坐在那里,姿勢和往常沒有區別,卻讓人覺得像一具被剪斷了吊線的木偶。

  她覺得無聊起來:“我要走啦,我跟姬野說好了,要去看鳳凰池那邊的荷花場里的斗蝦。阿蘇勒你去不去?”

  呂歸塵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不去了。”

  “那我走嘍。”羽然站了起來。

  “嗯,我也走了。”

  兩個人走出燙沽亭,落日的光照在他們的背后,周圍一片昏黃。羽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走路的時候一跳一跳,像只兔子,把呂歸塵落在了后面。她一心想著斗蝦,沒有注意到呂歸塵越走越慢。呂歸塵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間那樣強烈的酸楚從鼻腔里狠狠地涌了出來,全不給他半點抗拒和逃避的機會,他覺得全身很冷很木,他很累了,他想說羽然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他又想說我其實是有話想跟你說的,可是你總那么唧唧喳喳。

  可他說不出口,他站住了,羽然離他越來越遠。

  “羽然……我阿爸……死了……”他低低地說,“我阿爸,死啦!”

  他想羽然也許根本聽不到的,周圍那么多人,又那么吵。可是他不能不說,他覺得自己會憋死的。

  夕陽里那個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凝滯在那里了。

  羽然猛地轉身,看見那個男孩子站在酒肆門口的陽光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根本看不見呂歸塵的臉,卻能夠感覺到他的悲傷,無形的悲傷,從他身上向著她洶涌而來,像是冰冷的海潮。她想做點什么,可是又覺得自己能做的一切都無法撫平此時此刻呂歸塵的悲傷,她很少覺得自己是那么的無能。

  兩個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呂歸塵覺得有些尷尬,他想轉身離開。這時候他看見羽然向他跑過去,風吹起她白色的衣帶和金色的頭發,夕陽里她的臉兒仿佛透明。羽然跑到他身邊,眼對眼看了他一會兒,忽地踮起腳尖,把他輕輕抱住。

  那個瞬間,呂歸塵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這是呂歸塵記憶中羽然第一次抱他,這擁抱忽如其來,沒有理由。他個頭比羽然高,可他被羽然抱住了,無從逃避,也不能掙扎。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氣把他籠罩起來,隔絕了周圍一切的聲音。他覺得羽然的身體是那么柔軟,軟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體里面,他又覺得其實那是因為他自己變得太柔軟了,羽然用力捏一捏,他就變成了一個很小很小的人兒,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里,跟著羽然去很遠的地方。

  他伸出雙手,像是鐵被磁石吸過去。他的手輕輕地貼在羽然的背后,手在顫抖。

  那股讓他窒息的悲傷再不能被壓住,一股腦地沖了出來。他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抱住了羽然,淚水流下,嚎啕大哭,像是個無助的小孩。時間在此刻變得無比漫長,很多年以后呂歸塵回憶起那個瞬間,無數人在他們的身邊穿梭有如無物。在昏黃的夕陽里、穿梭的人流里中,他抱著羽然,像是流水中萬古不移的礁石。

  那也是青陽昭武公的一生中,唯一一次擁抱這個他等待一生的女人。那時候他覺得莫大的悲傷和莫大的幸福一起到來,卻不知道這也是他最后一次機會。大概神恰巧無聊,憐憫他的等待,在冥冥中以一根手指沾了些許蜜糖抹在他的唇上,之后神又遺忘了他,于是青陽昭武公只能在落日時獨坐在他的金帳中,憑著記憶回味那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微甜。

  馬嘶聲驚醒了呂歸塵。

  他和羽然一起轉頭,看見渾身鯪甲高舉著戰旗的禁軍們立馬在他們身邊,仿佛列隊。兩個人窘迫地分開,羽然把手背在身后,抬頭看著為首的姬野。呂歸塵不敢看姬野,他只掃了一眼,看不懂姬野的眼神。他心里有種莫名的驚慌,像是小賊在行竊中被人發覺。他忽然想起燙沽亭前這條路正是姬野從大柳營回城必經的,或者他是來找羽然和他一起去斗蝦的。

  姬野一時間也懵了,呆呆地看著他們倆,像個傻子。

  “喲,”彭連云從一旁伸頭過來瞅了一眼,“這不是……這不是……世子和羽大小姐么?”

  “兩位當街搭臺唱戲啊!”方起召陰陽怪氣的。

  禁軍們都放肆地笑了起來,息轅帶馬上來攔在呂歸塵、羽然和姬野之間,他的軍銜高于方起召,可是厲聲喝止也沒有用,笑聲益發地高了起來。他挽住了姬野的胳膊,偷偷對呂歸塵和羽然使著眼色。羽然沒看他,也沒說話,側頭看著路邊,像是一個做錯事情的孩子。

  姬野忽地從息轅手里掙脫出來,調轉了馬頭。

  “姬野!”呂歸塵伸出手去。

  姬野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呼喊,策馬消失在街道盡頭。呂歸塵的手懸在黃昏的夕陽里,失去了挽留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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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有風塘。

  刀劍一錯而過,呂歸塵反手提著影月踏前一步,息轅的重劍橫在胸前。兩人在瞬間同時靜止下來,背向而對,金屬的鳴響還未斷絕。

  “勝負分了!”息衍從一旁的坐席上站起來。

  呂歸塵和息轅各自收了武器,退回到坐席邊。

  “今夜姬野怎么沒來?”息衍問侄兒。

  息轅臉色有些難看:“跟他說了,他說有事,不能過來了,問叔叔告假。”

  “哦?”息衍笑笑,“他以前告假,多半是和塵少主喝酒賭錢去了,還能有什么別的事?”

  呂歸塵低著頭,沒有說話。

  “呂嵩殿下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不過消息沒有最終確證,世子也不要太過悲傷。即使是真的,其實也……”息衍斟酌了一下語氣,低低嘆了口氣,“誰能夠不死呢?得到的終究都是要失去的,失去的人總是悲痛悵惘。若是原本就沒有,心里反而也就沒什么事了,也有很多人生來連父親都沒有見過。記著父親對你曾有的慈愛,就已經足夠了。”

  “將軍的教誨我明白的,路夫子也這么跟我說了,說圣人哀而不傷。來的時候父親讓我多讀東陸的書,真是有道理,學會了很多東西。”呂歸塵點頭。

  “那就好。”息衍笑笑,“你今天心里不靜啊。”

  “將軍是說?”呂歸塵抬起頭來。

  “我看你剛才和息轅對陣的那一刀,是學了殤陽關下古月衣的一刀。古月衣刀術是晉北流派,晉北刀術所謂‘瞬殺’一法,要在一次呼吸中把體力和精神都揮發到極致。我教你的劍術雖然不像那樣講究強行爆發,也強調動念出劍的瞬間一定要精確。你以往試手,拔刀的時機極其精確,其實得到了古月衣的精髓。不過剛才那一刀,你動手猶豫,晚了一瞬,息轅其實已經占了上風。他怕傷到你,不敢把伐山之劍用到極致,表面上看來是戰平了。”

  “心里有些事情……總是靜不下來。”呂歸塵說。

  “是啊,父親剛剛去世,人的心境難免也有起落,”息衍說著,聲音忽地一轉,“她要過生日了吧?”

  呂歸塵心頭一震,呆呆地看著息衍。

  “我是說那個羽人女孩子,”息衍漫不經心地笑笑,“你們這些小家伙的事情,不是我這樣的老家伙能管的。不過姬野剛剛問我說能不能預支三個月的餉,怕是要買東西送給人家吧?”息衍笑笑,“兒女情長占用點時間無妨的,正好這些天我有些事情要處理,你們不必來了。不過刀劍之術,最好一日也不要丟下,自己回去練習。”

  “是!”呂歸塵低低地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息轅走到叔叔的背后,欲言又止。

  “有事說,別猶猶豫豫的。”息衍不必看也知道這個侄兒有事想說。

  “叔叔不知道么?”息轅低聲說,“塵少主心不在焉,不僅是他父親去世……國主已經決定把繯公主下嫁給塵少主。”

  “什么?”息衍大驚,不由自主地立起,“混賬!誰勸國主做此決斷的?”

  “沒有人勸,國主自己的決定,內監的消息說拓跋將軍也曾力勸,但是回天乏術。國主今天召我進宮,說叔叔和塵少主有師生的情分,應該可以勸說塵少主為了兩國的盟約而聯姻。”

  息衍脫口而出:“可笑!我去勸什么?百里景洪把我看做什么人?”

  他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稍稍平靜下來,嘆了口氣:“你也看到塵少主那副情根深種的樣子。對著那雙眼睛,你叫我怎么開口去說?說塵少主,我勸你為兩國盟約大事,犧牲小我婚姻,忘了什么羽族姑娘,娶了我們繯公主吧?”

  他苦著臉,無奈地搖搖頭:“這種話有損陰德,我說不出口。”

  息轅沉默了一會兒:“叔叔,我覺得給塵少主結親這件事,另有很大的圖謀啊。”

  息衍臉上的表情緩緩褪去,低頭思索,沉沉地點點頭:“我明白。在大君新死的時候急著為塵少主結親,必定會有大的動作,結親不過是個引子。繯公主是百里景洪最心愛的女兒,放出了這個棋子,他想要的一定是十倍百倍的回報。跟青陽部訂盟這件事,百里景洪一個人做不出這樣的決定,帝都必然有人支持他。他們從十年前開始下這盤棋,可是大君忽然去世,把這個棋盤打亂了。這些年下唐在青陽部花了很多錢,不會放任青陽投向別人的懷抱,藏在百里景洪背后的那個人大概也忍不住了,他們這群人要搶先出手!”

  息轅默默地點頭。息衍在把稱呼從“國主”換到了“百里景洪”的瞬間,他已經在以天驅宗主的身份說話。息轅非常清楚息衍所擔心的“藏在帝都的人”是誰,千百年來,辰月這支力量總能不斷地滲入權力的核心里去。

  息衍在自己腰帶中摸索著煙桿:“通知謝圭,在帝都要留意皇室宗親和大臣的動向。”

  “是否要召集一些人以備不測。”

  息衍點上煙,抽了一口,沉思良久,擺了擺手:“只要我們發出帶鷹徽的召集令,哪怕是只發給少數人,也很難保證消息不外泄。如果隱藏在帷幕之后的真的是辰月,那么這些年來他們通過皇室已經蓄積了足夠的力量。我們召集天驅,等若宣戰。天驅和辰月的正式開戰會引發什么樣的結果,你知道么?”

  “在殤陽關辰月幾乎讓我們全軍覆沒,難道還不是正式宣戰?”

