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奇幻] 魔符 The Talisman 作者:史蒂芬·金 (已完結)

 
kuanchaos 2018-3-29 18:02:3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1 45340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1:06

第十八章 阿狼看電影

01

  頭頂上,又一輛卡車駛過高架橋,大型柴油引擎轟隆作響。高架橋一陣顫動。阿狼大聲慘叫,抓住傑克,差點讓兩人一起摔進水裡。

  「夠了!」傑克大吼,「放開我,阿狼!那只是卡車!快放手!」

  儘管不願意,他仍然出手打了阿狼一耳光——阿狼怕成這樣子,實在太可憐了。但是,無論可憐與否,阿狼幾乎一整條大腿掛在傑克身上,搞不好有一百五十磅重,假如阿狼把傑克壓垮了,他們會一起泡進冰冷的水裡,兩人鐵定會染上肺炎。

  「嗷嗚!阿狼不喜歡呀!嗷嗚!不喜歡!嗷嗚!嗷嗚!」

  他緊握的手放鬆了。下一刻他放開手,兩隻手臂安分地垂在身體兩側。直到另一輛汽車呼嘯而過,阿狼瑟縮身體,但忍下抓住傑克的衝動。他無言地凝視傑克眼底,彷彿正顫抖哀求著:帶我回去,求求你帶我回去,我寧可死掉也不要待在這個世界裡。

  我也不願這樣,阿狼,可是摩根出現了。就算沒有摩根,我的魔汁也全喝光了。

  他低頭看見自己左手還握著魔汁的瓶子,瓶身已被擊碎,剩下鋸齒狀的玻璃尖刺,宛如酒吧裡蓄勢待發的鬥毆者。阿狼撲到傑克身上時沒有受傷,簡直就是傻人有傻福。

  傑克丢開瓶子。嘩啦。

  又有貨車經過,這回同時有兩輛——車聲變成兩倍大。阿狼驚恐地哀號,兩手用力捂住耳朵。傑克注意到,阿狼手臂上的獸毛泰半消失了——只是大部分,並非全部。他還看見,阿狼兩手的拇指和食指長度完全相同。

  「走吧,阿狼,」大卡車火箭般的呼嘯聲稍微減弱後,傑克說,「我們離開這裡吧。我們看起來活像《讚美主俱樂部》① 特別節目裡面等著受洗的人。」

  他牽起阿狼的手,阿狼驚恐地緊緊回握,傑克不禁皺起眉頭。阿狼見狀,稍微放鬆一點……只是一點點。

  「不要離開我,傑克。」阿狼說,「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不,阿狼,我不會的。」傑克說。他暗罵自己:你這蠢蛋,怎麼會把事情搞成這樣?看看你,帶著一個寵物狼人,站在俄亥俄州的公路高架橋下,你打算怎麼辦?你想過嗎?啊,對了,月圓時會發生什麼事呢,傑克,你還記得吧?

  他當然記得。然而此時烏雲罩頂,寒冷的雨絲連綿不絕,根本看不見月亮。

  那麼機率該怎麼計算?幸運一點,三十比一,對他有利?還是二十八比二?

  無論機率如何,都不是件好事。這並不在原本的計劃中。

  「放心,我不會丢下你不管。」他又安撫了一次,領著阿狼走向遠端的河岸。

  淺灘處,某個孩子丢棄的洋娃娃泡得糜爛,仰天漂浮的洋娃娃睜著一雙藍色眼珠,瞪著逐漸濁重的天幕。爲了將阿狼拉進這世界,傑克兩條手臂幾乎虛脫,他的肩膀關節酸痛得像是蛀牙。當他們爬上雜草叢生、垃圾淤積的堤岸時,傑克又開始打噴嚏了。

02

  這一趟到魔域,傑克總共只往西走了半英哩路——陪著阿狼將牲口往西趕了半英哩到溪邊喝水,沒多久後阿狼險些在那裡淹死。回到這邊,傑克發現他們往西移動了十英哩,這已是他估算中最好的狀況了。他們掙扎著爬上岸——實際上大多時候阿狼拖著傑克,增加了不少阻力——在最後一道夕陽餘光中,傑克看見前方五十碼處,有條交流道從公路向右岔出一彎弧線。他從路標的反光漆讀出:俄亥俄州阿凱納姆最後出口/距離州界十五英哩。

  「我們得搭便車。」傑克說。

  「便車?」阿狼困惑地問道。

  「先讓我瞧瞧你。」

  他認爲阿狼應該沒問題,至少趁著黑夜應該可以蒙混過去。他身上仍穿著那條吊帶褲,只不過這會兒上面真的出現了「奧許卡什」的商標。原本的手織上衣變成藍色成衣襯衫,看來像是海軍出售的剩餘物資。至於光溜溜的腳板也套上一雙白色襪子,還有一大雙濕答答的休閒皮鞋。

  最怪的地方是,阿狼的大臉上多了一副圓形金屬框眼鏡,就像約翰‧列儂戴的那種款式。

  「阿狼,你原來的視力不太好嗎?在魔域裡的時候?」

  「我以前不知道。」阿狼說,「可能吧。嗷嗚!我在這邊真的看得比較清楚,因爲有這個玻璃眼睛呀。嗷嗚!此時此刻!」他看著發出狂吼的公路,傑克覺得現在阿狼肯定認爲自己看見了無數鋼鐵巨獸,眼睛進射出金黃光束,橡膠輪胎輾過路面,以不可思議的高速劃破夜幕。

  「我寧願不要看得這麼清楚。」阿狼可憐兮兮地說。

03

  兩天後,一對狼狽的難兄難弟拖著困乏的腳步走在32號公路上,路的一邊是10-4快餐店,另一邊則是「歡迎莅臨曼西市」的路標,兩人就此進入印第安納州。傑克正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咳嗽不止。阿狼臉部浮腫、血色盡褪,模樣活像條剛鬥完激烈比賽的哈巴狗。前一天,他爬到路邊廢棄農倉旁的樹上,試著摘些晚熟的蘋果。他成功地上了樹,也摘到幾個乾巴巴的秋蘋果,塞進吊帶褲的胸口,卻驚動了不知在屋簷何處築巢的黃蜂。他死命爬下樹,頭上罩著一朵褐色蜂雲,哀號連連。最後,他一隻眼腫得睜不開,鼻頭活像顆紫色大頭菜,卻仍舊堅持將最好的那個蘋果讓給傑克。那堆蘋果味道都不好——又小又酸而且有蟲——傑克其實也沒什麼胃口,但看在阿狼爲了這些蘋果所受的苦,他著實不忍拒絕。

  一輛老舊的雪佛蘭科邁羅,後輪用千斤頂撐著,車頭正對著馬路,突然對他們猛按喇叭。

  「嘿!小屁眼!」有人對著他們叫囂,接著爆出一群人,滿是啤酒味的笑聲。阿狼發出長聲慘叫,捉住傑克。傑克原以爲總有一天阿狼會克服對汽車的恐懼,但現在他越來越不敢肯定了。

  「沒事了,阿狼。」他沒好氣地說,一面第二十或三十次將阿狼的手從他身上剝下來。

  「他們走了。」

  「好大聲呀!」阿狼呻吟。

  「嗷嗚!嗷嗚!嗷嗚!好大聲呀,傑克。我的耳朵!耳朵!」

  「葛萊斯派克消音器。」

  傑克不耐煩地想:我保證你會愛死加州的高速公路呢,阿狼。到時候如果我們還在一起,我一定帶你去見識見識,好嗎?然後我們去看超級房車賽,還有越野摩托賽,保證你大呼過癮。

  「有些人就喜歡那種聲音。他們——」話沒說完,他又咳了起來,這次咳嗽劇烈得令他直不起腰,有段時間,世界彷彿從他身邊抽離,化成一片片灰黑色塊,然後重新聚合,聚合的速度非常、非常緩慢。

  「喜歡。」阿狼嘀嘀咕咕,「傑森!怎麼可能有人喜歡那種聲音,傑克?而且那個味道……」

  傑克了解,對阿狼來說,氣味才是最痛苦難當的。回來後不超過四小時,阿狼已經將這裡命名爲「臭臭國」。頭一天晚上阿狼嘔吐了好幾次,第一次是將另一個世界的溪水泥漿吐在俄亥俄州的土地上,後來就只是不斷乾嘔。他淒慘地解釋,是因爲惡臭的緣故。他無法想像爲何傑克能夠忍受,爲何有任何人能夠忍受。

  傑克也很清楚——從魔域回來後,他才察覺充斥在生活環境中、過去幾乎不曾注意的種種臭味:引擎燃料、汽車廢氣、垃圾、污水、化學肥料,但不久後又習以爲常了。如果不是習慣,那就是麻木了。唯獨這情況不會發生在阿狼身上。他痛恨汽車、痛恨惡臭、痛恨這個世界。傑克覺得他永遠不會有習慣的一天。要是不快點將阿狼帶回魔域,傑克猜想他遲早會發瘋。傑克心想:他一直這樣發作下去,遲早會把我逼瘋,我往後的路程也不用走下去了。

  一輛載滿雞籠的卡車軲轆轆緩緩駛過,後面跟著一長排不耐煩的車陣,有些急躁的駕駛員猛按喇叭。阿狼差點跳進傑克懷裡。因高燒而虛弱的傑克跌進遍地垃圾、長滿灌木的水溝,一屁股坐了下去,坐下時速度太快,上下排牙齒喀地撞在一起。

  「對不起,傑克。」阿狼一副可憐樣,「上帝處罰我!」

  「不是你的錯。」傑克說,「撤退。休息五分鐘吧。」

  阿狼不敢作聲,在傑克身旁坐下,滿心焦灼地看著傑克。他知道自己帶給傑克多大的重擔,也知道傑克發瘋般想要走得更快,一方面是要遠遠逃離摩根,但大部分則爲了某個其他理由。他還知道,夜裡的傑克會在夢囈中呼喊媽媽,有時甚至在夢裡哭泣。阿狼唯一一次見到傑克在清醒時哭泣,是在阿凱納姆的交流道附近。那是阿狼第一次弄清楚「搭便車」這個詞的意思。當時他告訴傑克,他沒辦法搭便車——一時還不能接受,以後可能也辦不到——傑克走到公路護欄上坐下,將臉埋進手掌哭了起來。後來他止住淚水,這讓阿狼感到欣慰……可是他把臉蛋從掌心裡抬起來時,望著阿狼的眼神,讓阿狼覺得,他肯定會把阿狼留在這個臭氣沖天的國度……沒了傑克,阿狼一定會承受不了而崩潰的。

04

  那天,他們沿著路肩走下阿凱納姆交流道,暮色漸深,每當車輛從身旁駛過,阿狼總會打著哆嗦,緊緊攀住傑克。背後駛來的車上有人對著他們叫嚷:「你們的車在哪兒呀,死娘炮!」傑克像狗甩掉身上水珠一樣甩開譏笑,繼續向前走,手裡牽著阿狼,在他腳步放慢、或不自覺想朝樹林靠近時,拖著他走。眼前要緊的是安全離開禁止攔搭便車的車道,想辦法再繞上西向交流道口。在某些州,在交流道口攔搭便車是合法的(這是某晚有個和傑克一起睡在穀倉的流浪漢告訴他的),有的州則光在路上舉起大拇指就算違法,通常警察若發現交流道口有行人,就會閃燈警告。

  因此目前的第一要務,就是盡快走向交流道。但願路上別那麼不巧遇上巡邏警察。州警會怎麼看待阿狼,傑克根本不敢想像。對方搞不好會以爲自己逮到一個戴著約翰‧列儂眼鏡、八十年代版的查爾斯‧曼森。

  他們總算走到交流道,跨過公路,來到西向車道。十分鐘後,一輛老舊的克萊斯勒停下,車主是個魁梧的男人,脖子粗壯,頭上的帽子後方印著「凱西農機」的商標。他彎下腰打開車門:「快上車吧,小夥子!晚上可不好受呢,是吧?」

  「謝謝你,先生。確實不好受呢。」傑克振奮地說。他的思緒快速運轉,設想著如何把阿狼編進他的身家故事裡,幾乎沒有察覺到阿狼的反應。

  那男人卻注意到了。他的臉色往下一沉。

  「你聞到什麼臭味嗎,孩子?」

  他的語調和臉色一樣緊繃,倏地將傑克擊回現實。起初的熱忱灰飛煙滅,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他大可以不管這兩人,悠哉地晃進奧特萊酒館隨意喝上兩杯。

  傑克急忙轉過頭看阿狼。

  阿狼的鼻孔激烈地翕張,活像一頭遇上臭鼬放氣的熊。不只齜牙咧嘴,他整個嘴唇往外皺縮,上唇擠在鼻孔下方,堆出一個小山脊。

  「他是怎麼,智障啊?」凱西農機帽子男低聲問傑克。

  「沒有,呃,他只是——」

  阿狼開始嗥叫。完了。

  「噢,搞什麼啊。」帽子男用無法置信的語氣說道。他猛踩油門,衝下交流道,車門砰地摔上。幽暗的雨夜中,他的尾燈在交流道盡頭拖曳出一道光痕,宛如一把帶著污痕的紅色光箭,沿著路面射向傑克與阿狼站立之處。

  「老兄,這下可好了。」傑克怒氣沖天,嚇得阿狼一陣畏縮,「好極了!要是他車上有無線電,他現在八成已經撥通第十九頻道,告訴警察、告訴全世界阿凱納姆交流道上有兩個神經病想搭便車!傑森也好!耶稣基督也好!去他的,我不管了!你就是喜歡看到有人倒楣是不是,阿狼?你再這樣搞個幾次,馬上就會有人倒大楣了!就是我們!我們兩個就要倒大楣了!」

  疲倦、困惑、沮喪,幾乎已耗盡所有精力的傑克,在盛怒中逼向縮著身子的阿狼,儘管以阿狼的塊頭,輕輕一揮就能讓傑克身首異處,但面對這樣的傑克,他仍不禁倒退一步。

  「別大叫,傑克,」阿狼囁囁嚅嚅,「那個味道……如果要坐進去……跟那個味道關在一起……」

  「我什麼也沒聞到!」傑克怒吼。他的聲音嘶啞,喉嚨痛得無以復加,卻無法阻止自己吼叫。如果不叫出來,他就要瘋了。被雨水淋濕的頭髮垂落,蜇進他眼裡。他甩開頭髮,接著一掌用力拍打在阿狼肩上,這一下勁道不小,感覺像是打在石頭上,傑克自己的手立刻疼了起來。阿狼發出淒苦的嗥叫,傑克聽了更加生氣。然而真正令他怒氣攻心的,是他知道自己說謊。儘管這次進入魔域不過短短六小時,他也聞得出那車上的氣味,簡直就像野生動物巢穴,陳年咖啡漬加上新鮮啤酒(帽子男兩腿間就夾著一罐剛開的施特羅啤酒)混合成的噁心怪味,掛在後視鏡上的空氣芳香劑活像停屍間屍體臉上的粉味。還有一種別的味道,更黑暗陰濕的味道……

  「我什麼都沒聞到!」他尖聲大吼到嗓音岔裂,手掌繼續打向阿狼另…側肩膀。阿狼又開始嗥叫,轉身縮成一團,背對著傑克顫抖,宛如承受盛怒父親鞭打的小孩。傑克改打他的背,劇烈的拍打讓阿狼的吊帶褲噴濺起點點雨花。傑克的手掌每落下一回,阿狼便哀號一聲。

  「你最好趕快習慣,(啪!)因爲下一次再有車來,就會是輛警車,(啪!)不然就是壞蛋摩根那噁心的綠色寶馬,(啪!)如果你再這樣像個幼稚的小孩,我們都會死得很難看!(啪!)你到底懂不懂啊!」

  阿狼什麼也沒說。他在雨中弓著身子,背對傑克,哆嗦著,哭泣著。傑克覺得自己的喉嚨越來越腫,眼眶滾燙刺痛。這些無不繼續加深他的憤怒。他心底某個醜惡的部分最渴望的就是傷害自己,而傷害阿狼則是最有效的方法。

  「你轉過來啊!」

  阿狼依言轉身。圓形鏡片後方榛木色的雙眼模糊,臉上爬滿鼻涕淚水。

  「你聽懂我的話沒有?」

  「懂了。」阿狼哭哭啼啼,「懂了,我懂了呀。可是我就是不能坐他的車,傑克。」

  「爲什麼不能?」傑克生氣地瞪著他,拳頭撐在腰際。老天,他頭疼欲裂。

  「因爲他快死了。」阿狼聲音小得像蚊子似的。

  傑克瞪著他,頓時怒氣全消。

  「傑克,你沒發現嗎?」阿狼輕聲問,「嗷嗚!你聞不到嗎?」

  「聞不到。」傑克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他確實聞到什麼,不是嗎?某種他從未聞過的味道。像是混合了……

  他陡然想起來,一時間,他的力氣彷彿被抽乾,重重跌坐在護欄上,看著阿狼。

  糞便和腐爛的葡萄。類似這樣的味道。不是百分之百一樣,但相似得可怕。

  糞便和腐爛的葡萄。

  「那是最臭最臭的味道。」阿狼說,「是人忘記怎麼健康活著的時候的味道。我們叫做——嗷嗚!——黑色病。我覺得他自己都沒發現。而且啊……『陌生人』聞不到這種味道,對不對,傑克?」

  「對。」他低聲說。倘若現在能穿越時空,回到阿蘭布拉飯店母親的房間,媽媽聞起來也會是這種味道嗎?

  會吧。他一定會聞到從她全身毛孔散發出來的,這種糞便和爛葡萄的味道,黑色病的味道。

  「我們這裡叫做癌症。」傑克小聲地說。我們這裡叫做癌症,而且我媽就是個癌症病人。

  「我真的不知道我受不受得了搭便車,」阿狼說,「如果你想,我會再試一次,傑克。可是那裡面的味道……在外面的味道就已經很可怕了,嗷嗚!如果在車子裡面……」

  正是這一刻讓傑克把臉埋起來掩面痛哭,部分是因爲絕望,更主要則單純是出於疲憊。此外,阿狼沒有看錯,當時傑克確實露出想一走了之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抛下阿狼已不只是個企圖,而是亟欲實現的決心。他能不能成功抵達加州、找到魔符——無論它在哪裡——原本機會已經很渺茫,如今距離目標又更加遙遠,宛如地平線上一個看不真切的小點。阿狼的所作所爲不僅拖延了傑克的行動,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害他們倆被關進牢裡。大概要不了多久。更何況,他要怎麼向「理性的」理查德‧斯洛特解釋阿狼的事?

  而阿狼看見傑克臉上冰冷沉思的表情,頓時兩腿失去力氣,他膝蓋一軟,跪在傑克面前,舉起十指緊扣的雙手,猶如維多利亞時期音樂劇中的求婚者。

  「不要走開,不要丢下我,傑克。」他哭著說,「不要離開好阿狼,不要把我留在這裡,是你帶我來的,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個……」

  除了這些,他再也說不出其他有條理的話了;也許阿狼還想試著再說些什麼,但嘴裡吐出來的只是斷斷續續的哽咽,傑克覺得被沉重的無力感包圍住,就像一件經常穿在身上的貼身外套。不要丢下我,是你帶我來的……

  就是這樣。照顧阿狼是他的責任,不是嗎?是啊,當然是。是他親手拉著阿狼逃出魔域,來到俄亥俄州,肩膀上的酸痛便是這個事實的鐵證。雖然說,當時他別無選擇,阿狼幾近滅頂,而且就算他沒溺水,也會讓摩根手上那個會放電的鬼東西給烤焦。所以這下他大可輕輕鬆鬆告訴阿狼:不然你要選哪一個,兄弟?在這邊承受點委屈,還是在那邊當個屍體?

  他當然可以,不是嗎?然後阿狼鐵定答不出來,因爲他是個腦筋遲緩的笨蛋。然而湯米叔叔不是經常對他提起一句鍾愛的中國諺語: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

  別再想怎麼逃避了,別再管怎麼用花言巧語推搪了;阿狼的確是他的責任。

  「別丢下我,傑克。」阿狼抽抽噎噎,「嗷嗚——嗷嗚!求求你別離開我,阿狼很乖,阿狼會幫忙,阿狼會站崗守夜,會做很多其他的事,只要你不要、不要—一」

  「別哭哭啼啼了,快站起來。」傑克低聲說,「我不會放著你不管的。總之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地方,萬一剛才那人真的通知警察就不好了。我們走吧。」

05

  「你想好接下來要怎麼辦了嗎,傑克?」阿狼怯生生地問。他們在曼西市邊界附近,坐在灌木叢圍繞的水溝裡超過半小時了。傑克將臉轉向阿狼,阿狼很高興看見他在微笑。那是個病懨懨的笑容,阿狼不喜歡傑克那圈發黑疲憊的眼袋(他現在覺得傑克沒那麼好聞了——他有病人的味道),但至少,那是個微笑。

  「接下來我們就這麼辦吧。」傑克說,「我想好幾天了,我買這雙新鞋的時候就開始想了。」

  他弓起膝蓋,阿狼和他一起端詳這雙鞋,沮喪無言。這雙鞋早已磨損變形,髒得不成樣子,左腳的鞋底還開了口。這雙鞋才買了……傑克皺起眉頭思考。高燒使他思緒混沌。三天。三天前他才從飛瓦鞋店的折扣區買下這雙鞋。現在看起來卻那麼破,那麼舊。

  「總而言之……」傑克歎了口氣,接著打起精神。

  「阿狼,你看到那棟房子了嗎?」

  那棟建築物像是平地上炸起的一朵灰色磚雲,線條呆板乏味,彷彿空曠停車場上的一座孤島。停車場的柏油路面聞起來會是什麼味道,阿狼再清楚不過:腐爛的動物死屍。那氣味將令他窒息,而傑克幾乎不會察覺。

  「我知道你看不懂,那招牌上寫的是『六片聯映』,」傑克向他說明,「聽起來像是咖啡壺的名字,不過那是一次播六部電影的電影院。裡面總會有一部我們喜歡的。」而且下午的時候,裡面不會有半個人,這真是好事,因爲你動不動就跑去第八區的習慣,真是要人命哪,阿狼。

  「走吧。」他蹣跚地站起來。

  「電影是什麼東西,傑克?」阿狼問。他很清楚,對傑克來說,自己是個惹人厭的大麻煩,現在的他幾乎不敢反對任何事,甚至連不安的情緒都不敢表現出來。偏偏他有個不祥的直覺:「看電影」和「搭便車」可能是同樣糟糕的兩件事。傑克把路上四個輪子、轟隆隆亂跑的東西叫作「汽車」、「雪佛蘭」或是「賈特朗客運」,還有「旅行車」(阿狼思索,這些字眼換到魔域裡,指的應該就是載著乘客、從這個驛站到下個驛站的公共馬車)。而那些吵得要命、臭烘烘的馬車有時候會不會也叫做「電影」?很有可能吧。

  「嗯,」傑克說,「直接帶你去看比解釋給你聽容易一點。我想你會喜歡的。我們走吧。」

  傑克踉蹌爬出水溝,一時腿軟,跌跪在地。

  「傑克,你還好嗎?」阿狼憂心地問。

  傑克點頭。於是他們橫越停車場,而那裡的味道果然和阿狼先前預想的一模一樣。

06

  他們從俄亥俄州的阿凱納姆到印第安納州的曼西市,紮紮實實走了三十五英哩路,這整段路程,傑克都趴在阿狼寬大的背上讓他背著走。阿狼總讓小轎車、大卡車嚇得七葷八素,幾乎所有氣味都讓他不舒服,但他似乎永遠不會疲倦。就目前的情況看來,連「似乎」兩個字都可以省了,傑克心想,這一路走來,他真的沒有絲毫倦怠。

  傑克督促兩人用最快速度離開阿凱納姆交流道,強迫自己抬起疲累酸痛的兩條腿,僵硬地跑步。他腦門抽痛得像有雙靈活狡猾的拳頭在頭顱裡不斷猛攻,熱浪與寒顫交互侵襲全身。阿狼輕快地跟上,他的步伐寬闊,只是稍微加快步行腳步,簡簡單單就追上跑步的傑克。傑克知道自己對警察的事可能太大驚小怪,可是看那帽子男的反應,確實是被嚇著了,而且看起來非常生氣。

  他們走了不過四分之一英哩,一陣火辣的痛楚深深刺入傑克體側。他詢問阿狼,能不能背著他走一段路。

  「呃?」阿狼不解。

  「就是啊……」傑克比手畫腳示範給他看。

  阿狼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總算有件事情他能明白,總算有件事情他可以幫得上忙了。

  「你要騎我!」他開心地大叫。

  「對,我想……」

  「哦,當然好呀!嗷嗚!此時此刻!我以前也會讓胞弟騎我!跳上來呀,傑克!」阿狼彎下腰,雙手環在背後,準備好讓傑克踩上去。

  「如果我太重的話,就把我放下——」

  話都沒說完,阿狼已經將他提上肩膀,輕鬆自在地踩上雨夜黝暗的道路——健步如飛。夾雜著雨絲的冰冷空氣,將傑克發燙額頭上的劉海吹開來。

  「阿狼,你會把自己累壞的!」傑克大叫。

  「我不會!嗷嗚!嗷嗚!阿狼跑步,此時此刻!」進入這個世界後,阿狼第一次展現快樂的心情。接下來的兩小時,阿狼一直跑著,直到他們到達阿凱納姆西邊一條不知名的雙線柏油路上。黑夜之中,傑克看見一間廢棄的農倉,寂寥地聳立在一片荒蔓的田地上,當晚他們在那農倉裡過了一夜。

  對阿狼來說,鬧市區的車流簡直就像奔騰的洪水般震耳欲聾,翻騰的臭氣凝聚成飽含劇毒的雲團,他只希望離得越遠越好。傑克也不願意接近鬧市區,畢竟阿狼太過顯眼。只有一回,剛過印第安納州界,靠近哈里森維爾時,傑克勉強阿狼停下來,走進路邊一家商店。阿狼在路旁焦躁地等著,站站蹲蹲,掘著地上的泥土,緊張地原地打轉,最後又蹲了下來。傑克買了份報紙,仔細察看氣象報導。下一次滿月是十月三十一日——那天是萬聖節,還真湊巧。傑克又翻回第一版,檢查當天的日期……那是昨天的事了。報紙上印著:十月二十六日。

07

  傑克拉開玻璃門,走進電影院大廳。他嚴厲地盯著阿狼,不過阿狼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至少現在沒有。事實上,阿狼的表情警戒中帶著樂觀……起碼目前是這樣。他不喜歡待在室内,但至少這不是汽車。戲院裡有某種香味——淡淡的、可口的味道。若不是這香味的遮掩,這裡聞起來會是苦澀與接近腐臭的油脂味。阿狼往左看,發現一個裝滿白色東西的玻璃箱。可口的香味就是那裡傳來的。

  「傑克。」他小聲說。

  「嗯?」

  「我想要一些那個白白的東西,求求你。可是不要噓噓。」

  「噓噓?你在說什麼啊?」

  阿狼搜索更正確的詞彙,然後說:「尿尿。」他指著上面一盞發亮的霓虹燈,寫著:奶油口味。

  「那是尿,對不對?一定是,聞起來就是這樣。」

  傑克有氣無力地笑笑。

  「爆米花不加人造奶油,我知道了。」他說,「你先別出聲,好嗎?」

  「遵命,傑克。」阿狼恭敬地回答,「此時此刻。」

  票口的女服務生原本正嚼著一塊葡萄口味的泡泡糖。這時她停下來瞅著傑克,再盯著他身旁高大笨重的同伴。她半張著嘴,停在舌頭上的泡泡糖看起來像一大顆紫色腫瘤。她動也不動,只是溜著眼睛看向櫃台後的男孩。

  「兩張票,謝謝。」傑克說。他從口袋掏出一捲髒兮兮的鈔票,都是邊緣接近破損的一塊錢,一張孤零零的五塊錢藏在最中間。

  「哪一部?」她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轉,在傑克和阿狼之間不停遊移,活像正追蹤一場激烈的網球賽。

  「最接近開演的是哪一部?」傑克問她。

  「呃……」她瞄了一眼用膠帶貼在旁邊的節目表,「四號廳的《飛龍傳奇》。是部功夫片,查克‧諾裡斯演的。」她的眼珠轉來轉去,前前後後,來來回回。

  「六號廳有兩片連放的卡通。拉爾夫‧巴克西的《巫士之戰》和《魔戒》② 。」

  傑克心裡放鬆了些。阿狼不過是個塊頭特別大的小孩,而所有小孩都愛看卡通。他的計劃一定管用。也許阿狼總算能在這個「臭臭國」裡找到一樣讓他開心的玩意,然後接下來的三小時,傑克終於可以好好睡上一覺。

  「就那個吧。」他說,「卡通片。」

  「四塊錢。」她說,「早場優惠價只到兩點。」

  她按下按鈕,出票機發出齒輪轉動的噪音,吐出兩張電影票。阿狼身子抖了一下,小小哀叫了一聲。

  女孩盯著他,挑起眉毛。

  「你發神經啊,先生?」

  「我不是發神經啊先生,我是阿狼。」他笑著回答,露出滿口牙齒。傑克敢發誓,這是他這兩天來笑得最燦爛的一次。女孩瞪著那一口獠牙,舔舔嘴唇。

  「他沒事。他只是——」傑克聳聳肩膀,「他很少離開農場,你知道的。」

  他把唯一一張五元鈔票交給女孩。她接過鈔票的模樣,彷彿寧願自己可以拿把鉗子夾起那張紙鈔。

  「跟我來吧,阿狼!」

  他們走向零食櫃台,傑克將一元鈔票塞回髒污的牛仔褲口袋,售票女孩不出聲地用唇語告訴零食櫃員工:注意他的鼻子!

  傑克轉過頭,發現阿狼的鼻孔正規律地一張一縮。

  「別那樣。」他低聲制止。

  「別怎樣,傑克?」

  「鼻子別那樣動來動去的。」

  「哦,我儘量,傑克,可是——」

  「噓。」

  「需要什麼嗎,孩子?」櫃台的服務生說。

  「麻煩你,我要一盒薄荷巧克力、一包花生糖,還有一份特大號不加奶油的爆米花。」

  零食櫃員將傑克點的東西放在櫃台上,推到他們面前。阿狼兩手捧起裝爆米花的紙盒,當場不客氣地埋頭大嚼。

  服務生在一旁默默注視著。

  「他真的很少出門。」傑克又解釋一次。他多少開始擔心,這兩位店員已經認爲自己觀察到足夠的異狀,打算叫警察來了。他思考著——已經不止一次——這種情況真的很諷刺。換作紐約或洛杉磯,大概不會有人多看阿狼一眼……最多再看一眼,然後便漠不關心了。顯然在這國家的中部地區,人們對樣貌奇特之人的容忍度遠低於東岸或西岸。不過,當然啦,假如他們現在是在紐約或洛杉磯,阿狼包準嚇得拼命跳腳。

  「我想也是。」零食櫃員說,「兩塊八。」

  傑克付了錢,心裡淌著血,他知道自己爲了這個下午,已經在電影院裡花去身上四分之一的財産。

  阿狼咧開塞滿爆米花的大嘴,衝著櫃員微笑。傑克認得這是阿狼的「一號友善微笑」,然而他很懷疑店員是不是也這麼看待。他笑起來時那一口獠牙……看起來像是有上百顆牙齒。

  阿狼的鼻孔又動了起來。

  我不管了,要是他們真的想,就讓他們報警吧,他消沉地想,與其說是稚氣,不如說是一種老成的困倦。我們的進展已經那麼緩慢,即便被抓也差不了多少。阿狼坐不了新車,因爲他受不了觸媒轉化器的味道;他也坐不了舊車,因爲舊車上都是啤酒加汗水和體臭的騷味;他八成什麼車都坐不了,因爲他根本就他媽有幽閉恐懼症。說實話吧,傑克,就算只對自己承認,你還是要繼續前進,然後說服自己,阿狼很快就會習慣,儘管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走路橫越印第安納州。我呢,我可要騎在別人背上走這段路。但首先,我要把阿狼帶進這該死的電影院裡,睡到影片結束或警察來抓人爲止。我的故事說完了,各位看官。

  「好吧,祝兩位看得愉快。」零食櫃員說。

  「那當然。」傑克回答。他離開櫃台,旋即發現阿狼沒跟上來。阿狼正帶著空洞而近乎迷信的崇拜神情,猛盯著櫃員上方的一點。斯蒂芬‧斯皮爾伯格《第三類接觸》的海報正隨著空調的對流擺蕩飄搖。

  「快過來,阿狼。」他說。

  08

  一走進放映廳,阿狼就知道自己鐵定撐不過去。

  陰暗的放映廳不但狹窄,還彌漫著濕氣。裡頭的味道糟糕透頂。這一刻倘若有個詩人感受到阿狼聞到的氣味,也許會將之形容爲「酸楚的夢境之臭」。然而阿狼並非詩人。他只知道那尿騷似的爆米花奶油味霸占了整個空間,倏地一股反胃感湧上來。

  接著光線更暗了,整個室内變成一個洞穴。

  「傑克,」他發出呻吟,十指緊扣住傑克的手臂。

  「傑克,我們一定要出去,好不好?」

  「你會喜歡的,阿狼。」傑克含糊敷衍,雖然知道阿狼不舒服,卻不明白究竟有多難受。畢竟阿狼成天或多或少都有些苦惱;在這個國度裡,「苦惱」幾乎就是阿狼的代名詞。

  「試試看嘛。」

  「好吧。」阿狼說。傑克只聽見他答應的聲音,卻忽視他指尖傳來的顫抖,而那顫抖,意味著阿狼正努力維持最後一絲自制。他們坐下,阿狼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他的膝蓋別扭地折疊起來,那一大盒爆米花(此時他已徹底喪失胃口)擠在胸口。

  在他們前排,有根火柴閃現一朵短暫的火光。

  傑克聞見大麻乾燥強烈的氣味,這對他來說稀鬆平常,轉眼便抛諸腦後。阿狼聞到的卻像森林大火。

  「傑克——!」

  「噓,電影要開始了。」

  而且我要睡覺了。

  傑克永遠不會知道,接下來幾分鐘,阿狼的表現有多麼英勇;可能就連阿狼自己也渾然不覺。他只知道自己要爲了傑克奮力抵擋這場噩夢的煎熬。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告訴自己,阿狼,你看,傑克馬上就要睡覺了,傑克要睡覺,此時此刻。而且你知道傑克不會把你帶到會傷害你的地方,所以你要忍住……乖乖等著……嗷嗚!……一定會沒事的……

  然而狼族是種週期性生物,阿狼的生理變化正攀上一個月的最頂端,他的本能正擴展到最細緻敏銳的巔峰,而這段變化勢不可當。理智上,他告訴自己這裡很安全,傑克肯定不會傷害他。然而這種感覺活像以對上帝不敬爲由,阻止一個鼻子癢的人在教堂裡打噴嚏。

  他坐在一片漆黑中,忍受這發臭的洞穴和森林大火的味道,每當走道有黑影經過,他總是不禁瑟縮,麻木地等待有東西會從頭頂的陰暗中掉下來。不久洞穴前方打開一道魔法之窗,他雙眼瞠凸,滿臉驚恐,坐浴在自己冷汗淋漓的酸臭中,看著魔法之窗上一個男人追逐另一個男人、汽車撞擊翻覆、房屋起火燃燒。

  「預告片。」傑克咕噥,「就說了你會喜歡……」

  接著是聲音。禁止吸煙。禁止亂丢垃圾。團體票優惠實施中。週一到週五早場優惠價延長到下午四點。

  「阿狼,我們被騙了。」傑克含含糊糊想說什麼,不久就鼾聲大作。

  最後一個聲音說道:電影即將開始放映,阿狼終於失去控制。巴克西的《魔戒》採用杜比音效,而且要求放映師在每天的白天場次格外增強音量,因爲那是「頭頭們」會晃進電影院享受一下的時刻,而「頭頭們」又格外喜愛磅礴的杜比音效。

