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理查德記得……
01
傑克感覺他們的身體倒向一旁,向下滾動,彷彿兩個世界之間接著一道短短的斜坡。悠悠忽忽, 逐漸退散,直到一切在浪濤中化爲空無。傑克依稀聽見奧斯蒙尖聲咒罵:「壞透了!天底下的男孩都壞透了!天經地義!骯髒!下流!」
有一瞬間他們懸浮在半空中。理查德大叫一聲。接著傑克一邊肩膀著地,理查德的頭撞上他的胸膛。傑克沒有睜開眼睛,只是繼續躺著,手臂護著理查德,沉默地傾聽,辨認空氣的味道。
很安靜。並非徹底死寂,但十分安靜——兩三隻鳥兒鳴囀,格外凸顯出這份寧靜。
空氣冰涼,帶著鹹味。宜人的氣味……不過當然無法和魔域相提並論。就連這裡——無論「這裡」是什麼地方——傑克都能聞到一股潛藏的臭氣,像是滲進加油站停車場水泥地上的陳年汽油味。那是太多人開了太多車輛所排放的臭氣,早已污染了整個大氣層。傑克的嗅覺比過去更敏銳,因此,即便在這完全聽不見車聲的地方,都能察覺這味道。
「傑克?你沒事吧?」
「沒事。」傑克睜開眼睛,看看自己這話說得對不對。
率先躍入眼簾的畫面令他産生一個驚悚的念頭:不知爲何,在他慌亂地想要趕在摩根現身前逃離之際,也許他並未成功地帶著兩個人騰回美國,而是莫名其妙加快了時光的轉速。他們似乎仍在同一個地點,只不過這地方老了、荒廢了,彷彿經過了一兩個世紀。火車依然停在鐵軌上,模樣沒有絲毫變化,其他景物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荒煙蔓草,那道壓在閱兵場上、天曉得通往何方的鐵軌,看起來老舊不堪,長滿厚厚的鐵鏽。枕木腐朽,看起來軟綿綿的,縫隙中冒出長長的野草。
他將理查德抱得更緊了些,理查德虛弱地挪了挪身體,睜開眼睛。
「這裡是什麼地方?」理查德左顧右盼,一面問道。附近有棟半桶形鐵皮屋,坐落在原本應是惡狼營舍的位置。波浪狀鐵皮屋頂鏽跡斑駁,是傑克和理查德放眼望去唯一能看清楚的部分,其餘部分則淹沒在雜亂的木樁、藤蔓與野草叢中。鐵皮屋前矗立著柱子,也許上面曾經架著路牌。若是如此,那上面的告示也老早就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傑克答道,一邊將目光投向原本是障礙訓練場的方向——如今只是一塊長滿野生福祿花和麒麟草的泥地——他將心底的恐懼說出口:「我可能把時間加快了。」
出乎意料地,理查德笑了出來:「這樣的話,看到未來的世界變化不大,我倒挺高興的。」他伸手指著鐵皮屋前方的一根柱子,上面釘著一張紙,儘管經歷日曬雨淋,字跡仍清楚可辨:
禁止進入,違者依法起訴!
門多西諾郡警局
加利福尼亞州警署
02
「喂,你明明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傑克爲自己的愚蠢發窘,同時又鬆了口大氣。
「那幹嘛還問?」
「我也是剛剛才看到的。」理查德說。傑克追著他打趣的興致一下子化爲烏有。
理查德看起來糟透了,簡直就像染上某種奇怪的結核病,只不過病毒侵蝕的不是肺部,而是腦袋。這倒也不能全怪在來回魔域一趟,對他的神智造成的打擊——事實上他似乎已經開始慢慢適應——而是如今他除了魔域,還得知了其他真相。雖說魔域存在的這個事實摧毀了他從小到大悉心建立呵護的認知世界,但關於這點,只要給他充分時間,說不定總有一天他能接受。最要命的其實是,傑克認爲,有一天發現自己的老爹原來是個超級大反派,這實在不是什麼值得恭賀的人生轉折。
「好啦。」傑克儘量讓自己聽起來高興點——嚴格說,他真的有一點點高興。能夠從魯埃爾那種恐怖怪物身邊逃脫,就算是癌症末期病童,多少都有幾分高興吧,他這麼想。
「理查德小子,我們還有承諾要守,晚上睡覺前有好多路要走,還有你看起來實在真醜。」
理查德做了個鬼臉。
「稱讚你有幽默感的人都應該被槍斃,傑傑。」
「咬我啊,佛朗德① 。」
「我們要去哪裡?」
「不知道,」傑克說,「總之那地方就在附近了。我感覺得到,就像有根釣鈎卡在我腦袋裡。」
「文都岬?」
傑克扭過頭,凝視理查德良久。理查德的眼神難以捉摸。
「爲什麼這麼問,查查?」
「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
傑克聳聳肩膀。也許是。也許不是。
兩人開始慢慢穿越雜草叢生的閱兵場。理查德改變了話題。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他們正逐漸接近生鏽的大門。綠油油的草地上方掛著一片朦朧的藍色天幕。
「這其中有任何一部分是真實的嗎?」
「我們在一輛時速只有二十英哩、最快三十英哩的電動火車上過了好幾天,」傑克說,「而且原本我們身在伊利諾州的斯普林菲爾德市,現在來到加州北部近靠海岸邊。現在你自己說說看,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對……對,可是……」
傑克伸出手。他的手腕上有許多又刺又癢的紅腫咬痕。
「看這傷痕,」傑克說,「是蟲咬的。從魯埃爾‧加德納的腦袋裡掉出來的蟲子。」
理查德把頭撇開,作嘔地哼了一聲。
傑克攬住理查德肩頭。如果不這麼做,他覺得理查德可能就要腿軟倒在地上了。
傑克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理查德的高燒,而他消瘦的程度也再次令傑克心驚膽跳。
「抱歉,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等到理查德的臉色恢復一些,傑克說。
「太殘忍了。」
「嗯,是有一點。不過也許這是唯一能夠……呃……」
「說服你的證據?」
「是啊。也許吧。」理查德用他少了眼鏡保護、受傷的眼神望著傑克。這時他的嘴唇周圍佈滿小小的爛瘡,額頭上也出現了不少膿疱。
「傑克,有件事我非問不可,而且我希望你……呃,老實回答我。我想知道——」
噢,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理查德小子。
