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奇幻] 魔符 The Talisman 作者:史蒂芬·金 (已完結)

 
kuanchaos 2018-3-29 18:02:3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1 45344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34

第三十七章 理查德記得……

01

  傑克感覺他們的身體倒向一旁,向下滾動,彷彿兩個世界之間接著一道短短的斜坡。悠悠忽忽,  逐漸退散,直到一切在浪濤中化爲空無。傑克依稀聽見奧斯蒙尖聲咒罵:「壞透了!天底下的男孩都壞透了!天經地義!骯髒!下流!」

  有一瞬間他們懸浮在半空中。理查德大叫一聲。接著傑克一邊肩膀著地,理查德的頭撞上他的胸膛。傑克沒有睜開眼睛,只是繼續躺著,手臂護著理查德,沉默地傾聽,辨認空氣的味道。

  很安靜。並非徹底死寂,但十分安靜——兩三隻鳥兒鳴囀,格外凸顯出這份寧靜。

  空氣冰涼,帶著鹹味。宜人的氣味……不過當然無法和魔域相提並論。就連這裡——無論「這裡」是什麼地方——傑克都能聞到一股潛藏的臭氣,像是滲進加油站停車場水泥地上的陳年汽油味。那是太多人開了太多車輛所排放的臭氣,早已污染了整個大氣層。傑克的嗅覺比過去更敏銳,因此,即便在這完全聽不見車聲的地方,都能察覺這味道。

  「傑克?你沒事吧?」

  「沒事。」傑克睜開眼睛,看看自己這話說得對不對。

  率先躍入眼簾的畫面令他産生一個驚悚的念頭:不知爲何,在他慌亂地想要趕在摩根現身前逃離之際,也許他並未成功地帶著兩個人騰回美國,而是莫名其妙加快了時光的轉速。他們似乎仍在同一個地點,只不過這地方老了、荒廢了,彷彿經過了一兩個世紀。火車依然停在鐵軌上,模樣沒有絲毫變化,其他景物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荒煙蔓草,那道壓在閱兵場上、天曉得通往何方的鐵軌,看起來老舊不堪,長滿厚厚的鐵鏽。枕木腐朽,看起來軟綿綿的,縫隙中冒出長長的野草。

  他將理查德抱得更緊了些,理查德虛弱地挪了挪身體,睜開眼睛。

  「這裡是什麼地方?」理查德左顧右盼,一面問道。附近有棟半桶形鐵皮屋,坐落在原本應是惡狼營舍的位置。波浪狀鐵皮屋頂鏽跡斑駁,是傑克和理查德放眼望去唯一能看清楚的部分,其餘部分則淹沒在雜亂的木樁、藤蔓與野草叢中。鐵皮屋前矗立著柱子,也許上面曾經架著路牌。若是如此,那上面的告示也老早就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傑克答道,一邊將目光投向原本是障礙訓練場的方向——如今只是一塊長滿野生福祿花和麒麟草的泥地——他將心底的恐懼說出口:「我可能把時間加快了。」

  出乎意料地,理查德笑了出來:「這樣的話,看到未來的世界變化不大,我倒挺高興的。」他伸手指著鐵皮屋前方的一根柱子,上面釘著一張紙,儘管經歷日曬雨淋,字跡仍清楚可辨:

  禁止進入,違者依法起訴!

  門多西諾郡警局

  加利福尼亞州警署

02

  「喂,你明明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傑克爲自己的愚蠢發窘,同時又鬆了口大氣。

  「那幹嘛還問?」

  「我也是剛剛才看到的。」理查德說。傑克追著他打趣的興致一下子化爲烏有。

  理查德看起來糟透了,簡直就像染上某種奇怪的結核病,只不過病毒侵蝕的不是肺部,而是腦袋。這倒也不能全怪在來回魔域一趟,對他的神智造成的打擊——事實上他似乎已經開始慢慢適應——而是如今他除了魔域,還得知了其他真相。雖說魔域存在的這個事實摧毀了他從小到大悉心建立呵護的認知世界,但關於這點,只要給他充分時間,說不定總有一天他能接受。最要命的其實是,傑克認爲,有一天發現自己的老爹原來是個超級大反派,這實在不是什麼值得恭賀的人生轉折。

  「好啦。」傑克儘量讓自己聽起來高興點——嚴格說,他真的有一點點高興。能夠從魯埃爾那種恐怖怪物身邊逃脫,就算是癌症末期病童,多少都有幾分高興吧,他這麼想。

  「理查德小子,我們還有承諾要守,晚上睡覺前有好多路要走,還有你看起來實在真醜。」

  理查德做了個鬼臉。

  「稱讚你有幽默感的人都應該被槍斃,傑傑。」

  「咬我啊,佛朗德① 。」

  「我們要去哪裡?」

  「不知道,」傑克說,「總之那地方就在附近了。我感覺得到,就像有根釣鈎卡在我腦袋裡。」

  「文都岬?」

  傑克扭過頭,凝視理查德良久。理查德的眼神難以捉摸。

  「爲什麼這麼問,查查?」

  「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

  傑克聳聳肩膀。也許是。也許不是。

  兩人開始慢慢穿越雜草叢生的閱兵場。理查德改變了話題。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他們正逐漸接近生鏽的大門。綠油油的草地上方掛著一片朦朧的藍色天幕。

  「這其中有任何一部分是真實的嗎?」

  「我們在一輛時速只有二十英哩、最快三十英哩的電動火車上過了好幾天,」傑克說,「而且原本我們身在伊利諾州的斯普林菲爾德市,現在來到加州北部近靠海岸邊。現在你自己說說看,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對……對,可是……」

  傑克伸出手。他的手腕上有許多又刺又癢的紅腫咬痕。

  「看這傷痕,」傑克說,「是蟲咬的。從魯埃爾‧加德納的腦袋裡掉出來的蟲子。」

  理查德把頭撇開,作嘔地哼了一聲。

  傑克攬住理查德肩頭。如果不這麼做,他覺得理查德可能就要腿軟倒在地上了。

  傑克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理查德的高燒,而他消瘦的程度也再次令傑克心驚膽跳。

  「抱歉,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等到理查德的臉色恢復一些,傑克說。

  「太殘忍了。」

  「嗯,是有一點。不過也許這是唯一能夠……呃……」

  「說服你的證據?」

  「是啊。也許吧。」理查德用他少了眼鏡保護、受傷的眼神望著傑克。這時他的嘴唇周圍佈滿小小的爛瘡,額頭上也出現了不少膿疱。

  「傑克,有件事我非問不可,而且我希望你……呃,老實回答我。我想知道——」

  噢,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理查德小子。

  「再等一下,」傑克說,「過一會兒,我們會把你想問的問題和我知道的答案一口氣說個明白,不過現在,有些正事得先搞定。」

  「什麼正事?」

  傑克沒有回答,逕自走向那輛小火車。他駐足片刻,凝視著火車:矮胖的引擎、空車廂、拖板車。難不成是他無意間連這輛小火車一起帶進加州了?他可不這麼認爲。帶著阿狼一起騰已經不是件容易的事,拖著理查德從塞耶中學進入魔域也差點扯斷他一條手臂,何況這兩件差事都耗去他許多精神才達成。就他目前的記憶判斷,他在騰的時候壓根沒想過火車——他一心只想著在理查德的老爹現身前帶他遠離惡狼軍團的訓練營。

  每樣物體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後,在形態上多少會産生點改變——看來遷移的過程似乎也包括了某種轉譯程序。襯衫會變成中世紀的無袖背心外套;牛仔褲會變成羊毛長褲;鈔票會變成一截一截的竹錢。然而這輛火車的外觀卻和在魔域裡時一模一樣。顯然摩根已成功打造出某個能夠進出兩個世界卻不會産生形變的物體。

  還有呢,他們在那裡穿的可是藍色牛仔褲呢,傑克。

  是啊。而且雖然奧斯蒙手上拿著他的招牌皮鞭,他還有一把小型輕機槍呢。

  摩根的衝鋒槍。摩根的火車。

  頓時,他的背上冒出一大片雞皮疙瘩。他好像聽見安德斯在嘀嘀咕咕:真是不幸。

  對,他說得沒錯。這檔事實在太不幸了。安德斯是對的,這就好像一大堆邪惡的魔鬼齊聚一堂似的。傑克將手探進駕駛室,取出一把烏茲衝鋒槍,裝上新彈匣,走回理查德身邊。理查德一直站在一旁,像在思考著什麼事情似的四下打量。

  「這地方看起來好像一座古老的生存戰鬥營。」他說。

  「你是指爲了第三次世界大戰而讓傭兵進行訓練的營地?」

  「嗯,類似。加州北部有好幾個這種地方……有段時間這種營地接連出現,也興盛了一陣子。不過後來因爲第三次世界大戰沒有馬上開打,人們就漸漸失去興趣。還有些人因爲非法持有槍械和毒品遭到逮捕。我……我爸告訴我的。」

  傑克不置一詞。

  「你打算怎麼處理那堆軍火,傑克?」

  「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摧毀那輛火車。有異議嗎?」

  理查德聳聳肩;他的嘴角往下一撇,露出不高興的樣子。

  「沒有。隨便你。」

  「如果我用烏茲衝鋒槍射那堆該死的塑膠炸藥,你覺得會管用嗎?」

  「光一顆子彈可能不夠。一整個彈匣可能有用。」

  「我們來試試。」傑克拉開保險。

  理查德抓住他的手臂。

  「開槍之前,我們先躲到圍牆附近可能比較保險。」他說。

  「好。」

  在藤蔓密布的圍牆邊,傑克將衝鋒槍對準那堆方正柔軟的黃色炸藥包裹掃射。他扣下扳機,烏茲衝鋒槍撕裂寧靜的空氣。火焰在槍口神秘地懸掛了好一會兒。空盪盪的營地靜謐得宛如教堂,槍聲顯得格外驚人刺耳。受到驚嚇的鳥群振翅而飛,移師到森林裡更安靜的區域。理查德眉頭深鎖,兩手捂住耳朵。防水布彈跳舞動。

  接著,雖然他扣著扳機的手指仍未放鬆,槍火卻停了下來。子彈用完了。

  「哈。」傑克說,「這下可好。你還有沒有別的主意——」

  轟然一聲巨響,拖板車冒出藍色火光。傑克看見拖板車彈跳起來,脫離鐵軌,活像要飛起來似的。他勾住理查德的脖子,拉著他趴下。

  接連的爆炸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金屬碎片在頭頂呼嘯而過,猶如一陣驟雨,叮叮咚咚落在鐵皮屋頂上。偶爾擊出較大的聲響,像是敲響一記銅鑼,尤有甚者,更大的殘骸甚至擊穿屋頂,鑿出大洞。這時某個物體擊中圍牆,不偏不倚打在傑克頭頂上方,擊出一個比傑克兩拳相加還要大的窟窿,傑克當下決定該是閃人的時候了。他抓住理查德將他往大門的方向拖。

  「不對!」理查德大吼,「鐵軌!」

  「什麼?」

  「鐵——」

  嗖的一聲,某個東西飛過兩個男孩上方,他們同時縮了一下,頭撞在一塊。

  「鐵軌才對!」理查德大叫,一面用毫無血色的手揉著頭。

  「別上馬路!沿著鐵軌走!」

  「收到!」傑克一頭霧水,但毫不質疑。反正他們得趕快開溜就對了。

  兩個男孩沿著生鏽的鐵絲網圍牆下端向前爬行,猶如試圖跨越無人地帶的士兵。理查德稍微領先,帶著傑克前往遠端鐵軌穿出圍牆的閘口。

  傑克一面爬,一面回頭張望——透過稍微敞開的大門,他需要看見的和想要看見的景象已能一覽無遺。火車大半個車身就像憑空蒸發似的。扭曲的金屬殘塊,有些還能辨認,大多數則已面目全非,橫陳在一個巨大渾圓的坑洞裡;它們回到了美國的土地上,這裡是它們被打造、被買賣的地方。傑克和理查德沒有被那些滿天亂飛的碎片砸死,還真是福星高照,甚至連一點小擦傷都沒有,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最危急的時刻過去了。他們已經走到大門外,站了起來(如果還有餘爆,他們也準備好隨時閃避,拔腿開溜)。

  「你把他的火車炸了,我爸爸知道一定很不爽,傑克。」理查德說。

  說這話時,理查德聽起來平靜無比,然而當傑克轉頭望去,才發現他臉上掛著眼淚。

  「理查德——」

  「對,他一定會很不高興的。」理查德彷彿在自言自語。

03

  傑克相信,離開營地的鐵軌約略通往南方,長年荒置的軌道中央雜草茂盛,高度及膝,上面佈滿鐵鏽,有些段落的鐵軌變形拱起,像波浪一樣。

  是地震造成的,傑克畏怯難安地想道。

  他們身後,塑膠炸藥仍接二連三傳出爆炸聲。每當傑克認爲爆炸終於結束了,馬上又會冒出一陣刺耳冗長的砰!轟轟轟轟——他覺得這聽起來簡直就像巨人在清喉嚨的聲音。或一陣突來的旋風。他回頭瞥了一眼,看見黑色煙霧像布幕般遮蔽了天空。他豎耳傾聽,等待另一回合劈啪作響的火焰——就像所有曾在加州沿岸定居過的人,傑克怕火——最終卻什麼也沒聽見。這一帶的森林看起來讓人有種置身新英格蘭的錯覺,扶疏蓊鬱,飽含濕氣,儼然與下加利福尼亞地區那種淡棕色調的景緻和清新乾爽的空氣形成鮮明的對比。

  整座森林滿是充沛的生命力;前方的鐵軌逐漸爲森林深處越發濃密的樹木與四處糾纏的藤蔓吞噬(我敢打賭,那些藤蔓一定有毒,傑克想著,手指下意識地搔了搔腕上的咬痕),頭頂上被樹蔭遮蔽的天空,看起來幾乎像是與地上鐵軌相映襯的灰藍色小徑。就連鐵路上的煤渣都覆著青苔。這地方幽蔽神秘,是藏匿秘密之地。

  他大步大步走著,不單爲了趕在警察或消防隊逮到他們之前逃離現場。這速度也能讓理查德保持安靜。他賣力的步伐讓兩人無法繼續說話……或提出問題。

  他們已經走了約莫兩英哩,傑克仍在爲了自己這樁扼殺對話空間的計謀沾沾自喜,突然間,理查德細細喚了一聲:「嘿,傑克——」

  理查德落後了一小段距離,傑克回過頭,剛好看見理查德踉踉蹌蹌往前一倒。他的臉色白得像張紙,瘡疤鮮豔得猶如胎記。

  傑克接住他——差點就漏接了。理查德的體重似乎比一個紙袋重不了多少。

  「噢,天哪,理查德!」

  「剛剛還覺得沒事,突然就……」理查德的聲音仍然細得像蚊子叫,他的呼吸異常急促乾燥,眼皮半睜著。

  傑克只看得見眼白和一小彎藍色瞳孔。

  「就覺得……頭昏昏的。抱歉。」

  又一回滯重的爆炸聲在他們身後爆裂,尾隨著一陣火車殘骸灑落在鐵皮屋頂上的驟雨聲。傑克往爆炸地點一瞥,又焦慮地朝鐵軌延伸的方向望去。

  「有力氣靠在我身上嗎?我背你走一段。」阿狼的影子,傑克心想。

  「可以。」

  「撐不住的話,儘管說。」

  「傑克,」理查德惱怒的口吻,不禁令傑克想起原來那個正經八百的理查德,心頭緊緊揪了一下。

  「如果我撐不住,我不會說謊。」

  傑克攙著理查德,讓他站直。理查德搖搖晃晃,彷彿只要朝他臉上吹口氣就會不支倒地。傑克轉身蹲下,一腳踩在鐵軌上。他將手臂放在背後,圈成馬蹬形狀,理查德順勢抱住傑克的頸項攀上去。傑克站起身,踩著枕木快步往前走,快得幾乎像在慢跑。背著理查德幾乎不算難事,不只因爲理查德的體重減輕許多,還因爲傑克曾經搬過大酒桶、打過零工、摘過蘋果。他還在陽光‧加德納的邊疆農場上搬了一個月的石頭,哈利路亞。這一切境遇都將他鍛鍊得更強壯。這淬煉不僅僅是種單純地、無意識地增強體能的過程,它更進一步地深入他自我意識的肌理中,堅韌他的意志。傑克隱隱約約感覺到,他這趟旅程的目的並非單純解救母親的生命;打從最初,他一直在努力的是達成一個更偉大的成就。他要的是建立屬於自己的豐功偉業;如今他慢慢明瞭,這場瘋狂的冒險絕對是爲了要讓他變得更堅強。

  他真的開始慢跑起來。

  「要是你讓我暈船的話,」理查德說,傑克的步伐顛得他的語音斷斷續續。

  「我會直接吐在你頭頂。」

  「我知道,我能相信你,理查德小子。」傑克一邊微笑,一邊喘氣。

  「我覺得……趴在你背上感覺蠢斃了,好像騎在一根人形彈簧高蹺上一樣。」

  「你看起來八成就是這德行,查查。」

  「不要……不要叫我查查。」理查德無力地說。傑克笑得更開朗了,他心裡想著:噢,理查德,你這混蛋,給我好好地活著。

04

  「我認識那個人。」理查德對著傑克的頭頂耳語。

  像是打瞌睡時驚醒,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傑克嚇了一跳。他已經背著理查德走了十分鐘,讓兩人又前進了一英哩,然而除了鐵軌與空氣中的鹹味,四周仍是杳無人跡的荒涼景象。

  這鐵軌,傑克揣測著,它的終點是我所想的那個地方嗎?

  「什麼人?」

  「那個手裡拿槍和鞭子的人。我認識他。我以前常常見到他。」

  「多久以前?」傑克微微喘氣。

  「很多年前了。我還很小的時候。」理查德說完,極不情願地加了一句,「就是在我……我會做有關衣櫥的噩夢那一陣子。」他停頓片刻,「只不過我猜那不是夢,對不對?」

  「對。那不是夢,我想。」

  「嗯。那個拿鞭子的人是魯埃爾的爸爸嗎?」

  「你說呢?」

  「是吧。」理查德鬱悶地說,「肯定是。」

  傑克停下腳步問:「理查德,這鐵軌通往哪裡?」

  「你知道它通往什麼地方。」理查德平靜得有些詭異。

  「話是沒錯——我想我知道。可是我希望由你告訴我。」傑克頓了一下,「我想我需要聽你親口說出來。它通往哪裡?」

  「到一個叫文都岬的小鎮。」理查德聽起來像是眼淚快要掉下來了,「那裡有個大飯店。我不知道那會不會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不過八成是吧。」

  「我也這麼想。」傑克托著理查德的大腿,帶著背上逐漸累積的酸痛,循著鐵軌的方向繼續邁步。這鐵軌將帶領他——他們兩人一起——前往能夠找到解救母親的魔符之地。

05

  一邊走著,理查德一邊繼續他未完的話題。他並未單刀直入提起自己的父親,而是慢慢兜圈子,一針一線將父親織進這瘋狂的故事。

  「我以前就認識那個人,」理查德說,「應該不會錯。他會來我們家,每次都是從後門進來,既不敲門,也不按門鈴,有點像是……用指甲刮門。我聽了總會起雞皮疙瘩,覺得自己要嚇得尿褲子了。他個子很高——嗯,大人在小孩眼中都很高,可是那個人是真的非常高——而且一頭白髮,大多時候都戴著墨鏡,有時候是鏡片會反光的那種太陽眼鏡。當我在《主日週報》上面看到陽光之家的報導時,我就知道我在某個地方見過這個人。那天晚上節目開始的時候,我坐在電視機前面,我爸在樓上處理公事,後來他下樓看見電視上的報導,手上的杯子差點掉在地上。接著他就把電視轉成《星際迷航》了。

  「差別只在於他來我們家找我爸的時候,不叫作陽光‧加德納。他的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好像是什麼巴倫……還是奧爾隆……」

  「奧斯蒙?」

  理查德領悟過來。

  「就是這個名字。我從來沒聽過他姓什麼。他每隔一兩個月就會出現一次,有時候更頻繁。有一個星期,他幾乎每晚都來,然後就消失了,半年不見人影。每次他來,我都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我討厭他身上的味道。他身上有股香味……古龍水吧,我猜,可是味道更強烈一點。像是廉價的香水味。可是在那味道底下——」

  「在那味道底下他聞起來像是十年沒洗澡了。」

  理查德睜大眼瞪著傑克。

  「他是奧斯蒙的時候,我也見過。」傑克解釋道。他早就對理查德解釋過這些事——至少解釋過一部分——只是當時理查德完全沒聽進去。現在他肯放開心胸了。

  「在魔域版的新罕布夏見到的,那時候我還沒到印第安納州,沒見過他的分身陽光‧加德納。」

  「那你一定也見過那個……那個東西。」

  「魯埃爾?」傑克搖頭,「那時候他鐵定是在焦枯平原,接受進一步的放射線治療吧。」傑克想起那怪物臉上的膿瘡,想起那些小蟲。他看著自己手腕上又紅又腫的咬痕,脊背不禁升起一陣寒意。

  「直到最後我才遇到魯埃爾,至於他在美國的分身,我從來都沒見過。你幾歲的時候,奧斯蒙開始出入你們家?」

  「一定是我四歲那年。就是那個事件……你也知道,衣櫥事件……還沒發生前。我還記得,那件事情發生後,我就更怕他了。」

  「在衣櫥裡的怪物抓你的手之後。」

  「對。」

  「而那件事發生在你五歲那年。」

  「對。」

  「那一年我們都五歲。」

  「對。你可以放我下來了。我可以自己走段路。」

  傑克放下理查德。他們低著頭,沉默地走著,不看彼此一眼。

  五歲那年,黑暗的衣櫥中有個怪物伸出魔爪,抓了理查德一把。而當他們兩人都是六歲那年。

  (六歲,小傑克六歲)

  傑克偷聽到父親與摩根‧斯洛特談論起那個他們去過的地方,那個小傑克稱之爲白日夢國的地方。同一年稍晚,黑暗中也有隻魔爪伸向傑克與莉莉。那魔爪不偏不倚,正是摩根‧斯洛特電話中的嗓音。電話從猶他州格林里弗市打來的時候,摩根在電話裡抽抽噎噎,那時摩根‧斯洛特、菲爾‧索亞與湯米‧伍德拜恩已經一同外出了三天,爲的是每年十一月固定舉行的狩獵之旅——因爲他們的另一位大學同學蘭迪‧格洛弗在猶他州的布萊辛頓有一棟豪華的狩獵別墅。通常格洛弗也會和他們相偕狩獵,不過那年他出海到加勒比海遊玩去了。摩根打電話通知莉莉,菲爾中槍,顯然是遭其他狩獵者誤擊。他和湯米‧伍德拜恩臨時紮了一副擔架將菲爾抬出野地。而在格洛弗的吉普車後座時,菲爾一度恢復意識,摩根說,那時候菲爾交代他,務必要將他的愛轉達給莉莉與傑克,十五分鐘後,菲爾撒手人寰,當時摩根正瘋狂飛車趕往格林里弗市最近的醫院。

  摩根不是殺害菲爾的兇手;假如有人要求摩根的不在場證明的話(不用說,從來沒人要求過),湯米能夠證明菲爾中彈的那一刻,他們三人正結伴在樹林裡。

  但這不表示摩根不能雇別人幹這檔事,傑克如今這麼想。這也不代表湯米叔叔這麼長的日子以來,不曾暗中有過一絲懷疑。若是如此,或許湯米叔叔橫死的原因,不光只是他阻撓了摩根控制傑克與莉莉的毒計,也可能是因爲摩根已經疲於揣測這個老玻璃,會不會有天偷偷暗示菲爾的遺子,其實他父親的死因並非單純的意外。無比的憎惡與沮喪圍攏過來,齧咬著傑克的皮膚。

  「我爸和你爸最後一次出去打獵之前,你已經見過那男人了嗎?」傑克惡狠狠地質問。

  「傑克,那時候我四歲——」

  「不對,那是你六歲那年。他開始出入你們家,是在你四歲那年,我爸在猶他州中槍去世那年你六歲。你的記性沒有你說的那麼差,理查德。我爸死前,那男人有沒有去過你家?」

  「就是他每晚都出現的那個星期。」理查德的聲音虛軟得幾乎聽不見,「正好在最後一次打獵前沒多久。」

  當然嚴格說來這完全不是理查德的錯,然而傑克卻克制不了一肚子怨氣。

  「我爸打獵的時候,意外中槍過世,湯米叔叔在洛杉磯出車禍死了,你爸身邊朋友的死亡率還真他媽高啊,理查德。」

  「傑克——」理查德的聲音細小顫抖。

  「當然我知道人死不能復生,就像潑出去的水,現在追究那麼多都是廢話。」傑克說,「可是當我到塞耶中學找你時,理查德,那時候你罵我是瘋子。」

  「傑克,你不了——」

  「對,我想我確實不了解。我累了,你讓我睡你的床,很好;我餓了,你帶炸雞回來給我吃,非常好。可是我最需要的,是你相信我!我知道那樣也許要求太高,可是我的天啊!當我告訴你那男人的事情,原來你根本就認識他!你知道他是你爸的朋友!結果你對我說什麼?『我的老朋友傑克在西布魯克島上曬太陽,曬了太久,曬昏頭嘍!』你說的淨是這種屁話!老天,理查德,我還以爲我們的友情不止如此。」

  「你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因爲西布魯克島把你嚇破膽了,所以你連一丁點都不願意相信我?」傑克的語調帶著疲憊的憤慨。

  「不是的,我害怕的不止是這個。」

  「哦,是嗎?」傑克打住腳步,粗暴地瞪著理查德蒼白淒慘的臉。

  「對『理性的理查德』來說,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好怕的?」

  「我怕,」理查德的語調平靜如止水,「如果我知道太多那些秘密的真相……關於奧斯蒙的事,或是衣櫥裡的怪物……知道得太多,我就會永遠失去愛我父親的能力了。現在我害怕的事情果然成真了。」

  理查德用細瘦髒污的手指蓋住臉龐,嗚嗚地哭了起來。

06

  望著哭泣的理查德,傑克在心中咒罵自己的愚蠢不下二十遍。摩根‧斯洛特再怎麼爲非作歹,他畢竟還是理查德‧斯洛特的父親;摩根的血脈刻在理查德的五官中、在他手指的形狀裡。難道他忘了這些事嗎?當然沒忘——只不過那個瞬間,他對理查德的失望一時蒙蔽了他。他心中逐漸增強的緊張感也在旁邊推波助瀾。他和魔符已經非常、非常、非常接近了,那感覺在他的神經末梢顫動,就像一匹馬在沙漠中嗅到水,或是在草原上聞到遠方野火燎原的氣味。這股緊繃的感覺像是一匹好動的野馬就快掙脫韁索。

  喂,這小夥子按理說是你最好的朋友,傑克——有必要時偶爾脾氣大點沒關係,但別傷害理查德。提醒你一聲,這孩子病了,怕你沒注意到。

  他把手伸向理查德。理查德想推開他,傑克不理會他的抗拒,一把抱住他。他們倆就這麼佇立在荒廢的鐵道中央,理查德的頭倚在傑克肩上。

  「聽著,」傑克笨拙地說,「別想太多……呃……你也知道……什麼都別擔心,理查德。總之就是,慢慢試著適應變化,好嗎?」拜託,這話聽起來實在太蠢。就像先對病人宣布他得了癌症,然後再告訴他不用擔心,因爲我們會放卷《星球大戰》的錄影帶,看完後心情馬上就會好起來。

  「我知道。」理查德掙脫傑克的懷抱。淚水洗去他臉上的塵埃,留下兩行清晰的痕跡。他用手抹抹眼睛,賣力擠出笑容。他們大笑了一陣,一切又雨過天晴了。

  「好了。」理查德說,「我們走吧。」

  「去哪裡?」

  「去拿你的魔符。」理查德說,「根據你的說法推論,魔符肯定在文都岬。沿這條路走到下一個鎮上就是了。走吧,傑克。我們出發吧。不過走慢點,我還有好多話沒說。」

  傑克丢給理查德一個好奇的表情,接著他們倆再次一同向前邁進——緩緩地。

07

  建築在記憶外圍的堤防而今潰決,理查德開始允許自己回想起往昔舊事,他就像一口意外掘出的井,泉湧出許多訊息。漸漸地,傑克有個感覺,彷彿自己一直努力拼湊的那幅拼圖,其實缺少了最重要的幾塊,他卻渾然不覺。而那幾塊關鍵拼圖,就掌握在理查德手上。理查德曾經到過那座生存戰鬥營;這是缺漏的第一塊拼圖。他的父親擁有那塊地方。

  「你確定你說的是同一個地方嗎,理查德?」傑克懷疑地問。

  「我很肯定。」理查德說,「在另一個世界時,我已經覺得有點似曾相識;等到我們回到……回到這邊……我就確定了。」

  傑克點點頭,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反應。

  「我們通常會先到文都岬。每次要來這地方前,我們都會先去文都岬。搭火車真是一大樂事。我是說,天底下有幾個爸爸有自己的私人火車?」

  「確實不多,」傑克說,「我猜鑽石吉姆‧布萊迪② 和某些跟他同等級的人會有自己的私家火車,不過他們有沒有當爸爸,我就不清楚了。」

  「噢,我爸還不到他們那種等級。」理查德笑了一下,傑克心想:理查德,說不定是你太天真了。

  「我們總是開租來的車,從洛杉磯一路開到文都岬,那裡有家汽車旅館,那是我們固定投宿的地方。就我們兩個。」理查德打住話頭,親情與回憶盈滿眼眶。

  「然後——我們會在那裡停留一陣子——我們便搭爸爸的火車前往備戰基地。只是一輛小小的火車。」他看著傑克,帶著驚嚇的表情,「就像我們搭過的那輛,我想。」

  「備戰基地?」

  理查德似乎沒有聽見傑克的問題,兀自凝視著鏽蝕的鐵軌。這裡的鐵軌形狀完整,傑克猜想,理查德可能是想起剛才見到的那段扭曲的鐵軌。有幾段鐵軌捲曲得就像斷掉的吉他弦。傑克猜想,這些鐵軌在魔域裡應該還完好如初,悉心保持在最佳狀態。

  「你看,這裡以前是條有軌電車鐵道,」理查德說,「叫門多西諾鄉間紅線。那是三十年代的事了,我爸告訴我的。不過這條鐵路不是郡政府的財産,而是由一家私人企業經營的,後來公司破産倒閉,因爲加州的情況……你也知道……」

  傑克點頭。在加州,幾乎每戶人家都有自己的汽車。

  「理查德,爲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這地方的事情?」

  「這是其中一件我爸吩咐絕對不能告訴你的事。你們全家都知道我們偶爾會到加州北部度假,他說你們知道這些沒關係,但我千萬不能把火車或備戰基地的事洩漏給你。他還說,假如我告訴你,菲爾會很生氣,因爲這是個秘密。」

  理查德停頓了半晌。

  「因爲自用車和高速公路的關係,有軌電車不得不休業停駛。」他深思了一會兒,「傑克,關於你帶我去的那個地方,有件事我想說。跟那地方本身一樣奇怪的是,那裡完全沒有揮發性有機溶劑的臭味。待在那裡並不難受。」

  傑克又點了一次頭,並未答話。

  「後來有軌電車公司抛售了整條鐵路——包括祖父條款③ 等一切權利——賣給一家建設公司。他們也預估人口會逐漸往内陸移動。只不過後來沒有如願。」

  「接著你爸就買下了那條鐵路。」

  「嗯,我想是的。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不太會跟我提買鐵路的細節……也沒說過他是怎麼把電車軌道換成火車鐵軌的。」

  這想必是項浩大的工程,傑克推斷,旋即他想起那些火淵,以及奧列斯的摩根顯然源源不絕的奴隸。

  「我會知道鐵軌換了,不過是因爲我讀過一本關於鐵路的書,才注意到兩種軌道規格上的差別。電車採用的軌距是十號,而這裡用的是十六號的鐵軌。」

  傑克跪下觀察,的確,現存的鐵軌内側有兩道非常模糊的凹痕——那是原有的電車軌道遺留的痕跡。

  「他有過一輛紅色小火車。」理查德出神地說,「只有一個柴油引擎車頭和兩節車廂。他常拿那輛火車來開玩笑,說男人和男孩之間唯一的差別是他們玩具的價碼。文都岬的小丘上有座老舊的電車站,我們會把租來的車開上那裡停著,改搭小火車。我還記得那車站的味道——有點老舊,但很舒服……怎麼說,像是陳釀多年的陽光。爸爸的小火車就停在車站裡。而且他……他會故意跟我說:『前往備戰基地的旅客請盡快上車!理查德,你的車票準備好沒?』還會有檸檬汁……冰鎮過的茶……然後我們坐在駕駛室裡……有時候他會順便帶上一些東西……補給品……放在後面……還有……還有……」

  理查德困難地嚥下口水,揉了揉眼睛。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時光。」他結束話題,「只有他和我,我們兩個一起共度的時光。挺酷的。」

  他四下環顧,眼角積滿尚未滑落的淚水。

  「備戰基地裡有座轉台可以讓火車掉頭。」他說,「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好久好久以前。」

  理查德發出一聲突兀的抽噎。

  「理查德——」傑克想要安慰他。

  理查德推開他的手,走到一旁,用手背擦去「那時候不像現在這麼世故,」他試著微笑,「一切的一切都沒這麼世故,對不對,傑克?」

  「沒錯。」此時傑克發現自己臉上也掛著兩行眼淚。

  噢,理查德。我親愛的好友。

  「沒錯。」理查德堆出笑容,凝視著向鐵道侵入的樹林,伸出髒兮兮的手背撥去眼角淚水。

  「那時候誰都用不著這麼世故。好久以前,那時候我們都還只是小孩,我們所有人都還住在加州,沒有人搬去別的地方。」

  理查德注視傑克,試著露出笑臉。

  「傑克,扶我一把,」他說,「我的腳感覺好像被什麼該死的陷阱纏住了,我……我……」

  理查德跪倒在地,垂下的頭髮黏在疲憊的臉上,傑克湊上前,蹲在他身邊,而我已不忍再繼續詳述——只能說,他們倆已盡了力安慰彼此,而諸位或許能夠由您自身的經驗推知,任何慰藉,總難免有其不足之處。

08

  「那時候圍牆才剛築好,」等到理查德稍微恢復元氣,他往下說道。

  他們已經又走了一段路。夜鷹在高大的橡樹上啼叫。海水的鹹味更強烈了。

  「我還記得。還有那塊招牌——備戰基地,上面是這樣寫的。營地裡有一座障礙超越訓練場,有些繩索讓人攀爬,還有些繩索讓人抓著在大水塘上蕩過來蕩過去,有點像描述二次大戰特種部隊的電影裡那種新兵訓練營。不過利用這些設備鍛鍊體能的人,看起來不太像海軍陸戰隊。他們很胖,而且全都穿著同樣的衣服——灰色棉上衣,胸口用小小的字體印著『備戰基地』四個字,運動褲兩側有紅色滾邊。他們全都一個樣子,好像隨時都會中風或心臟病發。搞不好兩種症狀同時發作。有時候我們會在那裡過夜。還有幾次我們一住就是一整個週末。不是住在鐵皮屋裡;那屋子有點像是給那些付錢來健身的傢伙住的宿舍。」

