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V‧一生之盟》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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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2
十四

  八月十一,夜深,南淮城。

  百里煜拿起剪子剪去燭花,屋里亮了一些。

  歸鴻館里靜悄悄的,縱然以木屏風一層層隔開,還是顯得太空曠了些。呂歸塵和百里煜隔著一張桌子對坐,兩個人都不怎么說話,只有外面的蛙聲蛩鳴。

  “真冷清啊,”百里煜沒話找話,“隔著一堵墻,以前卻很少來塵少主這邊走動,沒想到這么安靜。比起來我倆楓園那邊,倒顯得浮華不實了。”

  “小蘇和柳瑜兒在的時候還好,不過不知道今晚她們都去哪里了。”呂歸塵說。

  “我讓她們過去陪阿繯了。女孩子出嫁前,怎么都是害怕的,少不得幾個人陪房。阿繯性子更嬌貴,今夜她那邊陪房的不下十幾個,我叫小蘇和柳瑜兒過去,是因為塵少主的人品她們再熟悉不過,可以安阿繯的心。”

  “煜少主想得真是周到。夜深了,煜少主倦了么?”呂歸塵低著頭,說得恭謙,其實送客的意思。

  “沒什么事,陪塵少主說說話。”

  兩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百里煜忽然說:“這些年,真是對不起。”

  呂歸塵詫異地抬起頭來。

  百里煜笑了笑:“記得塵少主初來的時候,我口口聲聲地叫塵少主蠻子,還在路夫子那里說了塵少主不少的壞話。父親要讓小蘇和柳瑜兒來伺候塵少主,我耍賴不讓,后來又老是夜里拉著她們兩個去倆楓園那邊玩鬧。心里未嘗沒有冷落塵少主的意思。現在坐在歸鴻館里,想著那么多年,不知道多少個晚上,塵少主就是自己一個人坐在這里,孤零零的,要是我,只怕得瘋了。心里真是歉疚。”

  “煜少主說得過了,”呂歸塵不知所措地擺著手,“其實都是些小事。在這里,大家都對我很好,我要是回了北都,一定會想念南淮的。”

  “塵少主大概會想念南淮,卻不是想念我們了。”百里煜笑了起來。

  他注意到呂歸塵的神色微微一變,不知怎么的,那一變中,窗外透進的秋寒一下子重了起來。百里煜收了笑,起身關上了窗子。兩個人對坐著,又開始了沉默。

  “塵少主,現在是什么感覺?”百里煜低聲問。

  “其實……”呂歸塵猶豫了一下,“不瞞煜少主,白天的時候心里很亂,只覺得……她的樣子不斷在眼前晃來晃去。聽著外面的人聲,那么多人來來去去為我準備婚禮,只是覺得不知道該做什么,不知道把自己放在哪里,也不知道這么些年一切都是為了什么。”

  百里煜低低嘆了口氣:“心里想必是很痛的吧?”

  “是,以前只看書上說心痛,還不知道心痛到底是什么感覺。現在有點明白了,就像心被人捏住了,怎么都沒有辦法甩開。想要大聲喊,又想咬什么東西,”呂歸塵微微地臉紅,“我就吃了很多的酥餅,吃得很撐,可是覺得使勁地吃東西,就有個事情在做了,就好些。小蘇她們都奇怪,說我以前沒那么能吃的。”

  “可是,”他的笑容褪去了,“怎么吃,心里還是難受,只是很難受……很難受。”

  百里煜愣了,許久沒有言聲。

  呂歸塵又笑了笑:“不過坐在這里,跟煜少主說著話,人不由自主地就安靜了,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來。記得我很小的時候阿爸總是指著進金帳拜謁的女孩子問我喜歡哪個,說是喜歡了,他就早早派人幫我訂下,免得被誰家的兒子先搶去了……我那時候才四五歲,不懂事,就說這個好,那個也好,最后說我都要了,都陪我玩兒。阿爸和大合薩就都笑我。現在我終于要大婚了,可惜阿爸看不到啦。以后我每天早晨起來都會看見我的妻子,跟她一起吃早飯,午后我看書,看她在外面逗鳥逗貓什么的,晚上也有人跟我說話了,我要是生病了,她會照顧我,她生病了,我也會守著她的,以前女孩子怎么想的我都不明白,她就會告訴我。”

  他喃喃地說:“其實這么想著,好像心里也有點高興似的……”

  百里煜點了點頭:“阿繯見了你,其實是很滿意的,開始還裝著鬧鬧,到晚上就沒事了。白天時候我過去,看她正被幾個婆子圍著梳頭,試她的新嫁衣,她自己哼著曲兒在她那堆首飾里面東挑西揀的。我忍不住逗了她兩句,她就臉紅,紅到了脖子根,我跟她兄妹那么多年,以前倒沒覺得自己的妹妹可以那么嬌媚的。”

  “歸塵記著那天在楠宮對煜少主說的話,既然決定要娶繯公主,我決不會辜負她。”

  “我們大概都是太孩子氣了。其實這個世上,多少人都是見幾次面就定了婚期,然后就是嫁娶,說不上什么愛戀,也就這么過了一生。”

  “煜少主,你是說小舟公主么?”靜了一會兒,呂歸塵低低地說。

  百里煜一驚,直直地看著呂歸塵。呂歸塵也看著百里煜,他的目光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的調侃或者嘲弄。百里煜呆了好一陣子,轉過頭去:“塵少主怎么忽然說起這個來?”

  “只是忽然想了起來。去天新春我和小舟公主一起被召進紫寰宮賞賜糕餅,小舟公主在殿前為國主吹笙,記得那時候煜少主站在一旁聽,手一直捏著腰間那塊白玉鐺,直到曲終人散都沒有松開。不是入神到了極點,不會這樣。”

  百里煜的臉紅了起來:“想不到塵少主的心思那么細……這些都看了出來。”

  “小舟公主也快十五了吧?差不多到了定親的年紀。”

  百里煜想了想,只是嘆了一口氣。

  “煜少主你不必擔心的,小舟公主是楚衛國主最寵愛的女兒,放眼東陸諸國,能夠配得上楚國公的門第很少,要說能夠配得上小舟公主的人,就更少了。小舟公主嫁給煜少主,對大家都是好事。”

  百里煜搖搖頭:“這些也都不過是我自己的癡想而已,小舟也不太見我,我派人送東西給她,她也只收詩文集和琴譜,還回贈些瓷器,禮數一點不缺。而且楚衛和下唐兩國的交誼,也不是那樣的牢固,我心里知道的,要是真的牢固,又何苦把小舟送到下唐來當作人質?我的心事我也跟父親說了幾次,不過父親說男兒當有遠大的志向,單為了娶一個女人而娶,就是市井里的販夫走卒的做法。”

  “國主對煜少主滿懷期待吧?”

  “我哪里行?我是個軟弱的人,本不該生在這樣動蕩的時代。塵少主,你不同的,你是英雄。”

  “英雄?”呂歸塵愣了一下,笑著搖了搖頭,“煜少主,我教你一個辦法,你試試就知道小舟公主的心里是不是記掛著你了。”

  “哦?”百里煜睜大了眼睛,“塵少主有什么教我的?”

  “不敢說教,我哪有那個本事?只是我想……若是小舟公主在意煜少主,一定會在意煜少主身邊的小事。好比你喜歡誰,就會記得初見時候她穿的衣服,記得她跟你說的瑣碎事情。煜少主以琴詩聞名,下次送詩文集的時候,可以謄寫一本自己的詩文,刻意抄錯幾個字。小舟公主如果翻閱了,發覺錯字,應該會在回禮時的書信中提到,那樣的話,就是真的在意煜少主了。”

  百里煜愣了一下,用力拍掌:“好!真是好辦法!我怎么就從來不曾想到?”

  呂歸塵看著他站起來,搓著手掌來回踱步,像是恨不得立刻去謄錄詩集的模樣,不禁微微地笑了。

  “明日的婚禮是什么時候呢?”

  百里煜停下腳步:“明日黃昏。東陸文字,所謂‘婚’者,就是黃昏的‘昏’,黃昏行拜禮,入夜行夫婦大禮。”

  “嗯,”呂歸塵點點頭,“我想去外面吹吹笛子。”

  “我聽說塵少主喜歡吹笛子,可是從沒有聽過,今天有幸跟著聽聽。”百里煜看他默默地撫摩著案子上的紫竹笛,心里忽然驚醒,自己的舉動有些離譜了。

  兩個人走到露臺上,看著月下的東宮屋宇,屋檐相連著綿延出去,琉璃瓦片上疊疊的青光反射像是海波。宮人提著紅紗的燈籠在遠處的巷子里走過,光一閃而沒。寂靜中,呂歸塵以袖口擦了擦笛管,試了幾個音。

  他吹了起來,像是水從每個笛孔中溢出來那樣。百里煜吃了一驚,他知道笛子是蠻族的樂器,卻從來都覺得東陸樂師吹奏得更好。而現在呂歸塵的笛聲只在低處輕輕回旋,卻有無數的變化,千絲萬縷綿綿展開。許久,笛聲里才有了跳躍,卻不像樂師的曲子那樣花樣百出,只是歡悅輕輕一閃,旋即又轉為低回。他精通曲樂,拼命去琢磨其中的變化和意味,不由得神思恍惚,直到呂歸塵一曲盡了,他才渾身一顫。

  “有些時候不吹了,不太熟了。”呂歸塵搖頭。

  百里煜拍了拍掌:“我明白了!是懷人之意,其實是親情。”

  “親情?”