  首先傳來一陣銅鑼敲響的刺耳噪音,接著,魔法之窗再度開啓,這時阿狼看見了窗外的大火——熊熊燃燒的橘色與紅色火焰。他大聲怒吼,拉著半睡半醒的傑克一躍而起。

  「傑克!」他尖叫,「出去!快出去!嗷嗚!看到大火!嗷鳴!嗷嗚!」

  「前面的坐下!」有人吼道。

  「別吵啊,神經病!」另一個人大喊。

  第六廳的後門打開了。

  「裡面怎麼回事?」

  「阿狼,閉嘴!」傑克噓他,「看在老天分上——」

  「啊哦哦哦哦哦—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阿狼仰頭長嚎。

  大廳的光線洩進放映廳,有個女人就著微光瞥了阿狼一眼,便失聲尖叫。她拽住兒子的手臂,死拖活拖想帶他出去,小孩跌在地上,雙膝在爆米花四散的走道地毯上拖行,一隻鞋子落在一旁。

  「啊哦哦哦哦—嗚嗚嗚嗚嗚嗚嗚—哦哦哦哦哦嗚嗚哦哦哦!」

  在他們前面三排,抽大麻的人恍神地回過頭來張望。他手裡叼著…管抽到一半的大麻煙,耳朵上還夾著另一根。「搞……什麼,」他說,「他媽的狼人復活了還是怎樣?」

  「好吧。」傑克說,「好吧,我們出去。沒問題。只要……只要你別再那樣大叫了,好嗎?可以嗎?」

  他領著阿狼走出去,感到心力交瘁。

  影院大廳明亮的光線刺得他半眯起眼睛。拖著兒子逃出放映廳的女人蜷縮在大廳角落,緊緊抱著小孩。當她看見傑克推開六號廳的玻璃門、陪同仍在嗥叫的阿狼走出來時,立刻猛拉著小孩奪門而出。

  零食櫃員、售票小姐、放映師,還有一個高瘦男子緊緊圍成一團。高瘦男子穿著一雙白鞋與格紋運動外套,活像個賽馬探子,傑克推測,這男人應該就是影院經理。

  其他放映廳的門紛紛打開,黑暗的門縫間浮現一張張臉孔,好奇地窺探外面的騷動。在傑克眼裡,那些人就像從地洞裡鑽出來探頭探腦的獾。

  「滾出去!」穿格紋運動外套的男人說,「快滾!我已經叫警察了,再過五分鐘他們就到了。」

  放屁,少騙人了,傑克抱著一絲希望,你才沒那時間打電話,如果我們現在就閃人,搞不好——只是搞不好——你根本也懶得打電話。

  「馬上就走。」他說,「聽著,我很抱歉。我哥哥,他只是……他有癲癇,剛剛突然發作了。我們……我們忘記帶藥出門了。」

  一聽到癲癇兩字,售票女孩和零食櫃員倒退一步,好像傑克是痲瘋病人。

  「走吧,阿狼。」

  他注意到經理的目光向下掃,嘴角嫌惡地往外撇。傑克追隨他的視線,看見阿狼連身吊帶褲的褲襠有一大片深色污痕。他尿濕褲子了。

  阿狼自己也看見了。即便身處這陌生的世界,顯然他也能理解那輕蔑目光的意涵。他忍不住抽抽搭搭、肝腸寸斷似的大聲痛哭。

  「傑克,對不起,阿狼真的很對不起!」

  「快把他弄出去。」影院經理不屑地撂下一句,便轉身走開。

  傑克一手搭在阿狼肩上,帶著他走向大門。

  「來吧,阿狼。」他輕聲說,語調裡滿是真誠的溫柔。他對阿狼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

  「都是我的錯,你別怪自己。我們走吧。」

  「對不起呀。」阿狼哭得說起話來支離破碎,「我不乖,上帝處罰我,都是我不乖。」

  「你乖極了。」傑克說,「走吧。」

  他推開大門,兩人走進十月底稀薄的暖意裡。

  帶小孩的女人距離他們少說有二十碼,但她看見傑克和阿狼時,急忙退到車旁,她從背後攬住小孩的模樣,猶如勒著人質、被逼到牆角的綁匪。

  「別讓他接近我!」她厲聲叫喊,「別讓那怪物靠近我的孩子!聽見沒?別讓他靠近我!」

  傑克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幫助她冷靜下來,卻想不到適當的說詞。他太疲倦了。

  傑克和阿狼垂頭喪氣地走向停車場。走到一半,傑克兩腿癱軟,眼前的世界轉成一片灰黑。

  朦朧中,他意識到阿狼將他抱進懷裡,宛如抱著嬰兒。隱隱約約,他聽見阿狼的啜泣。

  「傑克,真的對不起,求求你不要討厭阿狼,我會當個乖阿狼,你等我,你會看到……」

  「我不討厭你。」傑克說,「我知道你是……你是個好——」

  話來不及說完,他已沉入深深的夢鄉。當他醒來,已是向晚時分,曼西市遠遠抛在背後,陪伴他的只剩阿狼與泥土小徑。就算路途再怎麼複雜,也缺乏路標指示,阿狼仍絲毫無誤地帶著兩人往西方前進,宛如候鳥,全憑精確的本能。

  當晚他們睡在坎麥卡北邊一間空屋裡,翌日早晨,傑克覺得高燒稍微退了些。

  整個上午過了一大半——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傑克才發現,阿狼的手掌又長出獸毛了。

  注釋:
  ①亦稱愛主俱樂部,由吉姆‧貝克與其妻共同創立的基督教電視節目。
  ②拉爾夫‧巴克西(1938—),美國作家、導演、製片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投入動畫製作,《巫士之戰》與《魔戒》是他令別於一九七七和一九七八年製作的動畫電影,其中《魔戒》印根據托爾金的小說《魔戒》拍攝的。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1:07

第十九章 阿狼變身

01

  這天晚上,他們睡在一間被大火燒毀的破屋裡,這殘垣斷壁一邊是開闊的草地,另一邊則是被火勢侵蝕過的森林殘骸。田地彼端有間農舍,不過傑克認爲,只要他們儘量留在屋裡,保持安靜,他和
阿狼就應當可以相安無事。日落之後,阿狼鑽進森林,低垂的臉幾乎貼到地面,傑克望著他緩緩消失在視野中,覺得他的姿態好像近視的人正摸索尋找遺落的眼鏡。等候阿狼返回的傑克,忐忑的情緒逐漸升高,他覺得自己好像能看見踩到捕獸夾的阿狼忍耐著不叫出聲,正在扯弄腿上的獸夾。終於他看見阿狼歸來,這回他抬頭挺胸,握著兩把植物,樹莖草根從他拳頭的縫隙垂下。

  「你帶了什麼回來,阿狼?」傑克問。

  「藥草。」阿狼愁眉苦臉,「可是不是很好,傑克。嗷嗚!你的世界裡的東西都不太好!」

  「藥草?什麼意思?」

  阿狼不再多作解釋。他從吊帶褲的上衣口袋撈出兩根火柴,生起一小堆火,然後問傑克能不能找到罐子。傑克到水溝裡撿來一個啤酒罐。阿狼聞了聞,臉皺成一團。

  「又是臭臭的東西。需要水,傑克。乾淨的水。我去找,如果你太累的話。」

  「阿狼,我要先知道你想做什麼。」

  「我去找。」阿狼說,「草地對面就有農場。嗷嗚!那裡會有水。你休息。」

  傑克想像某個農婦晚餐後洗著盤子,從廚房窗戶望出去,竟見到雙手毛茸茸的阿狼,一手拿著啤酒罐、另一手抱著一堆樹枝和草莖,在庭院裡鬼鬼祟祟找水的光景。

  「我去吧。」他說。

  農舍距離他們露宿之處不到五百英呎,越過草地,農舍溫暖的燈光清晰可見。傑克走去,安然無事地用農舍旁的水龍頭裝滿啤酒罐,回程半途中,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清楚地映在草地上,於是仰頭張望天空。

  月亮正從東方地平線升起,此時已接近滿月。

  帶著憂慮的心情,傑克回到廢墟,將裝滿水的罐子交給阿狼。阿狼聞了聞,又皺起眉頭,但沒說什麼。他把罐子放到火上,再將他從樹林裡帶回的東西碾碎,然後將細末塞進罐頂小孔。過了五分鐘左右,一股恐怖的氣味——某種濃烈的氣味,實在稱不上好聞——伴隨著蒸氣飄散出來。傑克五官扭曲。他十分肯定阿狼會要求他喝下那罐東西,他也毫不懷疑那東西鐵定會要了他的小命。搞不好是那種慢吞吞、折磨人的死法。

  他閉上眼,誇張地大聲打鼾。假使阿狼認爲他在睡覺,就不會打擾他。沒人會故意叫醒生病的人,對吧?何況傑克真的是個病人;入夜之後,他的高燒再度來襲,侵入體内,即便全身毛孔都在出汗,他仍感到陣陣寒意。

  透過眼皮的小縫,他看見阿狼將啤酒罐擺到一旁放涼。阿狼坐下,仰望天空,佈滿毛髮的雙手環抱膝頭。他的臉龐盪漾著做夢般的神情,有種奇異的美感。

  他正望著月亮,傑克心想,隱隱感到某種恐懼。

  我們變身的時候不會接近牲口。

  噢,傑森哪,絕對不會!不然我們會把它們吃掉!

  阿狼,告訴我:現在我變成你的牲口了嗎?

  傑克渾身顫慄。

  又過了五分鐘——傑克幾乎真的睡著了——阿狼彎下腰聞聞罐子,點點頭,拿起罐子走向傑克。傑克倚在焦黑倒塌的樑邊,脖子後面墊著一件充當枕頭的襯衫。他緊緊閉著眼睛,再次假裝打鼾。

  「喝吧,傑克。」阿狼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你醒著。你騙不了阿狼。」

  傑克怏怏地睜開眼睛。

  「你怎麼知道?」

  「人有睡著的味道和清醒的味道。」阿狼說,「就算是陌生人也應該聞得出來,不是嗎?」

  「應該聞不出來吧。」傑克說。

  「反正,你得把這個喝下去。這是草藥。把它喝掉,傑克,此時此刻。」

  「我不想喝。」傑克說。罐子裡的液體就像從沼澤撈出的臭水,令人噁心。

  「傑克,」阿狼說,「你身上有生病的味道。」

  傑克看著他,不發一語。

  「真的,」阿狼說,「而且越來越嚴重。還不是真的很臭,可是——嗷嗚!——如果你不喝點藥,會越來越臭哦。」

  「阿狼,我知道你鼻子很靈,在魔域裡你能用鼻子找出好東西或藥草,不過,這裡是『臭臭國』啊,你忘了嗎?你撿回來的可能是雜草、有毒的樹枝、很苦的野菜,還有——」

  「這些是好東西。」阿狼說,「只是不夠強壯,上帝處罰它們。」阿狼沉吟著,「這裡不是每個東西都很臭,傑克,也有好聞的東西。不過那些好聞的東西就像這些藥草一樣。很虛弱。我覺得它們也強壯過,很久以前。」

  阿狼再次用做夢般的神情眺望著月亮,傑克先前憂心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相信這裡以前一定也是個好地方。」阿狼說,「乾淨而且充滿力量……」

  「阿狼?」傑克低聲喚他,「阿狼,你手掌上的毛又長出來了。」

  阿狼驚醒過來,看著傑克。有一瞬間——當然這也許是高燒産生的錯覺,就算不是,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阿狼用貪婪饑渴的眼神盯著傑克。接著他似乎想搖醒自己,彷彿做了場噩夢。

  「對。」他說,「可是我不想討論這個,我也不想要你討論這個。這不重要,現在還不重要。嗷嗚!把藥喝下去,傑克,你只要管這個就好了。」

  看來阿狼是不由分說硬要他喝下草藥了。要是傑克繼續抗拒,可能阿狼會認爲自己有義務把他的嘴巴扳開,硬把藥湯灌進去。

  「你別忘了,如果這東西把我害死,就沒人陪你了。」傑克冷酷地說完,拿起罐子,還是溫的。

  難以言喻的痛苦在阿狼臉上擴散開來。他把眼鏡往上推。

  「我不會傷害你,傑克——阿狼永遠不會想傷害傑克。」他臉上哀傷的表情極度誇張,若非阿狼如此真誠,這模樣會顯得十分可笑。

  傑克放棄抵抗,喝下罐裡的東西。他實在無法看著阿狼受傷的表情卻還繼續堅持己見。藥湯的味道跟他想像的一樣難喝……剛才是不是有一瞬間世界搖晃了一下?就好像他要「騰」回魔域的時候那樣?

  「阿狼!」他大叫,「阿狼,抓住我的手!」

  阿狼握住他的手,又擔心又興奮。

  「傑克?傑克?怎麼了?」

  傑克口中草藥的味道逐漸消散。同時,一股暖意——就像某些母親允許的場合,他喝了點白蘭地時那種熱熱的感覺——取而代之在胃裡擴散開來。他周圍飄渺的世界再度穩定成形。那短暫的動搖可能又是另一個錯覺……然而傑克心底並不這麼認爲。

  我們差點就過去了。有一瞬間,非常接近了。也許,我可以不用依靠魔汁……也許我能靠自己的力量!

  「傑克?怎麼回事?」

  「我覺得好多了。」他堆起笑臉,「感覺好多了,就這樣。」同時他發現自己確實舒服多了。

  「你聞起來也好多了。」阿狼爽朗地說,「嗷嗚!嗷嗚!」

02

  第二天,他的病情持續好轉,只不過仍有些體力不濟。阿狼讓他「騎」在背上,兩人緩緩向西方前進。天色將暗之際,他們開始尋找當晚落腳的地方。傑克在一個污穢的小峽谷中看見一間柴房,周圍堆滿垃圾和廢輪胎。阿狼沉默地同意了。這一整天他始終很陰沉,也不太說話。

  傑克幾乎當場昏睡,直到十一點左右,才因尿意清醒過來。他往旁邊看,發現阿狼休息的位置空空盪盪。傑克以爲阿狼大概又出去找藥草了,他皺皺鼻頭,不過假如阿狼期望他再喝點那玩意,他也願意。因爲那確實讓他好過許多。

  他繞到屋外,一個體態纖瘦頎長的男孩,只穿著内褲,襯衫鈕扣敞開,鞋帶未繫,站在牆邊解起小便。他似乎尿了好長一段時間,同時,他仰頭遙望穹蒼,在這中西部的十月底,儘管嚴酷的寒冬再不久就要發動攻勢,今夜吹拂的溫暖微風仍短暫製造出一種近乎熱帶的錯覺。

  月亮懸浮在夜幕之上,潔白渾圓而美好。它綻放出清澈又迷魅的詭奇光暈,彷彿要照亮一切,同時又讓一切曖昧不明。傑克發覺自己看得入神,像被催眠一樣,卻不特別在意。

  我們變身的時候不會接近牲口。噢,傑森哪,絕對不會!

  我變成你的牲口了嗎,阿狼?

  月亮上出現一張臉。傑克毫不驚訝,那是阿狼的臉……只不過那不是一張寬大爽朗、帶點驚懼、單純善良的臉孔。月亮上的臉孔尖瘦,而且晦暗;那張臉上的獸毛令整張臉孔看起來陰暗不明,然而毛髮並非真正的重點。那臉上的陰沉之氣,源自一股熱切的慾望。

  我們不會接近牲口,不然我們會吃掉它們、吃掉它們,我們會吃掉它們哦,傑克,我們——

  映在月亮上的是頭野獸嘶吼的臉孔,暗影刻入它的五官,它張開血盆大口,下頷仰起,姿態宛如猛獸臨將撲殺前的最後一秒。

  我們會吃掉牲口,我們會屠殺,我們會屠殺、屠殺、屠殺

  有隻手指搭上傑克的肩膀,然後慢慢滑向他的手腕。

  佇立在牆邊的傑克,一隻手還握著自己的陰莖,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夾著,仰頭望月。這一刻一股溫熱的小便正從他體内噴射而出。

  「我嚇著你了。」阿狼在他背後說,「對不起,傑克。上帝處罰我。」

  一時間,傑克並不認爲阿狼真的覺得抱歉。一時間,傑克覺得阿狼正在獰笑。傑克突然覺得自己鐵定會被吃掉。

  什麼磚蓋的房子啊?他胡亂想起三隻小豬的故事,大野狼來了,我連茅草蓋的房子都沒得躲。

  這一刻,恐懼降臨了,純粹的恐懼在血管裡竄流,比任何高燒都要火熱。

  誰怕那個大野狼,大野狼、壞蛋大野——

  「傑克?」

  我怕、我怕、我怕、噢!上帝,我怕死大野狼了——他慢慢轉過身。

  阿狼的臉,在他們爬下小峽谷鑽進柴房睡覺時,還只是有點鬍渣,現在卻佈滿濃密的鬍鬚,一路從太陽穴延伸到顴骨上。他的眼眸跳動著橘紅色的光芒。

  「阿狼,你沒事吧?」傑克喘不過氣似的低聲問道。這是他所能發出的最大音量了。

  「沒事。」阿狼說,「我跟月亮賽跑去了。月亮好漂亮。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不過我很好,傑克。」阿狼咧嘴微笑,證明自己很好,露出滿嘴粗大尖利的獠牙。令人麻痹的恐懼感團團包圍傑克。那感覺就像看見電影裡的異形朝自己張大嘴。

  阿狼看見他的反應,長滿鬍子的臉上閃過受傷的表情。然而,在那層傷感之下——只是很淺的地方——卻是另一張臉孔。那張臉孔上的雀躍笑容中露出滿嘴獠牙。那張臉孔會追逐獵物,直到鮮血從獵物的口鼻淌下,害怕地掙扎哀叫。那張臉孔在把尖叫的獵物開膛破肚後,會露出滿意的微笑。

  他會微笑,就算傑克就是那頭獵物。

  或者說,尤其是在傑克變成獵物的時候。

  「傑克,對不起。」他說,「時候……時候到了。我們一定要做點事。我們要……明天。我們明天要……要……」他仰望天際凝望夜空時,被催眠似的迷濛神情擴散開來。

  他伸長脖子,仰天長嘯。

  傑克覺得自己聽見了——但非常微弱——月亮上的阿狼也仰頭呼號回應。

  恐懼靜靜滲入全身細胞。當晚,傑克再也無法成眠。

03

  第二天,阿狼好一點了。只是一點點,緊繃的情緒導致他心煩意亂。當他試著告訴傑克,盡他所能解釋接下來該怎麼做時,頭頂一架噴射機凌空而過。阿狼跳起來,衝出去對著噴射機長嗥,高舉雙拳衝著天空揮舞。他的腳變大了,將廉價皮鞋撐開,所以他毛茸茸的腳又恢復了赤腳。

  他努力解釋,但除了古老的故事與傳說外,說不出別的什麼。他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裡,變身時是什麼情況,然而他感覺到,若是發生在「陌生人」的世界,情況會變得更糟——力量更強大,而且更危險。他現在就有這種強烈的感覺。他感覺到那股力量貫穿身體,當今晚月亮升起,他相信她會將他帶走。

  他一而再、再而三重申,他寧願葬送自己的性命,也絕對不願傷害傑克。

04

  戴利維爾是距離最近的小鎮。鎮公所外的大鐘在正午時響過不久後,傑克進入鎮區。他走進真值五金行,一手塞在褲袋裡,撫摸那捲消瘦的鈔票。

  「需要什麼,孩子?」

  傑克回答:「我想要買一個掛鎖。」

  「過來看看吧。這裡有耶魯、摩斯勒、洛克泰德,各種牌子應有盡有。你想買哪一種?」

  「大的。」傑克陰鬱的眼神看著店員,多少帶點焦躁。他的面容憔悴,卻未折損他懾人的俊美。

  「大的。」店員玩味了一番,「你要拿它來幹什麼呢,介意我問嗎?」

  「給狗用的。」傑克沉穩地說,編著故事。人們永遠想聽故事。從那間他們窩了兩晚的柴房趕來的路上,他早就準備好了。

  「我要拿來鎖我的狗。他會咬人。」

05

  他挑的鎖花了十塊錢,傑克最後的家當也只剩大約十塊錢了。他捨不得這筆錢,差點就要改買更便宜的鎖……接著他想起昨天晚上,阿狼的眼睛射出的橘色火光,昂首對月呼號的情景。

  他終究還是付了這筆錢。

  趕回柴房的路上,他對著每輛經過的汽車舉起大拇指,當然,沒有一輛停下來。也許是因爲他的眼神太過慌亂、太過驚狂。當然,他確實感到了那份瘋狂。五金行店員借他看的報紙上,載明今天的日落時間是傍晚六點整。分秒不差。月亮升起的時間報上沒寫,傑克猜測,最晚不超過七點。現在已經下午一點了,但是晚上應該把阿狼鎖在哪裡,他遲遲生不出個主意。

  你一定要把我鎖起來,傑克。 阿狼這麼告訴他,關牢一點。不然要是我逃出來,我會傷害所有被我碰到或抓到的東西。甚至是你呀,傑克。連你都不會放過。所以你要把我好好關起來,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都不能放我出來。整整三天哦,傑克。要等到月亮開始不圓了才行。三天……甚至四天,如果你沒有把握的話。

  當然好,可是要關在哪兒呢?必須在個遠離人群的地方,這麼一來,如果——不對,他有些不甘願地自我糾正:當阿狼開始嗥叫時,才不會讓人聽見。總之,一定要找到一個比他們目前暫住的柴房更牢靠的地方。就算傑克將這把嶄新的大鎖扣在那柴房門上,阿狼也會破門而出的。

  哪裡才好呢?

  他毫無概念,但他知道自己只剩六個小時……或許更短。

  傑克趕路的腳步更緊湊了。

06

  他們一同走來的漫長路上,曾經路過幾間空屋,甚至在其中一間睡過一晚。傑克從戴利維爾返回途中,也拼命留意是否有空屋的跡象:他搜尋無人修繕的破窗、《吉屋出售》的告示牌,或者有沒有哪些人家門前的草坪已經長到跟屋前台階一樣高,以及任何乏人居住的空屋徵兆。倒不是說他想在阿狼變身期間把他在某個農夫的卧房裡關上三天,因爲阿狼有能力輕易摧毀門扇。不過農舍通常都有地窖,或許那會管用。

  一扇堅實的橡木門,嵌在草坪環繞的土墩上,就像童話故事裡描述的,而門後是個沒有水泥磚牆、沒有窗戶的空間——一個地底的房間或是沒有任何生物能在一個月内挖條隧道逃出去的地洞。地窖能困住阿狼,而且泥地和泥牆也能避免阿狼弄傷自己。

  然而那些來時路上經過的空農舍、地窖,距離他們少說也有三四十英哩。他們勢必無法在月亮升起前趕那麼遠的路,更何況,即將變身的阿狼會願意奔跑四十英哩,只爲了把自己孤單地鎖進一間沒有食物的牢房嗎?

  會不會,其實,他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會不會阿狼已經到了即將變身的臨界點,於是拒絕任何形式的囚禁?會不會他體内那個躍躍欲試、饑渴貪婪的性格已經破繭而出,正在環視這個陌生的新世界,納悶著獵物都藏身何處?那個隨時有可能撐裂傑克口袋縫線的大鎖,也許將無用武之地。

  傑克領悟到,自己大可一走了之。他可以走回戴利維爾,然後繼續自己的旅程。只要再走個一兩天,就能抵達拉佩爾或西塞羅,他也許可以到餐廳打一下午零工,或是到田裡幫忙幾個小時,藉此賺個幾塊錢,或是換來一兩餐飯,最後在接下來幾天中,一路直奔伊利諾州邊界。到了伊利諾州一切就好辦了,傑克心想——雖然要怎麼走心裡還沒個底,但他有十足把握,一旦進入伊利諾州,不出兩天,他肯定能走到斯普林菲爾德市與塞耶中學。

  此外,到了柴房就在前方四分之一英哩處時,傑克不禁又開始疑惑,他該如何將阿狼介紹給理查德‧斯洛特?他那領帶端正、戴著圓框眼鏡、穿著上等科爾多瓦皮鞋的老友理查德?理查德‧斯洛特是個極度理性的人,雖然才智過人,卻也非常固執己見。

  「眼見爲憑」幾乎是他信奉的圭臬。自小理查德就對童話故事不感興趣,就算看見迪士尼卡通裡的仙女婆婆將南瓜變成馬車,或邪惡的後母擁有會說話的魔鏡時,理查德也從未因此激動。這些神奇的魔法從來無法誘惑六歲(或八歲、十歲)的小理查德——甚至比不上一張電子顯微鏡的圖片。理查德將熱情用來擁抱魔術方塊,他可以在九十秒内解開難題,然而傑克並不認爲他會願意將這份腦力沿用到接受一個身高六英呎、年方十六歲的狼人身上。

  有一小段時間,傑克在路上無助地躊躇不前——刹那間,傑克幾乎認爲自己有辦法就這麼抛下阿狼,獨自去找理查德,繼續他尋找魔符的旅程。

  假如他把我當成牲口,該怎麼辦?傑克在沉默中自問。接下來他想起的是,阿狼衝進小溪,前去解救他那些驚恐牲口時奮不顧身的模樣。

07

  柴房空空盪盪。一見到敞開的門,傑克旋即明白,阿狼自己跑出去了。傑克踉蹌著衝下小峽谷,在一片垃圾中踢開一條步道時,心中滿是不可置信的心情。阿狼不可能自己跑得太遠,偏偏事實正是如此。

  「我回來了。」傑克呼喚,「嘿,阿狼?我把鎖買回來了。」他知道他在自言自語,檢查過後,也越發確定了。他的背包放在一張小板凳上,一疊一九七三年發行、已經糊爛的雜誌擺在旁邊。這間沒有窗戶的小柴房一角,一堆枯柴凌亂散置,彷彿有人試圖囤積冬季柴火。除此之外,柴房光秃秃地空無一物。傑克轉身離開門口,絕望地看著小峽谷頂端。

  雜草叢中廢輪胎東一個、西一個,還有一捆褪色朽爛的競選宣傳手冊,上面依稀看得見候選人的名字「拉格」,一塊鏽跡斑斑、藍白相間的康乃狄克州車牌以及酒標褪成白色的空啤酒瓶……就是沒有阿狼。傑克舉起雙手,在嘴邊圈成杯狀:「嘿,阿狼!我回來了!」他不抱期待,也確實沒人回應。阿狼不見了。

  「可惡。」傑克將手壓在自己的唇上。惱怒、寬慰、焦慮,種種情緒奔騰,在他心中衝突交戰。

  阿狼離開是爲了保護傑克的性命——這一定是他消失的用意。傑克一出發前往戴利維爾,阿狼就偷偷溜走了。他邁開那永不疲倦的雙腿逃跑了,現在也許已在數英哩之外,靜候月亮升起。此時此刻,阿狼有可能在任何地方。

  這個發現是傑克焦慮的部分來源。小峽谷旁的田野盡頭,能看見一片樹林,阿狼或許去了那裡,把他能找到的小動物全抓來大快朵頤,兔子、田鼠、鼹鼠或獾,甚至是《柳林風聲》① 裡出現過的所有角色。這還算好的。阿狼也可能聞到人類飼養的家畜,不管是什麼動物,而導致自己陷入險境。傑克還想到,阿狼還可能把目標放在農夫和他的家人身上。甚至更糟的是,阿狼也許會長驅直入,闖進他們北邊的某個小鎮。傑克無法肯定,但他猜想一個變身後的狼人應該有能力在終於被人擊斃前,撕爛半打無辜的受害者。

  「該死、該死、該死。」傑克咒罵著,開始爬上小峽谷另一頭。他並不真的認爲自己能找到阿狼——他意識到,或許永遠不會再見到阿狼了。幾天後,他將在某份地方小報上看見一則災難新聞報導,叙述一頭狼人闖到大街上尋找食物,導致駭人的大屠殺。報上將會出現更多受害者姓名,就像那則地震新聞裡記載的:席柯、海德、海根……

  首先他轉往馬路方向,抱著一絲希望,期待看見阿狼魁梧的背影躲躲藏藏地朝東方而去——他不會想往西走,讓自己遇上從戴利維爾返回的傑克。長長的路上和柴房一樣空蕩。

  理所當然吧。

  太陽的軌跡如同傑克腕上的手錶一樣準確,早已滑下頂點,低垂在西方。

  傑克絕望地轉向田野和田野後方那片樹林。四處亂竄的冷風吹來,壓彎了田野上的草尖,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動靜。

  獵殺狼人的行動依舊持續,幾天後,報上將會出現這樣的標題。

  這時,樹林邊緣一塊棕色的大石動了一下,傑克才發現,那石塊其實是阿狼。他蹲伏在地上,凝視傑克。

  「噢,你這讓人頭痛的麻煩精。」傑克說道,然而在這總算放心的感覺中,傑克知道自己内心深處有一小部分偷偷爲了阿狼的離去而高興。他走向阿狼。

  阿狼動也不動,他的姿態感覺很緊繃,變得更敏感、更有戒心。傑克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更大的勇氣。

  再往前走二十碼,傑克看見阿狼變身的程度又增加了。他的體毛更濃密、更蓬鬆,宛如剛洗過吹乾的頭髮。臉上的毛髮從太陽穴蔓延到眼睛下方。即使蹲在地上仍看得出來,他的體型變得更加壯碩、更有力量,雙眼像兩團流動的火焰,射出萬聖節的橘色光芒。

  傑克勉強再走近一點。當他以爲阿狼的手指已變成獸掌時,差點停下腳步,後來才看清楚,阿狼的手已完全被黝黑的粗毛覆蓋。阿狼仍用火光熊熊的眼睛注視著他。自從在魔域的溪畔與放牧的阿狼相遇以來,傑克第一次感到無法解湊他臉上的表情。也許阿狼已經變成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人,也或許只是因爲臉上的毛髮遮掩。傑克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阿狼正沉浸在某種強烈的情緒中。

  直到距離阿狼十幾英呎處,傑克再也無法走得更近了。他強迫自己直視這頭狼人的眼睛。

  「再一下下,傑克。」阿狼笨拙地扯出一個可怕的笑容。

  「我以爲你跑掉了。」傑克說。

  「我一直坐在這裡,看著你回來。嗷嗚!」

  傑克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怪的是,這讓他想起小紅帽與大灰狼的故事。阿狼的牙齒看來格外擁擠、尖銳而有力。

  「我買了鎖。」傑克又說。他從口袋裡掏出鎖頭,亮了一下。

  「我出去的時候,你想到什麼適合的地方了嗎,阿狼?」

  面對傑克,阿狼的整張臉——眼睛、牙齒、所有一切——光燦逼人。

  「現在你是我的牲口了,傑克。」阿狼說完,抬起頭呼號了許久、許久。

08

  如果傑克‧索亞沒那麼害怕,他可能會說:「別鬧了,好不好?」或是「你再叫下去,全國的野狗都要被你叫來了。」偏偏這些調侃全哽在喉嚨裡,因爲他怕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阿狼再次擺出他的「一號友善微笑」,那表情看起來活像是在替金蘇菜刀拍電視廣告。他敏捷地起身。約翰‧列儂式的眼鏡幾乎淹沒在他的鬍髭和頭髮中。傑克覺得,現在的阿狼看起來至少有七英呎高,而且就像奧特萊酒館儲藏室裡的大酒桶那麼粗壯。

  「你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屬於這個世界,傑克。」阿狼說。

  傑克終於分辨出阿狼此時的心情。阿狼欣喜若狂,就像個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之下,赢得一場艱難比賽的勝利者。勝利感盡頭隱約浮動的,是傑克曾經見過的神情,那是原始而雀躍的獸性。

  「好香的味道!嗷嗚!嗷嗚!」

  傑克戰戰兢兢,後退了一步,懷疑自己是否在阿狼的上風處。

  「你以前從來沒稱讚過這裡的味道。」傑克說得斷斷續續。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阿狼說,「好東西。很多很多好東西——到處都是。阿狼會找到它們,我打包票。」

  這讓傑克感覺更糟了,因爲這時他看見——幾乎感受到——阿狼發紅的眼眸中,赤裸而自信地閃動著貪慾,那是種非關道德的饑渴。凡被我抓到的我都要吃掉,那雙眼睛這麼說。它們渴望獵捕,期待殺戮。

  「但願你說的不是人類的味道,阿狼。」傑克悄悄說道。

  阿狼昂起下巴,呼咕嚕呼咕嚕冒出一串半是狼嗥的笑聲。

  「阿狼要吃東西。」他的聲音裡也全是掩不住的雀躍,「噢,傑克,時辰到了,狼族就一定要吃東西!吃東西!嗷嗚!」

  「我得把你關進柴房,」傑克說,「記得嗎,阿狼?我買了鎖呀。我們得祈禱它鎖得住你。我們快去柴房吧,阿狼。你快把我的屎都嚇出來了。」

  這下逗得阿狼扯嗓大笑,洪鐘般的笑聲在他的胸膛嗡嗡共鳴。

  「你害怕!阿狼知道!阿狼知道,傑克!你有害怕的味道!」

  「我不怕。」傑克說,「我們進去吧,好嗎?」

  「我才不會進柴房呢。」一條又尖又長的舌頭垂向下巴,「不要,我不進去,傑克。阿狼不進去。阿狼不能進去柴房。」他的嘴咧得更開了,尖利的牙齒閃閃發亮。

  「阿狼記得呀,傑克。嗷嗚!此時此刻!阿狼記得呀!」

  傑克往後退。

  「更多害怕的味道哦。連你的鞋子上都有,傑克。嗷嗚!」

  連鞋子上都有害怕的味道,也未免太滑稽了。

  「你得進柴房裡關著,這才是你該記住的事。」

  「錯了!嗷嗚!是你要進柴房,傑克!傑克進柴房!我記得呀,嗷嗚!」

  狼人雙眼中的橘紅色火光收斂成一抹渾厚飽足的紫色。

  「是《好農經》說的,傑克。有一篇叫《狼族不可傷害牧群》。你記得吧,傑克?牲口要關進畜棚裡,記得嗎?然後把門鎖起來。當狼族知道自己要變身的時候,他要把牲口關進畜棚、把門鎖上。他不會傷害自己的牲口呀。」

  阿狼再次張開血盆大口,又黑又長的舌尖愉快地向上捲曲。

  「不會!不會!阿狼不會傷害他的牲口!嗷嗚!此時此刻!」

  「你要把我鎖在柴房裡三天?」傑克問。

  「我一定要吃東西呀,傑克。」阿狼簡短地回答,傑克從他直直逼視的流轉眼神中感受到某種黑暗、迅猛、不祥的氣息。

  「月亮叫我跟她一起跑的時候,我就要吃東西。這裡好香呀,傑克。阿狼有好多東西可以吃。等我跟月亮跑完了,傑克就可以從柴房出來了。」

  「如果我不想被鎖起來三天呢?」

  「那阿狼會殺死傑克。然後阿狼會被處死。」

  「這全是《好農經》教你的,是嗎?」

  阿狼點頭。

  「我記起來了,我及時記起來了呀,傑克。我在等你的時候想起來的。」

  傑克仍在努力適應阿狼所說的話。他得關在柴房裡三天,不吃不喝。阿狼在外面,恣意遊蕩。

  他成爲階下囚,而阿狼則盡情擁抱整個世界。然而這八成是他在阿狼變身期間,唯一能保全性命的辦法。如今他面前攤著兩個選擇,要不是迅速被解決,不然就是關起來慢慢餓死。他寧可選擇餓肚子。但轉念一想,傑克突然又覺得,這種逆轉或許只是表面上的——傑克在柴房裡,依然擁有自由之身,而阿狼雖然到外面闖蕩,但整個世界就是他的牢籠枷鎖。只不過他的籠子比傑克的大。

  「那就求上帝保佑《好農經》吧。我自己打死都想不出這種辦法。」

  阿狼又對他笑了笑,接著仰頭面對天頂,迷茫的臉上盈滿思念的表情。

  「只剩一下下了,傑克。你是牲口。我必須把你關進去。」

  「好吧。」傑克說,「我猜你非這麼做不可。」

  彷彿傑克說了異常有趣的笑話一樣,阿狼再次發出狼嗥似的笑聲,一把抱住傑克的腰,提著他一路穿過田野。

  「阿狼會照顧你呀,傑克。」

  他一邊說著,一邊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臟六腑全吼出來般發出狼嗥。走到小峽谷頂端,他溫柔地將懷裡的男孩放下。

