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奇幻] 魔符 The Talisman 作者:史蒂芬·金 (已完結)

 
kuanchaos 2018-3-29 18:02:3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1 45342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9:34

第四十六章 另一趟旅程

01

  他治癒了理查德和斯皮迪,卻怎麼也記不得是怎麼辦到的,半點細節都回想不起來——有一段時間,魔符在他手中進射出強光並發出嗡嗡聲,他只依稀記得,最後強光流瀉出來,理查德和斯皮迪浸浴在那片光芒之中。這就是他僅能記得的片段。

  最後,魔符中的光芒淡去,淡去……然後消失。

  想到母親,傑克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斯皮迪蹣跚地穿過開始融化的雪地來到傑克身邊,一手環著他的肩膀。

  「它回去了。流浪漢傑克。」斯皮迪說。他露出微笑,但神情看來比傑克還要累上一倍。斯皮迪被治癒了……但還是不太舒服。這個世界正在扼殺他。傑克隱約想著,至少正在扼殺某一部分的斯皮迪‧帕克。魔符治癒了他……但他仍逐步邁向死亡。

  「你爲了它付出,」斯皮迪說,「就要相信它也會爲了你付出。別擔心。過來這裡,傑克。過來你朋友這裡。」

  傑克走過去。理查德躺在融雪中沉睡。那塊頭皮掀開的可怕傷口已經消失,原來頭皮割裂處已長出新肉,只是那道疤痕上以後恐怕不會再長出毛髮了。

  「拉住他的手。」

  「爲什麼?要幹嘛?」

  「我們要騰。」

  傑克對斯皮迪投以疑惑的表情,然而斯皮迪沒多作解釋。他只是點點頭,像是在說:你沒聽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也好,傑克心想,反正我都信他那麼久了——

  他伸出一隻手,握住理查德。斯皮迪握住傑克的另一隻手。

  他們勉強將手握住,然後三人就騰過去了。

02

  在這片到處都是奧列斯的摩根踩出足跡的黑色沙灘上,對於站在身邊的這位矍鑠健壯的老人,傑克有個直覺。

  傑克帶著些許不安,凝視著身邊這個看來像是斯皮迪‧帕克的弟弟的陌生人。

  「斯皮迪——呃,我是說,巴卡先生——你是什麼——」

  「你們兩個需要好好休息一番。」巴卡說,「你當然得休息,至於另外一個,比你還需要休息。沒有人能夠想像,他剛才有多接近死亡……我想他也不會承認的,甚至對他自己都是!」

  「是啊,」傑克說,「你說得沒錯。」

  「在這裡休息對他比較好。」巴卡說著,就抱起理查德,朝遠離古堡的方向走去。傑克在後勉力跟上,但還是漸漸落後,很快地就雙腿無力,拼命喘著氣。看看手中所持的魔符,已經呆滯無光。他的頭仍因最後這場激戰而劇痛——這是驚嚇的滯留效應吧,他想。

  「爲什麼……哪裡……」他只能吐出這幾個字來。他把魔符抱在胸前,它已逐漸變得漆黑無光。

  「再一小段,」巴卡說,「他跟你朋友總不想留在他待過的地方吧?」

  即使現在他真的累壞了,傑克仍搖了搖頭。

  巴卡回頭一望,悲傷地看著傑克。

  「他玷污了這裡,」巴卡說,「也玷污了你的世界,傑克。」

  「對我來說,兩邊都不是休息的好地方。」

  他抱著理查德,繼續前行。

03

  又走了四十碼,他停了下來,這裡的沙子顔色變淺了些——還不是白色,而是淺灰色。巴卡將理查德輕輕放下,傑克癱倒在他身旁。沙灘很溫暖,也沒有下雪。

  巴卡在傑克身邊坐下,兩腿交疊。

  「現在先好好睡上一覺。」他說,「直到明天你醒來之前,不會有任何人來煩你。你看看四周。」

  巴卡揮手比向文都岬在美國内的方向,傑克先是看到那座黑色城堡,它有一側已經坍塌,彷彿城堡内曾發生過一場大爆炸。現在它看起來平淡無奇,原有的恐怖已燃燒殆盡,妖異的氛圍也已遠揚。現在剩下的,只有一堆堆石頭而已。

  傑克望向遠方,看到地震對那裡的影響已大爲減弱,房舍也無甚損毀。他看見幾棟似乎是用漂流木搭建的小屋倒塌了,有些破爛的馬車,那可能就是也可能不是美國境内那些凱迪拉克,此外還看到地上散落著幾具毛茸茸的屍體。

  「活下來的已經全都跑了,」巴卡說,「他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知道奧列斯已經死了。他們不會再來找你麻煩。原本這裡的邪惡也消失了。你知道嗎?感覺得到嗎?」

  「嗯,」傑克囁囁嚅嚅,「可是……巴卡先生……你不會……不會離……」

  「離開你們?我會。很快就走。你就跟你的好朋友留在這裡狠狠睡它一覺,不過我走之前,有些話得先跟你說。花不了太多時間,所以我要你抬起頭來,至少聽我把話說完。」

  傑克稍微使勁抬起頭,並把眼睛——嗯,幾乎——睜了開來。巴卡點點頭。

  「等你們醒來後,就往東走……但不要騰!先在這裡待一陣子,留在魔域裡。你們的世界,你們那邊的世界裡會有大批人馬——救援大隊、媒體記者,天曉得還有些什麼。不過不到雪融,他們是弄不清底細的——」

  「爲什麼你一定要走?」

  「現在我得到處看看,傑克。這裡還有很多殘局等著我收拾。摩根死亡的消息已經往東傳出去了,傳得很快。我現在已經落在後面,得趕緊追上超前。我想先去趟外崗,然後再往東,趕在某些壞蛋聞風逃往其他世界之前才行。」他的目光遠遠投向海面,他的眼睛又灰又冷,如同燧石。