「再等一下,」傑克說,「過一會兒,我們會把你想問的問題和我知道的答案一口氣說個明白,不過現在,有些正事得先搞定。」
「什麼正事?」
傑克沒有回答,逕自走向那輛小火車。他駐足片刻,凝視著火車:矮胖的引擎、空車廂、拖板車。難不成是他無意間連這輛小火車一起帶進加州了?他可不這麼認爲。帶著阿狼一起騰已經不是件容易的事,拖著理查德從塞耶中學進入魔域也差點扯斷他一條手臂,何況這兩件差事都耗去他許多精神才達成。就他目前的記憶判斷,他在騰的時候壓根沒想過火車——他一心只想著在理查德的老爹現身前帶他遠離惡狼軍團的訓練營。
每樣物體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後,在形態上多少會産生點改變——看來遷移的過程似乎也包括了某種轉譯程序。襯衫會變成中世紀的無袖背心外套;牛仔褲會變成羊毛長褲;鈔票會變成一截一截的竹錢。然而這輛火車的外觀卻和在魔域裡時一模一樣。顯然摩根已成功打造出某個能夠進出兩個世界卻不會産生形變的物體。
還有呢,他們在那裡穿的可是藍色牛仔褲呢,傑克。
是啊。而且雖然奧斯蒙手上拿著他的招牌皮鞭,他還有一把小型輕機槍呢。
摩根的衝鋒槍。摩根的火車。
頓時,他的背上冒出一大片雞皮疙瘩。他好像聽見安德斯在嘀嘀咕咕:真是不幸。
對,他說得沒錯。這檔事實在太不幸了。安德斯是對的,這就好像一大堆邪惡的魔鬼齊聚一堂似的。傑克將手探進駕駛室,取出一把烏茲衝鋒槍,裝上新彈匣,走回理查德身邊。理查德一直站在一旁,像在思考著什麼事情似的四下打量。
「這地方看起來好像一座古老的生存戰鬥營。」他說。
「你是指爲了第三次世界大戰而讓傭兵進行訓練的營地?」
「嗯,類似。加州北部有好幾個這種地方……有段時間這種營地接連出現,也興盛了一陣子。不過後來因爲第三次世界大戰沒有馬上開打,人們就漸漸失去興趣。還有些人因爲非法持有槍械和毒品遭到逮捕。我……我爸告訴我的。」
傑克不置一詞。
「你打算怎麼處理那堆軍火,傑克?」
「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摧毀那輛火車。有異議嗎?」
理查德聳聳肩;他的嘴角往下一撇,露出不高興的樣子。
「沒有。隨便你。」
「如果我用烏茲衝鋒槍射那堆該死的塑膠炸藥,你覺得會管用嗎?」
「光一顆子彈可能不夠。一整個彈匣可能有用。」
「我們來試試。」傑克拉開保險。
理查德抓住他的手臂。
「開槍之前,我們先躲到圍牆附近可能比較保險。」他說。
「好。」
在藤蔓密布的圍牆邊,傑克將衝鋒槍對準那堆方正柔軟的黃色炸藥包裹掃射。他扣下扳機,烏茲衝鋒槍撕裂寧靜的空氣。火焰在槍口神秘地懸掛了好一會兒。空盪盪的營地靜謐得宛如教堂,槍聲顯得格外驚人刺耳。受到驚嚇的鳥群振翅而飛,移師到森林裡更安靜的區域。理查德眉頭深鎖,兩手捂住耳朵。防水布彈跳舞動。
接著,雖然他扣著扳機的手指仍未放鬆,槍火卻停了下來。子彈用完了。
「哈。」傑克說,「這下可好。你還有沒有別的主意——」
轟然一聲巨響,拖板車冒出藍色火光。傑克看見拖板車彈跳起來,脫離鐵軌,活像要飛起來似的。他勾住理查德的脖子,拉著他趴下。
接連的爆炸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金屬碎片在頭頂呼嘯而過,猶如一陣驟雨,叮叮咚咚落在鐵皮屋頂上。偶爾擊出較大的聲響,像是敲響一記銅鑼,尤有甚者,更大的殘骸甚至擊穿屋頂,鑿出大洞。這時某個物體擊中圍牆,不偏不倚打在傑克頭頂上方,擊出一個比傑克兩拳相加還要大的窟窿,傑克當下決定該是閃人的時候了。他抓住理查德將他往大門的方向拖。
「不對!」理查德大吼,「鐵軌!」
「什麼?」
「鐵——」
嗖的一聲,某個東西飛過兩個男孩上方,他們同時縮了一下,頭撞在一塊。
「鐵軌才對!」理查德大叫,一面用毫無血色的手揉著頭。
「別上馬路!沿著鐵軌走!」
「收到!」傑克一頭霧水,但毫不質疑。反正他們得趕快開溜就對了。
兩個男孩沿著生鏽的鐵絲網圍牆下端向前爬行,猶如試圖跨越無人地帶的士兵。理查德稍微領先,帶著傑克前往遠端鐵軌穿出圍牆的閘口。
傑克一面爬,一面回頭張望——透過稍微敞開的大門,他需要看見的和想要看見的景象已能一覽無遺。火車大半個車身就像憑空蒸發似的。扭曲的金屬殘塊,有些還能辨認,大多數則已面目全非,橫陳在一個巨大渾圓的坑洞裡;它們回到了美國的土地上,這裡是它們被打造、被買賣的地方。傑克和理查德沒有被那些滿天亂飛的碎片砸死,還真是福星高照,甚至連一點小擦傷都沒有,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最危急的時刻過去了。他們已經走到大門外,站了起來(如果還有餘爆,他們也準備好隨時閃避,拔腿開溜)。
「你把他的火車炸了,我爸爸知道一定很不爽,傑克。」理查德說。
說這話時,理查德聽起來平靜無比,然而當傑克轉頭望去,才發現他臉上掛著眼淚。
「理查德——」
「對,他一定會很不高興的。」理查德彷彿在自言自語。
03
傑克相信,離開營地的鐵軌約略通往南方,長年荒置的軌道中央雜草茂盛,高度及膝,上面佈滿鐵鏽,有些段落的鐵軌變形拱起,像波浪一樣。
是地震造成的,傑克畏怯難安地想道。
他們身後,塑膠炸藥仍接二連三傳出爆炸聲。每當傑克認爲爆炸終於結束了,馬上又會冒出一陣刺耳冗長的砰!轟轟轟轟——他覺得這聽起來簡直就像巨人在清喉嚨的聲音。或一陣突來的旋風。他回頭瞥了一眼,看見黑色煙霧像布幕般遮蔽了天空。他豎耳傾聽,等待另一回合劈啪作響的火焰——就像所有曾在加州沿岸定居過的人,傑克怕火——最終卻什麼也沒聽見。這一帶的森林看起來讓人有種置身新英格蘭的錯覺,扶疏蓊鬱,飽含濕氣,儼然與下加利福尼亞地區那種淡棕色調的景緻和清新乾爽的空氣形成鮮明的對比。
整座森林滿是充沛的生命力;前方的鐵軌逐漸爲森林深處越發濃密的樹木與四處糾纏的藤蔓吞噬(我敢打賭,那些藤蔓一定有毒,傑克想著,手指下意識地搔了搔腕上的咬痕),頭頂上被樹蔭遮蔽的天空,看起來幾乎像是與地上鐵軌相映襯的灰藍色小徑。就連鐵路上的煤渣都覆著青苔。這地方幽蔽神秘,是藏匿秘密之地。