  「阿狼。」傑克說。

  阿狼張著嘴,正在搔自己的胯下。

  「你不能殺人,阿狼。」傑克說,「你一定要記得——如果你記得住《好農經》的話,那你也一定記得住這件事。要是你殺了人,他們一定會獵捕你。不管你殺的是什麼人,就算只有一個也好,接下來就會有一大群人聚集起來追殺你。阿狼,相信我,他們一定會想辦法逮到你,到時候他們會把你的皮剝下來,釘在布告欄上。」

  「阿狼不殺人,小傑克。動物比人類香多了。不殺人。嗷嗚!」

  他們沿著斜坡走下小峽谷。傑克從口袋裡取出掛鎖,將它解開又扣上好幾次,示範如何使用鑰匙。

  「然後你把鑰匙從下面的門縫塞進來給我,懂嗎?」他問,「等你變回來,我會再把鑰匙塞到外面給你。」傑克看著門底下的縫隙——門板底端距離地面還有兩英吋寬。

  「知道了,傑克。你會把鑰匙塞回來給我。」

  「呃,那現在怎麼辦?」傑克問道,「我現在就要進去了嗎?」

  「坐在那裡。」阿狼手指著大約門内一英呎的地上。

  傑克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走進柴房,坐在他指定的地上。阿狼自己則蹲下來,就在柴房敞開的門外。他看也不看,就對傑克伸出手。傑克握住阿狼的手,感覺就像握住兩隻兔子大小的毛茸茸生物。阿狼用力回握,傑克差點叫出來——不過即使喊痛,他也不認爲阿狼會聽見。阿狼又直瞪著天空了,做夢般祥和而癡迷的神情停駐在臉上。過了一兩秒,傑克才在阿狼手心裡調整出比較舒服的握法。

  「我們要一直這樣坐著嗎?」他問。

  幾乎過了一分鐘,傑克才等到阿狼的回應。

  「直到……」他說著,再度捏緊傑克的手。

09

  他們就這麼坐著,分處門裡門外,一連數小時,直到天色開始迷濛。最接近的二十分鐘,阿狼的身體持續細微地碎動,隨著夜色越發濃重,阿狼雙手的顫抖也跟著越來越強烈。傑克認爲,此刻的阿狼就像最優秀的賽馬,激動地在起跑線前屏息,等待著比賽開始的槍響,等待閘門開啓的那一瞬間。

  「她要把我帶走了。」阿狼溫柔地說,「很快我們就會一起賽跑。真希望你也能來,傑克。」

  他扭過頭凝視傑克。當他吐露這句肺腑之言時,傑克也看見了,他體内似乎還有另一個部分,正無聲地告訴他:我可以和你一起賽跑,也可以獵殺你呢,小朋友。

  「我猜,該是關門的時候了。」傑克試著收回自己的手,卻離不開阿狼的掌握,直到阿狼有些倨傲地放開傑克。

  「鎖起來。傑克在裡面,阿狼在外面。」阿狼的雙眼迸出火光,就像怪獸埃爾羅伊眼底滾動的紅色熔岩。

  「別忘了,你要負責牲口的安全。」傑克往後退,走入柴房深處。

  「牲口關進畜棚,大鎖放在門上。阿狼不會傷害他的牲口。」阿狼眼眸中的焰光逐漸平息,變成一抹模糊的橘色。

  「把鎖掛上去吧。」

  「上帝有他的安排,我正在遵從他的旨意。」阿狼說,「我要把上帝安排的鎖,放在上帝安排的門上,看見了嗎?」

  他用力關上門,傑克立時被封進一片黑暗中。

  「聽見了嗎,傑克?這是上帝安排的鎖的聲音。」

  傑克聽見金屬鎖頭喀的一聲,穿進門上的金屬扣環,接著又是喀啦一響,阿狼已經把鎖頭扣上了。

  「鑰匙給我吧。」傑克說。

  「上帝安排的鑰匙,此時此刻。」阿狼說。

  鑰匙喀啦喀啦伸入鎖孔,再喀啦喀啦地抽出來。下一秒,鑰匙從門口積著塵埃的泥地彈進來,幾乎就要彈上柴房裡的木頭地板。

  「謝了。」傑克用氣音說道。他彎下腰,手指在木板上撥弄,直到摸到那把鑰匙。好一段時間,傑克用力將鑰匙握在掌心,直到鑰匙幾乎陷進皮膚裡——鑰匙在他手心留下的那道狀似佛羅里達州的瘀痕將會維持五天,屆時傑克會因爲被警察逮捕的躁動情緒而沒注意到瘀痕已經散去。鬆開手後,傑克小心翼翼地將鑰匙收進口袋。屋外,阿狼猶如被激怒的人,發出短促規律的喘息。

  「你在生我的氣嗎,阿狼?」他對著門口低語,一隻拳頭猛然擊在門上,「不會呀!不生氣!嗷嗚!」

  「那就好。」傑克說,「不能傷害人,阿狼。千萬記得。否則他們會追捕你,把你殺了。」

  「阿狼不——會——傷——人——!」阿狼的尾音拖長,成爲一長聲狼嗥。他的身軀砰一聲撞在門板上,佈滿黑色長毛的腳趾伸進門底縫隙。

  傑克知道,阿狼已經站起來,全身趴在門上。

  「沒有生氣,傑克,」阿狼輕輕回應,彷彿剛才的叫喊使他蒙羞。

  「阿狼沒有生氣。阿狼只是想吃東西,傑克。很快就要開始了。上帝安排得那麼快。」

  「我明白。」傑克突然感到自己必須大哭一場——他但願道別時自己曾經擁抱他。更教他痛苦的是,但願他們當初在那農舍裡多住幾天,那麼這時就會是他站在地窖門外,而阿狼則安全地囚禁在地窖中。

  阿狼被安全地囚禁的古怪思想,又令人心煩地冒出來了。

  阿狼的腳趾從門縫底下抽開,那一瞬間,傑克覺得那雙腳似乎變得更精瘦、更結實。

  阿狼低吼、咕噥、喘氣、再次低吟。他退離門口,發出類似「啊」的叫喊。

  「阿狼?」

  傑克上方傳來一陣驚心動魄的長嗥:阿狼已經攀上小峽谷頂端了。

  「路上小心。」傑克知道阿狼聽不見他說話了,他也擔心,即便阿狼還聽得見他,可能也已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了。

  很快地,一連串呼號陣陣襲來——那是終於得到自由的歡呼,抑或甦醒後卻發現自己仍身陷枷鎖的絕望呐喊,傑克無法分辨。哀愴、原始,透出一種奇詭的美感,可憐的阿狼的叫聲在月光映照的空氣中飄升,就像黑夜中隨風甩動的披巾。直到傑克伸手環抱自己,胸膛感受到手臂的顫動,他這才發現自己正在發抖。

  長長狼嗥逐漸遠去,散佚在空氣中。阿狼和月亮賽跑去了。

10

  長達三天三夜,阿狼肆無忌憚追求所需的食物,清晨拂曉才入睡,正午便醒來。他睡在一棵傾倒的橡樹樹幹下的凹洞中。事實顯然有違傑克悲觀的預感,阿狼並未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幽禁。田野另一頭那片樹林幅員遼闊,足以源源不絕供應阿狼所需。田鼠、野兔、野生貓狗、松鼠——這些食物得來不費吹灰之力。他大可安然待在這片樹林裡,坐擁這些遠超過他所需的食物,甚至足夠應付他下一次的變身。

  然而阿狼必須追隨月亮的腳步,他無法將自己限制在森林中,正如同他無法阻止自己變身的歷程。他在月亮的帶領下四處漫遊,穿越穀倉旁的空地和放牧的農場,行經郊區與世隔絕的屋舍。他走過尚未鋪完的道路,推土機和壓路機宛如沉睡中的恐龍蹲踞在道路兩側。他的智慧有半數來自準確無誤的靈敏嗅覺,就算形容爲天賦異禀也不爲過。阿狼不僅能在距離農場五英哩之外,在牛群和豬舍間分辨出一籠雞的氣味——這還是最基本的——他甚至能聞到雞的動態。他聞得出來,睡著的豬群中有隻豬的腳受傷了,而牛群中有頭牛的乳房患了潰瘍。

  這世界不再只是個充滿死亡與化學毒物惡臭的世界——畢竟,引領他的,是這個世界的月亮,不是嗎?一種古老的、原生的存在秩序在阿狼的旅途中與他相遇。他呼吸著地表上殘存的任何原始的甘美與力量,汲取那些也許我們曾與魔域共享的質地。即便在他接近某些人類的寓所時,在他扯開人類飼養的寵物狗的脊髓,將它大卸八塊、生吞活剝時,阿狼依然感受得到,地底深處存在一道純淨凜冽的清流,遙遠西方的山頂披覆著潔白明亮的霜雪。對於一個變身後的狼族,此地似乎是個完美的狩獵場域,但若他殺害任何人類,終將天誅地滅。

  阿狼沒有殺人。

  他沒有遇見任何人,或許這是原因所在。變身的三天期間,阿狼屠殺了在印第安納州東部遇上的任何生命形式,將它們大口吞嚥入腹,其中包括一隻臭鼬和村外山丘上、某個穴居在石灰岩洞中的兩個山貓家族。阿狼在樹林中度過的第一晚,一張嘴就抓住一隻低飛的蝙蝠,他咬去蝙蝠的頭,它的身體仍在掙扎,就已被送進他的胃裡。此外還有一大群、一大群家貓家狗。另一個晚上,在狂野而專注的歡愉中,阿狼闖進一個規模幾乎等同一整個街區的豬舍,手刃裡頭的每一頭豬。

  有兩次,阿狼發現一股神秘力量制約著他,提醒他不能傷害自己的牲口,這也使在這個世界梭巡覓食的阿狼感覺彷彿回到了家鄉。倒不是因爲任何抽象的道德觀念束縛,而是地點問題——雖然表面上看來,這兩個地方並無特殊之處。一個是樹林中的空地,阿狼追著一隻兔子走進這裡,另一處是某間農舍骯髒的後院,裡頭有條拴在柱子上的狗正躺在地上嗚咽。當阿狼腳掌踏入這兩個地方時,全身毛髮豎立,一股電流直上背脊。這些是神聖的地方,而進入神聖之地的狼族無法殺戮。如此而已。如同其他所有聖地,它們超然獨立,存在許久,久到足以用「亙古」稱之——或許,「亙古」這個形容詞也能貼切地用來描述阿狼踏進那兩處聖地時的感受,彷彿千百萬年光陰一口氣被壓縮進窄小的空間,讓包圍其中的阿狼深受浩瀚時間巨流衝擊,於是他直截了當地退出聖地,逕自前往其他方向。就像傑克曾目睹的飛天男子,阿狼本身就活在神秘之中,對於這種不解之謎自然也能處之泰然。

  當然,他並沒忘記向傑克‧索亞立下的誓言。

11

  幽禁在柴房中的傑克,發現他被抛進自己的内心世界,畢生第一次如此赤裸地與自己面對面。

  柴房裡唯一的家具是張小板凳,而唯一的消遣則是一摞過期近十年的舊雜誌。事實上那疊雜誌連翻開來讀都有困難,畢竟柴房沒有窗戶,除了每天早晨從門底下溜進來的些許陽光,傑克幾乎看不見上面的任何圖片。頁面上的字就像一列列灰色小蟲般難以辨認。傑克實在無法想像要如何撐過接下來的三天。他走向小板凳,膝蓋卻撞了上去,帶著疼痛,他坐下來思考。

  他第一件感受到的,是柴房裡的時間感與戶外的時間感大相逕庭。在柴房外,每一秒迅速奔流而去,匯聚成分鐘,然後匯聚成小時。接下來是一整天,滴滴答答凝聚,不知不覺匯合成一整個星期。在柴房裡,每一秒鐘似乎都頑固地不肯移動——它們延伸拉長,成爲巨獸般的可怕單位。當柴房裡的數秒鐘緩緩膨脹,竊據整個幽閉空間,室外,也許一小時已悄悄流逝。

  第二件事,傑克發現,拼命想著時間過得有多緩慢,實在是火上澆油的行爲。彷彿一旦你專心留意時間的動向,它們就越是不肯在你面前跨出腳步。於是他站起身,在房中踱步,藉此甩開這三天内永遠數算不盡的分分秒秒。他跨出左腳,再將右腳放到左腳前,一步一步,他用自己的腳印算出這座柴房的長寬,分別約略是九英呎和七英呎。這空間至少足夠讓他晚上可以伸直雙腿,躺平下來睡個好覺。

  假設他沿著柴房四壁走上一圈,那麼他就大約走了三十二英呎。

  所以說,假設他在柴房裡走上一百六十五圈,他就足足走了一英哩路。

  就算沒東西可吃,至少還有路可走吧。傑克摘下手錶放進口袋,他規定自己,非到必要時刻,否則絕不拿出來看。

  他的第一英哩路走到四分之一時才想起來,柴房裡沒有水。沒有食物也沒有水。他猜想,就算渴死,也要花上超過三、四天時間。只要阿狼會回來,他就不會有事——呃,可能也不是完全沒事,但至少還有一條命在。那如果阿狼不回來呢?他就得想辦法破門而出了。

  如果是那樣,他心想,最好趁著現在還有點力氣時試試看。

  傑克走向門口,兩手用力推門。他試著再用力點,門軸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傑克試探性地用肩膀衝撞門把附近的門板,他的肩膀痛得要命,門卻還是好端端地紋絲不動。他鼓起更多力氣,使勁再撞一次,門軸吱嘎作響,卻仍未移動一絲一毫。阿狼八成一掌就能劈開這扇門,不過傑克覺得,就算把自己的肩膀撞成稀爛的漢堡肉泥,也打不開這扇門。只有耐心等待了。

  到了午夜,傑克已在柴房裡踱了七、八英哩路——他數到第一百六十五圈後,一閃神就忘了數到哪裡,不過大約是七或八英哩左右。他喉嚨乾渴,肚子咕咕嚕叫個不停。整個柴房滿是尿騷味,因爲傑克不得已只好尿向牆上的裂縫,這樣至少一部分的小便會流到屋外。他的身體感到疲倦,可是相信自己勢必無法入眠。依據手錶上的時間,他被關在柴房中還不到五小時,然而感覺上卻像已被關上整整一天了。他不敢躺下。

  因爲奔騰的思緒不會輕易放過他——這是他現在的感覺。他試著在腦中逐一列出去年讀過的書、從小到大教過他的老師的名字,還有洛杉磯道奇隊每位球員的姓名……然而破碎擾人的畫面不斷闖進腦海,打斷他的思考。他總是看見摩根‧斯洛特在半空中扯開一個大洞,看見阿狼的臉孔在水底漂蕩,手臂浮在水面,像一大株雜草。他看見傑瑞‧布雷索的身軀在配電盤前扭曲震動,熔化的眼鏡覆在他的鼻樑與雙眼上。他看著某個男人的眼珠轉變成黃色,雙手化成獸爪,湯米叔叔的假牙在日落大道的水溝裡閃閃發光。他還看見摩根‧斯洛特找上母親,而不是他。

  「胖子沃勒② 唱過哪些歌?」他自問自答,又開始在漆黑的柴房裡兜起圈子。

  「《你的腳太大》《不是沒規矩》《吉特巴華爾茲》《不再胡搞瞎搞》。」

  他看見怪獸埃爾羅伊將獸爪伸向母親,淫穢地喃喃自語,一手覆上她的嘴。

  「中美洲有哪些國家?尼加拉瓜、洪都拉斯、瓜地馬拉、哥斯達黎加……」

  終於他疲憊得不得不躺下,靠著背包充當枕頭,在地上蜷縮成一個球,那些畫面仍在腦中橫衝直撞:怪獸埃爾羅伊、摩根‧斯洛特、奧斯蒙的鞭子抽打在莉莉‧卡瓦諾背上,他的眼珠正瘋狂轉動著;阿狼用後腳撐起自己龐大而不再像人的身軀,一顆子彈射過來,正中他的心臟。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將他喚醒,他聞見鮮血的味道。他全身的細胞都渴望著喝水,然後才感到饑餓。傑克呻吟著。要這樣度過三個晚上,他一定不可能活著撐過去的。依然低斜的日光幫助他朦朧地檢視柴房四壁。比他昨晚所見的感覺寬敞一些。他又想小便了,儘管他認爲自己不該在這節骨眼上放棄體内任何水分。後來他才領悟,柴房看起來變大了,是因爲他躺在地上。

  他又嗅到鮮血的氣味,轉頭看門口。門縫底下躺著兩條剝了皮的兔子後腿。它們攤在粗糙的地面,血液汩汩流淌,反射著水光。沾在上面的泥巴和斷裂的草莖表示它們是被蠻力塞進門縫。阿狼想要餵他。

  「噢,天哪。」傑克咕噥道。剝了皮的兔子腿看起來跟人類的肢體像得可怕。

  他的腸胃皺縮成一團。他沒有嘔吐,反而笑了,因爲聯想起一種奇怪的比喻:阿狼就像家裡養的寵物,每天早晨將獵來的小鳥和挖去內臟的死老鼠獻給主人。

  傑克伸出兩隻手指,小心翼翼地拎起這駭人的供品,將它們安置在板凳下。他還是想笑,眼眶卻已濡濕。阿狼平安度過變身後的第一個晚上了,傑克也是。

  隔天早上,門口出現的是一團完全無法辨識來源的肉塊。橢圓形生肉兩端,分別冒出一小段白色骨骼。

12

  到了第四天早晨,傑克聽見有人走下小峽谷的腳步聲。一隻受驚嚇的鳥兒啼叫抗議,拍動翅膀飛離柴房屋頂。沉重的腳步聲朝門口前進。傑克用手肘撐起身子,對著黑暗眨眼。

  一個巨大的身軀撞上門扇,接著就這麼貼在門上。底下的門縫出現一雙髒污裂開的廉價休閒皮鞋。

  「阿狼?」傑克輕輕呼喚,「是你吧?」

  「把鑰匙給我,傑克。」

  傑克將手伸進口袋,撈出鑰匙,塞進那兩隻皮鞋中間。一隻棕色大手垂下來,撿起鑰匙。

  「你帶了水回來嗎?」傑克問。儘管他每天都能從阿狼恐怖的獻禮中得到些許滋養,但現在的傑克已接近脫水狀態——他的嘴唇浮腫裂開,舌根腫大,梗在喉頭。鑰匙滑進鎖孔,喀啦一響,傑克知道,鎖被打開了。

  然後是門鎖取下的聲響。

  「帶了一點。」阿狼說,「眼睛閉起來,傑克。你的眼睛現在是晚上的眼睛。」

  門開啓時,傑克將兩手緊緊蓋著眼睛,然而大搖大擺闖進門口的光線仍俐落地穿透他的手指,刺痛他的雙眼。傑克痛苦地呻吟。

  「過一下子就好了。」阿狼靠得很近。他的手臂環住傑克,將他抱起。

  「眼睛閉著。」阿狼一面警告,一面倒退著走出柴房。

  就算傑克在提出喝水的要求,並感覺到一個舊罐子貼上嘴唇時,他也明白爲何阿狼連一步都不願在柴房中稍事停留。戶外的空氣不可思議地新鮮甘甜——簡直就像直接從魔域輸入的空氣。他喝下兩小口水,水的味道好比世上最美味的聖餐,也像一道清泉流入體内的荒漠,甘霖所及,一切都被滋養、灌溉,重新復甦過來。

  傑克還沒喝個痛快,阿狼便將罐子移開。

  「一下給你喝太多水,你會生病的。」阿狼告訴他,「可以睜開眼睛了,傑克——不過只能打開一點點。」

  傑克聽從指示。光線宛如千萬顆細小的沙粒在他眼中掀起一場風暴。他喊著痛。

  阿狼坐下,像抱小娃娃似的將傑克攬在懷裡搖晃。

  「喝一小口。」他說著,再次將罐口湊近傑克嘴邊。

  「眼睛打開,再開一點點。」

  陽光不再那麼刺眼。神蹟般的清水灌入喉嚨時,傑克透過半睜的眼皮縫隙,暈眩地往外窺看。

  「啊。」傑克說,「水爲什麼那麼好喝?」

  「因爲西風。」阿狼不假思索地回答。

  傑克將眼皮再睜開一點點。他視線中的金星與游絲慢慢聚攏,凝固成飽經風雨摧殘的柴房與小峽谷的青山綠野。他將頭倚在阿狼肩上,阿狼鼓脹的肚皮擠壓著他的背脊。

  「你沒事吧,阿狼?」他問道,「你吃飽了嗎?」

  「阿狼永遠有辦法吃飽。」阿狼簡短地回答。他拍拍傑克的大腿。

  「謝謝你帶肉回來給我。」

  「我答應過的。你是牲口呀,記得嗎?」

  「哦,當然記得。」傑克說,「可以再給我點水嗎?」他滑下寬闊的膝頭,坐到地上,好讓自己能面對阿狼。

  阿狼把罐子遞給他。約翰‧列儂式的眼鏡又回到他臉上了,臉上的長毛也變得像鬍渣一樣,一頭烏黑長髮儘管依然髒污油膩,也已縮到肩膀上方。阿狼的表情友善恬靜,似乎十分疲憊。他的吊帶褲外套著一件灰色長袖運動衫,尺寸小了兩號,胸前印著「印第安納州大學體育系」字樣。

  這是自從傑克與他相識以來,阿狼最像個普通人類的時候。雖然不像能夠安分修完正常大學課程的學生,倒是能扮演出色的高中美式足球隊,傑克又啜了一口——阿狼擔心傑克喝得太猛,連忙將手蓋在錫罐上,準備隨時將它搶走。

  「你真的沒事嗎?」

  「此時此刻。」阿狼用另一隻手搓搓肚皮,肚皮脹得老高,撐開了運動衫下擺,就像隻繃緊的橡皮手套。

  「只是累了。沒怎麼睡呀,傑克,此時此刻。」

  「你那件汗衫哪來的?」

  「它掛在一條繩子上。」阿狼說,「這裡很冷,傑克。」

  「你沒有傷人吧,有嗎?」

  「沒有傷人。嗷嗚!你水喝慢一點呀。」他的眼裡跳出快樂的萬聖節橘色火光,傑克心裡一緊,覺得終究還是不能說阿狼看來像個普通人類。阿狼張開他的大嘴,打了個呵欠。

  「睡太少了呀。」他在斜坡上調整個更舒服的姿勢,躺下來,頓時沉沉入睡。

  注釋:
  ①《柳林風聲》,英國作家肯尼斯‧格雷厄姆於一九零八年出版的動物兒童文學經典。
  ②胖子沃勒,原名托馬斯‧沃勒(1904-1943),美國爵士樂大師。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7:38

《第三部 善惡之爭》


第二十章 落難被捕

01

  儘管饑餓難耐,傑克還是慢慢啜飲生鏽罐子裡裝的水,等待阿狼睡醒。終於,阿狼翻了個身說:「我好了,傑克。」接著將傑克扛上肩膀,出發前往戴利維爾方向。到了下午兩點,他們已經往西方又推進了一百英哩,傑克‧索亞覺得,簡直就像他也跟著月亮賽跑過了似的——這一路走得飛快,輕鬆無比。

  傑克走進戴利維爾的漢堡王速食店,阿狼坐在路邊,儘可能低調地等候。傑克首先進入洗手間,脫光上半身的衣服。就算在廁所裡,漢堡肉的香氣仍逼得他口水直流。他洗淨兩條手臂、胸膛,也洗了臉,接著把整個頭塞到水龍頭下,用廁所裡的洗手乳洗了頭髮。捏皺的擦手紙一張接著一張落到地板上。

  總算他準備好走向櫃台。點餐時,穿制服的女服務生直瞪著他——大概因爲他頭髮是濕的吧,傑克心想。女侍等著傑克說完要的餐點,同時後退了一步,倚在漢堡架上,仍目不轉睛地瞪著傑克。

  傑克一離開櫃台,在走向玻璃大門途中,馬上剝開漢堡的包裝紙咬了一大口。肉汁沿著嘴角流向下巴。他餓壞了,連嚼都懶得嚼就直接吞了下去。接連三口,巨大的麵包與肉片幾乎吃沒了。他第四度張嘴,正想把剩下的漢堡塞進嘴裡,隔著玻璃發現一群小孩團團圍著阿狼。肉塊還卡在他嘴裡,胃口卻頓時消失。

  傑克急忙趕到外面,一邊還忙著嚥下嘴裡的食物:漢堡肉、麵包、酸黃瓜、生菜、番茄片和醬汁。小孩們站在街上,三方包圍阿狼,一隻隻眼睛就像女服務生瞪著傑克那樣,毫不害臊地鎖定在阿狼身上。阿狼竭力閃避,弓著身子蹲在路邊,像隻烏龜似的縮起脖子,一對耳朵沒精打采地貼在頭上。一整團食物宛如高爾夫球滾下傑克的喉嚨,傑克痙攣著將它吞下,落進胃裡,彷彿又是重重一擊。

  阿狼瞥見傑克走來,明顯鬆了口氣。五、六英呎外停著一輛破舊的紅色小貨車,一名二十多歲的瘦高個年輕人打開門,走出車外,倚在駕駛座旁。

  他面帶微笑觀賞著這一幕。

  「吃個漢堡吧,阿狼。」傑克儘量若無其事地說。他把裝著漢堡的紙盒遞給阿狼,阿狼嗅了嗅,抬起頭,就著盒子咬了一大口,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孩子們既驚訝又好奇,將阿狼包圍得更緊了些。有幾個人咯咯笑了起來。

  「他是什麼東西?」一個金髮小女孩問道,她頭上的馬尾紮著一條毛花花的粉紅色禮盒毛線。

  「他是怪獸嗎?」另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平頭小男生擠到金髮女孩前面說,「他是綠巨人浩克吧,對不對?他真的是浩克。嘿?嘿?餵?對不對?」

  阿狼已經將紙盒裡剩下的漢堡掏了出來,掌心一推,一口氣全塞進嘴裡,生菜碎末落在他弓起的膝蓋間,醬汁與肉汁溢出嘴角沾在臉上。經過阿狼巨大的牙齒咀嚼,食物碾碎成一團褐色泥漿,直到阿狼終於將它吞進肚裡,他開始舔起漢堡紙盒裡面,傑克輕輕地將紙盒從他手中抽走。

  「都不是,他只是我表哥。他不是怪獸,也不是什麼浩克。你們這群小鬼快點走開,別來煩我們好嗎?走吧,別煩我們。」

  但他們緊盯不放。而阿狼正津津有味地舔著手指。

  「你們再繼續這樣盯著他看,他可能會生氣的。如果把他惹毛了,我可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這個在電視上看過大衛‧班納變身的平頭小男生,顯然能夠想像這個漢堡王怪獸生氣的模樣,他往後退了一步。其他孩子紛紛跟著後退。

  「走開吧,拜託。」傑克請求。然而孩子們又靜止不動了。

  阿狼站起身,猶如一座高聳山峰,他雙拳緊握:「上帝處罰你們!不要看我!」

  他大聲咆哮:「不要讓我覺得怪怪的!每個人都讓我覺得怪怪的!」

  孩子頓時嚇得散開了。阿狼漲紅了臉,氣喘吁吁,看著那群小孩跑上戴利維爾的大街,消失在轉角。直到小孩終於不見蹤影,阿狼雙手抱胸,目光直射向傑克。他因爲羞愧而哀傷。

  「阿狼不應該大吼大叫。」他說,「他們都只是小朋友。」

  「嚇嚇他們才會學乖。」有個聲音說道。傑克看見說話的年輕人倚在他的紅色小貨車上,衝著他們微笑。

  「我自己也沒看過這種塊頭的人物。你們倆是親戚?」

  傑克帶著狐疑,點點頭。

  「嘿,我不是愛管閒事的人。」頭髮烏黑、穿著格紋襯衫與無袖羽絨背心的年輕人舉止大方,他向前走了幾步。

  「你知道,我尤其不想讓任何人『覺得怪怪的』。」他停下腳步,舉起雙手,掌心朝外。

  「真的。我只是覺得你們兩個看起來好像流落街頭好一陣子了。」

  傑克瞥了阿狼一眼。阿狼仍舊難爲情地抱著自己,視線卻也沒有放過這個朝他們靠近的身影。

  「我也是過來人。」年輕人說,「嘿,信不信,我從戴中——呃,戴利維爾高中——畢業那年,自己一路搭便車到北加州去,然後再搭便車回來。總而言之,如果你們也要往西走,我可以載你們一程。」

  「不行呀,傑克。」阿狼咕噥著,宛如低沉的雷鳴。

  「往西多遠?」傑克問,「我們想去斯普林菲爾德市。我在那邊有個朋友。」

  「哈,沒問題,小子。」年輕人再次舉起雙掌,「我要往卡尤加的方向走,那地方就在伊利諾州州界附近。先等我吃點東西,然後我們就上路。一路直達。只要一個半小時,或者更快,你們到斯普林菲爾德市的路程就剩一半了。」

  「不行啊。」阿狼再度抗議。

  「不過有個問題,我前座放了些東西,所以你們其中一個得待在後面載貨的地方。風會很大。」

  「你真的幫了我們很大的忙。」傑克發自肺腑地說,「我們會在這裡等你。」阿狼在旁焦急地跳腳。

  「真的。我們會在這裡等,先生。謝謝你。」傑克說道。

  一等到年輕人走進漢堡店,傑克立刻轉頭對阿狼低語。

  於是,當這個說自己叫比爾‧巴克‧湯普森的年輕人帶著兩個漢堡回到他的貨車旁時,看見神情嚴肅的阿狼蹲在沒有帆布篷的貨車後座,雙手搭在護欄上,鼻頭已經皺起。傑克坐在副駕駛座,擠在一堆體積龐大的塑膠袋旁。塑膠袋上面先是用膠帶黏住袋口,然後再釘上訂書針,根據塑膠袋散發的氣味,上面似乎灑了不少空氣芳香劑。從半透明的袋子看進去,裡面裝的似乎是一株株形狀類似蕨類的綠色植物,這些被截斷的植物上面冒出一叢叢小綠芽。

  「你們看起來一副還沒吃飽的樣子,」他說著,丢了個漢堡給阿狼,然後鑽進駕駛座,隔著一堆塑膠袋坐在傑克旁邊。

  「我還以爲他會用牙齒接住漢堡呢。開開玩笑,沒別的意思。來吧,這個給你,你表哥已經把整個漢堡吞下去了。」

  車子往西開了一百英哩,一路上阿狼滿心歡喜地享受疾風撲打在臉上的感覺,汽車的速度和迎面飛來的各種氣味都令他著迷。他雙眼發亮,在駕駛室後方左右移動,鼻頭湊向高速飛馳的氣流,忙著捕捉風中的精微細節。

  巴克說自己是個農夫,整整七十五分鐘的車程,油門幾乎從頭到尾直踩到底,他自顧自說個沒完,從來沒問傑克任何問題。最後他們抵達卡尤加邊界,轉上一條泥土岔路,停在一片連綿數英哩的玉米田邊。巴克將手伸進口袋,撈出兩根皺巴巴的捲煙,單薄的白色捲煙紙看起來活像衛生紙。

  「我是聽過拍照的時候眼睛會變成紅色啦。」他說,「不過你表哥也太誇張了。」

  他把香煙交到傑克手裡。

  「如果他太興奮,就讓他哈兩口,好吧?醫師處方。」

  傑克心不在焉地接過捲煙,塞進上衣口袋,然後爬出車外。

  「謝了,巴克。」他對著駕駛座喊道。

  「老兄,看到他吃東西的時候,我還以爲自己看到什麼怪物了呢。」巴克說,「你是怎麼帶著他四處跑的啊?像叫狗一樣,對他吹口哨?」

  阿狼回過神,發現這趟車程已經結束,於是跳下後座。

  紅色小貨車揚長而去,車尾拉出一道長長的塵煙。

  「我們再坐一次!」阿狼手舞足蹈,「傑克!我們再坐一次!」

  「我也想啊。」傑克說道,「走吧,我們先走一陣子,也許還會遇上別的車。」

  傑克心想,也許他真的時來運轉了,他和阿狼馬上就要抵達伊利諾州邊界——他始終相信,一旦抵達斯普林菲爾德市的塞耶中學,見到理查德‧斯洛特後的情況一定會更加順利。然而此時傑克的心神還有一部分停留在那個真實與虛幻扭曲混雜的柴房裡,因此當厄運再度降臨,來得如此措手不及,傑克竟毫無招架之力。這是在傑克看見伊利諾州州界許久前發生的事,而這段厄運罩頂期間,傑克覺得,自己彷彿重回柴房中的幽閉時光。

02

  那一連串導致兩個大男孩最後被送進陽光之家的混亂事件,開端就在他們走過標明卡尤加,人口兩萬三千五百六十八人的路牌後十分鐘。當時兩人右手邊是廣闊的玉米田,左邊是光秃秃的空地,開闊的視野讓他們得以看見道路如何拐了個彎,然後直奔地平線。卡尤加還看不見半點蹤影。傑克才剛想到,他們八成得這麼一路走路進城,才有機會搭上另一輛便車,路上就出現一輛汽車,高速迎面而來。

  「我可以坐在後面嗎?」阿狼開心大叫,兩手高舉到頭上。

  「阿狼坐後面!此時此刻!」

  「那不是我們要去的方向,」傑克說,「冷靜點,讓他開過去,阿狼。把手放下,否則他會以爲我們在叫他。」

  阿狼不情願地垂下手臂。那輛車已經開上彎道,馬上就要與他們錯身而過。

  「不能坐後面呀?」阿狼像個小孩似的撅起嘴。

  傑克搖搖頭。他盯著漆在車門板上那個披著塵埃的橢圓形徽章。可能是郡立公園委員會,或是州立野生動物保育局。這輛車可能屬於伊利諾州任何一個農業機關,甚至是卡尤加道路養護局的公務車。然而當它駛過彎道後,傑克看清楚了,那是輛警車。

  「那是條子,阿狼。就是警察。繼續往前走,自然點。我們可不希望他停下來。」

  「警察是什麼東西?」阿狼的口氣怏怏不樂,他看見那輛汽車正對著他加速駛來。

  「警察會殺狼族嗎?」

  「不,」傑克說,「他們當然不會殺狼族。」這句話起不了什麼作用。阿狼捉住傑克的手,顫抖著。

  「阿狼,放開我,拜託。」傑克說,「他會認爲我們有問題。」

  阿狼把手鬆開。

  警車逐漸接近時,傑克藉機觀察方向盤後的警察長相,然後他轉過身,往回走了幾步,好看著阿狼。觀察的結果不太樂觀。開車的警察一臉盛氣凌人的模樣,兩片生麵團似的肥肉垂掛在原本該是顴骨的地方。阿狼的驚慌寫在臉上。他的雙眼、鼻子躁動不安,咧著嘴露出牙齒。

  「你真的很喜歡坐在貨車後面,對不對?」傑克問他。

  這稍微安撫了阿狼的情緒,他勉強微微一笑。警車呼嘯而過——傑克很清楚,警察會轉過頭來觀察他們兩人。

  「好了。」傑克說,「他走了,我們沒事了,阿狼。」

  傑克再次轉身向前走,這時警車的引擎聲突然增強了。

  「條子回來了!」

  「他可能只是要開回卡尤加。」傑克說,「轉過去,學我的樣子,別盯著他看。」

  阿狼和傑克踽踽而行,假裝不在意刻意尾隨著他們的警車。阿狼咕噥了一句,半是呻吟,半是狼嗥。

  警車重新開上車道,經過兩人身邊,閃了閃尾燈,接著岔到他們跟前停下了。警察推開車門,伸出雙腳踩在地上,接著才慢慢撐起身子,走出車外。他的個頭和傑克差不多,全身重量似乎都集中在臉和肚子上——他的肩膀和手臂看來都是普通身材,兩條腿卻瘦得像皮包骨,挺著個大肚皮,咖啡色制服底下猶如藏著一隻十五磅重的火雞,肥肉從腰帶上方擠出。