  「帳單到期的時候,總是要付的。摩根雖然死了,但他可留下不少爛帳。」

  「在這個世界裡,你的職責和警察差不多,對不對?」

  巴卡點點頭。

  「在這裡,我可以算是你們那邊的大法官和典獄大臣的綜合體。」他將溫暖的大手放在傑克頭上,「到了那邊,我只是個四處流浪的傢伙,打打零工,彈彈吉他。信不信由你,有時候我倒更喜歡那樣的生活呢。」

  他再次微笑,這一次,笑的人是斯皮迪。

  「而且你這一路上可遇到那傢伙不少次呢,傑克。沒騙你,一次又一次,從這地方到那地方。有時候在購物中心,有時候說不定是在公園裡。」

  他對傑克眨眨眼。

  「可是斯皮迪的情況……不太好,」傑克說,「無論他身上出了什麼問題,那是魔符幫不了的事。」

  「斯皮迪老了。」巴卡說,「他和我同樣年紀,但你們的世界讓他比我還老。不過他跟我一樣,還有個幾年好活。可能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呢。無須掛慮,傑克。」

  「你保證?」傑克問。

  巴卡的笑容漾開來。

  「我向你打包票。」

  傑克疲憊地回了巴卡一個笑容。

  「記得,和你的朋友往東走。你們得翻過一些小山丘,起碼走上個五英哩,然後你們就安全了——這段路不算太辛苦。走完這段路,去找棵大樹——你們這輩子看過最高最大的樹。找到那棵大樹後,傑克,握住理查德的手,然後騰回去。到時你們會回到一棵巨大的紅杉木底下,杉木的樹幹中間開了個隧道,好讓道路通過。那條路是17號公路,順著走下去,會到加州北部一個叫斯托利維爾的小鎮郊區。走到鎮上,你們會看見一個加油站。」

  「然後呢?」

  巴卡聳聳肩膀。

  「然後我就不清楚了。說不上來。說不定,傑克,你會遇上某個人,某個你認識的人。」

  「可是我們要怎麼去——」

  「噓,」巴卡制止他,一手按在傑克額頭上,就像很小很小的時候

  (搖籃裡的寶貝乖乖睡,爸爸出門去打獵,啦———啦,睡吧,傑克,一切都會好好的。)

  媽媽摸著他的頭那樣。

  「你問的問題夠多了。我想,你跟理查德現在都安全了。」

  傑克躺下。他將無光的魔符揣在臂彎裡,兩張眼皮像繫上鉛塊一樣沉重。

  「你一直表現得很勇敢、很真誠,傑克。」巴卡平靜的嗓音透出莊嚴,「但願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很欽佩你的勇氣和信仰。而且,各個世界裡的許多人都欠了你好大一份情。我想或多或少,他們都感覺得到你爲他們所做的事。」

  傑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留下來一會兒。」他好不容易說出口。

  「好吧。」巴卡說,「我會陪你到睡著爲止。無須掛慮,傑克。這裡不會有任何事情傷害你。」

  「我媽總是說——」他還來不及將話說完,睡意已將他帶入夢鄉。

04

  第二天,理論上來說他是醒著,但睡意卻持續糾纏著他——如果這與睡眠無關,那這就是意識用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讓一切事物速度變慢,宛如身在夢中。森林裡地面滿是斑駁光影,他和理查德恍恍惚惚站在世上最高的樹下,這棵樹大到十個成人也無法合抱。這棵樹高聳入天,即使在這全是參天巨木的森林裡仍然鶴立雞群,是魔域中勃勃生氣的直接證據。

  無須掛慮,巴卡說過,但當時他卻說自己會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柴郡貓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傑克抬起頭看向樹梢,他不太了解這是什麼意思,只覺得精神虛弱到了極點,這棵樹的壯麗景象也只在他心中燃起一抹微弱的火光。傑克一手撐在光滑的樹皮上,我殺了殺我爸的兇手。他自言自語,另一手抓著外表黑暗、了無生氣的魔符。理查德也仰頭望向他們頭頂如摩天大樓高的樹梢。摩根死了,加德納也是,海灘上的雪也該融了。但不是所有東西都消失了。傑克覺得整個海灘上的雪全都塞在腦子裡,他想道——感覺起來,那好像已經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終於拿到了魔符,他應該要被勝利與興奮感淹沒才對,然而他卻只有微乎其微的感覺。他的腦子裡全是積雪,除了巴卡的指示之外,沒辦法想得更遠。他明白,是這些巨樹在支撐著他。

  「拉著我的手。」他對理查德說。

  「可是我們要怎麼回家?」理查德不解。

  「無須掛慮。」他這麼說著,接著握住理查德的手。傑克‧索亞不需要巨樹的扶持。傑克‧索亞曾經跨越焦枯平原,征服闇黑旅店,傑克‧索亞勇敢而真誠。隨著腦中的積雪崩落,傑克‧索亞不再是那個十二歲男孩了。他毫不費力地騰回原來的世界,不管有什麼障礙,理查德永遠追隨在他左右。

05

  這裡的森林沒有那麼浩瀚遼闊;他們回到了美國。頭上的枝椏顯然低矮得多,這些樹的大小明顯比魔域中巴卡指示他們前往的樹林小多了。對於這種尺寸上的縮水,傑克在見到眼前的二線柏油路前就有過經驗了。聽到汽車引擎聲的瞬間,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二十世紀的現代世界,立刻拉著理查德往後退。一輛雷諾轎車與他們疾速擦身而過,穿過這棵紅木底部鑿出的隧道(這棵樹的尺寸只略高過它在魔域分身的一半)。但從新罕布夏來的這輛車上至少有一個大人和兩個小孩沒有看到這棵紅木。後座的女人和兩個小孩轉身瞠目結舌地看著傑克和理查德,張大的嘴變成小小的黑洞。他們看到兩個男孩如鬼魅般無中生有地出現在馬路邊,就像柯克艦長和史波克從企業號上被光束傳送過來一樣①。