他大步大步走著,不單爲了趕在警察或消防隊逮到他們之前逃離現場。這速度也能讓理查德保持安靜。他賣力的步伐讓兩人無法繼續說話……或提出問題。
他們已經走了約莫兩英哩,傑克仍在爲了自己這樁扼殺對話空間的計謀沾沾自喜,突然間,理查德細細喚了一聲:「嘿,傑克——」
理查德落後了一小段距離,傑克回過頭,剛好看見理查德踉踉蹌蹌往前一倒。他的臉色白得像張紙,瘡疤鮮豔得猶如胎記。
傑克接住他——差點就漏接了。理查德的體重似乎比一個紙袋重不了多少。
「噢,天哪,理查德!」
「剛剛還覺得沒事,突然就……」理查德的聲音仍然細得像蚊子叫,他的呼吸異常急促乾燥,眼皮半睜著。
傑克只看得見眼白和一小彎藍色瞳孔。
「就覺得……頭昏昏的。抱歉。」
又一回滯重的爆炸聲在他們身後爆裂,尾隨著一陣火車殘骸灑落在鐵皮屋頂上的驟雨聲。傑克往爆炸地點一瞥,又焦慮地朝鐵軌延伸的方向望去。
「有力氣靠在我身上嗎?我背你走一段。」阿狼的影子,傑克心想。
「可以。」
「撐不住的話,儘管說。」
「傑克,」理查德惱怒的口吻,不禁令傑克想起原來那個正經八百的理查德,心頭緊緊揪了一下。
「如果我撐不住,我不會說謊。」
傑克攙著理查德,讓他站直。理查德搖搖晃晃,彷彿只要朝他臉上吹口氣就會不支倒地。傑克轉身蹲下,一腳踩在鐵軌上。他將手臂放在背後,圈成馬蹬形狀,理查德順勢抱住傑克的頸項攀上去。傑克站起身,踩著枕木快步往前走,快得幾乎像在慢跑。背著理查德幾乎不算難事,不只因爲理查德的體重減輕許多,還因爲傑克曾經搬過大酒桶、打過零工、摘過蘋果。他還在陽光‧加德納的邊疆農場上搬了一個月的石頭,哈利路亞。這一切境遇都將他鍛鍊得更強壯。這淬煉不僅僅是種單純地、無意識地增強體能的過程,它更進一步地深入他自我意識的肌理中,堅韌他的意志。傑克隱隱約約感覺到,他這趟旅程的目的並非單純解救母親的生命;打從最初,他一直在努力的是達成一個更偉大的成就。他要的是建立屬於自己的豐功偉業;如今他慢慢明瞭,這場瘋狂的冒險絕對是爲了要讓他變得更堅強。
他真的開始慢跑起來。
「要是你讓我暈船的話,」理查德說,傑克的步伐顛得他的語音斷斷續續。
「我會直接吐在你頭頂。」
「我知道,我能相信你,理查德小子。」傑克一邊微笑,一邊喘氣。
「我覺得……趴在你背上感覺蠢斃了,好像騎在一根人形彈簧高蹺上一樣。」
「你看起來八成就是這德行,查查。」
「不要……不要叫我查查。」理查德無力地說。傑克笑得更開朗了,他心裡想著:噢,理查德,你這混蛋,給我好好地活著。
04
「我認識那個人。」理查德對著傑克的頭頂耳語。
像是打瞌睡時驚醒,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傑克嚇了一跳。他已經背著理查德走了十分鐘,讓兩人又前進了一英哩,然而除了鐵軌與空氣中的鹹味,四周仍是杳無人跡的荒涼景象。
這鐵軌,傑克揣測著,它的終點是我所想的那個地方嗎?
「什麼人?」
「那個手裡拿槍和鞭子的人。我認識他。我以前常常見到他。」
「多久以前?」傑克微微喘氣。
「很多年前了。我還很小的時候。」理查德說完,極不情願地加了一句,「就是在我……我會做有關衣櫥的噩夢那一陣子。」他停頓片刻,「只不過我猜那不是夢,對不對?」
「對。那不是夢,我想。」
「嗯。那個拿鞭子的人是魯埃爾的爸爸嗎?」
「你說呢?」
「是吧。」理查德鬱悶地說,「肯定是。」
傑克停下腳步問:「理查德,這鐵軌通往哪裡?」
「你知道它通往什麼地方。」理查德平靜得有些詭異。
「話是沒錯——我想我知道。可是我希望由你告訴我。」傑克頓了一下,「我想我需要聽你親口說出來。它通往哪裡?」
「到一個叫文都岬的小鎮。」理查德聽起來像是眼淚快要掉下來了,「那裡有個大飯店。我不知道那會不會就是你要找的地方,不過八成是吧。」
「我也這麼想。」傑克托著理查德的大腿,帶著背上逐漸累積的酸痛,循著鐵軌的方向繼續邁步。這鐵軌將帶領他——他們兩人一起——前往能夠找到解救母親的魔符之地。
05
一邊走著,理查德一邊繼續他未完的話題。他並未單刀直入提起自己的父親,而是慢慢兜圈子,一針一線將父親織進這瘋狂的故事。
「我以前就認識那個人,」理查德說,「應該不會錯。他會來我們家,每次都是從後門進來,既不敲門,也不按門鈴,有點像是……用指甲刮門。我聽了總會起雞皮疙瘩,覺得自己要嚇得尿褲子了。他個子很高——嗯,大人在小孩眼中都很高,可是那個人是真的非常高——而且一頭白髮,大多時候都戴著墨鏡,有時候是鏡片會反光的那種太陽眼鏡。當我在《主日週報》上面看到陽光之家的報導時,我就知道我在某個地方見過這個人。那天晚上節目開始的時候,我坐在電視機前面,我爸在樓上處理公事,後來他下樓看見電視上的報導,手上的杯子差點掉在地上。接著他就把電視轉成《星際迷航》了。
「差別只在於他來我們家找我爸的時候,不叫作陽光‧加德納。他的名字……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好像是什麼巴倫……還是奧爾隆……」
「奧斯蒙?」
理查德領悟過來。
「就是這個名字。我從來沒聽過他姓什麼。他每隔一兩個月就會出現一次,有時候更頻繁。有一個星期,他幾乎每晚都來,然後就消失了,半年不見人影。每次他來,我都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我討厭他身上的味道。他身上有股香味……古龍水吧,我猜,可是味道更強烈一點。像是廉價的香水味。可是在那味道底下——」
「在那味道底下他聞起來像是十年沒洗澡了。」
理查德睜大眼瞪著傑克。
「他是奧斯蒙的時候,我也見過。」傑克解釋道。他早就對理查德解釋過這些事——至少解釋過一部分——只是當時理查德完全沒聽進去。現在他肯放開心胸了。
「在魔域版的新罕布夏見到的,那時候我還沒到印第安納州,沒見過他的分身陽光‧加德納。」
「那你一定也見過那個……那個東西。」
「魯埃爾?」傑克搖頭,「那時候他鐵定是在焦枯平原,接受進一步的放射線治療吧。」傑克想起那怪物臉上的膿瘡,想起那些小蟲。他看著自己手腕上又紅又腫的咬痕,脊背不禁升起一陣寒意。