  息衍微微搖頭:“不,還差得很遠,殤陽關只是出動了一個尸武士。我們的人也是因為勤王而恰好聚集,辰月在那次嘗試之后暫時地退卻了,我們之間的戰爭沒有完全爆發。但正式宣戰,戰場會是另一種模樣,我們會看到辰月的教長和教宗聯袂出場,天驅的宗主們也會一起出動,那會是場不死不休的戰爭。至少也會像真武侯屠龍破關那一戰一樣,蒼云古齒劍那樣的神器會再次出鞘,辰月的力量也會如虹霓經天。”

  他深深吸了口氣:“那樣的決戰,還是晚一些為好。”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0


  傍晚時分,呂歸塵走上臺階,抬頭看見門上匾額,“將軍府”。

  “世子請。”拓跋山月親手開啟中門,向呂歸塵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呂歸塵撩起袍擺走進這個院落,四下掃視,詫異地發現所謂的將軍府簡單得像是一間民宅。宅子是一座老宅子,氣度也算恢弘,不過看得出很久沒有修葺了,廊上的漆皮剝落得厲害,青石鋪成的地面上也坑坑洼洼,院子里只有一個年老的仆役在翻曬羊皮。中廳的桌子上擺著幾個菜肴,拓跋山月請呂歸塵在桌邊坐下,自己坐在了對面。

  “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想對世子開誠布公。”拓跋山月直視呂歸塵,“今天貿然地請世子來這里,是國主請我勸說世子,兩國合親的事情不能再猶豫了。本來國主想讓息將軍代為勸說,不過息將軍說這件事是拓跋山月種下惡根,也該拓跋山月去摘惡果。這話我不得不承認,所以雖則我聽聞世子有喜歡的人了,卻還要厚著臉皮來當這個說客。”

  “我知道的。”呂歸塵點了點頭。

  他的心哀哀地沉著,卻有幾分想笑。他想原來息衍也知道了,所謂惡根惡果那些話,倒也真是息衍的語氣。可是息衍也做不了什么,他只能當做不知道。呂歸塵想上次去有風塘試手的時候也許息衍已經知道了,他給自己放了幾日的假,其實是因為自己婚期將至,或者可憐他讓他再去找找羽然。

  拓跋山月也不說話,似乎是知道他自己胡思亂想,不準備打斷。

  “這件事,我知道世子心里不愿,不過有些話我還是要說。”許久,拓跋山月終于還是打破了沉默,“我說完了,最終的抉擇還是世子自己做。我們或許可以押著世子上戰場,卻不能押著世子進婚堂。”

  呂歸塵還是點頭。

  “世子對于自己的祖母知道多少?”

  呂歸塵搖頭:“我沒有生下來奶奶就死了,我只是知道她的名字,阿爸從來都不太提起。”

  “這也難怪,其實是有不便提起的緣由。”拓跋山月為呂歸塵斟上一杯茶,“世子的祖母豁蘭八失大閼氏阿欽莫圖殿下,本姓謝,名義上是東陸風炎皇帝的妹妹,賜名白明依,封號朔陽長公主。風炎皇帝愿意以他最小的妹妹嫁給欽達翰王殿下,表示他的誠意。而作為回報,欽達翰王獻上了所能找到的金銖和駿馬,青陽的大公主呂舜·瑪耶·帕蘇爾也作為人質隨著大軍去了天啟,她最后嫁給了風炎皇帝陛下,不過只陪伴了他十四天,她其后的一生,都在天啟城太清宮的一個別苑里面度過,風炎皇帝為她在那里鋪設了一片不大的沙漠,上面扎了帳篷,而后風炎皇帝就死了。”

  呂歸塵雙手握著茶杯,低頭不說話。

  “世子的母親白帳側閼氏樓蘇·勒摩·斡爾寒也和阿欽莫圖、瑪耶兩位殿下差不多,她和您父親的婚姻,是一場和親。那是您父親繼位之初,您的外公蒙勒火兒·斡爾寒殿下率領白狼團進攻北都城未果,雙方在城下訂盟,樓炎殿下愿意接受庫里格大會的三條白銀之約,而您父親放棄一切的報復。樓炎殿下將他的兩個女兒嫁給您的父親。世子的母親就是其中之一,因為年紀小,而封在側閼氏的白帳里面。”

  “嗯。”呂歸塵點點頭。

  “世子是個很聰明的人,我說這么多,世子應該已經明白了。男人的戰場里,爭奪的是幾千幾萬人的生命,爭的是祖宗的威嚴和傳下來的土地,情愛根本沒法卷進其中。世子不必說我不近人情,可若您是一念間決定數萬人生死的英雄,一個女人對您是微不足道的。”

  “若是微不足道,為什么國主還要我和親?”呂歸塵抬起頭,和拓跋山月對視。

  一瞬間拓跋山月想要避開那雙眼睛,但他忍住了。

  “我說微不足道,是說男女之間的情愛,卻不是她的身份,和親交易的是雙方的身份。”

  “身份很重要……”呂歸塵低聲重復拓跋山月的話。

  “坦白地說,世子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您的父親去世后,您的大哥已經掌握了北都城的權力。在國主看來,我們手中的人質是一個不能即位的王子,那就是沒有用的。沒有用的東西,對于國主而言,應該丟掉。”拓跋山月緩緩地說,“可是國主沒有,反而要保護您返回故鄉。這不是什么好意,這是國主和您交易的條件。作為回報,您應該幫助國主實現他的心愿。國主的心愿,是扶世子登上大君的寶座,從而和青陽奠定長久的盟約。但不結親,世子還是個外人,如何能讓國主放心呢?”

  “大哥當北都的大君比我合適,”呂歸塵搖頭,“我什么都不懂的。”

  拓跋山月也搖頭:“世子以為自己放棄就可以么?你是大君最小的兒子,蠻族的規矩是您繼承您父親的帳篷。您的三哥旭達汗殿下雖然被貶斥,可他還有實力,他和您的大哥之間,還會有一場爭雄。您是世子,身份尊貴,您不回北都,北都城就是您哥哥們的戰場。”

  呂歸塵吃了一驚,猛地睜大眼睛。

  “我并不是夸張。草原上的戰爭一觸即發,今天的青陽,已經不是欽達翰王時代的青陽,實力不足以震懾其他部落。如果王子們互相攻殺,進一步削弱自己,那朔北、瀾馬、沙池、九煵幾個虎視眈眈的部落會伺機發起進攻。”

  拓跋山月起身,在呂歸塵肩上拍了拍:“世子,您已經長大,是個男人了。您應該擔當起家族的使命。回北都去吧,留在南淮,您能做什么呢?”

  “留在南淮,我能做什么呢?”呂歸塵隨著他的話低低自問。

  拓跋山月走到門邊,看著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空:“世子,一個人的快樂,畢竟是庸碌的快樂啊。可您生來是青陽世子,您不能庸碌。我和您從北都城出發的時候,您的父親說您要成為統治草原的‘長生王’。一個王,如果以臣民為乳牛,那么他的奢華和榮耀是在他臣民的尸骨之上的,而一個國家要富裕強大,臣民快樂,卻可能是讓臣民踩在王的尸骨之上的。”

  呂歸塵身子微微顫抖,覺得衣衫單薄。

  “一句實話,國主鷹視狼顧,如果世子不和下唐綁在一條船上,我不能保證世子安全地離開南淮。”拓跋山月低聲說,“作為臣子我為下唐運籌謀劃是應當的,但我從當初選中世子開始,虧欠了您太多。”

  他轉回桌邊:“菜快涼了,我這里沒有廚子,是在紫梁街上好館子里叫的菜,世子嘗嘗吧。”

  “回到故國,繼承您父親的志向,這是唯一的機會。”他為自己斟滿一杯酒,“我也很想回到銀羊寨,可是我已經沒有故鄉可以回去,所以,請世子珍惜。”

  “以此為敬。”拓跋山月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我不陪世子了,這種飯,想必世子也不樂意和我一起吃。”

  他轉身出門,呂歸塵默默地對著一桌酒菜。過了很久,他抓過酒壺,緩緩地為自己斟滿,酒恰恰高出杯緣一線。拓跋山月忘了點燈,呂歸塵在黑暗里默默地坐著。

  呂歸塵離開將軍府時已經是月明星稀的時候了,拓跋山月親自相送。走到門邊,呂歸塵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老仆人正躬著腰收拾曬好的羊皮。

  “我這里除了親兵,就只有他,是從故鄉跟我來東陸的。”拓跋山月說,“巴察。”

  老仆人抬起頭來,他的頭發蜷曲而發褐,眼眶低陷,一副草原上常見的老牧民的樣子。

  “拓跋將軍是獨身一個人么?”呂歸塵又走了幾步,忽然問。

  拓跋山月沉默了一刻:“我的女人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為什么沒有再娶呢?”

  拓跋一時間愣住了,說不出話來。呂歸塵也沒有等待他的回答,他低著頭走了出去,背影在拓跋的眼里越來越小。遠處升著紅色的燈籠,燈籠下赤浩年高舉著大旗牽著他的馬匹,百里景洪昨日下令,赤浩年必須隨身保護呂歸塵,寸步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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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一,南淮城鳳凰池邊。

  “這個缸真大,怎么做出來的?”

  “是用石中火把碎的水晶融化,倒進模子里鑄出來的。”

  “我說呢,也不會有這么大的水晶啊,原來是鑄出來的。”

  “鑄出來的水晶也是水晶,我們河絡的工匠鑄出來的水晶,可純凈了,小姑娘你沒有見過,跟挖出來的完全一樣。你們宛州的黃洋嶺說是產晶,可是最大的晶也不過碗口大,我們河絡的晶……”

  “小東西吹的牛真大,要有就拿出來看看!”

  “誰是小東西?我……我沒有帶在身邊……”

  “還是吹牛,被看出來了吧。被看出來你也不要臉紅啊,害羞了吧……”

  “我是生氣,不是害羞!”

  呂歸塵看得出神。巨大的水晶魚缸里,紅芙蓉頭的小鯽魚擺動著身子,輕快地來去。這只魚缸真是太大又太透明了,魚兒大概不明白自己是在魚缸里,以為是片晶瑩的湖。它們悶頭沖過去,頂著缸壁使勁地擺動身子,可是怎么也游不動了,魚兒們想不明白為什么這透明的水一下子就那么堅硬了,于是又轉身沖著另一邊游去。羽然就站在呂歸塵身邊,一邊瞪大眼睛地看魚,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那個賣魚缸的河絡小伙子斗嘴。小個子河絡披著漂亮的灰鼠皮大氅,本來非常神氣地看著那么多人關注他的魚缸,可是這個精靈古怪的女孩子不知道從哪里擠進來,一個勁兒跟他斗嘴,把他氣得滿臉通紅。

  “羽然,”呂歸塵拉了拉她的手,“別鬧了。”

  羽然掙脫了他,用手指頂起自己的鼻尖,跟那個河絡比了個鬼臉,就被呂歸塵從人群里面拖了出去。

  另一側是波光粼粼的鳳凰池,沿湖無數的攤子,五顏六色的排到看不見的遠處,其中有人用三丈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幟,又有人腆著肚子鼓足了中氣在攤子前面招攬客人,還有的攤子里面不時地扔出幾十枚銅鈿,就有孩子守在一邊等著撿,于是把人流都堵在那里了。南淮城里的規矩,每年的八月初一,商會在鳳凰池大設市集,四面八方的商客都帶著他們的貨物來這里擺攤,有寧州來的羽人,也有北邙山來的河絡,每年都能找到不少新奇的玩意兒。

  “羽然你想要魚么?”呂歸塵問她。

  羽然搖頭,她雙手背在后面伸了一個懶腰:“不過是逗逗那個小河絡,真是無聊,今年沒有什么好玩的新東西。”

  “看看,那邊那個走鋼絲的小貓!”她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又往人群里面擠去。

  呂歸塵一失神,羽然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人堆里了。他努力地抬頭去看,只看見眾人頭頂上方一只小貓顫巍巍地踏著鋼絲走過,下面一片叫好聲。臨到最后一尺,小貓不走了,四足一蹬蹦到了對面的臺子上,似乎是很委屈地喵嗚一聲,躥下臺子跑了。