  「你有力氣再走一段路嗎?」

  「沒問題。」理查德答道。

  傑克踏上17號公路,穿過樹底的大洞。

  這一切可能全是做夢,他想。他可能還在魔域裡的海灘上,理查德在他身邊昏迷不醒,巴卡慈祥地凝視著他們。我媽總是說……我媽總是說……

06

  雖然北加州這天是個晴朗的好日子,但他們倆卻像走在濃霧中。傑克領著理查德走出紅木森林,步下斜坡,穿過十二月的乾枯草地。

  ……任何電影裡,最重要的人往往是攝影師……

  他的身體需要更多睡眠。他的頭腦需要度假。

  ……苦艾酒常常毀了一杯馬丁尼……

  理查德默默跟在後頭,一路沉思。他實在走得太慢,傑克只得不時停在路邊等他跟上。前方半英哩處可以看到一個小鎮,應該就是斯托利維爾。幾棟矮小平房座落道路兩邊,其中一棟有個招牌寫著「古董」。過了這幾棟屋子,十字路口上空懸著交通號誌,傑克看到了加油站外寫著「汽車」的招牌一角。理查德步履艱難地走著,頭已經快垂到胸口。當理查德走近,傑克終於發現他的朋友正在哭泣。

  傑克伸手攬住理查德的肩膀。

  「有件事我想讓你知道。」他開口。

  「什麼事?」理查德臉上掛著淚珠。

  「我愛你。」傑克說。

  理查德的視線移回路面,傑克的手停在他朋友的肩上。過了一會兒,理查德抬起眼來——筆直地望向傑克——並點點頭。就像莉莉‧卡瓦諾‧索亞曾對兒子說過的:傑克,有些時候,有些心裡話是不用說出口的。

  「我們走對路了,理查德。」傑克說。他等理查德抹了抹眼睛。

  「我想,會有人在加油站和我們碰面。」

  「該不會是希特勒吧?」理查德用掌根輕壓雙眼。等他準備好了,兩個男孩便一起走向斯托利維爾鎮。

07

  有輛凱迪拉克停在加油站的建築陰影中——是輛敞篷愛都,車身後方還有狀似迴力鏢的電視天線。它大得像台拖車屋,黑得宛如死亡。

  「噢,傑克,糟了。」理查德呻吟著,抓住傑克的肩膀。他雙眼圓睜,嘴唇不停顫抖。

  傑克感到腎上腺素急速分泌,但沒有讓他覺得變得比較強壯。他只覺得疲憊,真是夠了!夠了!夠了!

  抱著早已不再發光、宛如廉價商店賣的水晶球般的魔符,傑克走下小丘,前往加油站。

  「傑克!」理查德在他身後虛弱地尖叫,「你是哪根筋不對勁?那是他們!那車子跟在塞耶校園裡的一樣!跟文都岬的一樣!」

  「是巴卡要我們來的。」傑克說。

  「你腦袋壞了,傑傑。」理查德小聲嘀咕。

  「我知道。不過這次不會有事。相信我。還有,別叫我傑傑。」

  凱迪拉克車門打開,一條穿著褪色丹寧布褲、肌肉壯碩的腿伸了出來。當他看到駕駛員的黑色工作靴頭開了口、露出長而帶毛的腳趾時,不安立刻變成恐懼。

  理查德像隻小田鼠般縮在傑克身邊。

  那是狼人,不錯——那人還沒轉過身,傑克就知道了。他身高將近七英呎,頭髮長而蓬亂,看起來不太乾淨,糾結的頭髮垂到領口,裡面還夾著幾莖牛蒡草。然後這大個子轉過身來,傑克看見他眼中的橘色光芒——轉瞬間,恐懼又變成喜悅。

  傑克朝他飛奔而去,加油站員工大感驚奇,雜貨店門口的閒人也望著他們。傑克頭髮飛散,破鞋吧嗒吧嗒踩著路面,臉上綻開一抹傻笑,眼睛發出像魔符般的光彩。

  那匹狼穿著奧許考什連身褲,戴著類似約翰‧列儂的無框眼鏡;他也露開大大的歡迎笑容。

  「阿狼!」傑克‧索亞放聲尖叫,「阿狼,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距離狼人還有五英呎,傑克已經等不及地跳起來撲向他。狼人高興地笑著,輕輕鬆鬆接住傑克。

  「傑克‧索亞!嗷嗚!瞧瞧你!就跟巴卡說的一樣!這個地方臭得跟沼澤裡的大便一樣,我在這裡,你也在這裡!傑克和他的朋友都在這裡!嗷嗚!好呀!太棒啦!嗷嗚!」

  是他身上的味道讓傑克發現他不是阿狼,也是這味道讓傑克發現他與阿狼有某種關係……非常親密的關係。

  「我認識你的胞弟。」傑克仍倚在狼人毛茸茸的強壯臂彎裡。他這才抬頭看清他的長相。他的五官比阿狼更成熟、更有智慧,但同樣和善。

  「我弟弟阿狼。」狼人放下傑克。他伸出手,用一隻手指碰了碰魔符,臉上滿是敬畏。當他碰到魔符時,魔符内出現一道亮光,然後像顆彗星般消失在魔符深處。

  他深吸一口氣,望著傑克露出笑容,傑克也回他一笑。

  理查德走上前,驚奇中帶著謹慎地看著他們兩個。

  「魔域裡的狼族有好有壞——」傑克開口。

  「有很多很多好狼。」狼人插嘴。

  他衝著理查德伸出手。理查德先是退縮了一下,才與他握手。

  「這位是我的阿狼的哥哥。」傑克驕傲地說。他清清喉嚨,不太清楚該如何表達這份感受。狼人知道弔唁是什麼意思嗎?