「直到最後我才遇到魯埃爾,至於他在美國的分身,我從來都沒見過。你幾歲的時候,奧斯蒙開始出入你們家?」
「一定是我四歲那年。就是那個事件……你也知道,衣櫥事件……還沒發生前。我還記得,那件事情發生後,我就更怕他了。」
「在衣櫥裡的怪物抓你的手之後。」
「對。」
「而那件事發生在你五歲那年。」
「對。」
「那一年我們都五歲。」
「對。你可以放我下來了。我可以自己走段路。」
傑克放下理查德。他們低著頭,沉默地走著,不看彼此一眼。
五歲那年,黑暗的衣櫥中有個怪物伸出魔爪,抓了理查德一把。而當他們兩人都是六歲那年。
(六歲,小傑克六歲)
傑克偷聽到父親與摩根‧斯洛特談論起那個他們去過的地方,那個小傑克稱之爲白日夢國的地方。同一年稍晚,黑暗中也有隻魔爪伸向傑克與莉莉。那魔爪不偏不倚,正是摩根‧斯洛特電話中的嗓音。電話從猶他州格林里弗市打來的時候,摩根在電話裡抽抽噎噎,那時摩根‧斯洛特、菲爾‧索亞與湯米‧伍德拜恩已經一同外出了三天,爲的是每年十一月固定舉行的狩獵之旅——因爲他們的另一位大學同學蘭迪‧格洛弗在猶他州的布萊辛頓有一棟豪華的狩獵別墅。通常格洛弗也會和他們相偕狩獵,不過那年他出海到加勒比海遊玩去了。摩根打電話通知莉莉,菲爾中槍,顯然是遭其他狩獵者誤擊。他和湯米‧伍德拜恩臨時紮了一副擔架將菲爾抬出野地。而在格洛弗的吉普車後座時,菲爾一度恢復意識,摩根說,那時候菲爾交代他,務必要將他的愛轉達給莉莉與傑克,十五分鐘後,菲爾撒手人寰,當時摩根正瘋狂飛車趕往格林里弗市最近的醫院。
摩根不是殺害菲爾的兇手;假如有人要求摩根的不在場證明的話(不用說,從來沒人要求過),湯米能夠證明菲爾中彈的那一刻,他們三人正結伴在樹林裡。
但這不表示摩根不能雇別人幹這檔事,傑克如今這麼想。這也不代表湯米叔叔這麼長的日子以來,不曾暗中有過一絲懷疑。若是如此,或許湯米叔叔橫死的原因,不光只是他阻撓了摩根控制傑克與莉莉的毒計,也可能是因爲摩根已經疲於揣測這個老玻璃,會不會有天偷偷暗示菲爾的遺子,其實他父親的死因並非單純的意外。無比的憎惡與沮喪圍攏過來,齧咬著傑克的皮膚。
「我爸和你爸最後一次出去打獵之前,你已經見過那男人了嗎?」傑克惡狠狠地質問。
「傑克,那時候我四歲——」
「不對,那是你六歲那年。他開始出入你們家,是在你四歲那年,我爸在猶他州中槍去世那年你六歲。你的記性沒有你說的那麼差,理查德。我爸死前,那男人有沒有去過你家?」
「就是他每晚都出現的那個星期。」理查德的聲音虛軟得幾乎聽不見,「正好在最後一次打獵前沒多久。」
當然嚴格說來這完全不是理查德的錯,然而傑克卻克制不了一肚子怨氣。
「我爸打獵的時候,意外中槍過世,湯米叔叔在洛杉磯出車禍死了,你爸身邊朋友的死亡率還真他媽高啊,理查德。」
「傑克——」理查德的聲音細小顫抖。
「當然我知道人死不能復生,就像潑出去的水,現在追究那麼多都是廢話。」傑克說,「可是當我到塞耶中學找你時,理查德,那時候你罵我是瘋子。」
「傑克,你不了——」
「對,我想我確實不了解。我累了,你讓我睡你的床,很好;我餓了,你帶炸雞回來給我吃,非常好。可是我最需要的,是你相信我!我知道那樣也許要求太高,可是我的天啊!當我告訴你那男人的事情,原來你根本就認識他!你知道他是你爸的朋友!結果你對我說什麼?『我的老朋友傑克在西布魯克島上曬太陽,曬了太久,曬昏頭嘍!』你說的淨是這種屁話!老天,理查德,我還以爲我們的友情不止如此。」
「你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因爲西布魯克島把你嚇破膽了,所以你連一丁點都不願意相信我?」傑克的語調帶著疲憊的憤慨。
「不是的,我害怕的不止是這個。」
「哦,是嗎?」傑克打住腳步,粗暴地瞪著理查德蒼白淒慘的臉。
「對『理性的理查德』來說,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好怕的?」
「我怕,」理查德的語調平靜如止水,「如果我知道太多那些秘密的真相……關於奧斯蒙的事,或是衣櫥裡的怪物……知道得太多,我就會永遠失去愛我父親的能力了。現在我害怕的事情果然成真了。」
理查德用細瘦髒污的手指蓋住臉龐,嗚嗚地哭了起來。
06
望著哭泣的理查德,傑克在心中咒罵自己的愚蠢不下二十遍。摩根‧斯洛特再怎麼爲非作歹,他畢竟還是理查德‧斯洛特的父親;摩根的血脈刻在理查德的五官中、在他手指的形狀裡。難道他忘了這些事嗎?當然沒忘——只不過那個瞬間,他對理查德的失望一時蒙蔽了他。他心中逐漸增強的緊張感也在旁邊推波助瀾。他和魔符已經非常、非常、非常接近了,那感覺在他的神經末梢顫動,就像一匹馬在沙漠中嗅到水,或是在草原上聞到遠方野火燎原的氣味。這股緊繃的感覺像是一匹好動的野馬就快掙脫韁索。
喂,這小夥子按理說是你最好的朋友,傑克——有必要時偶爾脾氣大點沒關係,但別傷害理查德。提醒你一聲,這孩子病了,怕你沒注意到。
他把手伸向理查德。理查德想推開他,傑克不理會他的抗拒,一把抱住他。他們倆就這麼佇立在荒廢的鐵道中央,理查德的頭倚在傑克肩上。
「聽著,」傑克笨拙地說,「別想太多……呃……你也知道……什麼都別擔心,理查德。總之就是,慢慢試著適應變化,好嗎?」拜託,這話聽起來實在太蠢。就像先對病人宣布他得了癌症,然後再告訴他不用擔心,因爲我們會放卷《星球大戰》的錄影帶,看完後心情馬上就會好起來。
「我知道。」理查德掙脫傑克的懷抱。淚水洗去他臉上的塵埃,留下兩行清晰的痕跡。他用手抹抹眼睛,賣力擠出笑容。他們大笑了一陣,一切又雨過天晴了。
「好了。」理查德說,「我們走吧。」
「去哪裡?」
「去拿你的魔符。」理查德說,「根據你的說法推論,魔符肯定在文都岬。沿這條路走到下一個鎮上就是了。走吧,傑克。我們出發吧。不過走慢點,我還有好多話沒說。」
傑克丢給理查德一個好奇的表情,接著他們倆再次一同向前邁進——緩緩地。
07