  “我初聽的時候不明白,后來想到茫茫草原,終于聽懂。塵少主吹的,是親情啊。好比草原一望無際,親人遠行,吹笛的人留在帳篷外,看著風吹草低,等著那人回歸。所以曲調始終低轉,只有偶爾風來,看見遠方來的牧人馬群,迎上去,卻不是,于是又只有風聲,仍舊是依依相望。只是多了幾分失落。”百里煜贊嘆不已,“要說靈性,這一曲笛子,已經是絕品了。”

  呂歸塵呆了許久,低下頭去。蘇瑪的影子忽然從他腦海里跳了出來,他發現自己有些時候沒想起蘇瑪了。而這曲子是蘇瑪教他的,臨行的時候,蘇瑪為他整好了行裝,服侍他睡下,輕輕撫摩他的額頭。他感覺蘇瑪的手那么溫暖輕柔,于是一切的擔心也都消散,終于沉沉地睡著了。

  夜很深的時候他醒來,帳篷外隱約傳來這曲笛聲,回轉著,漫漫的一夜。

  羽然猛地坐了起來,在黑暗中驚恐地瞪大眼睛,她的褻衣濕透,呼吸凌亂。

  她呆呆地坐了很久,摸黑找到自己的袍子披在身上,起床推開了門。一陣淡藍色的煙霧裊裊地在她面前升起,她吃驚地發現翼天瞻正坐在門口,背向著她,叼著烏木煙桿。她在門口的石階上坐下,和翼天瞻并肩。

  “又做夢了?”翼天瞻吐出一口青煙,并不看她,目光散漫地投向遠處。

  “我又看見我姐姐啦,到處都是火……她站在最高的那棵樹上唱歌。”

  “都那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做這個夢。我騎馬帶著你越過勾戈大山,一路上你沒有說一句話,可是我們遇見第一個蠻族牧人的營寨,你已經開始和那些孩子騎馬了。我就以為你其實是個開心的孩子。可是我錯了,你就忘不掉那個場面。羽然,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心里想著些什么,你的心,真是太深了啊。”翼天瞻磕了磕煙灰。

  “其實我沒有想什么啊,”羽然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大家就這么開開心心的,可是對我好的那些人,他們一個一個,就都死了。”

  “想又有什么用呢?”翼天瞻扭頭看著她,“過去的,始終都是過去了。他們用了一切的努力讓你活下來,可不是想你活著悲傷的。”

  “可是……為什么是我活下來呢?學會泰格里斯之舞的人是我啊!可是他們以為姐姐才是姬武神,姐姐是代替我死的,是不是?”羽然托著自己的臉兒,像個茫然的孩子,“為什么姐姐覺得,我活下來比她活下來更重要呢?她死了,孔多塞也不會自己活著。”

  “你恨我沒有救她么,孩子?對不起,即使天武者也不可能帶走兩個人。”

  羽然搖了搖頭。

  “其實每個人都有些事情是比他的命更重要的,”翼天瞻說,“只是大家都不會說。但是相處很久,你就會明白的,比如對你姐姐而言,你就比她自己還要重要。”

  羽然沉默了一會兒:“阿蘇勒也說過差不多的話……我有點擔心阿蘇勒。”

  “怎么?”

  “不知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上次他約我在燙沽亭見面,我總覺得他有很多話要對我說。我就等他說等他說,他還是不說,”她嘟了嘟嘴,“阿蘇勒就是那樣,悶死了,看他坐在那里一聲不吭的,我都要急了。他說他也許可以回北陸去了,真不知道他要是當上了大君,會是個什么樣子。”

  “他會是一個仁慈的君王吧?”翼天瞻說,“別擔心他,以他那個性子,不和別人爭什么,反而會平安無事。”

  “我也是這么想,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點不安,”羽然抱著雙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剛才我聽見他吹笛子了……在夢里。”

  “阿蘇勒可以回北陸,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他看起來也不那么開心。”

  “那么回寧州呢?你開心么?”

  “我可不是阿蘇勒,他還有哥哥、大合薩,還有什么蘇瑪在家鄉呢。我可沒有,在寧州我什么都沒有啦,要是可以,我永遠都不回去。”

  “可是那是你一生一定要回去的地方。”

  “我知道。”

  “只希望你將來不要怪我……”翼天瞻伸出手,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臉兒。

  羽然看著他海藍色的眼睛里面有什么東西慢慢地彌漫開來,像是暴風雨到來之前海上鐵灰色的大霧。很偶爾的,她會感覺到翼天瞻的這種眼神,這時候翼天瞻像是變了一個人。

  她湊過去摟住翼天瞻的脖子,輕輕顫抖起來:“爺爺,我怕。”

  “別怕,我會保護你。而且……”翼天瞻輕輕拍著她的背,“無人能傷害你……你是神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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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八月十二,黎明將至,有風塘。

  翼天瞻在息轅引領之下走進息衍的書房,看見地上鋪了一張大席,各處散落的紙卷堆起半人高,息衍正攏著蠟燭一一瀏覽歸類。

  “我以為你是個武士,所以文書的工作必定不擅長。”翼天瞻說。

  “我以為羽人也是要睡覺的,所以不會凌晨時分來人家中拜訪。”息衍依舊凝神在那些紙卷上,往旁邊挪了挪,騰出一塊空地,“桌椅都挪到外面去了,將就著坐一下。”

  翼天瞻坐在他身邊,沉默了一會兒:“這時候來拜訪有點冒昧,不過今天夜里我將離開南淮。”

  息衍微微一愣,慢慢放下手中紙卷,抬起頭來:“在這個特殊的時候么?除了塵少主的父親新喪,我得到的情報還有寧州局勢陷入了混亂,此外青陽部的宿敵朔北部最近大量地從商人手中購買鐵刀和鐵馬鐙,都以黃金支付,這是備戰的跡象。我本想整理完這些宗卷去找你,告訴你我的結論,那就是辰月將有新一輪動作。這一次我們可能被迫和他們正面開戰。這時候你作為一宗的宗主忽然離開,我會缺少援手。”

  “這些宗卷是什么?”翼天瞻問。

  “過去二十年來我在東陸找到的所有天驅,共計一千一百六十四人,我鋪設了一張大網,遍及整個東陸,如果我們需要,只要發出帶有鷹徽的信,他們將應我們的召集而來,再次舉起鷹旗。”息衍拍了拍那些紙卷,“可一旦發出召集,我們的全部力量就會公之于眾,我們也就再也無路可退,只能和辰月不死不休。所以我想和你商量。”

  “會死很多人吧?那是你我都不愿意看到的。”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你這張大網是如何工作的?”

  “你知道東陸這邊這些年來有個新興的商業叫做‘竹筒鹽行’么?這些鹽行獲得皇室的特許,在東陸四處經營鹽業,他們和其他鹽商不同的是他們派伙計送鹽上門,這些鹽封在竹筒里,就叫做竹筒鹽,都是產自青石的上好海鹽,價錢比別家的還便宜一些。所以竹筒鹽行的生意遍及各個諸侯國,只是被同行所恨,因為它基本不賺錢,皇帝給的那張鹽引原本值很多錢,可是這個鹽行卻沒有打算用它來牟利。”息衍說,“但是某些人收到的竹筒里,不僅僅是鹽,還會有信。這樣的人共有一千一百六十四個。”

  翼天瞻微微點頭:“你是這個竹筒鹽行的老板?”

  息衍搖頭:“我沒錢做那么大的生意……但我恰好有個姓江的朋友做這個生意,他不介意給幫我點忙。”

  “用東陸每年幾十萬金銖的買賣幫你這個忙,宛州江氏一代代主人還真是熱衷政治。”翼天瞻說。

  息衍忽地直視翼天瞻的眼睛:“戰爭一觸即發,此刻能否留下?”

  翼天瞻沉默了很久,沒有直接回答:“我們去年才在殤陽關阻止了他們一次,他們這么快就能恢復過來,可見這些年里他們已經積攢了很強的力量。戰死十萬人,在辰月的眼里依然只是一次小挫啊。”

  “當然,”息衍冷冷地笑,“要顛覆世界的人,哪會把十萬人的命看做什么大事呢?”

  翼天瞻深深吸了口氣:“很快也許會有十萬羽人死去……我的侄孫翼霖已經成為羽族各方力量中的最強者,他刺殺了羽皇,正逼近齊格林,他期待著在那里為自己加冕。他已經迷失在殺人和成為羽人皇帝的夢里,毫無疑問,辰月的使者教了他什么東西。四面八方,同時燃起了戰火。這是全面開戰的征兆,我理應留下來協助你,可……我是一個羽人,不是么?我的族人正在受苦,我應該回寧州去,盡我的力。”

  息衍沉默了很久,搖搖頭,無奈地一笑:“這理由讓人無從反駁,你在成為一個天驅之前就是一個羽人了,我不該勸阻你回去幫助你的族人……不過真的有用么?你被羽皇放逐,也許他恨不得殺了你,整個羽族都知道。”

  “我們也曾下令追殺幽長吉,可他依然覺得他是個天驅,他以天驅大宗主的身份死去。”翼天瞻說,“這樣想來我和他一樣固執。”

  “以你對于翼霖的了解,你認為辰月煽動他的目的何在?”

  翼天瞻思考片刻:“翼霖已經獲得了鶴雪團的支持,他一旦拿下齊格林,辰月會把他的野心引向東陸。比當羽皇更榮耀的,是當整個九州的皇帝,也許鶴雪團的精銳將出現在天啟的上空,把足夠洞穿骨頭的箭對著大胤皇帝射下去?緊接著兩國宣戰,木蘭長船渡海……同時蠻族騎兵也會渡海南下,為他們戰死在風炎朝的祖輩向東陸人復仇?那時候就算晉北那頭白虎、離國那頭獅子能和我們聯手,我們也無法阻擋整個大胤帝國分崩離析。東陸會變成混亂的戰場。”

  “那就是辰月期待的崩裂之世啊。”息衍幽幽地嘆了口氣,“是啊,跟這樣的計劃相比,殤陽關不過是小小的挫敗。”

  翼天瞻點了點頭:“以整個九州為棋盤發起一場混戰,這要何等磅礴的想象,何等強大的力量……雷碧城不會是最高的領袖,我能感覺到,站在雷碧城身后的人,遠遠比雷碧城高大……數十倍……數百倍!”