  「我很愛你的弟弟。」傑克說,「他救了我一命。除了你面前這位理查德,阿狼是我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我很遺憾他不在世上了。」

  「他現在在月亮裡了。」阿狼的哥哥說,「他會回來的。所有事物都會離去,傑克‧索亞,就像月亮一樣。所有事物都會回來,也像月亮一樣。我們走吧,我想趕快離開這個臭地方。」

  理查德滿頭霧水,但傑克明白他的意思——加油站裡滿是碳氫化合物燃燒過後又熱又油的氣味,濃得就像件棕色的布幕。

  狼人走向凱迪拉克,像個轎車司機一樣打開後座車門——傑克心想,也許這就是他現在扮演的角色。

  「傑克?」理查德一臉害怕。

  「沒事的。」傑克說。

  「可是我們要去哪——」

  「去見我媽媽吧,我猜。」傑克說,「我們要橫越整個國家,前往新罕布夏的阿卡迪亞海灘。頭等艙。我們出發吧,理查德。」

  他們走向車子。寬闊後座的另一頭是個破舊的吉他盒。傑克又興奮起來。

  「斯皮迪!」傑克轉向阿狼的哥哥,「斯皮迪會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我不認識什麼叫斯皮迪的人。」狼人說,「以前有個叔叔名字跟他有點像,不過後來他的腳受傷了——嗷嗚!——連跟上牲口走路都沒辦法。」

  傑克指指琴盒。

  「那東西是哪裡來的?」

  狼人笑了,露出許多大牙齒,「巴卡的,」他說,「他留給你的。我差點忘了。」

  他從後口袋拿出一張非常舊的明信片,正面是一座旋轉木馬,其中有好些木馬非常眼熟——埃拉‧斯皮德與銀仙子也在裡面——但畫面前景中的女士還穿著裙撐,男孩穿著燈籠褲,男士戴著圓頂氈帽,留著八字鬍。明信片經歷長久歲月後已經起了毛邊。

  他翻到反面,頂端印著「阿卡迪亞海灘遊樂場,一八九四年七月四日」。

  是斯皮迪——不是巴卡——在下方留了兩句話,他的字寫得不太好,用鉛筆寫的,筆心也沒削尖。

  幹得很漂亮,傑克。箱子裡的東西需要的話儘管用——剩下的好好保管,或者丢掉。

  傑克把明信片放進後口袋,爬進凱迪拉克的後座,滑過豪華的坐墊。吉他盒上有個鎖扣壞了,他打開其他三個。

  理查德跟在傑克後頭。

  「我的老天!」他低聲驚呼。

  整個吉他盒裡塞滿了面額二十元的鈔票。

08

  阿狼的哥哥帶著他們回家。有一陣子,傑克對於這個秋天經歷的一切,開始覺得有點模糊。他和理查德坐在凱迪拉克後座,阿狼的哥哥不斷往東往東再往東走。他還認得路,有時他會放「清水樂隊」的錄音帶,《穿越叢林》看來是他最喜歡的歌,每次音量總要調到幾乎震破耳膜。或者,他會不斷按著座位旁的窗戶升降鈕,聽著窗外風聲的音調變化,完全沉迷其中。

  往東,往東,再往東——每天清晨開進日出中,夜晚降臨時開進每一片神秘的深藍色暮靄。先是聽著清水樂隊約翰‧福格蒂的歌聲,然後是風聲,然後約翰‧福格蒂,然後風聲。

  他們會停下來在斯塔吉速食店、漢堡王或肯德基吃點東西。到了後來,傑克和理查德點套餐,狼哥則點家庭號,自己吃完那桶二十一塊炸雞。從他的咀嚼聲聽起來,應該是連骨頭也吃下去了,這讓傑克想起了那次阿狼吃爆米花的事。那是在哪裡?曼西市。曼西市郊區——六片聯映電影院裡。就在他們被捉進陽光之家前沒多久。他露出微笑……接著又覺得像有支箭鑽進心窩。他望向窗外,這樣理查德才不會看見他的淚光。

  第二天晚上他們停在科羅拉多州朱爾斯堡,狼哥從後車箱搬出組合式烤肉架做了頓豐盛的野餐。他們在積雪的原野上就著星光用餐,身上穿著用吉他盒裡的鈔票買來的毛皮大衣。天上流星如雨,狼哥在雪地上像孩子般跳起舞來。

  「我喜歡這傢伙。」理查德若有所思地說。

  「我也是。真希望你有機會認識他弟弟。」

  「我也希望。」理查德開始收拾殘餚垃圾。他接下來的話讓傑克大爲困惑。

  「我開始忘記很多事情了,傑克。」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這次的經歷,每走一英哩,我能回想起來的細節就更少一點。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可是我覺得……我覺得這是我想要的。說實話,你真的認爲你媽媽平安無事嗎?」