建築在記憶外圍的堤防而今潰決,理查德開始允許自己回想起往昔舊事,他就像一口意外掘出的井,泉湧出許多訊息。漸漸地,傑克有個感覺,彷彿自己一直努力拼湊的那幅拼圖,其實缺少了最重要的幾塊,他卻渾然不覺。而那幾塊關鍵拼圖,就掌握在理查德手上。理查德曾經到過那座生存戰鬥營;這是缺漏的第一塊拼圖。他的父親擁有那塊地方。
「你確定你說的是同一個地方嗎,理查德?」傑克懷疑地問。
「我很肯定。」理查德說,「在另一個世界時,我已經覺得有點似曾相識;等到我們回到……回到這邊……我就確定了。」
傑克點點頭,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麼反應。
「我們通常會先到文都岬。每次要來這地方前,我們都會先去文都岬。搭火車真是一大樂事。我是說,天底下有幾個爸爸有自己的私人火車?」
「確實不多,」傑克說,「我猜鑽石吉姆‧布萊迪② 和某些跟他同等級的人會有自己的私家火車,不過他們有沒有當爸爸,我就不清楚了。」
「噢,我爸還不到他們那種等級。」理查德笑了一下,傑克心想:理查德,說不定是你太天真了。
「我們總是開租來的車,從洛杉磯一路開到文都岬,那裡有家汽車旅館,那是我們固定投宿的地方。就我們兩個。」理查德打住話頭,親情與回憶盈滿眼眶。
「然後——我們會在那裡停留一陣子——我們便搭爸爸的火車前往備戰基地。只是一輛小小的火車。」他看著傑克,帶著驚嚇的表情,「就像我們搭過的那輛,我想。」
「備戰基地?」
理查德似乎沒有聽見傑克的問題,兀自凝視著鏽蝕的鐵軌。這裡的鐵軌形狀完整,傑克猜想,理查德可能是想起剛才見到的那段扭曲的鐵軌。有幾段鐵軌捲曲得就像斷掉的吉他弦。傑克猜想,這些鐵軌在魔域裡應該還完好如初,悉心保持在最佳狀態。
「你看,這裡以前是條有軌電車鐵道,」理查德說,「叫門多西諾鄉間紅線。那是三十年代的事了,我爸告訴我的。不過這條鐵路不是郡政府的財産,而是由一家私人企業經營的,後來公司破産倒閉,因爲加州的情況……你也知道……」
傑克點頭。在加州,幾乎每戶人家都有自己的汽車。
「理查德,爲什麼你從來不告訴我這地方的事情?」
「這是其中一件我爸吩咐絕對不能告訴你的事。你們全家都知道我們偶爾會到加州北部度假,他說你們知道這些沒關係,但我千萬不能把火車或備戰基地的事洩漏給你。他還說,假如我告訴你,菲爾會很生氣,因爲這是個秘密。」
理查德停頓了半晌。
「因爲自用車和高速公路的關係,有軌電車不得不休業停駛。」他深思了一會兒,「傑克,關於你帶我去的那個地方,有件事我想說。跟那地方本身一樣奇怪的是,那裡完全沒有揮發性有機溶劑的臭味。待在那裡並不難受。」
傑克又點了一次頭,並未答話。
「後來有軌電車公司抛售了整條鐵路——包括祖父條款③ 等一切權利——賣給一家建設公司。他們也預估人口會逐漸往内陸移動。只不過後來沒有如願。」
「接著你爸就買下了那條鐵路。」
「嗯,我想是的。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不太會跟我提買鐵路的細節……也沒說過他是怎麼把電車軌道換成火車鐵軌的。」
這想必是項浩大的工程,傑克推斷,旋即他想起那些火淵,以及奧列斯的摩根顯然源源不絕的奴隸。
「我會知道鐵軌換了,不過是因爲我讀過一本關於鐵路的書,才注意到兩種軌道規格上的差別。電車採用的軌距是十號,而這裡用的是十六號的鐵軌。」
傑克跪下觀察,的確,現存的鐵軌内側有兩道非常模糊的凹痕——那是原有的電車軌道遺留的痕跡。
「他有過一輛紅色小火車。」理查德出神地說,「只有一個柴油引擎車頭和兩節車廂。他常拿那輛火車來開玩笑,說男人和男孩之間唯一的差別是他們玩具的價碼。文都岬的小丘上有座老舊的電車站,我們會把租來的車開上那裡停著,改搭小火車。我還記得那車站的味道——有點老舊,但很舒服……怎麼說,像是陳釀多年的陽光。爸爸的小火車就停在車站裡。而且他……他會故意跟我說:『前往備戰基地的旅客請盡快上車!理查德,你的車票準備好沒?』還會有檸檬汁……冰鎮過的茶……然後我們坐在駕駛室裡……有時候他會順便帶上一些東西……補給品……放在後面……還有……還有……」
理查德困難地嚥下口水,揉了揉眼睛。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時光。」他結束話題,「只有他和我,我們兩個一起共度的時光。挺酷的。」
他四下環顧,眼角積滿尚未滑落的淚水。
「備戰基地裡有座轉台可以讓火車掉頭。」他說,「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好久好久以前。」
理查德發出一聲突兀的抽噎。
「理查德——」傑克想要安慰他。
理查德推開他的手,走到一旁,用手背擦去「那時候不像現在這麼世故,」他試著微笑,「一切的一切都沒這麼世故,對不對,傑克?」
「沒錯。」此時傑克發現自己臉上也掛著兩行眼淚。
噢,理查德。我親愛的好友。
「沒錯。」理查德堆出笑容,凝視著向鐵道侵入的樹林,伸出髒兮兮的手背撥去眼角淚水。
「那時候誰都用不著這麼世故。好久以前,那時候我們都還只是小孩,我們所有人都還住在加州,沒有人搬去別的地方。」
理查德注視傑克,試著露出笑臉。
「傑克,扶我一把,」他說,「我的腳感覺好像被什麼該死的陷阱纏住了,我……我……」
理查德跪倒在地,垂下的頭髮黏在疲憊的臉上,傑克湊上前,蹲在他身邊,而我已不忍再繼續詳述——只能說,他們倆已盡了力安慰彼此,而諸位或許能夠由您自身的經驗推知,任何慰藉,總難免有其不足之處。
08
「那時候圍牆才剛築好,」等到理查德稍微恢復元氣,他往下說道。
他們已經又走了一段路。夜鷹在高大的橡樹上啼叫。海水的鹹味更強烈了。
「我還記得。還有那塊招牌——備戰基地,上面是這樣寫的。營地裡有一座障礙超越訓練場,有些繩索讓人攀爬,還有些繩索讓人抓著在大水塘上蕩過來蕩過去,有點像描述二次大戰特種部隊的電影裡那種新兵訓練營。不過利用這些設備鍛鍊體能的人,看起來不太像海軍陸戰隊。他們很胖,而且全都穿著同樣的衣服——灰色棉上衣,胸口用小小的字體印著『備戰基地』四個字,運動褲兩側有紅色滾邊。他們全都一個樣子,好像隨時都會中風或心臟病發。搞不好兩種症狀同時發作。有時候我們會在那裡過夜。還有幾次我們一住就是一整個週末。不是住在鐵皮屋裡;那屋子有點像是給那些付錢來健身的傢伙住的宿舍。」