  “那就殺了他背后的人!”息衍向翼天瞻伸出了手。

  翼天瞻看著他的手,不解其意。

  “握個手,算是告別吧。你去寧州,東陸留給我,你我互為呼應,遙隔數千里。”息衍笑,“可不要老死在寧州了,我的朋友已經不多了。有一天回到這里,還會有十里霜紅和彈琴的老朋友。”

  翼天瞻伸手和他緊握,兩人手上的力量極大,仿佛鐵鉗,可裂金石,但是臉上都沒有表情,兩人默默地對視。

  兩人同時撒開手,翼天瞻起身退后幾步,轉身出門。

  在門口他舉起右手豎起拇指,讓那枚鐵青色的扳指反射著月華:“鐵甲依然在!”

  “依然在!”息衍放聲大笑,“你我老朋友了,不必那些客套,我不送你,出去帶上門,別讓小賊進來偷我的花。”

  翼天瞻踏著黎明前的月色出門,穿過花圃走到大門邊,聽見背后一聲弦鳴。琴曲如一個英氣的女子酒醉之后臨風歌舞,高臺之上,送別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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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八月十二日晨,帝都,桂宮。

  雷碧城疾步踏入宮殿,女侍們剛剛把香薰的坐墊鋪好,長公主一頭長發不曾梳理,擁著一襲輕紗睡袍從后堂匆匆出來,寧卿跟在后面幫她撩起袍腳,他也只披了一件織錦的長衣,開襟處露出白皙如女子的胸口。

  “碧城先生急著找我,有什么緊急的事么?”長公主急著落座,揮手打了女侍一巴掌讓她閃開。

  “剛剛得到的消息,下唐使團在蠻舞原全軍覆沒!”

  “全軍覆沒?”長公主大驚。

  “青陽部的新主人呂守愚甚至沒有給他們一個去北都城遞交國書的機會,他派遣貼身的護衛鬼弓武士們在鳴骸鳥谷口殺死了幾乎全部的使團成員,只有一個參將逃脫,這應該是他們故意留下來報信的。參將是我們的人,他放出了兩只鴿子,一只剛剛到達帝都,另外一只應該還在去南淮城的路上。”

  “呂守愚這是想干什么?”長公主拍著扶手大怒,“敢無視我大胤皇室的尊嚴么?”

  寧卿微微躬身湊到她耳邊:“呂守愚采用這樣的雷霆手段,是表示他要和我們決裂。我們手中握有他的幼弟,當年的青陽世子,按照結盟的規矩,他敢于誅殺使團,我們就會殺死人質來報復,從此他和我們就是死敵了。他這一手,全然沒有留余地。”

  “寧卿公子說得沒錯,呂守愚已經派遣使節告訴所有蠻族人,他的父親呂嵩死前當著眾人的面,把青陽部交給了他。此時這個幼弟對于他而言不但沒有用,反而是絆腳石,他不會在乎弟弟的死活,他的矛頭指向我們!指向長公主!”雷碧城說。

  長公主擺了擺手:“呂守愚知道下唐國的后面是我么?”

  “有人會告訴他,”雷碧城沉聲說,“我想,在背后支持呂守愚的,是東陸的一位重要人物。”

  長公主轉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思索,忽地她站了起來:“淳國,梁秋頌!”

  “長公主英明!”雷碧城長拜。

  “我早就懷疑梁秋頌,梁秋頌看似一直盡忠皇室,可是這些年來他在淳國坐大,根本就是要自立為主。梁秋頌也許和嬴無翳一樣危險,”長公主疾步來往,又忽地站住,“不!他比嬴無翳更危險,嬴無翳是頭吃人的獅子,梁秋頌是條藏在我們懷里的蛇!”

  “那么長公主想到梁秋頌獲得蠻族支持之后,會怎么辦嗎?”雷碧城問。

  “他會唆使蠻族南下。”寧卿答了,“首先接戰的會是淳國,梁秋頌會詐敗,一旦蠻族鐵騎通過淳國把守的唐兀關天險,他們會直指天啟……就像文景年間蠻蝗肆虐時一樣。”

  “遠比那更嚴重,七十年前來東陸的是些在瀚州活不下去的游牧民,如今我們將面對青陽大君呂守愚的虎豹騎!”雷碧城的聲音如金鐵交鳴。

  長公主面色驟然一變,默默地站著,看向遠處。

  雷碧城走到長公主面前,冷冷地一笑:“恭喜長公主,賀喜長公主。”

  長公主瞥了他一眼,露出警覺的神色:“有什么可喜?”

  “白氏皇族重新統一東陸的機會就在眼前,難道不值得慶祝么?”雷碧城目光如電。

  “重新統一東陸?”長公主疑惑起來。

  雷碧城微微點頭:“梁秋頌要和呂守愚一起來,在我看來是求之不得的事。一旦蠻族入侵,我們就有理由傳令諸侯,合兵抗蠻。我們大可以打開殤陽關的城門,讓諸侯大軍通過王域,進入淳國內部和呂守愚的騎兵開戰。那時候,雙方必定都死傷慘重,而我已經為長公主準備了另外四萬張連擊弩,這種武器的威力長公主已經看過,當日在殤陽關下,逼得白毅不能后撤。弩手可以從平民中招募,只要很簡單的訓練就可以送上戰場,一萬連擊弩發射起來,有如十萬長弓。長公主依靠這支力量,足以外御蠻族內壓諸侯,那時候長公主是皇族的英雄,諸侯的屬地也不得不劃入王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東陸四州每一寸土地,都該是王域!”

  寧卿微微一震,卻沒有說話。

  長公主沉吟片刻:“以我大胤如今的軍力,真和蠻族開戰……在碧城先生面前沒什么不能說的,要說國之財富,我大胤一個諸侯也勝過蠻族七部的總和,可要說軍力,我大胤立國七百年來,能正面抗衡蠻族的只有武皇帝。武皇帝天縱英烈,兼有鐵駟之車為羽翼,宛州商會為財庫,會天下諸侯之兵,兩次北征蠻族,皆勝。可是到頭來民怨沸騰國力衰微,武皇帝本人也是郁郁而終。”

  “如今皇室不振,諸侯離散,能夠真心為白氏出力的,只有楚衛、下唐、淳國三家,如今梁秋頌以淳國公為傀儡,竊取淳國大權后,以楚衛、下唐兩國兵力對抗蠻族鐵騎,幾乎沒有勝算。”雷碧城淡淡地笑,“這是長公主心里所想的吧?”

  長公主嘆息:“正是,如今諸侯中兵雄馬壯的,北面是淳國和晉北,南面是‘天南三國’楚衛、下唐和離國。晉北的國君雷千葉也是個兩面三刀的人,看起來恭順,其實用心險惡。我聽人說雷千葉是頭雪山里的白虎,睡醒了就要吃人。五國里這樣就去了三國,算下來只有楚衛、下唐還能調用。”

  “長公主漏了一個人。”雷碧城含笑說。

  “離國公,嬴無翳。”寧卿忽然說。

  “癡人說夢!”長公主冷笑,“嬴無翳是頭獅子,難道還想為他戴上籠頭供你驅策?盡說些沒用的廢話!”

  “不,寧卿公子說得沒有錯,”雷碧城緩緩說道,“東陸的雄獅,那時必然會站在我們這邊,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不愿看著蠻族人在東陸橫行,他把東陸看做是他的地方,他一定會起兵呼應我們。而且青陽部也有后患,他一旦踏入東陸,那后患就會爆發,一頭狼已經在北方覬覦了很久了,它始終聞著南方來的味道,一旦聞到死人的味道,它就要南下掠食了。”

  “后患?”長公主問。

  “朔北狼主,蒙勒火兒·斡爾寒,他是草原上一百年來僅次于欽達翰王的英雄,沒有人能阻止他,除非欽達翰王復生!”雷碧城說,“我派出的人已經和朔北狼主達成了協議,他們將是我們的朋友……雖然和狼王做朋友總是有些危險,可好在我們有共同的敵人。”

  長公主沉默了很久,默默地退后幾步,在坐床上疲憊地坐下,對于如此之多的消息撲面涌來,她的年紀讓她已經有些畏懼了。

  她在旁邊摸到涼玉的梳子,默默地梳理自己的長發,良久,嘆了口氣:“我一直都是相信碧城先生的。不過碧城先生運籌帷幄,以天下為棋盤,這一局的輸贏橫跨九州南北,賭得很大啊!”

  雷碧城恭恭敬敬地行禮:“長公主曾說皇室衰落之際,自己身為一介女流,仍要挺身而出,做男人們做不到的事。這是絕世的志氣,雷碧城為長公主做的,正是世上絕大多數人做不到的事。我不在意這棋盤有多大,輸贏有多艱險,我是領了神的旨意為實現長公主的抱負而來。人生在世,不能統一四方,而固守一方王域,仿佛結牢自困,不是英雄的作為!”

  “人生在世,不能統一四方,而固守一方王域,仿佛結牢自困,不是英雄的作為……”長公主喃喃自語,忽地,她眼睛亮了起來,提高了聲音,“好!碧城先生驚醒夢中之人,白凌波這一生,若只是滿足于在這王域里叱咤,未免惹人恥笑!那樣后人說起我,不過只是個見識短淺的女人,一個描眉畫眼胸無大志之輩!碧城先生請教我該當如何處置。”

  雷碧城微笑:“無需長公主動手,我們只需靜靜作壁上觀,很快,北都城就會有新的消息傳來。”

  寧卿思索片刻,上前一步:“不過消息如果傳到南淮城,可不知百里公爵會做什么反應。長公主是否還是應該寫一封親筆信,快馬傳書,以安其心?他對這次和青陽的會談抱了很大的期待,還有那個青陽世子……”

  “按照背盟的規矩,斬首。”雷碧城緩緩說道。

  “斬首?”寧卿微微猶豫,“此刻如果把人質斬首,雖然足以威懾,卻沒有什么實際用處。我聽說那個世子雖然有些刀馬功夫,性格卻很懦弱,留他性命,未必不能……”

  “不,”雷碧城打斷了他,“斬首,我見過那個孩子,他對于我們非常危險。呂嵩已死,他沒有用了,絕不能留!”