  傑克已經試著打電話回阿蘭布拉三次。總是沒人接。他不太擔心。沒事的。但願如此。等到他回去,她一定還在。病著……但還活著。希望是這樣。

  「嗯。」

  「那她爲什麼不接電話?」

  「摩根一定對電話動了手腳。」傑克回答,「我敢打賭,他一定也對阿蘭布拉飯店裡的人幹了什麼事。她應該沒事。她還在生病……可是還好好活著。她還在。我感覺得到。」

  「那如果說這東西真的把她治好了——」理查德做個鬼臉,然後身子一縮。

  「你們還會……我的意思是,你覺得她還會讓我……呃,讓我跟你們在一起嗎?」

  「不會吧。」傑克幫著理查德收拾,「我猜她大概會想把你送去孤兒院,或是關進監獄。少胡思亂想,理查德,你當然可以繼續跟我們待在一起。」

  「可是……我爸爸幹了那些事……」

  「你爸爸是你爸爸,理查德,」傑克回答得乾脆,「不是你。」

  「那你不會老拿這件事情來損我吧?」

  「假如你想忘記,我就不會。」

  「我想忘記,傑克。我真的想。」

  狼哥走過來:「準備好了嗎?嗷嗚!」

  「全都準備好了。」傑克說,「聽著,狼哥,等下可以放我在夏延市買的斯科特‧漢密爾頓的錄音帶嗎?」

  「當然好呀,傑克。然後再放清水樂隊怎麼樣?」

  「《穿越叢林》,對吧?」

  「好歌,傑克!好帶勁!嗷嗚!」

  「說得沒錯,狼哥。」他對著理查德促狹地翻翻白眼,理查德也還他一個眼色,笑逐顔開。

  翌日,他們穿越内布拉斯加與愛荷華兩州,再隔一日,他們趕路的行程經過了令人心傷的陽光之家廢墟。傑克認爲,狼哥是刻意帶他們經過這裡,也許,他想看看自己弟弟的葬身之所。他把清水樂隊的帶子放進去,開到最大聲,然而傑克依然覺得,自己聽見狼哥的啜泣聲。

  時間過得飛快,旅程第五天日落時分,他們進入新英格蘭。

  注釋:
  ①《星際迷航》中的人物和設置。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9:41

第四十七章 旅途終點

01

  對傑克來說,從加州到新英格蘭的這段漫漫長路,似乎被濃縮爲一個下午與一個黃昏。一個感覺有數日之長的下午,和一個宛如一輩子那麼長的黃昏。當傑克看向儀表板上的鐘,以爲才過一小時,不料已經過了三個小時。他心想,現在跟剛才還是同一天嗎?車上正播放著《穿越叢林》狼哥搖著頭,不住地微笑,一面尋找正確的路。從後車窗可以看到晚霞的萬種風情,自紅而藍而紫,在落日餘暉中,傑克回想著旅途中的一切細節,狼哥陶醉在喧鬧的樂聲中,看著時間飛逝。傑克靠在後座椅墊上,睜眼時不是微明就是薄暗,不是日光便是星光。有件事是傑克特別注意到了,那就是一進入新英格蘭,魔符又發起光來了,時間似乎回到了常軌。睡眠中,時間偷偷溜走,一旦醒來,在嘈雜的樂聲中,忽而科羅拉多,忽而伊利諾州。狼哥專心開車,他看到理查德在車廂的小燈下看書,那本書是《布魯卡的腦》① ,唯有理查德對時間一點也不含糊。傑克睡醒了,浸淫在音樂與夜色中,陷入沉思。直到目前,一切堪稱順利,任務就快完成,只差到新罕布夏的這段路了。

  他們過了五天,或者這只是個漫長的夢境?不論如何,有理查德伴著他,理查德是他的兄弟。

  第五天日落時分,魔符恢復發光,傑克也恢復了時間意識。在傑克心目中,經過奧特萊該是第六天的事,他會告訴狼哥怎麼走,然後把那隧道和酒館指給理查德看。可是他又不願再次見到奧特萊這個地方。狼哥飛也似的開著車,帶著他們上了95號州際公路,一會兒就到了康乃狄克州,阿卡迪亞海灘離此只有幾州了。循著新英格蘭海岸,傑克計算起里程,也計算起時間。

02

  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五時十五分,傑克西行之後的三個月,一輛黑色凱迪拉克轎車,開進新罕布夏州阿卡迪亞海灘的阿蘭布拉飯店鋪著卵石的車道,花園中的枯枝正在跟寒風搏鬥,西方天際,晚霞從紅轉橙,再淡入成黃色……然後是藍色……再變爲紫色。

  轎車駛進卵石車道,來到雙扇大門前停住,門後是一片黑暗。頭燈熄滅之後,車身便籠罩在陰影中。車後的橘色停車燈還亮著,排氣管排出白色廢氣。

  這是一天的終了,西方天際展示著異彩。

  就是這裡。此時此刻。

03

  汽車後座還有些微光,那是魔符發出來的,微弱得就像隻螢火蟲。

  理查德緩緩將臉轉過來對著傑克,他看起來緊張而又疲乏,雙手緊抱著那本卡爾‧薩根的書。

  理查德的魔符,傑克想著,露出微笑。

  「傑克,你希望我——」

  「不必了,」傑克說,「等我叫你就好。」

  他打開右邊的後車門,下了車,回頭望向理查德。理查德蜷縮在後座角落,抱著書,看起來怪可憐的。

  傑克不假思索地折回來,輕輕吻了理查德的臉頰。理查德伸手勾住傑克的脖子,用力地擁抱了好一會兒。最後他放開手。兩人都沒有說話。

04

  傑克上了通往大廳的石階,卻不進門,往右一轉,循著車道邊緣走下去,那兒有道鐵欄杆圍著,從那裡下去,山岩順勢下降直到灘頭。右側遠方,聳立天際的是阿卡迪亞遊樂場的雲霄飛車。

  傑克面向東方,海風正強,把他前額的頭髮吹向後方。

  他用雙手擎起魔符,似乎在向大海行他的獻禮。

05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一個名叫傑克‧索亞的男孩駐足於浪花與陸地相接的灘口附近,懷中抱著一個珍貴的寶物,眺望夜裡平靜的大西洋。這天,他就要十三歲了,雖然他毫不自覺,但他美麗得異乎尋常。他有一頭長長的棕髮——也許太長了些——海風輕輕撥開那頭長髮,露出他秀氣英挺的眉毛。他兀自沉思,想著他的母親,想著這幢飯店裡他們共享的那間套房。樓上的她會爲他點亮一盞燈嗎?他情願相信答案是肯定的。