  班主也不急著找貓,趕快堆著笑對周圍的人行禮,銅鈿里面夾著銀毫,都扔向了放在地上的盤子,呂歸塵左顧右盼,沒有羽然的影子。

  于是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在湖邊的小街上晃悠著前行,一路上看過馴猙的夸父、足有一人高的玉鼎爐和能夠斬開玉石的名劍,不過最有趣的還是那只會炒菜的猴子,這個可憐的家伙雖然有模有樣地炒菜,可是它的胳膊太短,總是被火焰熱得躥來躥去,掌柜熱情地招攬著客人吃猴子炒的菜。

  呂歸塵一邊走,一邊想著他家鄉的草原。他覺得自己已經喜歡上了南淮城,離開的時候他會很留戀,他會懷念那株大棗樹,他們總是去翻過圍墻去偷棗子,南淮城的棗子樹里真的是它結的最好吃,他也會懷念釀得好米酒的燙沽亭,自從息衍把那個酒肆的位置告訴他們,呂歸塵已經數不清自己去過了多少次,他會懷念那個死了老婆的老板會在他們忘記帶錢的時候讓他們掛賬,也會懷念他的小女兒總是嫩聲嫩氣地問他們討錢。

  他站住了,周圍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他找不到羽然。

  他默默地低下頭去。

  “喵嗚!”一聲細細的貓叫從他腳下傳來。

  一只盛滿熱栗子的竹匾下蹲著一只小貓,正瞪大眼睛看著呂歸塵。他覺得這只貓有點眼熟,于是蹲下來伸出手去,貓愣了一下,轉身想逃,還是被他抓住了。他把貓兒抱起來,捏捏它的小白爪兒,發現里面的爪被剪斷磨圓了。他想了起來,是那只走鋼絲的貓,它的主人怕爪子蹭著鋼絲,所以為它剪短了。貓兒溫馴地在他懷里趴著,用爪子抹了抹臉,竟像是要睡覺的樣子。呂歸塵回眼看去,那個走鋼絲的雜耍班子已經距離很遠了,也不知道這只小貓怎么跑了這么遠。他抱著貓兒點了點它的頭,退了幾步從竹匾邊走開,想著要不要抱它送回去,這時候有人從后面撞上了他的背。

  他回頭,看見一雙深紅色的眼睛。

  “羽然?”他心頭一跳。

  “啊,小貓小貓!”羽然沒有顧得上理他,第一眼就看見了他懷里的貓兒。

  她把小貓抱了過去,撓著它的下巴頦兒,貓兒癢了起來,開始左閃右閃地不安分,羽然又拎著它的兩條后腿,貓兒只好兩條前腿撐在地下,這樣就算它想撓羽然也撓不到,羽然一推它只好往前踏幾步,往后一拉又驚惶地退回來,倒像是一架小推車。呂歸塵看著不由得笑了起來,也不知道羽然從哪里學來的方法去折騰這只小貓,他知道寧州的森林里其實是很少有貓的。

  小貓終于受不了了,兩條后腿一蹬,掙脫了羽然的掌握,一溜煙地跑向了小街后面。羽然想去追的時候,呂歸塵拉了她的手:“別追了,它回去走鋼絲了。”

  羽然跺了跺腳,還是沒去追,小貓越跑越遠,只留下一個白色的小背影。呂歸塵覺得自己的手心里是溫熱的,羽然沒有摔開他的手。他忽然有個念頭,讓羽然就這么看著那只貓兒吧,他在后面拉著羽然的手看她……貓兒跑著跑著卻永遠跑不到小街的盡頭,周圍熙熙攘攘的人,他在這里看著羽然。

  貓兒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了,羽然把手抽了回去。

  小街不長,兩個人終于走到了盡頭,這里攤子已經很少了,人也稀稀寥寥。落日的光芒直射呂歸塵的臉,他用手遮著陽光,在街口的地方站住了。

  “我要走了,我要回去看書。”羽然也靜了一下,然后說。

  “看書?”呂歸塵愣了一下,他知道羽然懂很多東西,但是想起羽然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看書,確實是難以想象的。

  “嗯!”羽然點了點頭,“阿蘇勒你去哪里?”

  “明天我和煜少主約了,出城去楠宮看看,我騎馬來了,送你回去吧。”

  “不要了,”羽然搖頭,“我坐大車去城南。”

  南淮城地方大,商家有馬車從城北往城南,兩個銅鈿就可以搭乘,和去外地的大車一樣,一車可以坐上十幾個人,在街口攔住它,到了地方讓車夫停下就可以。

  “嗯。那你小心。”

  呂歸塵看著羽然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他的馬寄存在小街的另一頭,他要走相反的路。

  秋風已經冷起來了,羽然推開燙沽亭的門,一股煮魚鮮的蒸汽涌了出來,蒸汽濃得像是魚湯,帶著點點腥氣。羽然抽動鼻子使勁嗅了嗅,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她搓著手左顧右盼。姬野就坐在靠窗的桌子邊,桌上亂七八糟地放了五六個白瓷杯子。他手里還端著一杯,桌上的盤子里菜已經吃空了。

  “我來了我來了!”羽然跑到桌子邊坐下,對著掌柜喊,“今天煮的是什么?”

  “是鯡魚,來兩條嘗嘗吧。”

  “嗯,就要鯡魚,”羽然回頭看著一聲不吭的姬野,“臉拉得那么長,我只晚了一會兒啊。”

  “我沒事,你干什么去了?”姬野努力想裝得漫不經心一些。

  “和阿蘇勒去鳳凰池那邊逛街,我跟你說了的啊,你自己又說不去。”

  “我不想去。”姬野知道自己是在賭氣,可是心里還是隱隱地動了一下,澀澀的有點難受。

  “小氣!”羽然狠狠地皺著鼻頭,沖他吐了吐舌頭。

  “我才不是!”姬野覺得自己的臉紅了。他心里打鼓,不知道這些天曬黑了,能不能把血色壓下去。

  “你就是小氣,你就是小氣,你就是小氣!”羽然一疊聲地說,“阿蘇勒的父親去世了啊,這幾個月,他心里一直都很難過的!我不陪他,你陪他么?他才不像你這個樣子,有一點事情就掛在臉上,好像大家都欠你錢的樣子,他就跟我說了一次,可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很難過的!”

  姬野終于不出聲了。掌柜端了鯡魚上來,看著氣鼓鼓的女孩和一聲不吭的男孩。

  羽然狠狠地瞪了姬野一眼,拿起一條竹簽穿好的鯡魚放在他面前的盤子里,伸手過去在他鼻子上用力掐了一下。姬野沒有防備,痛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可是他不敢回掐,只好低頭下去吃魚。

  冷風灌了進來,掌柜上去關了窗子。

  窗子關上了,呂歸塵再也聽不見什么。

  他站在巷子里,背靠著墻,里面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注定要毀掉他一生安寧的女孩。

  他想如果他不認識羽然就好了,最好也不認識姬野。這樣他是南淮城里的一個小蠻子,他穿著蠻族式樣的大袖,胸前驕傲地配著他的小佩刀,雖然人人都看不上他。他雖然也會在秋風來的時候看著從北方來的大雁,想著他的父親、母親、蘇瑪和大合薩,不由得傷心,可是他不會像現在這么難受,這種難受是淤積在他心里的,讓他很想大口地呼吸,把一切都呼出去。可是沒有用,他的心里被粘稠的難受填滿了,沒有一點兒空隙。

  如果真的沒有了羽然和姬野,他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他想不明白,真的很累了,他靠著墻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空無一人的角落里。

  秋風掃過街面,他覺得這風是草原上來的,帶來了熟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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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二。

  竹橋下的溪水嘩嘩作響,打在礁石上,卷起白色的水沫。

  “塵少主這邊請。”百里煜親自在橋頭引路。

  呂歸塵鞠躬回禮,跟著他走上小道。兩個人在花樹夾道中時而過橋,時而上下臺階。這片花園貼著山壁營建,并不很大,可是工匠刻意雕琢,每轉過一道彎景色都有變化。從懸空的竹橋越過山溪,他們已經上到半山的高度,遠望出去人工栽培的花木顏色層層疊疊,嫣紅壓住了黛綠,而后粉紫又取代了嫣紅。半山以下都是竹林,山頂卻是高挺的金絲楠木。

  “在天晴的時候,這里可以眺望到鳳凰池。”百里煜指點著遠處。

  他又指著高處林木中的一角屋舍:“我們下唐的幾座宮殿中,這座楠宮很是特別,雖然遠在城外,可最別致,景色也好。我小的時候不想住東宮,吵著要住楠宮,父親斥責我說堂堂的儲君,卻因為貪戀景色而不住東宮,我還因此生了很久的氣。楠宮是我母親生前的別館,母親去世后,父親就讓阿繯住了。”

  他笑了笑:“以后也許就是塵少主的居所了,若是可以,塵少主就為我留一間讀書的房子,我們還可以繼續做鄰居。”

  “煜少主說笑話了。”呂歸塵退一步行禮。

  隱約的樂聲從高處飄了下來,細聽是笙簫合鳴的宮調,端莊雅正。

  “到了到了。”百里煜挽住呂歸塵的胳膊,“還有一件事要囑咐塵少主。就是這次見面,一定要做出偶然相逢的樣子,看見阿繯她們只說過去借一杯清水喝就好了。”

  “為什么是這樣?”

  “這些也都是帝都公卿的舊習。貴族之間結親,男女雙方要相一相,看彼此是否中意。可是仕女平常不太出門,就算丑陋不堪也沒人知道,如果男方看了反悔,就跌了兩家公卿的面子。所以相親都不安排在府邸里,多半是裝作偶遇,說是借水喝,其實還是看人,如果實在看不中,也好推脫。帝都那邊每年踏青節和‘霜華菊賞’兩季,是待嫁仕女紛紛出行的時候,平民就擠在街兩邊圍觀,也是很好玩的。”百里煜說到這里,不禁笑了,“不過你放心,我這個妹妹容貌絕似我母親,我擔保你看了不會失望。”

  “承煜少主教誨了。”呂歸塵恭恭敬敬地鞠躬。

  百里煜挽著他走出林間的夾道,眼前忽然就開闊了,是一片巨大的竹蔭。竹林密密匝匝地擋住了陽光,地上只有星星點點的光影隨風晃來晃去。這個季節正趕上竹子落葉,一片片梭形的葉子飄落,在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竹蔭中間是那條山溪橫穿而過,對面的小坡上立著一架繪有金色菊花的絲織屏風,后面有人影,屏風邊則露出一角錦繡宮衣。

  百里煜微微點頭,帶著呂歸塵涉水而過,直到屏風前十步的地方停下,恭敬地行禮:“出游的路人不知道能否借一杯清水解渴?”

  笙簫聲停下,屏風后走出了一個高髻宮妝的少女,捧著一個盤子,引呂歸塵和百里煜到屏風外的席子上坐下,奉上清水,水中飄著茉莉花瓣。少女低頭退了回去。

  “茫茫遠道,涉水相逢。杯水既解飲,愿得復相見。”百里煜飲了一口水,引用古風輕唱,“謝主人的款待,不知道主人能否出來一見?”

  屏風后面靜悄悄的。

  百里煜皺了皺眉頭:“主人能否出來一見?”

  這一次屏風后面有了響動,卻像是揪打的聲音,忽然間又有“嘶啦”一聲布帛裂開的聲音,之后重歸寂靜。

  “阿繯!阿繯!”百里煜驚訝地站了起來,“出了什么事?”

  一會兒,剛才那個奉水的少女出來,戰戰兢兢地跪下:“煜少主,公主說……公主說……”

  “阿繯說什么?”

  “公主說要自盡!”