  “唉,一個小孩算什么,碧城先生說斬首,就斬首好了。”長公主阻止了寧卿,“寧卿,替我寫信給百里景洪。”

  “還有,讓百里景洪立刻監禁息衍,就算不能殺了他,也不能給他自由,禁止任何人跟他聯絡。”雷碧城說。

  長公主愣了一下,微微蹙眉,面有難色:“百里景洪非常依仗息衍,雖說息衍這個人很是危險,可這些年來對百里景洪他倒顯得很臣服。讓百里景洪監禁息衍,等于削掉他的臂助,我只怕他心里會有不滿。而且息衍作亂的證據沒有收集完整,此人在東陸軍人中聲望極高,又是勤王之臣,現在對他動手,只怕會有騷亂。碧城先生真覺得值得么?”

  雷碧城再次躬身,行長拜大禮:“長公主請相信我,要殺那個青陽世子,息衍必然鋌而走險,把他的亂黨同伙都召集起來,那時候要撲滅禍亂,就難上百倍了。”

  長公主沉默良久,轉向寧卿:“寧卿,百里景洪坐擁宛州之富,是皇帝的股肱。以他現在的地位,會抗拒我們的決定么?”

  “稟長公主,百里家數百年來,對那些不忠于皇室的分家,從不容半分親情。”寧卿整理衣袖,趴在坐席上俯拜,“寧卿以身家性命為下唐國主作保。如果百里景洪敢不忠于長公主,我愿只身提刀,策馬千里,取百里景洪的頭顱獻于公主駕前。”

  “很好。”長公主微微點頭,輕輕嘆了口氣,“寧卿,你這話里有一股殺氣……你長大了,再不是那個乖乖的孩子了。你身上流著百里長青的血,遲早你會像你的父親那樣一飛沖天吧?”

  “一飛沖天也是長公主的鷹。”

  長公主微微點頭,猛地揮手:“寧卿,向百里景洪下令!”

  雷碧城揮袖,身后的黑衣從者近前一步,將一封早已準備好的信放在寧卿面前。

  寧卿從侍女手中接過刃長不過兩寸的薄刀,劃破自己的手指。他從袖子里滑出一枚似乎是烏玉質地的小印,將鮮血涂抹在印紋上。印章忽然起了變化,漆黑的印石忽然變得透明,不再是黑色,而是濃重的紅褐色,似乎有流質在印石中緩緩流淌。

  寧卿將印章押在信的末尾,那些紅褐色的流質流出印石,慢慢滲入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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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生之盟



  八月十二日傍晚,南淮城,楠宮。

  兩側賓客對坐,寂寂無聲,所有人都以玄紅為衣色,玄紅是正色,東陸貴族的婚服都是黑中隱約透著紅意的絲錦。新人們衣袖相挽,站在堂前,昏黃的陽光從窗格里照進來,在坐席上投下一對修長的影子。侍從以托盤盤子奉上一只葫蘆,旁邊是一柄白帛裹著的短刀。呂歸塵看了看身邊的百里繯,百里繯低著頭,把一只白皙柔軟的小手按在刀柄上,呂歸塵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合力抓起短刀。

  清光一閃,葫蘆從中間漂亮地裂成兩半。

  賓客們鼓起掌來。

  侍從又捧上了酒壇,百里繯和呂歸塵各自以一片葫蘆舀了酒品嘗。

  賓客們又鼓起掌來。

  呂歸塵默默地把葫蘆放回托盤上,知道這樣他就算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了。婚禮上的一切都圓滿,葫蘆裂得干凈利落,恰好分成兩個完整的瓢,這是很好的兆頭。他環視周圍,賓客不多,但顯然都是有身份的人物。東陸貴族的婚禮講究簡單鄭重,邀請入婚堂的賓客都是家族里的老人,代表家族和血緣。此外的人只能送上禮物,隔著幾十步遠遠地觀禮。老人們呆若木雞,目光昏昏地看著前方,昏花的老眼只怕連新人的相貌也看不清,只有坐在末席的百里煜對呂歸塵眨了眨眼睛,嘴角含著笑。他如今是堂堂正正的下唐儲君,可是在龐大森嚴的百里家族里,他還只能算個孩子。呂歸塵微微點頭回禮,心里有點奇怪,國主百里景洪沒有出現在賓客中。

  賓客們整齊地起身,一一退了出去。婚禮已經結束,剩下的是入洞房行夫婦間的大禮。

  偌大的婚堂忽然空蕩蕩的只剩下幾個人,呂歸塵扭頭看他的新婚妻子。百里繯仍是低垂著頭,她的長發漆黑,臉上的粉妝很厚,看不出太多表情,倒是從衣領看見她一抹白皙如雪的脖子如今紅得讓人可憐。百里煜沒有和家族長者一起離去,這個只會彈琴寫詩的年輕人今天卻是一身戎裝,端坐在婚堂門口,手持百里氏的家傳名劍“青桑”。他是家族里年輕的未婚男子,應當充當新婚之夜守夜的責任,仗劍使鬼神不得作亂。呂歸塵看他一臉肅正目不斜視,不禁也有些想笑。

  侍女們上來行禮:“請世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隨我來。”

  兩個人并肩走過長長的步道,兩側都是紅燭,火光里百里繯的面頰嬌紅,手微微顫抖。呂歸塵悄悄瞥了她一眼,心想此刻這個嬌縱少女的心里,大概也滿是期待或者不安吧?如今她是他的妻子了,漫漫長長的一世,他將和這個小女孩在一起,同桌吃飯,相擁而眠,病中互相照顧,春來同車遠游,就這么時光穿梭,兩個人一天天看著彼此長出白發、生出皺紋、牙齒脫落、腰背佝僂,有朝一日他死了,為他痛哭的是這個女孩,而不是其他人。她會趴在他的棺蓋上嚎啕著說為什么你這么早就離開了我?你離開了我該怎么辦?這樣想著,他心里忽地就有了一點憐惜,于是輕輕去拉了她顫抖的手。百里繯手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不動了,手心里漸漸傳來一絲暖意。呂歸塵感覺到百里繯的身子靠他近了一些,胳膊和他的輕輕摩擦,隔著絲錦能夠感覺到少女肌膚細膩如絲。

  “別怕。”他輕聲說。

  “其實我也怕……”他又說。

  走了幾步,呂歸塵聽見百里繯輕輕地一笑。

  “父親!父親!”百里煜的驚叫忽然從外面傳來。

  呂歸塵和百里繯都吃了一驚,猛地止步,回頭就看見百里景洪的臉。他大步而來,神色猙獰,額頭的青筋跳動,身后跟著一隊匆匆忙忙的大臣。

  “國主不可……國主不可啊!”一名長使想去挽國主的衣袖,“不是時候,不是時候啊!”

  百里景洪狠狠地甩開了他,轉身瞪著呂歸塵:“世子知不知道,你的哥哥已經殺了我們下唐的整個使團,宣稱和下唐斷盟,轉而和淳國結盟?”

  呂歸塵愣住了。事情太突然,他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把我最心愛你女兒嫁給你,給青陽部饋贈了無數的精鐵和武器,在下唐奉你為上賓整整六年!難道就是這個回報么?”百里景洪的聲音越來越高,“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

  “選擇?”

  “第一,你還是我下唐的女婿。你是青陽的世子,你手寫一份文書呈上天啟城,告訴皇帝你才是蠻族的主人,你的哥哥只是個奪位暴政的強盜。我下唐十萬鐵甲,保你回到北都,奪回屬于你的位置,你就是北陸的大君,草原的主人!第二!”百里景洪解下腰間佩劍,狠狠地摔在地上。

  一片死寂,沒有人敢說話。百里煜和那些試圖阻止百里景洪的大臣也都不敢在那柄劍前再說什么,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百里繯按著額頭,搖晃了一下,倒在侍女的懷里,可是沒有人注意她,她的父親背對著她死死盯著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靜靜地看著地下的劍。

  “國主是要把我當作下唐的奴隸,押著我上戰場么?”呂歸塵終于抬頭。

  “你的哥哥即位,你又怎么做主人?”百里景洪竭盡全力,把他的暴怒藏在陰陰的語氣里,“只是選擇當誰的奴隸而已!”