  「我這人沒什麼耐性。」他抬起一條膀子掛在敞開的車門上,「自己老實招來,快說。」

  阿狼往前挪到傑克背後,縮著肩膀,兩手深深收進吊帶褲口袋。

  「我們正要去斯普林菲爾德市,警官。」傑克說,「我們搭便車——我想可能我們不該這麼做。」

  「你想你們不該這麼做。哼,少給我裝蒜。那個躲在你背後的傢伙是什麼東西,《星球大戰》的烏奇族啊?」

  「他是我表哥。」傑克的腦筋瘋狂轉動——他得趕緊改寫他的身家故事,把阿狼安插進去。

  「我負責帶他回家。他住斯普林菲爾德市,跟他阿姨,不,我是說,我阿姨海倫,他們一起住。海倫阿姨在斯普林菲爾德市教書。」

  「他怎麼回事,從哪裡逃出來了是嗎?」

  「不,不,不是這樣的。只是——」

  警察面無表情看著兩人,問道:「報上姓名。」

  這時傑克遇上了一個難題:就算他編了假名,阿狼還是會叫他傑克。

  「我是傑克‧帕克,」他答道,「他是——」

  「等等。我要那個傻蛋自己告訴我。你,快點,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吧,大塊頭?」

  阿狼在傑克身後侷促不安地蠕動,下巴埋進領口,含糊地發出聲音。

  「我聽不見你說話,小子。」

  「阿狼。」他低聲回答。

  「阿狼。我早該猜到了。那你姓什麼,還是人家就給你個編號,啊?」

  阿狼閉緊眼皮,兩腿夾在一起。

  「走吧,菲爾。」傑克說,他猜想這起碼是阿狼少數記得的名字之一。

  傑克話聲甫落,阿狼挺起胸膛,大叫起來:「傑克!傑克!傑克!嗷嗚!」

  「我們有時候也叫他傑克,」傑克連忙打圓場,心中明白已經太遲。

  「那是因爲他太喜歡我,有時候只有我說的話他才肯聽。等我把他帶回斯普林菲爾德市,可能還得留下來住個幾天,確定他安頓好了才能回家。」

  「我受夠你在一邊嘰嘰歪歪了,小鬼頭。我勸你把你那什麼菲爾還是傑克的兄弟帶到我車上。你們得跟我回局裡,把事情好好解釋清楚。」警察見傑克沒有移動腳步,便將一隻手擱上掛在腰帶的槍套。

  「上車。他先上。我要弄清楚爲什麼你們兩個孩子,在應該上學的時間,出現在離家一百英哩遠的地方。立刻上車。」

  「呃,警官,」傑克開口。他背後的阿狼啞著嗓子:「不行,沒辦法。」

  「我表哥有病,」傑克說,「他有幽閉恐懼症。狹小的空間會讓他發狂,尤其是汽車。他只能坐在小貨車後面。」

  「給我滾進去。」那警察不由分說,向前一步,打開後座車門。

  「不行啊!」阿狼哀號,「阿狼沒辦法!太臭了,傑克,那裡面太臭了。」他的鼻子和嘴唇擠成一波波皺折。

  「你把他弄進去,否則我就自己動手。」警察指使傑克。

  「阿狼,不會太久的。」傑克伸手握住阿狼的手。阿狼勉爲其難,讓傑克牽著他走向警車後座,阿狼拖著腿,腳底幾乎不曾離開地面。

  前幾秒鐘,事情走向看來還算順利。阿狼已經走到車門伸手可及之處。接著他全身顫動,兩手抓住車門框,活像馬戲團大力士攔腰撕破電話簿的表演,一副要把車頂扯成兩半的模樣。

  「求求你,」傑克低聲哀求,「我們一定得聽話。」

  然而阿狼已經被車上的氣味嚇得失去理智,他猛力搖頭,嘴角噴出口水,滴在車頂。

  警察繞過傑克身邊,從腰帶上的掛鈎取下一個東西。傑克來不及看清楚,只知道不是手槍,直到警察揮著它用力砸向阿狼的後腦勺,傑克才明白那是根警棍。阿狼上半身趴倒在車頂,接著全身癱軟,慢慢滑到地上。

  「你扛他的另一邊。」警察將警棍扣回腰帶上,「終於可以把這坨大屎包塞進車裡了。」

  過了幾分鐘,在他們兩度將阿狼失去意識的龐大身軀摔在地上後,一行人正在前往卡尤加的路上。

  「我已經知道你跟你那怪裡怪氣的表哥會有什麼下場了,如果那傢伙真是你表哥,我倒挺懷疑的。」警察從後視鏡瞅著傑克,一雙眼珠就像浸在熱柏油裡的葡萄乾。

  傑克的心臟狂跳,全身血液似乎逐步退潮,在血管中逆流。他想起口袋裡那兩支捲煙。他伸手按了按口袋,在警察還沒開口之前,趕忙把手移開。

  「我得把他的鞋子穿回去。」傑克說,「它們快掉下來了。」

  「別弄了。」警察說道。不過傑克彎下腰時,他沒說什麼。在後視鏡的視線範圍外,傑克首先將一隻裂開的皮鞋套回阿狼的腳跟,接著迅速掏出口袋裡的捲煙,丢進嘴裡。他咬了幾口,乾燥酥脆的煙草散發出某種古怪的植物氣味,在他口中擴散開來。傑克咀嚼起來。某個東西似乎鑽進他的咽喉,在食道裡搔爬著,他抽筋似的坐直身子,伸手按住嘴,試著閉嘴咳嗽,直到喉嚨裡的搔爬感消失,才把嘴裡那團爛糊的大麻煙吞進肚子。傑克用舌頭舔舔牙齒,唯恐還有大麻煙的渣滓殘留在牙齒上。

  「有個驚喜正等著你們呢。」警察說,「你們將會得到一些靈魂裡的陽光。」

  「靈魂裡的陽光?」傑克一頭霧水,以爲警察發現他吃下大麻的事了。

  「手上也會多幾個水泡哦。」警察說完,開心地盯著後視鏡中傑克心虛的臉。

  卡尤加市政大樓是棟陰鬱的紅磚建築,走廊昏暗,窄小的樓梯環繞著似乎同樣狹小的房間逐步向上。水管裡的水聲淅瀝嘩啦。

  「小鬼頭,讓我跟你們解釋一下,」警察邊說邊領著他們走進右手邊最後一道樓梯。

  「你們沒有被逮捕,懂嗎?我們只是暫時拘留你們,問幾個問題。我可不想聽到你跟我鬼扯什麼,你們有權打一通電話的鬼話。除非招出你們的名字,告訴法官你們想幹什麼,否則就一直拘留你們。」警察往下說,「聽懂了嗎?拘留。哪兒也不能去。我們現在要見的人是費爾柴爾德法官,他是這裡的治安官,到時候如果你們再不說實話,後果可就有得瞧了!現在上樓去!動作快點!」

  走到頂樓,警察推開一扇門。遠端牆邊坐著一個身穿黑裙子、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女人,她從打字機前抬起頭來。

  「又逮到兩個離家出走的小鬼。」警察告訴她,「通知他,我們到了。」

  她點頭,拿起電話說了一句。

  「你們可以進去了。」秘書說道,打量了阿狼和傑克一眼。

  警察推著兩人穿過接待室,打開裡面另一扇門,門後的房間是接待室的兩倍大,室内有面牆上擺滿書籍,另一面牆上則掛著裱了框的照片、證書和獎狀。對面玻璃窗上的百葉窗簾已經垂放下來。辦公桌是張凹痕處處的木桌,桌面少說有六英呎長。一個瘦高的男人從辦公桌後起身,他穿著深色西裝外套,白色襯衫滿是折痕,繫著一條沒有圖案的窄版領帶。男人臉上的皺紋猶如波瀾起伏的地勢,髮色異常烏黑,顯然染過了。房間裡懸浮著香煙經年熏燒的空氣微粒。

  「你替我們帶誰來了,佛蘭克?」他的嗓音低得出奇,幾乎就像歌劇演員。

  「我在弗蘭奇—利克路上,湯普森的農場旁邊逮到這兩個小傢伙。」

  費爾柴爾德法官臉上的皺紋扭動,慢慢形成一個笑容,他看著傑克:「身上有任何身份證件嗎,孩子?」

  「沒有,長官。」傑克說。

  「在佛蘭克‧威廉斯警官面前,你們乖乖說了實話嗎?看來他並不這麼認爲,否則兩位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我們說的都是實話,長官。」傑克說。

  「那好,把你們的故事說給我聽聽。」他繞過桌子,驅散頭頂上的煙霧,半坐半倚地靠在最接近傑克的桌角。他眯著眼睛,點燃香煙——傑克望著法官隱藏在煙霧中的灰色雙眼,知道那眼神中沒有半點仁慈。

  又是一棵豬籠草。

  傑克深深吸了口氣。

  「我叫傑克‧帕克。他是我表哥,他也叫作傑克。傑克‧阿狼。不過其實他本名叫菲利普。他跟我們家一起住在戴利維爾,因爲他爸爸過世,媽媽生了重病。我正要帶他一起去斯普林菲爾德市。」

  「他的智商有問題?」

  「反應比較慢一點。」傑克打量了阿狼一下,他看起來接近神志不清。

  「你媽媽叫什麼名字?」法官詢問阿狼。阿狼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眼皮緊閉,雙手埋在口袋裡。

  「她叫海倫,」傑克答道,「海倫‧沃恩。」

  法官悠哉悠哉地離開桌子,緩緩走向傑克。

  「你喝了酒嗎,孩子?你看起來站不太穩。」

  「沒有。」

  費爾柴爾德法官走到傑克面前一英呎處,彎下腰。

  「張開嘴來讓我聞聞。」

  傑克張嘴,呵了一口氣。

  「沒有酒味。」法官站直身子,「不過,只有這件事情你沒撒謊,對不對?你有事瞞著我,孩子。」

  「對不起,我知道我們不該搭便車。」

  傑克警覺到,從這一刻起,他的每一句話都必須格外謹慎,因爲他的發言將會成爲他與阿狼能否順利離開的關鍵。然而此時他連好好說上一句話都有點困難——眼前的一景一物全變成恍恍惚惚的慢動作,就像在柴房裡,時間膨脹得脫出常軌一樣。

  「事實上,我們很少搭便車,因爲阿狼——我是說,傑克——很討厭坐車。我們絕對不會再犯了。我們沒有做別的壞事,法官,我說的都是實話。」

  「你沒搞懂哪,孩子。」法官眼角閃過一絲細小光芒。

  傑克領悟到,他簡直就是樂在其中。費爾柴爾德法官慢慢踱回他的座位。

  「重點不是搭便車。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在路上晃蕩,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這才是問題所在。」他的聲音宛如黑色的蜜糖,「我們這地方,有個我們認爲是這國家最奇特的機構——話說回來,它可是州政府批准、用州政府的資金設立的——是專門爲你們這種年輕孩子設置的。它叫陽光加德納基督教迷途少年之家。加德納先生對那些年輕孩子所做的事簡直就是神蹟。我們送過幾個難纏的孩子到那地方,一進那裡,他們全跪在地上,哀求耶稣基督赦免他們。真是個神奇的地方,你說是不是?」

  傑克吞嚥一下。他的嘴比被關在柴房裡時還要乾澀。

  「呃,長官,我們真的有很緊急的事,必須趕去斯普林菲爾德市。不然大家會開始擔心」

  「我很懷疑你說的話。」法官笑起來時,滿臉皺紋會隨之牽動,「不如這麼辦吧。一旦你們出發到陽光之家,我會立刻打電話到斯普林菲爾德市,想辦法查出你那個海倫阿姨的電話。她叫作海倫……什麼來著?海倫‧沃恩?」

  「沃恩。」傑克兩頰潮紅,像是發了高燒一樣。

  「對,對。」法官說。

  阿狼搖搖頭,眨了眨眼睛,然後將一隻手搭在傑克肩上。

  「輪到你了,孩子。」法官說,「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年紀?」

  阿狼又眨了眨眼睛,望著傑克。

  「十六歲。」傑克替他回答。

  「你呢?」

  「十二歲。」

  「這樣啊。我還以爲你年齡再大一點呢。還有另一個理由,送你們到陽光之家,是想幫助你們在真正釀成大禍前矯正過來,你說是不是啊,佛蘭克?」

  「阿門。」警察回答。

  「一個月後,你們再回來見我。」法官說,「到時候,我們再來看看你們的記性是不是變好一點了。你的眼睛怎麼紅通通的?」

  「它們不太舒服。」傑克說,警察發出狗吠似的叫聲。過了一秒,傑克才明白他在笑。

  「把他們帶走,佛蘭克。」法官的手已經提起話筒,「三十天後,你們倆就會改頭換面了。相信我。」

  當他們走下市政大樓的樓梯時,傑克詢問佛蘭克‧威廉斯,爲什麼法官要問他們的年齡。警察停在最後一級階梯,半回過身,臉上似乎要冒出火來,往上瞪著傑克。

  「通常陽光之家收的是十二歲小孩,等到他們十九歲再放出來。」他咧嘴一笑,「你該不會從來沒在廣播節目上聽到過他?加德納先生可是我們這一帶最出名的人物。我敢打包票,就算到了戴利維爾,人們也都知道陽光‧加德納這個名號。」他的牙齒就像變了色的細小木樁,凌亂地擠在牙床上。

03

  二十分鐘後,他們再次經過玉米田邊。

  這回阿狼上車的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因爲佛蘭克‧威廉斯抽出警棍,罵了一句:「想我再賞你幾棍子嗎?他媽的,怪胎。天曉得,搞不好能讓你學乖點。」

  阿狼顫抖不已,皺著鼻頭,還是乖乖跟著傑克坐進車内。他一上車,立刻用手捂住鼻子,改用嘴呼吸。

  「我們一定會逃出去的,阿狼。」傑克悄悄安慰他,「忍耐幾天就好,我們會想出辦法的。」

  前座傳來一聲怒斥:「不准說話!」

  傑克異常放鬆。他很篤定一定能想辦法逃出去。他躺在塑膠皮椅背上,一手讓阿狼握著,看著車窗外的田野在眼前掠過。

  「到了,」佛蘭克‧威廉斯的聲音從駕駛座傳來,「前面就是你們未來的家。」

  傑克眼前出現的,是兩堵高牆彼此相接的尖角,毫無真實感地矗立在田野中央。環繞陽光之家的牆垣高聳,看不見牆内景色,水泥牆頂端插滿碎玻璃,上頭還加了三道帶刺鐵絲網。警車正沿著一塊貧瘠的田地行駛,田地外圍也加了栅欄,普通的鐵網與帶刺鐵絲交錯相接。

  「那塊地有六十英畝,」威廉斯告訴他們,「每一面不是蓋了圍牆,就是圍了鐵網——都是小鬼頭們自己蓋的,你最好相信我說的話。」

  一扇寬大的鐵門切斷連綿不斷的圍籬,一旦進入鐵門内,便進入陽光之家的領地。警車一轉上大門前的車道,鐵門彷彿有人遙控,自動敞開迎接。

  「監視攝影機,」警察解釋道,「他們正等著你們這兩條新鮮的小魚兒呢。」

  傑克向前傾,將臉貼在車窗上。那一大片田地上,許多穿著牛仔外套的男孩正在工作,有人鋤地,有人拔草,還有人推著小推車。

  「多虧你們這兩個小癟三,讓我賺了二十塊錢。」威廉斯說,「費爾柴爾德法官也因此賺了二十塊,真是賺到了,對吧?」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7:39

第二十一章 陽光之家

01

  在傑克眼中,陽光之家看起來就像用小孩的積木堆出來的——每當需要更多空間,便隨意在一旁添設新的建築。接著他注意到,窗戶大都釘上栅欄,森冷的氣氛頓時掃去稚氣的印象。

  警車經過時,田裡大部分男孩紛紛放下手邊的工具,停下來觀察他們。

  警車轉進建築物前方的圓形車道,佛蘭克‧威廉斯將車子停在車道盡頭。警車一熄火,一名高大男子立即走出建築物大門,他的雙手交握在身體前方,站在台階頂端,靜靜打量一切。雖然頂著滿頭波浪白髮,男子的臉孔卻年輕得超乎現實——彷彿那副稜角分明、充滿活力與男性氣概的五官,是經由整形手術打造或改良才産生的。那是張能在任何地方、無論任何對象,都能將手上的任何商品推銷出去的臉孔。他的衣著和他的髮絲同樣雪白:白色西裝、白色皮鞋、白色襯衫,脖子上還纏著條白色絲質領巾。見到傑克與阿狼走下警車,白衣男子從西裝口袋抽出一副深綠色墨鏡,戴上之後,似乎繼續觀察了兩人半晌,才露出微笑——那笑容猶如臉上一道拉長的皺紋。接著他摘下墨鏡,重新放回口袋。

  「午安,加德納牧師。」警察向他打招呼。

  「是平常的情況,還是這兩個冒失的小鬼真的做了犯法的事?」

  「小流浪漢。」警察答道。他兩手撐在臀上,眯著眼抬頭看著加德納,彷彿那一身白衣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們不肯把真名告訴費爾柴爾德。這個、這個大個兒,」他用大拇指指著阿狼,「他甚至話都不肯說一句。我還得先把他敲昏才能弄他上車呢。」

  加德納感傷地搖搖頭。

  「何不把他們帶上來,好讓他們自我介紹一番?接下來的手續就交給我們辦吧。不過可否請你先告訴我,爲什麼這兩個孩子看起來,嗯,怎麼說,『糊裡糊塗』的?」

  「我用警棍在大個兒的後腦勺敲了一下。」

  「哦。」加德納向後退了幾步,十指指尖相觸,兩手在胸前形成一個尖塔。

  威廉斯戳了戳兩個男孩的背、催促他們走上台階時,加德納歪著頭,細細審視陽光之家的兩個新朋友。傑克與阿狼總算走到最後一階,怯生生地登上平台。佛蘭克‧威廉斯抹抹額頭,跟上前去,站在他們身邊。加德納笑得含蓄,眼神卻不放過阿狼與傑克,在兩人身上來回移動。他的目光冰冷嚴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擊中傑克,這時加德納牧師再次掏出墨鏡,戴了上去,精細而含蓄的笑容依然停在嘴角。然而就算包裹在一種虛幻的安全感中,傑克仍因那道目光而全身僵硬——那是他曾見過的眼神。

  加德納牧師拉下眼鏡,掛在鼻樑低處,視線越過鏡框上方,鬧著玩似的注視兩人。

  「什麼名字?什麼名字?兩位紳土可否讓我知道你們的姓名?」

  「我叫傑克。」他在這裡打住——除非必要,他不願透露更多。有一瞬間,現實世界似乎疊合起來,緊扣在傑克身上:他覺得自己被拉回魔域,只不過此時的魔域邪惡而充滿威脅,半空中充斥混濁的硝煙,火光跳躍,受折磨的人群尖叫呐喊。

  一隻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手肘,扶住傑克,讓他站挺。像是灑了太多古龍水,濃重甜膩的香味襲來,取代了煙霧惡臭。一對憂愁的灰色眼珠與他四目相接。

  「你是個壞孩子嗎,傑克?你是一個很壞、很壞的小孩嗎?」

  「沒有,我們只是在路上搭便車,而且——」

  「我想你的腦筋真有些糊塗了,」加德納牧師說,「看來,我們要格外細心照顧你了,是不是呢?」大手鬆開傑克的手肘,加德納俐落地退開,將墨鏡推回臉上。

  「我說,你總有個姓吧?」

  「我姓帕克。」傑克回答。

  「很好。」加德納取下臉上的墨鏡,跳舞似的旋轉半圈,轉而細細檢查阿狼。對於他是否相信傑克所言,加德納沒有任何表示。

  「天哪,」他說,「你真是個健壯的孩子呢,是不是?強健的體魄是樁好事。感謝上帝,我們一定能在這地方替你找件差事,讓你好好發揮強壯的體格。我可否請你像傑克‧帕克先生那樣,告訴我你的名字?」

  傑克不安地看著阿狼。他頭垂得很低,沉重地喘氣,嘴角溢出的口水流向下巴,畫出一條閃耀水光的細線。他那件偷來的體育系運動衫胸口暈著一大塊混著泥土和油污的污漬。阿狼搖著頭,不過這動作似乎沒什麼用意——可能只是想甩開蒼蠅。

  「你的名字呢,孩子?叫什麼名字?什麼名字?你叫比爾?保羅?亞特?還是薩米?不對——肯定是更老實的名字,我說一定是這樣。難不成你叫喬治?」

  「阿狼。」阿狼答道。

  「啊,真是個好名字呢。」加德納對著兩人面露喜色,「帕克先生和阿狼先生。威廉斯警官,請你護送兩位進去好嗎?陽光之家裡已經有位巴斯特先生,可真是令人欣慰呢,不是嗎?對了,赫克托‧巴斯特先生是這裡的幹部之一,因爲有他在,我們要替阿狼先生找件合身的衣服,應該不成問題。」他的視線越過鏡框上方,瞥了傑克與阿狼一眼。

  「陽光之家的其中一個規矩,是我們相信,上帝的士兵要穿上制服,才能有更團結的戰鬥力。而我們的赫克托‧巴斯特跟你這位阿狼先生的身材差不多高大呢,傑克‧帕克先生。所以不論是你們的衣著問題,或是從紀律角度來看,我們都能替你安排妥當。真令人高興,不是嗎?」

  「傑克。」阿狼的聲音微弱。

  「嗯?」

  「我頭好痛,傑克。好痛好痛。」

  「你的小腦袋瓜不舒服呀,阿狼先生?」陽光‧加德納牧師步履輕移,靠近阿狼,溫柔地拍拍他的手臂。阿狼揪住他的手,粗魯地甩開,臉上反射出誇張作嘔的表情。傑克知道,那是因爲古龍水的味道——對阿狼敏感的嗅覺而言,那強烈的香水味,聞起來鐵定跟尿騷味差不多。

  「不礙事,孩子。」對於阿狼的舉動,加德納似乎不以爲忤。

  「等會兒進到裡面,巴斯特先生或另一位幹部辛格先生會替你看看。佛蘭克,我記得剛剛說過請你送兩位進去。」

  威廉斯警官的反應活像有人用針扎進他後背。他的臉紅得厲害,開始挪動那體型奇特的身軀,穿過平台,走向大門。

  陽光‧加德納閃爍的目光再次投向傑克。傑克發現,這男人活潑而戲劇化的舉止,僅是出於某種空洞無情的自我娛樂:白衣男子的内在不但冰冷,而且瘋狂。一條金鏈子叮叮噹當滑下來,卡在加德納的大拇指根部。傑克聽見皮鞭劃破空氣的聲響,這下,他認出加德納那雙灰色的眼珠了。

  加德納是奧斯蒙的分身。

  「進去吧,年輕人。」加德納欠身,指著大門方向。

02

  「對了,帕克先生,」進到室内,加德納發問,「我們有沒有可能在哪兒見過?你看起來十分面熟,我想這一定有什麼理由,你說是嗎?」

  「我不知道。」傑克答道,他小心謹慎地環顧陽光之家怪異的内部。一列長沙發貼著牆面排放,深藍色布料覆蓋其上,沙發腳下鋪著翠綠色地毯。對面牆邊擺著兩張皮面大辦公桌。其中一張辦公桌前坐著一名滿臉青春痘的少年,面無表情地瞅了傑克與阿狼一眼,便繼續盯著面前的電視螢幕。電視上的傳教士正嚴厲抨擊著搖滾樂。鄰桌另一名少年站起來,挑釁地直瞪著傑克。清瘦的少年一頭黑髮,尖細的臉形看起來精明而暴躁。他的白色高領毛衣口袋上別著一塊形狀類似兵籍牌的名牌,上面寫著:辛格。

  「可是我認爲,我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不覺得嗎,小朋友?我向你保證,我們絕對見過——我的記性很好,只要見過的任何一張臉孔都不會忘記。來到這裡之前,你還闖過什麼別的禍嗎,傑克?」

  傑克答道:「我從來沒見過你。」

  房間另一頭,一個體格壯碩的男孩離開藍色沙發,立正待命。他也穿著別了名牌的白色高領毛衣,兩手神經兮兮地前後晃動。他的身高起碼六英呎三英吋,體重接近三百磅,兩頰和額頭上全是青春痘。這一位,不用說,一定是赫克托‧巴斯特了。

  「那好吧,說不定過一會兒我就想起來了。」陽光‧加德納說,「巴斯特,過來這裡,幫助新來的朋友辦理手續好嗎?」

  巴斯特繃著臉,笨重地向前移動。經過阿狼時,他蓄意貼近阿狼身邊,繃緊的臉色變得越發陰沉——假設阿狼當時曾睜開緊閉的眼皮,他的視線範圍内將會只有巴斯特如月球表面般坑疤不平的額頭,加上一雙躲在兇殘眉毛下的卑鄙小眼睛,正骨碌碌地瞪著他。巴斯特眼珠一轉,掃向傑克,嘀咕了聲:「過來。」接著一掌拍向桌面。

  「幫他們註冊,辦好了再帶他們到洗衣房領衣服。」加德納語調平板,面向傑克的笑臉宛如奪目的金屬。

  「傑克‧帕克。」他輕聲說,「我很好奇你真正的身份是什麼呢,傑克‧帕克。巴斯特,記得把他口袋裡的東西全搜出來,一件也不能留。」

  巴斯特露出獰笑。

  陽光‧加德納輕飄飄地穿過房間,走向顯然十分不耐煩的佛蘭克‧威廉斯,板著臉從外套内袋抽出一個長皮夾。傑克看著加德納點起鈔票,交入警察手中。

  「注意我這邊,鼻涕臉。」書桌後的人喊道,傑克趕緊回過頭面向他。那少年玩著手上的鉛筆,在傑克眼中,他臉上虛假的笑容是個徹底失敗的僞裝,掩不住他人格中與生俱來的憤恨——那是在他靈魂深處,永遠熊熊燃燒的憤怒之火。

  「他會寫字嗎?」

  「呃,我想不會。」傑克說。

  「那你得代替他簽名。」辛格將兩張表格推到他面前,「在上面那條橫線用正楷寫出你的名字,然後下面那條橫線的地方簽名,打X那裡。」他沉回椅背,提起筆桿抵在嘴邊,歪著身子靠在椅背一角。傑克猜想,這動作準是從那個陽光‧加德納牧師身上學來的。

  傑克‧帕克,他端正地拼出這個名字,接著在下方隨意簽了個樣子差不多的簽名。然後是菲利普‧傑克‧阿狼,再加上一個潦草的簽名,比先前那個更不像他原來的筆跡。

  「從現在起的未來一個月,你們就是受到印第安納州政府監護的對象,除非一個月後你們改變心意,自己決定住得更久一點。」辛格一把抓住表格,拉回自己面前。

  「你們將會——」

  「決定?」傑克問道,「你說『自己決定』是什麼意思?」

  一抹紅光隱隱約約在辛格臉上擴散開。他的頭抽筋似的往旁邊一扭,似乎在微笑。

  「看來你不知道,住在這裡的人,超過百分之六十是自願進來的。也許一個月後,你們會決定留下來,那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傑克努力隱藏臉上的表情。

  辛格的嘴角誇張地往下一撇,活像被釣鈎勾到。

  「這地方蠻不錯的,而且要是讓我聽到你對這地方品頭論足,保證把你打到屁滾尿流——我很肯定,這裡絕對是你們待過最棒的地方。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們別無選擇。你們必須尊敬陽光之家。懂了沒有?」

  傑克點頭。

  「那他呢?他懂了沒有?」

  傑克抬起眼睛望望阿狼,他正緩緩眨動眼皮,用嘴呼吸。

  「應該懂了。」

  「那就好。你們倆睡同一個房間。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先做晨間禱告,然後去田裡幹活,七點再到餐廳吃早餐。吃完了回田裡工作到十二點吃午飯,還有讀《聖經》——每個人都要朗誦經文,所以你最好快點開始想你要讀哪一段。不過不准唸《雅歌》裡那些下流的東西,除非你想嘗嘗被教訓的滋味。吃完午飯後繼續工作。」

  他嚴厲地瞪著傑克。

  「嘿,別以爲你在陽光之家的工作都是白幹的。我們跟州政府之間的協議有一部分是讓大家每小時都能拿到合理的工資,這工資用來支付你住在這裡的開銷—吃的穿的、水電暖氣那些東西。這裡的薪水是每小時五十分,每天工作十小時,你就賺到了五塊錢——一星期下來就是三十塊錢。星期天,除了陽光‧加德納的福音時間之外,就待在陽光禮拜堂裡。」

  辛格臉皮下的紅光再次往外擴展,傑克理解地點點頭,或多或少有些身不由己。

  「如果最後你改邪歸正,講話像個人樣了——很多人可連話都不會好好講呢——也許就有機會加入外勤隊。我們有兩組外勤隊,一隊上街義賣鮮花、讚美歌歌譜和加德納牧師的講道手冊,另一隊要到機場工作。總而言之,我們有三十天時間改造你們這兩個人渣,讓你們明白,你們過去的人生過得有多龌龊病態。今天開始,這裡就是你們的出發點。」

  辛格的臉頰紅得宛如秋天的楓葉,他站起身,裝腔作勢地將十指指尖撐在桌面。

  「口袋裡的東西都交出來。現在。」

  「此時此刻。」阿狼嘟囔,彷彿在背誦辛格的話。

  「把口袋翻出來!」辛格厲聲命令,「整個口袋都要讓我看見!」

  巴斯特向前挺進,站到阿狼身邊。送佛蘭克‧威廉斯上車的加德納牧師已經回來,再次輕飄飄地靠近傑克身邊。

  「我們發現,私人物品會讓孩子太眷戀過去,」加德納對傑克說,「對他們有害。這麼做是非常有效的辦法。」

  「給我掏空你們的口袋!」辛格大吼,他的怒火已近噴發邊緣。

  傑克將西行旅程上塞進口袋的東西隨機掏出來。一條紅色手帕,這是當派拉蒙太太看見他用袖口擦鼻涕時送給他的。兩小盒紙板火柴。他身上的全部財産:幾張一元鈔票和一小撮硬幣——總數加起來是六美元四十二美分——還有阿蘭布拉飯店四零七號房的鑰匙。傑克用手握住三件他想保留下來的物品。

  「你應該也想看我的背包吧。」他說。

  「廢話,你這沒用的小雜碎。」辛格啐罵,「我們當然要檢查你那髒兮兮的背包,不過在那之前,不管你想藏什麼東西,全都給我掏出來。快拿出來——馬上!」

  傑克心有不甘地取出斯皮迪送他的吉他撥片、一顆彈珠,還有一枚銀幣,一起擱在手帕上。

  「只是些祈求好運的東西。」

  辛格一把抄起撥弦片。

  「哼,這什麼鬼?我是說,這什麼東西?」

  「彈吉他用的。」

  「最好是。」辛格將撥弦片翻來覆去,用鼻子嗅了嗅。假如他敢用牙齒咬,傑克會一拳揍在他臉上。

  「彈吉他用的,你沒唬我吧?」

  「朋友送我的。」踏上旅程以來,那種孤寂漂泊的傷感倏然襲上心頭。傑克想起購物中心外的斯諾波,那個用斯皮迪的眼眸凝視傑克的老人。就算通過某種傑克並不理解的方式,傑克依然明白,他就是斯皮迪的化身。斯皮迪‧帕克,傑克甚至借用了他的姓氏。

  「我打賭他是偷來的。」辛格這句話不是特別對著誰說的,他抛下撥弦片,讓它和手帕上的彈珠與銀幣堆在一塊。

  「背包給我。」傑克依言解下背包,交出去,辛格兩手在背包裡胡亂翻扒,臉上的憎惡與挫敗逐漸加深。辛格的嫌惡來自背包中僅存的幾件衣服髒污的狀態,挫折感則是因爲他沒發現任何違禁藥品。

  斯皮迪,你在哪裡啊?