「我懷疑那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
「對,搞不好不是。說不定他們別有用意。總而言之,我們會搭起大帳篷,睡在吊床上。真是折騰人。」理查德再度流露憂愁的笑容,「而且你說對了,傑克——不是每個在營地裡跑上跑下的人,看起來都像是想要替自己練副好身材的商人。還有些別的人——」
「那些人怎麼樣?」傑克溫和地問。
「那些人中有一部分——占大多數——看起來就像另一個世界裡那些渾身是毛的大塊頭。」理查德的聲音很低,傑克必須集中精神才能勉強聽見。
「就是……狼人。我的意思是,他們看起來有一點像普通人,但不是非常像。他們的樣子……很粗獷。你知道吧?」
傑克點頭。他明白。
「我記得我不太敢近距離直視他們的雙眼。三不五時那些眼睛會發出奇怪的光……好像他們的腦袋瓜裡頭燒起來了。至於另外剩下的人……」
理查德眼睛一亮,彷彿突然頓悟了什麼。
「他們的樣子就和那個代課籃球教練差不多。就是穿著皮衣還猛抽煙那個,我跟你說過的。」
「文都岬距離這裡多遠,理查德?」
「確切的距離我不太清楚。我們通常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而且小火車的速度向來不快。可能就和人跑步的速度差不多,快不了多少。所以文都岬和備戰基地之間的距離推算起來不會超過二十英哩。說不定更近一些。」
「這麼說來,我們大概只剩十五英哩要走。距離——」
(距離魔符)
「對。沒錯。」
傑克仰望逐漸加深的天色。彷彿爲了讓這荒謬的一切看來不那麼荒謬,太陽駛入雲朵築成的碼頭中,氣溫似乎驟降了十度,天空也越發陰沉——夜鷹已不再啼叫了。
09
是理查德先看到那塊告示的——一塊樸素的正方形木板,漆上黑色字體。它立在鐵道左邊,藤蔓沿著柱子往上盤捲,看來年代十分久遠。不過告示牌的内容倒是挺應景:好鳥直上雲霄;傻鳥死路一條。最後機會:滾回家吧。
「你可以退出,理查德。」傑克靜靜說道,「我自己一個人沒關係。他們會放過你的,我保證。這其實不關你的事。」
「我可不這麼想。」理查德說。
「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不,」理查德說,「是我爸拖我下水的。或是命運拖我下水的。或是上帝。管它元兇是誰,反正我跟它拼到底就是了。」
「好吧。」傑克說,「走。」
他們走過告示牌,傑克使出他學過點皮毛的拳腳功夫,一個回旋踢,踢落那塊木板。
「帥哦,傑傑。」理查德淺淺一笑。
「謝啦,不過,別叫我傑傑。」
10
儘管虛弱的理查德疲態盡露,在接下來的一小時裡,隨著兩人的步伐逐漸邁向鐵軌盡頭,深入越來越濃烈的太平洋氣息中,他仍持續說了許多話。他解開密封在腦海深處多年的瓶子,傾倒出保存其中的回憶。儘管沒有表現出來,傑克心中其實驚訝不已……此外還湧現一股深深的憐惜,他疼惜理查德那急切渴求一丁點父愛的孤獨童年,無論理查德是不經意流露,或是刻意表現出來。
他的視線停駐在理查德蒼白的面容,與他的臉頰、額頭上及嘴唇周圍的膿疱;他留神傾聽那斷斷續續、幾乎只剩耳語的話語——傾吐的時刻終於來臨,理查德再也無須猶豫或壓抑;而傑克再次暗自慶幸,摩根‧斯洛特不是他的父親。
理查德告訴傑克,鐵路這一帶的沿途風景他仍記憶猶新。走到一處,他們隔著樹頂看見一座穀倉,上面還掛著一幅褪色的切斯特菲爾德香煙廣告。
「『二十支頂級香煙,保證二十回愉快的吞雲吐霧』,」理查德微笑著唸出廣告詞,「不過以前站在這裡就能把整個穀倉看得清清楚楚。」
他還指出一棵樹頂向兩邊岔開的松樹給傑克看。又過了十五分鐘,他告訴傑克:「這座小丘背面有塊大石頭,形狀像隻青蛙。我們去看看它還在不在。」
岩石還在。傑克覺得那塊石頭的形狀確實有點像青蛙,只要你發揮想像力。也許這樣能讓一個三歲小孩好過些。或是四歲。或七歲。或無論他幾歲。
理查德曾經喜愛過那段鐵道,也曾經認爲鋪了跑道、架起跨欄和繩索讓人跳來跳去爬上爬下的備戰基地是個正派的地方。可是他從未喜歡過文都岬這座小鎮。經過幾番深入挖掘,理查德連那家每次和父親相偕造訪這濱海小鎮時必定投宿的汽車旅館的名字都想起來了。金斯蘭汽車旅館……而傑克發現這名字倒不怎麼令他訝異。
理查德說,金斯蘭汽車旅館和他父親倍感興趣的那家旅館在同一條路上,從房間窗口望出去就能看見,但理查德討厭那地方。那是個雜亂無章的龐然大物,種種不同形式的屋頂構成的閣樓與高塔層層相疊,三角頂、多折斜頂、甚至圓形屋頂,上方還立著奇形怪狀的風信雞轉動不休。
理查德說,風信雞就連沒有風的時候都轉個不停——他還清楚記得自己站在房間裡,望著那些形狀古怪的銅製風信雞,有新月形狀、甲蟲形狀、還有類似中國象形文字的形狀;它們高高俯瞰著下方翻騰呼號的海水,在陽光中閃爍,轉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噢,對了,醫生,這下我全都想起來了,傑克心裡想。
「那旅館荒廢了嗎?」傑克問。
「對。等著出售。」
「叫什麼名字?」
「阿讓庫爾。」理查德停頓片刻,接著又添上一筆兒時色彩——那是絕大多數小孩都想塵封在箱子裡的顔色。
「那棟旅館是黑色的。雖然是木造,看起來卻像用石頭蓋的。古老的黑色石頭。所以我爸和他朋友替它取了個名字,叫闇黑旅店。」
11
傑克的問話稍微——不是完全——讓沉溺在回憶中的理查德抽離出來。
「你爸買下了那家旅館嗎?就像他買下備戰基地那樣?」
理查德思索了一會兒,接著點點頭。
「嗯。」他說,「我猜他買下來了。過了一陣子,他第一次帶我去那裡的時候,門前還有塊出售的告示,後來再去,那塊牌子已經不見了。」
「可是你們從來沒在裡頭住過?」
「天哪,怎麼可能!」理查德打了個冷顫,「他要把我弄進去,唯一的辦法大概只有在我脖子上拴條鐵鏈……就算那樣搞不好我還是抵死不從。」
「甚至連進都沒進去過?」
「沒有,從來沒進去過,這輩子我絕對不可能進去。」
哈,理查德小子,沒人教過你話別說得太早嗎?