  「我懷疑那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

  「對,搞不好不是。說不定他們別有用意。總而言之,我們會搭起大帳篷,睡在吊床上。真是折騰人。」理查德再度流露憂愁的笑容,「而且你說對了,傑克——不是每個在營地裡跑上跑下的人,看起來都像是想要替自己練副好身材的商人。還有些別的人——」

  「那些人怎麼樣?」傑克溫和地問。

  「那些人中有一部分——占大多數——看起來就像另一個世界裡那些渾身是毛的大塊頭。」理查德的聲音很低,傑克必須集中精神才能勉強聽見。

  「就是……狼人。我的意思是,他們看起來有一點像普通人,但不是非常像。他們的樣子……很粗獷。你知道吧?」

  傑克點頭。他明白。

  「我記得我不太敢近距離直視他們的雙眼。三不五時那些眼睛會發出奇怪的光……好像他們的腦袋瓜裡頭燒起來了。至於另外剩下的人……」

  理查德眼睛一亮,彷彿突然頓悟了什麼。

  「他們的樣子就和那個代課籃球教練差不多。就是穿著皮衣還猛抽煙那個,我跟你說過的。」

  「文都岬距離這裡多遠,理查德?」

  「確切的距離我不太清楚。我們通常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而且小火車的速度向來不快。可能就和人跑步的速度差不多,快不了多少。所以文都岬和備戰基地之間的距離推算起來不會超過二十英哩。說不定更近一些。」

  「這麼說來,我們大概只剩十五英哩要走。距離——」

  (距離魔符)

  「對。沒錯。」

  傑克仰望逐漸加深的天色。彷彿爲了讓這荒謬的一切看來不那麼荒謬,太陽駛入雲朵築成的碼頭中,氣溫似乎驟降了十度,天空也越發陰沉——夜鷹已不再啼叫了。

09

  是理查德先看到那塊告示的——一塊樸素的正方形木板,漆上黑色字體。它立在鐵道左邊,藤蔓沿著柱子往上盤捲,看來年代十分久遠。不過告示牌的内容倒是挺應景:好鳥直上雲霄;傻鳥死路一條。最後機會:滾回家吧。

  「你可以退出,理查德。」傑克靜靜說道,「我自己一個人沒關係。他們會放過你的,我保證。這其實不關你的事。」

  「我可不這麼想。」理查德說。

  「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不,」理查德說,「是我爸拖我下水的。或是命運拖我下水的。或是上帝。管它元兇是誰,反正我跟它拼到底就是了。」

  「好吧。」傑克說,「走。」

  他們走過告示牌,傑克使出他學過點皮毛的拳腳功夫,一個回旋踢,踢落那塊木板。

  「帥哦,傑傑。」理查德淺淺一笑。

  「謝啦,不過,別叫我傑傑。」

10

  儘管虛弱的理查德疲態盡露,在接下來的一小時裡,隨著兩人的步伐逐漸邁向鐵軌盡頭,深入越來越濃烈的太平洋氣息中,他仍持續說了許多話。他解開密封在腦海深處多年的瓶子,傾倒出保存其中的回憶。儘管沒有表現出來,傑克心中其實驚訝不已……此外還湧現一股深深的憐惜,他疼惜理查德那急切渴求一丁點父愛的孤獨童年,無論理查德是不經意流露,或是刻意表現出來。

  他的視線停駐在理查德蒼白的面容,與他的臉頰、額頭上及嘴唇周圍的膿疱;他留神傾聽那斷斷續續、幾乎只剩耳語的話語——傾吐的時刻終於來臨,理查德再也無須猶豫或壓抑;而傑克再次暗自慶幸,摩根‧斯洛特不是他的父親。

  理查德告訴傑克,鐵路這一帶的沿途風景他仍記憶猶新。走到一處,他們隔著樹頂看見一座穀倉,上面還掛著一幅褪色的切斯特菲爾德香煙廣告。

  「『二十支頂級香煙,保證二十回愉快的吞雲吐霧』,」理查德微笑著唸出廣告詞,「不過以前站在這裡就能把整個穀倉看得清清楚楚。」

  他還指出一棵樹頂向兩邊岔開的松樹給傑克看。又過了十五分鐘,他告訴傑克:「這座小丘背面有塊大石頭,形狀像隻青蛙。我們去看看它還在不在。」

  岩石還在。傑克覺得那塊石頭的形狀確實有點像青蛙,只要你發揮想像力。也許這樣能讓一個三歲小孩好過些。或是四歲。或七歲。或無論他幾歲。

  理查德曾經喜愛過那段鐵道,也曾經認爲鋪了跑道、架起跨欄和繩索讓人跳來跳去爬上爬下的備戰基地是個正派的地方。可是他從未喜歡過文都岬這座小鎮。經過幾番深入挖掘,理查德連那家每次和父親相偕造訪這濱海小鎮時必定投宿的汽車旅館的名字都想起來了。金斯蘭汽車旅館……而傑克發現這名字倒不怎麼令他訝異。

  理查德說,金斯蘭汽車旅館和他父親倍感興趣的那家旅館在同一條路上,從房間窗口望出去就能看見,但理查德討厭那地方。那是個雜亂無章的龐然大物,種種不同形式的屋頂構成的閣樓與高塔層層相疊,三角頂、多折斜頂、甚至圓形屋頂,上方還立著奇形怪狀的風信雞轉動不休。

  理查德說,風信雞就連沒有風的時候都轉個不停——他還清楚記得自己站在房間裡,望著那些形狀古怪的銅製風信雞,有新月形狀、甲蟲形狀、還有類似中國象形文字的形狀;它們高高俯瞰著下方翻騰呼號的海水,在陽光中閃爍,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噢,對了,醫生,這下我全都想起來了,傑克心裡想。

  「那旅館荒廢了嗎?」傑克問。

  「對。等著出售。」

  「叫什麼名字?」

  「阿讓庫爾。」理查德停頓片刻,接著又添上一筆兒時色彩——那是絕大多數小孩都想塵封在箱子裡的顔色。

  「那棟旅館是黑色的。雖然是木造,看起來卻像用石頭蓋的。古老的黑色石頭。所以我爸和他朋友替它取了個名字,叫闇黑旅店。」

11

  傑克的問話稍微——不是完全——讓沉溺在回憶中的理查德抽離出來。

  「你爸買下了那家旅館嗎?就像他買下備戰基地那樣?」

  理查德思索了一會兒,接著點點頭。

  「嗯。」他說,「我猜他買下來了。過了一陣子,他第一次帶我去那裡的時候,門前還有塊出售的告示,後來再去,那塊牌子已經不見了。」

  「可是你們從來沒在裡頭住過?」

  「天哪,怎麼可能!」理查德打了個冷顫,「他要把我弄進去,唯一的辦法大概只有在我脖子上拴條鐵鏈……就算那樣搞不好我還是抵死不從。」

  「甚至連進都沒進去過?」

  「沒有,從來沒進去過,這輩子我絕對不可能進去。」

  哈,理查德小子,沒人教過你話別說得太早嗎?

  「你爸跟你一樣嗎?就連他也從來沒進去過?」

  「就我所知,應該沒有。」理查德擺出最專業的架勢,食指伸向鼻樑,似乎想推推那副早就不存在的眼鏡。

  「我也敢打賭,他真的沒進去過。他跟我一樣怕那個地方。不過對我來說,我對那地方只有一個單純的感覺……就是害怕。可是對我爸爸來說,好像還有些別的什麼。他……」

  「他怎麼樣?」

  理查德有點不情願地回答:「他迷上那地方了,我覺得。」

  理查德停頓了一會兒,眼神迷濛,回憶著過去。

  「只要我們住在文都岬的時候,他每天都會去那旅館門口,出神地站著。我說的可不是短短幾分鐘那種——他可能一站就是三個小時,有時候更久。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個人,但不是每次都這樣。他有些……奇怪的朋友。」

  「狼族?」

  「大概是吧。」理查德幾乎是生氣地說,「他們有些可能真的是狼人,或隨便你要說他們是什麼。他們穿衣服的樣子看起來很不自在——他們老是在不該抓癢的正經場合拼命抓癢。還有些看起來就像那個代課籃球教練,有點冷酷卑鄙。有些我在備戰基地見過的人,也是那副德行。我告訴你一件事,傑克——那些傢伙比我爸還怕那家旅館。一靠近旅館,他們整個人都縮了起來。」

  「陽光‧加德納呢?他也去過嗎?」

  「嗯,」理查德說,「不過在文都岬的時候,他看起來更像我們在那個世界看到的……」

  「奧斯蒙。」

  「對。不過那些人不常出現。多半都是我爸一個人。有時候他會要汽車旅館的餐廳替他包幾個三明治,然後他就坐在人行道的長椅上,一邊吃午餐,一邊注視旅館。我自己留在金斯蘭汽車旅館裡,隔著大廳的窗戶看著他看那旅館。那種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總是讓我很難受。他看起來很害怕,可是又有點……有點得意揚揚的樣子。」

  「得意揚揚。」傑克沉吟。

  「有時候他會問我要不要跟他一塊去,我總是拒絕。他也只是點點頭。我記得有一次他告訴我:『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所有事情,理查德……總有一天。』我也記得,當時我心想,要是他指的是那烏漆抹黑的旅館,那我根本不想了解。」

  「有一次,」理查德往下說,「他喝醉了,他說那旅館裡有樣東西,已經在那裡放了很久很久。我記得他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躺在床上,那天晚上風很大,我聽見海浪拍打在沙灘上,還有阿讓庫爾旅館上頭那些風信雞,吱吱嘎嘎轉個不停的聲響。那聲音聽起來恐怖極了。我想著那間旅館,那裡頭的房間,全都空盪盪的,只有——」

  「只有鬼才會住在裡面。」傑克以爲自己聽見了腳步聲,急忙回頭察看。沒有人;什麼都沒有。這條路上一直到他視線盡頭都空無一人。

  「對,鬼才住在裡面。」理查德同意,「所以我問:『那東西很珍貴嗎,爸爸?』

  「『那可是全宇宙最珍貴的東西。』他這麼回答我。

  「然後我說:『那說不定會有小偷闖進去把它偷走。』其實我並不想——我怎麼能這麼說?——我並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可是外面的風吹得好詭異,風信雞轉來轉去吱吱嘎嘎,我不希望他睡著。

  「他聽完我的話開始大笑,我聽見他拿起地板上的酒瓶,又替自己添了更多威士忌。

  「『沒有人會去偷它的,理查德,』他說,『而且要是哪個嗑了藥的傻蛋闖進阿讓庫爾,他會看見他這輩子從沒見過的東西。』他喝完酒,而且我看得出來他睏了。『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碰那東西,不過他絕對不會有接近它的機會,理查德。我向你打包票。那東西有一點特別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它在這邊一個樣子,在那邊也是一個樣子。它永遠不變——最起碼就我目前所知道的,它始終如一。我想擁有它,但我甚至不會嘗試去得到它,至少現在不會,說不定永遠不會。我可以用它達成好多事——我可不是吹牛!——不過綜觀全局,我想就讓它待在原地是最好的辦法。』

  「這時候我自己也覺得睏了,不過我還是繼續追問他開口閉口說不停的『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他告訴你了嗎?」傑克口乾舌燥。

  「他說那是——」理查德停頓片刻,皺起眉頭沉思。

  「他說那是『所有世界的軸心』。說完還大笑了一陣。接著他又說了另一個名字。不過我想你不會喜歡那種叫法。」

  「怎麼叫法?」

  「你一定會生氣的。」

  「拜託,理查德,快說嘛。」

  「他把它叫做……呃……叫做:『菲爾‧索亞的傻念頭』。」

  在傑克腦海裡爆發的不是憤怒,而是一陣令他暈陶陶的亢奮。就是它了,沒錯,那東西就是魔符。所有世界的軸心,有多少個世界呢?只有上帝才知道。美國這個世界;魔域那個世界;可能還有魔域的魔域、魔域的魔域的魔域,永無止境,宛如理髮店旋轉彩柱上的色帶,不停向上旋轉,升往天空。一個包含了無限面的大整體,一個囊括所有世界的大宇宙——而在全部的世界裡,有一樣東西是永恆不變的;那是一股統合一切的能量,擁有最良善的質地,儘管它目前正幽禁在某個邪惡之地;它是魔符,是所有世界的軸心。然而它是菲爾‧索亞的傻念頭嗎?說不定是。菲爾的傻念頭……傑克的傻念頭……摩根‧斯洛特的……加德納的……當然,它還是兩個女王的希望。

  「分身不只是像雙胞胎那樣。」傑克喃喃低語。

  原本理查德低著頭,蹣跚地向前走,看著生鏽的鐵軌在腳下一步步退去。這時他抬起目光,緊張地望著傑克。

  「分身不是像雙胞胎那樣只有兩個,因爲不是只有兩個世界。說不定還有第三個……第四個……誰曉得有幾個?這邊有個摩根‧斯洛特,那邊有個奧列斯的摩根,搞不好別的地方還有個艾茲瑞爾的摩根公爵什麼的。可是他從來沒有踏進那旅館一步!」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理查德認命的語氣彷彿在說:不過我知道反正你會繼續鬼扯下去,從莫名其妙的鬼扯變成徹徹底底的瘋言瘋語。快搭上列車吧,我們要前往西布魯克島嘍!

  「因爲他沒辦法進去。也就是說,加州的摩根沒辦法進去——你知道爲什麼嗎?因爲奧列斯的摩根進不去。而奧列斯的摩根進不去是因爲加州的摩根進不去。只要他們其中一個進不了他的世界裡的闇黑旅店,那就沒有一個有辦法進去。你懂這意思嗎?」

  「不懂。」傑克沉浸於這個發現的狂熱中,根本沒聽見理查德答話。

  「兩個摩根也好,一整打摩根也好,都無所謂。兩個莉莉,或是一大堆莉莉——無數個世界裡就有無數個女王,理查德,你想想看!是不是很容易把人搞糊塗?無數個闇黑旅店——只不過可能它在某些世界裡是暗黑遊樂場……或暗黑拖車屋、停車場……或是暗黑什麼我也不知道。可是理查德——」

  他停下來,兩手抓住理查德的肩膀,炯炯有神的雙眼直筆探入理查德眼底。理查德原想掙脫,然而傑克臉上散發的熾烈美感卻如大軍壓境,壓得他忘記掙扎。突然間,短暫地,理查德相信任何事都有可能;突然間,短暫地,他感到自己被治癒了。

  「怎麼了?」理查德低聲問道。

  「有些東西不會被拒於門外。有些人不會被拒於門外。因爲他們……怎麼說……是『獨一本尊』。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形容法。他們就和它一樣——和魔符一樣。『獨一本尊』。我就是。我就是『獨一本尊』。我曾經有過分身,可是他已經死了。不只魔域裡的那個我死了,所有世界裡的我全都死了,除了現在的這個我。我知道——我感覺得到。我爸也知道。我猜,就是因爲這樣,他才老叫我小流浪漢傑克。我在這邊的時候,我就不在那邊。我在那邊的時候,我就不在這邊。而且,理查德,你和我一樣!」

  理查德凝視著他,沉默無語。

  「你不記得了;我和安德斯說話時你大半時間都嚇得不省人事。不過他說過奧列斯的摩根曾經有過一個兒子,叫拉什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知道。」理查德微弱地答道。他的視線仍無法離開傑克的凝視。

  「他是我的分身。」

  「沒錯。安德斯說,那小男孩死了。魔符是『獨一本尊』,我們也是。但你爸不是。我在另一個世界見過奧列斯的摩根,他就像是你爸,但他不是你爸。他沒辦法進入闇黑旅店,理查德。他現在進不去。可是他知道你是『獨一本尊』,就像他知道我是一樣。他希望我死,而他需要你站在他那邊。

  「因爲這麼一來,等到他打定主意,覺得自己真的想要魔符的時候,他隨時都可以派你去闇黑旅店取回魔符,不是嗎?」

  理查德開始發抖。

  「別擔心。」傑克的語氣充滿堅毅,「他用不著操心這件事了。因爲我們會把魔符拿出來,但我們不會讓他得到魔符。」

  「傑克,我不認爲自己進得去那地方。」理查德說得微弱無力,而傑克早已邁開步伐,沒有聽見他的話。

  理查德加緊腳步追上。

12

  談話暫時歇止。正午時分來臨又離去。樹林變得非常安靜,傑克曾經兩度見到模樣詭異、樹幹長滿節瘤、樹根雜亂交錯的樹叢,生長在離鐵路非常近的地方。他實在無法欣賞那些樹的模樣。它們看起來太熟悉了。

  理查德踉踉蹌蹌瞪著腳底一寸寸退去的鐵軌,終於不支倒地,撞傷了頭,於是傑克再度將他背在背上。

  「傑克,你看!」經過了彷彿永恆那麼久,理查德開口了。

  前方,鐵軌盡頭消失在一幢老車棚裡。敞開的大門露出車棚的幽深,宛如蟲蛀出來的漆黑洞孔。車棚(理查德也許曾在這裡度過許多美好時光,如今在傑克眼中看來,只令他全身起雞皮疙瘩)後方是條公路——101號公路,傑克這麼猜。

  再過去一點就是海岸線了——傑克能聽見海浪拍打的聲響。

  「我們應該到了。」他乾啞地說道。

  「就快了,」理查德說,「再往下走一英哩左右就到文都岬了。天哪,真希望我們不必去那裡,傑克……傑克?你要去哪裡?」

  傑克頭也不回。他離開鐵軌,繞過一株相貌詭異的樹(這株樹的高度甚至不及灌木),朝公路方向前進。長長的野草摩挲著他破舊不堪的牛仔褲。電車車棚——摩根‧斯洛特往昔的私人小火車場——内,某個東西東滑西竄,笨拙地發出碰撞聲,然而傑克甚至連瞄都沒瞄上一眼。

  他來到公路上,跨越整個路面,走到馬路邊緣。

13

  一九八一年近十二月中旬,一個名叫傑克‧索亞的男孩,駐足於海水與陸地相接的交界線,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眺望著平靜的太平洋。他十二歲,就同樣年紀的男孩來說,他美麗得異乎尋常。他有一頭長長的棕髮——也許太長了些——海風輕輕撥開那頭長髮,揭露他秀氣英挺的眉毛。他兀自沉思,想著他垂危的母親,想著他的摯友,無論是仍然陪伴他的,或是已經缺席的。他還想著那些世界裡的世界,在它們各自的軌道上運轉著。

  我走過這麼長一段距離,他想著,全身顫抖,以小流浪漢傑克‧索亞的身份,從一個海岸出發,橫跨大陸,到另一個海岸。淚水陡然湧進他的眼眶。他將海水的鹹味深深吸進肺裡。他抵達了——而魔符已近在咫尺。

  「傑克!」

  起初他沒去理會理查德;傑克入迷地看著灑落在太平洋上的陽光,將翻捲的浪花染得金碧輝煌。他終於走到了,他成功了,他——「傑克!」理查德用力拍他的肩膀,打斷他的凝視冥想。

  「唔?」

  「快看!」理查德邊喘氣,邊指著道路前方文都岬所在的方向。

  「看那邊!」

  傑克望過去。他能理解理查德的驚訝,自己心裡倒是平靜無波——就算真有一絲絲驚訝,也只與聽到理查德說出「金斯蘭汽車旅館」這名字時相去不遠。對,他不怎麼訝異,但是——

  能再見到自己的母親,感覺真是他媽的好極了。

  她的容顔懸掛在二十英呎的高空,那是張比傑克的任何記憶都要年輕的臉龐。那是站在事業頂峰的莉莉。她黃銅般的美麗金髮,閃耀著熱情的光澤,向後梳成一束塔斯黛‧韋爾德④ 式的馬尾。然而她嘴角那抹滿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卻是全然屬於莉莉‧卡瓦諾的。整個電影史上,沒有一個人能有她那種笑法——那是她所創造的笑容,迄今仍是她的專利。她的視線越過裸露的香肩,回眸一笑。那笑容投向傑克……投向理查德……投向湛藍的太平洋。

  那是他母親……而他一眨眼,那臉龐産生了最細緻的改變。臉頰與下巴的線條變得圓潤了些,顴骨沒那麼高聳,髮色深了一點,眼眸也更藍了些。這一刻換成了勞拉‧德羅希安的臉,傑森母親的臉。傑克又眨了一下眼睛,那張臉變回他母親——二十八歲那年的母親,神采奕奕地展露出她那傲視世界、「玩不起就別來了」的笑容。

  那其實是塊告示牌,招牌最上方寫著:

  第三屆經典B級電影節
  加利福尼亞州,文都岬鎮
  比特克劇院
  十二月十日——十二月二十日
  年度主打:
  「B級片女王」莉莉‧卡瓦諾

  「傑克,那是你媽媽。」理查德沙啞的聲音帶著敬畏,「這是巧合嗎?不可能吧?」

  傑克搖搖頭。不,這不是巧合。

  招牌上最吸引傑克目光的字眼,那還用說,當然是「女王」。

  「走吧,」他對理查德說,「看來我們快到了。」兩個男孩並肩踏上通往文都岬的道路。

  注釋:
  ①「朋友」,傑克在逗理查德。
  ②鑽石吉姆‧布萊迪(1856-1917),本名詹姆斯‧布柯南‧布萊迪,美國金融家、慈善家。
  ③祖父條款,相對於追溯法令,是代表一種允許在舊有建制下已存的事物,不受新通過條例約束的特例。
  ④塔斯黛‧韋爾德,二十世紀五十至八十年代美國著名演員,主演過《美國往事》、《城市英雄》等名片。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35

第三十八章 旅途盡頭

01

  兩人繼續往前走的途中,傑克仔細打量著理查德頹萎的姿態與滲著汗水的臉龐,似乎只剩一絲意志力拖著理查德向前走。他臉上又多出一些流著膿水的疱疹。

  「你還好吧,理查德?」

  「不太好。我覺得不太舒服,不過還走得動,傑克。你不用背我。」他鬱悶地低著頭,發出沉重的腳步聲。傑克發現,在那奇特的鐵道和奇特的小火車站擁有過許多回憶的理查德,如今目睹這般光景——生鏽殘破的鐵軌、雜草、毒藤蔓……還有那幢搖搖欲墜的車站,往昔一切鮮明的色彩全都變得斑駁晦暗,還有不名生物在裡頭艱難地碰撞移動,而他心中的煎熬卻是來自更深層的地方。

  我的腳好像被什麼該死的陷阱纏住了,理查德對他說過這句話,傑克認爲自己能夠理解這種感覺……卻無法體會其深度。傑克能夠肯定那衝擊之深,勢必是自己所無法承受的極限。一段兒時記憶破繭而出,在理查德體内熊熊燃燒,幾乎要燒穿他的身體。荒廢的鐵道與破敗的車站在理查德眼中看來,必定是個極大的諷刺——而越來越多被揭發的歷史,在理查德逐漸甦醒的過程中,摧毀了他一直以來對父親的認知。和傑克同樣度過十二年人生的理查德,他的人生已開始被疊合,嵌入魔域的模式,然而對於這種巨變,他卻幾乎不曾有機會做好心理準備。

02

  至於他告訴理查德那件關於魔符的事,傑克敢對天發誓,他沒說謊——魔符早就知道他們要來了。就在他看見那幅登著母親照片的電影看板前沒多久,他就有這感覺了;而眼下這感覺越發急切、充滿力道。彷彿數英哩外,一頭沉睡的巨獸甦醒,它的呻吟使大地隨之顫動……也彷彿地平線上一幢摩天大樓裡的每一盞燈瞬間同時亮起來,輝煌的光芒令天上的星辰相形失色……或像有人端出世上最巨大的磁石,那磁力吸引著傑克的皮帶扣、口袋裡的零錢、補進臼齒裡的銀粉,直到將傑克拖進它的核心前,那磁力絕不甘願放手。巨獸的呻吟、突然的強光、那磁石執著的拉力——這些力量全數在傑克胸口撞擊迴盪。

  就在那裡,來自文都岬的方向,有個東西渴望著傑克‧索亞,發自肺腑地呼喚著傑克‧索亞,然而關於那東西,傑克只知道一件事——它巨大無比。渺小之物如何能夠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它必定大如巨象,大如城池。

  傑克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掌握如此重大的寶物。一直以來,魔符被禁錮在神秘而不祥的闇黑旅店中,或許主要理由是爲了避免魔符落入邪惡之手,但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出於魔符的難以掌控,無論嘗試取得魔符的人用意何在。也許,傑克心中揣測,傑森是天底下唯一有資格掌握魔符的人——唯獨他能在操控魔符時既不傷害自己,也不損及魔符。感應那強烈而迫切的召喚的同時,傑克只能暗自祈求在面對魔符時自己不要變得軟弱。

  「你會明白的,理查德。」理查德突然開口,傑克嚇了一跳。他的嗓音低沉憂鬱。

  「我爸這麼對我說。他說我總有一天會了解。『你會明白的,理查德。』」

  「嗯。」傑克憂心忡忡地望著理查德,「你現在感覺如何,理查德?」

  除了嘴邊那圈膿疱,理查德的額頭與兩側太陽穴上出現一大片又紅又腫的斑點或腫塊,那模樣就像一大群昆蟲鑽進他的皮膚,在裡頭活動似的。有那麼一瞬間,那個早晨的畫面在傑克眼前一閃而過:他鑽過納爾遜館的一扇窗戶,爬進理查德的寢室,而迎接他的理查德‧斯洛特一副眼鏡穩穩架在鼻樑上,毛衣下擺平整地塞進褲腰。當時那個永遠正經八百、絕不動搖的男孩,會不會一去不復返?

  「我還能走。」理查德說,「可是傑克,這就是他要我明白的事嗎?這就是我應該要明白、要接受、還他媽的要諒解之類的鳥事嗎?」

  「你臉上又長出新東西了。」傑克說,「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不必。」理查德的聲音仍像從堵塞的水管中發出,「我能感覺到臉上的疹子。很癢。我想我背上也長了一大片。」

  「讓我看看。」傑克說。理查德在路中央停下腳步,像條溫順的小狗。他合上雙眼,以口呼吸。紅色斑點在他額頭和太陽穴上熊熊燃燒。傑克站到他背後,掀起他的外套,再翻開他污痕斑斑的藍色襯衫。理查德背上的紅疹比較小,比壁蝨大不了多少,也沒腫得那麼厲害,範圍從肩胛骨往下蔓延到臀部上方。

  無精打采的理查德下意識地歎了口大氣。

  「你背上也長了疹子,但看起來不算太糟。」傑克說。

  「謝了。」理查德吸了口氣,抬起頭。灰色的天空沉重得像是要垮下來。遠處,崎嶇的斜坡下方,翻湧的浪濤撲打在岩石上。

  「剩不到幾英哩路了,真的。」理查德說,「我走得到。」

  「需要的時候,我會背你。」傑克不經意地洩漏自己認定再不久理查德就需要協助的想法。

  理查德搖頭拒絕,不太靈光地想把衣角塞回褲子裡。

  「有時候我覺得……我覺得我不能——」

  「我們一定會一起進去闇黑旅店,理查德。」

  傑克一隻手挽住理查德的手臂,半推著他往前走。

  「你和我。我們一起。進去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我現在一點概念也沒有,可是我們要一起進去。誰都不能阻止我們。我要你記住這點。」

  理查德回應傑克的表情摻和了恐懼與感激。傑克看見理查德斑駁不平的臉頰上又叢聚了更多即將冒出頭的膿疱。他再次意識到那股強大的拉力,如同他強迫理查德前進一樣,拖著他繼續前行。

  「你是在說我爸吧?」理查德眨了眨眼,傑克覺得他是忍著不哭——疲倦放大了理查德的情緒。

  「我指的是所有事情。」傑克的答案不全然是實話,「我們繼續往前走吧,夥伴。」

  「但是他到底希望我明白什麼?我真的不知——」理查德環視周遭,失去眼鏡保護的眼皮又眨了眨。傑克知道,在理查德眼中,這世界大多只是一團模糊的畫面。

  「你已經比原來明白更多事了,理查德。」傑克告訴他。

  理查德的嘴角掛起一抹令人不知從何安慰起的苦笑。他已經被迫理解了許多他從來不想理解的事,這時他身邊的朋友倒寧願當初自己一人大半夜摸黑逃出塞耶中學。傑克原本也許有機會讓理查德保留他的純真,然而那個時刻早已遠去,倘若那個時刻真的存在過的話——終究,理查德是傑克這場任務中不能缺少的要素。傑克感覺到一隻強勁的大手揪緊他的心臟:那是傑森的手,魔符的手。

  「我們不能回頭了。」傑克說,而理查德將步伐調整回先前的步調。

  「等我們到了文都岬,就會見到我爸,對不對?」理查德問。

  傑克說:「我會照顧你的,理查德。現在你是我的牲口了。」

  「什麼?」

  「除非你打算自己搔癢搔到暴斃,否則誰也不能傷害你。」

  兩人繼續蹣跚向前,理查德只是對著自己嘀嘀咕咕。他的手在發炎紅腫的鬢角滑動,搓了又搓。有時他會把手指伸進頭髮,像條狗一樣抓癢,發出不太滿足的呻吟。

03

  在理查德掀起衣服讓傑克看他背上的腫疱後不久,他們目擊了第一株魔域怪樹。它長在公路上靠陸地一側,黑壓壓的枝葉與凹凸不平的樹皮,從一片質地如蠟的泛紅色毒藤蔓中向外伸展。樹皮上的節孔衝著兩個男孩張開,也許是眼睛,也許是嘴。錯綜盤繞的毒藤蔓下方,慾求不滿的樹根攪動著,沙沙作響,看起來像是一陣風吹動了藤蔓的葉片。

  傑克說:「我們到馬路對面去。」一面祈禱理查德沒有注意到那棵樹,一面還能聽見身後那粗大、有彈性的樹根在藤蔓裡來回攪動。

  那是個小男孩嗎?那邊那個小東西真的是個小男孩嗎?也許是個特別的小男孩?

  理查德抓癢的手從身體到肩膀到太陽穴到頭頂,抓個不停。他臉上的第二波膿疱攻勢,讓他的臉簡直就像被恐怖電影的特效化妝改頭換面似的——滿適合在莉莉‧卡瓦諾演過的老電影裡軋上一腳,演個年輕妖怪。

  傑克看見理查德手背上的點點紅疹已密集地連起來,變得像條長長的鞭痕。

  「還有力氣走下去嗎,理查德?」傑克問道。

  理查德點頭。

  「當然。還可以再走一段。」他眯起眼,回頭望著馬路對面。

  「那不是普通的樹,對吧?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樹,連在書上也沒看過。那是魔域裡的樹嗎?」

  「恐怕是。」傑克回答。

  「這表示我們很接近魔域了,對不對?」

  「應該是吧。」

  「所以前面還會有更多那種樹,是不是?」

  「你明明知道答案,爲什麼還問個不停?」傑克反問,「噢,傑森哪,我怎麼會說這種蠢話。對不起,理查德——我想我只是情願你沒看見。對,我猜再過去一點會有更多這種怪樹。我們小心點別太靠近它們。」

  不管怎麼說,傑克心想,用「再過去一點」來描述他們的目的地似乎不夠精確:面前的公路是條陡直的斜坡,帶著兩人不斷往下,每一步都像要將他們帶入更深的黑暗中。在這條路上,所有風景似乎都被魔域入侵了。

  「你再看看我的背好嗎?」理查德問。

  「當然好。」傑克掀起理查德的衣服。他當場一陣反胃,差點發出作嘔聲,但忍了下來。理查德整個背上滿是凸起的紅色疙瘩,簡直要噴出火似的。

  「稍微嚴重了點。」他說。

  「我就知道。真的只有一點點?」

  「一點點而已。」

  再過不久,傑克推測,理查德整個人就會變得像個鱷魚皮做的皮箱——鱷魚皮男孩,象人① 的小孩。

  前方不遠,兩株怪樹長在一塊,它們多疣的樹幹歪扭,互相纏捲的姿態不像在傳遞愛意,倒像在厮殺鬥毆。兩人加緊腳步通過時,傑克盯著那兩棵樹,覺得自己看見樹幹上張開的漆黑大口,彷彿在對他們傳遞訊息,也許是飛吻,也可能是詛咒:而他知道,他確確實實聽見那兩株相連之樹的根部互相磨蹭的聲音。

  (男孩!有個男孩在那兒!我們的男孩在那兒呀!)