  「他沒有藏東西。」辛格埋怨著,「要搜身嗎?」

  加德納搖搖頭。

  「我們來看看阿狼先生身上能清出些什麼東西吧。」

  巴斯特靠得更近了。辛格說:「怎麼?」

  「他的口袋裡沒有東西。」傑克說。

  「我要你們把口袋統統掏乾淨!掏乾淨!」辛格大叫,「全部放到桌上!」

  阿狼低下頭,下巴貼到胸口,閉上眼睛。

  「你口袋裡沒什麼東西吧,對不對?」傑克問他。

  阿狼非常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他一定偷藏東西!這個豬頭一定藏了什麼東西!」辛格不斷咆哮,「快點,你這大蠢豬,把東西掏出來放到桌上。」他用力拍了兩次手掌,「哼,威廉斯竟然沒有搜他的身!費爾柴爾德也沒搜他的身!真是太荒唐了——等我搜完身,他們看起來就會像這兩個豬頭一樣蠢。」

  巴斯特仰起臉對著阿狼,低聲咒罵:「要是你再不趕快照著辛格的話做,我就撕爛你的臉。」

  傑克輕聲喚他:「乖乖聽話,阿狼。」

  阿狼呻吟了一聲,接著將口袋裡緊握的右拳抽出來。他彎腰靠近桌面,拳頭向前伸,張開手指。掉落在皮革桌面上的,是三根火柴棒,還有兩顆被河水磨得發亮的小石子,石子表面紋理精緻、色彩斑斕。當阿狼張開左手,另外兩顆漂亮的小石頭滾下來,和先前的小石頭碰在一起。

  「迷幻藥!」辛格一把抓起小石頭。

  「別發神經了,桑尼。」加德納說道。

  「你們讓我看起來像個壞蛋。」當他們踩著上樓的階梯時,辛格對傑克說道。他的語調雖低,卻飽含激烈的情緒。樓梯鋪著破爛的玫瑰花紋地毯。整個陽光之家只有樓下大廳經過悉心裝飾打理,其他地方全都破敗不堪,疏於照料。

  「你們肯定會後悔,我跟你們保證——在這地方,沒有人可以讓桑尼‧辛格看起來像個王八蛋。告訴你們兩個,基本上,這裡可是我當家作主!該死的雜碎!」他怒氣沖沖地轉向傑克,「竟敢對我要這種花招,那頭蠢豬,他媽的什麼小石頭!來日方長,這筆帳我會記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原來他口袋裡有東西。」傑克說。

  桑尼‧辛格走在傑克與阿狼一步之前,突然停下腳步。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整張臉似乎正往内縮。辛格還沒出手,傑克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狀況。一個大巴掌甩在傑克臉上。

  「傑克?」阿狼低聲問道。

  「我沒事。」他說。

  「你們敢作弄我,我就加倍奉還,」辛格對傑克說,「要是當著加德納牧師的面讓我出糗,我的報複就再加兩倍,聽明白了嗎?」

  「嗯。」傑克說,「我明白了。我們不是應該要去領衣服嗎?」

  辛格轉過身,繼續往上走,傑克在他身後佇立半晌,看著那男孩細瘦緊繃的背影走上樓梯。你也是。他在心中自言自語,你,還有奧斯蒙。總有一天。然後他才跟上去,阿狼蹣跚尾隨在後。

  他們來到一個長形房間,裡面堆著許多紙箱,有個修長的男孩正在櫃子上翻找,替傑克和阿狼準備制服。男孩的面容乏味、毫無生氣,舉止宛如正在夢遊。辛格暴躁不耐地等在門邊。

  「鞋子也要。給他們找兩雙合腳的鞋出來,不然我就要你整天握著鋤頭在田裡做苦工。」辛格站在走廊上朝房裡喊道,傲慢得連房裡的男孩都沒瞧一眼——這架勢肯定又是從加德納牧師身上學來的。

  男孩終於在倉庫角落挖出一雙十三號的黑色繫帶方頭皮鞋,讓傑克幫著阿狼穿上。於是辛格帶著兩人再上一層樓,來到住宿樓層。這裡赤裸裸地展現出陽光之家真正的面貌。這裡是陽光之家的最頂樓,一條狹窄的通道貫穿整個樓層,少說有五十英呎長。長長的走道兩邊排著一扇扇窄門,門上在視線齊高處各開了一個細小的窗洞。在傑克眼中,所謂的宿舍簡直就像監獄牢房。

  辛格領著他們在通道上走了一小段路,停在其中一扇門前。

  「新來的第一天不用工作。明天開始一切納入正軌。所以你們先進房去,讀點《聖經》什麼的。五點的時候我會回來帶你們參加懺悔大會。到時候記得穿上制服,聽到沒?」

  「你的意思是,接下來三小時我們都要被鎖在房裡?」傑克問。

  「難不成要我牽著你的手陪你啊?」辛格暴怒,兩頰再度漲得通紅。

  「搞清楚,如果你們是自願來的,我或許還讓你們四處走走,認識一下這地方。不過今天你們可是被警察逮到、在州政府的管轄下轉送到這裡,你們只差一點點就跟監獄裡的犯人沒什麼兩樣了。走運的話,一個月後會換成你們自己想留下來。總之,現在給我滾進房裡,開始給我表現得像個上帝創造的人類,別像牲口一樣。」他不耐煩地將鑰匙插進鎖孔,推開門,站到一邊。

  「進去。我還有別的事要忙。」

  「那我們的東西呢?」

  辛格戲劇化地歎了口大氣。

  「你們這兩個小癟三,難不成以爲我們會有興趣偷你們那些臭東西?」

  傑克按捺著,沒有回嘴。

  辛格又歎了口氣。

  「好吧,我告訴你。我們會用信封把東西裝起來,上面寫上你們的名字,暫時替你們保管在樓下加德納牧師的辦公室裡——你們的錢也都收在那裡。等你們要走那天自然會還給你們。知道了吧?快滾進去,否則我就跟牧師報告你們不聽話。別當我開玩笑。」

  阿狼和傑克走進狹小的寢室。辛格用力摔上門後,天花板上的燈泡自動轉亮,照亮這沒有窗戶的小空間。房裡有張雙層鐵床,角落有個小洗手台,還擺了張鐵椅。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之前的房客用來固定照片的膠帶痕跡已經發黃,殘留在白色石膏板牆面上。喀啦一聲,門被鎖上了。傑克和阿狼回過頭,隔著門上長方形的小洞看見辛格的臉。

  「乖乖待著。」辛格笑了一下,旋即不見蹤影。

  「不行呀,傑克。」阿狼的頭頂和天花板之間只剩不到一英吋空隙,「阿狼沒辦法待在這裡。」

  「你最好坐下來。」傑克說,「你要睡上鋪還是下鋪?」

  「唔?」

  「你睡下鋪吧。先坐下來。我們惹上麻煩了。」

  「阿狼知道,傑克。阿狼知道。這裡是個壞地方,很壞很壞。不能留下來。」

  「這地方爲什麼不好?我是說,你怎麼知道?」

  阿狼重重坐在下鋪,新衣服掉在地板上。床上擺著兩本小冊子,阿狼漫不經心地拿起來。一本是《聖經》,藍色封套看起來像是人造皮革。傑克從上鋪往下看,發現那兩本小冊子的標題分別是《通往永生的捷徑》與《上帝愛你》。阿狼哭喪著臉,抬頭望著傑克:「阿狼就是知道。你也知道,傑克。」說完他的目光垂落在手中的小冊子上,接著動手胡亂將它們翻來翻去。傑克猜想,這應該是阿狼第一次看見書本。

  「那個白色的人。」阿狼的聲音細小得幾乎聽不見。

  「白色的人?」

  阿狼高舉其中一本書,亮了亮封底。整個封底被一張黑白照片佔據,照片中人是陽光‧加德納,他雙臂伸展,微風輕揚起他美麗的髮梢——上帝的恩寵,永生的男人。

  「就是他。」阿狼說,「他是兇手,傑克。他用鞭子殺人。這裡是他的地盤。狼族統統不應該出現在他的地盤。傑克‧索亞也不行。絕對不行。我們要趕快逃走,傑克。」

  「我們一定會逃出去,一根毛都不會少。」傑克說,「我向你保證。不是今天,不是明天——我們得想出個辦法。不過一定很快。」

  躺在床上的阿狼,兩條腿超出床緣一大截。

  「很快。」

03

  很快。傑克許下承諾,阿狼也需要這個保證。阿狼嚇壞了。傑克不確定阿狼是否在魔域見過奧斯蒙,但他肯定聽過他的名號。奧斯蒙在狼族之間惡名昭彰的程度顯然大過於摩根。然而,既然阿狼和傑克兩人都已認出陽光‧加德納是奧斯蒙的分身,加德納卻還未認出他們,這顯示出兩種可能:要不就是加德納在裝瘋賣傻,以捉弄他們爲樂,否則,他這個分身就像傑克的母親那樣,與魔域深深連結,但除了潛意識最底層,平常並未意識到自己與魔域的關聯。

  倘若真如傑克所想,那麼他和阿狼可以等到真正適當的時機再逃出去。他們還有時間,可以好好觀察一番。

  傑克穿上新衣服,制服布料令他瘙癢難耐。黑色方頭鞋彷彿有好幾磅重,緊緊貼合在他腳上。他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勸服阿狼換上陽光之家的制服。接著他們在各自的床上躺下。傑克聽見阿狼鼾聲大作,又過了一會兒,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在夢中,他母親正在某個漆黑的角落呼喚著他,「救救我。救救我」。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7:53

第二十二章 佈道

  01

  傍晚五點,走廊上響起一長串單調尖銳的電子鈴聲。阿狼霍地坐起來,頭頂猛然撞上上鋪的鐵框,正在打盹的傑克震了一下,嚇得清醒過來。

  大約過了十五秒鐘鈴聲才結束,阿狼的尖叫卻依舊持續。

  他站都站不穩地瑟縮到牆角,雙手抱頭。

  「這裡是壞地方,傑克!」他尖叫,「壞地方,此時此刻!一定要出去!要出去!此時此刻!」

  有人捶牆。

  「叫那蠢蛋閉嘴!」

  另一邊響起沙啞尖細的笑聲。

  「快點替你們的靈魂灌注點陽光吧,小鬼!從那個大傢伙的聲音聽起來,給他點陽光準沒錯!」促狹刺耳的笑聲再度響起,宛如可怕的尖叫聲。

  「壞地方,傑克!嗷嗚!傑森哪!壞地方!壞地方!壞——」

  走廊傳來響聲,每個房門全都打開了。傑克聽見許多陽光之家厚重的皮鞋敲響地面的躁動。

  他從上鋪爬下來,勉強自己行動。現實恍然錯置——傑克覺得自己沒有睡著,也不曾醒來。他艱難地移動,接近阿狼,彷彿這狹小空間充滿的不是空氣,而他正在玉米糖漿中泅泳。

  他覺得好累……好累、好累。

  「阿狼,」他說,「阿狼,停下來。」

  「沒辦法呀,傑克!」阿狼啜泣著。他的手臂仍緊抱腦袋,似乎在阻止它爆炸。

  「你一定要忍耐,阿狼。我們現在一定得到大廳去。」

  「我沒辦法呀。」阿狼哽咽著說。

  「這裡是壞地方,好臭、好臭……」

  走廊上有人大喊:「出來懺悔!」傑克覺得應該是赫克托‧巴斯特的聲音。

  「出來懺悔!」另一個人接著喊,用的是同一種腔調。出來懺悔!出來懺悔!簡直就像某種奇怪的美式足球隊呼。

  「如果你想平安無事地離開這裡,一定要先保持冷靜。」

  「沒辦法呀,傑克,阿狼沒辦法冷靜,好壞……」

  房門很快就要開了,站在門後的人可能是巴斯特或桑尼‧辛格……或兩者皆是,而他和阿狼並沒有聽話「出去懺悔」。雖說陽光之家可能會容許新成員在適應期間出點小差錯,傑克仍舊認爲,他們必須盡其所能在最短時間内融入,才有可能爭取更多脫逃的機會。有阿狼在,這一切將變得困難重重。天哪,阿狼,我真的很抱歉把你拖進這趟渾水,傑克想道,然而眼前的現實如此,如果我們不想辦法駕馭它,就會換成它把我們壓垮。假若我嚴苛地要求你,也是爲了你好。他淒慘地又想了一句,但願真是如此。

  「阿狼,」傑克低聲說,「還是你想讓辛格再跑來打我?」

  「不想,傑克,阿狼不想……」

  「那你最好跟我一起到走廊上。」傑克說,「你一定要記住,你的行爲跟辛格和巴斯特對待我的方式,會有很大的關係。辛格就因爲你那些小石頭,打了我一巴掌——」

  「也會有人打他一巴掌。」阿狼的語調低沉緩和,目光卻陡然變得鋒利,綻放出橘光。傑克在他的雙唇間看見牙齒閃過一道冷光——倒不像他笑了,而是他的牙齒突然伸長了。

  「別這麼想。」傑克嚴肅地說,「這樣只會讓情況越弄越糟。」

  阿狼抱著頭的雙手垂了下來。

  「傑克,我不知道……」

  「試試看好嗎?」傑克問道,他焦急的目光再次投向門口。

  「我會試一試。」阿狼淚光閃爍,低語輕顫。

02

  按理說,此刻的走廊應當充滿明亮的午後陽光,實際上卻暗濛濛的。似乎是窗上安裝了某種濾光裝置,讓走廊上的男孩能往外眺望——看一眼真正的陽光——而戶外的陽光卻進不了室内。陽光行進到這些高處的維多利亞式窗戶内框,便再也前進不了。

  走廊左右兩側各有十個房間,每扇門前各站著兩個男孩,傑克與阿狼幾乎是最後出現的,不過沒人注意他們的遲到。辛格、巴斯特,還有另外兩名少年已經找到他們開刀的對象,沒空分神受害者是個戴著眼鏡的乾癟少年,看來大約十五歲。他用別扭的姿勢立正,卡其褲褪到足踝,堆在皮鞋上。他沒穿内褲。

  「你玩夠了沒有?」辛格問道。

  「我——」

  「閉嘴!」與辛格和巴斯特一起的其中一名少年大叫。他們一群四人都穿著牛仔褲,不像其他人穿的是卡其褲。傑克很快便得知,這個大叫的少年名叫沃里克,至於第四個人叫凱西。

  「我們要你講話的時候,自然會問你!」沃里克斥責道,「你還在玩你的『小弟弟』嗎,莫頓?」

  莫頓顫抖著,沉默不語。

  「快回答!」凱西厲聲逼問。他是個肥胖的少年,長得有點像《愛麗絲鏡中奇遇》裡壞心腸的矮胖子崔斗頓。

  「不了。」莫頓回答的聲音細小得像蚊子叫。

  「什麼?大聲點!」辛格叫罵。

  「不了!」莫頓咕噥著。

  「只要你一個星期内都不再犯,我們就把内褲還你。」辛格說話的樣子好像自己正施予莫頓極大的恩惠,「現在把褲子穿上,你這變態。」

  莫頓吸著鼻水,一邊彎下腰,拉起卡其褲穿上。

  接著,所有男孩下樓懺悔並用晚餐。

03

  懺悔大會在餐廳對面的大房間裡舉行。懺悔室的牆面一片光秃,空空的什麼都沒有。焗豆和熱狗令人垂涎的氣味從對面飄來,傑克看見,一整天來阿狼眼底的陰霾總算消散,他的鼻頭規律地動著,首度流露出感興趣的眼神。

  比起阿狼,眼前傑克更擔心這場「懺悔大會」。當他雙手枕在腦後、躺在上鋪時,他注意到天花板的角落停著一個黑色的小東西。起初,他以爲那八成是隻死掉的蟲子,或是它褪掉的甲殼——若是靠近點看,也許能看見黏住它的蜘蛛網。好吧,那確實是隻蟲子沒錯,不過是某種人造的「蟲子」① 。那是個體積嬌小的老式麥克風,用螺絲拴在牆上。麥克風尾端伸出一條電線,鑽進後方牆上不規則的破洞裡。他們連把它藏起來都懶得費事。不過是這裡提供的另一項服務罷了,孩子們。陽光‧加德納永遠傾聽你的需求。

  發現竊聽器,並在走廊上目睹莫頓受辱那幕之後,傑克有種預感,懺悔會上肯定硝煙四起,甚至充滿邪惡的激烈場面。某個人——有可能是陽光‧加德納本人,但更有可能是桑尼‧辛格,或赫克托‧巴斯特——將會誘迫他承認,在他來到陽光之家前,曾經嗑藥、三更半夜闖進民宅打劫、曾在走過的馬路上到處亂吐口水、在過完辛苦的一天後玩玩自己的「小弟弟」。就算他沒做過任何這類事情,他們也會窮追猛打,直到他承認爲止。他們會試著整垮他。傑克覺得自己還有辦法忍耐著挺過去,至於阿狼會如何反應,他實在沒把握。

  然而,最教他匪夷所思的,是陽光之家的少年對於懺悔儀式的熱切期待。

  陽光之家的核心幹部——那群穿著白色高領毛衣的少年——坐在靠近懺悔室前方的位置。傑克四下環顧,發現身邊的人無不用迫切期盼的目光注視著敞開的大門。鐵定是爲了晚餐——好吧,那味道真是香得受不了,尤其在過了好幾個星期有一餐沒一餐、只有偶爾能吃到速食店漢堡的日子之後。緊接著陽光‧加德納風度翩翩地走進懺悔室,傑克發現男孩們臉上的期盼轉變成快慰,他才明白原來終究不是那麼回事。他們等的不是晚餐。十五分鐘前還在走廊上光著屁股畏縮顫抖的莫頓,這時竟滿臉喜悅。

  男孩全都站了起來。阿狼坐著不動,鼻孔翕翕張張,既困惑又驚惶,直到傑克一把揪住他的襯衫,才將他拉起來。

  「別人怎麼做,你就照做,阿狼。」傑克悄悄說道。

  「坐下吧,孩子們。」加德納面帶微笑,「請坐。」

  他們坐下。加德納穿著一件淡藍色牛仔褲,上衣是亮得炫目的白色絲質襯衫,領口敞開。他凝視衆人,慈祥地微笑。絕大多數男孩用崇拜的眼神回望他。傑克看見一名男孩——波浪棕色捲髮在額前形成一個長長的美人尖,下巴往内縮,精緻的小手就像湯米叔叔收集的荷蘭瓷那樣蒼白——他轉過頭,用手掩住譏笑的嘴角,這景象讓傑克感到某種鼓舞。看來,無論陽光之家賣的是什麼藥,並非所有人都被洗腦了——雖然絕大多數人已深陷其中,而且就這情況看來,他們被洗腦洗得相當徹底。有個齙牙男孩幾乎是用愛慕的眼神看著陽光‧加德納。

  「讓我們來祈禱吧。赫克托,請你帶領大家好嗎?」

  赫克托聽令照辦。他的禱詞快速而機械化,活像在禱告服事網② 聽到某個誦讀困難症患者打來的電話錄音。在請求上帝寬恕他們的過去,幫助他們成爲更好的人,並祈求上帝在未來的日子裡繼續眷顧他們之後,赫克托‧巴斯特草草念了一句:「奉耶稣之名禱告,阿門。」然後坐下。

  「謝謝你,赫克托。」加德納這時已在一張沒有扶手的椅子上坐下,他將椅背反轉,跨坐其上,姿態猶如約翰‧福特導演的西部片中,騎在馬背上的牛仔。今晚的加德納簡直魅力四射,早上傑克所見的那股空洞枯燥、不停重複打轉的神經質舉止已不復見。

  「讓我們請十二位孩子懺悔,最多不超過十二位。安迪,請你主持,好嗎?」

  安迪‧沃里克取代了赫克托的位置,臉上的神情虔誠得可笑。

  「謝謝您,加德納牧師。」他望著少年們說道,「懺悔時間。」他說,「誰先開始?」

  席間興起一陣騷動……接著少年的手紛紛舉起。兩隻……六隻……九隻手舉到半空。

  「洛伊‧奧德斯菲。」沃里克選中他。

  洛伊‧奧德斯菲起立,他身材瘦高,鼻尖長了一顆大如腫瘤的青春痘,細削的手在身前交叉揉絞。

  「去年我從媽媽的皮包裡偷了十塊錢!」他用近乎尖叫的高音對大家宣布,一面伸出一隻長了疥癬的髒手,用力擰了一下鼻頭的青春痘。

  「我拿那十塊錢到遊樂場去,全部換成代幣,然後玩了小精靈和鐳射槍戰,直到全部代幣統統用光!我媽媽收著那筆錢,原本是爲了要付煤氣費。所以後來我們家的煤氣被切斷,好一陣子都沒有暖氣。」他眨眨眼,環視衆人,「結果我弟弟得了肺炎,得住進印第安納波利斯市的醫院!就因爲我偷了那十塊錢!

  「這就是我的懺悔。」

  語畢,洛伊‧奧德斯菲重新坐下。

  陽光‧加德納問道:「洛伊的罪可以得到赦免嗎?」

  男孩們異口同聲:「洛伊可以被赦免。」

  「在座有任何人能赦免他嗎,孩子們?」

  「沒有人。」

  「那麼誰能赦免他呢?」

  「上帝將通過它唯一的獨子耶稣基督,施展赦免的力量。」

  「你願意向主耶稣祈禱,求它寬恕你的罪嗎?」加德納詢問洛伊‧奧德斯菲。

  「會!一定會!」洛伊‧奧德斯菲吼得全身發抖,又捏了一下鼻頭的青春痘。傑克注意到,洛伊‧奧德斯菲臉上掛著兩行淚水。

  「下一次媽媽來探望你的時候,你會不會告訴她,你知錯了,你在上帝的面前,犯下了愧對她和弟弟的罪,而你對於自己的行爲感到無比慚愧?」

  「當然會!」

  陽光‧加德納對著安迪‧沃里克頷首示意。

  「下一位懺悔。」沃里克喊道。

  直到六點鐘懺悔大會結束前,整個懺悔室内除了傑克與阿狼,幾乎所有男孩全都舉手要求懺悔,但求能供出一些罪行,好和其他人一樣。有些人偷了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有些人則說自己偷喝酒,直到爛醉如泥。當然,少不了一些與嗑藥有關的故事。

  主持懺悔儀式的人是沃里克,然而男孩們一心只願求得陽光‧加德納的認同,他們說了又說,說了又說。

  加德納簡直就讓他們「愛上了」自己的罪,傑克困擾地想著,他們迷戀他,渴望他的認同,我猜懺悔是他們唯一取得他認同的機會。這些可憐蟲,有些人甚至情願編造自己的罪行。

  餐廳飄來的香味越來越濃郁。阿狼的胃不停大聲咕咕嚕。有一度,在某個少年聲淚俱下地懺悔自己如何迷上《閣樓》雜誌,貪看裡面那些「人盡可夫的蕩婦」的淫圖豔照時,阿狼的肚子咕咕嚕大叫了一聲,傑克暗暗用手肘頂了一下阿狼。

  最後一則懺悔結束後,陽光‧加德納帶領大家進行一段簡短悅耳的禱告,接著他站到走廊上,一身行頭貴氣逼人,神態不拘小節地注視著男孩們從懺悔室魚貫而出。傑克與阿狼走過他身邊時,他一把握住傑克的手腕。

  「我們曾經見過。」懺悔吧,陽光‧加德納的眼神要求著。

  傑克突然湧上一股坦承一切的衝動。

  噢,沒錯,我們認識彼此。你曾用鞭子抽得我皮開肉綻呢。

  「沒有。」傑克說。

  「不對,」加德納說,「不對。我們一定見過。在哪裡呢?加州?緬因州?還是俄克拉荷馬州?」

  懺悔吧。

  「我們並不認識。」傑克說。

  加德納咯咯笑了起來。傑克腦中倏地閃過那畫面:陽光‧加德納正抖著身子,手舞足蹈,揮甩他的皮鞭。

  「當人們要求彼得指認耶稣基督的時候,他也說了一樣的話。」他說,「不過彼得說的是謊話。你也是。我們是在德州認識的嗎,傑克?埃爾帕索?還是上輩子在耶路撒冷?在各各他,耶稣的受難之地?」

  「我說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們才剛剛認識。」他又咯咯笑了一陣。

  傑克看見,阿狼已經躲到走廊另一頭,竭力遠離陽光‧加德納。是因爲他的氣味。因爲他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古龍水味,以及在古龍水掩蓋下的瘋狂氣味。

  「我從來不會忘記任何人的長相,傑克。任何臉孔、任何地點。我一定會想起來的。」

  他的目光從傑克游走向阿狼——阿狼細細哀叫一聲,向後撤退——接著又移回傑克身上。

  「好好享用你的晚餐,傑克。」他說,「好好享用你的晚餐,阿狼。明天,你們在陽光之家的生活才算正式開始。」

  走向樓梯間的半途中,他又轉頭回顧。

  「我不會忘記任何臉孔、任何地點,傑克。我一定會想起來的。」傑克冷冷地想道,老天,希望不要。在我逃到離這該死的地方兩千英哩外之前,你可千萬不要想起——

  一股力道兇猛地衝撞他。傑克往外飛向大廳,兩隻手像風車似的胡亂揮舞,想保持平衡。他的頭敲在水泥地上,眼前宛如下起一陣流星雨。等到他有力氣坐起來時,看見辛格和巴斯特並肩而立奸笑著。凱西站在他們背後,圓滾滾的肚子令白色高領毛衣高高鼓起。阿狼瞪著辛格與巴斯特,那繃緊的架勢令傑克緊張起來。

  「阿狼,不要!」傑克叫道。

  阿狼忍住氣。

  「別聽他的,儘管來啊,傻大個。」赫克托‧巴斯特挑釁著,微微一笑。

  「不要理他。高興的話儘管放馬過來。吃晚餐前我通常喜歡來點熱身運動。」

  辛格瞥了阿狼一眼,說道:「別逗那個傻蛋了,赫克托。他只是聽話的草包。」他用下巴指指傑克,「那邊那個才是首腦。真正需要改造的是他才對。」

  他彎腰睨視傑克,兩手撐著膝蓋,貌似親切地對著非常幼小的兒童說話的大人。

  「我們會讓你改頭換面的,傑克‧帕克先生。相信我。」

  傑克故意說:「滾一邊去,你這欺善怕惡的混蛋。」

  辛格猶如吃了一記耳光,身子往後一縮,一陣紅潮從他的領口爬上來直衝臉頰。赫克托‧巴斯特發出咆哮,上前一步。

  辛格抓住巴斯特的手臂,眼神仍盯著傑克不放,說道:「還不是時候。晚點再說。」

  傑克爬起來。

  「你們給我小心一點,」他低聲向兩人說道。赫克托‧巴斯特怒目相視,桑尼‧辛格卻隱約流露懼色。那一瞬間,他似乎在傑克‧索亞的臉上看到某種堅強而令人生畏的氣勢——那是將近兩個月前才搬到阿卡迪亞海灘附近小鎮、從而展開西行之旅的男孩臉上,從未出現過的表情。

04

  傑克想像湯米叔叔會怎麼形容這頓晚餐——倒不是惡評——他可能會說,這是美式農莊家常菜。全體男孩分坐在四張長餐桌上,各自交由四名幹部負責打理晚餐。幹部在懺悔大會結束後,已經換上乾淨的白色廚衣。

  餐前禱告結束,菜餚依序分派上來,裝滿焗豆的大玻璃盆、一碟碟冒著蒸氣的廉價熱狗、罐頭鳳梨塊,以及許許多多沒有圖樣、上面只印著「印第安納州乳製品委員會捐贈」字樣的盒裝牛奶,在四張大餐桌之間傳來傳去。

  阿狼悶著頭猛吃,手裡握著一塊麵包,就用那麵包當作餐具,將盤裡的食物擦掃進嘴裡。傑克看著他大口嚼下五根熱狗、三大份硬得跟子彈一樣的豆子,一想到他們沒有窗戶的狹小寢室,不免有點擔心自己今晚可能需要一個防毒面具。但他也只是想想——他們不可能真的發給他一個防毒面具。他無奈地瞪著阿狼將第四份豆子舀進自己的碟子裡。

  晚餐結束,所有男孩站起來排成一列,收拾餐桌。傑克將自己的餐盤、被阿狼蹂躪過的麵包塊和兩個牛奶盒送進廚房時,他睜大眼留神觀察。印在牛奶盒上的字樣讓他開始思考一件事。

  這地方既不是監獄,也不是少年感化院。它或許被歸類爲寄宿學校之類的機構,而法律上州政府必須經常派督察巡視這種地方。那麼算起來,廚房想必是印第安納州政府視察員最常關心的地方。樓上房間的窗戶全都加裝鐵窗,罷了;但廚房的窗戶呢?傑克可不這麼認爲。那會惹來太多疑議。

  廚房將會是最適合逃脫的路徑,於是傑克仔細研究一番。

  這地方跟他在加州的學校自助餐廳裡的廚房差不多。大型水槽與流理台、地板和牆面都貼上瓷磚。擺放餐具的櫥櫃與裝蔬菜的箱子大小幾乎相同。一台老舊履帶式洗碗機貼牆擺放。有個穿著廚師服的男人,正在指揮三名少年操作這台老古董。廚師的外表面黃肌瘦,小小的臉蛋長得像老鼠,銜著一根無濾嘴的香煙,這讓傑克認定此人有可能成爲他的戰友,畢竟他十分懷疑,陽光‧加德納會允許他任何手下抽煙。

  牆上掛著一張裱框的證書,聲明這間廚房符合美國聯邦政府與印第安納州政府的檢驗標準。

  重要的是,這間廚房的毛玻璃窗外,並沒有加裝鐵栅。

  獐頭鼠目的男人剝下黏在唇上的香煙,丢進某個水槽,視線投向傑克。

  「你們兩個,新來的,呃?」他問,「哼,你們很快就會變老鳥了。在陽光之家,菜鳥很快就變老油條了,你說是不是啊,桑尼?」

  他粗魯地對桑尼‧辛格微笑。很明顯,辛格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笑容;他缺乏信心的臉上流露出困惑,就像個普通的孩子。

  「魯道夫,你應該曉得,你不該跟這裡的男孩說話。」他說。

  「少在那裡狐假虎威,這種屁話,沒人買帳的時候,就塞回你自己的屁眼裡吧。」魯道夫懶洋洋地瞅了辛格一眼,「我可懶得理你,聽到沒?」

  辛格回瞪他,發抖的雙唇扭曲,接著用力抿起。

  他陡然轉過身。

  「夜間禮拜!」辛格怒氣沖天地大吼,「夜間禮拜!動作快,把桌子清理乾淨,到大廳集合!我們要遲到了!夜間禮拜!」

05

  大夥兒列隊走下一道窄小的階梯,樓梯間的灰泥牆面滲著濕氣,用來照明的只是幾枚周圍纏著電線的裸露燈泡。阿狼的眼珠不停轉動,那模樣令傑克不安。

  走出樓梯間,地下室的景象頗令人訝異。地下室絕大部分——規模可不小——被改裝成一間大而無當、現代化的教堂。樓下的溫度還算宜人——不太熱、也不太冷。空氣也很新鮮。傑克聽見空調設備細微的共鳴近在耳邊。一條中央走道隔開五列靠背長椅,走道盡頭的講台上有張演講桌,講台布景是一面紫色絨布帳幕,帳幕前方掛著一個儉樸的木製十字架。

  某處傳來管風琴樂聲。

  男孩安靜地依序入座。講桌上的麥克風前方擺著一塊大型專業濾音板。傑克曾跟母親出入許多錄音室,在母親替電視劇配音或重新錄製收音不清的台詞時,通常他總是耐心地在一旁看書或做功課,等候母親結束工作。他知道那種濾音板是爲了減少雜音,並避免使用麥克風的人將口水噴在麥克風上。他覺得,一個少年中途之家的禮拜堂裡竟會出現這種器材是件很奇怪的事。講桌兩端各裝了一組攝影鏡頭,一個對準陽光‧加德納的左臉,另一個對準右臉,不過今晚這兩組攝影機都沒有啓動。牆上掛著厚重的紫色絨布幔,右邊牆上的絨布幔是完整的,左邊那塊布幔割開一個長方形洞口,露出一扇玻璃窗。隔著玻璃窗,傑克看見凱西拱著背坐在一個看起來相當專業的錄音室主控台前方,右手邊近處就是一台盤帶式錄音機,凱西從控制盤上抓起一副耳機,戴到頭上。

  傑克再往上看,天花板上有六道硬木質料的橫樑,橫樑製成莊嚴的拱形,樑與樑之間的天花板鎖上白色組合板……隔音建材。這裡外觀像個禮拜堂,實際上卻是個具有專業效率的錄音室與攝影棚。傑克突然想起吉米‧斯瓦格特、雷克斯‧漢寶德與傑克‧範‧尹普③ 。

  「信衆們,將你的手放在電視機上,讓上帝治癒你吧!」

  他忍不住要放聲大笑。

  這時講台左邊一扇小門開啓,陽光‧加德納出現在大家面前。他的衣飾從頭到腳全是雪白的顔色。傑克目睹男孩們臉上出現各種表情,歡欣鼓舞,甚至是大膽直接的愛慕,而他必須再次努力壓制自己狂笑的衝動。白色的身影逐漸靠近講桌,令傑克回想起許多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廣告。

  他覺得陽光‧加德納看起來簡直就像電視上葛萊德強力保鮮膜白衣白髮的廣告人物。

  阿狼轉過頭,沙啞地問:「怎麼回事呀,傑克?你聞起來好像有什麼事情很好笑的味道。」

  傑克抿住嘴噗哧笑出來,他連忙用手遮住臉,卻因笑得太用力而噴得自己滿手鼻涕。

  陽光‧加德納容光煥發,手指翻著講桌上的《聖經》,顯然沉醉在冥想之中。傑克看見赫克托‧巴斯特虎視眈眈的眼神,焦土似的表情逐漸擴大,桑尼‧辛格臉上也充滿猜疑,於是急忙裝出正經的模樣。

  玻璃窗後的小房間裡,凱西正襟危坐,戰戰兢兢地注視加德納。當加德納在大家面前,從《聖經》前抬起那張英俊的臉,帶著瘋狂的眼神、恍然如夢的神情肅然一凜時,凱西按下一個按鈕。巨大的錄音盤帶開始轉動。

06

  「不要爲作惡的心懷不平,」,陽光‧加德納的嗓音低沉,音韻優雅睿智。

  「也不要向那行不義的生出妒忌。

   因爲他們如草快被割下,又如青菜快要枯乾。

   你當倚靠耶和華而行善,住在地上——④ 」

  傑克‧索亞覺得自己的心臟急轉彎似的,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

  「——以它的信實爲糧。

   又要以耶和華爲樂,

   它將就你心裡所求的賜給你。

   當將你的事交托耶和華,並倚靠它,它就必成全……

   當止住怒氣,棄離憤怒;不要心懷不平,以致作惡。

   因爲作惡的必被剪除,

   唯有等候耶和華的必承受地土。」

  陽光‧加德納合上《聖經》。

  「我的上帝,」他說道,「它將賜福與閱讀它神聖話語的人。」

  他低垂眼眸,注視自己雙手良久。玻璃窗後的小房間裡,錄音帶輪盤吱嘎滾動。接著加德納再度抬高視線,驀然間傑克腦中似乎聽見他在尖聲叫嚷:『不是金斯蘭麥酒吧?你不是特地來告訴我,你打翻了一卡車的金斯蘭麥酒的吧,你這個腦袋長在屁眼上的蠢蛋?你他媽不是來告訴我這種事的吧,啊?』

  陽光‧加德納誠懇地面對台下的信徒,細細地打量衆人的面孔。他們也仰面回望他——圓臉、尖臉、帶著瘀青的臉、青春痘肆虐的臉、淘氣的臉和毫不設防、青春可愛的臉。

  「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孩子們?你們理解《詩篇》第三十七篇的意義嗎?你們能體會這優雅的、美好的詩句嗎?」

  《不》。 他們臉上這麼寫著——這些淘氣與坦率、素淨與甜美、坑坑疤疤與青春痘密佈的臉。也不算太過分啊,最小的也不過十一二歲,已經嘗過人生的艱辛困頓,知道如何在街頭討生活……告訴我吧……告訴我……

  突然間,加德納令人驚訝地對著麥克風高喊:「它告訴我們,無須擔憂!」

  阿狼縮了一下,低聲呻吟。

  「現在你們知道它的意義了,是不是?孩子們,你們都聽見了,對不對?」

  「對!」傑克背後有個人大叫。

  「太好了!」陽光‧加德納回應著,臉上綻放光芒。

  「無須擔憂!別杞人憂天!真是美好的詩句,是不是,孩子們?這真是非常、非常美好的話語,噢,阿門!」

  「噢!……阿門!」

  「這一段詩篇告訴我們,我們無須懼怕行惡之人!無須擔憂!噢,是的!它告訴我們不用擔心邪惡的罪人!那是杞人憂天!這一段詩篇告訴我們,只要你與上帝同行,說上帝的話語,未來盡是光明美好!你們了解了嗎,孩子們?你們的耳朵都好好將它聽進去了嗎?」

  「了解了!」

  「哈利路亞!」赫克托‧巴斯特高喊,忘情地笑著。

  「阿門!」一個戴著誇張的大眼鏡、眼神迷茫的大眼男孩尖叫回應。

  陽光‧加德納嫻熟自在地拿起麥克風,令傑克又聯想起拉斯維加斯的秀場表演者。加德納開始神經質地快速來回走動,不時地用他那雙乾淨的白色皮鞋蹬著小碎步。他忽而化身爲迪茲‧吉萊斯皮⑤ ,忽而又變成傑裡‧李‧劉易斯⑥ ,又或是斯坦‧肯頓⑦ 、吉恩‧文森特⑧ ;他狂熱地演出,企圖印證上帝的神蹟。

  「從現在起,你們無須恐懼!啊,就從這一刻開始!你們無須再擔心,有人要拿淫穢的圖片展示在你面前!你們無須再憂慮,有人會用大麻煙引誘你、在你拒絕的時候譏笑你是個膽小鬼!啊,就從這一刻起!因爲當你親近上帝時,必將與它同行,是不是?」

  「是!」

  「我聽不見你們的聲音;你們說,是不是?」

  「是!」教堂中的少年們衆口同聲,許多人激動地前後搖擺。

  「如果你認同我,就高喊,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如果你認同我,請跟我一起大喊,阿門!」

  「阿門!」

  大家前後搖動,傑克與阿狼無奈地跟著他們一起搖動。傑克看見,有些男孩正在痛哭流涕。

  「現在,告訴我,」加德納的態度溫和而親昵,「在陽光之家裡,行惡之人有容身之地嗎?有嗎?你們說呢?」

  「沒有,先生!」一個苗條的齙牙男孩大聲回答。

  「那就對了。」陽光‧加德納再度走回講桌。他瀟灑而專業地一甩手,清開圈繞腳邊的導線,精準地將麥克風安回架上。

  「那就對了!此地不容許搬弄是非的騙徒存在,此地不容許行惡之人存在。跟著我說,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男孩們回應。

  「阿門。」陽光‧加德納說,「上帝說——在《以賽亞書》裡,他說——假若你們倚靠上帝,你們將會展翅上騰——噢,是的!——如同翺翔天際的老鷹,而你們的力量將增強十倍——讓我再說一件事,孩子們,陽光之家便是老鷹溫暖的巢穴;跟我一起大喊,阿門!」

  「阿門!」

  話聲休止,整個教堂緘默片刻。陽光‧加德納兩手抓著講桌邊緣,低著頭彷彿在禱告,美麗的白髮如整齊的波浪傾洩。當他再度開口,他的視線始終低垂,他低沉的嗓音縈繞盤桓,男孩們聽得幾乎忘記呼吸。

  「但我們的敵人確實存在。」陽光‧加德納終於說道,這句話只比耳語稍微大些,麥克風卻將它收得一清二楚。

  男孩們輕聲歎息——猶如一陣惹得落葉騷動的秋風。

  赫克托‧巴斯特惡狠狠地掃視整個房間,臉上的青春痘發熱成深紅色,像是發了熱病。告訴我敵人是誰,巴斯特臉上這麼寫著,『好啊,快告訴我,敵人在哪裡,我可以當場給他點顔色瞧瞧!』加德納抬起頭。他狂熱的眼眶充滿了淚水。

  「是的,我們的敵人確實存在。」他又說道,「印第安納州政府曾經兩度企圖使我們關閉。你們可知道?那些偏激的人道主義者,光是想到我在這裡、在陽光之家,教導你們如何去愛主耶稣、去愛你們的國家,他們便不能忍受。這叫他們生氣。有件事情,你們想知道嗎,孩子們?你們想知道一個古老黑暗的秘密嗎?」

  人人向前傾身,饑渴的眼神盯著陽光‧加德納。

  「我們不只能叫他們生氣,」加德納嘶啞的嗓音,低低吐出他的陰謀,「我們還能叫他們傷心欲絕!」

  「哈利路亞!」

  「阿門!」

  「阿門!」

  倏地,陽光‧加德納抄起麥克風,動作快如閃電,一瞬間,他離開講台,又重回講台,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偶爾輕快地連著踩了幾個小碎步,恍如二十世紀一十年代在宴會上大跳糕餅舞⑨ 的舞者。他滔滔不絕,朝前方對著男孩們伸出一條手臂,然後往上伸向天空,彷彿上帝就在頭頂上的天堂之中,低頭傾聽他的話語。

  「我們令他們感到害怕,噢,是的!他們怕得要命,因此不得不再來杯雞尾酒,再來管大麻,再吸口古柯鹼!我們教他們嚇壞了,因爲就算是再怎麼否認上帝、痛恨耶稣,狡猾激進的人道主義者,都聞到了我們對上帝耿直不屈的敬愛;當他們聞到時,他們同時也聞到了自己毛孔裡散放出來的硫磺味,他們討厭那股味道,噢!