  “自盡?”百里煜幾乎跳了起來。

  少女急忙擺手:“沒事的沒事的,公主只是說說……”

  “什么只是說說?”屏風后傳來女孩氣急敗壞的聲音,“小染你閉嘴!我就是要自盡,我就是要自盡,我死也不嫁給蠻子!”

  百里煜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大了。回頭看去,還好呂歸塵只是并攏膝蓋靜靜地端坐垂頭,并沒有什么異樣的神色。

  “阿繯!聽話!忘記你今天來是干什么的么?”百里煜對著屏風低叱。

  “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那個蠻子,我寧死也不嫁給他!”屏風后的女孩絲毫不讓。

  “阿繯!”百里煜提高了聲音,“不要這樣沒有禮貌,你是我們百里家的女兒,塵少主是北陸金帳國的世子,門戶匹配,塵少主又是我的朋友,一直和我比鄰而居,品性端方,你有什么不滿?你這樣放肆,我就告訴父親!”

  “我就是不愿意嫁給蠻子嘛!要嫁為什么不是你去嫁,為什么非要我去?”

  “我……”百里煜急了起來,“我一個男子,怎么去嫁人?”

  “不嫁人你可以娶蠻族的女人啊,你去你去!”

  百里煜哭笑不得,只能搖頭。

  “哥哥,”繯公主發現賴皮并沒有什么效果,帶著哭腔軟語哀求起來,“你跟父親說嘛,跟父親說嘛,說阿繯不想嫁人,阿繯就想留在他身邊。”

  百里煜一攤手:“哪里又有女孩子大了不嫁人的?”

  “阿繯就是不要去蠻子的地方,聽說那里沒有糕餅吃,也沒有水果,除了羊肉還是羊肉,那里的人半年都不洗澡,身上的泥刮下來有一斤重,每個人都是膻膻的,聞到就要吐了。你們都留在南淮,吃好的,喝好的,還能看花看歌舞,為什么要把我一個人扔到北陸去?哥哥你和父親都不是好人,你們不要阿繯了!”繯公主說著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開始還只是低哭,最后干脆放開了聲音嚎啕,遠處陪著同來的侍衛們聽見了,不由得面面相覷。

  一旁的小宮女似乎也覺得傷感,抽抽答答地掉了幾滴眼淚。

  百里煜卻冷笑了一聲,在席子上用力一拍:“阿繯你不要又耍賴,我跟你一起長大,看不出你那點小心思?隨你真哭假哭,這次父親下了決心,絕對沒有轉圜的余地!我實話告訴你,鴻臚卿占卜了佳期,給各家諸侯的喜帖都已經發出去了!”

  哭聲就像被一刀砍斷那樣,忽然停住。屏風后面靜了一會兒,一個纖纖巧巧的身影推翻屏風蹦了出來,使勁揮舞著雙手跳著腳:“我不嫁我不嫁我就是不嫁!哥哥我恨死你了!”

  呂歸塵抬頭看去。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公主,墨一樣漆黑的長發堆在頭頂,露出了修長的脖子。寬大而華貴的宮裙是雅致的水綠色,襯著她的肌膚白凈,和白色的抹胸沒有區別。她瞪圓了眼睛,嘴努力地噘了起來,蹦著跳著怒不可遏。那張小臉上滿是孩子氣,眉心彈著淡紅的梅花痕。

  他竟然忽地笑了。

  百里繯也看見了那個蠻族世子。她詫異地發現他看起來和公卿少年并沒有什么不同,他披著夔雷紋的金繡寬袍,頭發用一個銀箍束起在頭頂,簡簡單單,安安靜靜,秀氣得像是一個女孩。他也正看著她,一雙眼睛深靜如同湖水。她看不懂他的神情,只覺得很深又很遙遠,跟她以前見過的公卿少年都不同。

  她好奇起來,咬著手指仔細去瞅這個少年,大大的眼睛忽閃忽閃。她覺得臉有點燒,想這個少年那么認真地看著她笑,一定是喜歡上了她。

  “繯公主,繯公主!”婆子急忙上來拉她,“送公主回后堂休息了,都瞎眼了么?快上來服侍!”

  女侍們圍了上來,隔斷了呂歸塵和百里繯之間的目光。她們打起了華麗的傘蓋,簇擁著公主離開了,跟在后面的婆子跑得磕磕絆絆。

  呂歸塵低下了頭,他想著繯公主眉心彈著的艷麗的紅痕。他已經努力了很久,讓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瑣碎的事情,可是繯公主眉心彈著紅痕,于是另外一個人的影子在他心里一動一動的,像是雛鳥在里面敲擊蛋殼。他想著那天晚上他看著她在空中摘下了眉心彈著紅痕的面具,手里捧著一盞燈火。

  他想自己真沒用,老是這么想這么想。可是他忍不住,他覺得心里真痛啊,像是拴了一根線,總是被不經意地拉扯一下。

  百里煜移步上來:“塵少主,也算是見過了。我們還是回東宮吧。”

  呂歸塵順從地起身,百里煜又說:“阿繯這邊的花園是很好的,槿花剛剛開了,不如我們一起走幾步,從后門出去?”

  呂歸塵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讓車馬移到后門等著。”百里煜對貼身的侍衛下令,“你們也跟著去,我跟塵少主兩個人走走就可以了。”

  侍衛們也離去了。百里煜在前面帶著呂歸塵繞過幾道門,走上了后山的小道,兩個人也不說話,只是一前一后地漫步。

  走了很久,百里煜清了清嗓子:“我這個妹妹,從小就長在母親身邊,確實是嬌慣,不過她也沒有什么壞心眼,東陸公卿家的仕女,十有八九都有這樣的毛病,你不要見怪。”

  百里煜想想又笑:“其實阿繯長得很美,東陸諸侯的幾位公主中,都說小舟公主是容色冠絕,不過阿繯也是出名的。前些日子陳國公派使者送來荔枝,其實是為儲君求婚探父親的口氣,父親沒有答應。這次父親執意讓阿繯出嫁,開始我是很吃驚的。”

  “我知道,繯公主是國主最珍愛的女兒,我能夠得到國主的賞識,也覺得有幸。”呂歸塵說。

  兩個人又走了幾步,百里煜忽然停了下來:“那個羽族的女孩子,塵少主打算怎么辦?”

  呂歸塵微微哆嗦了一下:“煜少主也……”

  百里煜輕笑了一聲,搖頭:“其實塵少主在南淮城算是有名的人了,這些事情,東宮里面那些禁軍嘴快,也都告訴過我。”

  他低低嘆了口氣:“我是阿繯的哥哥,這話說來也許有些私心了。不過塵少主既然答應了父親,要娶阿繯……我是個只懂書畫詩文的人,兩國的盟約我也說不出什么,不過婚姻是大事,希望塵少主能夠對阿繯好,她雖然任性,終究是我的妹妹,你將來的妻子……不要辜負了她。”

  呂歸塵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不用煜少主叮囑,我知道該怎么辦。”

  百里煜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他并行了幾步,忽然低聲說:“難道塵少主就沒有想過逃走?”

  呂歸塵吃了一驚,站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百里煜似乎覺得自己失言了,低笑了幾聲,搖搖頭:“說實話,有時候我也有很叛逆的想法,可是一個人生在世上,哪能自由自在呢?這東陸廣大,門復門關復關,逃到哪里去呢……鴻臚寺定下的婚期是?”

  “八月十二。”

  百里煜點了點頭,也不管呂歸塵,沿著小徑默默地走了。只剩下呂歸塵一個人在黃昏的花園里,他抬起頭,看見頭頂的槿花開得正盛。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0


  八月初三。

  羽然小口抿著杯子里的白米酒,翻著眼睛去看桌子對面的呂歸塵。呂歸塵有些恍惚的樣子,只是側眼去看窗外的車馬,下午的陽光從窗戶里透進來,照在他的臉頰上,顯得他端好如一個女孩。

  羽然憋了一口氣,忽然探過身子去在他耳邊打雷一樣地喊:“喂!”

  呂歸塵吃了一驚,轉頭看著她。

  整個酒肆里的人都被引得看向這邊,看見呆呆的少年和氣鼓鼓的女孩兒,稍微靜了一會兒,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低笑起來。羽然他們三個總來這個小酒肆,從掌柜到熟客都認識他們。

  “你今天出門撞到頭啦?那么傻乎乎的。叫我出來,又不說話。”羽然瞪了他一眼。

  “哦,沒有……”呂歸塵這么說著,卻像真的被撞到頭那樣揉了揉腦袋,“我在想……我也許很快就能回家了。”

  “回家?國主愿意讓你回家了么?”

  “是啊,我阿爸過世了,按照我們蠻族的習俗,要所有的兒子騎著馬,帶著他的骨灰,放馬跑到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然后挖一個坑把骨灰埋下去。還要隨身帶一頭帶崽的母駱駝,把駱駝崽在那里殺了,母駱駝就會非常的悲傷,這樣以后要祭奠父親,只要牽著母駱駝,它記著駱駝崽被殺的地方,自己能找到,別人卻不行了。”

  “真是殘忍!”羽然扁了扁嘴。

  “嗯……”呂歸塵低低地說,“其實我也覺得很殘忍的。”

  “不過不過,”羽然抹了一下嘴邊的酒水,“那母駱駝要是也死了,豈不是永遠都找不到墳墓了?”

  “嗯!”呂歸塵點頭,“可是駱駝的壽命很長的,等到駱駝都死了,那人的兒子們也差不多都死了。記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墳墓了。”

  “記得他的人都死了,也就不用再找他的墳墓了……”羽然有些憂郁的樣子,“有一天我死了,誰來找我的墳墓啊?”

  呂歸塵呆了一下:“我會記得的……”

  他搖搖頭,改了話:“別想這個了,你不會死的,你會一直都這樣,蹦蹦跳跳的。”

  “一直都這樣,還不變成妖怪啦?”羽然轉瞬間又高興起來。

  呂歸塵笑笑,羽然一邊抿著米酒一邊哼著歌。她點著頭,額前那一縷倔犟的頭發輕輕地跳動。

  “羽然你洗頭了么?”

  “嗯!”羽然點頭,“今天早晨才洗的,我的頭發有開叉啦。”

  她扒拉著自己金色的長發,掀起來一縷一縷細細地看,那些頭發扯開來散落,像是一層金色的帷幕。

  “我……能不能摸摸你的頭發?”

  “嗯,你幫我看看還有沒有分叉的,我已經剪掉好多了。”羽然背過身去。

  于是呂歸塵輕輕地把手放在了羽然的頭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像是風里落下的一片葉子。他曾用這只手握著影月殺死過威震東陸的雷騎,可是這時候這只手好像根本不是他的。

  許多年之后,青陽昭武公回想他一生中最溫軟的時光,是在南淮城的街頭,他和他心愛的女孩兒并著肩走,有時候羽然也會拉住他的手,而有的時候,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高聲呼喊讓他走快一些,曾經在那些深寂的小巷里,她沒來由地唱歌,這時候呂歸塵總是以為他是在做一個很漫長的夢,長到不會再醒來。他們走累了會托著腮坐在那里,看著一輛又一輛的大車經過,羽然說我有一天要坐著這樣的大車去遠方,呂歸塵說那我跟你去,羽然說那我要坐比你早一班的大車,這樣我總是先到,你追著過來,我又跑掉了。

  呂歸塵會拼命地去回想他和羽然在一起的一點一滴,他怕遺忘,他想是否曾有那么一刻,羽然的心里對他有過那么一絲異樣的情懷。可是他不知道。于是他僅僅能一再地回憶他的手指劃過羽然的長發時,仿佛劃過纖細如絲的時光。他攬不住時間,只能在風一般的觸感里面去見證曾經有過的一切。

  長發是順滑的,像是絲緞,其實一點點的分叉都沒有。呂歸塵的手最后停在羽然的面頰邊,他觸到了羽然的耳朵,捏了捏她的耳垂。

  “癢死了癢死了!”羽然咯咯地笑著閃開,用手把自己的兩只耳朵都捏了起來,不讓呂歸塵碰到。

  呂歸塵看著自己的手,覺得那種柔軟的感覺還在,只是像被風吹走那樣一絲一絲地散去了。

  “對了,今天我跟煜少主約了,有點事,我要先走了。”他站了起來。

  “喂!記得結了賬再走,我可沒帶錢。”

  “哦。”

  “還有,”羽然把手高高地舉起來,“我還要米酒!”