  儘管時間還不到傍晚,空氣已是一片晦暗,帶著粗糙的顆粒,猶如一張老舊的新聞照片。公路靠近内陸一側,原本綠草如茵、野胡蘿蔔開滿雅致的小白花處,已爲不知名的雜草掩蓋。那些既沒有花蕊也沒有青翠綠葉的雜草,像蛇般纏捲集結,散發出微微的柴油臭味。偶爾,陽光穿透空氣陰鬱的粒子,像一簇朦朧的橘色火焰。這景色使傑克回想起一張印第安納州加里市的夜景照片——地獄般的火焰不斷將毒物送上早已被污染得黑壓壓的天空。前方的魔符正拉扯著傑克,堅定得猶如一隻揪住傑克領口的巨人之手。所有世界的核心。他會帶著理查德一起進入那幢人間地獄——並且用盡全身力氣背水一戰——就算他得在理查德的腳踝拴上腳鏈,他都要帶他進去。而理查德勢必已看穿傑克的決心,雖然一邊搔著腹肋和肩膀,理查德仍拖著蹣跚的腳步跟在傑克身旁。

  我一定要完成這件事,傑克一面告訴自己,一面努力忘記自己花了多大決心才勉強鼓起這份勇氣。就算必須跨越無數個相異的世界,我也在所不惜。

04

  又前進了三百碼,一群醜惡的魔域妖樹像山賊般盤踞在公路一側。傑克從馬路對面經過時,瞥了一眼盤捲的樹根,發現它們纏著一副白骨,那白骨半埋在土裡,體形看來是個八、九歲大的男孩,身上仍套著一件黑綠相間的格子襯衫。傑克吞下一口唾液,急忙拖著身後的理查德前行,宛如拉著一隻繫著鏈條的寵物。

05

  幾分鐘後,文都岬的景緻,首度展現在傑克‧索亞眼前。

  注釋:
  ①《象人》是一九八零年由大衛‧林奇導演的一部電影,講述了一個形如大象的畸形人的遭遇。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36

第三十九章 文都岬

01

  文都岬地處低窪,依附在一路延伸入海的山崖邊緣。小鎮後方,另一片稜線崎嶇的巍峨峭壁聳立,直入陰暗的雲霄,猶如遠古時代巨象背上的皺折。通往鎮上的道路沿途是一片高聳茂密的樹林,直到一幢鐵皮蓋成的棕色建築物之處才改變方向,那建築物或許是工廠,也可能是倉庫,過了這裡,道路爲一長排倉庫平淡無奇的平台屋頂遮掩。直到這條路開始往上攀爬到小鎮後方的山頭,往南朝舊金山方向蜿蜒時,它才會再度出現在傑克的視野中。眼下他只看見倉庫屋頂像一道階梯似的往下排列,以及圍牆内的停車場,還有遠遠右方冰冷的灰色海水。放眼望去,觸目可及的路面上沒有人跡;最接近的一棟工廠背後那排小窗戶裡也沒有半個人影。空盪盪的停車場上塵埃隨風旋轉。文都岬表面看起來是座荒蕪的小鎮,但傑克知道實則不然。摩根‧斯洛特與他的爪牙——那些在魔域小火車突襲後還倖存下來的傢伙——會在這裡靜候小流浪漢傑克與理性的理查德大駕光臨。魔符的呼喚奔向傑克,催促著他向前,而他告訴自己:「嘿,小夥子,該來的總算來了。」而後邁步前進。

  很快地,傑克視線範圍内的文都岬景觀出現了兩個新的元素。第一個是一輛凱迪拉克轎車的車尾,大約露出九英吋——傑克看見光澤閃亮的黑色烤漆和保險桿與一部分右車尾燈。傑克多麼希望駕駛座上的惡狼在備戰基地時就被他幹掉了。他再度眺望海面。灰色海水一波波湧向岸邊。他踏出下一步,工廠與倉庫屋頂上方一陣緩慢的擾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來這裡吧,魔符聲聲切切,焦急地催促著。文都岬似乎正在縮小,像隻手掌逐漸收握成拳頭。走到這裡才看得見屋頂上有個陰暗而看不出顔色的風信雞,形狀是顆狼頭,正詭異地前後擺動,全然無視風向。

  當傑克目睹那風信雞毫無規則地由左擺向右邊,再由右向左,最後完整地轉了一圈後,他便明白,這是他與闇黑旅店的初次會面——起碼是一小部分的闇黑旅店。傑克清清楚楚感受到一股敵意,就像臉上被狠狠摑了一巴掌,那惡意來自倉庫屋頂,來自前方的道路,來自這整座小鎮尚未看見的風景。傑克體認到,透過文都岬,魔域正逐漸滲入這世界;在這裡,現實渺小得像一粒沙子。半空中的狼頭風信雞毫無意義地胡亂轉動,而魔符對傑克的牽引未曾休止。過來這裡吧、過來這裡吧、現在過來吧,此時此刻……隨著這逐漸增強的驚人引力,傑克明白,魔符正在對他歌唱。這首歌沒有語言,沒有旋律,就像鯨魚發出的頻率,揚起、落下,在天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而這首歌,除了傑克,沒有其他人聽得見。

  魔符知道,傑克看見闇黑旅店的風信雞了。

  文都岬也許是整個美洲大陸最邪惡與危險的地方,突然間勇氣大增的傑克心想,就算如此,也不能阻撓他進入阿讓庫爾旅館。此刻,他的感覺就像自己已經專注地養精蓄銳整整一個月,除了休養生息與鍛鍊身體,沒再做過其他事。他轉向理查德,努力不將對他病體的擔憂表現在臉上。就連理查德都不能阻止他一但若有必要,他會抓起理查德將他丢進那該死的旅館。他看見受盡折磨的理查德用指甲摳著身上蜂窩般的疹子,從頭皮抓到太陽穴,再抓到臉頰上。

  「我們要進闇黑旅店去,理查德。」他說,「我們一定要去,我知道,無論他們要用什麼瘋狂的手段對付我們,我都不在乎。總之我們去定了。」

  「我們的麻煩遇上我們,也算是遇上一個大麻煩,彼此彼此。」理查德引用了蘇斯博士① 的名言——無疑是下意識地。他停頓了一會兒,「我一點信心都沒有。這是真心話。我的腿根本動不了。」他毫不掩飾自己的痛苦,「我的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傑克?」

  「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如何阻止它。」傑克但願自己沒在說謊。

  「是我爸害我變成這樣的嗎?」理查德淒涼地問。他用手掌試探地按了按腫脹的臉頰,接著拉出塞在褲腰裡的上衣下擺,檢查肚子上那一大片紅疹。紅疹組成一個類似俄克拉荷馬州的形狀,從理查德腰際往兩側擴散,再向上蔓延到脖子下方。

  「看起來像病毒之類的東西造成的。是我爸把病毒施在我身上的嗎?」

  「我想他不是故意的,理查德。」傑克說,「如果這麼說你會好過點的話。」

  「一點也不。」理查德說。

  「一切都會落幕的。西布魯克特快車就要開進終點站了。」

  理查德陪伴在身邊,傑克向前邁進——他看見凱迪拉克的車尾燈亮起,然後熄滅,終於消失在他視線之外。

  這次不是出其不意的突擊戰了,也沒有載著一火車的機關槍和彈藥與一口氣衝破圍牆的那種驚險刺激的戰術,然而,就算文都岬裡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們要來,傑克也絕不退縮。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彷彿穿戴上一身盔甲,手裡握著一柄神劍。

  文都岬裡沒有任何人有傷害他的能力,至少在他進入阿讓庫爾旅館之前,他已經在旅途上了,「理性的理查德」陪在他身邊,一切將會是完美的結局。在他又跨出三步前,他全身的肌肉隨著魔符的歌聲震顫起來,比起剛才那種全副武裝的騎土提劍上陣的想像,他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更鮮明、更適合用來描述自己的形象。這畫面猶如天啓,來自一部他母親主演過的電影。傑克恍若騎在馬背上,腰間佩著一把手槍,頭上戴著一頂寬邊帽,正準備大刀闊斧地整肅枯木峽谷。

  《通往絞刑鎮的最後列車》,傑克想起這部一九六零年,由莉莉‧卡瓦諾、克林特‧沃克與威爾‧哈欽斯所主演的老電影。就這麼幹吧。

02

  他們經過的第一棟廢棄空屋旁,四、五株魔域妖樹掙扎著從堅硬的泥地生長出來。也許它們打從一開始就長在這裡了,像蛇一樣彎彎曲曲地朝路中央伸展枝葉,幾乎伸到分隔線上方。也可能不是這樣。傑克回想最初俯瞰這隱秘的小鎮時,印象中並沒有看到這些妖樹。在他和理查德逐漸接近倉庫途中,他不斷聽見樹根摩擦著地面十竹木心窸窸窣窣的聲響。

  (是我們的孩子嗎?我們的孩子來了嗎?)

  「我們到馬路對面去。」他牽起理查德腫脹不平的手,領著他橫跨馬路。

  他們一走到對面,傑克便清楚地看見妖樹朝著他們倆的方向伸長枝葉與樹根。

  要是樹也有胃的話,說不定他們還能聽見咕咕嚕咕咕嚕的叫聲。佈滿樹疣的樹枝與蛇一般的光滑樹根猛然一甩,超過馬路上的黃線,接著又一甩,原先與兩個男孩間的距離便拉近了一半。傑克用手肘頂了頂理查德,接著抓住他的手臂拉著他走。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孩子呀!太棒啦!)

  空氣中突然充滿撕裂布匹般的巨響,有一瞬間,傑克以爲奧列斯的摩根又要在天上扯開一個大洞,硬闖進這世界,化身成摩根‧斯洛特……摩根‧斯洛特,他會帶著他的衝鋒槍、噴火槍或燒紅的火鉗來到他們面前,向他們提出一個最後的、無法拒絕的提議……結果出現的不是理查德發火的老爸,而是魔域怪樹嘩的一聲倒下,樹冠撞上馬路中央,彈了一下,折斷些許枝葉,往一旁滾動,像某種動物的屍體。

  「我的老天,」理查德說,「它們從土裡爬出來追我們了。」

  傑克心裡正想著一模一樣的事。

  「它們簡直就像神風特攻隊。」他說,「文都岬的情勢恐怕會比之前還難以掌握。」

  「因爲闇黑旅店?」

  「對——不過也因爲魔符。」他往道路前方望去,看見這斜坡再往下十碼遠,又有另一叢這種吃人怪樹。

  「這裡的頻率或氣氛或隨便你要叫什麼東西,已經整個被搞爛了——因爲在這裡,一切善惡是非全都被混淆了。」

  兩人與前方那叢妖樹越來越接近,傑克說話時視線仍緊盯著它們不放,他看見最接近的一棵妖樹樹冠對準他們的方向扭轉過來,彷彿聽見了傑克他們的談話。

  也許這整個小鎮就是個大型的奧特萊酒館,傑克沉吟著,也許他終究還是會攻克它——不過假如此刻他的面前出現一條隧道,傑克‧索亞最不想幹的事,就是走進隧道。他完全不想見識文都岬版的怪獸埃爾羅伊。

  「我好怕。」理查德在傑克身後說道,「傑克,要是有更多樹像那樣從土裡跳出來怎麼辦?」

  「我告訴你,」傑克說,「我觀察過了。就算那些樹會走路,其實也走不了多遠。就連像你身體那麼虛的傢伙都能跑赢它們。」

  他們正要繞過這條路上最後一個彎道,經過最後一幢廢棄倉庫往下坡走。魔符喚了一聲又一聲,那聲音就像《傑克與魔豆》故事裡巨人的豎琴琴音那樣美妙。終於,傑克繞過彎道,文都岬剩下的景緻在他腳下鋪展開來。

  是他體内傑森的那一面推動他的步伐。文都岬也許曾是個宜人的度假小鎮,但好風光顯然早已不復存在。而今整個文都岬鎮就是一條奧特萊隧道,而他必須穿越它。龜裂的路面向前蜿蜒,深入一片燒毀的房舍中,周遭爲魔域妖樹所環繞——過去在那些廢棄工廠工作的人們,想必也曾住在這些小小的木屋裡吧。光憑還殘存的一兩處斷垣殘壁,不難推知這裡曾有過什麼樣的遭遇。被大火焚燒得扭曲變形的車體,零零落落散布在房舍附近,早已成爲雜草的定居地。妖樹的樹根慢條斯理地在傾頹的小屋地基底下四處爬行纏捲。焦黑的磚塊與木板、翻覆碎裂的浴缸、歪歪扭扭的水管散落在火舌舔過的空地上。傑克看見一片白色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定睛一看,又急忙轉開視線,那是一具被攪散的骨骸,糾纏在妖樹樹根裡。昔日,孩童騎著腳踏車在這街上穿梭,主婦群聚在廚房裡抱怨薪水和失業率,男人在自家車道上爲汽車打蠟——如今,這些景象全都消逝了。一架翻倒的鞦韆,支架穿出雜草與石礫包圍,鏽蝕得像要化成鐵屑似的。

  混濁的天際有一道微渺的紅光時現時息。

  過了由燒毀的房屋與入侵的妖樹組成的兩個街區,荒涼的十字路口立著早已不再發光的紅綠燈。穿過十字路口,一棟焦黑的建築側邊還貼著一張破破爛爛的海報,海報裡有輛汽車撞穿一扇大窗戶,車禍景象上方有句廣告標語:噢,糟了!快找馬可。

  火勢蔓延到這裡便停止了,然而傑克倒希望它繼續延燒下去。文都岬是座墮落腐化的小鎮,還不如一把火燒光它。

  接下來出現的是一整排商店街,第一棟建築便是那貼著馬可汽車美容海報的房舍。危險星球書店、同心茶館、福蒂全天然健康食品行、霓虹村;傑克只認得出少數商店的名字,因爲絕大多數招牌早就斑駁掉漆了。這些商家大門深鎖,看起來和山丘上那些工廠與倉庫一樣遭人遺棄。從他目前所站的位置,傑克還能看見商家的窗戶早已被打破,看起來宛如失去鏡片的鏡框、空白無神的眼睛。商店門面塗上厚厚的油彩,紅色、黑色、黃色,在沉鬱的天色中看起來格外醒目,像傷疤一樣。

  商店前方遍地垃圾的街道上,有個女子一絲不掛,緩慢而別扭地擺動身體,像個風信雞似的。她似乎餓了很久,傑克幾乎能數出她身上有幾根肋骨。她身體蒼白、乳房下垂,頭髮蓬亂得像拖把,整張臉塗成鮮豔的橘色。她的頭髮也是橘色的。傑克停下腳步,望著那頭髮和臉龐都染了顔色的瘋女人舉起雙臂,宛如打太極拳般不疾不徐地扭動上半身,左腿一伸,踢向一條蒼蠅圍繞的狗屍,最後她調整姿勢,維持不動,活像一尊雕像,化身成整座文都岬鎮的象徵。最後她慢慢放下腳,骨瘦如柴的身體兜起圈子,旋轉著。

  過了女人身邊,過了那排荒蕪的商店,小鎮的幹道進入住宅區——至少傑克認爲這地方應該是住宅區。兩層樓式的嬌小住宅曾是明亮的白色,如今和那些商店正面一樣,佈滿刮痕與傷疤般的油彩。一幢看來曾是民宿的獨棟式建築,一句令傑克觸目驚心的話,潦草地寫在掉漆斑駁的外牆上:你死定了。這幾個字已在牆上存在了好長一段時間。

  傑森,我需要你。魔符的歌聲傳進傑克耳中,這呼喚既在人類的語言之上,也在人類的語言之下。

  「我辦不到。」理查德在他身旁嘀咕,「傑克,我知道,我辦不到。」

  過了那一排油漆剝落、看來毫無希望的房舍後,下坡路面變得更陡了,遠遠地傑克只看見兩輛黑色凱迪拉克的車尾,各自佔據道路一側,車頭朝山腳停放,引擎仍未熄火。簡直就像一張經過特效處理的照片,闇黑旅店上半部——二分之一?三分之一?——巍峨聳立在凱迪拉克汽車與那些絕望的房子後方,看起來龐大得不可思議,籠罩著逼人的不祥之氣。整幢旅館像是飄浮著,下端被最後一座山丘隆起的弧線截去。

  「我沒辦法進去。」理查德又說了一次。

  「連我們有沒有辦法經過那些怪樹旁邊,我自己都不確定。」傑克說,「撐著點,理查德。」

  理查德發出一陣古怪的鼻塞似的聲音,傑克腦袋裡繞了個圈子才意識到理查德在哭泣。他將手搭在理查德肩上。闇黑旅店掌有這鎮上的風景——這點再明顯不過。闇黑旅店擁有文都岬,它主宰小鎮上方的空氣,也控制腳下踩的土地。傑克凝視著旅館,風信雞旋轉的方向彼此衝突,閣樓與高塔像凸起的贅疣般伸向灰暗的天空。從外觀看來,阿讓庫爾的確像是石頭砌成的——歷經千年的古老岩石,黝黑得像瀝青一樣。其中一扇窗口突然有道光線閃過——對傑克來說,彷彿是旅館對他眨了一下眼睛,正爲了他終於駕臨暗自竊喜。似乎有個模糊的身影從窗邊退去。

  下一秒,一抹飄浮的雲影映上玻璃,遮掩住窗景。

  闇黑旅店中,某個角落,魔符的歌聲輕揚,世上只有傑克一人聽得見。

03

  「我覺得它變大了。」理查德說。自從他看見闇黑旅店的輪廓飄浮在最後一個山頭,他就忘了要抓癢。淚水爬過他臉頰上腫脹的膿疱,傑克發現,理查德的眼眶已完全被凸起的紅疹所包圍——現在理查德用不著刻意擠眼皮也能眯起眼睛了。

  「我知道不可能,可是這旅館以前沒這麼大,傑克。我很肯定。」

  「現在,沒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了。」傑克的回應幾乎是多餘的——他們老早老早就跨過那條所謂「不可能」的界限。阿讓庫爾旅館如此巨大、威風赫赫,與這小鎮相比,顯得大得不成比例。

  闇黑旅店建築風格鋪張而華麗,塔頂溝槽上裝滿了轉台與銅製風信儀,圓潤的穹頂與繁複折疊的屋頂本該將它塑造成一座夢幻美好的樂園,卻反而讓它看來像一場兇惡的夢魘。闇黑旅店儼然是座諷刺迪士尼樂園的黑暗城堡,在那裡,唐老鴨勒死自己的侄兒休伊、杜威和路易,嗑了藥的米老鼠開槍打死米妮。

  「我好害怕。」理查德說;而魔符正唱著:傑森,快過來吧。

  「跟緊點就是了,老兄,我們一定可以輕輕鬆鬆穿越這片樹林的。」

  傑森,快過來吧!

  傑克向前跨步,前方的樹叢隨之騷動,沙沙作響。

  理查德驚恐得向後縮——傑克突然想起,現在的理查德幾乎和瞎子差不多,沒了眼鏡,眼皮也腫得快睜不開。他將手往後一探,拉住理查德往前走,同時驚覺理查德的手腕競變得如此單薄。

  理查德的步伐搖搖晃晃。他枯瘦的手腕在傑克手中發燙。

  「無論如何,千萬別放慢腳步,」傑克說,「我們只管從它們旁邊走過就對了。」

  「我辦不到。」理查德哭哭啼啼。

  「要不要我背你過去?我是認真的,理查德。我是說,原本場面可能更棘手。我猜,要不是我們之前幹掉那麼多他的爪牙,說不定現在這裡每隔五十英呎就有一個站哨的衛兵。」

  「如果你背我,就跑不快了,我會拖累你。」

  還說不想拖累我,不然你以爲你現在拖拖拉拉的是在幹什麼?這句話閃過傑克腦海,但他仍說:「我替你擋在它們中間。緊緊跟著我,然後我叫你跑的時候就盡全力快跑,理查德,等我數到三,聽懂了嗎?一……二……三!」

  他拽著理查德的手臂用力衝刺。理查德絆了一下,喘著氣,勉強維持住平衡才沒有撲倒。樹腳的塵土如噴泉般湧動,粉碎的泥塊掀起一場動亂,一群看似巨大甲蟲的生物混在其中四處爬行,亮得像鞋油一樣。不懷好意的樹群邊,一隻咖啡色鳥兒飛出草叢,一條樹根像柔軟的象鼻從塵土中竄出,抓住半空中的小鳥。

  另一條樹根左右蛇行,企圖攻擊傑克左腳腳踝,差一點就抓到了,所幸長度不夠。樹幹上的洞口失望得尖叫怒吼。

  (可愛嗎?是可愛的孩子嗎?)

  傑克咬緊牙關,巴不得能拉著理查德‧斯洛特飛上天。樹冠開始低下頭,左右搖擺。這時所有縱橫交錯的樹根顫動著,滑溜溜地往路中央伸展,彷彿擁有自己的意志。理查德步履蹣跚,他轉過頭,視線越過傑克望向那些張牙舞爪的妖樹,步伐不禁慢了下來。

  「快跑啊!」傑克大喝,揪住理查德的手臂。那些紅色腫塊的觸感簡直就像埋在皮膚下的滾燙石礫。眼看著一大堆嘶嘶作響的樹根,生龍活虎地不斷朝路中央爬來,傑克硬是使勁將理查德拖走。

  一條樹根咻咻作響,凌空飛來,纏上理查德的手臂,同一時刻,傑克伸出手臂抱住理查德的腰。

  「耶稣基督!」理查德大叫,「傑森哪!它抓到我了!它抓到我了!它抓到我了啦!」

  慌亂中傑克看見樹根的末梢竟像一條蟲的頭部,挺立起來瞪著傑克。它在半空中懶洋洋地晃動,接著又在理查德滾燙的手臂上纏了一圈。其他樹根越過馬路,也向兩人滑行過來。

  傑克使盡吃奶的力氣拖住理查德,好不容易將他拖回了六英呎。纏在理查德手臂上的樹根越收越緊。傑克雙臂鎖住理查德腰際,毫不留情地死命往後拉。理查德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一瞬間,傑克生怕理查德肩膀脫臼,然而他腦袋裡的聲音卻對他大喊:用力拉!他將腳跟蹬進土裡,更賣力地往後拖。

  這時纏在理查德手上的樹根斷成兩截,他們差點倒進一團蠕動的樹根裡。傑克踉踉蹌蹌退了好幾步,才好不容易穩住重心沒有摔倒。他彎著腰,讓理查德和自己儘量遠離馬路。他們保持這種姿態,在曾經聽過的撕裂聲響劈里啪啦的環繞中,闖過最後三株包圍上來的妖樹。這下子,傑克用不著吩咐理查德,理查德也會沒命狂奔了。

  最接近的一棵樹怒吼著,將自己扯離土壤,發出一聲砰然巨響,在理查德身後距離不過三、四英呎處倒下。其他妖樹也紛紛掙扎著離開地面,摔擊在後方的路面上,它們的樹根揮舞著,宛如狂亂紛飛的頭髮。

  「你救了我的命。」理查德說完又哭了起來。這淚水的成分中,虛弱大過驚慌與恐懼。

  「從現在起,讓我背著你走。」傑克喘著氣說,一邊彎下腰,幫助理查德爬到他背上。

04

  「我早就該對你坦白了。」

  理查德滾燙的臉頰貼在傑克脖子上,熱氣咻咻的低語傳進他耳裡。

  「希望你不要恨我,但如果你真的因此生氣,我也不會怪你,真的,我不會埋怨。我很清楚,我早就該告訴你的。」

  理查德輕得像是身體裡什麼都不剩,只剩一具軀殼。

  「坦白什麼?」傑克調整姿勢,將背上的理查德安頓好在中間,那種自己背的只是一具空皮囊的憂慮再度湧現心頭。

  「那個來我家和爸爸見面的男人……還有備戰基地……還有衣櫥的事。」理查德似乎失去重量的身體偎在傑克背上,顫抖著。

  「我早就該說了。可是我就連對自己都不敢說。」他的鼻息和他的皮膚一樣炙熱,激動地鑽進傑克耳中。

  傑克想道,是魔符把他害成這樣的。下一秒他又糾正自己,不,是闇黑旅店把他害成這樣的。

  兩人與妖樹搏鬥期間,原本停在下個山丘邊緣的兩輛凱迪拉克,已在某個時刻悄悄消失,而闇黑旅店依舊挺立,隨著傑克每一個向前的步伐變得越發龐大。闇黑旅店的另一名受害者,那個瘦巴巴的裸女仍在商店街前跳著她瘋狂的慢舞。混沌的天空中那渺小的紅光閃閃爍爍,忽明忽滅。時間在這裡喪失意義,既沒有早晨也沒有下午,更沒有夜晚-——這裡是時間的焦枯平原。從外觀看來,阿讓庫爾旅館確實像是石頭蓋的,儘管傑克知道並非如此——建築的木料似乎自行鈣化,變得更加厚實烏黑,從裡到外透出一股黑氣。那些奇形怪狀的風信雞,狼形、烏鴉形、蛇形,還有傑克無法辨認的環狀設計,它們任意轉動,與風向矛盾。有些窗戶衝著傑克閃動警示的光芒,當然也可能只是玻璃反映了天上的紅光。他迄今仍看不見山腳與阿讓庫爾旅館的下半截,非得等到他們過了書店、茶行,還有其他逃過祝融荼毒的商店,才有可能看清楚阿讓庫爾的全貌。至於摩根‧斯洛特,他在哪裡?

  而且,照這麼看來,那一大群列隊歡迎傑克駕到的摩根大軍在哪裡?傑克勾著理查德兩條竹竿腿的手臂禁不住收得更緊,他又一次聽見魔符的呼喊,並且再次感受到那個更強悍、更有力量的自我在體内膨脹。

  「不要因爲這樣就討厭我……」理查德的話尾越來越微弱。

  傑森,過來吧、過來吧!

  傑克抱緊了理查德細瘦的大腿,背著他走過曾經房舍林立的焦土。將這些斷垣殘壁當成自家專屬自助餐館的魔域妖樹,絮絮叨叨,騷動不已,但此時它們已距離太遠,不足以令傑克心煩了。

  髒亂空曠的街道中央,女人意識到傑克正要往山坡下前進,於是開始慢慢旋轉身體。她操演著一套複雜的動作,然而當她垂下雙手,收回一條向外伸出的腿,動也不動佇立在一條死狗旁邊,凝視傑克走下山坡時,那彷彿在打太極拳的氣氛便煙消雲散。一時間,這個骨瘦如柴、臉龐與刺猬般的頭髮全染成鮮豔橘色的女人,活像一座海市蜃樓,虛幻得沒有半點真實感。接著她扭著奇怪的姿勢橫過街道,衝進一家沒有名字的商店。傑克不自覺地笑了。

  「你真的要背著我走那麼遠?」理查德喘著氣問,而傑克答道:「現在的我沒有辦不到的事。」

  假如那個幽禁在闇黑旅店裡高聲歌唱的寶物,此時向他提出要求,他也會將理查德一路背回伊利諾州。傑克再次感受到體内那股不斷成熟具體的決心,他心想,這地方太暗了,因爲所有的世界統統擠在這裡了,擠得像張三度曝光的照片。

05

  還沒看見,傑克就能感覺到文都岬的居民了。他們不會攻擊他——自從那個瘋女人溜進商店裡之後,傑克便能斷然肯定這點。他們全盯著他看。他們躲在門廊底下,躲在窗戶後方或是空盪盪的房間後頭,他們偷窺著傑克,也許是出於恐懼,也許是憤怒,也許是某種傑克不能明白的沮喪。理查德可能昏過去了,也可能睡著了,他呼吸灼熱,小口、小口地喘著氣。

  傑克繞過狗的屍體,順勢往危險星球書店的破窗裡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散落各處的書籍,上面攤著許多用過的針筒,凌亂地覆在書店的地板上。牆面上,高大的書架張著嘴打呵欠似的空無一物。這時陰暗的書店深處有個影子動了一下,接著冒出兩個蒼白的人影。兩個男人渾身赤裸,滿臉鬍鬚,身上青筋暴起,像一條條繩索。四隻眼睛滴溜溜直瞅著傑克。其中一個男人只有一條手臂,勃起的蒼白陽具晃動著,露出牙齒笑著。我一定是看錯了,傑克這麼告訴自己。那個人的另一隻手呢?他偷偷往後又看了一眼。這次只看見瘦巴巴的白皙四肢纏在一起。

  傑克不再往其他商店的窗戶裡看,然而當他經過時,倒有不少視線追隨著他移動。

  不久,他經過那排兩層樓的住宅。

  「你死定了」

  四個字大剌剌地橫在一面牆上。他絕對不會往窗戶裡看,他對自己發誓,不能看。

  一張橘色的臉頂著一頭橘色亂髮,在一樓的一扇窗口内左右擺動。

  「寶貝,」下一幢房子裡傳來一個女人的低語,「我的心肝寶貝傑森。」這次他忍不住看了。你死定了。她就站在一扇破掉的小窗戶裡,玩弄著一條拴住她兩邊乳頭的鐵鏈,側著臉對他微笑。傑克凝視她空虛的眼眸,那女人垂下手臂,躊躇不定地離開窗邊,穿著乳頭的鐵鏈鬆垮地垂在胸前。

  幽暗的房間深處、窗欞之間、門廊縫隙底下,一雙雙眼睛緊盯著傑克不放。

  闇黑旅店的輪廓仍舊陰森飄搖,但已不在傑克正前方。這條路一定在某個地方不知不覺改換了方向,因爲此時旅館已轉移到傑克視野的左前方。那幢屋子真的像剛才看來那麼威赫逼人嗎?傑克屬於傑森的那面,傑森本人,在他體内猛然勃發,他眼中的闇黑旅店,儘管巍峨依舊,卻不再像山頭一樣高大難攀。

  過來吧,我需要你,魔符在歌唱。你沒想錯,它只是隻裝腔作勢的紙老虎。

  爬上最後一座小山丘,傑克暫停腳步,向下俯瞰。他們就在那裡,沒錯,全都在那裡。闇黑旅店也在那裡,完完整整的闇黑旅店。小鎮的幹道往下延伸向海灘,白色沙灘上露出許多大石頭,就像殘缺不全的褪色牙齒。阿讓庫爾旅館在他左方稍後,側面對著海洋,隔著一道石頭砌的防波堤。

  旅館前方,十二輛黑色加長形轎車一字排開,有些蒙塵髒污,有些光亮得像鏡子。衆多豪華轎車的引擎運轉著,排出白色廢氣,凝聚成低空的雲層。

  打扮得像是聯邦探員、全套黑色西裝的守衛沿著圍牆來回巡邏,將他們的手抬到眼睛上方。傑克看見其中一名守衛眼前射出兩道紅光,還沒意識到那群守衛拿的是望遠鏡,就已本能地閃開,躲向路邊的小屋旁。

  剛才那一小段時間,他看起來鐵定就像一個路標,直挺挺地立在山丘上。警覺到一時的輕率差點就讓自己被抓到,傑克肩膀倚在屋舍灰撲撲的老朽木板牆上,冒著冷汗直喘氣。傑克挺了一下,調整理查德的位置,讓他更舒服些。

  總而言之,現在他知道自己必須從靠海那側接近闇黑旅店,這表示,他必須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橫跨海灘。

  他再次挺直身體,從牆腳偷窺山腳下的情形。摩根‧斯洛特殘存的軍團成員有些坐在車裡,有些像螞蟻似的隨機散布在高大漆黑的圍牆前面。一時間,傑克有些錯亂地回想起第一次親眼看到女王宮殿的經驗。那畫面如此精確。當時也是一樣的情形,他站在山坡上,望著擁擠的人群隨意來去。如今那地方會是何種光景?那天——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就像史前時代的事了,多麼遙遠——宮殿前人潮熙攘,卻充滿無比的祥和與秩序。這一切如今應該都走樣了,傑克心知肚明。奧斯蒙會鎮守在那幢宛如一頂大帳篷的宮殿前方,而那些還有膽子進入宮殿的人,將會低著頭,行色匆匆。那女王呢?她現在怎麼樣?傑克禁不住憂心起來。他無法控制自己不要想起雪白的亞麻床單上,那張熟悉得令他驚惶的臉龐。

  下一秒,傑克的心跳陡然凍結,宮殿前的景象、女王的病容,一下全都跌回傑克記憶的抽屜裡。陽光‧加德納堂而皇之闖進傑克的視線,手裡握著一個手提式擴音器。一陣海風拉下他一綹白髮,遮在他的太陽眼鏡上。有那麼一瞬間,傑克確信自己聞到他身上那股混著噁心體臭的甜膩古龍水氣味。至少有五秒鐘時間,傑克忘了呼吸,傻傻呆立在龜裂朽壞的木板牆邊,遙望山腳下那個瘋狂的男人對著穿西裝的守衛發號施令,他踮起腳尖轉來轉去,指著某個傑克看不見的東西,做出不滿意的手勢。

  傑克的呼吸恢復過來。

  「嘿,我們遇上了一個挺有趣的麻煩,理查德。」傑克說,「我們待會兒要去的旅館能夠隨它高興就膨脹成兩倍大的樣子,而且那裡還有個天底下最神經質的瘋子。」

  理查德突然含糊咕噥了一句,聽起來只是嘶嘶一聲,讓原以爲他睡著了的傑克吃了一驚。

  「什麼?」

  「上吧,」理查德氣若游絲,「搞定它,傑傑。」

  傑克開懷大笑。下一分鐘,他已踏著謹慎的步伐走下斜坡,經過成排木屋後方,穿過長長的馬尾草叢,前往海灘。

  注釋:
  ①蘇斯博士,本名西奧多‧蘇斯‧蓋澤爾(1904-1991),美國知名兒童文學作家、畫家。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38

第四十章 重遇斯皮迪

01

  來到山腳下,傑克在草叢裡趴下,匍匐前進,背著理查德就像曾經背著他不離身的背包一樣。直到他爬到發黃的草叢與馬路相接的邊緣,他肚皮貼著地面,又往前挪了一英吋,偷看草叢外的情況。他正前方的馬路對面就是海灘。受到海水侵蝕的高大岩塊,凸起在灰撲撲的沙灘上,同樣灰暗的海水翻捲出浪花,一波波推送到岸邊。傑克的目光循著道路朝左方探去。從阿讓庫爾旅館再過去一些,傍海小路靠陸地這邊有棟殘破的長形建築物,模樣像是一塊切下來的結婚蛋糕。建築物上掛著一塊木頭招牌,招牌破了個大洞,上面印著七個大字:「金斯蘭汽車旅館」。這家汽車旅館,傑克沒有忘記,這裡是摩根‧斯洛特在他著迷於觀賞闇黑旅店期間總會帶著兒子一起投宿的旅館。陽光‧加德納的身影彷彿路上一道移動的白光,他顯然正怒氣騰騰地責罵著幾個黑衣人,揮手朝著山頂比劃。後來,其中一個黑衣人跨過馬路,左右搜索,傑克這才明白:他們不知道我已經來到這裡了。加德納又激動地做了另一個手勢,一輛轎車駛離旅館前方,亦步亦趨地跟上先前走開的黑衣人。那人一走到人行道上便解開外套紐扣,從槍套裡抽出手槍。

  其他轎車裡,駕駛座上的人全都轉過頭,盯著山頂。傑克暗地慶幸自己的好運——只要晚個五分鐘下山,一隻帶著槍的惡狼就會提早替他終結這趟求取魔符的旅程。

  從這個角度,傑克只能看見旅館的最高兩層樓以及奢華繁複的屋頂上那些瘋狂亂轉的風信雞。由於視線平貼著地面,看起來防波堤似乎將闇黑旅店右側的沙灘一分爲二。

  來吧!來吧!魔符的語言不是語言,已幾乎變成了急切的肢體動作。

  拿槍的人已經走到看不見的地方,車裡的人仍然注視著那個男人沿著山坡爬上文都岬的方向。陽光‧加德納舉起擴音器大吼:「把他揪出來!我要你們把他揪出來!」有個人正要舉起望遠鏡往傑克躲藏的草叢邊看過來時,加德納的擴音器突然對準他喊道:「你!你這豬頭!檢查另外一邊……把那個壞孩子給我揪出來,沒錯,那個天底下最壞、最壞的小鬼,壞到骨子裡……」他的聲音漸漸淡去,這時另一個黑衣人快步穿過馬路,走到對面人行道,手裡也握著一把槍。

  傑克發現,現在是最好的時機了——沒有人注意靠海灘的小路。

  「抓緊我。」他悄聲叮囑動也不動的理查德,「該我們出場了。」他縮起雙腿,知道也許草叢的高度不足以掩護理查德的背。彎著腰,傑克衝出草叢,登上海灘小路。

  幾秒鐘後,傑克‧索亞已卧倒在粗糙的沙粒上。他蹬著兩條腿匍匐前進,理查德的手緊緊扣住他的肩膀。傑克左搖右擺地橫越沙灘,直到他爬到距離最近的第一個大岩塊背後才停下來;他就這麼倒卧著,將頭枕在手上,沉重地喘著氣,他背上的理查德輕得像片葉子。他們距離海水不到二十英呎了,浪頭一波波推湧上沙灘。傑克仍聽得見陽光‧加德納破口大罵手下沒用、蠢材云云,他抓狂的咒罵聲順著小鎮幹道從山坡上傳下來。而魔符催促著他,要求他繼續前進,前進,前進……理查德從傑克背上滾下來。

  「你還好嗎?」

  理查德抬起枯瘦的手臂,大拇指抵住顴骨,四指按著額頭。

  「還可以吧。看到我爸了嗎?」

  傑克搖頭。

  「還沒。」

  「可是他在這裡。」

  「我想是。他一定在。」傑克想起金斯蘭汽車旅館,腦中浮現它殘敗的外觀以及那塊破掉的木頭招牌。摩根‧斯洛特一定躲在那家六、七年前就經常投宿的汽車旅館裡。一想到摩根‧斯洛特近在咫尺,傑克心中立刻升起一陣怒火,彷彿光是知道摩根在那裡便足以教他生氣。

  「喂,別擔心他。」理查德的聲音單薄得像紙片,「我的意思是,別擔心我會擔心他。在我心裡,他已經死了,傑克。」

  傑克盯著他的朋友,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焦慮:理查德該不會真的瘋了吧?他鐵定燒壞腦袋了。山坡上,陽光‧加德納透過擴音器咆哮:「散開!」