  “塵少主,塵少主!阿蘇勒,阿蘇勒!還有轉圜的余地啊,父親,父親……”百里煜忍不下去了,上去死死拉住父親的袖子,大聲喊著。

  呂歸塵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蒙著紅錦的屋頂輕輕吐出。

  “我們青陽的男子漢,誰的奴隸,都不做!”他看著百里景洪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說完了這句,他忽然覺得渾身都輕松了。他忽然想起蘇瑪的姐姐,那個紅衣服絕美的女孩龍格沁·烏央瑪·枯薩爾,想起她在臨死前說的話,隔了這么些年,他才發現這話說得真是好,讓你說出來,一生都不后悔。百里煜身子一顫,軟軟地坐了下去,眼睛里滿是悲哀。

  “煜少主,過去的幾年,多謝你啦。”呂歸塵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

  他不再看所有人,轉過身,背向他的妻子、他的岳父,緩緩走出了他的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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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著月光,翼天瞻把最后一個包裹拴在馬鞍上,扯了扯,確定跑上幾百里它也不會掉下來。

  “都準備好了么?”他回頭掃視羽然和翼罕。

  “好了,等待公主殿下的命令!”翼罕回答。

  翼罕的馬是一匹青色的蠻族駿馬,俊美而優雅,他換了東陸的裝束,以斗篷上的風帽蓋住了自己銀白色的頭發,背著弓,稍微落后羽然的馬半個馬身,翼護著她。羽然也是同樣的裝束,只是臉上蒙了面紗,翼罕從未見過這位公主的真容,只看見過那雙深黯的玫瑰色的眼睛。此刻這雙眼睛低垂著看著腳下,翼罕也不敢驚擾,只是靜靜地等候。

  “好了。”羽然抬起頭。

  翼天瞻點了點頭,擲出手中的火把。火把落在屋頂上,淋了火油的茅草立刻被點著了,火焰迅速吞噬了整棟屋子,熊熊烈火在漆黑的夜色中亮得讓人不敢直視。翼天瞻想起九年前,他用了一百二十枚金銖買下了這棟屋子,如今如果出售它值一百八十枚金銖了,這些年里,羽然從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長成了現在的公主殿下。這么回想起來,他才驚覺九年時間竟然是如此的長。

  他翻身上馬,策馬走到羽然和翼罕的身邊,看了翼罕一眼:“你先去城門那里探一下,我和公主隨后跟上來。”

  翼罕不明白這道命令,猶豫了一下。

  “去!”翼天瞻加重了語氣。

  翼罕立刻調轉馬頭,風一樣離開了。

  翼天瞻拉了羽然坐馬的韁繩,羽然的馬就跟在他的馬后慢慢地走。

  “真的不要道別?”走了很久,翼天瞻忽然說。

  “我不知道怎么說,”羽然搖了搖頭,“不如就這樣吧,他們也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就這樣來了,也就這樣走了。他們只知道我叫做羽然,沒有玉古倫公主,沒有羽皇的女兒,也沒有泰格里斯姬武神。”

  “是擔心為他們帶來災禍么?”

  “希望姬野和阿蘇勒一直開開心心的。”

  “承襲了鷹徽的孩子,他們是武神手里的劍,不會開開心心的。”翼天瞻說。

  羽然不說話了,兩個人任馬兒慢慢地向前走。

  又過了很久,翼天瞻忽然問:“羽然,他們兩個人里面,你更喜歡哪一個呢?”

  羽然低著頭,很久沒有回答,馬蹄聲滴滴答答像是一場稀疏的春雨。

  “其實我心里,是知道的。”她很輕很輕地說。

  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無聲地笑笑:“知道就好了,用不著告訴我。羽然知道自己最喜歡的人,就是長大啦。”

  “我們還會回來的!對不對?”羽然抬起了頭。翼天瞻覺得她的眼睛忽地亮了,星辰一般。

  他沉吟了片刻:“我不知道,公主殿下,我不能許諾你任何事。可是你要面對的是整個羽族的將來,你是泰格里斯的姬武神、公主、圣女,你所到的地方有人會跪下來把你看做神賜給森林的救主,也有人會為了殺死你而引起戰爭,你一輩子總會跟災難和榮耀同行……即使那樣,你還想再回到這里么?”

  “我知道寧州是我一定要回去的地方,可是南淮也是,”羽然的聲音輕且細,卻帶著十二分的鄭重,不容拒絕和懷疑,“所以我會回來,一定會!”

  翼天瞻覺得自己心里忽然有塊地方忽地顫了一下,像是堅冰被帶著暖意的風吹化。他忍不住笑笑,想著自己一把年紀了卻會因為一個十六歲女孩一句天真的話而忽然覺得天地萬物都溫暖起來,他忍不住要嘲笑自己。

  他收斂了笑容,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羽然:“如果是這樣,我的殿下,無論如何,你將會歸來!無論有多少阻礙,翼天瞻?古莫?斯達克將手持長槍做你歸途上的扈從!”

  羽然觸到了他的眼神,隔了一會兒,玫瑰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孩子般的笑意。

  南淮城門上掛著玄紅色的旗幡。夜深人靜,快到閉門的時候,守衛城門的軍士們透著一股喜慶勁兒,正圍著一只大鍋煮肉。

  “什么人深夜出城?”為首的什長警覺一些,注意到了夜幕中逼近的三騎。

  翼罕渾身繃緊,悄悄按住了肩挎的綠琉弓。翼天瞻知道這個出色的鶴雪并沒有足夠的經驗對付東陸人,于是帶馬略略突前,攔在翼罕身前,干脆摘下了自己的風帽:“軍爺,我們是羽族的商人,販運貨物出城,還要趕青石城出港的大船呢。”

  什長領著幾個軍士,圍著三匹馬轉了一圈,最后目光匯聚到翼天瞻手中的長槍上:“帶著武器?行牒上寫明了可以帶武器么?”

  翼天瞻把三張行牒呈了上去:“三個人,帶了一張弓和一支長槍,行牒上都寫明了。我可是個羽族的路護啊,沒有武器,怎么保護我的主人呢?”

  他指了指神色緊繃的翼罕。翼罕是個英俊的年輕人,斯達克城邦的貴族子弟,他繃著臉的時候,尤其有種不可親近的感覺,確實像是這行人的頭領。

  “呵呵,這么老的路護,吃這碗飯也不容易啊!”什長喟嘆了一聲,忽地又問,“那你們帶的貨物是什么?販運貨物出城,也不帶馬車?”

  翼天瞻微微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指著隱藏在斗篷里的羽然,露出市儈般的笑:“軍爺,不是只有死的東西才能算貨物的,活的也可以是貨物啊!”

  什長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原來你們是……”

  翼天瞻含笑拉住他的手,悄悄把一枚金銖滑到他手心里去。

  “好,好!沒問題,出城吧!走夜路可要小心啊!”什長會心地笑了起來,轉過身去沖自己手下的兄弟比了個眼色,炫耀地把那枚金銖在手指間轉了一圈,“真是個好日子,一人一條羊腿吃得你們舒服了,還有小筆橫財!”

  翼罕護著羽然,率先走出城門,翼天瞻賠著笑,最后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一人一條羊腿啊?真是好日子。”

  “今天是金帳國的塵少主和我們繯公主大婚的日子啊!國主有令,守夜的人一人賞賜一瓶酒、一條羊腿,這都快燉爛了,你們趕路的就快走吧,不然也留你們喝一口,添個熱鬧。”

  羽然忽然轉頭,她的風帽落了下去,面紗也滑落,一頭金色的長發在夜風里輕輕地揚起來。

  “阿蘇勒……”她低低地說。

  翼罕緊張起來,急忙去扯她的胳膊,可他拉不動,羽然的身子繃得緊緊的。

  “喲,你們販的……怎么是個羽人啊……還用得著販羽人去寧州么?”什長呆呆地看著羽然,“不過長得真是……”

  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傳令的軍士高舉金菊花令牌,在城門口勒馬人立起來,大聲呼喊:“閉城!閉城!國主有令,今夜就此封城!快閉城!”

  什長急忙上去行禮:“怎么又要閉城?不是大好的日子么?兄弟們正在煮肉喝酒,還想休息休息呢!”

  傳令軍士低頭在什長耳邊說了些什么,什長的臉色忽地變了。

  “閉城!閉城!”他對著軍士們大吼,“趕快閉城!”

  翼天瞻的臉色也變了,他握著長槍的手上青筋跳動。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大膽,試圖騎馬出城,其實他們本可凝出羽翼飛越南淮城墻,但是根據翼罕的消息,追殺而來的鶴雪已經趕到南淮,在這樣明朗的月夜展翅也有不小的風險。

  “你們幾個,什么人?”傳令軍士瞪著翼天瞻。

  “唉,幾個商人,已經驗過行牒了,走吧走吧!”什長上來攔在中間,用力在翼天瞻的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閉城!快閉城!”

  翼天瞻的白馬長嘶著沖過城門,他猛地扯過羽然的馬韁,帶著她飛奔起來。翼罕緊跟在他們的馬后,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公主的臉,像是心頭被針扎了一樣。她的美麗是神賜的禮物,又是致命的毒藥,令人惶恐、驚悚,又痛苦。

  三騎沒入了漆黑的夜色,城門在他們背后緩慢地合攏。

  “到底為什么閉城?”軍士們抱怨著推動城門。

  “金帳國殺了我們的使節,這盟約破了,聯姻也不成了!”什長大聲地抱怨,“明兒要把塵少主砍頭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3


  午夜已經過了。

  姬野蹲在樹上,跺了跺腳,覺得自己的軟靴還算合腳。他沒有穿那身榮耀的禁軍鯪甲,只著一身漆黑的武衣,肩上挎了一條長繩。

  他從書里聽過這種裝束,據說是天羅的刺客們穿著的,這樣他們隱沒在黑暗里無人可以分辨,走路也沒有絲毫聲音,午夜殺人悄無聲息。《四州長戰錄》上說,薔薇皇帝軍中就有不少這樣的好手,往往兵勢不能勝過對方,卻能讓對方的將軍夜里莫名其妙地丟掉頭顱。姬野從一個商販那里買了一套,夜里家人都睡下了,他就穿起黑衣來練槍,想象自己是薔薇皇帝麾下一個倏忽來去的神秘武士。

  可今天不同了,第一次他要把這身衣服派點實際用場。

  他把拴著搭鉤的繩子舉過頭頂旋轉,卻發現這玩意兒轉起來呼呼作響,遠稱不上悄無聲息。他想收點力氣,可是繩子立刻軟下來,差點把他纏了起來。他只得把自己解了出來,重新揮舞起來。練了一陣子,他終于對這飛鉤有了些感覺,可是一揚手,不但沒有鉤中墻后那棵樹,反而把墻角的一只破缸打得粉碎。

  巨大的聲響在靜夜里傳出很遠,他驚得縮頭在樹蔭里,很久只看見街角的一只貓無聲地躥過,竟然沒有一人過來。

  姬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不禁想原來薔薇皇帝軍中的那些刺客們也未必都是神乎其技的好手,或者他們也曾打爛過人家的缸,只是被粗心的守夜人忽略了。

  連著試了幾次,搭鉤終于碰巧搭上了一根夠粗的樹椏。姬野高興起來,扯了扯,猛地一躥,蕩進了院子里。落地還算順利,他敏捷地一滾身,握著腰間的青鯊,左右顧盼,沒發現人影。他心里略有些得意,貼著墻根躥了幾步,背靠著墻半蹲著,聽了聽屋子里的動靜。屋里靜悄悄的,窗戶里也沒有燈光。他抬頭看了看天,烏云漫天,遮住了夜色,按書上的說法,這是下手的好時機。

  他貼著墻壁閃到正門前。撬鎖他沒有學過,心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河絡商人販賣的那把據說能開世上九成鎖的鑰匙會不會管用。他摸到了門鎖,拉了拉,“啪”的一聲,鎖竟然自己落了下來。姬野急忙彎腰把它撈在手里,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他心里叫了一聲慶幸,這塊鎖差點壞了他的事。他想玉石鋪子這些人也真是粗心,居然夜里也不鎖門,這些價值都是上百金銖的高價貨色,若是碰上了賊,還不給偷個精光么?