  呂歸塵愣了一下,不由得笑了起來,摸出一枚金銖放在桌面上,對一旁的伙計說:“還要米酒。”

  伙計答應著去了。

  呂歸塵走到門邊,看見羽然把自己那杯喝完了,舔了舔嘴唇,把呂歸塵剩的半杯也都折進了自己的杯子里。她雙手捧著杯子,一點一點地抿著,轉著眼睛去看周圍,像是個無聊的孩子。

  “羽然……這些天我有點事,不能常出來了。”呂歸塵覺得自己的聲音在抖,他竭力忍住了。

  “嗯!”羽然點頭。

  呂歸塵揭開了簾子。

  “真傻……”他輕聲說。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誰,也許是說自己,也許是說羽然,說那么多隱隱約約的眷戀和表白你始終都不明白,只是在下午的陽光里雀躍著爬上樹去搖晃掛滿棗子的樹枝。

  “阿蘇勒你說什么?”羽然在他背后說。

  呂歸塵不敢回答,也不敢回頭,他裝著沒聽見掀開簾子出去了,面對外面刀槍劍戟一般的陽光,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他轉過街口,在陽光照不到的巷子里,紫寰宮的執金吾們高舉著金菊花大旗,牽著駿馬在那里等候他。率領這些執金吾的,竟然是三軍的統帥拓跋山月。

  拓跋山月看了他一眼:“塵少主,你是青陽的世子啊!你和一般人,是不同的。”

  他不再說什么,親手為呂歸塵牽過戰馬,把韁繩遞了過去。

  呂歸塵看著那根絲綜的韁繩,他知道這是一個選擇。要么去接馬韁,要么去接她的手,一旦接下了,漫漫長途,就再不能回頭。這是背道而馳的兩條路,一條通向廣闊的草原和血色的戰場,一條通向南淮城的街頭,融融的月色下笛聲樓頭,溫溫軟軟的手。

  “世子!”拓跋山月低聲說。

  呂歸塵點了點頭,接下了韁繩。

  酒肆外的馬蹄聲像是一陣疾雷,震得地板都微微顫動。有人招展著紅色大旗如風馳過,消失在小街盡頭。

  “當街就敢這樣放馬跑,撞著人可怎么辦?”伙計嘟噥著,端了溫好的米酒上來,放在了羽然的面前,“慢用。”

  他無意中低頭看了羽然一眼,忽然發現這個女孩兒一向靈動的眼睛黯淡下去,她不再眼睛轉來轉去地看周圍,只是默默地盯著自己手里的杯子出神。她忽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撂,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街頭空無一人,下午的陽光晃著她的眼睛。她看不見那個少年的背影了,這條街顯得那么空曠。

  “阿蘇勒……”她低聲說,噘起了嘴。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1
十一

  八月初四。

  凰月坊,鳴珂里。

  黃昏將盡,玉石鋪子里面空蕩蕩的沒客人,玉工手持著撣子在大件的玉器中漫步,輕輕撣去浮灰。

  簾子嘩啦一響。玉工抬頭睜大了昏花的老眼,看見是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他的肩上垂下銀質的菊花軍徽,身上是以黑鐵鱗穿成的扎甲。玉工忽地提起了小心,配銀菊花軍徽的是牙將了,以這客人的年紀,軍銜不算低,而那件鯪甲更是禁軍騎兵才裝備的,禁軍在南淮城里的名聲比群狼惡虎好不到哪里去。

  進來的年輕人全然不像是來買玉的樣子,迎面碰上那只酒紅色的大玉海就站住了,眼睛里帶著些茫然,掃視著琳瑯滿目的圭璧璜璋。他的頭發凌亂,滿臉都是汗跡,甲胄的領口拉開了一半,領巾歪斜著,似乎是剛剛操演歸來的樣子。

  玉工帶著笑走到他身邊:“客人,我們要關門了,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就快挑吧。”

  遠沒有一個禁軍少年軍官應有的氣概,年輕人局促地點了點頭,也不看玉工,左右顧盼著走進玉器堆里。

  玉工是見過世面的人,放下心來,依舊在周圍轉著撣拂灰塵。夕照一點一點地淡去,到了掌燭的時分,玉工轉身想去柜子里取燭臺,猛地吃了一驚。那個年輕人就跟在他身后,一聲不吭的,也不知跟了多久了。湊近了,他的眼睛竟是純黑的,深黯如墨。

  年輕人抓了抓本已凌亂的頭發:“嚇著你了么?我……想找個東西,沒找到。”

  玉工這時已經鎮靜下來,笑了笑:“不是,客人眼睛的顏色特別,讓我想起有種玉,叫做‘墨膽’的。我年輕時候見過一塊料石,即使放在烈日之下,也只一色純黑,沒有半點瑕疵,就像是一池濃墨。終生沒有見過第二塊……說多了,客人要找的是個什么玩意兒?”

  “是枚玉環,”年輕人用手比了比,“大概是這么大,綠色的。”

  他又猶豫起來,比了個小些的圓:“大概沒那么大,只有這么大。”

  玉工笑了起來:“客人說笑了。玉環是不值錢的東西,大鋪子里每月還不磨出幾百只來?我這個鋪面小,每月還磨制十幾只呢,顏色就是青白綠紅黃,又是綠的最多,這樣可沒法找。客人是在我這里相中過么?”

  年輕人搖搖頭:“我也沒有見過,說不準什么樣的。是我一個朋友說在這里見過的,大概是四月中的事情了。”

  “四月中看中的玉,只怕是沒有了,這種小東西,賣得可快了。”

  “是么……”年輕人透出失望的神情。

  玉工心里微微動了一下:“我想起來了,客人等我一下。”

  他再從后面出來的時候,舉著支牛油燭,手里多了一只精巧的漆木盒子。盒子在燭光下打開的時候,年輕人低低地吸了一口氣。一抹深碧在燭光中升了起來,綠得發烏,盒子里一枚玉環躺在絳紅色的重錦中。玉工手指挑起玉環轉動,它有時看著清澈透明,有時又是極深的墨綠,倒像是女孩畫眉用的黛青。

  “是!就是這個!”年輕人接過了玉環撫摩著,愛不釋手。

  “這枚蛇盤玉倒是虧得有這么些有眼光的客人能看上。”玉工老練,不動聲色地贊著客人。

  “多少錢?”

  “二百五十枚金銖。”

  “二百五十枚金銖?”年輕人愣了一下,“我在周圍問過來,玉環在別的地方也就賣幾十枚金銖,已經是最貴的了!”

  “玉質有好壞。帶玉眼的蛇盤玉本來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我見過的料石中,這塊也是最好的,二百五十枚,真的不貴。其實要是便宜的貨色,反而好賣,留不到今天了。”

  年輕人攥著那枚玉環沉默,他濃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蹙起,嘴角也繃了起來,犀利明快。

  玉工差點脫口而出說那便再便宜五十枚金銖。可是他忍住了,他瞥了一下年輕人全身上下,怎么也不像揣著兩百枚金銖的樣子。牙將不過是低階的軍官,如果只拿軍餉,每月不過四五枚金銖,看起來年輕人還是沒學會禁軍中通行的那套弄錢把戲。既然這樣,即便降到兩百枚金銖,也不過令他更加難堪而已。

  年輕人像是拿著一件很重的東西,摩挲了很久,把玉環放回了盒子里。他也不道別,轉身就走。

  “這枚貴了,后面還有別的貨色,客人要看看么?”玉工追著問了一句。

  年輕人半轉身,搖了搖頭:“我會回來的。”

  月上中天時分,南淮城南的一處小院落。

  “公主殿下,您準備好了么?”翼天瞻低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屋里,羽然深深地呼吸,把那張銀絲絡子揭下來蓋在臉上,推開了門。

  一瞬間翼天瞻覺得月光不是從頭頂照下來的,而是從小屋中涌了出來。他幾乎認不出這個自己從小帶大的女孩了,她的白色長裙上有月光在流淌,水一樣匯到每一條褶皺中。裸露出來的肩膀有象牙般的質感,纏著鐫刻著密羅星紋的臂釧。金色的長發高高束起,用純銀的雙翼發冠壓住。她的臉上遮著銀絲的絡子,絡子間無數純銀的星星蘭像是星辰那樣閃耀,令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樣。

  “古莫,我準備好了。”羽然的聲音平靜。

  翼天瞻手拄長槍,恭恭敬敬地半跪低頭。這是他應有的禮節,可又不是完全出于禮節。隔了許多年,他再次看見這樣裝束的人站在月光下。久已平息的對于故鄉的感覺回潮了,他仿佛又聞見了寧州森林里的樟木香。恍惚中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還是一個孩子,仰頭看著泰格里斯神殿最高的樹頂,白衣圣女幽幽地清唱。森林里靜得就像天地初開的瞬間,所有人都流著淚拜伏下去,他卻呆呆地站著,握緊他的小弓箭,發誓要捍衛這一切。

  “古莫。”

  翼天瞻回過神來,伸出了手臂。

  院子正中以青樟原木壘起了三層的方形臺子,有一人的高度。羽然扶著翼天瞻的手臂,緩緩登了上去。她展開巨大的裙擺,跪坐在正中的墊子上,低垂著頭。翼天瞻侍立在木臺前,輕輕拍了拍手。

  院子的門無聲地開了,月光照得門外那人一頭白色的長發燦爛如銀。他面無表情地走近了,身上斜挎著綠琉弓,一身華美的漆甲,右手緊緊地按著自己的胸口。

  翼天瞻向著羽然躬身行禮:“公主殿下,這就是我對您說的,來自故鄉的使者,斯達克城邦的翼罕。”

  “斯達克城邦,翼罕·伏爾柯·斯達克。”翼罕鄭重地半跪。

  “故鄉的武士,”羽然的聲音遠不像她平日的歡快,顯得空曠高寒,“你從遙遠的地方來這里,是懷了勇氣和決心要捍衛泰格里斯的輝煌么?”