  「你覺得——」

  這時傑克聽見另一個聲音,一個隱藏在加德納憤怒的號令下的低語。這聲音似曾相識,傑克先是認出那種音色與韻律,才真正想起這是誰的聲音。認出這人獨特的嗓音,讓傑克感到不可思議得安心——簡直就像從這一刻起,他可以不用再費神發愁,所有困難都會有人替他搞定——就算一時還想不起這聲音的主人叫什麼名字。

  「傑克‧索亞。」那聲音又喚了一次,「過來這裡,好孩子。」

  是斯皮迪‧帕克的聲音。

  「真的。」理查德閉起腫脹的雙眼,他看起來像具被海潮推上岸邊的浮屍。

  我真的當我爸已經死了,這是理查德想要表達的意思,然而傑克的心神已經不在他朋友的瘋言瘋語上了。

  「過來這裡,傑克。」斯皮迪又叫了一次。傑克發現這聲音來自海灘上最大的一堆岩塊後方,三塊巨大陡直的岩石,距離海水只有幾英呎。高潮線就在這堆岩塊往前約四分之一處。

  「斯皮迪。」傑克低語。

  「賓果。」聲音回應他,「過來這邊,但是別讓那些壞蛋看見了,辦得到嗎?把你朋友一起帶來。」

  理查德依舊仰躺在沙灘上,雙手掩面。

  「我們走吧,理查德,」傑克對他低聲耳語,「我們得再往前走一小段。斯皮迪來了。」

  「斯皮迪?」理查德低聲反問,聲音細得傑克幾乎聽不見。

  「一個朋友。看到那邊的岩石了嗎?」他托著理查德蘆葦般的脖子,讓他抬起頭。

  「他在岩石後面。他會幫助我們,理查德。我們有幫手了。」

  「我看不清楚。」理查德嘟囔,「而且我真的好累……」

  「爬到我背上吧。」他翻過身,幾乎是整個人趴在沙灘上。理查德的手臂搭上他的肩膀,無力地扣住。

  傑克躲在岩塊旁向外窺視。海灘小路上,陽光‧加德納一邊走向金斯蘭汽車旅館,一邊用手扒著頭髮。闇黑旅店又猛然出現了。魔符扯直了嗓門賣力呼喚傑克‧索亞。加德納在汽車旅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兩手抓著頭髮,搖搖頭,突然又轉過身更急躁地走回那一長排黑色轎車。他舉起擴音器:「每隔十五分鐘回報一次!」加德納高聲命令,「偵察兵——就連一隻蟲子動了都要跟我報告!我說了算!別當我開玩笑!」

  加德納走開了;其他人的視線全鎖定在他身上。正是時機。傑克拔腿衝出躲藏的岩塊背面,緊抓著理查德的手臂,穿越沙灘。他的鞋底踢起潮濕的海沙。那三塊柱子般彼此相連的巨岩,在他和斯皮迪說話時看起來是那麼接近,現在卻像遠在半英哩外——沒有掩護的這一段路彷彿永遠走不完。簡直就像他往前跑,岩石就跟著往後退似的。傑克一直以爲自己會聽見槍聲。在他倒下那一刻,他會先感覺到子彈貫穿他的身體,還是會先聽見槍響?終於那三塊岩石在他的視線中逐漸放大,他抵達了,他撲倒在沙灘上,胸口貼地,滑進能夠掩護他們的岩石背後。

  「斯皮迪!」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大笑出聲。然而,一見到倚在三塊岩石中央、身旁擺著一條彩色小毯子的斯皮迪,他的笑意瞬間哽在喉頭,再也發不出聲音——也將他心頭的希望之火澆熄了一半。

02

  斯皮迪‧帕克的慘狀比理查德更令人觸目驚心。嚴重太多了。他滿臉瘡痕,傷口流出汁液,虛弱地朝傑克微微頷首示意,傑克覺得斯皮迪簡直是在向傑克確認他的處境有多絕望。斯皮迪只穿著一條棕色短褲,全身潰爛得體無完膚,活像得了痲瘋病。

  「現在,我要你靜下心來,小流浪漢傑克。」斯皮迪的低語嘶啞破碎,「有很多事你得好好聽清楚,所以把耳朵掏乾淨。」

  「你還好嗎?」傑克問道,「我是說……天哪,斯皮迪……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他輕輕將理查德放在沙灘上。

  「就照我剛才說的,仔細把我的話聽清楚。別浪費精神擔心斯皮迪。就像你看見的,我現在確實不太好受,不過只要你的行動正確,我很快就會好轉。是你好朋友的爸爸讓我受這種苦的——他也讓他自己的孩子吃了一樣的苦頭。老屎洛特可不希望他兒子進那家旅館。不過你得帶他進去,孩子。你們只有一條路可以選,而且非走不可。」

  說話時,斯皮迪的身影像是交替著浮現又消失,自從阿狼死後,傑克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麼想尖叫或哀號;他覺得眼睛刺痛,知道自己想哭。

  「我明白,斯皮迪,」他說,「我已經想通了。」

  「你是個好孩子。」斯皮迪說。他的頭往後仰,仔細打量著傑克。

  「你是被選中的人。命運之路將這份重大責任交付在你身上,它選中了你,該由你來完成這項任務。」

  「我媽媽好不好,斯皮迪?」傑克問,「求求你告訴我。她還活著,對不對?」

  「很快你就可以打電話給她,親口問問她好不好。」斯皮迪答道,「但你得先把那東西拿到手,傑克。因爲要是你失敗了,她必死無疑。勞拉女王也是,她也會跟著沒命。」斯皮迪皺著眉頭撐起身子,挺直腰桿。

  「我告訴你。大多數朝臣都放棄她了——都當她已經死了。」他露出嫌惡的表情,「他們全都屈服在摩根的淫威下。因爲他們知道,如果他們拒絕效忠,摩根就會剝了他們的皮。但勞拉還沒死,她還有一口氣在。可是在魔域的邊陲,像奧斯蒙那種人面獸心的傢伙和他的爪牙,已經開始四處散播謠言,告訴大家女王已經死了。如果她死了,小流浪漢,如果她真的死了……」他長滿爛瘡的臉打量著傑克,「兩邊的世界都會陷入無邊的黑暗中。黑色的恐怖。你當然可以打電話給你媽媽,但是在那之前,你得先拿到魔符。你必須拿回它。它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傑克不需要追問這番話的意義。

  「我很高興你能體會,孩子。」斯皮迪閉上雙眼,將背倚在岩石上。

  片刻之後,他的眼睛緩緩睜開。

  「命運。這一切都是關乎命運。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多更多的命運和生命。聽過拉什頓這名字嗎?經過這麼多風風雨雨,我想你應該已經有所耳聞。」

  傑克點頭。

  「當初你媽媽大老遠把你帶去阿蘭布拉飯店,就是爲了那麼多的命運,小流浪漢傑克。我只是坐在那裡等著,等待你出現。是魔符引領你一路來到這裡,孩子。傑森。我相信你也聽過這名字。」

  「那是我。」傑克說。

  「那麼就去取下魔符吧。我帶了這東西來給你,多少有點幫助。」他虛弱地舉起身上的毯子,傑克這才看清楚,那其實是張橡膠皮。

  傑克從斯皮迪焦黑的手上接過那捆橡膠皮,「可是,我要怎麼進去闇黑旅店呢?」他問,「我沒辦法靠近圍牆,我也沒辦法帶著理查德一起游過去。」

  「把它吹起來。」斯皮迪的眼皮又合上了。

  傑克攤開那塊橡膠皮。那是個充氣橡皮艇,外形像匹沒有腿的馬。

  「認得她嗎?」斯皮迪病弱的聲音因爲憶及往事而開朗了些,「之前有一次,你幫著我一起把她抬起來,我還向你介紹過它們的名字。」

  傑克陡然回想起他去找斯皮迪那天,那段記憶此時在他腦中彷彿只剩黑白畫面,當時他在一棟圓形建築物裡找到斯皮迪,發現他正在修理旋轉木馬。如果你能幫我把她抬回原來的地方,我想她不會介意讓你吃點豆腐。事到如今,連這句話也像有了更深的含意。傑克心中缺漏的世界拼圖又補上一塊。

  「銀仙子。」他叫出口。

  斯皮迪對他眨了一下眼睛,傑克心頭又湧上那股令他發毛的感覺,他的整個人生就像一樁設計得縝密周全的計謀,每個步驟都是爲了有天要將他帶到這裡來。

  「你的朋友沒事吧?」

  「應該吧。」傑克擔憂地看著理查德,他的身體已經側向一邊,雙眼緊閉,氣若游絲。

  「既然你這麼認爲,就快把銀仙子吹起來。無論如何,你都必須帶著你的朋友一起進入闇黑旅店。這件事他也有份。」

  在兩人談話時,斯皮迪的病況似乎變得更嚴重了——現在他的皮膚變成骨灰一樣的灰色。在傑克將吹管放進嘴裡前,他問:「難道沒有什麼我能爲你做的事嗎,斯皮迪?」

  「當然有。去文都岬的藥房替我買罐小護士軟膏。」斯皮迪搖搖頭,「要怎麼幫助老斯皮迪‧帕克,你心底明白,孩子。取回魔符。這就是我所要的幫助。」

  傑克對著吹管用力吹氣。

03

  很快地,傑克吹好這匹四英呎長、背部寬得不成比例的橡皮馬,將栓子塞回馬尾側邊的吹氣口。

  「我不確定有沒有辦法讓理查德坐上這東西。」這不是抱怨,傑克只是把心裡的思緒化成語言。

  「他會遵從你的指示,流浪漢傑克。你只要坐在他身後,牢牢扶穩他。他只需要這些。」

  事實上,理查德已經自己窩進岩堆角落,張著嘴呼吸。他的呼吸平緩而規律,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傑克看不出來。

  「好吧。」傑克說,「那後面會有碼頭之類的東西嗎?」

  「比碼頭還要理想,傑克。等你一過防波堤,就會看到許多木樁——闇黑旅店有一部分建在水上。其中一根木樁上架著把梯子。想辦法帶著理查德爬上梯子,然後你們就到了闇黑旅店背後的大露台。你會看見一扇大窗——當作門用的那種落地窗,知道嗎?打開其中一扇落地玻璃門,你就能進到餐廳。」他努力擠出笑容,「一旦進去餐廳,我想,你就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到魔符了。別害怕她,孩子。她一直都在等你——她會像條溫馴的獵犬乖乖把自己交到你手裡。」

  「但是要怎麼阻止那些追兵呢?」

  「呸,他們進不了闇黑旅店。」傑克這個蠢問題引發的反感,印在斯皮迪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裡。

  「我知道,我是說在水上的時候。爲什麼他們不開艘船來追我們什麼的?」

  這下斯皮迪露出一個痛苦但真誠的微笑。

  「你自然會明白,流浪漢傑克。老屎洛特和他那些走狗,最好離海水遠遠的,嘿、嘿。你就甭擔心這個了——只要記得我告訴你的話,趕緊動身,聽懂了嗎?」

  「明白。」傑克慢慢移向岩堆邊緣,察看馬路和旅館附近的情況。他都已經安然無恙地設法穿過馬路,而且來到斯皮迪身旁了,他當然可以拖著理查德再走個幾英呎到海邊去,然後把他弄上橡皮艇。要是運氣再好一點,他應該可以一路划向木樁而不被發現——此時加德納和他那些拿著望遠鏡的手下,全都把注意力放在山丘上和小鎮方向。

  傑克趴在高大的岩塊邊緣偷窺。黑色轎車依然停在闇黑旅店門口。傑克把頭又伸出去一兩英吋,檢查街上的情形。他正巧看見一個黑衣人走出金斯蘭汽車旅館大門——傑克發現,那人努力避開視線,不敢看闇黑旅店。

  一陣又長又尖銳的哨音響起,猶如女人的尖叫聲。

  「快行動吧!」斯皮迪沙啞地低語。

  傑克抬起頭,看見在哨聲中有個黑衣人直指向他的方向。那男人的黑髮在肩上飄飛——烏黑的頭髮、西裝、太陽眼鏡,他的模樣活像個死亡天使。

  「把他找出來!找出來!」加德納怒斥,「開槍打死他!誰能夠提著他的人頭來見我,我就賞他一千塊!」

  傑克縮回岩石背後。半秒鐘後,一顆子彈擊中中間的石柱,射擊聲在擊中之後才傳了過來。現在我可知道了,傑克猛抓住理查德的手臂,將他拖向橡皮艇時一邊想道,你會先中槍倒地,然後才聽到槍聲。

  「你該走了,」虛弱的斯皮迪上氣不接下氣,「再過半分鐘,這裡就會變成一片槍林彈雨。盡可能利用防波堤作掩護,乘機切進去。拿回魔符,傑克。」

  另一顆子彈射進他們小小碉堡前方的沙地,傑克惶恐地看了斯皮迪一眼,接著開始推動橡皮艇。理查德坐在橡皮艇前端,傑克發現他還有一絲意識,知道要用兩手抓住,心裡多少有幾分高興。

  斯皮迪抬起右手示意,既是道別也是祝福。傑克跪在沙灘上,用力一推,橡皮艇幾乎到了水邊。山坡上又傳來一串刺耳的哨音。他站起來。橡皮艇接觸到海水時,傑克奔跑的腳步仍未停止,他繼續跑著,直到海水淹上腰部,才掙扎著爬上去。

  傑克穩穩地划向防波堤。直到划過防波堤終端,他們來到毫無遮蔽的開闊海面。他開始賣力划水。

04

  傑克專心地划著,堅決不去擔心摩根的手下會不會在他一離開後就殺了斯皮迪。他必須抵達木樁下,沒別的選擇。一顆子彈射進他左方六英呎的海面,激起一陣小小的水花。他又聽見一記槍響,擊中防波堤,發出砰的一聲。傑克使盡全身力氣繼續往前划。

  過了不知多久時間,他從橡皮艇側面翻下水,游到橡皮艇後方,推著橡皮艇可以讓前進的速度再快一些。一股幾乎感覺不到的洋流輕輕推送,幫助他更接近目的地。終於他開始看見木樁,渾圓的外表看起來相當堅固,粗壯得像電線桿一樣。傑克將下巴抬離水面,看見巨大的旅店從寬廣的黑色露台上方浮現出來。他回頭望向右後方,斯皮迪不曾移動。還是他動了?斯皮迪的手臂看起來有點不一樣。說不定——

  破敗屋舍後方長滿雜草的下坡路上,掀起一陣騷動。傑克抬高視線,發現四名黑衣人正衝下山坡,往海灘跑來。一道海浪拍在橡皮艇上,晃得他幾乎抓不住橡皮艇。理查德咕噥一聲。兩名黑衣人伸手指著他們,彼此交談。

  又一陣海浪掃來,橡皮艇劇烈搖晃,差點連同傑克‧索亞一起被推回岸邊。

  海浪,傑克想道,哪裡來的浪頭?

  等到橡皮艇隨著退去的浪潮降回原本的海平面上,傑克伸長脖子眺望橡皮艇前方。他看見某種生物灰色的背影正要沉進水裡。那背影太大了,不可能是普通的魚。是鯊魚嗎?傑克擔心起自己泡在水裡翻翻踢踢的雙腿,他將頭潛進水中,生怕自己會撞見一支帶著利齒的長形雪茄向他衝來。

  他沒看見自己想像的畫面,但眼前的景象同樣爲他帶來巨大的衝擊。

  橡皮艇划到這裡,海水已經相當深了,水中場景活像個五花八門的水族箱,儘管這水族箱裡的居民全是些大得不成比例、難以形容的生物。它們全都是怪物。傑克雙腿之下,是一座裝滿尺寸失控、醜陋得不可思議的生物的動物園。自從橡皮艇划到水深足以容納這群生物的地方後,它們一定早就在傑克下方游來游去。那條引起山坡上的狼人騷動的巨大生物,此時就在十英呎深的水面下泅泳,體長相當於南下的運輸火車。傑克注視著那怪物,它開始往上游,覆蓋在它眼球上的薄膜眨了一下。它巨大的嘴猶如一個幽深的洞穴,嘴邊拖著長長的鬍鬚——那張嘴簡直就像一扇電梯門,傑克心想。這怪物與傑克擦身而過,利用它游過時帶動的水流將傑克推向更靠近闇黑旅店的方向,它仰起頭,濕漉漉的臉蛋伸出水面,毛茸茸的輪廓貌似尼安德塔人① 。

  老屎洛特和他那群走狗最好離海水遠遠的,斯皮迪這麼告訴他,說完還笑了兩聲。

  無論將魔符封印在闇黑旅店裡的力量來自何方,一定也是這股力量將這些怪物部署在文都岬外海,確保不該接近闇黑旅店的人離得遠遠的;斯皮迪早就知道這點了。水中的巨型生物小心翼翼推送著橡皮筏,引導傑克與理查德逐漸接近木樁,然而它們的身體激起的浪花卻讓傑克無法好好看清岸上的情況。

  他乘著一道浪頭撐起身體,看見陽光‧加德納站在黑色圍牆邊,風勢將他的白髮吹向後腦勺,手裡的來福槍瞄準傑克的腦袋。橡皮筏又隨著海浪退去下降;彈頭竄過前方的海水,像隻蜜蜂飛過一樣吱吱作響;接著才聽到槍響。接著加德納又開了第二槍,一條十英呎長、長著寬大背鰭的怪魚忽然躍出水面,直立在半空中,擋住了子彈。下一瞬間,怪魚一翻身,又潛回海面下。傑克看見它的體側被射穿一個大洞。又一個浪頭湧上,傑克發現加德納正奔跑著離開沙灘,顯然要前往金斯蘭汽車旅館。大怪魚仍在鼓動浪潮,將橡皮筏推送到露台底下的木樁。

05

  一抵達闇黑旅店背側寬闊的露台下方,傑克便忙著在陰暗中尋找斯皮迪說過的梯子。木樁排成四列,上面長滿海草與青苔,還有許多寄生的藤壺。假如那道梯子在這些木樁植進海裡時就跟著一起架設,時至今日想必不堪使用了——最起碼,要在厚厚的海草底下找出那把梯子不會是件容易的事。多了這些海草,那些木樁的直徑比原來的樣子大了不少。傑克伸出手臂用腋下扣住橡皮艇末端邊緣,利用橡皮馬尾讓自己翻回橡皮艇裡。他一邊發抖,一邊解開濕透的襯衫——這是他和理查德一起進入焦枯平原之前,理查德送給他的那件至少小了一號的白襯衫——丢在橡皮艇角落。他的鞋子早就掉在海裡了,他剝下同樣濕答答的襪子,將它們和襯衫堆在一起。理查德軟趴趴地跪坐在橡皮艇前端,閉著眼睛,也不出聲。

  「我們要找一把梯子。」傑克說。

  理查德微微點頭,動作小得難以察覺。

  「你有力氣爬上梯子嗎,理查德?」

  「也許吧。」理查德回答。

  「嗯,梯子應該就在附近。八成就架在其中一根木樁上。」

  傑克兩手並用,將橡皮艇划向第一排的兩根木樁之間。魔符的呼喚接連不斷,強烈得幾乎足以將他挾帶出橡皮艇,直接登陸在露台上。他們正飄蕩在第一排與第二排木樁之間,已經進入露台下方陽光照射不到的暗處;這裡和外面一樣,小小的紅色光點時而亮起,閃爍著,又忽而熄滅。傑克默默點算:這些木樁共有四排,每排五根,所以說,找到梯子的幾率是二十分之一。

  「他們沒有開槍打我們。」理查德平板地說,那口氣就和「麵包賣完了」這句話沒什麼兩樣。

  「我們有了些幫手。」他看著垂頭喪氣的理查德,除非在他身上通電,否則理查德絕對不可能有力氣爬上梯子。

  「我們快撞上木樁了,」傑克說,「身體往前靠,把橡皮艇撐開,好嗎?」

  「什麼?」

  「儘量維持橡皮艇的方向,不要撞上木樁。」傑克解釋,「拜託,理查德。我需要你幫忙。」

  理查德似乎聽進去了。他撐開左眼皮,將右手搭在橡皮艇邊緣上。橡皮艇漂向木樁時,他便伸出左手,推開木樁。接著木樁上發出叭的一聲,像是濕潤的嘴唇正咂著嘴。

  理查德猛然抽回手,呻吟了一下。

  「怎麼回事?」傑克問道,但理查德用不著回答——他們兩個都看見了,木樁上爬滿了類似蛞蝓的生物。它們原本都閉著眼睛與嘴巴,被理查德這麼一碰,它們開始挪動位置,牙齒格格作響。傑克將手伸進水裡,划開橡皮艇,讓船頭繞過木樁。

  「噢,天哪。」理查德說。蛞蝓似的生物沒有嘴唇的小小嘴裡長了好多牙齒。

  「天哪,我受不了——」

  「這由不得你,理查德,」傑克勸他,「剛才斯皮迪在海灘上說的話,難道你沒聽見嗎?而且他現在說不定已經死了,理查德,如果他真的死了,也是爲了要讓我知道,你非得跟我一起進去闇黑旅店不可。」

  理查德再次合上眼皮。

  「不管我們得弄死多少條這種鼻涕似的蟲子才能爬上梯子,總之我要你爬上去,理查德。就是這樣,沒得商量。」

  「你去吃屎吧。」理查德說,「你用不著這樣對我說話,我已經受夠你那副高高在上的賤樣。我知道不管怎麼樣我都得爬上那個梯子。我大概已經發燒到四十度,不過我知道我要爬上去,我只是不知道我受不受得了。他媽的去死吧你。」理查德閉著眼睛說完這整段話,接著花了好大力氣,才讓自己再度睜開眼睛。

  「神經病。」

  「我需要你。」傑克說。

  「瘋子。我會爬上去的,你這混蛋東西。」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最好趕快找到梯子。」傑克說著,努力將橡皮艇推向下一排木樁,然後終於看見了。

06

  他們要找的梯子就掛在最後兩排木樁之間,末端距離水面還有四英呎。梯子正上方隱約看得見一個長方形開口,看來是扇通往露台的活門。黑暗中,梯子的形影朦朦朧朧,彷彿那只是梯子的鬼魂。

  傑克謹慎地將橡皮艇划過下一道木樁,確定他們不會與木樁擦撞。成千上萬條蛞蝓似的小生物衝著兩人齜牙咧嘴。沒多久,馬頭形橡皮艇前端滑進梯子下方,這時傑克伸出手便能抓住梯子最末端的橫木。

  「好了。」他說。他將脫下來的襯衫一隻袖子繫在橫木上,另一隻袖子用來綁住橡皮艇馬尾。這麼一來就能讓橡皮艇留在原地——假如他們還有機會走出闇黑旅店的話。傑克突然感到口乾舌燥。魔符的歌聲又響起了,呼喚著他。他小心地站起來,將身體靠在梯子上。

  「你先,」他說,「這梯子不好爬,我會在下面扶你。」

  「用不著你幫我。」理查德起身的時候差點撲倒,害兩人摔出橡皮艇。

  「慢慢來。」

  「少多管閒事。」理查德緊緊抿著嘴唇,伸出雙臂穩住自己的身體。他似乎不敢喘氣。理查德慢慢跨出步伐。

  「很好。」

  「混蛋。」理查德左腳向前挪動,抬起右手,右腳跟著往前跨了一步。現在他兩手都能夠到梯子了,兩眼眯成細線。

  「看到沒?」

  「好。」傑克對著理查德兩手一攤,證明自己不會伸手去扶理查德,教他難堪。

  理查德伸出兩手拉住梯子,他的腳一滑,橡皮艇被往後推,他的身子懸在那裡,腳下勉強靠著因爲傑克的襯衫綁著才沒跑走的橡皮艇。

  「救命!」

  「用你的腿拉回來。」

  理查德依言照辦,重新站了起來,吃力地喘氣。

  「就讓我幫你一次,好嗎?」

  「好吧。」

  傑克跟在理查德身後在橡皮艇上移動,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理查德兩手緊抓著最後一級橫木,全身發抖。傑克伸手托住理查德乾瘦的臀部。

  「我會試著把你撐上去。腳不要亂踢——試著用手的力量把身體拉上去,直到你的膝蓋可以跪在梯子上。先把你的手往上放一格。」理查德睜開一隻眼睛,將手搭了上去。

  「準備好了?」

  「走。」

  橡皮艇向前滑,但傑克將理查德抬得夠高,他的膝蓋抬上最後一級橫木。接著傑克抓住梯子側邊,用手臂和腿的力量穩住小艇。理查德咕噥著,努力讓另一邊膝蓋攀上木梯。不久,另一邊膝蓋也上去了。又過不久,理查德‧斯洛特終於站上了木梯。

  「沒辦法再上去了,」他說,「我覺得我快掉下去了。傑克,我很不舒服。」

  「再往上爬一點點,一點點就好,拜託。接下來我就能幫你一把了。」

  理查德有氣無力地將手搭上梯子的橫木。傑克往露台上看,發現這道梯子起碼有三十英呎長。

  「現在,把腳踩上去,幫幫忙,理查德。」

  理查德慢吞吞地踩上一條腿,然後另一腳跟上,爬上木梯倒數第二級。

  傑克伸手抓住理查德腳踩的橫木旁邊,將自己往上拉。橡皮艇滑出去,劃了個半弧形,傑克敏捷地將膝蓋一縮,兩腿及時登上木梯最下一級。因爲繫著傑克的襯衫,橡皮艇又滑了回來,像拴著鏈子的狗乖乖回到原地。

  才往上爬了三分之一,傑克便得一手攬住理查德的腰,以免他不支跌進漆黑的海水裡。

  終於,露台的活門終於在傑克頭頂的黑色木板中浮現出來。他將理查德攬在自己身上——意識模糊的理查德頭倚在傑克胸口——現在的他只用左手抱著理查德並抓住梯子,他伸出右手試著推動活門。如果這扇門被釘死了怎麼辦?還好門輕鬆地就被推開,“砰"的一聲,摔在露台上。傑克左手緊緊圈住理查德腋下,拖著他爬出黑暗,穿過活門,登上露台。

  注釋:
  ①尼安德塔人,距今大約二十萬至三十萬年前生活在歐洲、近東和中亞地區的古人類。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39

過門之五 最後掙扎


  金斯蘭汽車旅館已閒置了六年之久,屋子裡彌漫著廢棄空屋裡那種發黃報紙的黴味。起初,這味道令摩根感到無比心煩。摩根的外婆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她卧床四年才過世,但總算還是讓她上了天堂——在外婆慢慢死去的那些日子裡,她身上的氣味就像這空屋一樣。在這個理應是他人生最巔峰的勝利時刻,摩根不想要這種氣味,也不想要這段回憶。

  不過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就連傑克提早抵達備戰基地,那場令人氣得跳腳的突襲,對他造成的慘重損失也覺得無所謂了。當時的憤怒與不悅已被一種緊繃狂熱的亢奮所取代。摩根此時正在當年他和理查德經常一起造訪的汽車旅館房間裡,低著頭、雙眼發亮、嘴角扭曲,興奮地來回踱步。有時他將雙手擱在背後,有時用拳頭擊打另一隻手掌,有時他拍打自己光秃秃的腦袋。不過大半時候,他就像大學時代那樣,將兩手緊握成兩隻小小的拳頭,藏在掌心的指甲深深陷進肉裡。他的胃裡時而酸楚,時而空虛。

  事情已經到了緊要關頭了。

  不,不對。概念沒錯,但用錯詞了。事情總算全都到位了。

  這時候理查德應該已經死了。我兒子死了。肯定是。他活著穿越焦枯平原——勉強撐過來了——但絕對無法活著離開阿讓庫爾。他死了。不要再抱著虛妄的希望。是傑克‧索亞害死他的,我要活生生挖出他的雙眼,作爲害死我兒子的代價。

  「我也是。我也是害死他的兇手。」摩根喃喃自語,佇立了半晌。

  他突然想起父親。

  他的家鄉在俄亥俄州,摩根的父親戈登‧斯洛特是個虔誠的路德派牧師——童年時代的摩根千方百計想逃離這嚴厲而可怕的男人。最後讓他逃進了耶魯。高中二年級開始,他便全心全意將目標放在耶魯大學,儘管他從未承認,但那個深埋在他意識底層、推動他的最大動力無非是他認定像耶魯那樣的地方,是他那個粗俗迷信的鄉巴佬父親沒有勇氣涉足的殿堂。假如他父親膽敢踏進耶魯校園一步,他一定會出事。至於會出什麼事,還是個高中生的摩根也說不上來……他心裡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那情況可能就和《綠野仙蹤》裡的多蘿茜將水潑到壞女巫身上造成的結果差不多。而事後證實這感覺的確稱得上先知灼見:摩根的父親果真不曾踏進耶魯校園一步。打從摩根入學第一天起,戈登‧斯洛特施加在兒子身上的權威便逐步衰弱——所有寒窗苦讀的努力,便全都值得了。

  如今,當他握著雙拳佇立,指甲深陷進柔軟的掌心裡時,父親的聲音卻在腦海中響起:一個人倘若失去自己的骨肉,就算他得到整個世界,又有什麼好處?

  一時間,那股發黃的黴味——廢棄旅館的氣味、外婆的氣味、死亡的氣味——充塞他的鼻腔、哽住他的呼吸,似乎要置他於死地,摩根‧斯洛特/奧列斯的摩根感到恐懼。

  又有什麼好處——

  《好農經》曾經明示,一個男人不得將自己的親生骨肉置於任何一種險境。就算得到整個世界——

  有什麼好處——那樣的男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卻必須犧牲兒子的性命,又有什麼用處?

  塗在牆上的灰泥發臭了。牆面背後的黑暗中,陳年塗料風化成粉末,飄散出老鼠屎的氣味。瘋子。大街上都是瘋子。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有什麼好處?死去的兒子。一個死在那個世界,一個死在這個世界。有什麼好處?

  你兒子已經死了,摩根。肯定死了。死在海裡了,死在那些木樁底下,正在那裡漂啊漂的,或是死在——肯定死了!——海面上了。無法忍受。無法——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有什麼好——

  答案冷不防跳進他的腦海。

  「好處就是我得到了整個世界!」摩根在朽壞的房間裡大喊。他大笑起來,又開始踱著步子。

  「得到整個世界,就是好處!老天在上,擁有世界就夠了!」

  摩根笑著,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一轉眼,鮮血開始從他收緊的指縫間緩緩滲出。

  約莫十分鐘後,一輛車在汽車旅館大門外停下。摩根走到窗邊,看見陽光‧加德納從凱迪拉克裡奪門而出。

  不出幾秒鐘,加德納的兩個拳頭拼命敲著摩根的房門,像個鬧脾氣的三歲小孩在地上又捶又打。摩根發現這男人已徹底失去理智,不禁納悶這是件好事,還是惡兆。

  「摩根!」加德納高聲嚷嚷,「替我開門,摩根大人!我有消息要報告!」

  你要報告的事,我全都從望遠鏡裡看見了。繼續敲門吧,再敲一會兒,加德納,等我先決定好這件事。你瘋成這樣,是個好現象,還是惡兆呢?