  他想了想,明白自己就是個賊,心里好像有些不舒服。

  他摸進了屋子里,輕手輕腳地越過了大玉海,在巧色的玉雕鸚鵡下低頭閃過。他上次來的時候暗自留心記了方位,雖然昏暗,可是借著影子,也能判斷得差不離。那塊青色的玉圭還掛在窗口上,只有一輪漆黑的影子,他對這個沒有興趣,摸索著去探通向后堂的門。外面的燈光透進來,所有玉器都反射著瑩瑩的微光,讓他勉強可以看清通道。

  后堂的門應該在屋子的右角,隱沒在一片黑暗中,他估摸著再走幾步就到了,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他忽然覺得自己踩到了什么,一頭栽了下去。多年習武畢竟不是浪費時間,他在失去平衡的瞬間彎腰側滾,半蹲在黑暗里。他剛剛在心里說好險,就看見眼前一點火光跳了起來,火光的背后是一張枯瘦的老臉,上面兩只昏花的眼睛正迷蒙地看著他。姬野驚得幾乎跳了起來,差點喊出聲來,卻聽見那個人低低地笑了一聲:“原來是你啊!是來找那枚玉環的吧?”

  是那個年老的玉工。

  姬野愣了一會兒,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自己忘記蒙上面紗了。面紗還揣在他的腰帶里。他徹底失去了信心,猶豫著看了看舉著火絨的玉工,干脆盤膝坐了下來。

  “你說要回來,我還等著你呢,卻沒料到是這樣回來。”玉工笑了笑,吹滅了火絨。

  姬野低著頭,不出聲。他明白剛才其實是踩在了玉工的腿上,玉工就坐在那堆玉器里面。

  “本來玉環我是給你留著的,不過有人白天來,買走啦。”玉工拍了拍腿上的灰說,“也是以前來過的主顧,喜歡那枚玉環,我也不好拒絕。”

  姬野呆了很久:“您……深夜不睡么?”

  “起來看看這些東西,沒有料到會有人進來。”

  姬野忽然明白了為什么那把鎖是開著的。他的臉悄悄地紅了,看來當一個刺客確實不是容易的事情,連小賊他也當不好。

  “是錢不夠吧?”玉工平和地說,“看你是個不懂弄錢的禁軍,靠軍餉,沒多少錢。”

  姬野的頭更低了。他確實沒有錢,雖然姬謙正從不要他的錢,可是他攢來攢去的幾個錢,還沒有二十個金銖,喝酒賭錢常常還是呂歸塵拿錢出來,他不好意思,又把攢的金銖推給呂歸塵。呂歸塵總是不要,可是姬野硬推給他,呂歸塵也就只好拿了。

  “其實玉石是不值錢的東西啊,”玉工嘆了口氣,“沒必要這樣的。”

  “先生為什么深夜不睡?”姬野剛說出口,就覺得自己的問題真是傻。

  “我要離開這里了,舍不得,起來看看這些東西。”

  “離開?”

  “南淮城的房租,太貴了。這些玉器的原石又越來越貴,賺的錢都要付不起房租了。我這是個小鋪子,不比大鋪子有買賣,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也賣不出東西去。趁著以前還攢了一點錢,我想回沁陽去了。可是舍不得。”玉工低低地說。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

  “呵呵,也算是有點緣分,”玉工笑笑,“蛇盤玉沒了,我也送不起,別的玉環要不要挑一件?算我送你了,最后一個主顧了。”

  姬野搖了搖頭。

  “是送給朋友么?”

  姬野點了點頭。

  “白水淘盡沙,丫頭鬢發白。浣紗人歸晚,同舟共采蓮。”玉工低低地哼著一曲小調。

  不知怎么的,姬野覺得心里沉甸甸的,兩個人對坐了一會兒,姬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玉工也沒有再和他說話。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4


  姬家大宅。

  門楣上掛著兩盞紅紗燈籠,照得門前一片暗紅。姬野悄悄推開門,左右看了一眼,沿著墻根自顧自地走向自己住的北廂房。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這成了他的習慣,他進家門不從中堂的大道走,而是沿著他自己在草地上踩出來的一條小道走向自己的臥房。他倒是不怕什么,可是他也不愿看那些臉色。

  “野兒!”一個低低的聲音。

  姬野正想著自己的心事,猛地抬頭,看見了不遠處站在屋檐下的姬謙正。

  “父親。”他漫不經心地打了個招呼,心里卻詫異,父親從不會深更半夜等他。往往一家三口都睡了,姬野才一個人悄悄回家,天沒亮,他又去城外的大柳營操練,整日不得相見。姬謙正早對這個兒子放棄了希望,只是讓使女給他留個門,就像喂條不著家的狗,隨他去了。

  “這么晚,去哪里了?”姬謙正皺著眉。

  “出去走走。”姬野懶懶地說。

  姬謙正鄙夷地上下打量著他:“十九歲了!十九歲啊!我十九歲的時候,已經在皇室少府出仕了!你好歹也是一個禁軍軍官,一點威儀沒有,倒像個流浪的渾人!”

  姬野不說話,低著頭。他已經比父親高了,低著頭姬謙正也能看清他那雙墨黑的眼睛。看著看著,姬謙正嘆了口氣。

  “明天要祭祖!猛虎嘯牙槍給我收著,我要打磨上油。”姬謙正沒好氣地說。

  “哦。”姬野應了,回自己屋里取出虎牙。

  姬謙正一把收了過去,瞥了他一眼:“這些日子城里不安穩,明天祭祖,不要再出去瞎跑了,早點睡吧!”

  姬謙正轉身走了,姬野這才忽然想起八月并非什么祭祖的日子。他隱隱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卻想不明白。

  他回到自己屋里,也不解衣,把自己在床上放平,望著屋頂嘆了一口氣。有幾日他沒有見到羽然了,沒見到呂歸塵的日子更多些,眼看就是羽然的生日了,按照往年的樣子,呂歸塵和他都少不得要送羽然禮物。想到三個人坐在一起把禮物拿出來,他就覺得很多很煩心的事情一起涌了上來,恨不得蒙頭就睡過去,也就不必煩了。他坐了起來,想吹滅蠟燭,忽然看見桌上的信。姬家雖然落魄了,畢竟也曾是帝都望族,按帝都公卿的規矩,信件都是使女收下,一一送到家主和公子們的桌上。姬野記憶里他從來就沒有過信,而今天桌上居然疊放著兩封,用青石鎮紙壓著。

  他拿起兩封信,更詫異的是兩封信都沒有署名。

  他打開第一封,認出了熟悉的筆跡。羽然的字一向是這么歪歪斜斜。她對東陸文字語言都熟悉,卻不肯在書法上多下半點功夫:

  “姬野、阿蘇勒:

  對不起,我要走了。故鄉的使者來了,我知道他總會來的。我從來沒跟你們說我是誰,我想你們也不想知道。我知道有一天我要回寧州,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天。然后這天忽然就來了。

  我沒有跟你們說,是因為我不想告別。我記得我來的時候誰也沒告訴,只是和爺爺一起騎了一匹馬,走了很遠的路,就到了。有一天我還會這樣回來的,和爺爺一起騎一匹馬,就這么就回來了。

  我會在很遠的地方想你們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們,所以我很快就會回來。”

  落款是“薩西摩爾·槿花”,這個簽名很漂亮,因為呂歸塵花過很多的時間教羽然寫這幾個字,姬野也不知道羽然為什么要用這幾個字作自己的落款,每次問她她都是一副神秘的表情,只說這個名字是個秘密,看到這個名字,她最好的朋友就知道那是她留下的字跡。最后在信角,羽然用很小的字加了一句:“姬野你把信給阿蘇勒看吧,我本來想寫兩封信,可是我怎么寫還是一模一樣的兩封信,所以我決定只寫一封,寫給你們兩個。”

  姬野默默地讀了很多遍,最后信從他手里滑落,落在了燭火上。剛剛被燒了一個洞,姬野急忙撲上去拍滅了,然后他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搖曳的海棠樹,呆呆的,像是一個傻子。

  過了很久,他打開了另外一封信。又是熟悉的筆跡,是呂歸塵清秀的輝陽體,路夫子的親傳:

  “姬野:

  對不起,我要走了。我父親過世,北都城里聽說很亂,國主說,是我回北陸的時候了。他還把繯公主嫁給我,我本來應該提早告訴你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說。

  翡翠環是羽然說她喜歡的,我買了,本想等到她生日的時候送給她,可是我就要走了。你送給她吧,我知道她真的很喜歡,她說過很多次的。不用說是我買的,我沒有告訴她我要成婚的消息,她一定很氣我。

  這些年真是謝謝你,要是沒有你和羽然,我就只是南淮城里一個沒人過問的小蠻子。”

  下面的署名是“阿蘇勒”,信封里有什么東西沉甸甸的。姬野急切地把信封倒過來,一枚青翠的玉環滑入他手心。他的手顫抖起來,他捏著那枚玉環在燭火下翻轉,于是沉郁的翠綠色流轉在桌面上,一時溢開,一時隱沒。

  姬野覺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他沖到窗邊把頭探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夜風,他說不出為什么,只覺得自己的心里堵住了,異常的難受。

  隔著一堵墻,宅子外的街道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有人“鐺鐺”地敲著梆子。這是極罕見的事情,姬野是軍官,知道只有十萬火急的情況下才會派出快馬全城傳遞消息。他從墻上那個一直沒有修補的豁口翻了出去,看見一個軍士正立馬在墻邊張貼告示,他湊上去看了一眼,渾身的血都涼了。

  很長的告示中他只看清楚了一句:

  “金帳國質子呂歸塵,明日正午斬決!”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4


  城西酒肆。

  這么深的夜,酒客都已經散去了,只剩角落里的一張桌上還有兩個客人對飲,掌柜卻已經困得趴在酒壇上睡著了。外面馬蹄聲急促,風雷般卷來,毫不停留,越去越遠。兩個客人中的一個起身站到窗邊,把窗戶拉開一條縫隙,偷眼看出去。

  “回來!”守在桌邊的客人壓低了聲音。

  “他們是在找我們!哥哥,他們一定是在滿城搜捕我們!”窗邊的客人聲音低而急切。

  “巴扎!”