「你爸跟你一樣嗎?就連他也從來沒進去過?」
「就我所知,應該沒有。」理查德擺出最專業的架勢,食指伸向鼻樑,似乎想推推那副早就不存在的眼鏡。
「我也敢打賭,他真的沒進去過。他跟我一樣怕那個地方。不過對我來說,我對那地方只有一個單純的感覺……就是害怕。可是對我爸爸來說,好像還有些別的什麼。他……」
「他怎麼樣?」
理查德有點不情願地回答:「他迷上那地方了,我覺得。」
理查德停頓了一會兒,眼神迷濛,回憶著過去。
「只要我們住在文都岬的時候,他每天都會去那旅館門口,出神地站著。我說的可不是短短幾分鐘那種——他可能一站就是三個小時,有時候更久。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個人,但不是每次都這樣。他有些……奇怪的朋友。」
「狼族?」
「大概是吧。」理查德幾乎是生氣地說,「他們有些可能真的是狼人,或隨便你要說他們是什麼。他們穿衣服的樣子看起來很不自在——他們老是在不該抓癢的正經場合拼命抓癢。還有些看起來就像那個代課籃球教練,有點冷酷卑鄙。有些我在備戰基地見過的人,也是那副德行。我告訴你一件事,傑克——那些傢伙比我爸還怕那家旅館。一靠近旅館,他們整個人都縮了起來。」
「陽光‧加德納呢?他也去過嗎?」
「嗯,」理查德說,「不過在文都岬的時候,他看起來更像我們在那個世界看到的……」
「奧斯蒙。」
「對。不過那些人不常出現。多半都是我爸一個人。有時候他會要汽車旅館的餐廳替他包幾個三明治,然後他就坐在人行道的長椅上,一邊吃午餐,一邊注視旅館。我自己留在金斯蘭汽車旅館裡,隔著大廳的窗戶看著他看那旅館。那種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總是讓我很難受。他看起來很害怕,可是又有點……有點得意揚揚的樣子。」
「得意揚揚。」傑克沉吟。
「有時候他會問我要不要跟他一塊去,我總是拒絕。他也只是點點頭。我記得有一次他告訴我:『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所有事情,理查德……總有一天。』我也記得,當時我心想,要是他指的是那烏漆抹黑的旅館,那我根本不想了解。」
「有一次,」理查德往下說,「他喝醉了,他說那旅館裡有樣東西,已經在那裡放了很久很久。我記得他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躺在床上,那天晚上風很大,我聽見海浪拍打在沙灘上,還有阿讓庫爾旅館上頭那些風信雞,吱吱嘎嘎轉個不停的聲響。那聲音聽起來恐怖極了。我想著那間旅館,那裡頭的房間,全都空盪盪的,只有——」
「只有鬼才會住在裡面。」傑克以爲自己聽見了腳步聲,急忙回頭察看。沒有人;什麼都沒有。這條路上一直到他視線盡頭都空無一人。
「對,鬼才住在裡面。」理查德同意,「所以我問:『那東西很珍貴嗎,爸爸?』
「『那可是全宇宙最珍貴的東西。』他這麼回答我。
「然後我說:『那說不定會有小偷闖進去把它偷走。』其實我並不想——我怎麼能這麼說?——我並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可是外面的風吹得好詭異,風信雞轉來轉去吱吱嘎嘎,我不希望他睡著。
「他聽完我的話開始大笑,我聽見他拿起地板上的酒瓶,又替自己添了更多威士忌。
「『沒有人會去偷它的,理查德,』他說,『而且要是哪個嗑了藥的傻蛋闖進阿讓庫爾,他會看見他這輩子從沒見過的東西。』他喝完酒,而且我看得出來他睏了。『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碰那東西,不過他絕對不會有接近它的機會,理查德。我向你打包票。那東西有一點特別吸引我的地方,就是它在這邊一個樣子,在那邊也是一個樣子。它永遠不變——最起碼就我目前所知道的,它始終如一。我想擁有它,但我甚至不會嘗試去得到它,至少現在不會,說不定永遠不會。我可以用它達成好多事——我可不是吹牛!——不過綜觀全局,我想就讓它待在原地是最好的辦法。』
「這時候我自己也覺得睏了,不過我還是繼續追問他開口閉口說不停的『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他告訴你了嗎?」傑克口乾舌燥。
「他說那是——」理查德停頓片刻,皺起眉頭沉思。
「他說那是『所有世界的軸心』。說完還大笑了一陣。接著他又說了另一個名字。不過我想你不會喜歡那種叫法。」
「怎麼叫法?」
「你一定會生氣的。」
「拜託,理查德,快說嘛。」
「他把它叫做……呃……叫做:『菲爾‧索亞的傻念頭』。」
在傑克腦海裡爆發的不是憤怒,而是一陣令他暈陶陶的亢奮。就是它了,沒錯,那東西就是魔符。所有世界的軸心,有多少個世界呢?只有上帝才知道。美國這個世界;魔域那個世界;可能還有魔域的魔域、魔域的魔域的魔域,永無止境,宛如理髮店旋轉彩柱上的色帶,不停向上旋轉,升往天空。一個包含了無限面的大整體,一個囊括所有世界的大宇宙——而在全部的世界裡,有一樣東西是永恆不變的;那是一股統合一切的能量,擁有最良善的質地,儘管它目前正幽禁在某個邪惡之地;它是魔符,是所有世界的軸心。然而它是菲爾‧索亞的傻念頭嗎?說不定是。菲爾的傻念頭……傑克的傻念頭……摩根‧斯洛特的……加德納的……當然,它還是兩個女王的希望。
「分身不只是像雙胞胎那樣。」傑克喃喃低語。
原本理查德低著頭,蹣跚地向前走,看著生鏽的鐵軌在腳下一步步退去。這時他抬起目光,緊張地望著傑克。
「分身不是像雙胞胎那樣只有兩個,因爲不是只有兩個世界。說不定還有第三個……第四個……誰曉得有幾個?這邊有個摩根‧斯洛特,那邊有個奧列斯的摩根,搞不好別的地方還有個艾茲瑞爾的摩根公爵什麼的。可是他從來沒有踏進那旅館一步!」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理查德認命的語氣彷彿在說:不過我知道反正你會繼續鬼扯下去,從莫名其妙的鬼扯變成徹徹底底的瘋言瘋語。快搭上列車吧,我們要前往西布魯克島嘍!