  好現象。摩根作出判斷。在印第安納州時,加德納腳底抹油像個龜孫子似的溜了,沒有善盡拔除傑克這個後患的責任。不過現在瘋狂的喪子之痛,讓他再次值得信賴。假如摩根需要一支神風特攻隊,那麼陽光‧加德納就會是第一個登上戰鬥機的自殺隊員。

  「替我開門啊,大人!有消息!有消——」

  摩根打開門。儘管他的内心興奮難耐,臉上的表情卻平靜得有幾分詭異。

  「放鬆。」他說,「放輕鬆點,老兄。小心中風。」

  「他們進去旅館了……海灘……他們在海灘上的時候,我們開槍打他們……那些蠢材沒打中……在海裡的時候,我以爲……我以爲我們能解決他們……後來深海怪物跑上來了……我都已經瞄準他了……我已經他媽的瞄準那該死的壞孩子……後來,後來……那些水怪……它們……它們……」

  「慢點。」摩根安撫道。他掩上門,從上衣内袋取出一個隨身威士忌酒壺,遞給加德納。加德納胡亂扭開瓶蓋,猛灌了兩大口。摩根靜候著。他的面容仁慈、寧靜,然而額頭正中央的血管正不停抽動,他的拳頭鬆開又握緊、鬆開又握緊。

  他們已經進入闇黑旅店了,沒錯。摩根早就看到那艘畫著馬頭、拖著條橡皮馬尾的可笑橡皮艇搖搖晃晃出海去了。

  「我兒子,」他問加德納,「傑克把他放進橡皮艇時,他還活著嗎?你的手下有沒有告訴你?」

  加德納搖搖頭——但他的眼神透露出心底的想法。

  「沒有人敢肯定,摩根大人。有人說看到他還會動,有人說死了。」

  無所謂了。就算當時他還沒死,現在也已經沒命了。只要吸進一口闇黑旅店裡的空氣,他的肺就會爆裂。

  威士忌染紅了加德納的臉頰,令他的眼眶泛起淚光。他沒有交還酒壺,還緊緊握在手裡。摩根並不介意。現在的他不需要酒精,也不需要古柯鹼。他處在一種自然亢奮狀態,就像六十年代邋遢的嬉皮形容的那樣。

  「重來一遍。」摩根說,「有條有理地交代清楚。」

  其實加德納需要告訴摩根的只有一件事,是在他第一次慌張破碎的報告裡遺漏的事:那老黑鬼現身了,人正在沙灘上。但這件事就算不說,摩根十之八九也猜得到。儘管如此,他還是讓加德納把話說完。加德納怒氣沖天的模樣令摩根感到欣慰。

  加德納說話時,摩根最後一次掂掂心中的天秤,將自己的兒子從天秤上摘除那一刻,他心底不免遺憾地抽了一下。

  究竟有什麼好處?得到世界就是最大的好處,擁有世界就足夠了……或者,我們還能說,得到的不會只是「一個」世界。先從眼前這兩個下手,等到它們都被榨乾了,再來玩玩其他世界。只要我高興,我可以統治所有的世界——我可以扮演上帝,統領全宇宙。

  魔符啊魔符。魔符是——一把鑰匙?不,才不是呢。

  魔符不是一把鑰匙,而是一扇門,一扇橫阻在他與命運之間、上了鎖的門。他無意開啓那扇門;他只想摧毀那扇門——徹底地、永遠地摧毀它,讓那扇門永遠無法再關上,沒有人能鎖住它。

  等到魔符被摧毀,全部的世界就會變成他的世界了。

  「加德納!」他喚了一聲,又開始神經質地來回踱步。

  加德納疑惑地看著摩根。

  「這對一個男人來說,有什麼好處?」摩根興奮爽朗地問道。

  「摩根大人?我不明白——」

  摩根在加德納面前停下腳步,灼熱的雙眸神采奕奕。他臉上捲起一陣漣漪,那張臉變成了奧列斯的摩根,然後又變回摩根‧斯洛特。

  「好處就是,我將擁有整個世界,」摩根兩手搭上奧斯蒙的肩頭。過了一秒,摩根的手離開他的肩膀後,奧斯蒙又變回加德納。

  「得到整個世界,就是好處!擁有世界就夠了!」

  「大人,你可能沒弄清楚,」加德納盯著摩根的表情,彷彿認爲面前這個男人已經失去理智,「他們已經進去了。進去那東西所在的地方了。我們開槍打他們,可是那些怪物……深海裡的怪物……它們浮上來保護他,就像《好農經》裡記載的那樣……萬一現在他們真的在裡面……」

  加德納的尾音提高,恨意與哀慟在奧斯蒙眼中沸騰。

  「我心裡有數。」摩根安慰地說。他的表情和語調再度平靜下來,然而他握緊拳頭的手指動了又動,鮮血滴下,落在發黴的地毯上。

  「他們進去了,可是我兒子不會再出來了。你失去了兒子,加德納,現在我也失去我的親生骨肉了。」

  「那個索亞!」加德納咆哮,「傑克‧索亞!傑森!那個——」

  加德納嘴裡惡毒的罵聲狂飆,像洪水洩堤般持續了五分鐘。他用兩種不同的語言詛咒傑克,他的嗓音夾帶著悲慟與失控的怒火。摩根在一旁靜靜站著,任他發洩。

  加德納打住話頭,一面喘氣,一面又猛喝一口酒,這時摩根說:「沒錯!現在聽好,加德納——你在聽嗎?」

  「我正聽著,摩根大人。」加德納‧奧斯蒙淒楚的雙眼專注得發亮。

  「我兒子永遠不可能走出闇黑旅店了,我也不認爲傑克有那個能耐活著出來。極有可能他體内傑森的那一面還不夠強,不足以應付闇黑旅店裡那東西。那東西八成會把他搞死,或者逼瘋他,或者把他送到好幾百個世界以外的地方。但是話說回來,他還是有可能出來,加德納。相信我,這不無可能。」

  「他是天底下最下賤、最下賤的婊子生出的小雜碎。」加德納嘀嘀咕咕,握著酒壺的拳頭逐漸收緊……越來越緊……他的手指幾乎在鋼製酒壺上擠出壓痕。

  「你剛才說那個老黑鬼在沙灘上?」

  「是的。」

  「帕克。」摩根說,同一時刻,奧斯蒙說:「巴卡。」

  「死了沒?」摩根冷淡地問道。

  「不知道。應該死了。要不要我派人把他帶回來?」

  「不必!」摩根尖銳地拒絕,「用不著——反正我們正要去那老黑鬼附近,不是嗎,加德納?」

  「我們要去?」摩根開始獰笑。

  「是啊。你……和我……我們所有人。假設傑克從闇黑旅店出來,他一定會先去那裡。他可不會自己拍拍屁股,把老戰友丢在沙灘上吧,你說是不是?」

  這下加德納也跟著奸笑起來。

  「是。」他附和,「您說得是。」

  摩根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悶在掌心的疼痛。他張開拳頭,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半月形傷口汩汩流出的鮮血。他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減。相反地,還更燦爛了。

  加德納莊嚴地凝視著摩根。摩根感到自己體内充滿力量。他將血跡斑斑的手掌探向胸前,握住那把能招來閃電的小鑰匙。

  「擁有整個世界,這就是我將得到的好處。」他喃喃自語,「跟我一起喊聲,哈利路亞吧。」

  他獰笑的嘴角咧得更開了。他猙獰的笑容露出一口黃牙,猶如一匹兇狠的惡狼——一匹不再年輕,但老奸巨猾、頑強難纏的惡狼。

  「走吧,加德納,」他說,「我們到海灘上去。」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40

第四十一章 闇黑旅店

01

  理查德‧斯洛特一息尚存,然而,當傑克將他抱起來時,他已徹底失去意識。

  現在誰是牲口?阿狼的聲音出現在傑克心底,小心呀,傑克!嗷嗚!小——

  來我這裡!快過來我這裡!這是魔符充滿力量、無聲的歌曲,到我這裡來吧,把牲口帶來吧,一切都會沒事!一切都會沒事——

  「——一切都會變好的。」傑克回應。

  他抬起步伐向前走,差一點點又踩進活門的洞裡,這簡直就像參與一場怪異的絞刑,傑克瘋狂地想著。他的心跳劇烈得自己都能清楚聽見,有一瞬間,他以爲自己會直接嘔吐在拍打著木樁的灰色海水裡。他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用腳合上活門。此刻,周遭只剩下風信雞的聲響——神秘的怪異風信雞在半空中鼓噪不休。

  傑克轉過身,面向阿讓庫爾旅館。

  他看見,自己身在一個架高的陽台上。曾經,二、三十年代打扮入時的名流就在這裡,悠閒地坐在陽傘下,趁著晚餐前啜飲雞尾酒,比如金利奇或賽德卡,也許手邊端著一本埃德加‧華萊土① 或埃勒裡‧奎因② 最新的小說,或者只是眺望著卡維納斯島如夢似幻的朦朧輪廓——彷彿一頭巨鯨藍灰色的背影。紳士的西裝雪白,仕女的衣裳是柔和的粉彩。

  往日風華,也許曾經有過吧。

  時至今日,建造露台的木板早已歪曲變形、裂痕處處。傑克不知原先這露台被漆成什麼顔色,因爲如今它只是一片漆黑,就像這整家旅館一樣——他想像著,這顔色就和他母親肺裡的致命腫瘤一模一樣。

  前方二十英呎就是斯皮迪向他提過的落地玻璃門,在那段逝去的舊日時光中,賓客曾經門裡門外川流不息,然而此時的玻璃門久經浪花拍打,玻璃上海沫殘留,看起來像是瞎掉的眼珠。其中一扇窗上寫著:

  最後一次警告:滾回家去。

  浪潮聲。稜角嶙峋的屋頂上,風信雞飛快旋轉的金屬摩擦聲。海水鹹鹹的氣味。灑在地上的飲料氣味——多年前那些時髦光鮮的名流如今容顔老去,或早已香消玉殞。旅店本身的臭氣。傑克再次注視玻璃門,上面的文字改變了,他卻不覺驚訝。

  她早就升天了,傑克,你又何苦替自己找麻煩?

  (現在,誰是牲口?)

  「換你變成牲口了,理查德。」傑克說,「可是你並不孤單。」

  理查德在傑克臂彎裡抗議似的哼了一聲。

  「走吧。」傑克邁開步伐,「我估計,再走一英哩路吧。」

02

  隨著傑克踏向阿讓庫爾的每一個步伐,玻璃門逐漸放大,彷彿闇黑旅店正打量著傑克,而那眼神中帶著難以察覺卻輕蔑的驚訝。

  小男孩,你真的覺得自己有能耐闖進這旅館裡,還有辦法全身而退嗎?你真的以爲可以把自己當成傑森嗎?

  不久前在半空中出現過的紅色光點,在殘留著海水漬痕的玻璃門上閃爍旋轉。過了一段時間,那些光點逐漸成形。傑克驚奇地注視著點點光暈,他們順著玻璃往下滑,滑向一片片玻璃門上的銅製門把,最後凝聚在門把上。門把開始發光,像是鐵匠手中正在鍛造的鑄鐵。

  來啊,小男孩。握住門把。試試看。

  傑克六歲那年,將自己的手指放在電爐上,然後打開開關,轉到「高溫」的位置。他只是好奇爐子多快會熱起來。下一秒,他抽回手指,痛得哇哇大叫,手上已經燙出一塊水泡。菲爾‧索亞急忙趕過來察看,還質問傑克怎麼會異想天開到拿自己的手放在爐子上燒。

  傑克佇立在露台上,懷裡抱著理查德,瞪著那些發光的門把。

  握住它啊,小男孩。記不記得你是怎麼燙到手的?你以爲有很多時間可以把手收回去——「真要命,」你心想,「那東西就算過了一分鐘也都還沒開始發紅呢。」——不過它立刻就發燙了,不是嗎?現在呢?你覺得這些門把摸起來會是什麼感覺,傑克?

  越來越多紅色小光點像水滴一樣滑下玻璃,凝聚在門把上。門把開始變得像煅燒到白熱化的金屬。假設他摸了其中任何一個門把,那門把將會陷進他的手掌,燒焦他的掌心,滾沸他的血液。那肯定是他經驗裡的任何痛苦都無法比擬的。

  他抱著理查德靜靜等候片刻,期望再次聽見魔符的呼喚,或是他體内屬於傑森那面浮現出來。結果聽見的卻是母親的聲音。

  你永遠都要別人督促才會行動嗎,傑克?拜託,我的大英雄——當初你都能一個人踏上旅程,如今只要有心,你當然能繼續往前走。難道什麼事都要別人替你張羅好嗎?

  「好啦,媽媽。」傑克淺淺笑著,然而嗓音卻因恐懼而止不住地顫抖。

  「不過,我跟你說,我希望有人先幫我準備好燙傷藥。」

  他伸出手,握住其中一個發紅的門把。

  門把並不燙手;一切只是幻象,是虛驚一場。那觸感是溫暖的,僅此而已。傑克轉動門把那一瞬間,其他門把上的紅光也隨之熄滅。門扇推進室内,魔符的歌聲再次傳來,傑克全身的汗毛都豎直起來:

  做得很好!傑森!來吧!來我這裡!

  抱著理查德,傑克踏進闇黑旅店的餐廳。

03

  一跨過門檻,傑克感覺到一股力量——某種無生命的力量,類似死人的手——企圖將他推回門外。傑克奮力抵抗,很快地,那種被擠迫的感覺便平息了。

  室内並沒有想像中陰暗——然而水漬斑斑的玻璃卻讓室内光線顯得蒼白、失去色彩,傑克討厭這種感覺。他覺得自己彷彿走進一片迷霧,什麼也看不清楚。室内的牆壁散發出傾頹朽壞的氣味,牆上的灰泥在漫長過程中消蝕成一團污濁的濃霧:這氣味混合了虛空的歲月與酸腐的陰暗。然而這座旅館裡有的不止這些,傑克知道,也因之恐懼。

  這地方可不是空無一物。

  最終,隱藏在這闇黑旅店裡的會是什麼,傑克並不清楚——不過他知道,摩根絕對沒有那狗膽踏進這裡一步,而且他猜想,換作任何人都一樣。沉重滯悶的空氣充塞他的胸腔,彷彿吸入慢性的致命毒氣。他感覺到詭異的樓層、歪斜的通道、密室、死巷壓迫在自己上方,如同面對一堵背後隱藏著無數複雜密窖的高牆。這地方充滿了瘋狂、四處橫流的死亡,還有喧鬧不休的各種非理性。傑克腦中也許沒有切合的字眼來形容這一切,但他切切實實感覺到了,分毫不差……他知道那些是什麼樣的東西,正如同他深知整個大宇宙裡,任何魔符都無法爲他摒擋這一切。他感覺到,自己進入了一場奇異而有著未知結局的舞蹈儀式……

  他只能依靠自己。

  冷不防傑克感到頸背一陣瘙癢,傑克伸手一拂,那東西卻溜向旁邊。臂彎裡的理查德呻吟起來。

  原來是隻懸吊在絲線上的黑色蜘蛛。傑克抬起頭,蜘蛛網結在天花板的吊扇上,在兩片硬木風扇片間亂糟糟地結成一團。蜘蛛的身體脹鼓。傑克看見它的眼睛。他不記得自己曾看過任何蜘蛛的眼睛。傑克繞過懸在半空的蜘蛛,走向餐桌。蜘蛛也隨之改變方向,跟著傑克。

  「下流的小賊!」蜘蛛冷不防開始尖聲咒罵。

  傑克嚇得尖叫,驚慌地抱緊理查德,像觸電似的。他的叫聲迴盪在高聳空曠的餐廳。頭頂陰暗中的某處,傳來一陣空心的金屬碰撞聲,接著是一陣笑聲。

  「下流的小賊!下流的小賊!」蜘蛛一邊罵著,倏地爬回結在彎曲天花板下的蜘蛛網。

  傑克的心臟撲通狂跳,他穿過餐廳,將理查德安置在其中一張餐桌上。理查德又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就算隔著衣服,傑克仍感覺到布料下凹凸起伏的腫塊。

  「我得離開你一下下,兄弟。」傑克說。

  聲音從半空中的暗處傳來:「……我會…我會替你……好好照顧他……你這個下流的……下流的小賊……」接著是一陣陰冷奸邪的細碎笑聲。

  傑克讓理查德躺下的那張桌子底下擱著一堆亞麻桌布。最上層的兩三塊桌布已經發黴,變得黏糊糊的,翻到中間,傑克才找到一張勉強算得上乾淨的布。他攤開桌布,蓋在理查德身上,只讓他露出臉來。他轉身準備走開。

  風扇陰暗的角落,被蜘蛛絲纏裹的蒼蠅與黃蜂發出腐臭,蜘蛛尖細的語音再度響起:「……我會替你好好照顧他,骯髒的小賊……」

  傑克冷靜地抬起頭,卻看不見蜘蛛的蹤影。

  他能想像那對冰冷的小眼珠,然而一切也僅止於想像。一幅令他毛骨悚然、備感煎熬的畫面襲擊他:

  那蜘蛛跳到理查德臉上,撐開鬆軟的嘴唇,鑽進他嘴裡,一面不停哼著「下流的小賊、下流的小賊、下流的小賊……」

  他原想連理查德的臉也蓋上,後來卻發現自己無法做出這種事:如果連臉都蓋住,會讓理查德看起來活像一具死屍——簡直就像對死神發出請帖。

  他走回理查德身邊,呆站著,舉棋不定。他知道自己這種優柔寡斷的態度勢必會讓旅館中的邪惡力量稱心如意——那是企圖阻止他取得魔符的邪惡勢力,無論那股力量的内容是什麼。

  他將手伸進口袋,掏出那顆深綠色大彈珠。

  在另一個世界裡,這顆彈珠會變成一面神奇的小鏡子。並沒有任何理由讓傑克有必要相信這顆彈珠擁有抵抗惡靈的特殊力量,但是,這顆彈珠來自魔域……扣除焦枯平原不談,魔域是個本質善良的地方。傑克揣度,這種天生固有的善良,想必擁有與邪惡相抗的力量。

  他將彈珠放在理查德掌心,替他合上手指,讓他握著。理查德握住了,可是等到傑克放開手,理查德的手又稍微鬆開了些。

  高處傳來蜘蛛猥瑣的笑聲。

  傑克伏下身子靠近理查德,試著忽略他身上那股疾病的氣味——多像這旅館裡的味道——輕輕說道:「好好拿著彈珠,理查德。握緊它,查查。」

  「不要叫……查查。」理查德含糊地抗議,但仍虛弱地握住彈珠。

  「謝謝,理查德小子。」傑克輕輕在理查德臉頰上一吻,轉身走向餐廳彼端緊閉的雙扇門。這裡和阿蘭布拉沒什麼兩樣,他想道,從餐廳那邊可以通往花園,從這邊可以通往靠海的露台。兩邊各自都有雙扇門,通向旅館其他地方。

  他穿過餐廳時,再次感覺到那種來自死者之手的推力——這股推力源自旅館本身,企圖將傑克推出門外。

  別理它,傑克想道,繼續往前進。

  這麼一想,那推力似乎刹那間便瓦解了。

  我們自有其他辦法,傑克靠近雙扇門時,他聽見門扇對他低語。又一次,傑克聽到那模糊的空心金屬碰撞聲。

  你在爲了斯洛特擔驚受怕,門扇再次對著傑克低語;只不過這次說話的不止是它——傑克這時聽見的是整座旅館發出的聲音。你擔心斯洛特,還有惡狼、半人半羊的怪物,還有冒牌籃球教練;你擔心機關槍、塑膠炸藥和魔法小鑰匙。小朋友,這裡的我們才不擔心那些事,它們對我們來說壓根不值一提。摩根‧斯洛特在我們眼中不過是隻小螞蟻,他還有二十年好活,不過外頭的二十年還比不上在這裡吸上一口氣的時間。闇黑旅店裡的我們只在意一樣東西,那東西就是魔符——所有世界的軸心。今天你竟敢闖進來,還想搶走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再告訴你一次:對付你這種骯髒的小賊,我們自有辦法。如果你再不死心,下場保證有得你受——我們會讓你體會,什麼叫切膚之痛。

04

  傑克推開雙扇門的其中一扇,然後另一扇。門腳經年未用的輪軌再次轉動,輪子輾過溝槽,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門後是道黝黑的長廊。 從這裡可以通往大廳,傑克心想,而且,假如這地方的佈局真的和阿蘭布拉相仿,我可以再從主樓梯往上一層。

  他知道上到二樓就能找到舞會的大廳。而找到舞廳,他就能找到此行所追尋的東西。

  傑克回頭一望,理查德還安然躺在桌上,於是走進長廊。他將門在身後掩上。

  他在漆黑長廊中緩緩挺進,破爛髒污的運動鞋在腐朽的地毯上擦出細微的聲響。

  往前走了一點點,傑克看見另一道雙扇門,上面畫著幾隻小鳥。

  距離較近處是幾個會議廳:金州廳正對著淘金者廳。再往前更靠近那扇畫著小鳥的雙扇門大約五步距離是門多西諾廳。(桃花心木的門扇上,靠近下方的一塊鑲板上刻著:你老娘尖叫慘死!)

  長廊最盡頭——看起來遙遠得不可思議!——蒙著一層薄薄的光霧。大廳就在那裡了。

  喀啷。

  傑克猛然轉過頭,看見石壁長廊内其中一扇尖頂門上方,有個影子一閃而過。

  (石壁?)

  (尖頂門?)

  傑克不安地眨眨眼睛。這道長廊的牆面是長條紅木鑲板,而且因爲近海,已開始受潮腐爛。不是石壁。而且金州廳、淘金者廳、門多西諾廳的門都只是普通的長方形門,壓根不是什麼尖頂門。然而剛才那一刹那,他看見的卻像是精雕細琢的教堂式尖頂拱門,而拱門下方的門扇則是利用絞盤升降的鐵栅。鐵栅最底端是一根根如同餓獸獠牙的尖釘。鐵栅降下堵住開口時,那些尖釘便會與地板上的凹洞緊密嵌合起來。

  才沒有什麼石壁長廊呢,傑克。睜大眼睛看清楚。那些只是普通的門而已。三年前你和媽媽還有湯米叔叔去參觀倫敦鐵塔時看過那樣的門。

  你只是有點害怕過頭了,根本沒什麼……然而他胃窩底那股討人厭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真的有石壁和尖頂門。我騰過去了——大概一秒鐘吧,我到魔域裡了。

  喀啷。傑克猛一回身,臉頰與額頭冒出斗大汗珠,頸背汗毛直豎。

  他又看見了——其中一個房間裡閃過一道金屬光澤。他看見帶著邪氣的黑色巨石,粗糙的表面佈滿點點青苔。潮濕爛糊的巨石壁縫有許多軟綿綿的噁心小蟲鑽進鑽出。石壁上,每隔十五至二十英呎便釘著一道燭台,燭台上的火炬不知多久前便早已燃燒殆盡。

  喀啷。

  這回他眼皮連眨都沒眨一下。世界就在他眼前向旁邊滑動,一陣陣波紋就像隔著清澈的流水看著事物。長廊牆面又變成發黑的紅木鑲板,不再是巨大的岩石。門變回普通的門,沒有什麼尖釘鐵栅。兩個原本被一層薄得像絲襪的薄膜隔開的世界,如今開始彼此疊合。

  此外,傑克恍恍惚惚感覺到,他内在屬於傑森的那面也開始和屬於傑克的那面互相交疊——結合了傑克與傑森的第三個他正開始浮現。

  我不太確定這兩者結合之後會産生什麼,但我希望他是堅強的——因爲那些門後隱藏著一些什麼……每一扇門後都是。

  傑克重新拾回步伐,沿著長廊走向大廳。

  喀啷。

  這一次,世界沒有在他面前變化;門還是門,沒有任何改變。

  不過,就在那後面,就在門後面——

  這時他聽見上頭畫著鳥兒的那道雙扇門背後傳出聲響——那扇門上畫的景緻是塊沼澤,沼澤上的天空漆著幾個字:「蒼鷺酒吧」。門後的聲音是某個巨大、生鏽的機械突然啓動的聲響。傑克轉身

  (傑森轉身)

  面向那道緩緩敞開的門

  (面向那道緩緩升起的栅門)

  他將手伸進

  (他將手伸進纏在腰帶上的)

  牛仔褲口袋

  (布袋)

  握住那枚好久以前,斯皮迪送給他的吉他撥片。

  (握住那隻鯊魚牙齒)

  他靜靜等候,不知道什麼東西會從蒼鷺酒吧裡走出來,整座旅館的牆面對他呢喃著:要收拾你這種骯髒的小賊,我們自有辦法。你早該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逃走……

05

  喀啷……砰!喀啷……砰!喀啷……砰!

  金屬碰撞聲響巨大沉滯。那聲音傳遞出一種殘酷而非人的氣息,那比任何人類發出的聲音都教傑克感到害怕。

  帶著笨拙的韻律,它僵硬地向前移動:

  喀啷……砰!喀啷……砰!

  聲音靜止了好久。傑克等待著,身體緊緊靠在距離門右邊幾英呎外的牆上,全身神經緊繃得幾乎嗡嗡作響。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發生任何事。傑克開始希望,那鏗鏘作響的東西已經跌入某個世界夾縫中的活門,回到它原來所屬的地方。他也漸漸意識到自己長時間刻意保持不動的緊張姿勢在背上造成的疼痛。他的身體向下一垮。

  接著,傳出一聲爆裂巨響,一隻盔甲拳頭衝破那扇門上斑駁的藍色天空,拳頭的指節處凸出兩英吋長的尖釘。傑克縮進牆角,緊張地喘氣。於是,無助的傑克騰入魔域。

06

  鐵栅裡立著一副生鏽發黑的甲胄。圓柱形頭盔只開著一道不到一英吋寬、黑幽幽的眼縫,頭盔頂上有一簇紅色羽飾,許多白色蛆蟲在羽飾間蠕動穿梭。傑森發現,那些白色蟲子和出現在胖伯特寢室、然後蔓延至整個塞耶中學的蟲子並無二致。頭盔底下接著一塊領巾狀鎧甲,垂掛在生鏽武士肩上的造型像一塊女用披肩。上臂與前臂都是厚重的臂鎧,中間以厚重的鐵甲護肘相接。

  所有甲胄全披覆著一層累積經年的鏽垢髒污,當武士移動時,鐵甲護肘便發出尖銳的噪音,像是任性孩童吵鬧的尖叫聲。

  鐵拳上全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尖釘。

  傑森貼著牆緊盯著那武士,無法別開視線,他發燙的口腔乾燥無比,他的眼球彷彿正隨著心跳一陣陣腫脹起來。

  武士右手握著一柄戰錘——生鏽的戰錘看起來有三十英磅重,在寂靜中透露出殺意。

  還有栅門啊,別忘了你們之間還有一道栅門,這時候,儘管附近沒有任何人,栅門的絞盤卻開始轉動,一截截像傑克前臂般長的鐵鏈開始纏上轉軸,栅門緩緩升了上去。

07

  擊破門板的鐵拳已經縮了回去,遺留的破洞改變了門上所畫的田園風光。突然間,戰錘猛然擊破門扇,門上畫的兩隻正要飛向天空的蒼鷺中,有一隻硬生生被抹滅。傑克急忙抬手遮臉,阻擋飛散的門片。戰錘收了回去。片刻沉寂。這短暫的瞬間幾乎讓傑克開始重新考慮要不要逃走。接著帶尖釘的鐵拳再度擊出門板。鐵拳左搖右扭,將門上的洞越搗越大,然後又收回去。下一秒,戰錘從一片河岸邊的蘆葦叢中央捶了出來,右邊門扇有一大半隨之被擊落,倒在地毯上。

  這時傑克已能看見蒼鷺酒吧裡那個笨重的鐵甲身影。這身形和傑森在那幽黑城堡裡面對的甲胄武士並不相同;傑森看見的武士頭盔近乎圓柱形,頂上還有紅色羽飾。這個頭盔的形狀像是精心打造出的鳥首,靠近耳朵的部位還伸出兩支長角。兩個世界的武士所持的戰錘是相同的,此外,兩個世界的武士同時扔掉手上的戰錘,彷彿出於滿懷輕蔑——面對這樣一個弱小的對手,誰還用得上戰錘這東西?

  跑啊!傑克,快跑!

  這就對了,旅館低語著,跑吧!下流的小賊最擅長逃跑了!跑啊!快跑啊!

  他不會就這麼逃走。他也許會沒命,但他不會當個逃兵——因爲那狡猾猥瑣的聲音說得沒錯,逃跑是低劣的賊人才會做的事。

  可是我不是小偷,傑克堅強地告訴自己,那東西可能會殺了我,可是我不會逃走。因爲我不是小偷。

  「我才不逃!」傑克對著武士的鳥首頭盔大吼,「我不是小偷!聽見了沒有!我來拿走屬於我的東西,我不是小偷!」

  鳥首頭盔的氣孔發出一陣來自喉嚨深處的尖吼。武士掄起鐵拳揮來,一拳擊上搖搖欲墜的左邊門片,另一拳擊中右邊,毀滅了原來門上那片鄉間景緻。門軸應聲斷裂……門板倒向傑克的那一刻,他看見畫在門上的蒼鷺仍舊亟欲展翅而飛,就像迪士尼的卡通一樣,它明亮的眼眸裡閃動著驚恐。

  鐵甲武士像個機械殺手般朝傑克逼近,他的步伐像要粉碎地板似的重重踩在地上。他超過七英呎高,當他過門而出時,頭盔上的角刮過門框,那痕跡看起來很像引號。

  快跑啊!有個聲音在他腦中緊張地尖叫。

  逃吧,小賊。旅館低語著。

  「不!」傑克答道。他瞪著逐步進逼的武士,口袋裡的手緊緊握著撥片。帶有尖釘的臂鎧往上伸向鳥首頭盔,掀開面罩。傑克倒抽一口大氣。

  頭盔裡空無一物。

  這時,武士的手轉而伸向傑克。

08

  帶有尖釘的臂鎧伸向圓柱形頭盔,抓住頭盔兩側。頭盔緩緩卸除,露出一張青灰色的臉。這枯槁的面容看起來至少有三百歲。他的頭顱一側像被重擊過,碎裂的顱骨像破掉的蛋殼刺穿皮膚,傷口周圍有一圈黏糊糊的黑色液體,傑森猜想那東西八成是已經腐爛的腦漿。他並沒有呼吸,然而發紅的眼眶裡那對直瞅著傑森的眼珠閃爍著可怕貪婪的光芒。他咧嘴冷笑,露出一口尖銳的利牙,傑森感到一陣恐懼,彷彿那利牙就要將他撕成碎片。他搖搖晃晃向前移動……然而,這不是周圍唯一的聲音。

  傑森往左看,望向城堡的

  (旅館的)

  正廳

  (大廳)

  看見另一個武士,這個武士頭上戴的是較淺的、碗形的頭盔,像是中世紀鼎盛期十字軍的頭盔。在他背後還有第三個……然後是第四個武士。他們沿著長廊緩緩走來,一副副古代甲胄裡如今保護的是某種吃人惡鬼。

  冷不防,鐵甲抓住傑森的肩頭。尖釘刺進他的肩膀與手臂。溫熱的鮮血泉湧而出,那張青灰色的老臉隨之露出猙獰的笑容。鐵甲護肘發出刺耳的噪音,武士將傑森拉近自己身邊。

09

  傑克痛苦地慘叫——鐵甲武士拳頭上那生鏽變鈍的鐵刺,此時正在他的體内,他立時徹底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再過不久,這東西就會殺了他。

  他整個人被拉向那頭盔黑暗空洞的開口——

  這副甲胄真的是空的嗎?

  傑克在黑暗的頭盔中看見兩個模糊的紅色光點……彷彿是對眼睛。鐵甲手臂將他越提越高,他感到徹骨的寒冷,像是無數個冬天全都集合在一起,化成一個至寒的冬季……而那道冰凍的寒流正從中空的頭盔吹送出來。

  我真的會死,我媽媽也會跟著死掉,還有摩根‧斯洛特就要得逞了,他會殺了我,他會

  (用他的尖牙把我碎屍萬段)

  把我凍死——

  傑克!斯皮迪高喊。

  (傑森!巴卡高喊。)

  撥片,孩子!快拿出撥片!否則就來不及了!看在傑森分上,快拿出撥片!

  傑克握住撥片。它就像那枚銀幣一樣滾滾發燙,原本令人麻木的冰冷,突然被一陣激流般的勝利感取代。傑克從口袋取出撥片,被鐵刺緊咬著的肌肉一動,令傑克痛得大叫,但他沒有失去胸口那股勝利感——那是魔域甜美和煦的暖意,是彩虹帶來的清澈愉悅。

  撥片又變回普通的撥片,它躺在他指間,又厚又沉的三角形象牙撥片,上面用纖細的金線鑲著奇異的圖案這一刻,傑克

  (與傑森)

  看見金線的圖形慢慢轉變,勾勒出一個輪廓——那是勞拉‧德羅希安的臉。

  (莉莉‧卡瓦諾‧索亞的臉)

10

  「以女王之名,你這邪惡卑鄙的東西!」兩人同聲高喊——然而這只是同一人口中發出的叫喊,傑克傑森。

  「我命令你從這世上消失!以女王之名、以女王之子傑森之名,立刻從這世上消失!」

  傑森將撥片揮向盔甲裡那張蒼白瘦削得像吸血鬼的臉;同一瞬間,他的眼睛眨也沒眨,便向一旁滑動,滑進傑克體内,看見撥片飛進一個冰冷黑暗的空洞。另一瞬間傑森看見,當撥片的尖角刺進那皺紋深刻的額頭正中央,那張吸血鬼似的臉上兩顆發紅的眼珠,不敢置信地暴凸出來。接著那對變得模糊的眼珠爆裂,冒著蒸氣的腦漿流向他的手背、手腕,黑色汁液裡爬滿了齧咬不停的小蟲。

  傑克被用力地抛向牆壁,一頭撞上去。儘管腦袋與被刺傷的上臂與肩膀抽痛不已,他仍緊緊握著撥片。

  那副盔甲鏗鏗鏘鏘發出聲響,像是錫罐拼湊出的嚇人玩意。傑克看見它越脹越大,於是抬起一隻手遮住眼睛。

  鐵甲自行崩解了。它的殘骸並未四處飛射,只是默默散落一地——傑克心想,如果不是像現在這樣,縮在一間發臭的旅館走廊上,還有鮮血不斷淌進他的腋窩時親眼目睹這一幕,而是在某部電影裡看見這場景的話,他大概會忍俊不禁。

  那個像極了鳥頭的頭盔跌落地上,發出沉悶的碰撞聲。原本用來阻擋敵人刀劍刺傷喉嚨的護頸甲,筆直地落進一圈圈有網孔的鐵甲,叮噹作響。胸甲像鋼製的弧形書擋一樣墜落地面。護脛甲隨之瓦解。金屬殘塊像陣雨般打在發黴的地毯上,終於在地上積成一堆廢鐵。

  傑克撐著牆壁勉強站起來,睜大眼睛瞪著盔甲殘骸,彷彿擔心那些碎片會突然飛起,重新組合起來。老實說,他真的很擔心會發生這種事。直到確定沒有任何事情會發生後,他轉向左邊,前往大廳……結果竟看見另外三個鐵甲武士緩緩朝他走來。其中一個手上握著一塊長滿黴菌的旗幟,那是傑克認得的標誌:摩根的黑色座車在外崗路上驅車趕往女王宮殿時,前導旗手拿的就是這樣的旗幟。那是摩根的標誌——不過傑克隱約了解,這些鐵甲武士並非摩根的手下;他們拿這旗幟當成某種變態的玩笑,用來譏嘲面前這個滿臉恐懼的不速之客,因爲這個擅闖旅館的小鬼正打算偷走他們珍貴的寶物,而那寶物是他們唯一存在的理由。

  「別再來啦。」傑克沙啞地呻吟。撥片在他指間顫抖。撥片起了點變化;在被用來收拾從蒼鷺酒吧走出的鐵甲武士後,撥片似乎受到損傷。原本是新鮮奶油色的象牙質地,此時已明顯發黃,而且出現兩道縱橫交叉的裂縫。

  鐵甲武士仍一步步堅定地接近傑克。其中一個緩緩舉起一柄長劍,劍尖分岔成兩頭,看來十分駭人。

  「別再來啦。」傑克呻吟著,「老天啊,拜託你,別鬧了,我好累,受不了了,求求你,別再來啦,不要——」

  流浪漢傑克,小流浪漢傑克——

  「斯皮迪,我真的沒辦法了!」他尖叫。淚水洗去他臉上的灰塵。鐵甲武士就像裝配線上的鋼鐵零件,不屈不撓地向前推進。在那冰冷空洞的甲胄中,傑克聽見嚴寒的陰風呼嘯。

  ——你會來到加州,就是爲了將魔符帶走。

  「求求你,斯皮迪,別再逼我了!」

  他們的手伸向他——像機器人般的黑色金屬面罩、生鏽的護脛、盔甲,上面佈滿點點黴斑與青苔。

  你一定要全力一搏,小流浪漢傑克,斯皮迪疲憊地低語,語畢,他的聲音散去,留下傑克一個人面對這險境。

  注釋:
  ①埃德加‧華萊士(1875-1932),英國新聞工作者、小說家、劇作家,一生著作豐富,寫下一百七十五本小說,二十四部劇本與無數散見於各大報紙雜誌的文章,好萊塢電影《金剛》的故事爲其最後遺作。
  ②埃勒里‧奎因,美國知名偵探作家,是丹尼爾‧内森與曼福德‧勒波夫斯基這對表兄弟共同的筆名,他們的許多著名暢銷推理小說,主角亦命名爲埃勒里‧奎醫,使得此一名聲不但成爲美國知名的推理作家,同時也是知名的偵探英雄。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41

第四十二章 傑克與魔符

01

  你犯了個錯——當傑克‧索亞站在蒼鷺酒吧外,望著那些鐵甲武士如大軍壓陣向他逼來時,一個幽靈般的聲音突然在他腦中開口說話。他的腦海裡像是睜開一隻眼睛,他看見一個憤怒的男人——一個比發育較早的男孩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在西部小鎮的街上,神氣威武地走向攝影機,扣上一個槍套,然後再一個,兩條槍套皮帶交叉在他的肚皮上。你犯了個大錯——你早該把艾利斯家的兩兄弟都殺掉!