  鐵葉只得坐回了桌邊,面對著石頭般沉靜的哥哥。鐵顏穩穩地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手上沒有一絲的顫抖。鐵葉死死盯著哥哥,卻只看到一張繃緊的臉。

  “宮里傳了宵禁令。滿城快馬,是張貼明日處斬世子的告示。你也在下唐的軍營里磨練了那么多年,怎么還是不懂東陸人的規矩?遇見變故,就慌得像是被刨了窩的狍子,大君要我們保護世子來南淮,不是要你來出丑的!”鐵顏低低地呵斥弟弟,“不過他們也確實會搜捕我們,只是他們會派人去大柳營,而不是這里。”

  “現在我們怎么辦?世子就要處斬,北都一點消息都沒有過來,大君真的過世了么?”

  “小聲!”鐵顏瞥了一眼掌柜,“你想把人都吵醒么?”

  鐵葉也跟著他看向掌柜,狠狠地握住刀柄,臉上露出一絲猙獰。

  “廢物!你的刀是殺這種人的么?”鐵顏一掌扇在弟弟的臉上,“現在你聽我的!立刻去城東那個宅子,把弘吉剌帶走!你藏在城門附近,什么都不要做,等到天亮。處斬世子時很多人會去圍觀,場面會非常混亂,守城的軍隊會被調去戒備,那時候就是你的機會,憑你的本事突出城門不是問題。”

  鐵葉愣了一下:“怎么是我?為什么是我?”

  “弘吉剌只有三歲!他還沒有見過家鄉的草原!你要帶著他回去!”

  “弘吉剌是哥哥你的兒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我走,要自己留下來去救世子,”鐵葉的聲音又高了起來,“我不走!我不要像個懦夫那樣回北都,一生一世都抬不起頭來!”

  “愚蠢!”鐵顏的臉色變了。

  “哥哥是世子的伴當,我也是世子的伴當。我們做伴當的,就是跟著主子去上陣殺敵的,哥哥要當英雄,卻讓我當懦夫,我要是答應了,我才是愚蠢!”鐵葉惡狠狠地瞪著哥哥,仰頭把滿滿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可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去?”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就知道我是世子的伴當,我們是兄弟!輪到要死了,我們蠻族的男人,沒有縮頭的!”鐵葉的酒量小,眼睛已經紅了。

  鐵顏死死地盯著弟弟的眼睛,鐵葉卻沒有絲毫的退讓,也狠狠地瞪回去。

  鐵顏終于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巴扎,我說你蠢,你不信,可是你懂什么?你知道為什么大君挑了我們做世子的伴當么?”

  鐵葉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鐵顏搖了搖頭:“因為世子的身體,根本就不可能支撐他當上新的大君!大君是明白這件事的,他喜歡世子,可是治不好世子的病。你以為大君說世子會成為長生王,就真的是想要立他么?青陽怎么可能立一個隨時要死的大君?但是大君要世子一生一世都不受傷害,所以必須給他找最得力的伴當。這個好比大君娶了巢氏的大閼氏,而欽達翰王是不可能放棄巢氏的,巢氏是我們青陽除了帕蘇爾家外最大的家族,所以大君能夠繼承北都!大君自始至終都知道他唯一能立的兒子就是大王子比莫干,而父親是長子窩棚的人,把我們派給世子當伴當,我們莫速爾家就只有一生一世地守護著世子。大君是在下棋啊,我們,就是要保護世子一生的棋子!”

  鐵葉的臉色驟然變得灰暗,他的嘴唇哆嗦了兩下,什么都沒說出來。

  “可是出了這事,誰都沒有估計到,”鐵顏深深吸了口氣,“無論大君怎么想的,我們都已經是世子的伴當了。我們鐵氏就是要保護世子!我去,我知道我也救不了世子,可是我不死,鐵氏的名聲就不能保全!你去,你只是跟我一起死!又有什么用?”

  鐵葉呆呆的像是一尊雕塑,隔了許久,他惡狠狠地舉起整個酒壺,仰頭灌了下去。

  他站了起來:“我不管了!我不管什么世子!我也不管什么大君!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的哥哥。我扔下你走,我一生都會內疚!不就是死么?巴扎不怕死!”

  他酒勁泛起來,猛地扯開衣襟拍著赤裸的胸口:“一刀從這里砍進去,挖了我的心出來,也就是那么簡單!哥哥去的地方,就是巴扎去的地方!”

  鐵顏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弟弟,鐵葉也低頭看他,鐵葉的眼睛更紅了,漸漸地濕潤起來。

  “巴扎……”鐵顏低下頭,搖了搖,“你長大了……你長大了!”

  他給弟弟倒上了酒,舉起自己的杯子:“那好,我們莫速爾家的男人,從來沒有怕過什么,當然也不怕死!”

  “不怕死!”鐵葉又是一仰脖子,把滿杯的白酒灌了下去。

  就在他仰脖子的瞬間,鐵顏忽然動了。他魁梧的身軀變得格外的輕巧,一閃到了弟弟的身后,以臂彎卡住了他的脖子。

  “哥哥你……”鐵葉想說話,卻只是吐出一口酒來。

  鐵顏的神色還是冷冰冰的,像塊石頭。他低低地呵斥:“你的父親只有兩個兒子,都死了,他怎么辦?你這個廢物!”

  “哥哥!”

  鐵顏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沉重有力的一掌劈在他的后腦上。鐵葉的身子顫了顫,無力地趴在桌上。

  鐵顏最后看了弟弟一眼,拾起桌上的長刀配在了腰間,以風帽遮住了面目,走向酒肆門口。推開酒肆的門,微涼的夜風卷了進來。他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睜開,心里猛地一驚。門口站著一個人,魁梧的軀干像堵墻那樣堵住了他的去路。鐵顏知道這么近的距離根本無從拔刀,他不假思索地沖前一步,撞進了對方的胸口,巧妙地擰住了他的胳膊。這是蠻族通行的摔角,鐵顏仗著這一招打敗了大柳營無數的東陸武士,只有真正在草原上摔打過的人才知道這么簡簡單單的一擰一摔中蘊含著何等精妙的變化。

  可這一次鐵顏完全地失敗了,對方狠狠地一圈,反而把他圈進了懷里,而后一扯他的雙臂。鐵顏失去了力量,覺得天旋地轉。對方竟然把他舉過了頭頂!

  “小子!敢挑戰我了么?”對方輕蔑地大笑。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4


  有風塘。

  息衍靜靜地坐在池塘邊,一粒一粒地往池塘里面投擲魚食。已經是中秋時節,夜來天氣涼了,魚兒懶懶地沉在水底,并不浮上來爭食。一切都靜悄悄的,只有魚食落下激起的水聲。息轅就站在叔叔的背后,使勁地搓著手。他的手已經搓得通紅,可他不敢說話。他跟了息衍那么多年,知道叔叔的性格。息衍這樣漫不經心的時候,就絕對不允許打攪。這時候這個散漫的人身上帶著真正屬于一個將軍的、臨陣決生死的氣概,鋒利得像是刀劍。

  這件事叔叔不可能不關心,這一點息轅是確信的,滿街梆子聲,有風塘里聽得清清楚楚,而在此之前,必然有其他消息渠道把情報送到這里來。

  過了許久,息衍從暖壺里端起溫熱的白酒,輕輕地抿了一口:“息轅,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叔叔……”

  “不必說了,”息衍直接打斷了他,“你出門看看。”

  “出門?”息轅不解。

  “隨便選一個門,走出去看看。”

  息轅點了點頭,徑直去了有風塘前門。推開大門,他驚訝地發現成排的黑衣甲士封住了出去的路,他們每個人的肩甲上都有蝙蝠叼著匕首的徽記,每個人手中的刀都反射著月色,寒芒懾人。那是息衍親自訓練的鬼蝠營武士,大柳營精銳中的精銳,可息衍卻從不曾調集他們守衛自己的家門。

  為首的鬼蝠轉過身,看了息轅一眼,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禮。息轅認得出那是鬼蝠營的一名百夫長,副將雷云伯烈,雷云家的長子。雖然南淮城里知道他弟弟雷云孟虎的人遠遠多于知道雷云伯烈的人,但是息轅卻明白雷云伯烈在軍中的地位遠超過他自己出盡風頭的弟弟。雷云伯烈僅僅二十七歲,息衍不在的時候,他掌管鬼蝠營,是鬼蝠營實際上的統帥。

  “少將軍早點休息吧。”雷云伯烈說。

  “你怎么會在這里?”息轅看著雷云伯烈的眼睛,緩緩退后,按住腰間的劍柄,他覺察到了對方話里的敵意。

  雷云伯烈微微搖頭:“請少將軍轉告將軍,世子的事情還是不要管了。國主示下,只要息將軍在有風塘安養,絕不會加罪。”

  “加罪?”息轅吃了一驚,“我們叔侄有什么罪?”