「因爲他沒辦法進去。也就是說,加州的摩根沒辦法進去——你知道爲什麼嗎?因爲奧列斯的摩根進不去。而奧列斯的摩根進不去是因爲加州的摩根進不去。只要他們其中一個進不了他的世界裡的闇黑旅店,那就沒有一個有辦法進去。你懂這意思嗎?」
「不懂。」傑克沉浸於這個發現的狂熱中,根本沒聽見理查德答話。
「兩個摩根也好,一整打摩根也好,都無所謂。兩個莉莉,或是一大堆莉莉——無數個世界裡就有無數個女王,理查德,你想想看!是不是很容易把人搞糊塗?無數個闇黑旅店——只不過可能它在某些世界裡是暗黑遊樂場……或暗黑拖車屋、停車場……或是暗黑什麼我也不知道。可是理查德——」
他停下來,兩手抓住理查德的肩膀,炯炯有神的雙眼直筆探入理查德眼底。理查德原想掙脫,然而傑克臉上散發的熾烈美感卻如大軍壓境,壓得他忘記掙扎。突然間,短暫地,理查德相信任何事都有可能;突然間,短暫地,他感到自己被治癒了。
「怎麼了?」理查德低聲問道。
「有些東西不會被拒於門外。有些人不會被拒於門外。因爲他們……怎麼說……是『獨一本尊』。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形容法。他們就和它一樣——和魔符一樣。『獨一本尊』。我就是。我就是『獨一本尊』。我曾經有過分身,可是他已經死了。不只魔域裡的那個我死了,所有世界裡的我全都死了,除了現在的這個我。我知道——我感覺得到。我爸也知道。我猜,就是因爲這樣,他才老叫我小流浪漢傑克。我在這邊的時候,我就不在那邊。我在那邊的時候,我就不在這邊。而且,理查德,你和我一樣!」
理查德凝視著他,沉默無語。
「你不記得了;我和安德斯說話時你大半時間都嚇得不省人事。不過他說過奧列斯的摩根曾經有過一個兒子,叫拉什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知道。」理查德微弱地答道。他的視線仍無法離開傑克的凝視。
「他是我的分身。」
「沒錯。安德斯說,那小男孩死了。魔符是『獨一本尊』,我們也是。但你爸不是。我在另一個世界見過奧列斯的摩根,他就像是你爸,但他不是你爸。他沒辦法進入闇黑旅店,理查德。他現在進不去。可是他知道你是『獨一本尊』,就像他知道我是一樣。他希望我死,而他需要你站在他那邊。
「因爲這麼一來,等到他打定主意,覺得自己真的想要魔符的時候,他隨時都可以派你去闇黑旅店取回魔符,不是嗎?」
理查德開始發抖。
「別擔心。」傑克的語氣充滿堅毅,「他用不著操心這件事了。因爲我們會把魔符拿出來,但我們不會讓他得到魔符。」
「傑克,我不認爲自己進得去那地方。」理查德說得微弱無力,而傑克早已邁開步伐,沒有聽見他的話。
理查德加緊腳步追上。
12
談話暫時歇止。正午時分來臨又離去。樹林變得非常安靜,傑克曾經兩度見到模樣詭異、樹幹長滿節瘤、樹根雜亂交錯的樹叢,生長在離鐵路非常近的地方。他實在無法欣賞那些樹的模樣。它們看起來太熟悉了。
理查德踉踉蹌蹌瞪著腳底一寸寸退去的鐵軌,終於不支倒地,撞傷了頭,於是傑克再度將他背在背上。
「傑克,你看!」經過了彷彿永恆那麼久,理查德開口了。
前方,鐵軌盡頭消失在一幢老車棚裡。敞開的大門露出車棚的幽深,宛如蟲蛀出來的漆黑洞孔。車棚(理查德也許曾在這裡度過許多美好時光,如今在傑克眼中看來,只令他全身起雞皮疙瘩)後方是條公路——101號公路,傑克這麼猜。
再過去一點就是海岸線了——傑克能聽見海浪拍打的聲響。
「我們應該到了。」他乾啞地說道。
「就快了,」理查德說,「再往下走一英哩左右就到文都岬了。天哪,真希望我們不必去那裡,傑克……傑克?你要去哪裡?」
傑克頭也不回。他離開鐵軌,繞過一株相貌詭異的樹(這株樹的高度甚至不及灌木),朝公路方向前進。長長的野草摩挲著他破舊不堪的牛仔褲。電車車棚——摩根‧斯洛特往昔的私人小火車場——内,某個東西東滑西竄,笨拙地發出碰撞聲,然而傑克甚至連瞄都沒瞄上一眼。
他來到公路上,跨越整個路面,走到馬路邊緣。
13
一九八一年近十二月中旬,一個名叫傑克‧索亞的男孩,駐足於海水與陸地相接的交界線,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眺望著平靜的太平洋。他十二歲,就同樣年紀的男孩來說,他美麗得異乎尋常。他有一頭長長的棕髮——也許太長了些——海風輕輕撥開那頭長髮,揭露他秀氣英挺的眉毛。他兀自沉思,想著他垂危的母親,想著他的摯友,無論是仍然陪伴他的,或是已經缺席的。他還想著那些世界裡的世界,在它們各自的軌道上運轉著。
我走過這麼長一段距離,他想著,全身顫抖,以小流浪漢傑克‧索亞的身份,從一個海岸出發,橫跨大陸,到另一個海岸。淚水陡然湧進他的眼眶。他將海水的鹹味深深吸進肺裡。他抵達了——而魔符已近在咫尺。
「傑克!」
起初他沒去理會理查德;傑克入迷地看著灑落在太平洋上的陽光,將翻捲的浪花染得金碧輝煌。他終於走到了,他成功了,他——「傑克!」理查德用力拍他的肩膀,打斷他的凝視冥想。
「唔?」
「快看!」理查德邊喘氣,邊指著道路前方文都岬所在的方向。
「看那邊!」
傑克望過去。他能理解理查德的驚訝,自己心裡倒是平靜無波——就算真有一絲絲驚訝,也只與聽到理查德說出「金斯蘭汽車旅館」這名字時相去不遠。對,他不怎麼訝異,但是——
能再見到自己的母親,感覺真是他媽的好極了。
她的容顔懸掛在二十英呎的高空,那是張比傑克的任何記憶都要年輕的臉龐。那是站在事業頂峰的莉莉。她黃銅般的美麗金髮,閃耀著熱情的光澤,向後梳成一束塔斯黛‧韋爾德④ 式的馬尾。然而她嘴角那抹滿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卻是全然屬於莉莉‧卡瓦諾的。整個電影史上,沒有一個人能有她那種笑法——那是她所創造的笑容,迄今仍是她的專利。她的視線越過裸露的香肩,回眸一笑。那笑容投向傑克……投向理查德……投向湛藍的太平洋。
那是他母親……而他一眨眼,那臉龐産生了最細緻的改變。臉頰與下巴的線條變得圓潤了些,顴骨沒那麼高聳,髮色深了一點,眼眸也更藍了些。這一刻換成了勞拉‧德羅希安的臉,傑森母親的臉。傑克又眨了一下眼睛,那張臉變回他母親——二十八歲那年的母親,神采奕奕地展露出她那傲視世界、「玩不起就別來了」的笑容。
那其實是塊告示牌,招牌最上方寫著:
第三屆經典B級電影節
加利福尼亞州,文都岬鎮
比特克劇院
十二月十日——十二月二十日
年度主打:
「B級片女王」莉莉‧卡瓦諾
「傑克,那是你媽媽。」理查德沙啞的聲音帶著敬畏,「這是巧合嗎?不可能吧?」
傑克搖搖頭。不,這不是巧合。
招牌上最吸引傑克目光的字眼,那還用說,當然是「女王」。
「走吧,」他對理查德說,「看來我們快到了。」兩個男孩並肩踏上通往文都岬的道路。
注釋:
①「朋友」,傑克在逗理查德。
②鑽石吉姆‧布萊迪(1856-1917),本名詹姆斯‧布柯南‧布萊迪,美國金融家、慈善家。
③祖父條款,相對於追溯法令,是代表一種允許在舊有建制下已存的事物,不受新通過條例約束的特例。
④塔斯黛‧韋爾德,二十世紀五十至八十年代美國著名演員,主演過《美國往事》、《城市英雄》等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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