  傑克轉過身,他的眼眸在魔符的光輝中閃閃發亮。

06

  莉莉瘦得皮包骨似的手顫抖著在牆面摸索,尋找電燈開關。好不容易摸到了,她打開電燈。任何人在這一刻見到她,都會不忍心地別過頭去。上個星期以來,癌症變本加厲,她只剩下一副皮包著的骨頭。病魔似乎意識到有什麼事在醞釀著,有一天總要攤牌。她眼眶外的棕色變成了黑色,身上也不再豐腴,手臂的肌肉鬆弛,如今體重只剩七十八英磅。大腿後側也出現紋路。

  不但如此,上個星期,她還染上了肺炎。

  身體這麼糟,是很容易染上呼吸器官疾病的,當然,身體好的人也未嘗不會得肺炎,但她無疑不是這種人。她房間裡的電暖器早已停止運轉,停了多久已無法計算,時間對她來說一如坐在凱迪拉克裡的傑克,變得十分難以捉摸,她彷彿記得暖氣是在那一夜,她用拳擊破玻璃窗、趕跑那貌似摩根的海鷗時停掉的。

  自從那時起,阿蘭布拉飯店就像一座冰窖,她要葬身此地的冷宮了。

  假使阿蘭布拉飯店會變成這德行是摩根一手促成的,那麼他還真是幹得又狠又徹底。所有人都消失了。全都不見了。再也沒有女侍在大廳裡推著她們吱吱嘎嘎的推車,也沒有吹著口哨的工友。沒有說話拐彎抹角的櫃台職員。摩根把那些人都塞進口袋裡,帶回家去了。

  四天前就沒人送餐給她了,她設法從房間走到電梯口,還隨身帶了把椅子,以便隨時休息,還可兼作手杖。但這四十英呎距離,她足足走了四十分鐘。

  按了電梯的按鈕,根本沒有響動,連按鈕的小燈都不亮了。

  「去你媽的!」莉莉啞著嗓子咒罵,試著再走二十英呎到樓梯口。

  「喂!」她朝樓下喊道,她對著樓梯口叫喊,還是沒有回音。她咳得厲害,扶著椅背直不起腰來。

  就算聽不見她的叫喊,至少也該有人聽見她咳嗽連連吧?

  沒人理她。

  她又叫了第二次、第三次,又猛咳一陣,然後轉身走回走廊,現在,回程看起來有如内布拉斯加州的公路交流道一樣遠。她沒膽量走下樓梯。她鐵定沒力氣再爬上來的。樓下根本沒有人;大廳裡沒有、羊鞍餐廳裡沒有、咖啡廳裡沒有,到處都沒有。電話也不通了。最起碼,她房間裡的電話不通了,而且整個飯店裡都沒聽到任何電話鈴聲。算了,不值得。這賭注太大,她可不想活活凍死在飯店大廳。

  「傑克啊,」她喃喃自語,「你到底在哪——」

  咳嗽又來了,這一次咳得兇了,她倒向一邊,昏了過去,把椅子也拖倒了。她在地上直挺挺地躺了一個鐘頭,肺炎就是這樣染上的。

  她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接著就一直發著高燒,她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覺得自己的肺裡像個水族箱。她挺了下來,因爲她的心裡堅持著那瘋狂的念頭,傑克正在歸途上。

07

  最後一次昏睡恍如落入沙漏中的漩渦,胸腔中咻咻不已。

  不知是什麼使她忽然醒來,她在黑暗中循著牆壁摸到電燈開關,開燈以後,下得床來,就沒有餘力再做什麼了。雖然中途倒下去兩次,但她終於站了起來,扶住椅背,掙扎著挨向窗口。

  B級電影天后,莉莉‧卡瓦諾,已經不再。她被癌症啃噬著,高燒銷盡了她的體力。

  她來到窗邊,望向外頭。她望見有個人的身影——還有個發亮的圓球。

  「傑克!」她試著叫喊,卻只能發出沙啞的低音。她想揮手,卻招來一陣暈眩。

  她氣喘吁吁,抓住窗緣。

  「傑克!」

  突然,那人手中球體的光芒往上射出,照亮了他的面龐,這是傑克,那是傑克的臉沒錯,是傑克,噢,感謝老天,真的是傑克,傑克終於回來了。

  那身影拔腿狂奔起來。

  傑克!她原本深陷死寂的雙目瞬間炯然有光,淚珠順著蠟黃的臉頰流下。

08

  「媽媽!」

  傑克狂奔過大廳,看見老式的電話接線盤一片焦黑,彷彿這裡剛經歷過一場電線走火的意外,不過傑克旋即便將這景象置諸腦後。他已經看見她了;她的樣子糟糕透頂——她映在窗戶上的剪影乾瘦得簡直就像個稻草人。

  「媽媽!」

  他跑上樓梯,起初一步兩階,後來變成一步三階,手中的魔符射出一陣粉紅色光束,轉眼又暗淡下來。

  「媽媽!」

  他沿著走廊衝向他們的套房,傑克腳步飛騰,直到這一刻,他終於聽見了她的聲音——不再是鏗鏘的號角或輕快的笑聲,而是垂死前的哀鳴。

  「傑克?」

  「媽媽!」

  他衝進房裡。

09

  在樓下的車上,理查德‧斯洛特緊張地仰望上面的窗戶,他在這裡幹什麼?傑克在這裡幹什麼?理查德的眼睛好痛。他在向晚的昏黃天色中向上仰望,彎腰側身倚著車門,忽然看到一陣耀眼的白光,透過樓上窗口,照得飯店門前一片光亮。理查德將臉埋進膝蓋間,開始呻吟。

10

  一進房間,傑克見到整個屋子凌亂不堪,簡直像個小孩的房間,床上空盪盪地沒有人影。終於,傑克發現莉莉倒在窗前的地上,他心頭一涼,本來要說的話哽在喉頭,藉著魔符再度發出的強光,屋裡被照耀得如同白晝。莉莉低喊著:「傑克?」,傑克答道:「媽媽!」莉莉的長髮拖在污穢的地毯上,蒼白的手亂扒著,瘦得像隻獸爪。噢,媽媽,我的天!傑克飛奔過整個房間。