  「於是他們派來幾個額外的監視者,好將穢物栽贓到我們的廚房櫃台裡、將蟑螂偷藏到我們的麵粉中!他們散播了許多卑鄙的謠言,說陽光之家的孩子們如何受到折磨。孩子們,你們挨揍了嗎?」

  「沒有!」衆人齊聲發出憤慨的怒吼,傑克張口結舌地看著莫頓和其他人同樣滿腔熱情地呐喊著,而他腫脹的臉頰上的瘀血才正開始成形。

  「哼,他們竟然還從某個自認聰明的偏激的人道主義新聞節目裡,派出幾個同樣自認聰明的新聞記者到這裡來!」陽光‧加德納用一種嫌惡而納悶的口氣呐喊,「他們來到這裡,然後說:『好啦,這回該輪到誰給我們誹謗一番啦?我們已經整過上百個地方了,抹黑正直的人是我們最擅長的工作,別擔心我們了,只要給我們來點大麻,加上幾杯雞尾酒,然後把正確的方向指給我們看看就成。』」

  「然而,我們沒有讓他們得逞,是不是呢,孩子們?」

  歡聲雷動,猶如一屋子邪惡的共犯。

  「他們沒有看見任何人被用鐵鏈拴在穀倉的樑上,不是嗎?他們沒有找到任何被綁在約束衣裡的孩子,像是某些邪惡的學校理事會裡的奸人傳言的那樣,不是嗎?他們看不到任何指甲被拔掉的孩子,也沒有人的頭髮被剃光!他們所見到的大多數情況,都是孩子們的屁股挨了幾下打,這倒是千真萬確的實話,噢,是的,他們的屁股挨打,我願意當著全能的上帝面前,雙臂纏上測謊器,親自證實這件事,因爲是《聖經》告訴我們,不打不成器!如果你們相信這個真理,孩子們,就高喊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

  「就連印第安納州教育局的人,那些千方百計想要除掉我、把這地方變成惡魔橫行之地的人,他們也不能不承認,說到教育的時候,州政府的方針與上帝的旨意必是相同的:一旦你省下棍子,就會寵壞孩子!」

  「在這裡,他們只看到快樂的孩子!健康的孩子!他們見到的是虔誠地與上帝同行、說上帝的話語的孩子!噢,可否請你們跟我一起高呼,哈利路亞?」

  他們當然可以。

  「跟我一起大喊『阿門』好嗎?」

  當然這也沒問題。

  「上帝保護愛他的人,上帝不會坐視一群吸大麻、擁護共産主義的偏激人道分子剝奪這個爲了疲倦的、困惑的孩子們所建立的大家庭。

  「有幾個喜愛造謠生事的孩子,對所謂的媒體散布了許多謊言,」加德納說,「我看見那些謊言在電視節目上一再重複,儘管那些造謠的孩子太過膽小,不敢在螢幕上露臉,但我知道——哦,是的——我認得那些人的聲音。當你餵養過一個孩子,當他在夜裡哭著找媽媽,而你將他的頭溫柔地擁在你懷中時,我想,你一定會認得他的聲音。

  「那些男孩已經不在了。上帝也許會寬恕他們——但願他寬恕他們,噢,是的——然而陽光‧加德納只是個凡人。」

  他垂下頭,爲自己的表白表現出羞愧的模樣,然而當他再度抬起頭時,他的雙眼仍然熾烈,射出憤怒的火光。

  「陽光‧加德納不能原諒那些人。所以陽光‧加德納將他們再度送回街頭、將他們推進魔域之中。在那裡,他們將不得溫飽;在那裡,就連樹木都會化身成夜行的野獸,吞噬那些壞孩子。」

  衆人噤若寒蟬,室内一片死寂。就連玻璃窗後的凱西也是一臉僵硬慘白。

  「《聖經》說,上帝將該隱趕逐到伊甸東邊挪得之地,流離飄蕩⑩ 。那些被驅逐回街頭的壞孩子就像那該隱一樣,孩子們。在這裡,你們擁有的是安全的天堂。」

  他審查每個人的臉。

  「倘若你軟弱了……倘若你說謊……災禍將降臨你頭上!地獄等待著沉淪者,就像等待著有心潛入地獄中的人一樣。

  「銘記在心,孩子們,

   銘記在心。

   讓我們祈禱吧。」

  注釋:
  ①「蟲子」(bug) 一詞在英語中亦有竊聽器的意思。
  ②美國商業性的宗教服務機構,讓星期天不便上教堂或有其他需要的信衆打電話去禱告,尋求協助或安慰。
  ③吉米‧斯瓦格特、雷克斯‧漢寶德和傑克‧範‧尹普三人均爲美國知名的電視傳道者。
  ④以上引文出自《聖經‧舊約‧詩篇》第37篇,「地上」原文爲「Territories」,與「魔域」之原文「the Territories」爲同一詞。
  ⑤迪茲‧吉萊斯皮(1917-1993),美國知名爵士樂小號樂手。
  ⑥傑裡‧李‧劉易斯(1935—),美國鄉村樂歌手,也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搖滾樂先驅之一。
  ⑦斯坦‧肯頓(1911—1979),美國爵士鋼琴家,其所帶領的大樂隊對美國爵士樂有深遠的影響,曾被稱之爲「史上最具實驗性的樂隊」。
  ⑧吉恩‧文森特(1935-1971),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著名搖滾樂歌手。
  ⑨糕餅舞,源於美國南方奴隸間的一種音樂與舞蹈類型,宴會中以糕餅犒賞表現傑出的舞者,故名之。
  ⑩《創世紀中》,夏娃生二子該隱與亞伯,該隱種地,亞伯牧羊,兩人將自己的供物獻給上帝,然而上帝只看上亞伯的供物,該隱心生妒忌,殺害亞伯,於是上帝將他放逐到伊甸園東的挪得之地。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09

第二十三章 費爾德‧詹克洛

01

  不出一個星期,傑克便明白,他和阿狼要逃離陽光之家,取道魔域將是唯一的辦法。他願意一試,然而他又覺得,他幾乎願意做任何事、冒任何險,只求能夠避免離開陽光之家。

  他會有這種感覺,其實說不上什麼具體的理由。除了腦海深處隱約幽微的低喃似乎在暗示他,陽光之家裡的惡劣情形,到了那邊只會加倍嚴重。這地方說不定是所有世界中最糟糕的地方……就像蘋果肉裡一塊潰爛之處,導致整個蘋果一路爛進核心。總而言之,陽光之家本身就夠糟了,除非必要,他對於這地方在魔域中的相對之處,完全沒有一探究竟的慾望。

  然而,魔域之中,或許會有一條生路。

  阿狼、傑克,與其他和他們一樣運氣不夠好的少年——這指的是陽光之家的大多數少年——每天必須到田裡工作。年資比較深的人將那裡稱作「邊疆農場」,它位於加德納産業的盡頭,從陽光之家要走上一英哩半才能抵達。到了這個季節,田裡已經沒什麼活好幹,男孩們成天只是在那裡搬運石塊。今年最後的作物已經在十月中收成,然而就像陽光‧加德納每天早晨在晨禱會上說的,一年四季都會有撿不完的石頭。

  每天早晨,傑克登上陽光之家彷彿隨時會解體的農場卡車,阿狼宿醉般頹靡地坐在他身邊,傑克總藉機觀察研究邊疆農場。此時正值中西部多雨的秋季,整個邊疆農場的地面全是濕濕糊糊的黏稠泥濘,前天還有個男孩偷偷咒罵它「黏鞋精」。

  要是我們就直接衝出去呢?傑克大概第四十次這麼想了。 要不要我就乾脆對阿狼大喊一聲:「衝啊!」然後我們就這麼拔腿狂奔?往哪裡跑呢?北邊那道石牆後面的樹林?到了那裡,就離開加德納的領地了。

  那裡可能會有圍籬。

  我們可以爬過去。要是我爬不過去,阿狼也可以把我丢過去。

  可能是帶刺的鐵絲網。

  那就從底下鑽過去,或者——

  或者要阿狼赤手空拳將鐵絲網扯破。傑克並不願這麼想,但他很清楚,阿狼有足夠的力氣……只要他開口,阿狼一定願意去做。那會使阿狼的手受傷;不過話說回來,待在這裡,阿狼受到的傷害反而更嚴重。

  然後呢?

  「騰」開,當然了。那便是「然後」。他腦海深處的聲音不斷對他低語,假設他們能夠離開陽光之家的領地,他們肯定會有翻身的機會。

  到時候,辛格和巴斯特(傑克暗中將他們稱爲「惡霸雙人組」)將無法開著陽光之家的卡車衝向他們;在十二月嚴寒的冰霜凍結大地之前,將卡車開上邊疆農場只會讓四個輪子深陷泥地。

  一切全憑腳力,單純容易。一定要試看看。總比在陽光之家裡設法進入魔域好一些。而且——催促著他的不只是日漸委靡的阿狼,此時的他想起莉莉,便焦心如焚,當他被軟禁在陽光之家、跟著大家高喊哈利路亞的同時,莉莉正孤單地留在新罕布夏,一寸寸邁向死亡。

  放手一搏吧。無論有沒有魔汁。非試不可。

  不過在傑克還沒完全準備好之前,費爾德‧詹克洛率先發難了。

  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可否請你跟我一起說,阿門。

02

  事情發生的時候,一切都來得很快。前一刻傑克還像平常那般聽著費爾德‧詹克洛一貫刻薄尖酸的狗屁閒聊,下一瞬間,費爾德已急急忙忙跨過濕黏的田地,跑向石牆。在費爾德行動前,這天就和陽光之家裡的任何一個平常日子同樣枯燥苦悶。天色寒冷陰霾,空氣挾著雨水、甚至是霜雪的氣味。傑克舉目望天,舒展酸痛的背脊,順便觀察桑尼‧辛格是不是在附近。桑尼熱衷於騷擾傑克,他的手法通常都差不多,只有些微差別,像是踩傑克一腳,或是將他推倒在樓梯上。在餐廳裡,傑克手中的餐盤曾經一連三餐被打落在地——後來他才學會要將餐盤緊緊抓住,像抱著嬰兒一樣護在懷裡。

  傑克並不十分確定,爲什麼桑尼淨搞些小動作,不乾脆一次將他整垮。他猜測,也許是因爲陽光‧加德納對他這新來的傢伙有興趣。他不想這麼推測,這念頭令他覺得可怕,卻很有道理。桑尼‧辛格之所以不敢亂來,是因爲陽光‧加德納曾交代過他;而這又是另一個應該盡快逃出陽光之家的理由。

  傑克往右看。阿狼距離他約莫二十碼,頭髮黏在臉上,正辛苦翻動地上的石塊。他身邊就是那個瘦得像竹竿、有對大門牙的唐納德‧奇肯。唐納德衝著他露出崇拜的笑臉,露出兩顆壯觀的門牙,像狗一樣垂在外頭的舌頭淌下細細的口水絲。傑克趕緊別開視線。

  費爾德‧詹克洛在他左手邊——他就是那個有美人尖、小手像荷蘭瓷一樣精緻蒼白的男孩。傑克和阿狼被關進陽光之家的頭一個星期,傑克和費爾德就成了好朋友。

  費爾德促狹地笑了笑。

  「唐納德對你有意思哦。」他說。

  「少胡說八道。」傑克不舒服地說,覺得臉頰湧上一股熱流。

  「我跟你打賭,唐納德鐵定很樂意替你『吹』一下。」費爾德喊了一句,「對不對啊,唐納德?」

  唐納德‧奇肯嘎嘎叫了兩下,這生鏽般刺耳的叫聲是他的招牌笑聲,從表情看來,他完全不明白費爾德在談些什麼。

  「拜託你別再說了。」傑克從頭到腳難受到了極點。唐納德對你有意思哦。

  該死,好像真是這樣;傑克覺得,那個可憐的、腦袋有問題的唐納德‧奇肯可能真的愛上他了……而且或許唐納德不是唯一一個愛上他的人。傑克發現,自己奇怪地想起那個讓他搭便車時要求帶他回家、最後答應讓他在曾斯維爾的購物中心附近下車的人。是他先發現的,傑克心想,無論我身上出現了什麼新的特質,也是那個人先發現的。

  費爾德說:「你在這裡人氣可旺了,傑克。怎麼說,我覺得就算你問的人是赫克托‧巴斯特,他都會願意幫你吹一下。」

  「拜託,太噁心了。」傑克滿臉通紅,「我是說——」

  毫無預警地,費爾德放下原本正在搬動的石塊,挺起身子,迅速左右張望一下,確認沒有任何幹部在注意他,於是轉過頭對傑克說:「不過現在呢,親愛的,」他說,「這鬼地方一點都不好玩,我真的要閃人了。」

  費爾德嘖嘖有聲地對傑克丢了幾個飛吻,接著他消瘦白皙的臉上散開一朵光芒萬丈、燦爛無比的笑容。下一秒,他已經邁開白鶴般細長的雙腿,大步大步全速跑向邊疆農場盡頭的石牆。

  費爾德確實逮到了幹部分神的空隙——起碼撐了一陣子。佩德森、沃里克與一個名叫皮博迪的男孩正在閒聊泡妞的話題。皮博迪有張馬一樣的長臉,是外勤隊的一員,目前暫時被調回陽光之家輪值一陣子,因爲赫克托‧巴斯特被授予陽光之家最榮耀的任務:陪同陽光‧加德納到曼西市去。費爾德爭取到一個很好的開始,直到有人驚慌地尖叫:

  「嘿!嘿!有人逃走了!」

  傑克替費爾德捏了把冷汗,費爾德已經衝過六排並列工作的少年,仍然沒命奔跑著。雖然他所構想的計劃被別人捷足先登,傑克卻感到一陣勝利的興奮,心中只期盼他能安然無恙地逃出去。跑啊!快跑啊!你這個貧嘴的雜碎!快跑,看在傑森分上!

  「那是費爾德‧詹克洛哎。」唐納德‧奇肯咕噥道,再度發出咳嗽似的嘎嘎笑聲。

03

  當晚,男孩們如常到懺悔室集合,懺悔大會卻取消了。安迪‧沃里克大步走進來,粗魯地宣布今晚懺悔取消,大家在晚餐前,可以有一小時「自由交談、聯絡感情」的時間。說完,又大步踱了出去。

  傑克感覺到,在沃里克大搖大擺的架子底下,其實隱藏著害怕的神情。

  費爾德‧詹克洛沒有出席。

  傑克四面打量,用一種淒涼的幽默感暗暗打趣,假若這便是所謂的「自由交談、聯絡感情」,那他還真想看看,要是沃里克要求大家「安安靜靜」過一個小時會發生什麼情況。從十二歲到十七歲的三十九個男孩,此時坐在偌大的懺悔室裡,盯著自己的手看,搔著身上的瘡疤疥癬,愁眉苦臉地啃咬指甲。他們臉上都有種共同的表情——活像犯了毒癮。他們想要聽人懺悔;尤有甚者,他們渴望向人懺悔。

  沒人提起費爾德‧詹克洛。彷彿那個在陽光‧加德納傳道時偷偷扮鬼臉,精緻的手白皙得如同荷蘭瓷的少年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傑克發現,必須極力忍耐才有可能克制自己站起來對滿屋子人尖叫的衝動。他開始思考,他這輩子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思考。

  費爾德不在,那是因爲他們殺了他。他們全是瘋子。誰說瘋狂的人不吸引人?看看南美洲那個瘋狂小鎮發生過的事吧——當那個戴著太陽眼鏡的男人,要求鎮民喝下紫色的果汁,他們說,好的,牧師,然後一口飲盡① 。

  傑克望著這些沮喪、疲憊、内向、空白的臉孔——並想像當陽光‧加德納走進懺悔室時,這些臉孔將如何激動發亮——假如他此時此刻出現在大家面前的話。

  只要陽光‧加德納開口,他們也會幹出同樣的事。他們會喝下毒液,然後抓住我和阿狼,將毒液灌進我們的喉嚨。費爾德說得沒錯——這群人在我臉上看見了某樣東西,那是魔域賜予我的東西,而且,也許他們真的多少有點愛我……我猜,這就是讓赫克托‧巴斯特那麼火大的原因。那個可憐蟲,從來不知道愛的滋味是什麼,他不習慣這種感覺。所以說,好吧,也許他們真的有些愛我……可是他們對加德納的愛遠遠多過我。他們一定會下手,因爲他們都瘋了。

  呆坐在懺悔室中,傑克沉思著費爾德可能對他說過的話……不對,費爾德的確跟他說過那些事。

  他告訴傑克,當初是他的父母將他送進陽光之家的。他父母篤信基督教重生派,無論何時,只要「七百俱樂部」② 節目裡的任何一人開始禱告,他們必定會隨之跪在客廳的地板上。這兩人從不了解費爾德,費爾德天生就是與他們截然不同的人種。他們認爲費爾德必定是魔鬼的孩子——一個具有共産傾向、激進人道主義的畸形小孩。費爾德第四度離家出走遭到逮捕時(逮捕他的人,不用說,就是佛蘭克‧威廉斯),他們因而來到陽光之家——這個理所當然他們會將費爾德送去的地方——並一眼就愛上了陽光‧加德納。在這裡,他們這個聰明、叛逆、惹是生非的兒子替他們帶來的種種困擾,全將迎刃而解。陽光‧加德納將帶領他們的兒子走上通往上帝的道路;陽光‧加德納將讓費爾德體悟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陽光‧加德納將把費爾德從他們手上接過,並且不再讓他在安德森市的街頭遊蕩。

  「他們在《主日週報》上讀到關於陽光之家的報導。」費爾德告訴傑克,「然後寫了張明信片給我,上面說,上帝將會懲罰說謊者與報導不實新聞的記者,讓他們承受火湖的煎熬。我回信給他們——廚師魯道夫替我把信偷渡出去。魯道夫這傢伙不錯。」他停頓片刻,「你知道費爾德‧詹克洛對好人的定義是什麼嗎,傑克?」

  「不知道。」

  「就是一旦收了錢,就老實替你辦事的人。」費爾德挖苦地、受傷地笑了笑,「只要花兩塊錢,魯道夫就願意替你偷渡信件。所以我回信告訴他們,假如上帝真如他們所說,那我希望陽光‧加德納會記得替自己準備一件防火石棉大衣,因爲他是個說謊不打草稿的僞君子。《主日週報》上報導的每一件事——那些關於約束衣或『禁閉箱』的種種傳言——全都是真的,只不過他們沒辦法證明。那傢伙是個瘋子,傑克,不過他是個聰明絕頂的瘋子。要是你還傻乎乎地搞不清楚狀況,只會讓你跟你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狼兄弟死得更難看而已。」

  傑克說:「那些《主日週報》的傢伙,最擅長抓人家小辮子,至少我媽是這樣說的。」

  「當然,他嚇到了,變得暴躁得不得了。你看過《叛艦喋血記》嗎?他就像亨佛萊‧鮑嘉在裡面演的那個艦長,整整一個禮拜都神經兮兮的,直到他們出現爲止。前一個星期加德納還像個恐怖大魔頭,等他們一出現,又立刻變得溫文儒雅、彬彬有禮。誰曉得,他嚇得屎都拉在褲子上了。也就是那個星期,他把本尼‧伍德拉夫從三樓的樓梯頂踢下去,只因爲他逮到本尼私藏超人漫畫。本尼昏迷了三小時,一直到晚上還搞不太清楚自己叫什麼名字、人在哪裡。」

  費爾德沉默半晌。

  「他知道他們要來。就像每次州政府的視察員突擊檢查前,他都會先知道那樣。他把約束衣藏在閣樓,然後騙他們相信禁閉箱是晾乾草的倉庫。」

  費爾德再度發出一陣譏諷而受傷的笑聲。

  「我家那兩個老的幹了什麼事,你知道嗎,傑克?他們把我寫的信影印一份寄給陽光‧加德納,然後再寫信告訴我:『都是爲了你好』,接下來發生什麼事,你猜?這回該輪到費爾德‧詹克洛住進禁閉箱啦,真是多謝我爸媽的好意!」

  費爾德受傷地笑了笑,第三次。

  「再告訴你另一件事。他在晚禱課上說的話不是開玩笑。跟《主日週報》的記者們說過話的人,全都消失了——起碼是那些倒楣被他抓到的傢伙。」

  費爾德也一樣,如今他也消失了。傑克想著,望著懺悔室另一頭,阿狼憂鬱地窩在座位上。他打了個寒顫,覺得自己的雙手好冷、好冷。

  你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狼兄弟。

  阿狼身上的毛是不是又開始變多了?那麼快?時間肯定還沒到啊。當然月圓遲早要來——就像漲潮與退潮一樣無從抵抗。

  噢,對了,傑克,當我們擔心坐在這裡是件多危險的事情的時候,令堂不知過得如何?B級片女王、甜心莉莉最近好嗎?又瘦了嗎?身體不舒服嗎?當你待在這詭異的監獄裡逐漸生根時,她是不是終於開始感到病魔尖利的牙齒一口一口咬進她的身體?摩根是不是已經帶上他的電擊棒,準備好助病魔一臂之力?

  耳聞關於約束衣的事情時,傑克感到震驚,至於禁閉箱呢,雖然他已親眼見過——一個醜陋的大鐵箱,擺在陽光之家的後院,活像被抛棄的詭異電冰箱——他卻無法相信加德納真的會把男孩關進那東西裡。他們一邊在農場上搬運石塊時,費爾德費了許多口舌才漸漸使傑克相信。

  「整個陽光之家都是他精心設計的大幌子。」那時候費爾德這麼告訴傑克,「簡直就像替自己弄了張專門坑錢的執照。整個中西部都能收聽他的傳道廣播節目,他的電視節目更是幾乎全國的有線電視和獨立電視台都會播放。我們是他的傀儡觀衆。我們在廣播上聽起來很棒,在電視上表現更棒——當然,要扣掉洛伊‧奧德斯菲擠青春痘的畫面。凱西會幫他的忙——他是加德納的御用節目製作人。凱西錄下每天早上晨禱的聲音,拍攝每天晚上晚禱的畫面,然後經過剪接,把這些聲音和影像組合起來,接得天衣無縫,讓加德納看起來活像比利‧格雷厄姆③ ,而我們這群人聽起來就像職棒世界大賽在洋基球場上觀賞第七場比賽的觀衆。不過凱西的絕活可不止這些。他是這方面的天才。你注意到寢室裡的竊聽器了嗎?那是凱西裝的。所有聲音都會送進他的控制室,而穿過加德納的私人辦公室是唯一進入那間控制室的通路。要有人的聲音才會啓動竊聽器,所以他不會浪費任何一捲錄音帶。凡是錄到任何可疑動靜,他都會向陽光‧加德納報告。我聽說過,凱西在加德納的電話機上裝了個藍色盒子,讓他可以打免費長途電話。不止這樣,我他媽還知道凱西從外面的電線偷偷把有線電視接進來。你信不信僞君子牧師先生會在辛苦工作一整天,把耶稣基督推銷給大衆之後,回到陽光之家舒舒服服躺在椅子上,享受電影頻道兩片聯播的電影特輯?我信。這傢伙就跟每天啃麥當勞漢堡的普通美國人沒什麼兩樣,可是傑克,在印第安納州,每個人都愛戴他,就像他們愛戴高中籃球明星那樣。」

  費爾德將鼻涕吸回去,臉皺了一下,歪過頭,將口水吐在田裡。

  「你開玩笑的吧?」傑克說。

  「費爾德‧詹克洛從來不拿陽光之家的蠢蛋事跡開玩笑。」費爾德一臉嚴肅,「他很有錢,可是他一毛錢稅金都不用繳,簡直就像恐嚇過當地的教育局——我是說,他們怕他怕得要死。教育局裡有個女人,每次走出陽光之家,都像腳底抹了油似的,一臉想要對他打個驅魔手印的樣子——就像我剛才說的,他似乎永遠都知道教育局的人什麼時候要來突擊檢查。那時候我們就得把整個陽光之家從頭到尾打掃乾淨,雜碎巴斯特會把約束衣收進閣樓,然後禁閉箱裡會塞滿從穀倉搬過去的乾草堆。教育局視察員來的時候,我們總是乖乖坐在教室裡。打從你登上這艘印第安納州的『愛之船』之後,你上過幾堂課呢,傑克?」

  「一堂也沒有。」傑克說。

  「一堂也沒有!」費爾德得意地附和,跟著又是一陣挖苦而受傷的笑聲——那笑聲彷彿在說:你猜我八歲的時候學到什麼?我發現原來我的人生都被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弄爛了,而且短時間内沒有改善的跡象。或許永遠都不會改善。雖然說這實在把我整慘了,但不代表它沒有有趣的一面。你懂我的意思嗎,小傻瓜?

04

  五根粗硬的手指冷不防掐進他的頸背,把他整個人從椅子上提起來時,傑克腦子裡轉的就是這些事。他被扳過身子,迎上一股酸腐的鼻息,用這股臭氣款待——如果你要這樣形容的話——傑克的,是赫克多‧巴斯特坑坑疤疤、死屍般的大臉。

  「我跟牧師還在曼西市的時候,你那個老愛找蹅的搞怪朋友被送進醫院去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抓住傑克的手箝緊,一下下掐著。痛苦難耐的傑克禁不住呻吟起來,赫克托露出得意的笑臉。他這一笑,口中吐出的臭氣又更濃了。

  「牧師是從傳呼機上知道這個消息的。詹克洛的樣子活像被丢進微波爐裡煮了四十五分鐘的章魚。他要回陽光之家,可能要好一陣子以後了。」

  這話不是對我說的,傑克這麼想。他是對整個房間裡的人說的。他要讓大家以爲,費爾德還活在世上。

  「你這個無恥的騙子。」傑克說,「費爾德,已經——」

  赫克托‧巴斯特揍了他。傑克四肢攤開趴倒在地,他身邊的男孩們如受驚的鳥群四散而去。某處,唐納德‧奇肯發出粗魯的笑聲。

  一陣怒吼響起。傑克抬起眼睛,搖搖頭,想要甩乾淨昏花的視線。赫克托轉身看見阿狼挺身上前保護傑克,他的上唇抽緊,頭頂燈光照在他的圓框眼鏡上,反射出詭異的橘色光束。

  「這個傻大個終於肯跟我單挑了,」赫克托笑了起來,「嘿,好啊!我最喜歡單挑了。來啊,鼻涕臉。有種就放馬過來!」

  低沉的咆哮在阿狼的喉頭滾動,流淌的唾沫沾滿下唇,他開始往前移動。赫克托也向前迎戰。人群急忙倒退散開,讓出打架的空間,椅子被撞倒,四散在亞麻油布地毯上。

  「怎麼一回——」

  門口傳來桑尼‧辛格的聲音。用不著把話問完;他一眼便能看出是怎麼回事。他微笑著掩上門,身體倚在門上,兩手抱在乾癟的胸前,幸災樂禍地隔岸觀火。

  傑克撇過視線大叫。

  「阿狼,小心!」

  「我會小心,傑克。」阿狼的聲音已近乎狼嗥,「我——」

  「來單挑啊,臭屁眼!」赫克托‧巴斯特大吼一聲,來勢洶洶地揮出一記紮實的鈎拳,擊中阿狼的右臉,阿狼往後倒退了好幾步。唐納德‧奇肯嘶嘶地發出他刺耳的笑聲,傑克知道,這種笑聲通常意味著喪氣,而非開心。

  那一記鈎拳強而有力。照這種情況來看,這場架應該到這裡便要畫上句點。然而對赫克托‧巴斯特來說,不幸的是,這是他最後一次擊中對手的出拳。

  赫克托信心滿滿地逼近阿狼,巨大的拳頭掄在胸前,又出了一記鈎拳。這一回,阿狼抬起手臂往前一伸,接住赫克托的拳頭。

  赫克托的拳頭很大。阿狼的手掌更大。

  阿狼一掌吞沒了赫克托的拳頭。阿狼使勁一捏。

  嗶嗶剝剝,從他的手掌傳出宛如細小樹枝被折斷的聲響。

  赫克托自信的笑容開始扭曲,隨後凝固在歪斜的嘴角。下一秒,他哀叫起來。

  「不可以傷害牲口,你這壞蛋。」阿狼咬著牙說,「什麼《聖經》這個《聖經》那個的——嗷嗚!——只要你把《好農經》的六章都好好讀完就會知道,你絕對……」

  嗶……嗶……

  「……絕對……」

  喀!

  「……絕對不可以傷害牲口!」

  赫克托‧巴斯特跪倒在地,滿臉淚水,呼天搶地。阿狼依然握著他的拳頭,赫克托的手被拉得高舉在半空,他跪著的模樣,彷彿正在行納粹禮的法西斯分子。阿狼的手臂堅如磐石,臉上卻沒有一絲費力的表情;除了那對怒火中燒的眼眸,他的表情近乎平靜無波。

  鮮血開始從阿狼指尖滲出。

  「阿狼,住手!夠了!」

  傑克飛快往旁邊一看,發現大門敞開,桑尼已不見蹤影。所有男孩全都離開座位,貼向牆邊,竭力遠離阿狼,臉上寫滿敬畏與恐懼。恍如真人蠟像館的場景,依舊靜止在懺悔室中央:赫克托‧巴斯特雙膝跪地,手臂往外翻,向上高舉,拳頭在阿狼的掌握之中,鮮血從阿狼的指縫問汩汩流出。幾個人從門外擠進來。凱西、沃里克、桑尼,辛格,以及另外三個大塊頭少年。同時還有陽光‧加德納,他手中拿著一隻外形類似眼鏡盒的黑色盒子。

  「我說夠了,別打了!」傑克瞥了一眼剛進門的人群,隨即衝向阿狼。

  「此時此刻!此時此刻!」

  「好吧。」阿狼靜靜說道。他放開赫克托的手,那隻手簡直慘不忍睹,好像被揉皺的紙風車。赫克托的手指七零八落,四處歪扭,他哀號著,將受傷的手抱在胸前。

  「好吧,傑克。」阿狼說。

  六個人一擁而上,抓住阿狼。阿狼側過身,鬆開一條被捉住的手臂,往外一推,沃里克倏地飛出去,撞在牆上。有人放聲大叫。

  「抓住他!」加德納喊道,「抓住他!抓住他,看在上帝份上!」他正打開那隻黑色盒子。

  「阿狼,不要!」傑克尖叫,「快住手!」

  阿狼繼續掙扎了一會兒,接著放鬆下來,任由他們將他推擠到牆上。傑克看在眼底,覺得阿狼好像被小人糾纏的格列佛。而桑尼終於流露出對阿狼的恐懼。

  「抓住他。」加德納重複呐喊,一邊從扁平的盒子裡,取出一根發亮的針筒。那惺惺作態得近乎扭捏的笑容爬上他的嘴角。

  「抓住他,讚美耶稣!」

  「你用不著那樣!」傑克說。

  「傑克?」阿狼臉上突然浮現驚恐的表情,「傑克?傑克?」

  加德納走向阿狼,經過傑克時,順手推了他一把。那手勁是熟練皮鞭的人才有的力道。傑克踉蹌著撲倒在莫頓身上,莫頓嚇得尖叫,一溜煙逃開,好像傑克身上有傳染病似的。緩緩地,阿狼再度開始掙扎——然而就算他再怎麼壯,也很難抵擋六個人十二隻手。或許,在他變身完成後,就不是這種情況了。

  「傑克!」他哀號,「傑克!傑克!」

  「按住他,讚美上帝。」加德納咬牙切齒露出殘酷的嘴臉,將針筒刺進阿狼的手臂。

  阿狼全身抽緊僵硬,他的頭往上一甩,淒厲長嗥。

  我要殺了你,你這個爛人,傑克發狂亂想,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

  阿狼掙扎開來,漫無目標地大肆攻擊。加德納退向後方,冷冷看著。阿狼一個膝蓋頂上凱西肥凸的肚皮,凱西嘔出一口大氣,跌跌撞撞往後退,不久又撲上前。過了一兩分鐘,阿狼的氣勢減弱……最後變得疲軟無力,傑克爬起來,憤怒地哭著。他試著衝向那群白色高領毛衣軍團——他看見他們抓住阿狼,凱西對著阿狼消沉的臉頰揍了一拳,他的鼻孔頓時湧出鮮血。

  一堆手伸上來將傑克往後拉。他掙脫糾纏,轉頭查看,發現圍繞在他身邊的是那些平常與他一起在邊疆農場上搬石頭的男孩,他們的表情無不驚恐。

  「我要把他關進禁閉箱。」等到阿狼終於支撐不住、跪在地上時,加德納慢慢轉過頭,看著傑克,「除非……也許你願意改變心意,跟我說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帕克先生?」

  傑克垂下頭,瞪著自己的腳趾,不發一語。充滿恨意的淚水灼燒著眼睛。

  「那好,把他送進禁閉箱。」加德納說,「等你聽到他慘叫時,也許你又會回心轉意了,帕克先生。」

  加德納走出懺悔室。

05

  當傑克隨著男孩們的隊伍前去參加早禱課時,阿狼仍在禁閉箱裡尖叫。陽光‧加德納的目光嘲弄地鎖在傑克蒼白虛脫的臉上,像是在說:何妨現在就告訴我呢,帕克先生?