  “是的,公主殿下!我跨越整個大地,終于找到了您,我把一個鶴雪全部的忠誠獻給您,連帶我的生命!”翼罕恭恭敬敬地回答,“祈求能獲得您的祝福,在戰亂的年代,每一個鶴雪都以能夠獲得泰格里斯姬武神的祝福為至高的榮耀。”

  “你上來。”

  翼罕低著頭登上木臺,他改用雙膝下跪,闔上了眼睛。

  羽然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把手放在他的頭頂:“神的兒女,神珍愛你們,如珍愛自己的眼睛。倘你們要遠行,只需仰首,風中有神的吻印在你們的額頭。”

  她掀起臉上的絡子,輕輕吻在翼罕的額頭。那一瞬間她詫異地發現這個沉默的青年的皮膚是火熱的,燙著她的嘴唇。

  羽然又蓋上了絡子,恢復了端正的坐姿。翼罕卻還是緊緊地閉著眼睛,他輕輕地顫抖起來,他忽然用力叩首。

  “我尋找了兩年!我尋找了兩年!我終于找到了!”他的聲音顫抖,“我像是被射穿雙翼的鳥兒那樣逃離斯達克城邦,他們抓住了我未婚的妻子和我的母親,他們要我回去。可是我沒有回頭,他們殺了她們!我失去了我的一切,可是我堅信我會帶著姬武神的消息回到寧州,帶回我們最后的希望。”

  “我終于找到了!找到了啊!”他的聲音里面已經帶了哭腔,他仰起頭,對著澄澈的星空高舉雙手,“所有我頭頂星辰的神啊,感謝你們的恩賜,賜給我們羽族以未來。”

  這個高貴勇敢的鶴雪就這樣趴伏在青樟木臺上嚎啕痛哭。

  翼天瞻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來孩子,你已經看見了泰格里斯神殿的光輝,還有什么值得你如此悲傷呢?”

  翼罕擦去了淚水,跟著他回到木臺下,坐在墊子上。他低著頭,努力了很久,才終于克制住那股辛酸的淚水,再次仰起頭來,發現木臺上端坐的公主正透過一層銀絲絡子看他。他看不清公主的容貌,卻覺出了她好奇的眼神。他忽然想起那畢竟只是個十六歲的女孩,他的臉微微紅了起來。

  “故鄉還好么?”翼天瞻問。

  “絲柏從它的地面消失,野草就霸占崇高絲柏的位子。齊格林的年木已經被烈火包圍,故鄉的森林無處不是濃煙。”翼罕嘆息,“羽皇已經死去,沒有繼承人能夠號令各個城邦,野心家們爭先恐后地沖向戰場。整個森林已經變成了戰場,而昔日高貴的鶴雪武士變成了飛在天空中的殺手。”

  他重新站起來向著羽然俯拜:“公主殿下,故鄉需要姬武神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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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八月初五,瀚州北都城。

  比莫干背著雙手,在金帳里踱步,鐵由和洛子鄢站在他兩側。洛子鄢一早被傳喚到金帳里,看見的就是踱步的比莫干。比莫干對他不像往日那么親近,一直沒說話,洛子鄢心里隱隱地有些擔憂。

  “洛兄弟,今天早晨有消息從下唐來,說要向北都城派遣使節,他們承認我為大君,愿意把當初給父親的條件轉給我。”比莫干終于開口了,“你怎么看?”

  洛子鄢沉默了片刻,冷冷地一笑:“和我猜的差不多,下唐不愿承認他們在北陸的外交失敗了,他們想從我們手里搶走和青陽之間的盟約。”

  “哥哥,這十年來,洛兄弟和梁秋侯對我們可不薄,犯不著為了下唐的人得罪了淳國的好朋友。”鐵由說。

  “洛兄弟,我不跟你繞彎子,”比莫干直視洛子鄢,“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心里相信的是你。前次我也曾和下唐的使節拓跋山月談過很久,雖然他是蠻族人,卻沒有你對我胃口,我覺得下唐用心叵測,不值得信賴。但是我說實話,我也不想在這個時候為了淳國得罪下唐。我們本該在春天開庫里格大會,讓草原上的部落都承認我大君的身份,但是他們中有些人不愿來,所以我現在還沒坐穩大君的寶座。此時任何支持我的人對我都是有利的,下唐國也一樣,他們的信謙恭有禮,我也不能一巴掌打在他們的臉上。”

  洛子鄢聳聳肩:“大君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也不會因此而記恨大君。盟友之間,本來就要相互利用,這個無關我和大君之間的友情。不過,有一條情報八個月以來我始終沒有告訴大君,聽完之后,大君的決定大概會有所改變。”

  “什么?”比莫干警覺起來。

  “大君是否還記得去年嚴冬我冒著被凍死的危險來到北都城,勸說大君及早動手?當時大君有沒有疑惑過,為什么在那個時候我要不顧一切地往北都城趕?為什么我就不等到今年開春化雪的時候來?”

  比莫干點頭:“當時疑惑過,但那時候事情太多,我后來忘記了。”

  “大君是否知道,前年的深秋,在東陸殤陽關發生過一場諸侯大戰。在那場戰爭中,足有十萬人戰死,那場大戰的結果是諸侯霸主嬴無翳逃離天啟城,皇室重新掌握了權力。”

  “我聽說過。”

  “那么大君是否知道,在那一戰中有數萬人死而復生,和活人作戰?”

  比莫干一驚:“死而復生?”

  洛子鄢沉沉地點頭:“皇室禁止散播這個消息,但是畢竟有數萬士兵親眼目睹過那一幕,消息還是流傳出來。迄今為止,那件事都得不到解釋,掌權的人諱莫如深。梁秋侯非常關心這件事,發動所有消息渠道暗查,最后我們確認了一件事,使那些死者復生的,是現在皇室供奉的國師。他的名字叫做雷碧城。”

  “這件事和我們青陽有什么關系?”

  “雷碧城大君不認識,那么山碧空呢?”洛子鄢一字一頓地吐出那個名字。

  比莫干感覺一股寒氣從后背上流過,他想起那個名叫山碧空的大胤國師曾為他的弟弟阿蘇勒施展起死回生的醫術。這么想下去,雷碧城和山碧空兩人的形象慢慢地重合在一起,仿佛同一個人。

  “雷碧城和山碧空,是一個人?”比莫干問。

  “不,但是他們恰巧擁有相似的力量,又恰好都是大胤的國師,甚至有人說他們長得都很相似。”洛子鄢冷笑,“去年梁秋侯很意外地得到了一個消息,一支東陸旅隊去了瀚州北邊,他們在那里獲得了朔北部世子呼都魯汗的補給,之后繼續向北……”

  “繼續向北?”鐵由大吃一驚,“朔北部的地方再往北都是荒原,一年四季都是大雪,那里什么都沒有,沒人能活下去!”

  “那個旅隊的首領,非常像大君曾見過的山碧空!”洛子鄢的聲音里透著寒意。

  “山碧空?他為什么要去北方?”比莫干忽然間有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因為北方有狼!”

  “狼?”比莫干疑惑了一瞬間,臉色變了。

  “白色的狼,八尺高,不帶尾一丈長。”洛子鄢盯著比莫干的眼睛,“大君,你已經想到了,在人類不能說涉足的極北之地,有這么一群狼已經等了三十年!”

  “怎么?”鐵由看兩個人面色深重,卻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聽來聽去只覺得是個可怕的啞謎。

  “朔北的白狼,蒙勒火兒·斡爾寒的白狼團,我以為他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比莫干低低地嘆了口氣,“鐵由記不記得,差不多七年前,父親邀請來訪的下唐使團在沙倫堡圍獵,忽然遭遇狼群。那匹頭狼是白色的,被阿蘇勒一刀殺了。那是朔北的狼。”

  “我倒是聽說過朔北人養狼……可難道是成群地養?”鐵由的臉色有些難看。

  “成群地養,幾千幾萬匹,而且你看到的那匹白狼如果放在白狼團的狼群中只能算是最小的,真正的巨狼和馬一樣大,蒙勒火兒的武士就騎在狼背上沖鋒。這些人自稱‘紅骨的勇士’,有人說他們吃人肉喝人血,血把他們的的骨頭都染成紅色。有人說他們長著人形,卻有一顆狼心,可以和狼群一起捕獵,而沒有食物的時候,他們就會反過來吃狼。但白狼團很少靠近北都城,據說是因為那些巨狼非常怕熱。三十年前,朔北部打到北都城下,騎兵中就混著白狼團。有人說那一次阿爸設下埋伏,幾乎全殲了他們。”比莫干說。

  “他們有多少人?”鐵由問。

  “三十年前據說是有兩千。”比莫干說。

  鐵由微微松了口氣:“兩千人不算什么,就算他們騎在狼背上,畢竟只是兩千人,難道他們不怕我們的鐵刀鐵箭?我們青陽可有十萬個能上馬作戰的男人。”

  “我并不在意兩千人,”比莫干深深吸了口氣,“但我在意蒙勒火兒……他若是還活著,比兩千個騎狼的男人加起來都可怕!”

  “如果我的情報沒錯,蒙勒火兒簡直是惡鬼。”洛子鄢幽幽地說。

  “是啊,是惡鬼。”比莫干點了點頭,轉向洛子鄢,“那么山碧空、雷碧城、殤陽關活過來的死人、蒙勒火兒,這些之間到底有什么關系?”

  “山碧空和雷碧城雖然不是一個人,但他們屬于同一個組織。當初是這個組織說服了天啟城里的東陸大皇帝,說諸侯有不臣之心,應當對外借助蠻族的力量。我想那時在位的喜皇帝相當憤怒,因為離國的諸侯強大起來,攻入了天啟城,其他諸侯卻各懷鬼胎,不能齊心勤王,他認為皇室的統治無法繼續的原因,是外敵蠻族人已經削弱,這時候諸侯內亂就開始了。喜皇帝非常崇拜他的祖先風炎皇帝,他認為風炎皇帝所以能夠統合諸侯兩次北征,是因為那時蠻族勢大,諸侯都意識到這個外敵的存在,不得不團結。所以他派山碧空為使節,以最忠于他的下唐國暗中和蠻族合盟,意圖在蠻族進攻東陸的時候趁機統合諸侯。他寧可把祖先留下來的土地分給蠻族人,也不愿意繼續留在諸侯們的手里。”洛子鄢頓了頓,“但喜皇帝死了,于是這個組織的計劃失敗了。為了引發戰爭,他們不得不出動一位階級更高的人——雷碧城。可是雷碧城在殤陽關策劃的一戰雖然堪稱秘術的杰作,卻被一些人破壞了,最終諸侯聯軍仍舊獲得小勝。東陸局勢已經平靜了一年,連離國公嬴無翳這個亂世的種子也意識到如果急于開戰,可能落入某些人的圈套,所以一直在離國養兵。這個組織第二次受挫。于是他們做了第三次努力,這一次,他們重新啟用山碧空,派他去瀚州極北,聯絡朔北部。這件事不得不說是您父親一手造成的,您父親太聰明,他很早就發覺東陸的這次合盟有問題,所以他并未按照盟約積極準備發動對淳國的進攻……”

  “其實你們很早就知道下唐的盟約是他們支援艦船和武器,我們派騎兵進攻淳國,是么?”比莫干問。

  洛子鄢微微點頭:“我們非常清楚,但是梁秋侯默默地忍了十年,一直和大君您搞好關系,而沒有采取強硬的手段,是因為我們發覺您的父親并不真的急于進攻淳國。恰恰相反,他把下唐國支援的武器鎧甲都用于武裝一支軍隊來對付草原騎兵,淳國騎兵的戰術不同于草原騎兵,您父親的目標不是淳國,而是朔北部。他一直在防范朔北部的復仇。這時候這個組織不得不放棄您父親這個棋子,轉而尋找一個更兇狠、對東陸更有野心的首領去支持,從這一點上說,朔北部無疑比青陽部更合適,無論是蒙勒火兒還是呼都魯汗,都是為了土地和權力可以去死的人。”

  “朔北部要南下,第一個目標就是攻下北都城!”比莫干的臉色鐵青。

  “他們未必真的要進攻北都城,”洛子鄢冷笑,“大君您忘記了,我們這盤棋里還有一個下唐國。下唐國從一開始就堅決地和這個組織站在一起,下唐國主百里景洪應該是知道一切的。而他現在不但沒有和您敵對的意思,他還要把當初和您父親達成的盟約繼續下去,給您更多的好處。您覺得這是為了什么?”