  他聞到濃厚的病人氣息,死神已隨侍在側。傑克不是醫生,對於莉莉的病況也一無所知,不過他知道一件事——母親的死期不遠了,她的生命正從許多看不見的小縫隙逐漸流失,而她所剩的時間不多了。她叫了他的名字兩次,彷彿她僅存的力氣只夠說出這寥寥幾字。傑克早已不禁淚流滿面,他將手擱在她意識模糊的額頭,並且將魔符安置在她身邊的地板上。

  她的額頭滾燙,頭髮像是沾滿沙子。

  「媽媽,媽媽,」傑克喚著,將兩手伸進她身子底下。他仍舊不忍直視她的臉。隔著薄薄的睡袍,傑克覺得她的臀部燙得像烤爐的門。他的另一隻手臂感覺到她的左肩脈搏同樣滾燙。他抱起她,好像抱著一堆衣服,她的手令傑克哀歎一聲。莉莉的手臂無力地下垂。

  (理查德)

  傑克想到,在文都岬背著理查德下山時,他雖然在發燒,身上長著疹子,但情況還是比母親現在好多了。他知道媽媽的體質已經太差,而她僅存的一口氣,還在用來喊著他的名字。

  她叫了他的名字,他緊抓住這念頭。她還能掙扎著來到窗口,叫了他的名字,這是不可能的事,你簡直無法想像她就要死去。她瘦成那樣,一隻手臂伸向前方,就像即將被刀砍下的枯枝……連結婚戒指都從手指上鬆脫了。他抑制不住地痛哭起來,「沒事了,媽媽。」他說,「沒事了,全都解決了,沒事了。」

  他的手臂感到母親的身體一陣震動,彷彿在回應他說的話。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安放在床上,她毫無重量地滾向一邊,長髮從臉上垂向一側。傑克單膝跪在床上,俯身向著母親。

11

  曾經,在這趟旅程的最初,他看到母親坐在店裡喝茶,一副蒼老的模樣,他立刻回想起莉莉‧卡瓦諾‧索亞從前那煙視媚行② 、彷彿永遠不老的容顔——金黃燦亮的秀髮,刀鋒般的銳利笑容,臉上滿不在乎的神情。這幅電影看板上的形象,讓傑克重新獲得了力量。

  躺在床上的女人和電影看板上的女明星幾乎判若兩人。淚水一時間模糊了傑克的視線。

  「噢,不要、不要、不要。」他伸出手輕撫她蠟黃的臉頰。

  她病得像是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他緊握住她乾枯而無血色的手。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他甚至無法允許自己說出那個字。

  現在,他知道了眼前這瘦小的女人剛才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她不斷期盼著,知道他終將歸來。她對他的信心以及知道他何時歸來,也一定與魔符的力量有關。

  「我在這裡啊,媽媽。」他低聲輕喚,涕淚直流,毫不猶豫地用衣袖擦著鼻子。

  然後他發現自己全身正不住顫抖。

  「我把它帶回來了。」他感到一陣絕對的光榮,一股純粹的成就感。

  「我把魔符帶回來了。」

  他將她的手輕輕放在床單上。

  在椅子旁邊的地上,魔符持續發出亮光,只是那光芒昏暗迷濛。他曾將魔符在理查德身上從頭到腳滾過一遍,如此治癒了他;也用一樣的方法救了斯皮迪。但這次不一樣。

  他不可能把魔符打破,即使這麼做可以救母親一命———至少他知道這點。

  現在,魔符内部慢慢充滿白色雲霧。傑克將手放在魔符上,魔符頓時綻放出炫目的大片光芒。

  傑克回到床邊,魔符的光芒依然照耀在四壁與天花板上,使得床上剔透明亮。

  傑克拿起魔符時,覺得它不再像玻璃那麼堅硬,而是柔軟如溫熱的塑膠,它在漸漸變化。

  傑克把變化中的魔符放在母親掌中。它知道它的任務;它是爲了這一刻才被創造出來的。

  他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光芒四射?發出藥味?創造出宇宙的大爆炸?

  什麼事也沒發生。他的母親依然動也不動,奄奄一息。

  「天哪,」傑克禁不住哭喊,「求求你——媽媽——求求你——」

  他的聲音哽住了。魔符的直縫突然無聲無息地裂開,光慢慢從縫中溢出,流滿他母親的手掌,在雲霧繚繞的魔符中心,更多光芒流洩出來。

  窗外突然傳來嘈雜的樂聲,那是鳥兒在歡騰慶賀的生之歌。

12

  傑克屏住呼吸,看著魔符中的光芒流溢滿床,雲霧般的光澤隨之湧出,他看到母親的眼皮微微悸動。

  「媽媽,」他低語著,「噢……」

  暗金色的光從魔符的開口流出,飄向他母親的手臂上方,她灰黃乾枯的臉龐微微皺了一下。

  傑克不自覺地吸了口氣。

  (什麼?)

  (音樂?)

  這從魔符内湧出的暗金色雲霧籠罩住他母親的身體,形成一層半透明的薄膜。傑克看見它飄向莉莉的胸膛,飄向她枯瘦的雙腿。

  隨著暗金色雲霧,一種神奇的香味也從魔符的裂縫中飄出,一種似甜非甜的氣味,花香與土地的氣味。一種生之氣味,傑克想道,雖然他從未參與過生産過程,但在將這氣味吸進肺裡時,他覺得,傑克‧索亞在這一刻誕生了——而在他的想像中,魔符的這道裂縫就像是産道(他當然沒有真正看過産道,而且對此生理結構只有些許不完整的知識)。傑克筆直看進膨脹的魔符上面的這道裂縫。

  現在他才首次注意到,窗外的鳥鳴與這現象合成了燦爛的樂章。

  (音樂?怎麼會……?)