  阿狼,這是爲了我媽媽,我媽——

  當傑克遵照陽光之家的作息,跟著被分作兩列的隊伍,準備坐上卡車,前往邊疆農場工作時,禁閉室裡阿狼的尖叫聲依舊持續。隊伍行經禁閉箱時,傑克多麼想伸手捂住耳朵,但他忍住了。那些哀號聲啊,那些語無倫次的啜泣。

  冷不防桑尼‧辛格出現在傑克身邊。

  「加德納牧師在辦公室等著聽你懺悔,他要你現在就過去,鼻涕臉。」他說,「他要我告訴你,只要你說出他想聽的話,他會當場把那個傻大個從箱子裡放出來。」桑尼的語調柔軟,臉上卻透出危險的氣息。

  禁閉箱裡的阿狼瘋狂捶打著内牆的鐵板,咆哮著,嘶吼著,哀求人們釋放他。

  啊,阿狼,因爲她是我媽媽啊——

  「我沒辦法告訴他什麼他想知道的事。」傑克倏地轉過身,無論魔域在他身上加諸了什麼樣的力量,他現在用的就是這股氣勢面對桑尼。桑尼往後退了兩大步,遭受打擊的臉上掩不住害怕的表情。他被自己的腳絆到,踉蹌著跌向在一旁待命的卡車邊上,假使那輛車子不在那裡,他早就摔在地了。

  「那好。」桑尼倉促嘶啞的威脅聽起來倒有點接近哀鳴,「好啊,好,隨便你。」傲慢重回他尖削的臉上,「加德納牧師還說,假如你拒絕,就要我告訴你,你那個好兄弟在禁閉箱裡口口聲聲喊的都是誰的名字。你懂了吧?」

  「我知道他叫的人是誰。」

  「上車!」佩德森發出冷硬的命令,他經過兩人時,幾乎正眼都不瞧上一眼……不過在走過桑尼身旁時,佩德森難看的表情,好像聞到了一坨屎。

  即便卡車已經轟隆隆開動,傑克還是能聽見阿狼的呐喊。即便兩輛卡車的消音器都只像兩片又小又不中用的鐵貝殼,引擎刺耳的呼號彷彿戰事來襲,但阿狼的叫喊聲從未淡去。傑克與阿狼之間已逐漸開始靈犀相通,就算傑克正在田裡與其他少年一起工作,他始終聽得見阿狼的哭喊。然而就算明白這些尖叫聲只存在腦海中,對於現實依舊於事無補。

  中午時分,阿狼歸於平靜,一瞬間傑克有個感應,他確信加德納已下令叫人將阿狼帶出禁閉箱,以免他的叫聲惹來不必要的注意力。費爾德出事後,加德納勢必得讓陽光之家盡可能保持低調。

  傍晚工作隊伍從農場上返回時,禁閉箱的門敞開,裡面空無一物。樓上兩人共用的寢室中,阿狼正躺在下鋪床上,傑克進門時,他虛弱地對傑克微笑。

  「你的頭還痛嗎,傑克?瘀血的地方看起來好一點了。嗷嗚!」

  「阿狼,你還好嗎?」

  「我一直大吼大叫,對不對?我忍不住。」

  「阿狼,我對不起你。」傑克滿懷歉意。阿狼的模樣變得好奇怪——太蒼白了,整個人好像縮了一大圈。

  他快死了,傑克心想。不對,他糾正自己:打從爲了逃離摩根而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阿狼便在一點一滴地死去。現在死神只是加快了他的腳步而已。太蒼白了……太單薄了……可是……

  傑克感到一陣恐怖的寒意。

  阿狼的兩手兩腿並非赤裸,上面覆著一層厚厚的絨毛。兩個晚上前還不是這樣的,傑克十分肯定。

  從上次阿狼變身結束以來,應該只過了十七天;傑克突然很想衝向窗邊探看天空,尋找月亮的蹤影,確認自己沒有算錯日子。

  「還沒到變身的時間,傑克。」阿狼的聲音乾乾的,有點像甲蟲脫下的外殼。這是病人的聲音。

  「可是被關在那個又黑又臭的箱子裡面,我開始變身了。嗷嗚!真的。因爲我好生氣又好害怕。因爲我一直大吼大叫。大吼大叫會讓阿狼自己開始變身,如果叫得夠久的話。」阿狼撥著自己腿上的長毛,「這會自己不見的。」

  「加德納說,如果我跟他交換條件,就放你出來,」傑克說,「可是我做不到。我想幫你,可是……阿狼……我媽媽……」

  他的語句逐漸模糊,淚水在潰堤邊緣。

  「噓——傑克。阿狼明白。此時此刻。」阿狼露出淒慘衰弱的微笑,握住傑克的手。

  注釋:
  ①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八日,移民自美國的人民聖殿教派信衆,於圭亞郡西北部他們所建立的瓊斯鎮,在教長吉姆‧瓊斯的指揮或互相脅迫下,喝下含有氰化物與鎮靜劑的果汁集體自殺,共計約有九百多名鎮民喪生,其中包含近三百名兒童。
  ②「七百俱樂部」,美國基督教福音電視台,自一九六六年起每日播送的新聞雜誌型評論節目。
  ③比利‧格雷厄姆(1918—),美國當代知名基督教福音佈道家,足跡遍布世界各地,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估計全球不包括美國境内,已有一億一千萬人參加過他的佈道大會。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10

第二十四章 嚴刑逼供

01

  在陽光之家的生活又過了一星期,讚美上帝。月亮漸漸圓起來了。

  星期一,笑容滿面的陽光‧加德納要求男孩們低下頭感謝上帝,因爲他拯救了他們的弟兄費爾德‧詹克洛。加德納用他燦爛的笑臉告訴大家,費爾德在帕克蘭醫院養傷期間,決心獻身服侍上帝,於是他打了通電話給父母,告訴他們,他志願做個爲上帝傳福音的人,他們當場便在長途電話上一同禱告,感謝上帝指引他的方向。當天,他的雙親就來到醫院,將他接回家去了。他根本就已經死了,葬在印第安納州某個冰冷的地底……搞不好還葬到魔域去了,這樣就永遠不會被州警發現。

  星期二,天氣太冷,雨勢太大,不是個適合下田幹活的日子。男孩多半被允許待在自己的房裡看書或休息——除了傑克與阿狼。落在他們頭上的騷擾與刁難才正要開始。阿狼在濕冷的路上搬著一袋又一袋重物,傑克被派去清理廁所。傑克心想,沃里克和凱西以爲這樣就能捉弄他,那麼他們很顯然沒見識過奧特萊酒館舉世無雙的男廁風景。

  陽光之家的生活轉眼又過了一星期,可否請你一同說聲,阿門。

  星期三,赫克托‧巴斯特重回陽光之家,他的右手上了石膏,從手掌一路包到手肘,他鬆垮的大臉毫無血色,襯得青春痘更加紅豔。

  「醫生說就算我的傷好了,這隻手也廢了。」赫克托說,「這筆債我一定要向你跟你那個混帳兄弟討回來,帕克。」

  「難不成你另一隻手也想照樣來一下?」傑克嘴上反擊,心裡其實感到懼怕。他在巴斯特的眼眸中看到的是純粹的復仇,是殺戮的慾望。

  「我才不怕他。」赫克托說,「桑尼說,禁閉箱把他兇暴的性格都抽乾了。桑尼還說,只要能夠不再被關進去,他什麼鳥事都肯答應。至於你嘛——」

  赫克托倏地擊出一拳。他的左手甚至比上了石膏的右手還不靈光,偏偏傑克被他的殺氣震懾,來不及注意他的動作。傑克的嘴唇被赫克托的拳頭擠成一個詭異的笑臉,冒出鮮血,搖搖晃晃往後退,貼在牆上。

  一扇門打開,比利‧亞當斯探頭往外窺看。

  「把門關上,否則就要你把拉出來的東西吃回去!」赫克托大吼,亞當斯識趣地匆匆關上門。

  赫克托朝傑克的方向靠近。傑克虛弱地提起貼在牆上的身子,在胸前握緊雙拳。赫克托停下腳步。

  「這下你開心了吧,」赫克托說,「跟個只有一隻手的人打架。」怒氣染紅他的臉頰。

  一陣腳步聲窸窸窣窣往樓梯方向傳上三樓。赫克托瞅著傑克。

  「桑尼來了。走吧,放你一馬。遲早要你好看,臭小子。你和那傻大個都是。加德納牧師說,除非你把他要的答案招出來,否則我們愛怎麼整你就怎麼整你。」

  赫克托露出猙獰的笑臉。

  「幫我個忙,鼻涕臉。可別打小報告哦。」

02

  禁閉箱把阿狼的某部分抽乾了,是吧,傑克心想。從他與赫克托在走廊上狹路相逢之後,又過了六小時。很快地,要大家集合懺悔的鈴聲就會響起,而阿狼此時仍沉沉睡在傑克下方的床上。戶外,雨聲依舊淅瀝瀝沿著陽光之家傾洩。

  阿狼被抽乾的不只是兇暴的性格,傑克深知,壓榨阿狼的劊子手不僅僅是禁閉箱,不僅僅是陽光之家——是這整個世界。簡單地說,阿狼是因思鄉而憔悴。他喪失了大部分活力。他很少微笑,傑克更是不曾聽見他的笑聲。當沃里克在午餐時間斥責阿狼用手指抓食物時,阿狼畏縮成一團。

  一定要快呀,傑克。因爲我快死了。阿狼快要死了。

  赫克托說過他不怕阿狼。確實,阿狼身上已不再剩下任何值得畏懼之處了,彷彿捏碎赫克托的拳頭是阿狼最後一次有能力做出這種強勢舉動。

  懺悔大會的鈴聲響起。

  這一晚,懺悔結束、晚餐結束、晚禱結束後,傑克與阿狼回到寢室,發現兩人的床鋪全都濕漉漉的,發出小便的惡臭。傑克走向門口,拉開門,看見桑尼、沃里克與一個叫范贊特的大塊頭站在走廊上,嘻嘻哈哈笑著。

  「我們好像走錯房間了,鼻涕臉,」桑尼說,「因爲那上面老是躺著兩坨屎,我們還以爲這裡一定是廁所呢。」

  聽見桑尼的奚落,范贊特幾乎笑岔了氣。

  傑克凝視他們良久,范贊特止住笑聲。

  「看什麼看,臭小子?你想要我打斷你的鼻樑啊?」

  傑克關上門,回頭看見阿狼穿著衣服,已經躺在尿濕的床上睡著。阿狼臉上的毛逐漸長出來了,但他枯槁的氣色始終沒有好轉,他的臉皮繃緊,反射著慘白的光線。這是張病人的臉。

  就讓他這樣吧,傑克消沉地想,如果他真的那麼累,就讓他繼續睡吧。

  不。你才不會放著他不管。你不可以讓他睡在那張尿濕的床上。你不可以!

  傑克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向阿狼,拖著半睡半醒的阿狼離開濡濕發臭的床鋪,幫他脫掉身上的衣服。他們蜷縮著身子,依偎在一起,睡在地板上。

  清晨四點,房門打開了,桑尼與赫克托走進來,一把拉起傑克,半推半拖地將他帶到陽光‧加德納位於地下室的辦公室。

  加德納蹺起二郎腿,高高擱在辦公桌的一角。儘管才是清晨時分,他便已穿戴整齊。他的背後掛著一張耶稣行走在加利利海面上的畫像,畫中耶稣的追隨者對著耶稣發出崇敬的驚歎。他的右手邊有扇玻璃窗,隔著那扇玻璃窗便是平常凱西發揮他影視長才的控制室。一條粗重的鑰匙鏈勾在加德納的腰帶上,至於那一大串沉甸甸的鑰匙,此時正停在加德納掌上。他一面開口說話,一面玩弄著手上的鑰匙。

  「住進陽光之家那麼久了,我們從來沒聽過你懺悔呢,傑克。」陽光‧加德納的語氣中帶著輕微的責難,「懺悔對你的靈魂有益。不懺悔的人無法被拯救。啊,我說的可不是天主教那種崇拜偶像、有辱上帝的告解,我指的是當著你的兄弟和救世主的面前懺悔。」

  「如果對你來說都一樣的話,那我私底下會自己向我的救世主懺悔① 。」傑克平靜地答道,儘管他覺得害怕迷惘,但還是無法按捺替加德納怒氣騰騰的表情火上添油的慾望。

  「沒這回事!」加德納怒斥。一陣痛楚在傑克腰間爆裂開來。他跌跪在地。

  「注意你跟加德納牧師說話的態度,鼻涕臉。」桑尼教訓他,「我們這裡的人全都支持他。」

  「上帝會保佑你的愛與信任,桑尼。」加德納莊重地說完,注意力回到傑克身上。

  「站起來,孩子。」

  傑克抓住加德納貴重的硬木辦公桌邊緣,吃力地站起來。

  「報上你的真實姓名。」

  「傑克‧帕克。」

  傑克看見加德納微微點頭,他想轉身,卻已太遲。他的腰間又挨了一記猛攻。他慘叫一聲,再次跌倒,額頭上瘀血才剛要散去的部位又撞上加德納辦公桌的桌緣。

  「你到底從哪來的,你這無恥、說謊的、惡魔生下的小孩?」

  「賓州。」

  這回疼痛選中他的左腿根部爆發。他在白色地毯上打滾,膝蓋貼向胸口,蜷縮成胎兒的模樣。

  「把他拉起來。」

  桑尼與赫克托拉起傑克。

  加德納將手伸進白色外套口袋,取出一隻芝寶打火機。他擦亮一朵黃色的焰光,緩緩向傑克的臉靠近。九英吋。打火機辛辣的煤油味鑽進傑克的鼻孔。六英吋。此時傑克開始感覺到熱氣。三英吋。再往前一英吋——或者只要半英吋——這種不安的感覺就會轉變成痛苦。陽光‧加德納的眼眸也跳動著朦朧的歡愉光芒,微笑的雙唇顫動著。

  「好啊!」赫克托灼熱的鼻息聞起來像發黴的意大利辣味香腸,「好啊,快燒他!」

  「我們是在哪兒認識的?」

  「我從來沒見過你!」傑克喘著氣說。

  火焰又推進一點。傑克的眼眶開始淚濕,感覺臉上的肌膚開始焦萎。他試著把頭往後縮,桑尼,辛格將他推向前。

  「我在哪裡見過你?」加德納厲聲直問。打火機的火苗在他一雙瞳孔中搖曳著,相同的焰光就像彼此的分身。

  「最後一次機會!」

  告訴他,看在上帝份上,告訴他啊!

  「就算我們真的見過,我也不記得了。」傑克上氣不接下氣,「可能是在加州——」

  喀的一聲,打火機的蓋子合上。傑克鬆了口氣,低聲啜泣。

  「帶他回去。」加德納說。

  他們將傑克拖向門口。

  「你應該明白,這麼做對你沒好處。」陽光‧加德納背對著他,彷彿在細細觀賞那幅耶稣行走在水上的圖畫。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你把答案吐出來。今晚問不到,我明晚再問,明晚問不到,我後天晚上還要繼續問。你何不讓自己好過點,傑克?」

  傑克緘默不語。下一刻,他的手臂被抓往,往後扭到背上。傑克呻吟起來。

  「快告訴他!」桑尼說。

  傑克心裡有一部分真的想把答案招出來,並非因爲他忍受不了嚴刑拷打——而是因爲懺悔對靈魂有益。

  他還記得宮殿後方那塊泥濘的空地;他還記得裝在不同皮囊裡的同一個男人揮著鞭子質問他的來歷;他還記得自己當時這麼想著:只要你別再用那對可怕的眼睛瞪著我,你想知道什麼,我統統都會告訴你,真的,因爲我只是個小孩,小孩就是這樣,小孩什麼都會說出來——

  接著他又想起當時聽見媽媽的聲音,那強悍的語氣,質疑他是否就要這麼屈服在這種男人面前。

  「我沒辦法跟你說我不知道的事。」他說。

  加德納的嘴角延伸成一個淺淺的、無情的笑容。

  「帶他回寢室。」他說。

03

  在陽光之家又過了一個星期,兄弟們、姊妹們,跟我一起讚美上帝吧。又是好長、好長的一星期。

  早餐過後,男孩們將自己的餐盤送進廚房,紛紛離去,只有傑克還在流連。他深知此舉要冒多大的風險,可能會換來另一頓痛扁和更多騷擾恐嚇……不過這一刻,那些威脅似乎都不足掛齒。不過三個小時前,陽光‧加德納才差點用打火機把他的嘴唇都燒爛了,傑克看見那男人眼底的瘋狂意圖,也感受到他心底確實存在下此重手的慾望,面臨過這種威脅,被人揍一頓看起來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冒險。

  魯道夫的廚師服猶如戶外十一月鬱結的天空,灰撲撲的。當傑克用近乎耳語的音量叫出魯道夫的名字時,魯道夫轉過佈滿血絲、嘲弄的眼珠凝視著他。魯道夫的鼻息夾帶著濃重的廉價威士忌酒氣。

  「你最好快點離開這地方,菜鳥。他們盯你盯得很緊。」

  說點我不知道的吧。

  傑克緊張地瞪著年代久遠的洗碗機,蒸氣騰騰的洗碗機正對著男孩丢進去的碗盤嘶聲怪吼。似乎沒人在注意傑克與魯道夫,可是傑克很清楚,「似乎」這個字眼可以是做做樣子而已。流言蜚語總會傳出去。就是這樣。在陽光之家,他們奪去你身上的財物,而四處橫流的傳言便取而代之成爲某種人與人之間流通的財貨。

  「我們得離開這裡,」傑克說,「我跟我那個大個子朋友。如果我們要從後門逃出去,要多少錢你才肯替我們把風?」

  「你付不起的。就算你把當初進來時,他們從你身上搜刮的東西全拿回來也不夠付,小子。」魯道夫答得冷硬,看著傑克的眼神卻隱約帶著幾分仁慈。

  是啊,當然——我的東西全都沒了。吉他撥片、銀幣、彈珠、還有六塊錢……全沒了。被裝在信封裡,收在某個地方,八成在樓下加德納的辦公室裡。可是——

  「那我開張借據給你。」

  魯道夫笑了。

  「你要我信一張從住滿毒蟲的賊窩裡開出的借據?真是笑掉人大牙。」他說,「拿來當擦屁股的衛生紙還差不多。」

  傑克使出身上那股嶄新的力量面對魯道夫。他知道如何隱藏這股氣勢,那是他散發出的一種陌生的美麗——就某方面來說,稱之爲美麗並不爲過——不過現在他毫不保留地展示出來,同時發現魯道夫因而退避,一時間流露出困惑與著迷的神情。

  「我不會虧待你,而且我想你也清楚。」傑克低聲說,「把你的地址給我,我會把現金寄給你。你開價多少?費爾德‧詹克洛說,你幫人送信是兩塊錢。那我付你十塊錢把風,讓我們出去外面透透氣,這樣夠不夠?」

  「十塊不幹,二十塊不幹,一百塊也不幹。」魯道夫靜靜說道。他凝視著傑克的眼眸中帶著一抹深深的哀傷,令傑克不寒而慄。因爲這眼神意味著,他和阿狼的處境有多棘手——脫困的程度可能甚至超越他的想像。

  「沒錯,我以前幹過這種事。有時候收個五塊錢,有時候呢,相信我,一毛錢也沒收。如果是費爾德‧詹克洛,我就一毛也不收。他是個好小子。這些狗娘養的東西——」

  魯道夫抬起一隻被水和清潔劑泡得通紅的拳頭,把水朝貼了綠色瓷磚的牆上甩了甩。他看見莫頓,那個因自慰而遭羞辱的少年正盯著他看,魯道夫一臉兇相地回瞪他,莫頓連忙轉移視線。

  「那爲什麼不幫我?」傑克絕望地問。

  「因爲我怕啊,老兄。」魯道夫說。

  「這是什麼意思?我來的第一天,桑尼找你麻煩的時候——」

  「去他的辛格!」魯道夫不屑地擺擺手,「我才不怕他,我也不怕那什麼巴斯特,管他塊頭多大。我怕的人是他。」

  「加德納?」

  「他是地獄裡的魔鬼。」魯道夫躊躇了一會兒,說道,「我跟你說件事,這事我從來沒向別人說過。有一次他薪水發得晚,我下樓到他辦公室找他。平常時候我不喜歡去那裡,可是這回我沒辦法,一定得去……總之,我得去見那個人。我急著要錢,你懂吧?我看見他走下樓進辦公室,所以知道他肯定在那裡。我走到地下室,敲他辦公室的門,結果門卻開了,因爲門沒關好。後來發生什麼事你知道嗎,小子?他不在裡面。」

  魯道夫說這事時,音量壓得很低,在洗碗機鏗鏗鏘鏘的運轉聲陪襯下,傑克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同時間,他睜大雙眼,活像個重新造訪恐怖夢境的小孩。

  「我以爲他在那什麼鬼錄音室裡,結果也沒有。他也沒進教堂,因爲錄音室和教堂之間沒有相通的門。他的辦公室有另一扇門能通往外面,可是門上鎖了,還從裡面閂上了。所以你說,他上哪兒去了,小夥子?他到底去了哪裡?」

  傑克心裡知道答案,卻只能面無表情地看著魯道夫。

  「我覺得他一定是地獄來的魔鬼,用了什麼莫名其妙的電梯到他媽的地下總部去報告撒旦大爺了。」魯道夫說,「不是我不想幫你,但我實在愛莫能助。就算給我金山銀山都沒那狗膽惹毛魔鬼加德納。所以你快走吧。他們也許還沒發現你失蹤了。」

  不用說,他們早就發現了。當傑克推開彈簧門走出廚房時,沃里克一個箭步跟上傑克,十指交握成一個大拳頭,用力往傑克背上捶下去。傑克在空盪盪的餐廳踉踉蹌蹌向前衝,凱西不知從哪裡倏地冒出來,伸出一腳,傑克刹車不及,被絆倒在地,推翻了一堆椅子。他爬起來,勉強吞下憤怒與恥辱的淚水。

  「下次收個盤子還這樣慢吞吞的話,」凱西說,「小心受傷,鼻涕臉。」

  沃里克笑著接話:「就是說嘛。現在快上樓去。卡車等著要出發了。」

04

  隔天清晨四點,傑克再度被搖醒,架進加德納的辦公室。

  埋首《聖經》的加德納抬起頭來,一副很驚訝見到他的模樣。

  「準備好告解了嗎,傑克‧帕克?」

  「我沒什麼——」

  打火機再度被請出來。火焰在距離傑克鼻頭不到一英吋的地方跳舞。

  「告解吧。我們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火焰的舞步跳得更近了。

  「我一定要問到你招出來爲止,傑克。到底在哪裡?說啊!」

  「土星!」傑克尖叫。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水星!天王星!小行星帶上的某個地方!木星的衛星!蓋尼米得星② !冥王——」

  這次痛楚選中他的下腹爆發,因爲赫克托將手伸向他胯下,粗暴地捏了他鼠蹊部一把。劇烈沉重的痛楚令他苦不堪言。

  「哈,」赫克托‧巴斯特興致高昂,笑著說,「沒料到有這招吧,你這愛耍嘴皮的雜碎。」

  傑克緩緩跌坐地上,抽抽噎噎。

  陽光‧加德納彎下腰,他的表情不慍不火——幾乎可說眉開眼笑。

  「下一次,被帶進這房裡的就是你的好朋友了。」陽光‧加德納柔聲說,「到時候,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好好考慮,傑克。明晚之前。」

  到了明晚,傑克暗下決心,他和阿狼就不在這裡了。如果進入魔域真的成爲唯一的選擇,那麼就走那條路吧……

  ……要是他有辦法的話。

  注釋:
  ①在基督教的概念中,每個人都可直接向上帝禱告,不需通過神父向上帝傳話,所以沒有告解儀式,而天主教供喪聖像,也令基督教認爲是偶像崇拜而反對之。
  ②蓋尼米得,木星的衛星之一,即木衛三,是太陽系已知最大的衛星。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16

第二十五章 傑克與阿狼誤闖地獄

01

  得從樓下「騰」走才行。傑克只專心思考地點問題,完全不考慮他們有沒有辦法「騰」。最簡單的方法當然是從寢室出發,可是他和阿狼合住的那個淒慘的小房間位於三樓,距離地面高達四十英呎。傑克並不清楚印第安納州的地理位置與地勢情況和魔域之間如何對應,但他可不想冒險讓他們因此摔斷脖子。

  傑克向阿狼解說他的計劃。

  「明白了嗎?」

  「明白。」阿狼有氣無力地回答。

  「那你說給我聽聽。」

  「吃完早餐,我穿過懺悔室去上廁所,進去廁所裡的第一間。如果沒人發現我不見了,你就來找我。然後我們一起回魔域。這樣對不對,傑克?」

  「就是這樣。」傑克把手放在阿狼肩上捏了捏。阿狼投來一個虛弱的微笑。傑克猶豫半晌,說道:「對不起,把你拖下水了。都是我的錯。」

  「別這麼說,傑克。」阿狼善良地說,「我們來試試看。也許……」希望的微光在阿狼眼角隱隱閃動。

  「是啊。」傑克說,「也許。」

02

  傑克既期待又害怕,因爲過於亢奮而吃不下早餐,然而他又擔心什麼都不吃會啓人疑竇,於是隨便扒了幾口嚐起來像鋸木屑的雞蛋和馬鈴薯,甚至硬吞下一條油滋滋的培根。

  天氣終於放晴了。昨晚降了霜,邊疆農場上的石頭肯定就像嵌在硬邦邦塑膠板上的煤渣。

  碗碟都已收拾妥當,送回廚房了。

  當桑尼、赫克托與安迪執行他們平常的日間勤務時,他們准許其他人回懺悔室休息。

  衆人茫然呆坐著。佩德森手上拿著一本陽光之家新出爐的刊物:最新一期的《基督曙光》。他心不在焉地翻著,每隔一陣子便抬起頭來檢視男孩們。

  阿狼向傑克做了個徵詢的表情。傑克點點頭。阿狼站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穿過懺悔室。佩德森抬起視線,盯著阿狼走進對面狹長的廁所,然後才回頭繼續看雜誌。

  傑克心中默數到六十,接著強迫自己再重新默數一輪。這是他此生最漫長難挨的兩分鐘。他深恐桑尼與赫克托在節骨眼回到懺悔室,要求大家登上卡車,他希望能在那之前進廁所。可是佩德森並不笨,假如傑克與阿狼進廁所的時間接得太緊,佩德森肯定會起疑。

  最後,傑克站起來,穿過廳堂,走向門口。這一小段路顯得漫無盡頭,目的地好比一座海市蜃樓,怎麼也抵達不了。

  佩德森抬頭看。

  「你上哪兒去,鼻涕臉?」

  「廁所。」傑克覺得自己的舌頭乾得不得了。他聽說過人在害怕時口腔會變得乾燥,但連舌頭也會這麼乾嗎?

  「赫克托他們很快就會上樓了,」佩德森用下巴比了比大廳盡頭,那裡是條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也就是教堂、控制室和加德納辦公室的所在地。

  「你最好憋著,要撒尿等到了邊疆農場再說。」

  「我拉肚子,忍不住了。」傑克苦苦哀求。

  最好是。難不成你和你那個傻大個朋友喜歡在開始幹活前先互相玩玩對方的小弟弟,好讓自己提神醒腦一下啊?給我乖乖回去坐下。

  「好吧,快去快回。」佩德森一臉不悅,「別杵在那兒哀哀叫了。」

  他重新埋頭讀起雜誌。傑克橫過大廳,走進廁所。

03

  阿狼佔錯位置了——套著厚重皮鞋的大腳從門縫底下露出來,可見他走進的是整排廁所居中的那間。傑克推門進去。兩人一起塞在裡頭,整個空間顯得局促擁擠,他能聞到阿狼身上濃重的野獸氣味。

  「好。」傑克說,「我們來試試吧。」

  「傑克,我害怕。」

  傑克無力地笑了笑。

  「我也很怕。」

  「我們要怎麼——」

  「我也不知道。把你的手給我。」起碼這看起來是個好的開始。

  阿狼把他毛茸茸的手——幾乎是狼掌了——放在傑克手中;傑克感到一股奇異的力量從阿狼手心傳來,進入他的身體。終究阿狼的力量並沒有完全消失。它只是沉潛,就像植物萌芽的意志有時會在炎熱的天氣中暫時沉潛。

  傑克閉上雙眼。

  「想著我們要回去。」他說,「用力想,阿狼,幫幫我!」

  「我會幫你,」阿狼低聲說,「如果我幫得上忙,我會幫忙!嗷嗚!」

  「此時此刻。」

  「此時此刻!」

  傑克將阿狼的手握得更緊些。消毒藥水的氣味撲鼻。某處汽車呼嘯而過。電話鈴聲響起。傑克告訴自己:我正在喝下魔汁。我用我的意志喝下魔汁,此時此刻。魔汁已經進入我的口中,我聞見它的氣味,惡臭如此鮮明,我嚐到它的味道,我可以感受到我的喉嚨對它的抗拒——當魔汁的氣味充滿傑克的口腔,他們周圍的世界開始動搖,朦朧不清。阿狼大叫:「傑克,有效了!」

  這一叫令傑克從絕對的專注中驚醒過來,他不得不意識到這只是種伎倆,就像數著假想的羊讓自己入睡一樣。模糊的世界又開始變得清晰。消毒藥水的氣味如海水倒灌。隱約之間他聽見有人不耐煩地接起電話:「你哪位?要找誰?」

  別想太多,這不是伎倆,完全不是——這是魔法。我很小的時候就會的魔法,而且斯皮迪說我還能變得出來,那個盲眼老人斯諾波也說我一定可以——魔汁就在我的意志之中——

  他施展出全身力量,全神貫注……「騰」的過程卻輕鬆得令人咋舌,那感覺猶如將拳頭對準堅硬的岩石揮去,擊中的那一刻才發現原來那只是塊紙糊的裝飾品,原以爲這拳會打得自己關節碎裂,結果竟沒感受到半點阻力。

04

  傑克緊緊閉著雙眼,在他的感覺中,一開始,彷彿腳底下的立足之地漸漸鬆動……接著完全消失無蹤。

  該死,我們要掉下去了,他鬱悶地想著。

  實際上他們並沒有墜落,只是往旁邊滑動了些。過了一會兒他和阿狼倆,腳踏實地踩在地面,不過不是廁所堅硬的瓷磚,而是泥土地上。

  一股混著陰溝臭水的硫磺味湧上來,致命的臭氣讓傑克心涼了半截,感到大勢已去。

  「傑森哪!那是什麼味道?」阿狼呻吟,「噢,傑森呀,那個味道,待不下去了,傑克,阿狼不能待——」

  傑克的雙眼倏地睜開。同時間阿狼放開傑克的手,慌亂地往前撲,他仍然閉著眼睛。傑克發現阿狼身上不合身的卡其褲和格紋襯衫已經變回了奧許考什吊帶褲,就像傑克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約翰‧列儂式的眼鏡也不見了,而且——

  ——往右不到四英呎,便是一座斷崖,阿狼正搖搖晃晃走向斷崖邊緣。

  「阿狼!」傑克衝向阿狼,雙手攔腰將他抱住。

  「不,阿狼!」

  「傑克,這裡不行,」阿狼呻吟著,「這裡是火淵,魔域有好多火淵,都是摩根做出來的地方,噢,我聽人家說是摩根做的,我聞得出——」

  「阿狼,前面有個斷崖,你會掉下去!」

  阿狼睜開眼。他瞠目結舌地發現地面裂開的深淵近在腳邊。斷崖底下煙雲彌漫,最深處,熾烈的火焰閃動,如同發紅的眼睛。

  「火淵,」阿狼淒慘地說,「噢,傑克,這是火淵,底下就是黑暗地心的火爐。世界正中間的黑暗地心。我們不能待在這裡,傑克,最壞最邪惡的東西就在裡面。」

  當他與阿狼一起站在火淵邊緣,低頭直瞪著地獄般的光景、或稱之爲世界正中間的黑暗地心時,傑克第一個冰冷的念頭是,原來印第安納州與魔域間的地勢並不是相對的。陽光之家沒有任何一處能與這座斷崖、這駭人的火淵相對應。

  只往右差四英吋,傑克驀然間察覺一件事,這個發現令他渾身冒出冷汗。就差那麼一點點距離——只要再往右偏四英吋。假如阿狼照我的話做——

  假設阿狼依照傑克的計劃,那他們「騰」走的出發點就會是第一間廁所。真要是那種情況,他們進入魔域的落點就會超出那短短四英吋,墜入斷崖中。

  他的兩條腿像洩了氣的氣球。他再度抓住阿狼,不過這回是尋求他的支持。

  阿狼雖然攙著傑克,卻魂不守舍,他雙眼圓睜,橘色火光在眼眸中跳動,神情盡是恐懼倉皇。

  「這是火淵呀,傑克。」

  三年前的冬天,傑克與母親一起到科羅拉多州度假,計劃是待在維爾鎮滑雪,不過其中有天氣候實在過於酷寒,於是母子倆搭上觀光巴士,造訪塞德溫特鎮郊,參觀了大陸礦業公司的露天開放式鉬礦場。

  「在我看來,那簡直就像人間煉獄,傑克。」當時她這麼評論。當她從結了霜的巴士窗戶望出去時,臉上的表情縹緲哀戚。

  「我希望他們把這些地方全都關閉,一個也不留。他們在放火蹂躪這個世界。那是煉獄,我真這麼覺得。」

  火淵深處升上一股股濃重嗆人的煙柱。火淵約莫有半英哩寬,它的内壁佈滿了看起來具有毒性的綠色金屬,猶如葉脈的紋理。有條道路沿著内壁螺旋狀地通往底部。傑克看見這條路上有不少人正舉步維艱地往上走,也有人往下走。

  這裡就像座監獄,與陽光之家如出一轍,裡面有被幽禁的囚犯,也有看守囚犯的獄卒。囚犯全身赤裸,身上套著挽具,像馬一樣拉著車——車上裝的正是那些油亮翠綠的礦石。他們的臉被燻得焦黑,潰爛處發紅腫脹,痛苦深深刻畫在這些臉上。

  看守者跟在車旁亦步亦趨,傑克驚訝地發現他們並非人類;那種長相要說是人類,怎麼也說不過去。他們體型畸怪,駝背利爪,還有對又尖又長的耳朵,猶如《星際迷航》裡的外星人史巴克。對啦,他們長得活像滴水蘑上的怪獸造型!傑克想道。

  那些攀在法國大教堂上的恐怖怪獸——媽媽給我看過一本書,我原本以爲我們會把整個法國教堂上的怪獸都看過一遍,不過後來我做了噩夢,還尿床,媽媽就不給我看了——這裡其實是那些怪物的故鄉嗎?有人看過他們嗎?會不會是中世紀的時候,有人「騰」到魔域,看見這地方,誤以爲自己看到地獄的幻象?

  然而這並非幻象。

  貌似滴水蘑獸的看守者手持皮鞭,在烤箱般蒸騰的熱氣與人力車喀啦喀啦的車輪聲中,傑克聽見皮鞭咻咻作響。他和阿狼站在火淵邊緣觀望,看見一組隊伍停在螺旋山路接近頂端處,他們低垂著頭,頸部凸起的筋肉得到暫時纾解,雙腿疲倦不堪地顫抖著。

  負責看守這支隊伍的怪獸——體型歪扭的畸形人,腿上裹著纏腰布,背脊上隆起的肉瘤上長著一片片不均勻的粗硬毛髮——大手一揮,一連鞭打兩個拉車的囚犯。怪獸高聲叫罵,音調尖銳無比,宛如一根銀針刺入傑克的腦袋。傑克發現看守人的皮鞭與奧斯蒙的皮鞭同樣鑲著鐵刺,他還來不及眨眼,已經看見一個囚犯的手臂皮開肉綻,而另一個囚犯的頸背則成了鮮血淋漓的肉糜。

  兩人哀號著,原本佝僂的背更加彎曲了,流淌的鮮血是黯沉厚重的深黃色。看守人繼續用刺耳的嗓音,吼了一串聽不懂的話,皮膚如堅硬鎧甲般的灰色手臂來回抽動,將皮鞭甩到囚犯頭上。囚犯使盡吃奶力氣,總算走完最後一步,將車子拖上火淵頂端。其中一人筋疲力盡地仆倒在地,仍在向前移動的車子撞上他,車輪碾過他的背脊。傑克聽見脊椎斷裂的聲音,宛如起跑前的槍響。

  車身搖晃了一陣,終於傾覆,車裡的礦石散落在火淵頂端乾枯龜裂的地面。怪獸看守人大發雷霆,兩個大步衝向趴在地上的囚犯,高高舉起鞭子。這時,瀕死的囚犯轉過頭,與傑克‧索亞四日相接。

  那是費爾德‧詹克洛。

  阿狼也看見了。

  他們張開手緊緊抱住彼此。

  然後「騰」回這個世界。

  他們在一個封閉、擁擠的空間裡——事實上,這是間廁所——傑克差點窒息,因爲阿狼用力抱著他,幾乎壓斷他的肋骨。他有隻腳已經濕透了。怎麼說呢,他想辦法「騰」回來了,只不過回來時一腳卡在馬桶裡。真是好極了,這種事情就不會發生在《王者之劍》① 的主角柯南頭上,傑克怏怏不快地想。

  「傑克,不好了,傑克,不好了,是火淵,這是火淵呀,不好了,傑克——」

  「閉嘴!閉嘴!阿狼!我們回來了!」

  「不、不、不——」

  阿狼放開傑克。他緩緩睜開眼睛。

  「回來了?」

  「沒錯,此時此刻,所以快點放開我,你快把我的肋骨壓斷了,而且我的腳卡在這該死的馬——」

  廁所大門砰的一聲打開,強勁的力道讓門扇撞上廁所内牆,幾乎震碎嵌在門板上的毛玻璃窗。傑克和阿狼所在的廁所門被扯開。

  安迪‧沃里克往裡一看,輕蔑而憤怒地咒罵:「你們這兩個噁心的同性戀。」

  他一把揪住阿狼的襯衫領口,將他往外拖。暈頭轉向的阿狼褲管勾到衛生紙掛架,將整個金屬架從牆上扯下來,飛了出去,衛生紙捲滾過地板,散落一地。沃里克抓住阿狼,推他去撞洗手台,洗手台高度恰好擊中阿狼的鼠蹊,阿狼抱著下腹,癱倒在地。

  沃里克將目標轉向傑克,這時桑尼‧辛格已經來到廁所門邊。他伸手抓住傑克的上衣胸口。

  「好啊,你這個臭玻——」桑尼的話只說到這裡。打從傑克和阿狼住進陽光之家,桑尼‧辛格就對捉弄傑克一事樂此不疲。這個桑尼‧辛格,永遠期盼自己奸詐猥瑣的小人臉蛋能看起來像陽光‧加德納的臉(越快越好);這個桑尼‧辛格,就是他給了傑克那個大家琅琅上口的外號「鼻涕臉」;這個桑尼‧辛格,要一群人在傑克和阿狼的床鋪上撒尿,無疑也是他出的主意。

  傑克揮出右拳,流暢強勁的動作雖然沒有赫克托的鈎拳華麗,倒也能直接命中桑尼的鼻樑。喀的一響。傑克感到一陣至高無上的滿足感。

  「好啊!」傑克大吼一聲,將腳從馬桶中抽出,燦爛的笑容在他臉上漾開,他望著阿狼,熱切地想著,希望這種心情能傳送過去:

  我們不是真那麼沒出息,阿狼——你捏碎了一個癟三的拳頭,而我打斷了另一個癟三的鼻樑。

  桑尼跌跌撞撞往後退,哀號著,鮮血從指縫間泉湧而出。

  傑克走出廁所隔間,兩個拳頭握在胸前的模樣頗有約翰‧蘇利文② 的架勢。

  「我警告過你,桑尼。現在我要教你怎麼真心誠意地高喊,哈利路亞。」

  「赫克托!」桑尼大叫,「安迪!凱西!來人啊!」

  「桑尼,你聽起來很害怕。」傑克說,「不知道爲什麼——」

  冷不防,某個重物——感覺像是一整箱木柴——擊在傑克頸背上,他被打得向前仆倒,撞上洗手台上方的鏡子。倘若那鏡子是玻璃做的,傑克老早頭破血流了。不過陽光之家爲了防止自殺行爲,早已將鏡子全部改裝成磨亮的不鏽鋼。

  雖然傑克及時伸出一隻手臂,稍微緩衝了撞擊,不過在他轉過身,發現赫克托正笑嘻嘻看著他時,仍舊感到眼冒金星。赫克托‧巴斯特是用裹上石膏的右臂攻擊他。

  當他看著赫克托時,驀然間理解了一件事,這個理解狠狠衝擊傑克。原來是你!