  比莫干沉思了一會兒:“這是要讓我疏于戒備。”

  “是,但也不僅僅如此。下唐國手里還有一個人,您的小弟弟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他是幼子,按照草原上的規矩他應該繼承家業……對于大君您來說,更糟糕的是,您的小弟弟,他的母親是一個朔北人,是蒙勒火兒·斡爾寒最珍愛的女兒。某種意義上說,您的弟弟成為大君遠比您更加合適,他會同時獲得青陽和朔北兩個大部落的支持,而且名正言順。”洛子鄢湊近比莫干,眼中帶著刀一樣的煞氣,“所以庫里格大會如果真的召開,可未必是您會被承認為大君。朔北部、下唐國、您另外兩個弟弟旭達汗和貴木,都會把您的小弟弟推上大君的位置,那些不滿您的人則可能忽然倒戈!”

  “朔北的狼崽子若是扶持阿蘇勒,他們便能輕松愜意地拿下北都城!”鐵由忽地明白了,聲音高了起來,“下唐國跟我們結盟,其實是要做他們的內應!”

  洛子鄢笑笑,退后一步,對比莫干長揖為禮:“這就是八個月前我想帶給大君的情報,現在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下唐國來使是以敵人還是朋友的身份來的,大君該怎么迎接他們,請大君自己決斷。”

  比莫干盯著洛子鄢,緊緊抿著嘴唇,洛子鄢也坦然和他對視。金帳里靜得如死,鐵由感覺到那種緊張到極點的氣氛,仿佛一根琴弦隨時要崩斷。

  他忍不住站了起來:“哥哥,洛兄弟的話說得很清楚了,我們該怎么辦?可不能讓下唐國的賊子們得逞啊!”

  比莫干伸手阻止了他,依舊死死地盯著洛子鄢。

  許久,他緩緩發話:“八個月之前洛兄弟就得到了這個消息,還冒著被凍死的危險趕到北都城來通知我,可為什么直到現在才說?”

  “因為那時老大君竟然當眾把位子傳給了您,您拿下了北都城,暫時化解了那個危機。”洛子鄢的聲音極其平靜,“對于我和梁秋侯來說,不到迫不得已,我們不想說出關于那個組織的事。這是我們最大的秘密之一。”

  “那個組織叫什么?”比莫干緊接著洛子鄢的話追問,沒有絲毫空隙。

  “辰月。”洛子鄢緩緩吐出了這兩個字。

  “辰月的目的是什么?當東陸的皇帝么?”比莫干目光咄咄逼人。

  “不,他們只是要挑起戰爭,他們是一個宗教門派,為了戰爭而存在。我知道我這么說顯得很可笑,可我要告訴大君的是,過去數百年間的戰爭背后,都有辰月的影子。九州的歷史與其說是王者爭權的歷史,倒不如說是辰月的行跡記錄,他們的力量不可思議,足以讓死人復活,可他們所到之處,緊接著必然橫尸千萬,血流成河!”洛子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和梁秋侯追查這個組織已經超過十年。”

  “你們和辰月是敵人?”比莫干思索片刻,猛地發問。

  “不,我們只是不能讓他們破壞我們的大計……”洛子鄢忽地打住,“是!他們是我們的敵人!所有阻礙我們大計的,都是我們的敵人!”

  “你們的大計是什么?”比莫干放聲大喝。

  “我們要當……東陸皇帝!”洛子鄢以緩慢卻沉重至極的聲音回答。

  比莫干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疲憊地往后退去,緩緩坐在黃金的寶座上,低頭沉思,久久不發一言。

  過了很久,他抬起頭,低聲說:“洛兄弟,我早就知道你是個做大事的人,你和梁秋侯的棋盤上,我比莫干只是個棋子,你們是要當東陸皇帝的,你們有些事情不愿告訴我,我問也沒有用。但是如今是我青陽生死關頭,我如何決斷,影響到我青陽幾十萬族人的未來。我還信你是我的兄弟,我要問你一句話……我的兄弟洛子鄢,你能以我們之間的友情向我保證,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么?”

  洛子鄢深深吸氣,踏上一步,按住自己的胸口:“我的兄弟比莫干,我用我們的友情和我的命向你保證,我沒有一句虛言!”

  比莫干點點頭:“好,我已經知道如何迎接下唐的使者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1
十三

  八月初六,蠻舞原。

  一支騎隊高舉著金菊花大旗,在泥濘的草原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馬背上都荷著牛皮包裹的箱子。那些箱子顯然極其沉重,任馬夫一再地打著響鞭,疲憊的馱馬還是走得極緩。剛下了雨,周圍都是白茫茫的水霧,草原上本來也沒有道路,他們只能以遠方插入云間的彤云大山作為方向。

  “騎都尉大人,我們這么走,還有多久才到北都?”參將帶馬追上了最前方的領隊。

  “已經離開了雪嵩河,這么下去半天的功夫可以穿過蠻舞原,我們走彤云大山的兀思禿罕哈兒谷口,之后大約再兩天的功夫就可以看見北都城。”雷云孟虎拍了拍屬下的肩膀,“有點耐心,比起上次我和拓跋大人來的時候,這一路已經是順暢得多了。”

  他是雷云家的長子,和息轅并稱南淮最有前途的年輕將軍,相比息轅在殤陽關立下的戰功,他還勝出一籌。他區區十八歲就跟著拓跋山月北行,充當使團的副官,回來的時候滿城轟動。拓跋山月自己并未接受隆重的入城式,帶領兩百匹白色駿馬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肩上有黃金千絲菊軍徽的雷云孟虎,年輕英武,傾倒了無數的公卿仕女。那一年他已經升到了副將。

  “都尉這一趟回去,怕能升到后將軍吧?”參將諂媚地湊上來,捧上一個油紙小包。

  “這是什么?”

  “菸草,一路上貼身帶著,沒淋著雨水,給都尉解悶的。”

  雷云孟虎擺了擺手:“還不到放松的時候,在我來看,這趟出使的風險還遠遠沒有開始。”

  “都尉這么說,兄弟們心里也沒底了,你說這些蠻子,真的敢對我們無禮?冒犯了我們,沒他們的好果子吃,當年風炎皇帝陛下可是一舉打到了北都城下,逼得……”

  “風炎皇帝陛下沒有打到北都城。”雷云孟虎打斷了他,以馬鞭指了指自己的腳下,“如果我沒有記錯,風炎鐵旅就是在雪嵩河上游的西岸,差不多是這片蠻舞原的地方遭遇了青陽的重騎鐵浮屠。其實那場戰役沒有人取勝,否則以風炎皇帝的性格,決不會輕易撤兵。而且我們大胤,也有過景皇帝、安皇帝把蠻族奉為上朝的時代,蠻族騎兵的威力,不可以輕視。”

  “都尉說得是,說得是……那我們這趟出使,還要注意些什么?”

  “一切就按我來之前跟你們說的,其實也沒什么,北都城現在的情況我們不清楚,伺機而動吧。越過彤云大山之后,把兩百人分為兩個百人隊,一百人跟著我去北都,一百人駐扎在兀思禿罕哈兒谷口等待,有任何異動,等待的百人隊立刻南撤,決不要停留!”

  “是!”參將應了,眨巴著眼睛,“都尉能不能重復一下那個山谷的名字?什么禿什么谷的。”

  “兀思禿罕哈兒。”

  “蠻族人起的這個名字,也不知什么意思,倒是拗口得很。”

  “兀思禿罕哈兒,蠻族語中,指鳴骸鳥。”

  雷云孟虎鞭著戰馬過去了,參將愣了一下,眺望遠方霧氣中隱約可見的山谷口,像是一只張大的大嘴對著他們,忽然覺得一絲惡寒猙獰地從心底升了上來。他在甲胄的領口里捏了捏護身的玉墜子,嘴里低低地咒罵了一聲,跟在了雷云孟虎的馬后。

  “停!”雷云孟虎忽然舉手,勒住了自己的戰馬。

  他們距離谷口只有大約一千步遠了,以強弓而言,不過是三箭的路程。參將跟著雷云孟虎的視線拼命看向霧氣中,隱約是一支大纛插在那里,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人。這支孤零零的大纛和異樣的寂靜令參將覺得不安,他以眼神暗示后面的軍士們摘下了馬鞍上的十字弩,馬夫們也驅趕著馱馬聚集在一起,兩百個戰士把馬群圍繞起來。

  “這個是什么東西?”參將壓低了聲音。

  “大纛,是部落的旗號,青陽部是白色的,朔北部是黑色,瀾馬部是青的,別的我就沒見過了。”雷云孟虎扣著他的戰刀,年輕的臉繃緊,看不出神色。

  大纛一振,輕輕揚了起來,是起風了。風迅速地拉薄了霧氣,像是橫著扯開了大幕,霧氣后的騎隊出現了,他們一色的黑色鱗甲,胯下是高出東陸戰馬一頭的黑色駿馬,護胸的鐵鏡邊裝飾有豹子的皮毛。一旁則已經展開了絨毯,上面擺著食物和酒器,為首的武士策馬走近大纛,向著下唐的騎隊揮手。

  下唐的武士們彼此看著,最后都去看雷云孟虎。

  “是青陽的虎豹騎,是來迎接我們的。”雷云孟虎點了點頭,“我和拓跋將軍上次來的時候,也是在附近的地方看見了大君的騎隊。”

  每個人都如釋重負地露出笑容。他們在這片渺無人煙的草原上已經跋涉了超過一個月,除了偶爾能捕獵到野物,多半時間都只能吃干硬甚至發霉的餅,喝雪嵩河里沒有濾過的水。所有人都想著要好好洗一個澡,嘗一嘗蠻族的烤羊排。武士們正了正盔甲,把下唐的金菊花大旗打高,列出了整齊的一字隊列,緩緩地迎了上去。

  參將跟在雷云孟虎的馬后,舉著盛有國書的金漆匣子。他的心情沒有其他武士們那樣輕松,他聽其他出使過的禁軍說遞交國書是個極危險的事,國書上面若是好話,對方接了一笑就喝酒當朋友,國書上要是壞話,沒準就臉色一變拔出刀來。他心里戰戰兢兢,想著路上受了那么多苦,發誓再也不為了升官跑到這么荒遠的地方來。

  “你能看清么?他們的馬腿上是不是裹了皮子?”雷云孟虎皺了皺眉,忽然說。

  參將使勁地看過去,被霧氣遮著,隱隱約約地只看見蠻族黑駿的馬腿上似乎是有什么東西從馬蹄一直纏到了膝蓋以上。

  “是蹄裹吧?走泥路馬蹄陷在泥里,怕擰傷硌傷了,所以拿皮子裹上。”

  “這場雨是什么時候開始下的?”

  參將想了想:“兩天前,約莫黃昏的時候。”

  雷云孟虎忽然勒住了戰馬,壓低了聲音:“你悄悄去后面,傳令后隊停下,弓弩戒備!前隊一百人跟我過去。”

  “怎么了?”參將愕然。

  “從北都城到兀思禿罕哈兒谷口,至少有兩天的路程。那些戰馬全部裹了蹄裹,是開始下雨了他們才出來的。僅僅兩天,他們是急行軍趕到這里的!”雷云孟虎說得很急,也不再壓著聲音,“停下!后隊停下!”