02

  在母親所主演過的電影中,一九六零年拍攝、一九六一年發行的《通往絞刑鎮的最後列車》是傑克心目中最棒的作品。這部電影由華納兄弟公司出品,其中的主要角色——如同那個時期華納製作的大多數低成本電影——均由華納製作的電視劇固定班底擔綱。其中包括主演電視劇《初生之犢》的傑克‧凱利(在電影裡飾演一個個性溫和的賭徒),與主演電視劇《波旁街》的安德魯‧杜根(他在電影裡演的是個邪惡牧場大亨)。至於在電視中飾演一個名叫夏恩‧博迪角色的克林特‧沃克,則在這部電影中飾演拉爾夫‧艾利斯(最後一次出動打擊犯罪的退休警長)。

  電影裡有個心地善良、樂於助人的豔舞女郎,原本計劃由英格‧史蒂文斯擔綱,偏偏史蒂文斯小姐卻染上支氣管炎,於是這角色便落到莉莉‧卡瓦諾頭上。這類角色對莉莉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駕輕就熟。有一次,莉莉與菲爾以爲傑克已經熟睡,兩人在樓下客廳裡談天,傑克赤著腳走進浴室想裝杯水喝,他聽見母親說了句令他無比震撼的話……震撼到令傑克畢生無法忘懷。

  「每個我演過的女人都曉得怎麼在床上扭動腰肢,卻沒一個知道該怎麼動嘴皮子。」她這麼告訴菲爾。

  在華納兄弟另一齣電視劇《甜蜜腳》裡挑大樑的威爾‧哈欽斯,也在這部電影裡軋了一腳。《通往絞刑鎮的最後列車》會成爲傑克心目中的最愛,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因爲哈欽斯扮演的角色。此刻,當傑克望著鐵甲武士在陰暗的長廊上逼近,正是哈欽斯所扮演的那個角色——在電影裡叫安迪‧艾利斯——出現在傑克幾乎要被疲憊壓垮的腦海中。

  寬銀幕上的哈欽斯大吼著:「來啊!放馬過來啊!我才不怕你!你犯了一個大錯!你早該把艾利斯家的兩兄弟都殺掉!」

  威爾‧哈欽斯在影史上並沒有特別傑出的表現,然而在那一刻,他成功了——至少在傑克眼中是如此——他的表演展現出最真實精彩的一瞬間。他演活了一個明知自己正步向死神、卻仍然不顧一切從容赴死的年輕人。儘管内心充滿恐懼,他踏在大街上的步伐卻沒有半點不情願。

  鐵甲武士踏著機器人般左搖右晃的步伐,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看這德行,他們的背上應該插著發條才對吧,傑克心想。

  他轉身迎向他們,泛黃的撥片夾在右手拇指與食指間,彷彿正準備彈奏一曲。

  武士的腳下似乎躊躇起來,彷彿感覺到傑克無所畏懼的氣勢。就連旅館本身也似乎突然變得猶豫不定,又像霎時間察覺自己對敵人太過掉以輕心;地板吱吱作響,某處,一連串的門接二連三砰然關上,屋頂上的風信雞也暫時停止轉動。

  鐵甲武士再度向前挺進。此時,他們並肩而行,宛如一道由各式鎧甲組成的銅牆鐵壁。一個武士手裡擎著刺蝟般的鐵球,另一個握著戰錘,走在中間的武士則握著一柄雙叉長劍。

  傑克突然抬起腳步迎上前。他目光炯炯,撥片舉在胸前。他的臉上綻放出屬於傑森的鋒芒。

  他

  往一側滑動

  瞬間進入了魔域,化身傑森。原本是撥片的鯊魚牙齒,火紅得猶如烈焰。當他朝那三名武士走去時,其中一名武土脫去頭盔,露出另一張蒼老慘白的臉——這張臉的下巴肥厚,頸部下垂的老肉彷彿融化的蠟燭。他將手中的頭盔對著傑森擲來。傑森輕易閃過

  接著

  重新回到

  傑克體内,此時一副頭盔擊中他身後的木板牆,落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副無頭鐵甲。

  你以爲這樣就嚇唬得了我?傑克嗤之以鼻,你這招我早就見識過了,嚇不倒我的,我才不怕你。我一定會拿到魔符,我說了算。

  這一次,他不只感覺到闇黑旅店正在傾聽他的心聲;整座旅館似乎朝他的四面八方退縮遠離,樓上,分別守護五個房間的武士已經消亡,五扇窗戶爆裂,聲響如同槍擊。傑克再度逼近鐵甲武士。

  頭頂上某個角落傳來魔符清澈甜美的勝利歌聲:

  傑森!來我這裡!

  「來啊!」傑克對著鐵甲武士吼叫,接著開始大笑。他控制不了。他的笑聲從來不曾如此充滿勁道,充滿感染力,也從來不曾感覺如此之好——這笑聲就像一道湧泉,或是河流深處湧上的河水。

  「放馬過來啊!我才不怕你們!管你們是什麼鬼圓桌武士、還是方桌武士,你們應該乖乖待在那張桌子旁邊的!你們犯了個大錯!」

  傑克笑得更大聲了,但内心反而更加堅決,他大步衝向正中央的無頭鐵甲武士。

  「你早該把艾利斯家的兩兄弟都殺掉!」他大喝一聲,斯皮迪的吉他撥片穿過無頭武土頸部上方冷冽的空氣,鐵甲武士立時散落瓦解。

03

  阿蘭布拉飯店的寢室裡,莉莉‧卡瓦諾‧索亞突然間從她埋首閱讀的書中抬起頭來。她以爲自己聽到有人的聲音——不對,那是傑克的聲音!——從空盪盪的走廊上遠遠傳來;說不定還更遠些,是從大廳傳上來的。她睜大眼睛側耳傾聽,緊咬著嘴唇,心跳不停加速……

  接下來卻什麼動靜也沒了。她的傑克依舊不在,病魔仍在她體内蠶食鯨吞,而距離她下次服下那大得難以吞嚥的棕色藥丸、稍微減輕痛苦的時間,還有足足一個半小時。

  最近,她越來越常出現那樣的念頭,想要乾脆一口氣把所有藥丸統統吞下算了。這麼一來就不只是稍微舒緩痛苦而已;那將會讓所有折磨一了百了。人們都說你是不治之症,不過,難不成你真相信這種鬼話,癌症先生——要不要一口氣吞下兩打這種藥丸試試?怎麼樣?你有膽量跟我玩玩嗎?

  唯一阻止她這麼做的理由只有一個:傑克。她多麼渴望再見他一面,渴望到出現幻覺,以爲自己聽見了他的聲音……而且不只是什麼老套的喊著她名字的呼喚,而是聽見傑克正唸著她以前某部電影裡的台詞。

  「你這瘋老太婆,莉莉。」她沙啞著聲音自言自語,用顫抖的手指點燃一根泰瑞登香煙,抽了兩口又捻熄。這些日子以來,只要抽超過兩口煙就會讓她咳得像五臟六腑都要裂開。

  「瘋老太婆。」她重拾書本,卻再也讀不下去,因爲淚水正滾滾而下,而她的胸口好痛、好痛,她巴不得將藥丸一舉吞盡,然而在那之前,她仍祈求再見他一面,她要再看一次親愛的兒子英挺清秀的前額,還有那對炯炯有神的雙眼。

  回來吧,傑克,她心裡呼喊著,求求你快點回來啊,否則,下次我們倆要說話,就得靠通靈板了。求求你,傑克,求你回來吧。

  她合上雙眼,試著入睡。

04

  握著鐵球的武士搖搖晃晃又支撐了一段時間,露出他空洞的内在,接著也爆裂開來。另一個武士仍高舉戰錘……不久,也頹軟地散落在地。傑克在一堆破銅爛鐵中佇立半晌,他的笑聲仍未停歇,直到他看清手中的撥片。

  撥片此時已經蒼黃不堪,上面的裂痕也變得更深了。

  不用在意,流浪漢傑克。繼續你的任務。我猜附近應該還有更多那種到處亂跑的麥斯威爾咖啡罐,不過就算他們出現,你也能把他們撂倒,對吧?

  「有必要的話,我會的。」傑克大聲自言自語。

  傑克踢開一塊護脛、一副頭盔和一塊護胸甲。他大步走向大廳中央,他的運動鞋踩得地毯吱嘎有聲。他走到大廳,約略環視一番。

  傑克!到我這裡來!傑森!到我這裡來!魔符大聲唱著。

  傑克拾級而上。半途中,他看見樓梯轉折處的平台上,最後一名鐵甲武士正俯視著他。那武士高大魁梧,身長超過十一英呎,身上的鎧甲和羽飾顔色漆黑,頭盔眼縫透射出虎視眈眈的紅光。鎧甲的掌中握著一柄巨矛。一時間,傑克的腳步凍結在階梯上,不久,他再度拾級而上。

05

  最難纏的總是最後才登場,傑克心想。他的步伐穩健地往上走,走向黑黝黝的鐵甲武士時,他

  再度

  滑動

  穿越世界

  進入傑森。面前的武士仍是一身烏黑的鎧甲,但模樣已截然不同;這武士的護面甲已向上拉開,露出一張幾乎完全被焦黑乾涸的瘡疤淹沒的臉孔。傑森看得出那是什麼樣的疤痕。這傢伙鐵定曾經和焦枯平原上滾動的火球有過相當近距離的接觸。

  階梯上還有許多其他形影川流在傑克身旁,他看不清那些形體。他的手指拂過欄杆,手中觸摸的已不是西印度群島桃花心木,而是産自魔域的鐵杉。

  傑森!來我這裡!魔符高歌著,一時間,所有彼此區隔的現實之間,藩籬似乎全都潰散了,傑森並沒有騰,而是在墜落不止的過程中穿越重重現實,宛如在古老的高塔中失足墜樓,衝破腐朽的樓板,跌下一層又一層。他毫不恐懼。接著又突然想到,說不定自己永遠回不來了——他也許會就這麼一路穿過層層串連的現實,永無止境地墜落,或是迷失其中,像闖進一座浩瀚無垠的森林——不過他隨即甩開這個想法。這整段歷程對傑森

  (和傑克)

  來說,不過是須臾之間,比起他在樓梯上抬起腳、踏上下一級台階的時間還要短暫。他會回來的。他是只有「獨一本尊」的人。他堅信這樣的人不可能迷失,因爲在每個世界裡,都有專屬他的位置。而我並非同時存在所有世界中,傑森

  (傑克)

  想道,這才是最重要的一點,這才是我和其他人的差別;我正在穿透每一個世界,說不定速度快得讓人看不見,身後只留下類似拍手聲或超音速的音爆聲。

  千千萬萬個世界中,大多數世界裡的闇黑旅店是一片焦黑的廢墟——其中一個世界裡,浪濤洶湧的海洋呈現一種死寂、病態的綠色,天空看起來也是類似的慘狀。在另一個世界,他看見一種大得像篷車的生物收著翅膀像鷹一樣垂直俯衝,抓住一隻類似綿羊的生物,叼著血淋淋的後腿又飛回空中。

  騰……騰……騰……世界在他的眼前飛掠而過,就像郵輪上賭客手中翻飛的紙牌。

  他又回到原來的闇黑旅店,前方的階梯上有六個不同版本的鐵甲武士,但他們的内在是相同的。這裡有個黑色帳篷,裡面滿是腐臭的帆布氣味。帳篷有多處破損,陽光穿透進來,照亮了裡面的塵埃——在這個世界中,當傑克/傑森爬上階梯時,他又騰……又騰……又騰走了……

  這個世界中,整個海面都著了火,這裡的旅館和文都岬差不多,但它已半沉入海裡。有一瞬間,他好像在電梯間裡,武士穿過上方的活門跳下來對付他。他又在一個有條大蛇守護的斜坡頂端,它長而多肉的身軀覆滿發亮的黑色鱗甲。

  什麼時候我才能到達盡頭?什麼時候才能停止穿越一層又一層樓面,什麼時候才能闖進黑暗中?

  傑克!傑森!魔符呼喚著,那聲音來自所有的世界。來我這裡!

  傑克迎上前去,那感覺,就像回家一樣。

06

  他發現,自己想的沒錯;他只不過往上多爬了一級樓梯。現實再度回歸,黑武士——他的黑武士,傑克‧索亞的黑武士——站在樓梯轉角,擋住去路。武士揚起長矛。

  傑克心裡害怕,腳步卻沒停下,他將斯皮迪送他的撥片舉在身體前方。

  「我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你身上,」傑克說,「你最好快點滾——」

  黑武士將長矛用力往下一揮,來勢洶洶。傑克連忙閃到旁邊。長矛刺中傑克原先站立之處,原先的台階碎成片片,落入無盡黑暗中。

  黑武士使勁一擰,抽回長矛。傑克又往上登了兩級,撥片仍夾在他拇指和食指之間……突然間,撥片崩裂,發黃的象牙碎末像破碎的蛋殼,雨一般飄落在他的運動鞋上。傑克愣愣地望著那些碎片。

  致命的笑聲轟然響起。

  這個幽靈灼熱的視線透過盔甲的細縫落在傑克微仰的臉上,彷彿在他的鼻子上留下一道水平的血絲。

  狂笑再起——那不是傑克耳裡聽見的聲音,因爲他知道,這漆黑的鐵甲武士和其他武士一樣,只是一具盔甲拼湊成的空殼,裡頭住著尚未死絕的幽靈罷了;這笑聲是在他腦中響起的。你輸了,小男孩——你真的以爲用那個小東西就能打發我?

  長矛再度咻咻地從對角線戳刺而來,傑克將眼神別開,不去注視盔甲中的紅光,身子伏低,這才及時避過攻擊。他感覺到矛尖擦過頭髮上方,隨後砸斷了四英呎多長的樓梯扶欄,碎片也落入底下的空無之中。

  武士走向他時,身上的盔甲發出金屬刮擦聲,然後將長矛往回,準備再次往前刺出。

  傑克,你不需要魔汁就能來去自如,你也不需要魔法就能制伏這個咖啡罐拼成的傢伙!

  長矛又刺過來了,傑克吸了口氣,後退避開,但肩上被刺到的傷口周圍發出劇痛。長矛從他胸前掠過,將桃花心木扶欄像牙簽一樣擊碎。傑克伸出左手扶住斷掉的扶欄,但碎木戳進指甲縫裡,一時痛徹心肺。他再用右手扶穩,這才沒有墜下樓梯。

  你所需的力量就在自己體内,傑克!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

  有段時間,傑克只是站在原地,喘著氣。接著,他重新邁開腳步,仰頭瞪著前方的烏黑鐵甲,繼續登上階梯。

  「你最好讓開。」

  武士的頭盔再次抬起,形成奇怪的敬禮姿勢——不好意思,小朋友……你確定是在跟我說話嗎?接著,他舉起長矛,再度揮向傑克。

  也許是受到恐懼所蒙蔽,傑克直到這一刻才發覺,鐵甲武士揚矛攻擊的動作有多緩慢,每次出擊的軌跡和攻擊點都能預測得一清二楚。可能是因爲鎧甲的關節都生鏽了,他心想。總而言之,一時間傑克的頭腦清醒過來,現在他能輕輕鬆鬆閃過矛尖,鑽向前方,貼近鐵甲武士身邊。

  他踮起腳尖,伸長手臂,雙手抓住那黑色頭盔。金屬頭盔傳來一種令人作嘔的熱度——就像觸摸發著高燒的堅硬皮膚。

  「從這世界消失!」傑克的聲調低沉平靜,幾乎像是在聊天。

  「以女王之名,我命令你消失。」

  頭盔裡的紅光像南瓜燈籠裡的蠟燭倏地熄滅,突然間,整個頭盔的重量——至少十五英磅重——全都落進傑克手裡,因爲頭盔下再也沒有其他支撐物:頭盔下方的整副鎧甲都已經瓦解了。

  「你早該把艾利斯家的兩兄弟都殺掉,」傑克說完,將空空的頭盔隨手扔在樓梯轉角。頭盔落在地上,發出砰然巨響,像個玩具似的滾遠。整座闇黑旅店似乎也隨之顫慄。

  傑克轉向寬敞的二樓走廊,到了這裡,終於出現了光線,乾淨而清澈,就像他看見男人飛翔在天空時的明朗光線。走廊盡頭又是一道雙扇門,門掩著,不過兩道門間與上下方門縫透出充足的光線,證明門後勢必異常明亮。

  他極度渴望親眼看看那道光,還有發出光線的光源;他千里跋涉,穿越無盡痛苦的黑暗,爲的就是目睹這一切。

  門扇沉重,上面鑲著精緻的漩渦裝飾。只見那門上鐫著金字:魔境舞廳。

  「嘿,媽媽。」步入那道光輝時,傑克‧索亞用夢囈般的輕軟聲音說。幸福的感覺充盈胸口——就像一道彩虹、彩虹、彩虹。

  「嘿,媽媽,我抵達終點了,我真的覺得我走到終點了。」

  接著,傑克心存敬畏,輕輕伸出兩手握住門把,向前一壓,門扇敞開,原本門縫透出的細窄光線開闊成一片光帶,傑克下巴輕揚,澄澈的光輝落在他充滿驚奇的臉上。

  07

  傑克解決掉最後一個鎮守魔符的鐵甲武土那一刻,陽光‧加德納恰巧望向海灘方向。他聽見一陣沉悶的聲響,彷彿一顆小型炸彈在阿讓庫爾旅館内某處爆炸了。同時間,旅館二樓所有窗戶射出亮眼的光線,而屋頂所有的風信雞——各種形狀的風信雞,彎月形、星形、像小行星的和捲曲怪異的弓箭形的——一瞬間全數靜止下來。

  加德納的一身裝束活像洛杉磯特警隊的隊員。他的白色襯衫外套了件臃腫的黑色防彈背心,一邊肩膀上的帆布背帶上掛著一套無線電對講機。加德納走動時,對講機粗肥的天線便隨著他的身體前後擺動。他的肩上掛著一柄大得幾乎能與高射炮相媲美的韋瑟比,360獵槍,就連羅伯特‧魯瓦克①看了都要羨慕得流口水。六年前,情勢使得加德納不得不抛棄原來的來福槍後,他便買下這把槍。此時這把槍的斑馬皮質槍盒就收在一輛黑色凱迪拉克的後車廂裡,和他兒子的屍體放在一起。

  「摩根!」

  摩根頭也沒回。沙灘上冒出一叢傾斜的岩石,宛如黑色毒牙,摩根站在這叢岩石左後方。岩石背面二十英呎處,距離海水不過五英呎遠,斯皮迪‧帕克,也就是巴卡,正癱在沙灘上。在魔域裡,巴卡曾下令對奧列斯的摩根施以黥刑——摩根白皙肥碩的大腿内側有一塊青紫色紋身,那紋身在魔域中是象徵叛徒的標記。這黥刑本該刺在摩根臉上,當時還是勞拉女王親自出面干預,才改刺在大腿内側,這標記才得以幾乎隨時都能用衣服遮掩。女王出面說情時,摩根——無論哪一個——並沒因此多愛她一點……然而,對於從中作梗的巴卡的恨意,卻高漲到蝕骨難平之境。

  如今巴卡/帕克俯趴在沙灘上,整個頭顱滿是潰爛的膿瘡,耳中流出的鮮血已顯得毫無生氣。

  摩根倒寧可相信帕克還活著,仍然承受著煎熬,偏偏在他和加德納來到這叢岩石後方之後,他最後一次看見帕克背上的呼吸起伏已是五分鐘前的事。

  加德納叫他的時候,摩根沒有回頭,正是因爲他沉迷於端詳這倒卧沙灘上的老仇家,看到出了神。人們都錯了,誰說復仇的滋味並不甜美?

  「摩根!」加德納又叫了一聲。這次摩根回頭了,他皺著眉頭:「嗯?怎麼了?」

  「快看!闇黑旅店屋頂!」

  摩根留意到,屋頂上林林總總的風信雞——那些無論風勢平靜或激烈,全都按相同速度旋轉的各式破敗銅器——一時間全部靜止下來。同時,他們腳下的地面掀起一陣波動,不久又回歸沉寂,感覺就像冬眠中的地底巨獸突然翻了個身。若非看見加德納那圓睜的發紅雙眼,摩根差點要以爲那只是自己一時的幻覺。我猜,這會兒你肯定巴不得自己沒有離開印第安納,加德納‧摩根心想,印第安納州的人不太常遇上地震,對吧?

  阿讓庫爾的窗内,再度充滿寂靜無聲的光芒。

  「那是怎麼回事,摩根?」加德納沙啞地問道。摩根發現,喪子之痛在加德納心中點燃的狂熱怒火,首度緩和下來,他開始擔憂自己的安危。這情況令摩根生厭,不過倘若有必要,他隨時可以搧風點火,讓那把火再次熊熊燃燒。只不過現在這節骨眼上,摩根可不想爲了其他事情浪費精力;他要全心投入奪取傑克‧索亞的世界——全部的世界。

  加德納的對講機響起:「紅隊長四號呼叫陽光!聽到請回答!」

  「我是陽光,紅隊長四號。」加德納按下開關,「什麼事?」

  不出半晌,加德納從對講機一連接到四通亢奮含糊的報告,但内容沒有什麼是他和摩根不知道的:窗内的閃光、風信雞的靜止、感覺到地面晃動,或甚至可能是地震的前震——加德納吃力地接聽每個回報,結束時回以「完畢!」有時則是「重覆」或「收到」。摩根覺得自己宛如在一部大型災難片中扮演某個重要角色。

  但如果這能讓加德納鎮定下來,摩根倒沒什麼意見。這麼一來,摩根便省下一件事,用不著回答加德納的問題了……想到這點,他猜想說不定加德納其實並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才抓著對講機毫無意義地說個沒完。

  鎮守魔符的武士要不就是死了,不然就是潰散了。所以屋頂上的風信雞會停止轉動,闇黑旅店的窗口會射出光線。傑克沒有拿到魔符……或者說,他還沒有到手。假如他真的拿到了,整個文都岬會真的天翻地覆。到了這一刻,摩根認定傑克一定能夠取得魔符……那是早就注定的事。不過話說回來,這也嚇不倒摩根。

  摩根抬起手,摸摸掛在脖子上的小鑰匙。

  終於,加德納用盡所有的「收到」和「完畢」,他將對講機重新背回肩上,一雙驚恐的眼睛睜得老大,望著摩根。在他還來不及開口說話前,摩根溫柔地將兩手搭在加德納肩上。倘若除了自己那個命喪九泉的可憐兒子之外,摩根還會對任何人産生關愛之情的話,他對面前這男人,倒有幾分關愛——不消說,這是種扭曲的情感。無論是奧列斯的摩根與奧斯蒙之間,或是摩根‧斯洛特與羅伯特‧「陽光」‧加德納之間,怎麼說也一起並肩作戰了好多個年頭。

  加德納肩上那把步槍,就是在猶他州射殺菲爾‧索亞的同一把槍。

  「聽著,加德納,」他平靜地說,「勝算在我們手裡。」

  「你確定?」加德納小聲反問,「我覺得他已經把鎮守魔符的武士幹掉了,摩根。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可是我真的覺得——」

  他停下來,嘴角虛弱地顫抖,唾沫覆上嘴唇,閃爍著水光。

  「我們會打赢這一仗的。」摩根的語調同樣沉靜篤定,他是認真的。冥冥之中一切早就注定好了,摩根打從心底這麼感覺。他已耐著性子等待了好多年,爲的就是這一天。傑克將會帶著魔符走出闇黑旅店。魔符擁有無邊的力量……不過,它也是脆弱易碎之物。

  他凝視著那把附掛著望遠鏡、威力強大到足以射殺犀牛的獵槍,然後伸手摸摸掛在脖子上那把能帶來閃電的小鑰匙。

  「等到那傢伙走出闇黑旅店,我們早就準備好充足火力對付他了。」摩根說完,又補了句,「不管哪邊的世界都是。膽子大點,加德納。跟緊我就對了。」

  加德納顫抖的嘴唇稍微穩定了些。

  「摩根,我當然會——」

  「別忘了,是誰殺了你兒子。」摩根輕輕提醒他。

  魯埃爾‧加德納六歲時就患有癲癇症,當傑克把刻有女王頭像的發燙銀幣按進奧斯蒙兒子腦中的同時,在70號州際公路上,魯埃爾也在一輛凱迪拉克中死於癲癇發作,他是在從伊利諾州前往加州途中,在父親懷中抽搐而死的。加德納的雙眼再次暴凸。

  「別忘了。」摩根輕聲重覆。

  「壞透了。」加德納絮絮唸著,「全天下的男孩都壞。天經地義。那個男孩尤其壞。」

  「沒錯!」摩根贊同地說,「保持這個想法!我們一定能阻止他,不過,首先我們必須確保一件事,只能讓他從旅館大門出來,不能再讓他走水路。」

  摩根領著加德納走向方才他觀察帕克的岩石後方。摩根發現,蒼蠅——得了白化症的肥大蒼蠅——已開始群聚在那老黑鬼的屍體周圍。假如這世上有專門發行給蒼蠅看的娛樂雜誌,摩根很樂意花錢買下最大的版面,讓他們好好介紹帕克現在這德行。來吧,全都過來吧。蒼蠅將會在帕克逐漸腐壞的肉體上産卵,這個曾令他的分身忍受黥刑之苦的傢伙身上不久便會鑽出無數小蛆蟲。這景象多麼令人痛快。

  摩根伸手指向露台。

  「橡皮艇就在那裡。」他說,「那東西做成一匹馬的形狀,天曉得是爲什麼。總之那東西就藏在陰影裡,我知道。你的槍法一向很準,加德納,如果你看到那東西了,就對它開個幾槍,把那該死的東西給我弄沉了。」

  加德納解下肩上的獵槍,就著槍上的望遠鏡望出去。槍口緩慢地左右梭巡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看見了,」加德納得意揚揚地說完,扣下扳機。槍聲的回響穿越水面,最後漸漸消失。擊發時他的槍管往上抬起又落下,然後再來一次。

  「解決了。」加德納垂下槍管。他重新找回了勇氣,此刻掛在他臉上的笑容,與他完成猶他州那場任務之後的表情如出一轍。

  「那東西現在只是一塊漂在水上的破橡皮了。你要用望遠鏡確認一下嗎?」他將獵槍遞給摩根。

  「不用了。」斯洛特說,「你說打中就打中了。這下他就沒辦法再走水路離開了,而且我們知道他會從什麼方向出來。我想,他會帶著多年來一直阻撓我們的東西走出闇黑旅店。」

  加德納注視摩根,雙眼炯炯有神。

  「摩根大人,我建議我們往那邊移動。」加德納指著圍牆内側老朽的木板道。方才他在那裡待了好幾個小時,觀察著旅館,一面困惑著舞廳裡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好——」

  就在這時,他們腳下的地面開始隆隆作響,上下起伏——沉睡的地底巨獸甦醒過來了,它正伸著懶腰,放聲怒吼。

  同一時間,阿讓庫爾旅館的每扇窗戶一齊綻射出令人目眩的白色光線——像是千萬顆太陽彙聚在一起的強光。窗戶頓時向外爆裂,碎玻璃宛如一陣鑽石雨,四散紛飛。

  「別忘了你的兒子是怎麼死的,跟著我!」摩根大吼。他有預感,清晰而無可否認的預感,無論如何,勝利終究是屬於他的。兩人開始跑上海灘上的木板道。

08

  傑克心中又驚又喜,一步一步踏過舞池的硬木地板。他仰起頭,眼底閃爍著光芒。他的臉沐浴在一道包羅所有色彩的清澈白光中——那是旭日的色彩、夕陽的色彩、彩虹的色彩。魔符飄浮在他頭上的半空中,緩緩旋轉著。

  魔符的外形就像顆水晶球,周長約莫三英呎——四射的光芒令人難以看清它的實際大小。它的表面似乎刻著優雅的線條,宛如地球的經緯線……有何不可?傑克心想。他仍因極度敬畏與驚歎而暈陶陶的。這東西本身就是個包含整個世界——所有世界——的小宇宙。尤有甚者,它是所有世界的核心。

  魔符歌唱著、旋轉著、閃閃發亮。

  傑克站在魔符下方,浸淫在魔符潔淨而溫暖、發自善意的力量中;他站在一場夢境裡,感受那股力量灌注到體内,就像清新的春雨,喚醒潛藏在千萬顆種子中的生命力。他感到一陣狂喜像火箭衝過腦際,傑克‧索亞放聲大笑,舉起雙手覆在仰望的臉上。

  「到我身邊來吧!」他高喊道,

  接著身段一軟,

  (穿越?橫跨?)

  進入傑森。

  「到我身邊來吧!」他用魔域中甜美流暢的清澈嗓音喊道——他大笑著高喊,然而兩行清淚卻滑下臉龐。他明白,這趟追尋是由另一人發起,如今也應當由另一個人來終結;於是他放開自己重新

  回到傑克‧索亞體内。

  半空中,魔符顫抖著緩緩旋轉,放射出淨白的光芒與熱力,以及純粹的善意。

  「到我這裡來吧!」半空中的魔符開始緩緩降落。

  09

  於是,在經歷漫長時間、艱辛的冒險、黑暗與絕望的煎熬,得到朋友,然後又失去朋友後;在經歷多少個辛勞工作的白天與睡在潮濕草堆的夜晚後;在面對來自黑暗的惡魔——在經歷了這一切的一切之後,魔符就這麼來到傑克‧索亞身旁。

  他凝視著緩緩降落的魔符,心中沒有半點膽怯。他體内的傑森真的存在嗎?勞拉女王的兒子早就遇害了;他不過是個幽魂,而他的名字在魔域之人的口中,就像美國人口中的上帝。然而,傑克依舊認定傑森存在。傑克這趟追尋魔符的旅程,是場注定該由傑森完成的任務,讓傑森在這短暫的一刻,重新活過來一次——就某方面來說,傑克確實曾經有過分身。倘使傑森就像那些藏匿在盔甲裡的武士,只是一縷幽魂,那麼,在他指尖碰觸到那顆發亮旋轉的符球時,或許他也會就此消散無蹤;傑克將會令他再死一次。

  無須掛慮,傑克,有個溫暖而清澈的聲音對著傑克輕聲低語。

  它降下來了。它是顆水晶球,是一個世界,是全部的世界——它是輝煌,是溫暖,是至善,是重返人間的聖潔。它必須同時也永遠是如此聖潔,並脆弱無比。

  魔符降落時,許多個世界環繞著他的腦袋旋轉。那情景並不像衝破一層又一層互相重疊的現實,而是目睹一整個包納萬千現實的宇宙,層層相疊,就像一件(真實存在的事物)

  鎖子甲。

  你即將要接下的,是包含所有世界的宇宙,是充滿良善的宇宙,傑克——這是他父親的聲音。

  別弄掉了,孩子。看在傑森的分上,拿好它。

  世界之外還有無數個世界,層層推衍,有些繁華美好,有些如地獄般可怕,而有那麼一瞬間,所有這些世界全都浸沐在這顆鏤刻著細緻的銀線、放射出溫暖潔白光芒的水晶球下。它從半空中緩緩飄下,飄向傑克‧索亞伸長且不停顫抖的手指上。

  「到我身邊來吧!」魔符的歌聲傳來時,他再度高喊,「來吧!」

  此刻,魔符飄浮在他指尖上方三英呎高,灑下它療癒人心的柔軟光輝,緩緩降落;距離剩下兩英呎、一英呎。它踟躕了一會兒,軸心微微傾斜,慢慢旋轉著,傑克能夠清楚看見魔符表面那幻化莫測的壯觀陸地、海洋與冰山。它醞釀著……終於,一寸寸向下滑進傑克伸長的手中。

  注釋:
  ①羅伯特‧魯瓦克(1915-196;),美國著名作家與探險家,曾長期於非洲進行探險與打獵。著有經典童書《爺爺與我》。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43

第四十三章 善惡有報

01

  莉莉‧卡瓦納,在她彷彿聽見兒子的聲音後,便昏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極不安穩,這時陡然驚醒過來。數週以來,她蠟黃的臉上首度浮現血色。她的眼眸盈滿希望。

  「傑森?」她抽了口氣,接著蹙起眉頭;她剛才喊的不是兒子的名字。不過在這場令她驚醒過來的夢境中,她確實有個名叫傑森的兒子,而且,在那場夢裡,她自己也有另一個名字。不用說,這一定是服了藥才造成的,藥力將她的夢推向一場極端的幻境。

  「傑克?」她又試著喚了一聲,「傑克,你在哪裡?」

  沒有人回應……然而她感覺到他了,她知道,他還好好活在世上。這麼漫長的時間以來——約莫有半年了吧——她第一次打從心底感到愉快。

  「傑克。」她抓起香煙。她望著手裡的煙,沉吟半晌,接著用力將它丢出去。香煙飛向房間另一頭,落進壁爐裡一堆她晚些打算燒掉的東西上頭。

  「這八成是我這輩子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戒煙了,傑克,」她自言自語,「撐下去,孩子。媽媽愛你。」

  她發現,自己毫無來由地,像個傻瓜似的綻開滿臉笑容。

02

  唐納德‧奇肯,在阿狼掙脫禁閉箱的那晚,正好被分派到廚房做雜役。那晚,他在陽光之家裡倖存下來——至於另外一個和他一起在廚房幹雜役的男孩喬治‧歐文森,可就沒那麼幸運了。如今唐納德住在印地安納州曼西市,另外一所傳統的孤兒院裡。跟陽光之家大多數男孩們不同的是,唐納德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真正的孤兒;加德納必須收容幾個這樣的孩子,才能符合州政府的要求。

  這時候的唐納德正在樓上昏暗的走廊裡拖著地,他突然抬起頭來,一雙糊塗的眼睛睜得老大。孤兒院外,原本正對著十二月荒蕪的田地灑下細雪的濃雲,驀然在西方的天際撥開一道裂口,一束陽光透射而下。

  「你沒說錯,我真的愛上他了!」唐納德勝利地大叫。唐納德這話是對弗德‧詹克洛說的,儘管這個腦殼裡裝了太多玩具而容不下大腦的孩子,早已忘記了那男孩的名字。

  「他很漂亮,我真的很愛他!」

  唐納德傻乎乎地大笑起來,唯有此刻,就連他刺耳的笑聲都顯得美好。孤兒院裡有些人走到房門口,好奇地瞅著唐納德。他的臉龐浸沐在那一束稍縱即逝的澄澈光線之中,而這一晚,孤兒院裡將會有個男孩悄悄地告訴他的好友,那一瞬間的唐納德‧奇肯看起來宛如耶稣降世。

  短暫的瞬間消逝了。烏雲湧動,抹去那塊奇異的光亮裂口,到了傍晚,雪勢不斷增強,轉爲入冬以來第一場暴風雪。唐納德明白——是那短暫的一瞬間,讓他明白了——那種愛與勝利的感受真義何在。然而他將永遠不會忘卻這種感覺。

03

  將傑克與阿狼送進陽光之家的費爾柴爾德法官,已不再擁有執法人員的頭銜,此外,一旦終審結束後,他就得入獄服刑去了。毫無疑問,監獄將會是他終其餘生之所,可能再也沒機會活著走出監獄大門了,而苦牢裡的日子想必不會太好過,畢竟他年事已高,健康狀況也不太好。要不是他們發現了那些該死的屍體……

  在這樣的處境下,他仍始終努力保持樂觀心情。然而這天,他在自家書房裡,用隨身攜帶的折疊小刀剔指甲時,一陣強烈的沮喪感卻突然淹沒了他。他猛然抽開正偎在指甲邊的小刀,沉思端詳許久,接著,他將刀尖伸進右邊鼻孔。他握著刀柄,讓刀尖在鼻孔裡停了一會兒,喃喃自語道:「操你媽的狗屎。有何不可?」他使勁一推,將六英吋的刀柄送進鼻腔,直直頂進腦門。

04

  斯莫基‧厄普代克坐在奧特萊酒館的雅座上,正忙著在德州儀器公司出品的計算機上敲敲按按,整理各種帳單收據,就和他第一次與傑克見面時一樣。差別在於現在的時間已近傍晚,而洛麗正忙著招呼早到的客人。點唱機正播放著《寧要一瓶面前的酒(也不要動什麼腦袋瓜手術)》。

  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突然間,斯莫基猛然坐直身子,頭上的小紙帽抖了一下,向前滾落。他揪緊上衣的左胸口,感覺心窩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彷彿被銀釘鑿進心口。上帝自有安排,阿狼會這麼說吧。