  一枚彩色小球飛過他眼前,在魔符裂開的縫隙間閃爍幾次,然後深深潛入魔符内部。傑克眨了眨眼,但見氤氲環繞,小球在大球中翻滾,球上的海洋、陸地隱約可辨,傑克自身好像也進入這個須彌世界,小如微塵。接著又有第三、第四顆,以至無數的圓球,參與了這個運作。

  莉莉動了動右手,發出呻吟。

  傑克不顧一切地哭了起來。她會活下來。他老早就知道了。一切就像斯皮迪說過的,魔符正在將生命力重新灌入母親被病魔摧殘得不成人形的病體,殺死那個想要殺死他母親的魔鬼。

  翻鬆的土壤、茉莉花和木槿花的香氣在他的鼻腔中纏捲。一滴淚珠沿著鼻樑滾落,在魔符斑斕旋轉的光暈中閃閃發亮,宛如鑽石。他看到一道星河掠過魔符的裂縫,虛空的黑暗中出現一道金黃的陽光。魔符中似乎充盈著樂音,盈滿了整個房間與外面的整個世界。他看到一個女人的面孔,陌生人的面孔,許多孩子的面孔,其他女人的面孔……

  淚水滑下臉龐,他又看到母親的臉,那自信慧黠、擁有數十部作品的B級片女王的臉孔。他覺得自己就快爆炸了。他的感官往外延伸,吐納著光芒。他看到母親的眼皮睜開,雖然只有短短兩秒,但他知道她活過來了。

  (此刻他就像窗外的鳥兒,就像魔符内的無數世界般充滿活力,他聽到伸縮號與小號聲,他聽到薩克斯風,接著還加入了青蛙與海龜以及鴿子的合唱。他又聽到狼人在月亮裡唱出的歌聲、水花拍打船頭以及魚兒躍起拍打湖面的聲音,而這些彙集成一曲恢宏的交響樂。)

  莉莉睜大雙眼,露出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驚訝表情,直挺挺地瞪著傑克。那是新生兒初次來到這個世界的表情。接著她猛地吸了口氣——魔符中彙集成河的無數世界,與傾斜的無數銀河和宇宙,頓時升起湧出裂縫。它們形成一道彩虹般的川流,流進她的口鼻……沉澱下來,在她灰敗的皮膚下隱約可見,宛如點點露珠,然後融入體内。有那麼一瞬間,他母親全身籠罩著光輝——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母親就是魔符。

  所有病容瞬間從她臉上退去。這裡說的不像電影那樣快轉,而是一轉眼,刹那間完成一切。她本來還病得很重……突然間就好了。她的臉頰浮現出玫瑰般的健康色澤。原本纖細稀疏的髮絲,轉眼變成滿頭豐厚滑順的蜂蜜色秀髮。

  她抬起視線,端詳傑克的臉,正好迎上傑克凝視的眼神。

  「噢……噢……我的上帝……」莉莉低喃。彩虹的光輝一點一點淡去——但她健康依舊。

  「媽媽?」他彎下腰,手上碰到某種彷彿玻璃紙的東西,那是魔符的外殼。他推開床頭几上的許多藥罐,將魔符放下。有些瓶子應聲摔碎,有些只是滾到別的地方,都無所謂,反正她再也不需要那些藥丸了。他以敬畏之姿,輕輕將魔符放下,他懷疑——不,是確定——它很快就會消失。

  母親綻放出笑容。那是一抹甜美的、滿足的、隱約帶點驚喜的笑容——你好,大千世界!我又回來了!你沒想到吧?

  「傑克,你回來了。」她終於說出口。她揉揉眼睛,想要確認這不是幻象。

  「是啊。」他說。他試著微笑,那是一抹美好的笑容,儘管淚水仍兀自流個不停。

  「我回來了。」

  「我覺得……好多了,傑克。」

  「真的?」他笑著,用手掌抹了抹濡濕的眼眶。

  「太好了,媽媽。」她的眼底閃耀著光芒。

  「抱抱我,傑克。」

  新罕布夏海岸邊,有幢人去樓空的度假飯店,有個名叫傑克‧索亞的十三歲男孩,他正在四樓某個房間裡,彎下腰,閉上雙眼,用力抱緊他母親,嘴角掛著微笑。他知道,往昔的平凡日子已經回來了。

  學校、朋友、遊戲、音樂,那種有學可上的日子、夜裡能鑽進鬆爽床單裡的日子、那種十三歲男孩該有的普通日子,終於回到他身邊了。

  魔符將這一切歸還給他。而等到他想起,回頭要尋找魔符時,魔符已經不見蹤影了。


  注釋:
  ①《布魯卡的腦》,由卡爾‧薩根所著,涉及廣泛的科學領域,也闡述了科學知識的本質及科學技術所帶來的社會後果。
  ②煙視媚行,比喻女子端莊嫻淑的態度。後轉用來形容女子輕佻放蕩的行徑。

尾聲

  偌大的白色寢宮中,魔域女王,勞拉‧德羅希安,在一群心焦如焚的宮女環伺之下,悠悠地睜開雙眼。


句點

  故事到此爲止。這是一個小男孩的故事,再講下去,就會變成一個男人的故事了。寫一部關於成人的小說,作家知道自己該在哪裡停筆——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通常該有的結局。不過寫一個少年的故事,作家必須盡力在最適當的地方畫下句點。

  這故事中大部分的角色至今還活著,而且活得興旺,幸福。也許終有一日,他們會值得我們續寫這個故事,看看他們後來變成什麼模樣。因此現在最好明智地閉上嘴,以免透露得太多。
——馬克‧吐溫《湯姆‧索亞歷險記》


《全書完》

附件:英文版: 《1984_The Talisman》.pdf (2.26 MB, 下載次數: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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