  “急行軍……”參將悚然一驚,心底涌起惡寒。

  已經遲了,居前的蠻族武士忽然一把拔起了大纛,他發出咆哮,整隊虎豹騎像是決堤的洪水那樣傾泄過來。武士們在頭頂高舉著鋸刃的馬刀,歡迎的隊列一瞬間變成了猙獰的野獸。

  整個下唐使團都在對方沖鋒的氣勢下傻了,沒有人料到這樣的變故,虎豹騎們所處的地勢更高,北陸駿馬全力沖鋒,即使踐踏也足以踏平這支小小的使團。警覺的戰馬們首先狂嘶起來,意欲擺脫騎手的控制掉頭逃走,駑鈍的馱馬們則只是驚慌,它們不但沒有及時散開,反而拼命往一起聚集,像是馬群被惡狼圍住時結成圈子防御。

  雷云孟虎明白做什么防御都是無用的,對方是虎豹騎,他們手里的戰刀遠比狼牙鋒利,他們是純粹為了殺戮而來的。這樣的沖鋒下不會留活口,對方根本沒有生擒的打算。

  “散開!散開!散開!”他咆哮著,抽出馬鞍上的十字弩射出了一箭。

  這是下唐騎兵唯一的一次進攻,箭從最前方一匹黑馬的胸膛正面穿入,那匹駿馬長嘶著帶著它的主人滾倒,立刻就被跟隨而上的鐵蹄踐踏。雷云孟虎知道自己已經做不了什么了,他第一個掉頭,發瘋一樣鞭策著戰馬脫離戰場。虎豹騎僅剩半箭的距離了,下唐騎兵們也明白了形勢,他們爭先恐后地帶馬逃脫,戰馬沖撞著可憐的馱馬,膽小的馱馬和馬夫們一起被沖散開來,互相踐踏著,馱馬背上的箱子裂開了,耀眼的金光流溢出來,那是金錁子和米粒大的珍珠,是下唐準備饋贈給青陽的禮物。

  虎豹騎趕到了,他們忽然就分為兩路,沿著左右繞開。馬刀平揮出去,馱馬的血和馬夫的血混在一起大片大片地潑灑開來,金錁子和珍珠像是泥沙那樣散進草叢中,蠻族駿馬直踏而過,追在來不及逃脫的騎兵后砍殺。他們生在馬背上,下唐騎兵根本沒有反擊的余地,蠻族駿馬逼近到逃亡者身后三尺的地方,它的主人輕松地平揮戰刀,便砍下一顆頭顱。顱腔中的血剛剛沖起,得手的虎豹騎已經帶馬馳過去尋找下一個獵物。

  屠殺拖住了虎豹騎追擊的步伐,雷云孟虎已經回撤到兩箭之地外,他這才有機會回頭去眺望。只看見剛才的戰場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一匹小駒子,它被數百騎高大的蠻族駿馬包圍著,驚恐地跑來跑去,像是被盛在鐵桶中。它的母親和其他馱馬一起倒在了血地里,相隔不遠另一片血泊里是剛剛逃出幾步的騎兵和戰馬。

  虎豹騎卻并不追擊,只是策動戰馬,漸漸圍聚在手持大纛的武士周圍。

  “都尉,快走!快走啊!”參將跟在他后面逃出來,臉色白得像是死人。

  “分散開來走!”雷云孟虎大吼,“聚在一起誰也逃不出去的!”

  可是他的屬下們卻都在顫抖,沒有人知道該怎么做。雷云孟虎拼命瞪視著他們,看見其中一人的手里還提著朱漆的木箱子。那是馱馬背上的禮物箱子。

  “混帳!這個時候帶這個東西有什么用?”他狠狠地一鞭子抽過去,把那名騎兵打下了馬。

  騎兵的箱子脫手了,他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撿:“不帶也不見得能活著逃出去!有了這一箱,夠我用一輩子了,我再不要當兵,不要再到這個死人的地方來,去他媽的!”

  空氣中響起了一道極犀利的聲音,仿佛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把霧氣割開了。雷云孟虎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從他不遠處掠過。那個撲向箱子的騎兵倒在了泥水里,一支黑羽箭從他的后頸刺入,整個地洞穿了喉嚨,只留下箭羽在外面,箭頭又穿透了他抱住的箱子。他的臉死死地貼住箱子,被箭釘在一起。

  雷云孟虎看向來箭的方向,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個飄忽不清的黑色影子。影子的箭剛剛出手,已經帶轉了馬回撤,轉眼就隱沒在霧氣中。

  “鬼弓!是鬼弓!”(鬼弓武士是一支特殊的軍隊,它在人數最多的時期不過千人,僅僅聽命于青陽部的主人。他們平時散布在外,過著放牧流浪的生活,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幾乎人人都是神箭手,是草原上最好的一群獵手。游射和暗殺是他們主要的作戰手法,鬼弓通常不會出現在正面戰場上,即使青陽的貴族們也只是聽說過他們的存在,而很少能親眼看見一名站出來的鬼弓。)雷云孟虎愣了一瞬,嘶啞地大吼,“快走!快走啊!”

  就在他呼喊的時候,更多的黑羽箭從四面八方射來。飄忽的黑影在各個方向一閃而逝,他們每一次都發出一支黑色尾羽的長箭,而后立刻隱沒在霧氣里。一個接一個的騎兵在雷云孟虎身邊倒下,他們只能結隊狂奔,可是那些黑羽箭還是不斷地出現,沒有一支錯過目標!

  “我們要死了!我們要死了!”參將拼命地吼著,帶著哭腔,“他們會把我們都殺了的!”

  雷云孟虎揚手狠狠地扇在他的臉上,趁著這個間隙回頭。他的心涼了一下,周圍再沒有別的同伴了,背后一路是同伴們的尸體向著霧氣里延伸。那些飄忽的黑影在他們身后一箭之地聚集,風吹開他們身上的黑色氈衣,像是一個個沒有實質的鬼魂。

  鬼弓們舉起弓整齊開喊了一聲,有一騎獨自沖了出來。那是一騎純黑的戰馬,它長長的鬃毛沒有修剪過,飛揚起來像是一面戰旗。無人可以想象這匹馬奔行的速度,泥漿在它的鐵蹄下飛濺,它跳躍著、長嘶著,長鬃飄灑,仿佛泥漿里躍出的龍。馬背上的人卻端坐著有如木偶,他穩穩地張開了手中的弓。

  “快走!分兩路走!”雷云孟虎在疾奔中去推參將。

  “要死一起死算了!”參將滿臉都是鼻涕和眼淚,“怎么走都是死!”

  “廢物!”這是雷云孟虎唯一能夠吼出來的話。

  弓弦聲響了。

  雷云孟虎覺得周圍靜了短短的一瞬,隨后硬而冰冷的東西從他的后心里猛地沖了進來,他整個胸膛忽地涼了下去,隨即襲來的是仿佛烈火灼燒的劇痛。他不敢吐氣,他知道自己還有最后一次呼吸的機會。他一刀劈在參將的馬臀上,那匹馬痛嘶著一跳,拼命地沖了出去。

  雷云孟虎仰天從馬背上倒下。

  率領虎豹騎的中年武士帶馬上前,壓下了黑馬武士握弓的胳膊。箭已經在弦上,弓已經繃緊,卻沒有射出去,最后一個下唐騎兵的背影遠遠地消失在霧氣里了。黑馬背上是個年輕人,他側過頭來看著中年武士。他眼睛細長,似乎有精光從細細的眼縫中溢出來,皮膚黝黑而干燥,年紀不大眼尾已經有了刀刻般的絲絲痕跡,一直延伸到發線邊,看著像草原上普通的貧苦牧民。可是他的弓卻沉重異常,黝黑的看不出來材質,沉甸甸有著金屬般的光澤。

  “放他去吧,就像打黃羊要留下羔子。他對我們有用。”中年武士笑笑。

  “大汗王下令,不花剌就聽從。”年輕人的回答簡單有力,他熟練地轉著弓,收回到自己馬鞍后的弓囊里。

  九王是青陽僅剩的一位大汗王了,現在進金帳議事的時候,他坐在大君的下首,人們對他行和對大君相同的禮。如今人們只要說起大汗王,就是九王。

  “大汗王以比莫干王子的手令召喚我們,不花剌連夜帶著十名鬼弓從鐵線河邊趕來,終于在最后關頭趕上了。請問大汗王還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么?”年輕人恭恭敬敬地說。

  “多虧了鬼弓們的神箭,否則要在這樣寬闊的草原上全殲敵人,要調動多少人才行啊?感謝盤韃天神賜予我們草原上第一的好獵手不花剌,你的神箭總是飽嘗敵人的鮮血,從來不去親吻樹木和土地。”九王微微笑著,“人們叫我青陽的神弓,我看不花剌才是我們青陽的神弓!”

  披著黑色氈衣的鬼弓們此時正帶著馬靠近不花剌,他們高舉了弓一齊歡呼,虎豹騎的武士們也跟著歡呼,用馬刀敲擊著鞍子。

  潮水般的歡呼里不花剌卻沒有笑,他的神色更加恭敬:“如果大汗王是劍齒豹的牙齒,不花剌只是它的一根細毛,不敢接受這樣的夸贊。”

  九王揮手止住了呼聲:“你的父親死了六年了吧?可惜臨死我沒有能見他一面,最近常常想起和他并肩戰斗的時候,可惜老朋友們卻先離開了。”

  “他死得非常安詳,因為他一生都為了守護大君而握著弓箭,盤韃天神會接他去云間的神殿享福,謝謝大汗王的關心。”

  “別里古臺雖然離開了,可是看到別里古臺的兒子變成了更年輕更英勇的別里古臺,真是讓人高興!”九王直視不花剌的眼睛,“新的大君就要正式即位,我們青陽好運道就要來了。不花剌,這是你的人建立功業的機會。如果不介意聽我的號令,就讓鬼弓和我的虎豹騎編在一起吧。虎豹騎只要有一口好酒,就不會忘記鬼弓的兄弟們。”

  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在不花剌的身上,他靜靜的沒有表情。

  “大汗王應該知道,從有鬼弓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就只聽命于金帳的主人。除此之外我們只是草原上的獵手,我們不像九王的虎豹騎,不是成群的猛獸,我們只是一只只散漫在天空里的鷹。金帳的主人命我們為他懲罰叛逆,我們就去啄瞎他們的眼睛,我們卻不能為他開拓疆土。”不花剌以手按著左胸,“感謝大汗王的盛情,可惜不花剌無法接受。”

  “如果沒有別的差遣,不花剌就帶著他們回去放牧了。”不花剌帶著自己長鬃的黑馬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沒有等待九王的回答,忽地轉身。鬼弓們緊緊跟隨在他馬后,一起馳向了霧氣中的兀思禿罕哈兒谷口,很快,霧氣就遮住了他們的背影,消失和來時一樣的飄忽。九王望著他們,默默地撫摸著戰馬的鬃毛。

  一名百夫長靠近九王的身邊,恨恨地說:“不花剌這個猖狂的人,大汗王賜給他機會,他卻不知道感恩,該受懲罰!”

  “不必,這才是不花剌。他說得沒錯,你可以殺死雄鷹,卻不能讓它低頭舔你的靴子。”九王無聲地笑笑。

  他瞥了一眼遠處雷云孟虎的尸體,這個年輕的下唐武士仰面對著天空,不花剌那一箭整個地洞穿了他的鍛鋼鯪甲,連箭尾也沒了進去,穿過了他的心臟。

  “在這里豎一根木樁,把他的尸體掛在木樁上,讓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見。”九王策馬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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