  就在同時,燒烤爐發出砰然巨響,炸飛到半空中,撞上雪山啤酒的廣告燈箱,將燈箱從天花板上扯下來,掉在地上,撞得粉碎。吧台後方頓時彌漫出濃濃的瓦斯味。洛麗失聲尖叫。

  點唱機裡的唱盤越轉越快:四十五轉、七十八轉、一百五十轉、四百轉!最後從略帶滑稽的女性哭腔變成瘋狂的花栗鼠叫聲,一轉眼,點唱機的玻璃罩衝飛開來,彩色玻璃碎片噴濺各處。

  斯莫基低頭注視計算機,看見紅色視窗上浮現兩個閃爍不停的字眼:

  魔符—魔符—魔符—魔符

  他的眼球炸裂。

  「洛麗,快關瓦斯!」有個客人大喊。他離開椅子,就地蹲了下來,轉向斯莫基,「斯莫基,叫她——」男人看見斯莫基‧厄普代克的眼眶只剩兩個血肉模糊的凹洞,鮮血直流,不禁大聲慘叫。

  下一刻,整個奧特萊酒館炸飛到半空中,從狗鎮與艾爾米拉鎮派出的消防車,還來不及趕到,奧特萊鎮中心已泰半陷入一片火海中。

  所幸損失並不慘重,孩子們,我們一齊喊聲,阿門吧。

05

  塞耶中學如今已回復正常運作軌道(校園裡發生的那陣騷亂不過是段短暫插曲,殘存在衆人腦中的,僅剩一連串模糊且彼此相連的夢境),這天的最後一節課剛開始。印第安納州的綿綿細雪來到伊利諾州,成爲一陣冰冷的毛毛雨。課堂裡,學生端坐著沉思冥想,或者神遊四方。

  教堂鐘聲突然敲響,聲聲刺耳。學生抬起頭來。他們無不睜大雙眼。整個塞耶中學校園裡,那些褪色的夢境驀然間重新染上鮮豔的色彩。

06

  埃瑟里奇坐在高等數學課的教室裡,心不在焉地望著黑板前方洋洋灑灑寫下一串對數算式的亨金斯老師,一面用手掌上上下下磨蹭自己充滿熱血的堅硬下體。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待會就要見面的那個大學城的可愛女服務生。她平常總是穿著吊襪帶,而非普通的連身褲襪,而且他們上床時,她也挺樂意保留腿上的絲襪。然而這一刻,埃瑟里奇轉過頭,瞪著窗外,忘了自己勃起的下體,也忘了女服務生和她那套著光滑絲襪的長腿——突然間,毫無來由地,埃瑟里奇想起斯洛特。理查德‧斯洛特,那個拘謹得要命又神經兮兮的小傢伙,按理說應該被學校裡的人當成軟腳蝦的,卻不知怎地逃過這種待遇。他想著斯洛特,納悶他現在過得如何。四天前,斯洛特無緣無故離開學校,從此下落不明,而這時埃瑟里奇竟莫名湧上一種感覺,他猜想,也許斯洛特情況不妙了也說不定。

  教堂的鐘聲突然不按牌理出牌地響起時,杜弗雷坐在校長室裡,正在與喬治‧哈特菲爾德怒氣沖天——而且家財萬貫——的父親討論喬治因作弊而遭開除的問題。鐘聲平息後,杜弗雷校長發現自己雙手雙膝著地,灰色頭髮垂到眼睛前方,一條長舌吐掛在嘴邊。喬治的父親站在門邊——事實上是嚇得縮到門邊——雙眼圓睜,下巴驚訝得合不攏,困惑與恐懼使他忘了原先的怒氣。杜弗雷校長在毛皮地毯周圍爬來爬去,像條狗似的汪汪吠個不停。

  鐘聲敲響那一刻,胖伯特恰巧替自己弄來一份零食。他往窗外望了一會兒,皺著眉頭;當一個人努力要回想某件事,眼看就快想出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時,臉上的表情約略就是他現在這德行。他聳聳肩,繼續拆開手上那包墨西哥玉米片——最近他媽媽才剛寄來一整箱。他睜大雙眼。他看見——只是短短一瞬間,不過這一瞬間也夠長了——玉米片的袋子裡裝滿不停蠕動、肥鼓鼓的白色蛆蟲。

  胖伯特昏死過去。

  醒過來後,胖伯特鼓足勇氣才敢再次往袋子裡看,結果袋子裡的玉米片好端端的,剛才不過是幻覺罷了。廢話嘛!除了玉米片還會有什麼呢!即便只是虛驚一場,這一瞬間的幻覺無形中仍在他未來的人生中發揮了影響力。每當胖伯特拆開一包新的薯片,或棒棒糖,或牛肉乾,腦中總會浮現那幕蛆蟲纏結的畫面。直到春天來時,胖伯特的體重已經減輕三十五英磅,還加入塞耶中學網球校隊,也交了女朋友。他開心極了。這輩子第一次,他感到自己也許有機會從母親那令人窒息的溺愛中逃離。

07

  鐘聲響起那一刻,衆人無不四下張望。有些人放聲大笑,有些人蹙起眉頭,還有些人不禁潸然淚下。某處,兩條狗一齊高聲呼嗥,這倒是奇怪的現象,畢竟塞耶中學向來不容許狗進入校園的。

  鐘聲敲出的並非原本電腦設定的曲調——事後警衛長怏怏不快地證實了這點。這週的校園報上有人打趣道,八成有人想過聖誕節想瘋了,才忍不住對教堂鐘聲動了手腳。

  那天,鐘聲敲奏出的旋律,曲名是《幸福的日子再度來臨》。

08

  約莫十二個月前,儘管她早就認定自己年紀已經大到不可能再次生育,然而阿狼的母親這回變身,月事卻沒有跟著來潮。三個月前,她産下三子——兩名女嬰和一名男嬰。生産過程十分艱難,而她有個兒子將不久人世的預感,又時時壓在心口。她知道,那個孩子已經去了「異地」,去盡保護牲口的責任,而「異地」將會是他的葬身之地,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這比起分娩的痛苦更難承受,教她流下更多眼淚。

  然而,如今她與新生的三名稚子一同在滿月下安詳入睡;這一刻,他們一家人安安穩穩,離牲口遠遠的。她翻過身,臉上帶著微笑,將男孩拉近自己身邊,用舌頭替他清理身子。睡夢中的嬰孩伸出手臂,環抱母親毛茸茸的頸項,將自己的臉頰用力貼緊她柔軟的胸膛,他們一齊微笑;睡夢中的狼人湧現一則人類的想法:上帝的行事盡善盡美。在這個萬物皆芬芳的美好世界裡,月光灑落,姊妹依偎在身邊,母子相擁入眠。

09

  俄亥俄州戈斯林鎮上(這裡距離阿曼達鎮不遠,大約在哥倫布市南方三十英哩處),有個名叫巴迪‧帕金斯的男人正在薄暮中清理雞舍。他臉上掛著一塊粗紗布口罩遮住口鼻,以免自己被雞糞揚起的白色粉塵嗆死。雞舍裡臭氣沖天,燻得他頭昏腦漲。雞舍屋頂太矮,高個子的他背也開始發疼。仔細想想,他覺得這真不是件人幹的苦差事。雖說他有三個兒子,但每逢雞舍需要掃除的時刻,他們全都該死地躲得不見人影。唯一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是他總算快要清掃完畢了——

  那孩子!耶稣基督啊!那個孩子!

  他冷不防想起那自稱路易斯‧費朗的小男孩,一陣清澈而令人震懾的愛憐伴隨著泉湧而出。那個說要去鹿眼湖投靠海倫‧沃恩阿姨的男孩;那個在巴迪問他是否離家出走時,轉頭面向巴迪,令巴迪震懾於他面容的真摯善良與驚人美貌的男孩——那種美讓巴迪聯想起風暴盡頭升起的彩虹,以及兢兢業業揮汗勞動一整天後的晚霞。

  他倒抽一口氣,倏地站直身體,頭頂不小心撞上雞舍屋頂的橫樑,痛得他眼淚差點掉下來……不過臉上倒是堆滿狂熱的笑容。噢,上帝啊,那孩子辦到了,他辦到了。巴迪‧帕金斯這麼想道,儘管那男孩究竟「辦到了」什麼,他一點概念也沒有。總之,他的心神就像突然經歷一場純粹的冒險,全然爲那甜蜜而強勁的感受擄獲。打從他十二歲讀過《金銀島》和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觸摸女孩的乳房後,便不曾如此亢奮,如此激動,如此滿懷溫暖的喜悅。他大笑起來。他丢開手中的鏟子,雞舍裡傻乎乎的母雞全都吃驚地瞪著踩在雞糞堆裡的巴迪‧帕金斯,蒙著口罩的嘴角笑得合不攏,彈著指頭手舞足蹈。

  「他成功了!」巴迪‧帕金斯對著雞群大叫大笑,「我的老天,他成功了,終究還是讓他辦到了,他到了要去的地方,拿到要拿的東西了!」

  稍後,他幾乎認定——只是幾乎,不是百分之百篤定——自己八成是被雞屎臭燻得昏頭了。不完全因爲這樣,該死,不是這樣。那時,他覺得自己得到某個天啓,然而是什麼樣的啓示,這會兒卻一丁點也想不起來了……他猜想,他的情形就像高中時英文老師在課堂上提過的那個英國詩人:那傢伙抽了一大管鴉片後,恍惚之間寫起以中國妓院爲故事背景的詩作……只不過等他清醒過來,便沒辦法繼續完成作品了①。

  就像那樣,巴迪心想,不過冥冥中他又知道其實不是那樣;而儘管他記不得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他如此高興,巴迪‧帕金斯和唐納德‧奇肯一樣,將永遠不會忘記這股喜悅降臨的方式,是如此突如其來,卻又令人欣喜若狂——他永遠不會忘記那甜美強烈、猶如完成偉大冒險的感覺;不會忘記那看見包含彩虹中所有顔色的美麗潔白的一瞬間。

10

  陽光之家出事後才關閉一星期,就已成爲當地孩童口耳相傳的鬼屋。房地産仲介商豎在陽光之家門口那塊「出售」的牌子,雖然才立了九天,看起來卻像擺了一整年之久,若是算上那些在邊疆農場盡頭的石牆腳下挖出的屍骨,這倒不是什麼令人驚奇的事了。此外,仲介商已將價錢向下修正過一次,目前正考慮要降得更低一些。

  不過等到這件事情發生後,仲介商也用不著考慮降價問題了。當第一道新雪開始從卡尤加鉛灰色的天空落下(當傑克‧索亞在兩千英哩外觸摸到魔符之時),廚房後方的瓦斯槽爆炸了。上星期東印第安納州瓦斯公司的工人才來過,將瓦斯槽裡的瓦斯全都吸回他車上的油罐,而且他敢對天發誓,陽光之家的瓦斯槽裡一滴不剩,你甚至可以爬進去點上一支煙;但不管怎麼說,它還是爆炸了——恰恰與奧特萊酒館的窗戶爆裂、碎玻璃飛到街上的時間一樣,分秒不差。(飛到街上的除了碎玻璃,還有些穿著牛仔襯衫和皮靴的老主顧……)

  一轉眼,陽光之家在烈焰之中夷爲平地。

  可否請你跟我一起高喊,哈利路亞?

11

  所有的世界裡,某件事情改變了,就像一頭龐大的巨獸,稍微改變了姿勢,重新安頓下來……然而,在文都岬這個小鎮上,那頭巨獸沉睡在土壤中;它的美夢被人驚擾,正氣憤地怒吼。根據加州技術學院地震研究所的報告,接下來的七十九秒鐘,巨獸並未再度入睡。

  大地震開始了。

  注釋:
  ①此處所指應是英國詩人柯勒律治(1772-1834)在吸食鴉片後,於幻象夢境中來到蒙古,見到元朝皇帝忽必烈的仙娜度宮,甦醒後就夢中所見情景寫下的長詩《忽必烈汗》。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45

第四十四章 地震

01

  要過了一會兒,傑克才會開始意識到,包圍著他的阿讓庫爾旅館正一片片崩毀,但他並不驚訝。他正遨遊在奇異的感覺中。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並不在阿讓庫爾旅館裡,也不在文都岬裡,不在門多西諾郡,不在加州,不在美國,不在魔域或其他世界裡;同時間,他又確實存在於這所有地方,存在無數個世界裡。他不單只是存在於所有世界裡的某個地點,而該說,在所有的世界中,傑克無所不在,因爲他就是那千千萬萬個世界本身。魔符的存在似乎比他父親相信的更不可度量;魔符不只是所有世界的軸心,更是所有世界本身——魔符是全部的世界,還是世界與世界之間的罅隙。

  他經歷的一切,即使是西藏的得道高僧也摸不著頭腦。傑克‧索亞無所不在;傑克‧索亞就是萬事萬物。在這條由無數個世界串連成的鎖鏈上,千萬個世界之外,某塊約略與非洲相對應的大陸中央,有一片微不足道的小小草地因乾旱而枯槁,傑克便隨著那片草地死去了。在另一個世界裡,一對蟠龍在雲端繾綣,它們激烈的吐息遇上冰冷的空氣,凝結成雨,降落大地。傑克就是那龍王,傑克就是那龍后;傑克是龍王的精子,是龍后的卵子。億萬個宇宙之外,三顆塵埃正在星際中漫遊。傑克就是那塵埃,傑克就是星際間的銀河。衆多銀河就像紙捲圍著傑克舒展開來,命運在其上綴滿音符,在宇宙中從散拍爵士樂到葬禮挽歌無所不奏的自動鋼琴上演奏出來。他是億萬張床下的億萬隻貓咪;他是秘魯的一隻火腿,也是俄亥俄州的巴迪‧帕金斯正在清掃的雞舍中一隻母雞孵著的雞蛋:他是風乾變成粉末的雞屎,被吸進巴迪‧帕金斯的鼻腔;他是顫動的毛絮,即將害得巴迪‧帕金斯打噴嚏;他就是那個噴嚏;他是噴嚏中的細菌,細菌中的原子,是原子中的超光速粒子① ,正逆著時光前行,朝向大爆炸前進,那一切創造的起源。

  他死在魔域的礦坑之中。

  他就像埃瑟里奇領帶上的感冒病毒。

  他奔跑在遠方吹來的風裡。

  他是……噢,他是……

  他就是上帝。他是上帝,或者說,他是近似上帝的某種偉大存在。

  不!傑克驚恐地呐喊,不!我不想當上帝!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想當什麼上帝,我只想救我媽媽一命!

  突然,無數景象瞬間終結。眼前只剩一道逐漸暗淡縮減的白色光芒,他又回到了魔境舞廳,時間只過了幾秒,魔符仍然握在他的掌心。

02

  旅館外,地面開始跳動搖晃,波浪掃上灘頭,彷彿想了一下,才又退下,露出海底的沙子,毫無遮蔽的沙上有魚在掙扎跳動,其中一些長相十分奇怪,活像長了眼睛凝膠。

  旅館後方的岬角表面上是沉積岩,但任何一位地質學家只消看上一眼,就能立刻告訴你那是新形成的地層,文都岬高地其實是由泥土構成。如今在震動下便往四面八方晃動瓦解。這時彷彿喘口氣般停了一刹那,接著便形成山崩。如雨般的土堆滑落,土方中甚至有大如輪胎的礫石。

  摩根的惡狼軍團在傑克與理查德對備戰基地的襲擊中已經有大批傷亡,而地震一來,他們在近乎迷信的恐懼下奔走呼號,又損失過半。他們有些騰回原來的世界,有些四處奔逃,大部分則是被隆起裂開的地殼吞沒。三個穿著摩托車幫派夾克的狼兵搶了部車,但才剛發動就被震倒了。

  其餘的在大街上奔走叫號,同時開始變形。那個跳舞的瘋女人卻不慌不忙,把長髮攏成一束,向一個狼兵做出獻花的姿態。

  「嘿!」她尖叫著,臉上掛著安詳的微笑。

  「一束鮮花!給你的!」

  那個狼兵一口咬掉了她的頭,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03

  傑克凝神端詳手中的東西,就像個小孩屏住呼吸,看著從森林中跑出的小動物正吃著自己手上的東西。

  它在他的掌心綻放光芒,蒼白的光芒逐漸擴大。

  就像我的心跳一樣,他心想。

  它看起來像是玻璃,拿在手中卻感覺有些微彈性。他輕輕一壓,它也微微往内收縮。而從他雙掌施壓處,左邊由内放射出深藍色,右邊則放射出深紅色。傑克露出微笑……但微笑又立刻退去。

  你可能已經殺了成千上萬人——火災、洪水,還有天知道什麼狗屁倒灶的事。還記得紐約州安哥拉鎮的大廈吧,就在你——

  你錯了,傑克,魔符的低喃傳進他心裡,他頓時明白何以魔符在他手中能伸縮自如。魔符是有生命的;何須懷疑。別弄錯了,傑克:要相信;要真誠;要忍受;這一刻,千萬不能動搖。

  他感到無比平靜——直達靈魂深處。

  彩虹、彩虹、彩虹,傑克心想。

04

  木板道下方的海灘上,加德納驚恐地趴倒在地上。他的手指扒進鬆軟的沙灘裡,哀泣著。

  摩根像個醉漢似的搖搖晃晃走向加德納,扯下他肩膀上的對講機。

  「出來!」他對著對講機大吼,吼完才發現自己忘了按住通話鈕。他又吼了一次。

  「出來!到我這邊!這沒什麼,只是特效而已!到我這邊!在沙灘上圍一圈!過來的有賞!不然就會死在火淵裡或是焦枯平原上!過來這裡!這裡沒事!過來,這裡沒有東西會掉到你身上!過來這裡,該死!」

  他將對講機丢到一旁。機身摔裂開來,許多有著長鬚的甲蟲爬了出來。

  他彎下腰,一把將滿臉鼻涕眼淚的加德納揪起來。

  「站起來,加德納。」摩根說。

05

  理查德所躺的桌子震得他摔倒在地,神志模糊的理查德慘叫了一聲。傑克聽見理查德的叫聲,使他從沉浸於魔符的神遊中抽離出來。

  他覺得阿讓庫爾旅館就像一艘在狂風中呻吟的船。他四下張望,看到木板翹起,露出底下浮著微塵的亮光。白色的蟲子在魔符發出的光芒中急速狂奔。

  「我來了,理查德!」傑克大叫,快步跑過這層樓。地震讓他摔倒在地,他連忙將手中的發光球體舉高,知道這東西十分脆弱——若是受到重擊,魔符會粉碎的。要是魔符碎了,就只有上帝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他單膝跪著,隨即又被震得坐回地上,然後再蹣跚地站起來。

  理查德的尖叫聲再度從下方傳來。

  「理查德!我來了!」

  頭上一陣叮叮噹噹,傑克抬起頭,看見大吊燈搖搖欲墜,速度越來越快。接著,燈的鏈子從天花板脫落,掉到地上,像個裝滿玻璃的炸彈。

  傑克大步轉向出口,像喝醉的水手般摸牆而行。

  來到大廳,他先是撞上一側牆壁,然後又甩向另一側。每當他被甩向牆面,便將拿著魔符的手伸長遠離身體,他的手就像夾著一塊燒得白熱的煤。

  你絕對不可能走下這道樓梯的。

  不行,我非下去不可。

  他來到樓梯轉角,這裡曾是他迎戰鐵甲武士的地方。這世界再次被用力抬高,傑克跌跌撞撞,看見武士的頭盔在下方的地板上瘋狂滾向遠處。

  傑克繼續往下看,樓梯已被嚴重扭曲成波浪狀,他只覺得頭暈想吐。有級階梯往上翹起,露出一個扭曲的黑洞。

  「傑克!」

  「來了,理查德!」

  你絕對不可能走下這道樓梯的。門都沒有,小朋友。

  不行,我非下去不可。

  手裡緊握著珍貴易碎的魔符,傑克瞪著腳下那段階梯,那看起來簡直就像在龍捲風中被吹襲的魔毯。

  樓梯循著黑武士的頭盔落地的路線傾倒,傑克放聲尖叫,用右手將魔符緊抱胸前,以免撞地破碎。

06

  地震已持續了五十秒。短短的五十秒鐘——然而地震的倖存者將會告訴你,當災難臨頭,時針分針所指出的客觀時間早已失去意義。一九六四年洛杉磯大地震時,一個電視記者問一個曾在震央附近的生還者。

  「你知道震了多久嗎?」

  「地震還沒結束。」生還者平靜地答道。

  地震開始之後六十二秒,文都岬幾乎全數的高地都屈服於命運的震盪,夷爲平地,只有幾塊岩石和一支煙囪還兀自矗立著。

07

  沙灘上,摩根‧斯洛特和陽光‧加德納攙扶著彼此,一副即將翩翩起舞的模樣。加德納已經解下了肩上的獵槍。幾個因恐懼與狂怒而眼珠暴凸的狼人也加入他們。還有更多惡狼正要趕來。這些惡狼不是已經變身完成,就是正在變身中,他們的衣服已繃得破爛,一片片垂掛在身上。摩根看見一名惡狼撲向地面,開始啃咬起震動的地面,彷彿躁動不安的地面是他的敵人。

  摩根冷眼看著這場混亂。有輛側邊漆著「野孩子」字樣的小貨車從文都岬廣場上衝出來,那輛原是用來賣冰淇淋的車衝過對街人行道,轉向衝下灘頭,結果這輛用來撞死湯米‧伍德拜恩的「野孩子」掉進地面裂開的罅隙,先是發出一陣火花,然後油箱爆炸開來。看著這一幕,摩根想起父親佈道時所說的地獄之火,同時,地縫緩緩合攏。

  「先別輕舉妄動,」他對加德納喊道,「我猜這旅館就要垮了,那小傢伙會被壓成一攤肉泥,不過萬一他還是出來了,你就開槍打他,管它地震不地震的。」

  「如果那東西破了,我們會知道嗎?」加德納尖聲問道。

  摩根‧斯洛特笑得像隻埋伏在竹叢中的野豬。

  「我們自然會知道的。」他說,「到那時候,太陽會變成黑色。」

  七十四秒鐘。

08

  傑克的左手扶著斷落的欄杆,右手把符球緊抱胸前,那球的經線與緯線卻像電燈泡的燈絲一般通紅地發著光,足下一滑,傑克幾乎跌倒。

  掉下去了!斯皮迪!我要掉——

  七十九秒鐘。停止了。一瞬間,一切就這麼靜止下來。

  地震停止了,卻還依然餘波盪漾。傑克腦中覺得大地還像果凍一般,震個不停。

  他穩住自己,在樓梯中間喘著氣,滿頭大汗,把符球緊貼胸口,側耳傾聽,四周一片寂然。

  某處,傳來有個重物——也許是一座梳妝台,或是衣櫃——倒下的聲音。

  「傑克!求求你!我覺得我快死了!」理查德呻吟著,絕望的語調聽起來像極了即將滅頂的溺水者。

  「理查德!我來了!」

  傑克趕緊跑下歪七扭八的樓梯,有些梯級已經不見,他只得跳躍而過,跳躍時一手扶著欄杆,一手將魔符抱在胸前。

  旅館仍在持續崩解。玻璃碎裂,叮噹作響。某間廁所裡的馬桶突然稀里嘩啦沖起水來,沖了一遍又一遍。

  大廳裡的紅木櫃台已經攔腰折斷,雙扇門虛掩著,陽光從門縫中透進來,破地毯上塵灰飛揚,似在抗議陽光的潛入。

  總算撥雲見日了,傑克心想, 陽光在外面閃耀。接著他又想道:我們要走出那扇大門了,理查德。你跟我。

  從蒼鷺酒吧通往餐廳的走廊宛如《陰陽魔界》中的場景,地面傾斜一側,有時東歪,有時西倒,有時又隆起猶如雙峰駱駝,魔符就像盞手電筒,照著他的路。

  進了餐廳,但見理查德倒在地上一堆凌亂的桌布之間,鼻孔冒著鮮血。近前一看,見到有些紅疹已經破裂,白色的蟲子爬滿臉頰,再一端詳,他的鼻孔中也有白蟲緩緩爬出。

  理查德虛弱地斷斷續續尖叫著。這是極度痛苦中的垂死之人,臨終前發出的哀鳴。

  他的襯衫上也有許多蛆蟲蠕動著。

  傑克踉蹌地越過扭曲變形的地板走向他……天花板上的蜘蛛吐著毒液,慢慢垂下。

  「下流的小賊!」蜘蛛用單調低沉的聲音發出哀鳴。

  「噢,你這下流的小賊,把它放回去,把它放回去!」

  傑克不假思索地舉起魔符。魔符綻放出清澈白淨的光芒——彩虹之火——蜘蛛立刻皺縮焦黑。頃刻間,它就像個冒著煙的煤塊做的擺錘在空中緩緩擺盪。

  沒時間讚嘆,理查德就快沒命了。

  傑克跪在他身邊,替他蓋上桌布,彷彿那是張被單。

  「總算給我弄到手了,查查。」他輕聲低語,並試著忽略在理查德身上鑽進鑽出的蟲子。他舉起魔符,考慮了一會兒,接著將魔符放在理查德的額頭上。理查德發出淒慘的哀號,扭動著想要躲開。傑克伸出一隻手按住理查德枯瘦的胸膛——這不是多難的差事。在魔符的光芒之下,蟲子紛紛被炸乾並發出惡臭。

  現在呢?一定還有什麼別的事情要做吧?可是要怎麼做呢?

  他轉頭環視四周,恰巧看見那顆他留給理查德的綠色彈珠——那在另一個世界會變成鏡子的彈珠。當他看過去,那彈珠彷彿出於自身意志滾動了六英呎遠,然後停了下來。真的,它自己滾動了。它會滾動因爲它是彈珠,而那就是彈珠該做的事。彈珠是圓的。魔符也是。

  焦急的傑克腦中靈光一閃。

  抱著理查德,傑克將魔符在理查德身上緩緩滾動。魔符滾過理查德的胸口後,理查德不再掙扎。傑克猜想他八成昏過去了,他往理查德的臉上瞥了一眼,才發現他猜錯了。理查德正用種奇妙的表情看著他……

  ……而且他臉上的疱疹消失了!那些堅硬的紅色腫塊也淡去了!

  「理查德!」他大叫,笑得像個瘋狂的鄉巴佬。

  「嘿,理查德,你看!」

  他小心翼翼將魔符放在理查德的肚皮上,用手掌按著,輕輕滾動。魔符綻放清澈的光芒,唱出清亮無語的健康與療癒之歌。來到理查德的下半身,傑克將理查德的瘦腿並攏,將魔符順著兩腿之間往下滾至腳踝。魔符的光芒是深邃的藍色……黝暗的紅色……黃色……六月牧草地般的綠色。

  最終又變成白色。

  「傑克,」理查德輕聲問道,「我們走這一趟,就是爲了這東西?」

  「沒錯。」

  「它好漂亮。」理查德猶豫了一秒,「可以讓我拿拿看嗎?」

  有一瞬間,傑克宛如《聖誕頌歌》中的吝嗇主角斯克羅奇,將魔符拉回貼近自己身邊。不行!萬一給你打破了怎麼辦!更何況這東西可是我的!我爲它跋涉過整個國家!我爲了它和鐵甲武士決鬥!誰都別想碰它!門都沒有!它是我的!我的!我——

  他手中的魔符忽然變得冰冷,刹那間,那球變成黑色,白光不見了,在它的中心,可以看到闇黑旅店。

  你想變成新的阿讓庫爾?魔符低語道,小男孩也可以變成一座旅館……只要他想。

  接著是母親的聲音,清晰無比:如果你不願意分享,傑克,如果你無法冒險把自己交給朋友,那你就留在那兒吧。如果你不願冒著風險分享獲得的獎賞,那也不用麻煩你回來找我了。如果你不願分享,那就讓我死吧,我不想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只爲了多活些日子。

  魔符突然間變得沉重無比,宛如一具屍體。傑克舉起它,將它放在理查德手裡。他的手毫無血色,瘦得像具骷髅……然而理查德卻輕輕鬆鬆捧著魔符,傑克這才知道,那沉重的感覺只是他的幻想,是他扭曲病態的貪慾。當魔符再次發出白光,傑克感到體内的黑暗遠去了。他想通了,原來一個東西是否屬於你,得看你願不願與人共享而定。

  理查德笑了,那笑容讓他的臉看起來很美。傑克見理查德笑過這麼多次,但這次的笑容中有股他從未見過的平和。在魔符白淨的療癒之光中,他看見理查德的臉雖然仍是憔悴枯槁的病容,但已能看出痊癒的跡象。理查德將魔符抱在胸前,彷彿那是個嬰兒,並用閃亮的眼神對著傑克微笑。

  「假如這東西就是西布魯克特快車,」他說,「我大概會掏腰包買張季票。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的話。」

  「好些了嗎?」

  理查德的微笑燦爛得猶如魔符的光芒。

  「好太多了。」他說,「扶我起來吧,傑克。」

  傑克伸手要扶理查德的肩膀,理查德卻將魔符遞回給他。

  「先把這拿回去吧。」他說,「我還很虛弱。而且它想回到你身邊,我感覺得到。」

  傑克接過魔符,攙著理查德站起來。理查德用手臂鈎住傑克的脖子。

  「你真的……查查?」

  「真的。」理查德說,「沒問題的。不過我猜旅館後面的海路已經不能走了,傑克。剛才大地震的時候,我好像聽到後面的甲板塌掉的聲音。

  「我們要大大方方從正門出去。」傑克說,「就算上帝在窗邊放了架梯子直通海灘,我們還是要從正門出去。我們不要偷偷摸摸逃出去,要像貴賓那樣大搖大擺走出去,我可是付出了好大的代價,你說呢?」

  理查德掌心向上,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痊愈中的傷疤仍歷歷在目。

  「我想我們該這麼做。」他說,「來吧,傑克。」

  傑克與理查德擊掌,接著,理查德一手環著傑克的脖子,兩人向大廳前進。

  前往大廳途中,理查德看著死寂的鐵甲碎片。

  「那是什麼鬼東西啊?」

  「咖啡罐,」傑克微笑,「麥斯威爾的空罐子。」

  「傑克,你在鬼扯些什——」

  「沒什麼。」傑克微笑道,他感覺很好,但全身神經依舊緊繃。地震已經停了……但事情還沒結束,摩根會在門外等著他們。還有加德納。

  別想那麼多了。事情該怎麼樣就讓它怎麼樣吧。

  他們來到大廳,理查德驚訝地四下看著樓梯、斷掉的櫃台和散落一地的旗桿與獎杯。

  「哇,」理查德說,「這整個地方都垮了。」

  傑克帶著理查德來到雙扇門前,看著理查德近乎貪婪地渴求著透進門縫的少許陽光。

  「你真的準備好了,理查德?」

  「真的。」

  「我們要面對的可是你爸啊。」

  「不,他不是。我爸爸已經死了。外面那個只是……你是怎麼說的?分身?」

  「嗯。」

  理查德點點頭。魔符不在他身邊,他的臉上再次顯露出病容。

  「是的。」

  「接下來還有一場大戰。」

  「嗯,我會盡我所能。」

  「我愛你,理查德。」

  理查德露出病懨懨的微笑。

  「我也愛你,傑克。不過,在我承受不住之前,我們趕快行動吧。」

09

  起先,摩根滿心以爲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當然,所謂的一切指的是整個大局,不過更重要的是,他的自持。斯洛特對此深信不疑,直到看見自己的親生兒子手臂環在傑克‧索亞頸上,頭倚著傑克‧索亞的肩膀,兩人一起走出闇黑旅店;顯然仍舊病弱,但顯然他還活著。

  原本摩根也以爲,自己終於能夠將菲爾‧索亞的小雜種置於股掌之間——早先是他的怒火導致錯失手刃傑克的機會,第一次是在女王的宮殿裡,第二次是在中西部平原。老天,竟然讓那小東西毫髮無傷地穿越俄亥俄州——而俄亥俄州與另一個摩根的地盤奧列斯之間,不過是一眨眼的距離。偏偏他的憤怒令他舉止失常,於是眼看著快要到手的肥羊就這麼溜了。後來他強壓下這怒火——可是這一刻,怒火再次不受控制地熊熊燃起。

  他的兒子還活著。他深愛的兒子,原本將要從他手中接下所有世界和宇宙的主宰,現在卻靠在傑克的身上。

  不只這樣。傑克手中那閃亮得如同星辰的東西,就是魔符!就算相隔了那麼遠的距離,摩根也感覺得到——彷彿地球的重力突然加強,將他往下拉,感覺心臟變得沉重,彷彿時間加快了,肉體變得乾枯,雙眼所見只是一片暗淡。

  「好刺眼!」加德納在他的身邊哀叫。

  地震餘生的狼兵,這會兒都掩面不敢正視,甚至忍不住開始嘔吐。

  摩根把兩隻拇指插進耳孔,吐出舌頭,對傑克揮著手指。片刻之後,他的上排牙如閘門般落下,夾到了舌頭,但他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一把揪住加德納的衣服。

  加德納的臉上滿是恐懼,他整個人看起來恍恍惚惚。

  「他們出來了,他拿到那東西了,摩根……大人……我們應該快點逃走,我們一定得逃走——」

  「開槍打他!」摩根衝著加德納的臉咆哮,「開槍打他啊,他殺了你兒子!開槍打他,還有那個該死的魔符!對準他的手臂,讓他摔碎魔符!