  “聽說是帝都皇室傳來的消息,有人指認息將軍勾結朋黨,禍國亂政。”雷云伯烈低聲說,“少將軍該明白,我們都是軍人,是將軍一手訓練出來的人。我們只執行命令,絕不通融。國主手令傳達,從今日起息將軍不得踏出有風塘,直到事情水落石出。我們的責任就是守住這個門口,任何人不能出入。”

  息轅深吸了一口氣:“既然叔叔被問罪,那對我也是一樣的吧?”

  “任何人不得出入,自然少將軍也不例外。”雷云伯烈回答。

  他面無表情,鬼蝠們同時把手按在刀柄上,上百柄刀在鞘中摩擦,鳴聲凄然。息轅心底徹寒。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44


  午夜,紫寰宮聽政殿。

  拓跋山月雕塑般站在大殿中央,手緊握著貔貅刀的刀柄。值夜的兩個內監看他那副神情,忐忑不安,卻又不敢近前,只是彼此遞著眼色。三軍統帥在這里已經站了半個晚上,全然沒有退去的意思。

  膽子稍大一些的內監輕手輕腳地捧了一盞茶上去:“將軍飲一口茶解渴。”

  拓跋山月搖了搖頭:“不是飲茶的時候。”

  內監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臉:“將軍啊,不是我們下人多嘴,不過國主的性情,將軍也該知道。國主定下的事情,就是大臣們排著隊在這里跪上一年,也不會有用。將軍求見的帖子,我們已經遞進去三道了,國主沒有一道旨意出來,這是不可挽回的意思啊。將軍留在這里,也只是讓我們這些下人為難而已。”

  拓跋山月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內監微微一哆嗦,倒像那一瞥里面有錐子似的。

  “國家的事,不容你們說,也不容我退!”拓跋山月說得斬釘截鐵。

  內監猶豫了一下,還想再勸,外面卻傳來了喧嘩聲。

  他疾走幾步來到殿門外:“什么人敢在聽政殿前喧嘩?”

  遠遠的幾只燈籠過來,他還沒有看清對方的模樣,已經被當胸推了一把:“閃開!”

  “你!”聽政殿里伺候的內監都是有身份的內臣,剛剛瞪大了眼睛要呵斥,話卻無法出口。

  百里煜疾步進殿:“我要見父親!我要見父親!”

  后面追來攔阻他的幾個內監跌跌撞撞地趕上,卻不敢去拉扯世子,只能跟在后面疾走,其中一個不小心絆倒在門檻上,“哎喲”一聲,竟然摔斷了兩顆門牙。拓跋山月一回頭,和百里煜的目光對上。兩個人都愣了一下,各退了一步行禮。

  “將軍來這里是……”百里煜問。

  “煜少主是為塵少主求情來的么?”拓跋山月直接點破了。

  “是!”百里煜走到他身邊,和他并肩而立,“我想了許久,下了決心。雖然我是個沒用的儲君,也不曾聽政管事,但是父親這個決定,實在是太草率了。我不能不勸!”

  拓跋山月側頭打量這個年輕人,看見那張柔膩俊秀的臉上竟然有一分決然的神色,不禁微微點頭:“煜少主為了這件事不惜深夜入宮拜謁,是為了國政,還是為了和塵少主的私交呢?”

  百里煜沒有料到他這么問,猶豫了一刻,低頭下去:“國政我不明白,但是我讀圣人之書,學天下大道,無非是依照律法行事,善賞惡罰,這個我還是懂的。雷云孟虎死在北陸,金帳國斷交和淳國結盟,我們就該興師討伐,塵少主那么多年在南淮,和北陸的音訊都不通,他和這事沒有關系。無論塵少主和我是不是朋友,我不能看著他死!”

  拓跋山月嘆息一聲:“煜少主說的這些都是理由,其實還是為了朋友而來的吧?以煜少主的性情,下這個決心想必很不容易。”

  百里煜知道多說也是沒有用的,深深吸了口氣:“容易不容易,我也已經站在這里了,和將軍一起找父親辯個是非。”

  “不管是為國事還是為朋友,能有這樣的堅持,就是做人的根本了!”拓跋山月低低地說,“好!”

  百里煜自幼就是儲君,可是他不聽政,也很少接觸大臣。息衍以下唐軍武第一人的身份,有時接見來使,百里煜還有些機會拜會,和三軍統帥拓跋山月說過的話卻可以一句一句數出來。他從小聽說拓跋山月治軍極其嚴謹,心里先有了敬畏,往往是沒有說話先膽怯了,卻沒有料到在此地能獲得他的嘉許。

  百里煜退后一步,整理袍袖,行了一個大禮。

  “煜少主還是回去吧。”

  百里煜一驚:“將軍怎么……”

  拓跋山月搖了搖頭:“煜少主不清楚這里面的關節。我在這里,以軍國大事勸說國主,或許還可以挽回。煜少主在這里,倒像是借著人多勢眾逼國主收回成命了。”

  “可是……”

  “煜少主,還有一句話我不得不說,”拓跋山月瞥了他一眼,“所謂圣人大道,善賞惡罰,在這個世上,是從來沒有的。塵少主是金帳國的人質,他就代表金帳國,背盟就該被斬決!你跟我站在這里,也不過冒險去觸怒你父親而已。”

  百里煜被他冰冷的話噎了一下:“既然塵少主該當斬決,將軍為什么還……”

  “我這么做,只是不甘心我們那么多年的經營毀于一旦。現在金帳國初和淳國結盟,盟約未必多么穩固,還有挽回的機會。可是斬了塵少主,從此兩國就是死敵!國主是明白的人,不該看不透這些,這個決定,做得草率了。”

  “那……父親肯聽將軍的話么?”

  拓跋山月搖了搖頭:“國主若是肯聽我的進言,早已經坐在這里了。我現在等的,其實是息衍。”

  “息將軍?”

  “如果下唐國內還有什么人能夠挽回這場局面,那個人一定是息衍。他是御殿羽將軍,皇室冊封的伯爵,塵少主是他的學生。他站在這里,國主應該會出來見他一面。我已經派人送信去有風塘,以息衍的性格,大事上他拿得準,不該無動于衷。”

  “對對!”百里煜忽地振作起來,“將軍說得是,息將軍我是知道的,他若是知道,絕不會不管塵少主!”

  他的話音還沒落,聽政殿外傳來了沉重急促的聲音。

  拓跋山月臉色微微變化,疾步走到門邊。一名親兵滿臉熱汗,半跪在拓跋面前,呼吸急促:“將軍!有風塘那邊的消息……息將軍因為勾結朋黨獲罪,已經被囚禁在家中……鬼蝠營已經封鎖了有風塘附近的半條街,我們的人根本進不去!”

  “什么?”百里煜呆住了。

  拓跋山月愣了一下,逼上一步:“獲罪?這時候獲罪?你們看到了國主的手令么?鬼蝠營出動的是誰?”

  “鬼蝠營出動的是副將雷云伯烈,我們確實看到他持有國主親筆的手令,加蓋國璽!”

  拓跋山月默然,百里煜如同被一道雷劈在頂門。

  “息衍獲罪……”拓跋山月低聲說,“誰要絕我?”

  他猛然抬頭,百里煜禁不住退了一步。他清清楚楚地看見拓跋山月的臉上橫過一道猙獰,而后回復到面無表情。拓跋山月走到殿腳,那里陳設著巨大的銅制云板。

  “將軍不可!”內監慌了。

  拓跋山月拾起木槌,用力敲擊在云板上。云板轟然鳴響,聲音貫穿了整個大殿,在暗夜之中遙遙地傳播出去,只怕整個紫寰宮都會被這巨大的聲音驚醒。內監來不及阻攔,只能狠狠地跺腳。云板是在前方戰事緊急時臣子求見國主用的,歷來下唐平安,這東西很少動用,只是陳列著作為禮器。內監記得最近的一次還是一個言官進諫,不得采納,悲憤之下一頭撞死在云板上。為此國主大怒,說言官的血玷污廟堂,下令把尸體拋在荒郊讓野狗撕咬。

  拓跋山月已經敲響了云板,結果誰也猜不出。百里煜覺得身上微微發涼,他隱約有種感覺,那一瞬間,他在拓跋山月臉上看到的并非對于國事的焦急,而是張牙舞爪的憤怒,和不甘!

  拓跋山月用力敲擊,一陣陣聲如雷鳴。

  通往后殿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紫衣的掌香內監捧著托盤,疾步來到拓跋山月背后,躬下腰,把托盤高高地舉了上去。

  拓跋山月從托盤里拾起一角信箋,緩緩打開。他微微抖了一下,而后呆呆地站在那里,持著木槌的手無力地低垂下去。百里煜湊上去看,那角信箋是從一封信上撕下來的,上面只有三個字:“斬,立決。”

  三個字上押著一枚小章,是“三蠹”兩個字,印泥紅潤如血,仿佛還在紙上緩緩地流動。

  “將軍……”他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已經被絕望占據了。

  拓跋山月不再說話,擺了擺手,轉身出門,只把茫然無措的百里煜留在聽政殿里。

  “主人!”年老的仆人巴察牽著馬在宮墻的陰影里候著。

  拓跋山月緩步走來,目光平視遠處,手持一角信箋。

  “主人,回去么?”巴察正了正馬鞍,迎了上去。

  拓跋山月站住了,沒有回答,沉默得像是雕像。

  巴察不再說話,低頭靜靜地候在一旁。

  拓跋把那角信箋扔在夜風里,用最冷漠也最森嚴的聲音說:“百里家以妖魔治國,九州偌大,將成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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