  「他殺了你兒子!替你的骨肉報仇!開槍打他!開槍打爛那東西!他老爸也是你打死的,現在輪到他了!」

  「魯埃爾。」加德納喃喃說道,「沒錯。他殺了魯埃爾。他是這世界上最下流的賤貨生出來的爛雜種。天下的男孩都一樣壞。天經地義。可是他……他……」

  他轉身面向闇黑旅店,將獵槍舉向肩頭。傑克和理查德已經走到階梯底部,準備走向木板道。在獵槍的望遠鏡裡,兩個男孩大得像拖車屋一樣。

  「快開槍啊!」摩根怒吼著,「開槍打他!開槍打那東西!」他繼續瘋狂喊叫。

  獵槍瞄準了傑克抱著符球的胸膛,打碎了它會怎麼樣呢?太陽會變暗?加德納決定,在那之前,他要先讓傑克的胸膛開花。

  「你死定了!」加德納低聲說,他開始扣緊扳機。

10

  理查德用盡力氣抬起頭,雙眼因反射的陽光而瞇起。

  他看到兩個人。其中一個將頭微微抬起,另一個似乎正手舞足蹈。理查德發現了。他發現了……而傑克正看向錯誤的方向。傑克正看向斯皮迪倒卧之處。

  「傑克!小心!」理查德高呼。

  傑克吃了一驚,轉過頭。

  「什麼——」

  事情發生得很快。傑克差點錯失了時機。理查德看到一切,卻無法向傑克解釋。陽光再次從獵槍望遠鏡反射而來,光芒這次也照到了魔符。魔符也將光芒反射回獵槍的望遠鏡。

  魔符不但將陽光反射回去,還強化了許多倍,反射回去的厚厚光束就像星戰電影中的死光槍,雖然只有短短一秒鐘,卻在理查德的視網膜上引起長達一小時的影響,先是白色,然後從綠色變成藍色,又變回陽光的檸檬黃。

11

  「你死定了!」加德納才說著,魔符強烈的反光就使獵槍望遠鏡的透鏡爆裂,炙熱的熔融玻璃回彈到加德納的右眼。彈匣中的子彈也爆炸了,飛散的金屬切掉加德納的右半邊臉龐,其他破片如雨般四處紛飛,竟奇蹟似的沒有傷到摩根。旁邊的三個狼人目睹了一切,其中兩個立刻拔腳就逃,剩下的一個當場死亡,仰躺的他,仍睜眼望著天空,獵槍的扳機垂直插在他眼中。

  「什麼?」摩根張開滿是鮮血的嘴巴大吼,「什麼?這是什麼?」

  現在的加德納看起來就像卡通裡的土狼。他那把走火的獵槍掉在一旁,摩根看到他的左手五指全炸爛了。

  加德納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拉出內衣,從腰帶底下抽出一把帶鞘的匕首。他按下一個按鈕,七英吋長的銳利刀鋒立刻彈出。

  「壞孩子,」他喃喃自語,「壞孩子!」他的音調拔高,「所有的男孩都壞透了!壞透了!天經地義!天經地義!」他跑向通往阿讓庫爾的步道,傑克和理查德還站在那兒。他的聲調持續提高,直到聲音分岔破裂爲止。

  「壞透了!邪惡的東西!壞透了!邪惡的東西!邪惡的東西——」

  摩根站了一會,握住頸間掛著的鑰匙,彷彿藉著這動作也控制住了他的驚慌和紛亂的思緒。

  他一定會去找那個老黑鬼。我要在那裡解決他。

  「壞——」加德納繼續尖叫,持著那把屠刀繼續奔跑。

  摩根轉身奔下海灘,隱約意識到所有狼人都跑光了,一個也不剩。無所謂了。

  他會親手解決傑克‧索亞——還有魔符——用不著別人幫忙。

  注釋:
  ①超光速粒子,理論物理學中的假想物質基本粒子,其速度可超越光速。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9:33

第四十五章 灘頭對決

01

  陽光‧加德納臉上流著血,瘋狂地奔向傑克。在文都岬多年未見的陽光下,整個小鎮變成一片廢墟,倒塌的房舍像歪斜的書本靠著書架,在傑克身後,阿讓庫爾也隨著灰飛煙滅。傑克也同時注意到摩根溜下灘頭,向著斯皮迪,或者也可說是巴卡的屍體跑去。

  「他手上有刀,傑克。」理查德低聲說道,「你打算怎麼辦?」

  「我還能怎麼辦?」傑克反問——這是他所能說出最好,也是最誠實的答案。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打敗這瘋子,但他卻很確定,自己一定能夠打倒他。

  「你早該把艾利斯家的兩兄弟都殺掉!」傑克告訴自己。

  加德納的臉上與受了傷的左手流著血,他剩下的半邊臉上猶如戴著紅色面具,廢掉的左手在沙地上留下一道血跡。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透過魔符,傑克心中感到一陣急迫,摩根是不是已經到灘頭下方了?

  「魔鬼!天經地義!魔鬼!」加德納大聲叫嚷。

  「騰!」理查德大喊一聲——

  傑克

  往旁邊跨出一步

  就像在闇黑旅店裡一樣

  接著,他發現自己身在魔域炙熱的陽光下,面對著奧斯蒙,剛才的那股自信,這時全都消失了。這裡在魔域中一切全都一樣,也都各不相同。他不用看,就知道自己身後的東西比阿讓庫爾更糟——他從來沒看過闇黑旅店在魔域中的分身城堡外觀,但他突然就知道了,穿越重重巨大的前門,一條舌頭正伸向他。而這時,奧斯蒙在城堡外逼著他與理查德進去。

  奧斯蒙的右眼戴著眼罩,左手戴著一隻髒污的手套,那條分岔的長鞭滑下他的肩頭。

  「是的,」他發出嘶嘶聲說,「這個男孩,費朗隊長的兒子。」傑克將魔符防衛地置於腹前。奧斯蒙的鞭子滑過地面。

  「如果失去這世界,得到一個玻璃球又有什麼好處呢?」鞭頭看似就要揚起,「沒有!什麼都沒有!」奧斯蒙身上的真實氣味,腐敗、髒污、潰爛的氣味頓時迸發出來。他瘋狂瘦削的臉龐皺起,彷彿有道閃電埋在皮膚底下。他露出蒼白的笑容,將捲起的鞭子揚過肩頭。

  奧斯蒙鞭梢一揮,擊向傑克,發出破空聲。傑克後退一步,但退得不夠遠,心頭頓時一陣驚惶。

  理查德抓住他的肩頭騰了回來,而那鞭子發出的可怕笑聲也瞬間消失在空氣中。

  刀子!他聽見斯皮迪的聲音。

  傑克抗拒本能地再次踏進鞭子所在的世界。理查德的手離開了他的肩膀,斯皮迪的聲音也消失了。傑克用左手抓住發光的魔符置於腹前,再伸出右手,結果抓住一隻只剩骨頭的手腕。

  加德納發出咯咯笑聲。

  「傑克!」理查德在他身後叫道。

  傑克再次回到這世界,在清澈的陽光下,加德納的刀子奮力刺向他,那張半毀的臉離他只剩幾英吋之遙,一股垃圾與動物腐屍的氣味籠罩著他們。

  「什麼都沒有,」加德納說,「你可以和我一起說,哈利路亞嗎?」他的刀子再次逼近傑克。

  「傑克!」理查德又叫了一聲。

  你知道加德納做了什麼嗎?斯皮迪的聲音說道,知道嗎?

  傑克筆直看入加德納瘋狂的眼睛。是的。

  理查德衝上前來,猛踢加德納的腳踝,然後高舉虛弱的拳頭。

  「你殺了我爸。」傑克說。

  加德納僅剩的一隻眼睛閃著亮光。

  「你殺了我兒子,你這小雜碎!」

  「摩根‧斯洛特要你殺我爸,你就照辦。」

  加德納的刀又推進了兩英吋,一顆黃色的硬塊和血泡從他空洞的右眼窩冒了出來。

  傑克放聲尖叫——半是因爲恐懼與憤怒,半是由於父親死去後深藏在他心中的無助感——同時伸手將加德納持刀的手推開。他再次尖叫,加德納已沒有手指的左手努力靠近傑克所抱的魔符。

  他的臉孔逼向傑克。

  「哈利路亞。」他輕聲說。

  傑克用盡全力,將加德納持刀的手壓了下去,刀子終於脫手,他再將魔符當作武器逼近加德納。理查德大叫,你在幹什麼?加德納一面退避,一面蹲下來要撿起刀子。傑克將魔符貼近他的皮膚,他往後跳開。

  魔符擦過他身上的地方,皮膚頓時焦黑,然後像流膿一般脫離骨骼。傑克後退一步,加德納跪倒在地。不出一會兒,他的領子上就只剩一個光秃秃的骷髏了。

  總算把你給了結了,傑克心想,乾淨俐落。

02

  「太好了,」傑克感到全身充滿瘋狂的自信,「我們去找他吧,理查德——」

  他看向理查德,發現他的朋友再次瀕臨崩潰。他坐在沙上,兩眼半閉,眼神遲鈍。

  「我看你還是先坐下休息一會兒。」傑克說。

  理查德搖搖頭。

  「我跟你去,傑克。西布魯克島……跟到最後。」

  「可是我得去殺了他。」傑克說,「我是說,如果我辦得到。」

  理查德固執地搖搖頭,「他不是我爸爸。跟你說過了,我爸爸早就死了。要是你丢下我,我就是走不動也要爬著跟你去。」

  傑克望向那堆岩石,他看不見摩根,但他知道摩根就在那裡。如果斯皮迪還活著,摩根一定會進一步折磨他。

  傑克試著露出微笑,卻失敗了。

  「我想這東西還是你替我拿著。」他又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不太情願地將魔符交給理查德。

  「我背你,不過你得替我拿著這個。別弄掉了,理查德。如果你弄掉了——」

  斯皮迪是怎麼說的?

  「如果弄掉了,一切就全完了。」

  「我會拿好的。」

  傑克將魔符交到理查德手上,再一次,理查德碰到魔符後又好轉了點……但只是一點。他的臉還是一片慘白,在魔符的白光籠罩下,他的臉猶如警局攝影師閃光燈下的死屍面孔。

  是闇黑旅店,是它在毒害他。

  但也不是闇黑旅店,不完全是。是摩根,毒害他的就是摩根。

  傑克轉過身,發現自己甚至不願讓魔符片刻離開視線。他蹲下來,讓理查德趴上來。他一手拿著魔符,另一手抱住傑克的脖子,傑克則抓住理查德的大腿。

  他輕得像片葉子。他也有癌症,這一生都是,摩根‧斯洛特就是邪惡的輻射源,理查德就在他的落塵下逐漸死去。

  他開始走向斯皮迪倒下的岩石背後,魔符的光與熱就在他背上。

03

  他背著理查德來到岩石左側,心中仍舊充滿瘋狂的自信。一條穿著棕色羊毛褲的腿(傑克同時模糊地瞥見一隻棕色尼龍襪)突然從最旁邊那塊岩石後伸出來。

  狗屎!傑克心裡咒罵,他一直在這裡等你,你這個白癡!

  理查德叫了出來。傑克想把他抬高一點,卻做不到。

  摩根將他絆倒,就像在學校操場上捉弄低年級生一樣容易。

  「哎呀!」傑克向前摔倒時,理查德喊道。他隱約意識到全身重量向左傾,但魔符卻有一股力量向右平衡。

  「小心,理查德!」傑克大叫。

  理查德從傑克頭頂上滾落,睜大的雙眼滿是沮喪。他脖子上青筋凸起,像鋼琴繃緊的弦。往下跌落時,他舉起手,將魔符捧得高高的。這一帶沙灘並非細緻的海沙,而是粗糙銳利的細小岩屑與貝殼碎片混合而成。理查德撞上一塊被地震推擠突出的岩塊。一時間,理查德看來就像將頭埋在沙堆裡的鴕鳥。換作別的情況下——這絕對是令人噴飯的爆笑場面,值得攝影留念,標題下作:「理性的理查德沙灘搏命瘋狂演出」!然而眼前的情況一點也不好笑。理查德的手指緩緩鬆開……魔符沿著海灘的緩坡向下滾落三英呎才停下來,靜靜映著天空與雲朵,但不是在表面,而是它散發著光彩的内部。

  「理查德!」傑克又大叫一聲。

  摩根就在他身後不遠處,但傑克一時間忘了他的存在。他的自信就在那條腿突然伸出、讓他像個幼兒園小孩在遊樂場上被人捉弄時完全消失,而理查德……理查德他……

  「理——」

  理查德滾了一圈,傑克看見,理查德疲憊可憐的臉上滿是鮮血,一片頭皮像三角帆似的掛在臉上,一縷帶血的頭髮像海草般貼在眼前。

  「它摔破了嗎?」理查德尖叫起來,「傑克,我跌倒的時候,是不是把它摔破了?」

  「沒事,理查德——它——」

  理查德瞪著傑克身後,滿是血絲的雙眼凸出。

  「傑克!傑克,小心——!」

  某個感覺起來像是皮製磚塊的東西——其實是摩根。斯洛特的古奇皮鞋——踢進傑克兩腿之間,正中他的胯下。傑克向前仆倒,感受到有生以來最大的痛楚,這種肉體上的痛苦遠遠超出他的想像,甚至連叫都叫不出來。

  「它沒摔壞,」摩根說,「倒是你,看起來不太好呢,傑克小寶貝。一點都不好。」

  摩根‧斯洛特緩緩靠近傑克,他走得慢條斯理,因爲他正在享受這滋味。事實上,傑克從未與奧列斯的摩根正式見面,他只是傑克在馬車窗口瞥見的一個蒼白臉龐,只是安德斯眼中的一個魅影。

  直到現在,我才算真正見過奧列斯的摩根,傑克心想。

  現在魔符距離他十英呎之遙;在黑色沙灘上散發著光輝。

  奧列斯的摩根披著一襲深藍色披風大氅,褲子和摩根‧斯洛特一樣是棕色羊毛褲,足蹬黑色皮靴,脖子上掛著一個墜子,仔細一看,那墜子的造型有個尖角,看來像是閃電的圖案。

  「你的樣子糟透了,孩子。」奧列斯的摩根走向傑克。傑克縮起兩條腿,抱著胯下呻吟著。摩根彎下腰,兩手撐在大腿上,就像下車檢查被自己撞傷的小動物般打量著傑克。

  「一點都不好。」

  摩根腰桿彎得更低,更貼近傑克。

  「你曾經是個問題人物,」奧列斯的摩根貼得更近了,「替我惹了不少麻煩。不過到頭來——」

  「我覺得我快死了。」傑克氣若游絲。

  「還早呢。噢,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不過相信我,你還沒那麼快死。再過五分鐘,你才會知道什麼叫死亡的滋味。」

  「不……真的……我傷得很重……是内傷,」傑克呻吟,「靠近一點……我想告訴……我……求求……」

  摩根的黑色眼珠在蒼白的臉上炯炯發光,他湊得比先前更近,幾乎要把臉貼在傑克臉上。傑克的雙腿因爲痛楚而向上蜷縮,然後突然猛力踢出,有一瞬間,那感覺就像有把生鏽的鈍刀插進他胯下,然後再往上插進胃裡。但他的涼鞋踢中摩根臉龐的聲音以及踢裂他的嘴唇及鼻樑時的快感,遠遠勝過他感受到的痛苦。

  奧列斯的摩根往後坐倒,因痛苦與驚訝而怒吼。他的大氅翻開,看起來就像蝙蝠的雙翼。

  傑克重新站起來,看到那座黑色城堡——它在這裡看起來比阿讓庫爾大多了——然後瞄到失去意識(或是已經死去)的巴卡。他衝向靜靜停在沙灘上、閃閃發光的魔符,奔跑的同時,他騰回美國國土。

  「臭雜種!」摩根‧斯洛特大吼,「你這下賤的臭雜種!我的臉,你弄傷了我的臉!」

  傑克嗅到一陣臭氧味,同時聽到嗞嗞響,一道藍色電弧落在魔符附近的沙灘上,附近的沙礫幾乎全都熔成了玻璃。

  接著,他拾回魔符——胯下那股折磨人的抽痛,頓時消散無蹤。他舉起手中的水晶球,轉向摩根。

  摩根‧斯洛特一手撫著臉頰,嘴唇淌血——傑克暗自希望剛才踢掉了幾顆摩根的牙齒。而摩根的另一隻手則擺出和傑克幾乎相同的姿勢,拿著那個剛才放出藍色電弧、像是鑰匙的東西。

  傑克閃向一旁,雙臂伸直,魔符内部的色彩宛如彩虹製造機。它彷彿知道摩根就在附近,隱隱發出嗡嗡聲——傑克不是聽到——而是透過手中的震顫感覺到的。接著魔符從内部發出一道筆直的白光如箭般射向摩根,摩根趕緊閃開,再次拿起鑰匙對準傑克的頭。

  他抹掉下唇的血污。

  「竟敢弄傷我,你這該死的臭小鬼。」他說,「這下可別以爲那顆玻璃球幫得了你。看你們兩個誰比較長命!」

  「那爲什麼你怕它?」傑克反唇相譏,又將魔符向前一揮。

  斯洛特往旁邊一閃,彷彿魔符也能放出閃電。他不知道魔符有什麼本事,傑克突然明白,他壓根一點都不了解魔符,他只是想要這東西而已。

  「現在就給我放手。」摩根說,「快放手,你這小雜種。否則我立刻就把你的頭扭斷。放手。」

  「你害怕了。」傑克說,「現在魔符就在你面前,你卻沒膽過來拿。」

  「我沒有必要過去。」摩根說,「你這該死的冒牌貨。放手啊,讓我親眼看著你將它摔破,小傑克。」

  「過來拿啊,屎洛特。」陡然間傑克怒急攻心。

  小傑克。只有他的母親能夠這樣叫他;他痛恨從摩根口中聽見這三個字。

  「我又不是闇黑旅店,屎洛特。我只不過是個小孩。從小孩手上拿走一顆玻璃球,你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

  傑克看得出來,只要他一直這麼握著魔符,他和摩根的僵持局面就會這樣繼續下去。一道如同被安德斯形容爲「魔鬼」的深藍色閃電在魔符中心一閃即逝,接著又出現一道同樣的閃電。傑克仍能感覺到這顆玻璃球中心發出的嗡鳴聲。魔符注定要落入他手中——這是傑克理應得到的。如今傑克心想,打從他一出世,魔符便知道他的存在,而且從那之後,便始終等待著他,等待著傑克‧索亞將它解放。傑克‧索亞是魔符唯一的依歸。

  「過來啊,有種何不試試看!」傑克奚落他。

  摩根再次將鑰匙對著他,發出咆哮。鮮血從他臉頰滴落,有一刻,摩根看起來面露困惑,像隻牛棚中既疲倦又憤怒的公牛,傑克卻仍精神奕奕地面對他。接著,傑克向躺在旁邊沙灘上的理查德瞥了一眼,臉上露出笑容。理查德的臉上滿是血跡,頭髮也因此到處纏結。

  「你這雜種——」他開口大吼,傑克這一轉頭就犯了個錯,一道藍黃相間的閃電朝他直奔而來,打在他身邊的沙中。

  他轉向摩根,對方又發出一道閃電擊在他腳邊。傑克往後跳,這道閃電將他腳邊的沙礫熔成黃色液狀物,又幾乎立刻凝固成玻璃。

  「你兒子就快死了。」傑克說。

  「你老媽才快死了。」摩根吼回去,「把那該死的東西放下,否則我就扭斷你的脖子。立刻放手。」

  「來拿啊!」

  摩根‧斯洛特嘶吼著,表情猙獰,露出一排血跡斑斑的牙齒。

  「我就來幫你收屍!」他拿著鑰匙對著傑克的頭揮舞。摩根目露兇光,將鑰匙高高舉起,對著天空。一連串閃電似乎就從摩根的拳頭中不斷釋出。天色頓時變暗,魔符與摩根‧斯洛特的臉在黑暗中突然浮現。傑克看到摩根的臉因爲魔符的亮光而浮現,頓時明白自己在對方眼中一定也一樣。於是他舉起魔符向摩根揮舞,想讓他丢下鑰匙或激怒他,但傑克一時間也沒有這個能耐——傑克知道,他還沒看到摩根‧斯洛特的能力極限。厚重的雪花從黑暗的天空飄落,摩根消失在雪幕之中,傑克只聽見他陰冷的笑聲。

04

  她掙扎著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口,望著十二月死寂的灘頭,這時只有步道上的一盞路燈發出亮光。一隻海鷗出現在窗口,那海鷗的嘴臉讓她想到了摩根‧斯洛特。

  莉莉退後一步,然後走到窗前,她感到一陣莫名的憤怒。海鷗不應該長得像摩根‧斯洛特,海鷗也不該侵犯她的地盤……這是不對的。她敲打著冰冷的玻璃,但那海鷗只拍了拍翅膀,並未飛走,她似乎聽到心中有個聲音,如同收音機一樣清:它叫著:傑克就要死了,莉莉……傑克就要死……

  那海鷗低頭向前敲著玻璃,從容不迫的模樣,宛如愛倫‧坡那首詩中的烏鴉。

  就要死……

  「不!」她對著那隻鳥尖叫,「給我滾開,斯洛特!」這次她不只敲敲玻璃,而是一拳打穿,海鷗後退一步,呱呱叫著,差點跌落窗台。一股冷風從玻璃破孔中灌了進來。

  莉莉手上淌著血,不,不只是淌血,她的血流個不停。她的手上割了兩道傷口,她把手上的玻璃碎屑挑出來,將手按在睡衣前襟。

  「你想都別想,豬頭!」她對著海鷗大叫,同時不禁流下淚來。

  「別去煩他!別去煩他!別去煩他!」

  她的睡衣上全是血,冷風從她打破的窗洞中吹進來。她看到窗外天空中飄下第一片雪花,隨即融入街燈的白色光芒中。

05

  「小心嘍,小傑克。」一個輕柔的聲音,來自左方。

  傑克高舉起魔符,身體轉向聲音來處。魔符像探照燈似的射出一道盈滿細雪的光束。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黑暗……飄雪……海的聲音。

  「搞錯方向了,小傑克。」

  他急忙轉向右邊,腳底在結冰的雪地裡滑了一下。他接近了,比剛才接近了。

  傑克高舉魔符:「過來拿啊,屎洛特!」

  「你插翅難飛了,傑克。我隨時能夠取你性命。」

  在他背後……更近了點。可是就算傑克將發光的魔符高高舉起,仍然看不見半點摩根的蹤影。飛雪粗暴地撲打在他臉上。他吸進雪片,凍得咳了起來。

  摩根的吃吃竊笑聲,陡然出現在他面前。

  傑克本能往後退,險些踢上斯皮迪而絆倒。

  「哈哈,小傑克!」

  黑暗中突然探出一隻手擰了傑克左耳一把。傑克瞪大眼睛,心臟狂跳,轉向左邊,腳步一個不穩,一條腿跪倒在地。

  理查德的呻吟聲就在附近。

  在他頭上,一連串雷電衝破黑暗,摩根不知從哪裡出的手。

  「拿它丢我啊!」摩根現身對他挑釁。他在風雪中舞著,他用右手打著響指,左手搖著那把鑰匙。

  「你怎麼不拿它丢我?就當練習嘛,傑克!怎麼樣,傑克?試一下嘛!把球丢出來,說不定能赢個大玩偶哦!」

  傑克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將魔符往後拉到右肩上,顯然正打算照摩根說的將它扔出去。他在用激將法,他想讓你緊張,讓你亂了陣腳,讓你把魔符丢出去,讓你——

  摩根退回黑暗中,雪花飛舞著。

  傑克緊張地轉了一圈,摩根卻連個影子都沒有。也許他已經走了。也許——

  「怎麼回事呀,小傑克?」

  不,他還在。在某個地方。在左邊。

  「你心愛的老爸死掉的時候,我哈哈大笑呢,小傑克。我當著他的面大笑。直到他要斷氣那一刹那,我覺得啊——」

  話聲顫抖起來,消失了一會兒。又出現了,在右邊。傑克朝那方向轉過頭,還摸不太清楚情況,全身神經越繃越緊。

  「——我的心就像小鳥一樣,飛了起來呢。就像這樣,傑克寶貝。」

  一顆石頭從黑暗中飛出——瞄準的不是傑克,而是他手中的魔符。傑克閃過。他模模糊糊瞥見摩根一眼。然後又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摩根又出現了,還開始扯起另一個話題。

  「我還操了你老媽哦,傑克。」調侃的聲音從傑克背後傳來。一隻又肥又熱的手捏了傑克屁股一把。

  傑克轉過身,這次差點踩到理查德。淚水——熱辣、痛苦、憤恨的淚水——鑽出他的眼角。他痛恨淚水,但眼淚就這麼不爭氣地冒了出來。冷風有如狂龍怒吼。魔汁就在你的意志裡,斯皮迪說過,但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啊?

  「不准你說我媽壞話!」

  「操了好多遍哪。」斯洛特洋洋得意。

  又跑到右邊去了。一個肥大的身影在黑暗中閃現。

  「是她求我操她的,傑克!」

  後面!很接近!

  傑克猛一轉身,將魔符舉高。魔符放出一道白色的光芒。摩根往後一跳,跳出光線的範圍之外,不過在那之前,傑克看見摩根臉上閃過一絲痛苦與慍怒。魔符的光線已碰觸到摩根,弄傷了他。

  別聽他那些廢話——他是個大騙子,你明明知道。可是他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他怎麼能這樣?

  「燒到我的鬍子了,傑克。」摩根笑著說。有些喘不過氣,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傑克喘得像條夏天的狗,雙眼在黑暗的風雪中狂亂地尋找摩根。

  「我拿了魔符,可不會回頭用它對付你的,傑克。我想一下。剛剛說什麼來著?哦,對了,你媽……」

  突然有塊石頭從黑暗中飛出,打中傑克的太陽穴。他一轉身,但摩根又己消失,敏捷地退回黑暗中。

  「她那雙長腿夾住我,到最後我還得唉唉叫著,求她放我一馬哪!」摩根的聲音出現在傑克背後,往右移動。

  「哦哦哦哦哦哦哦!」

  別中了他的奸計,別讓他打亂你的陣腳,別——

  但他實在忍無可忍。那張下流的髒嘴侮辱的可是他母親!他母親哪!

  「給我住嘴!住嘴!」

  這會兒摩根來到他面前——近到傑克理應可以將他看得清清楚楚,但只看到一個閃爍的影像,就像夜裡在水中看到的影像。又一顆石頭飛出來,擊中傑克的後腦。他向前踉蹌了幾步,差點絆到理查德而跌倒——雪很快積成厚厚一層,理查德的身形幾乎要看不見了。

  傑克看見了天上的星星……頓時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摩根在兩個世界裡騰來騰去!騰挪……移動……再騰回來!

  傑克繞著圓圈,彷彿面對的是一百個而非一個敵人。黑暗中又擊出一道藍綠色的閃電,傑克舉著魔符迎上去,想將閃電反射回摩根身上。太遲了。閃電已經消失。

  那爲什麼他騰進魔域的時候,我就看不見他?

  答案突然靈光一閃……而魔符彷彿在回應他的思緒,也閃出耀眼的白光。

  我看不見、也感應不到他在魔域裡,是因爲那邊的我不存在!傑森死了……我是獨一本尊!所以摩根騰過去時,海灘上只有奧列斯的摩根和已經死去或垂死的巴卡——理查德也不在那裡,因爲奧列斯的摩根唯一的兒子拉什頓,很久之前也已經死了,所以理查德也是獨一本尊!所以上次我騰過去,魔符跟著過去,理查德卻沒有!摩根現在正忙著騰過去……移動……再騰回來……打算要這樣把我唬住。

  「喲呼!傑克小寶貝!」

  左邊。

  「在這裡!」

  右邊。

  傑克不再聽聲音的來源,他看進魔符裡面,等著下一個來自魔符的強拍出現,這將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強拍。

  後面。這次他會從後面來。

  魔符再次亮起,形成雪地中的一盞明燈。

  傑克環顧四周……同時騰入魔域,進入明亮的陽光下。奧列斯的摩根活生生地就在那裡,而且更加醜惡。一時間他還不知道傑克已經揭穿他的把戲,拖著瘸腿繞著一塊地方打轉,如果騰回美國,那塊地方應該就是傑克背後的位置。摩根臉上露出龌龊的笑容,斗篷在身後飄動。他的左腿拖在地上,傑克看見周圍的沙地全是那瘸腿拖出的痕跡。從剛才起摩根就一直在他身邊反覆繞著那個圈子,用滿嘴關於莉莉的骯髒謊言刺激傑克,向他扔石子,在兩個世界間騰來騰去。

  傑克使盡全力大喝一聲:

  「我看見你了!」

  摩根四下張望,看到傑克時表情萬分震驚,一手緊緊握著那支銀棒。

  「看見了!」傑克再吼一聲,「再來一回合,你說怎麼樣,屎洛特?」

  奧列斯的摩根拿著銀棒輕輕一彈,方才震驚癡呆的表情轉眼又開始露出狡詐的性格——那種能夠在瞬間洞察全盤情勢的奸巧嘴臉。他眯細眼睛。看見奧列斯的摩根眯起眼睛對著銀棒、宛如在瞄準槍靶的當下,傑克差點騰回美國,就像跳向一輛疾行中的大卡車那樣,害自己送了命。所幸在他真的騰回美國的前一刻,方才那道讓他頓悟摩根其實正在兩個世界間騰來騰去的靈光,又一次拯救了他——傑克已經明白敵人的伎倆了。他按兵不動,再度等待那神秘的強拍。有一瞬間傑克‧索亞屏住呼吸,想到假若摩根不是那麼高調猖狂,也許他早就可以一償宿願,手刃傑克‧索亞於無形了。

  而情況正如同傑克所預料的,摩根的身影突然從魔域消失。傑克猛吸一口氣,斯皮迪(應該說是巴卡)的身體一動不動地倒卧在不遠處。那記重拍又來了,傑克吐了口氣,騰回美國。

  文都岬海灘上出現了一道新的玻璃砂,星星點點地反射著魔符散發的白色光束。

  「這回失手了,是吧?」黑暗中透出摩根‧斯洛特的低語。大雪傾瀉在傑克身上,冷風凍僵了他的身子、喉嚨和額頭。一個車身遠處,摩根的臉浮現在他面前,額頭堆起皺紋,淌血的嘴張開。他在風雪中舉起鑰匙對著傑克,咖啡色西裝的袖子上,雪粉堆起一道小小的山脊。傑克看見一道從他左鼻孔流出的黑色血跡,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06

  理查德‧斯洛特悠悠睜開雙眼。他全身上下無不感到寒冷。最初他以爲自己已經死了,心裡倒沒有什麼特別的情緒。他一定是在哪裡摔倒了,也許是從塞耶中學運動場看台背後那段陡峭的樓梯滾下去了。這下他死透了、冰冷了,再也沒有任何鳥事會發生在他身上了。他終於有一刻感受到令人暈眩的解脫感。

  他的頭提供了一波波鮮明的痛感,感覺到溫暖的血液流出手掌——不管這兩樣感官證據在此刻是否受到理查德歡迎,都顯示了理查德‧斯洛特還未死亡。此刻他只是個因爲受傷而痛苦的生物,感覺頭好像被切成兩半。他摸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天氣很冷。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讓視線聚焦,發現自己躺在雪中。冬天來了。天上飄下越來越多雪花,堆積在他身上。接著他聽見父親的聲音,回到了現實世界。

  理查德一手撫著頭頂,緩緩抬起頭望向父親聲音的方向。

  傑克‧索亞手裡握著魔符——魔符完好無缺。剛才他以爲自己死去時的解脫感,再次回到身上。雖然沒有眼鏡,但傑克不屈不撓的身影仍舊深深打動了理查德。傑克看起來就像……就像個英雄。他就像個外表髒亂、狂野不羈的英雄,也許不適合出現在大部分場景中,但毫無疑問仍是個英雄。

  理查德看到,傑克現在就只是原來的傑克。原來他身上那有如電影明星般的不凡特質已經消失。

  他父親露出貪婪的微笑。不過這個已經不是他父親。他父親很久以前就被掏空——被他對菲爾‧索亞的嫉妒以及永無止境的貪婪野心給掏空了。

  「我們可以永遠這樣僵持下去,」傑克說,「我永遠不會把魔符交給你,你也永遠沒辦法用你那小玩意摧毀它。你死心吧。」

  他父親手上的鑰匙尖端緩緩移動然後垂下,與那張貪得無厭的臉龐同時筆直地對著他。

  「第一步,我就先拿理查德殺雞儆猴,」他父親說,「難道說,你真願意看著最好的朋友被烤成一大塊培根?是嗎?你願意嗎?當然了,要我拿同樣的方法對付他身邊那個老黑鬼,我也十分樂意。」

  傑克與斯洛特的目光短暫相會。爸爸的話不是開玩笑的,理查德心知肚明。倘若傑克不肯屈服,爸爸真的會殺了他。他也會殺了那個老黑人斯皮迪‧帕克。

  「別聽他的,」他艱難地喘息,「解決他,傑克。叫他滾蛋。」這時傑克的眼神讓理查德大驚失色。

  「快點放下魔符吧。」他聽見父親的叫囂。理查德驚恐地看著傑克把手一攤,讓魔符隨之滾落。

07

  「傑克,不要!」

  傑克沒有回頭看理查德。一個人如果不能捨棄,就不能真正擁有一樣東西。這道理不是學校裡學得到的,而是他在路上經過一番歷練體悟出來的。他從詹克洛和阿狼身上知道了什麼才是值得珍惜的東西;如今,理查德也爲了正義而不惜與父親勢不兩立。

  「停止殺戮吧。」在這加州海灘上,黃昏的雪地中,經過一連四天的恐怖遭遇之後,他在筋疲力盡下所做出的明智抉擇,他似乎又看到安德斯匍匐在地,對傑克/傑森恭敬禮拜的情景。

  魔符在海灘上發著光,邊上的積雪開始融化,滴滴水珠凝在球上形成一道道彩虹,霎時間,傑克心中十分舒泰,充滿喜悅。

  「不要再犧牲任何人的生命了。儘管動手毀掉魔符吧,如果你有本事的話。」他說,「我爲你感到遺憾。」

  摩根大可就地撿起一塊石頭,丢向這不堪一擊的玻璃球,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拿起那把鑰匙對準了它。

  那把小小的馬口鐵鑰匙發出藍色光芒,直射在魔符上,包圍著它,然後變成一個灼熱的太陽,一時間,迸發出萬千光彩,隨後又暗淡下來。

  魔符把鑰匙射出的火光全部吞噬了。

  黑暗再度降臨,傑克頹然坐倒在地,沒想到竟是坐在斯皮迪的腿上,斯皮迪發出一聲呻吟,翻動身軀。

  接下來,周遭一切靜止不動,時間彷彿停滯了兩秒鐘……接著,從魔符内噴發出洶湧的火光,傑克睜大雙眼。

  (你會瞎掉的!傑克!)

  一瞬間,魔域中的文都岬如同白晝,彷彿所有世界的主宰開了閃光燈拍了張照,傑克看到阿讓庫爾幾近半塌,原本的高地被夷爲平地,理查德在他身後,斯皮迪俯卧著,但臉轉向側邊,他正露出微笑。

  而摩根被自己鑰匙反射回來的火光籠罩——剛才被吞進魔符的火光,被放大千倍後反射回他身上。

  兩個世界之間出現了一個洞,就像那個通往奧特萊的隧道。傑克看到摩根華麗的棕色外衣開始燃燒,他蒼白瘦削的手上仍舊緊抓著那把鑰匙,被吸向那個小孔。接著他的眼睛開始燃燒,但他的眼睛還睜著……而且還有知覺。

  當他通過那個洞,傑克看見他開始變化——看到他的大氅像蝙蝠翅膀似的在火焰中翻飛,看到他的皮靴和頭髮都在燃燒,那把鑰匙變成一支小小的電擊棒。

  看見……陽光!

08

  天光再度出現。傑克腦海深處還聽得到摩根‧斯洛特的垂死哀鳴。

  「傑克?」理查德抱著頭,迷迷糊糊地坐起來。

  「傑克,發生什麼事了?我以爲我從運動場看台上摔下去了。」

  斯皮迪的身軀在雪地上抽動一下,接著撐起身子,姿勢彷彿做扶地挺身的女孩,他望向傑克。他的眼神充滿疲憊,但臉上的傷已經消失。

  「幹得好啊,傑克。」他說著,面露微笑。

  「好極了——」然後再次仆倒。

  彩虹,傑克恍惚地想著。他站起身,又跌了回去。冰冷的霜雪覆蓋在他臉上,融化之後彷彿淚水。他先跪起來,然後站直身子,他看見,雪地上摩根站過的地方,散落著大大小小燃燒後剩下的碎片。

  「彩虹!」傑克‧索亞高喊,他將雙手伸向天空,又哭又笑。

  「彩虹!彩虹!」

  他走向魔符,撿起來,臉上的淚水仍不斷撲簌落下。

  他拿著魔符走向曾經是拉什頓的理查德‧斯洛特;以及斯皮迪‧帕克。

  他治癒了他們。彩虹!彩虹!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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