  「痛死我了,」赫克托用左手抱著打了石膏的右手,「不過值得,鼻涕臉。」他往前走。

  就是你!在魔域裡欺負費爾德,把他鞭打到死的就是你!你就是那個長得像滴水蘑獸的怪物,它是你的分身!

  一股羞辱炙熱的憤怒感橫掃傑克。傑克向後移動,背抵著洗手台,兩手用力抓住水槽邊緣,等赫克托接近了,便死命撐起兩腳朝赫克托踢去。他正中赫克托的胸口,踢得赫克托倒退著跌進敞著門的廁所隔間裡。那隻剛從馬桶裡拉出的腳,在赫克托的白色高領毛衣胸膛印上一個清楚的鞋印。赫克托嘩啦一聲跌坐在馬桶上,目瞪口呆。他手上的石膏撞上馬桶,發出巨響。

  其他人正要衝進來。阿狼掙扎著爬起來,披散的頭髮蓋住臉龐。桑尼朝阿狼靠近,一手還掩著血流如注的鼻子,看來是想將阿狼踢回地上。

  「好啊,你敢動他一根汗毛試試看,桑尼。」傑克輕聲說道,桑尼聽到,畏縮地退了一步。

  傑克撐住阿狼一隻手臂,幫著他站起來。彷彿做了場夢,傑克看見阿狼身上的毛髮比之前更濃密了。一切的一切讓他承受了太多壓力,逼得他不得不變身,天哪,這一切將永無止境……永遠……永遠……

  他和阿狼倒退著,回避衆人——沃里克、凱西、佩德森、皮博迪、辛格——他們退到廁所後方。赫克托正從廁所隔間裡爬出來,此時傑克又發現另一件事:他們是從第四間廁所進入魔域,而赫克托‧巴斯特正從第五間廁所走出來。他們在魔域裡的些微移動正好讓他們回來時換了間廁所。

  「他們在裡面亂搞!」桑尼大叫,他悶悶的聲音全是鼻音。

  「那頭蠢豬跟那漂亮的小夥子!他們沒穿褲子,被沃里克和我逮個正著!」

  傑克的臀部貼上冰冷的瓷磚。無路可退了。他放開阿狼,舉起拳頭;神志不清的阿狼往下滑。

  「來啊,」他說,「誰要先上?」

  「你打算自己一個對付我們所有人?」佩德森問。

  「如果有必要,我會的。」傑克說,「你們能拿我怎麼辦,送我去見耶稣基督嗎?來啊!」

  佩德森臉上閃過一絲不安,席捲凱西臉上的則是赤裸裸的恐懼。他們靜止不動……真的停下來了。一股愚昧荒唐的希望,陡然在傑克心中高漲。一群少年望著傑克,如同望著一條稍後就會被制伏的瘋狗……只不過,在制伏它之前,總會有個倒楣的先被咬得慘兮兮。

  「站到一邊,孩子們。」傳來一個渾厚有力的聲音。少年們服從地退開,臉上紛紛浮現得救的表情。加德納牧師出現了。加德納牧師一定知道如何處理這種情況。

  加德納穿著深灰色長褲,浪漫華麗的拜倫式白色長袖絲緞襯衫。他走向聚攏在角落的男孩,手中握著那個裝著針筒的黑色盒子。

  他望著傑克,歎了口氣:「你知道《聖經》是如何看待同性戀的嗎,傑克?」

  傑克對著他齜牙咧嘴。

  加德納感傷地點點頭,彷彿傑克的反應早是意料中事。

  「我說,全天下的男孩都很壞。」他說,「天經地義。」

  他打開盒蓋。躺在盒子裡的針筒散放光澤。

  「我認爲,你跟你好友的所作所爲,比同性相姦的罪孽還要深重。」加德納用他富有磁性的嗓音惆悵地說下去,「你們年紀還太小,不應該隨便跑去那種大人才能去的地方。」

  桑尼‧辛格與赫克托‧巴斯特面面相覷,流露出恐懼的神情。

  「我想你們會有這種惡魔的……變態的下流行爲……都是我的疏忽。」他取出針筒,看了一眼,接著再取出一個小藥瓶。他將盒子交給沃里克,動手注滿針筒。

  「我從不強迫我的孩子懺悔,可是不曾懺悔的孩子就沒有堅信上帝的決心,若沒有堅定的信仰,那麼撒旦的勢力就會不斷增長。所以,儘管深感遺憾,不過我想該是時候停止這種好聲好氣的問法了,我將以上帝之名,採取更強硬的手段。佩德森、皮博迪、沃里克、凱西,抓住他!」

  這群人簡直就像訓練精良的獵犬,接獲指令立即一擁而上。

  傑克揍了皮博迪一拳,旋即被揪住,不能動彈。

  「讓我打他!」桑尼用他斷了鼻樑的悶聲大喊。他用手肘推開那群瞪大雙眼的少年,仇恨在他的目光中跳動。

  「我想打他!」

  「還不是時候。」加德納出言制止,「也許你該有點耐心。我們應該先禱告一番,是不是,桑尼?」

  「是。」桑尼的目光熊熊燃燒,「我會禱告一整天。」

  宛如一個沉睡多時終於甦醒的人,阿狼咕噥一聲,環視周遭。他看見衆人壓制著傑克,也看到針筒,於是上前剝開佩德森抓著傑克的手臂,彷彿那只是三歲小娃的手。他發出一聲怒吼,吼聲如雷貫耳。

  「不!放開他!」

  加德納輕快地移動步伐,來到阿狼視線的盲點,那行雲流水的身手令傑克回想起奧斯蒙在宮殿後方鞭打車夫的景象。一瞬間針頭已紮進阿狼體内。阿狼轉過身,像被蜜蜂蜇到似的大叫……就某個角度來看,他確實「被蜇到」了。他的大手朝針筒方向揮去,加德納敏捷地避開。

  少年們起先仍用陽光之家特有的入迷神態觀賞著這一幕,這時紛紛往門口方向躲避,臉上帶著戒備的表情。沒人希望在高大的阿狼盛怒之下遭到波及。

  「放開他!讓他走……讓他……」

  「阿狼!」

  「傑克……傑克……」

  阿狼用困惑的眼神望著傑克,那對眼眸猶如萬花筒,從淡褐色轉成橘色,然後逐漸化成混濁的紅色。他伸出毛茸茸的手臂向傑克求援,赫克多‧巴斯特一個箭步走到他背後,將他擊倒在地。

  「阿狼!阿狼!」傑克射出充滿仇恨與淚水的目光,「要是你殺了他,你這狗娘養的——」

  「噓——傑克‧帕克先生。」加德納在他耳邊低語,傑克感覺針頭刺進他的手臂。

  「安靜一點吧。我們要替你的靈魂灌注點陽光。也許之後我們還能看看你怎麼拉著車爬上那條螺旋山路呢。跟我一起祈禱好嗎?哈利路亞。」

  加德納的語尾隨著傑克逐漸模糊的意識沒入黑暗中。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哈利路亞……

  注釋:
  ①《王者之劍》,一九八二年由約翰‧米利厄斯與奧列佛‧斯通合寫,約翰‧米利厄斯執導的奇幻動作電影,動作巨星阿諾‧史瓦辛格的成名作品。
  ②約翰‧蘇利文(1858-1918),美國重量級徒手拳擊冠軍選手。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17

第二十六章 阿狼禁閉

01

  傑克其實已經醒來好一陣子,只是他們尚未察覺。不過在他恢復意識之後,還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一點一滴想起自己是誰、發生了什麼事——他呢,從某個角度來看,就像某個經歷過一場激烈而漫長的炮戰,最終於槍林彈雨中倖存下來的軍人。遭到針頭款待的手臂仍隱隱作痛。頭疼欲裂的傑克,眼珠好像要跳出眼眶,乾涸的喉嚨極度渴望喝水。

  他試著用左手撫摸右臂被注射的地方時,又更清醒了些。他發現自己辦不到。因爲他發現自己的手臂被包裹起來,綁在自己身上。他聞到帆布發黴腐朽的氣味——味道如同某個陰暗無光的閣樓中挖出的陳年童子軍帳篷。到了這時(雖然過去十分鐘内他不斷用那雙幾乎睜不開的眼睛笨拙地窺看)他才弄清楚自己身上穿著什麼東西。精神病人專用的約束衣。

  換成是費爾德的話,他老早就弄清楚了,傑克。他想道。儘管頭痛欲裂,想起費爾德仍讓他渙散的意志稍微集中了些。他動了一下,抽痛的腦袋與酸麻的手臂令他忍不住輕輕呻吟。

  赫克托‧巴斯特說:「他快醒過來了。」

  陽光‧加德納說:「沒這回事。我給他的劑量足夠讓一隻鱷魚癱瘓半天。他起碼要到九點才會醒過來。可能是夢囈而已。赫克托,我要你上樓去主持今晚的懺悔大會,順便告訴他們今天不用晚禱。我待會得去接機,今晚八成會是漫長的一夜,接機只是個開始。桑尼,你留下來幫忙處理文件。」

  赫克托說:「我覺得他聽起來真的像是快醒了。」

  加德納說:「快去辦正事吧,赫克托。要皮博迪去檢查一下阿狼。」

  桑尼(竊笑著):「他不太喜歡關在那裡頭吧,對不對?」

  啊,阿狼,他們又把你關進禁閉箱了,傑克哀傷地想。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全都是我的錯……

  「惡魔附體的人往往憎恨我們這種提供救贖的機構。」傑克聽見陽光‧加德納說,「當他們體内的魔鬼即將死亡之際,會尖叫著掙扎出來的。快去吧,赫克托。」

  「是的,加德納牧師。」

  赫克托拖著腳步離去,傑克聽見聲響,卻不敢抬起頭看。

02

  被塞在手工組裝焊接、粗陋的禁閉箱裡,阿狼猶如尚未氣絕卻被裝進鐵棺材中活埋的受害者,在自己的慘叫聲中度過整整一天。他的拳頭在牆上捶出血來,兩腳拼命踢著上了兩道門栓、形狀活像荷蘭鑄鐵鍋蓋的門板,直到強烈衝擊的痛楚沿著兩腿往上爬,令他的下腹疼痛難耐。他明白,再怎麼拳打腳踢都沒有用;他也清楚,就算喊破喉嚨也沒有人會因此放他出來。但他就是停不下來。關在狹小的空間裡,是阿狼最最無法忍受的事。

  阿狼的嘶喊穿過陽光之家的前庭,甚至傳到較近處的農地。聽見叫聲的少年交換不安的視線,但也只是沉默不語。

  「今天早上我在廁所看見他,他變得很兇暴。」洛伊‧奧德斯菲緊張地悄悄告訴莫頓。

  「他們真的像桑尼說的那樣,在搞同性戀啊?」莫頓問。

  禁閉箱的方向又傳來一聲狼嗥,所有人全往那方向望去。

  「百分之百!」洛伊急促地說道,「我不算真的看到,我太矮了,不過巴士德‧歐茨就站在最前面,他說那個腦袋有問題的大塊頭,老二粗得跟阿克倫市的消防栓一樣。那是他說的。」

  「天哪!」莫頓發出讚嘆,也許心裡正想著自己沒那麼壯觀的老二。

  阿狼叫了一整天,當太陽逐漸低垂時,他總算停止叫喊。突然的肅靜讓少年們興起不祥的預感。他們彼此相覷的次數更加頻繁,其中蘊含的不安感更加濃烈,他們不時望向陽光之家後院光秃秃的空地正中央那座長方形鐵箱。禁閉箱長六英呎、高三英呎——要不是西側開了個方形小洞,上面釘上粗厚的鐵網,否則這玩意看來十足是口鐵棺材。現在裡面是什麼狀況?人人都在猜想。甚至在懺悔大會上,這段平常每個人無不激情忘我的時刻,一切事情全遭遺忘,所有目光無不緊緊黏在懺悔室唯一的窗口,儘管那扇窗戶面對的其實是與禁閉箱完全相反的方向。

  禁閉箱裡發生什麼事了?

  赫克托‧巴斯特發現大家全都心不在焉,這使他大爲惱火,然而他無法集中大家的注意力,因爲他並不確知什麼地方出了錯。某種毛骨悚然的預感擄獲了陽光之家少年們的心神。他們的臉龐比以往更慘白,閃爍的眼神猶如犯了癮頭的毒蟲。

  那裡面到底怎麼了?答案再簡單不過。阿狼即將追隨月亮的腳步。

  當陽光爬過禁閉箱的小鐵窗,逐漸升高,耀眼的光線變成飽和的紅色,阿狼感覺到,一切正要開始啓動。現在要追隨月亮還嫌太早,她孕育的能力尚未達到週期頂峰,這將使阿狼受傷。然而這一切必然要發生,狼族所有成員盡皆如此;一旦被欺壓得太深,被逼迫得太久,無論是否在對的時間,狼族終將走上這一步。阿狼已經壓抑太久,完全是爲了符合傑克的期望。在這個世界裡,阿狼爲了傑克,演出了一個偉大的英雄角色。隱約間,傑克也許會有些微感應,然而阿狼的付出之深、犧牲之大,將是傑克終其一生也無法徹底體悟的。

  如今,死神已在近處等候,而他即將舉步與月亮同行,追隨月亮的腳步,令死亡變得不再那麼難以接受——幾乎是神聖的、遵從天命的——於是阿狼坦然承受,他將要高興地邁開腳步。再也無須掙扎,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一瞬間,阿狼的獠牙一口氣全數抽長。

03

  赫克托離開後,剩下的只有辦公室裡的環境音:椅子移動,輕輕擦刮著地板;一大串鑰匙撞著陽光‧加德納的腰帶,叮叮噹當:檔案櫃的門開啓,接著又關上。

  「艾貝森。兩百四十美元三十六美分。」

  鍵盤敲擊聲。彼得‧艾貝森也是外勤隊的一員,就像所有其他的外勤隊員,艾貝森相貌堂堂,頭腦聰明,健壯的體格無可挑剔。傑克只見過他幾次,他覺得艾貝森長得很像漫畫上的大眼孤兒唐蒂。

  「克拉克。六十二美元十七美分。」

  鍵盤又被敲了幾下。桑尼用力按下「等於」鍵,計算機震了一下。

  「退步太多了。」桑尼批評。

  「我會找他談談,別擔心。這節骨眼上少對我囉裡囉嗦,桑尼。斯洛特先生十點十五分就會抵達曼西市,這趟車程可不短。我不想遲到。」

  「抱歉,加德納牧師。」

  後來加德納又說了些話,但傑克沒聽進去。自從「斯洛特」這名字出現在加德納口中後,震驚便堵住傑克的耳朵——話說回來,有一部分的他其實並不驚訝。那一部分的他早就知道,這盤棋遲早會下到這一著。傑克推斷,加德納打從一開始就起了疑心,只是他不想拿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煩他老大。也有可能,他不願承認自己連對傑克逼供這種差事也辦不好。但怎麼說他總歸還是打了電話給斯洛特——打到哪裡?東岸?還是西岸?就算要爲此折壽,傑克也渴望知道答案——摩根人在洛杉磯,還是新罕布夏?

  你好,斯洛特先生。但願沒有打擾您。本地警察又給我送來一個新的男孩——事實上,是兩個男孩。不過我只在意腦筋比較好的那個。我似乎認識他。或者說……呃,我的另一個自我認識他。他告訴我,他叫傑克‧帕克,可是呢……什麼?你要我形容他?好的……

  氣球往上升。

  少對我囉裡囉嗦,桑尼‧斯洛特先生十點十五分就會抵達曼西市……

  時限就快到了。

  早告訴你趕快滾蛋回家了,傑克……現在,太遲了。

  所有男孩都很壞。天經地義。

  傑克微微抬起頭,偷窺這地下辦公室的情況。加德納與桑尼‧辛格一起坐在辦公桌另一頭。加德納對著桑尼唸出一串串數字,每串數字後面都接著一個外勤隊員的名字,按字母順序排列;聽見數字的桑尼便按下計算機,把數字加總起來。陽光‧加德納面前擺著一冊帳本、一個長形不鏽鋼檔案箱和一疊凌亂的信封袋。當他舉起其中一個信封,唸出裡面正面所寫的數字時,傑克正好能看見他後方。牆上掛著一幅畫,畫裡有兩個快樂的小孩,手牽著手,雀躍地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畫的下方寫著一句標語:「我願成爲主耶稣的陽光」。

  「特姆金。一百零六美元整。」信封被丢進檔案箱,與其他記錄完成的信封袋堆在一起。

  「我猜這小子又偷偷動了手腳。」桑尼說。

  「上帝知情,暫且不語。」加德納溫和地說,「特姆金這孩子沒問題。先別多話,我們要在六點前完成工作。」

  桑尼敲下計算機鍵盤。

  耶稣在水上行走的畫作像門一樣打開,露出背後隱藏的保險櫃。保險櫃的門開著。

  傑克察覺加德納桌上還有幾件他感興趣的東西:那兩個標明傑克‧帕克與菲利普‧傑克‧阿狼的信封,還有他的背包。

  第三樣東西,是陽光‧加德納平常繫在腰帶上的鑰匙。

  傑克的目光離開鑰匙,投向辦公室左手邊的門上——那是加德納用來逃出去的密門,他知道。如果那裡真的有條路——

  「耶林。六十二美元十九美分。」

  加德納歎了口氣,將這最後一個信封丢進箱子,合上帳本。

  「看來赫克托說得沒錯。我想我們親愛的好朋友傑克‧帕克先生已經醒來了。」

  他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向傑克。他癡狂迷濛的眼眸水光熠熠。加德納將手放進口袋,取出打火機。一見到打火機,傑克恐慌的心情倏地膨脹起來。

  「只不過,你壓根不姓帕克,我說是不是,親愛的孩子?你真正的姓是索亞才對吧?哦,是的,索亞。有個對你非常感興趣的人物,很快就會來到這兒了。到時候我們會有一大堆有趣的事情能告訴他,你說是不是?」

  陽光‧加德納彈開芝寶打火機的上蓋,露出被火燻黑的滾輪與油芯。

  「懺悔對靈魂有益處。」他低聲說道,擦亮一簇火苗。

04

  砰。

  「什麼聲音?」魯道夫正在雙層烤箱旁,他抬起頭。晚餐——十五個巨大的火雞肉派——的香氣一陣陣飄散出來。

  「什麼聲音?」喬治‧歐文森問。

  唐納德‧奇肯正在水槽邊削馬鈴薯皮,嘎嘎嘎發出他的招牌笑聲。

  「我什麼也沒聽到。」歐文森說。

  唐納德又笑了一陣。

  魯道夫暴躁地瞅著他:「你他媽是要把那些馬鈴薯削到連肉都沒了才肯罷手是不是,你這白癡?」

  「嘎嘎嘎!」

  砰!

  「又來了,這次你們一定也聽到了吧?」

  歐文森只搖了搖頭。

  魯道夫開始害怕。那聲音是從禁閉箱傳來的——當然,按理說,他應該要認爲那鐵箱是用來晾乾草的。不可能吧,他想,那個大塊頭被關進禁閉箱了——他們在討論的那個大塊頭,早上和他朋友搞同性戀被抓到,已經關起來了。他那個朋友,就是昨天想賄賂他替他們把風、好逃出去的傢伙。其他人說大塊頭在巴斯特對他開打前,突然變得兇暴無比……也有人說他把巴斯特的拳頭捏成了爛泥。怎麼可能,這絕對是謠言,可是——

  砰!

  這次歐文森回頭了。魯道夫突然決定自己該去上個廁所比較好。然後他也許就會順便一路走上三樓,去做自己的事。至少兩三個小時不要出現。他感覺到某種恐怖的事正逐漸接近——非常、非常恐怖的事。

  砰—砰!去他的火雞肉派。

  魯道夫脫下圍裙,往流理台上一丢,正好蓋住爲了明天的晚餐預先拿出來醒的鹽漬鳕魚。他朝廚房門口走去。

  「你要去哪裡?」歐文森的音調突然拔高,微微顫抖著。唐納德‧奇肯發狂似的削著馬鈴薯皮,將美式足球大小的馬鈴薯削成了高爾夫球,汗濕的頭髮黏在臉上。

  砰—砰!砰—砰—砰!

  魯道夫沒有回答歐文森,等到他走上二樓,他幾乎開始拔腿狂奔。這年頭在印第安納的日子不好過,工作機會少得可憐,而陽光‧加德納總是能用現金付他薪水。

  同時間,魯道夫也開始盤算,假如他找新工作的時機尚未到來,他是不是該大喊「救我出去」了?

05

  砰!

  荷蘭鑄鐵鍋蓋似的門板上端的鐵栓斷成兩截。一時間,在禁閉箱體與門板之間敞開一道黑暗的縫隙。

  經過片刻沉寂。接著:砰!

  門板下端的第二道鎖崩裂,彎曲。

  砰!鐵栓斷裂。

  手工焊接在禁閉箱門上的粗大鉸鏈吱嘎作響,門開了。兩隻巨大、覆蓋著濃密毛皮的大腳伸出來,長爪深深掘進泥地裡。

  阿狼走上他的道路了。

06

  火苗在傑克眼前來回游走,來來去去、時近時遠。陽光‧加德納的模樣活像正在《深夜秀》的開場短劇裡,演出某個偉大科學家傳記角色與舞台催眠師的合體,如保羅‧穆尼之類的演員。這景象莫名逗趣———若不是他如此恐懼,傑克可能早就笑出來了。或許他待會兒真的會笑出來也說不定。

  「我有幾個問題,而你非答不可。」加德納說,「當然,摩根先生可以親自拷問——噢,不用懷疑,他要得到答案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我寧願不要拿這件事讓他操心。所以說吧……你有這種『遷移』的能力多久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有能力『遷移』到魔域去?」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火焰又逼近一步。

  「那黑鬼在哪裡?」

  「誰?」

  「那個黑鬼!黑鬼!」加德納尖叫,「帕克!巴卡!我管你怎麼叫他!他在哪裡?」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桑尼!安迪!」加德納大吼,「把他的左手解開,拉出來給我。」

  沃里克在傑克肩上稍微彎腰,摸索了一陣。稍後,他們便將傑克的手從他的背後解開來。他的手臂甦醒過來,湧上一陣陣酥麻刺痛。傑克試著掙扎,但一點用也沒有。他們拉住他的手,往前伸。

  「把他的手指扳開。」

  桑尼抓住傑克的無名指和小指,沃里克抓住中指和食指,兩人往反方向拉開。下一刻,加德納的打火機火苗已經貼上他的中指與無名指間的V形根部。尖銳的疼痛沿著他的左臂往上躥,似乎要順勢塞滿整個身體,一陣焦香氣味散放開來。

  那是他自己的味道。他的肉體正在燃燒的味道。

  彷彿過了永恆之久,加德納移開打火機,蓋上蓋子。豆大的汗珠覆上他的前額。傑克急促喘息。

  「惡魔被逼出來之前,總會先尖叫一番。」

  他說,「哦,是啊,確實如此呢。你們說是不是啊,孩子們?」

  「是的,讚美上帝。」沃里克答道。

  「您說的是。」桑尼附和。

  「哦,是的,我知道。我確確實實知道。我知道這兩個孩子的秘密,我知道魔鬼的秘密。」加德納哧哧笑了一陣,彎下腰,將自己的臉貼近傑克面前一英吋。濃膩的古龍水味充斥傑克的鼻腔。儘管難聞,總比聞到自己的肉被燒焦好多了。

  「現在,傑克,告訴我。你擁有『遷移』的能力多久了?那個黑鬼現在人在哪裡?你老娘知道多少事情?你還把這些事告訴過誰?那個黑鬼又跟你說過些什麼?我們就先從這些問題開始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加德納露出猙獰的笑臉。

  「孩子們,」他說,「該是時候替這壞孩子的靈魂灌注點陽光了。把他的左手綁回去,解開他的右手。」

  陽光‧加德納再次打開打火機蓋,大拇指輕輕停駐在打火機滾輪上,靜候男孩們解開傑克的右手。

07

  喬治‧歐文森與唐納德‧奇肯仍待在廚房裡。

  「有人在外面。」喬治緊張地說。

  唐納德沒有回答。馬鈴薯皮都削完了,他正站在烤箱旁取暖。他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他知道,正在舉行中的懺悔大會就在走廊對面,而那裡是他想待的地方——懺悔讓他安心,而待在廚房裡讓他感到非常、非常緊張——但是魯道夫沒說他們可以離開。最好還是不要亂跑。

  「我聽到有人的聲音。」喬治說。

  唐納德大笑。

  「嘎!嘎!嘎!」

  「天哪,你那笑聲讓我聽了想吐。」喬治說,「我床墊底下藏了一本新的《美國隊長》漫畫,如果你去外面瞧一瞧,我就借給你看。」

  唐納德搖搖頭,再度發出一串驢子般的笑聲。

  喬治朝門口望去。聲音。搔刮聲。聽起來像是這樣。刮門的聲音。像是想要進門的小狗。一條迷了路、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只不過,什麼樣的小狗,爪子會刮在接近七英呎高的門頂上?

  喬治走到窗邊往外看。黑暗中他幾乎什麼也看不到。禁閉箱看來不過是一塊被陰影包圍、更深一點的陰影。

  喬治走向門口。

08

  傑克尖叫得聲嘶力竭,叫了許久,他覺得自己的喉嚨一定會真的喊破。這時候頂著圓滾滾肥肚子的凱西也加入他們,這對他們來說是件好事,因爲現在得三個人,凱西、沃里克和桑尼同時出力才能抓住傑克的手臂,將它固定在打火機的火焰上方。

  這一次當加德納移開打火機後,傑克的手上出現一個二十五分硬幣大小的焦黑水泡。

  加德納挺直腰桿,走到辦公桌邊拿起標著「傑克‧帕克」姓名的信封袋再走回來。他從袋中取出撥片。

  「這是什麼?」

  「吉他撥片。」傑克勉強答道。他傷口的疼痛與火焰同樣熾烈。

  「它到了魔域裡會變成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又是什麼?」

  「彈珠。你是怎麼,瞎了?」

  「它在魔域裡是個玩具嗎?」

  「我不——」

  「是不是鏡子?」

  「——知道——」

  「它是不是個陀螺?旋轉得很快的時候,就會消失不見?」

  「——你在——」

  「你知道!你明明就知道!你這個天殺的同性戀兔崽子!」

  「——說什麼。」

  加德納重重摑了傑克一耳光。

  他取出銀幣,雙眼噴射怒火。

  「這是什麼東西?」

  「那是海倫阿姨送我的幸運符。」

  「它到了魔域,會變成什麼?」

  「家樂氏玉米片。」

  加德納舉起打火機。

  「最後一次機會,小鬼。」

  「它會變成一架鐵琴,還會自動演奏《瘋狂節奏》。」

  「再把他的右手抬起來。」加德納下令。

  傑克掙扎,但終究仍不敵衆人之力。

09

  烤箱裡,火雞肉派逐漸焦黑。

  喬治‧歐文森站在廚房門口將近五分鐘了,他不斷試著鼓起足夠的勇氣將門打開。搔扒聲已經停了好一會兒。

  「哼,我要讓你知道沒什麼好怕的,膽小鬼。」喬治瀟灑地說,「只要你對上帝的信仰夠堅定,天底下就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事!」

  發表完他偉大的宣言,喬治用力拉開門。一個渾身蓬亂毛髮的巨大身影佇立門前,黑暗的身形只見深陷的眼眶射出紅色光束。在秋季多風的陰暗中,喬治的視線追逐著面前高高揚起的獸爪,看著它颼颼作響地劈下。六英呎長的爪子在廚房的照明下暈著微光。獸爪撕裂喬治‧歐文森的頸項,鮮血四濺,他被劈落的頭顱橫飛過廚房,落地時撞上正在大笑的唐納德,那個瘋狂大笑的唐納德。

  阿狼一躍而入,四肢著地,他經過唐納德‧奇肯身邊,幾乎看都不看一眼,轉眼已奔向走廊。

10

  嗷嗚!嗷嗚!此時此刻!

  這只是他心裡的聲音,傑克知道,然而這比他曾聽過的任何一次呐喊都要深厚,充滿威嚴。阿狼的叫喊猶如一把瑞士刀,在他朦朧的痛楚中劃開一道清晰的痕跡。

  他想著,阿狼和月亮賽跑去了。這想法揉合著哀傷與勝利的感情。

  陽光‧加德納正抬頭往上看,雙眼眯得細細的。有一瞬間,連他看起來都活像頭野獸——一頭在風勢中嗅到危險氣息的野獸。

  「牧師?」桑尼微微喘氣,瞳孔放大。他正在享受這一切呢, 傑克心想, 要是我現在開口說話,他肯定會很失望。

  「我聽到聲音。」加德納說,「凱西,去檢查廚房和懺悔室有什麼動靜。」

  「是。」凱西離去。

  加德納的目光回到傑克身上。

  「再不久我得出發去曼西市了。」他說,「當我見到摩根先生時,希望能當場報告點新消息給他。所以你最好從實招來,傑克。替自己省點罪受吧。」

  傑克瞪著加德納,祈禱他像電鑽一樣瘋狂的心跳沒有表現在臉上,或是讓他脖子上的脈搏變得更明顯。假如阿狼已經從禁閉箱逃出來——

  加德納一手舉著斯皮迪送給傑克的撥片,另一手舉著費朗隊長送的銀幣。

  「這兩樣是什麼東西?」

  「當我一『騰』,他們就會變成兩顆烏龜蛋。」傑克說完,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

  加德納的臉垮下來。

  「把他的手綁回去。」他吩咐桑尼與安迪,「手綁起來,然後把這小雜碎的褲子脫掉。我倒想看看,用火烤烤這小雜碎的烏龜蛋,會發生什麼事呢。」

11

  懺悔大會讓赫克托‧巴斯特覺得無聊透了。這些廢話他老早就聽過了,聽起來都像是郵購來的拙劣罪行。我從我媽的錢包裡偷拿錢、我以前會在學校角落偷抽大麻、我們會把強力膠放到袋子裡吸、我幹了這個、我幹了那個。盡是些小鬼的玩意兒,一點都不刺激,全都無法使他忘卻腦子裡不斷嗡嗡共鳴的痛苦。赫克托想留在地下室,和其他人一起折磨那個姓索亞的臭小子。然後他們還可以拿那個大塊頭開刀——那個大塊頭,真沒想到會讓他把自己的右手給廢了。沒錯,如果能夠好好折騰他一番,那才叫真的大快人心。比跟這群大棒槌共處一室來得有趣太多了。

  弗農‧斯卡達的懺悔正讓一屋子人昏昏欲睡:「……所以我和他,我們看見鑰匙就插在車上,你們懂我意思吧。然後他說:『我們把那輛車開走吧,到附近兜兜風。』可是我知道這樣不對,我也跟他說了,結果他告訴我:『你什麼屁也不是,只是個孬種。』所以我說:『我才不是孬種。』就這樣。然後他又說:『那你證明給我看啊,你證明看看啊。』『我才不要開贓車咧。』我這樣回答,然後他又說……」

  我的老天啊,赫克托心裡直犯嘀咕。他右手的傷口開始對他發出抗議,而他的止痛藥放在樓上房間裡。懺悔室另一頭,赫克托看見皮博迪打了個好大的呵欠,一副下巴快脫臼的模樣。

  「所以我們開過街角,然後他跟我說,他說——」

  門突然間朝内被撞開,猛烈的力道將鉸鏈都扯斷了,門板撞上牆,彈了回來,砸在一個叫湯姆‧卡西迪的男孩身上,卡西迪被壓得不能動彈。有個東西跳進懺悔室——起初赫克托心想,這真是我這輩子看過最他媽大隻的狗了。男孩們大叫著從椅子上跳起來……接著一切動作又凍結在原地,他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那個灰灰黑黑的怪物直立起來,身上還掛著襯衫和卡其褲殘片。

  弗農‧斯卡達瞠目結舌,下巴垂到胸口。

  阿狼怒吼一聲,炯炯目光掃視四周,衆人跌跌撞撞地退避。佩德森成功地逃到門口。阿狼聳立如巨塔,頭頂幾乎碰到天花板,動作如流水般迅捷順暢。他揮動一條壯如木樁的手臂,他的爪子在佩德森背上劃出一道溝口。佩德森的脊骨清晰地暴露出來——看起來活像一條血淋淋的延長線。血漿噴濺在牆上。佩德森顫巍巍跨出一大步,總算出了走廊,此後便倒地不起。

  阿狼回過身……目光炯炯的雙眸鎖在赫克托‧巴斯特身上。赫克托站起來,瞪著這頭渾身是毛、兩眼射出紅光的怪物,突然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好像空心的一樣。他知道那怪物是誰……或者說,至少他知道,它曾經是誰。

  就算無聊到死也好,赫克托情願付出一切,也要換回方才沉悶的懺悔大會。

12

  傑克又坐回椅子上,他燒傷的兩手被纏在背後腰際,比先前綁得更緊——桑尼殘忍地在約束衣上綁了個緊得不得了的結,接著解開傑克的卡其褲,將褲子往下拉。

  「現在,」加德納將打火機舉起來,好讓傑克看見,「給我仔仔細細聽清楚了,傑克。我要開始問你些問題,假如你回答得不夠誠實、不夠好,你以後就得擔心,要拿什麼『傢伙』去跟你男朋友幽會了。」

  這話令桑尼‧辛格笑得十足開懷。那股混濁、喪失半數人性的慾望重回他的眼眸。他盯著傑克的臉上透出一種畸形的貪婪。

  「加德納牧師!加德納牧師!」大叫的是凱西,聽起來十分慌張。傑克再度睜開雙眼。

  「樓上發生怪事了!」

  「別在這種時候煩我。」

  「唐納德‧奇肯在廚房裡笑得跟瘋子一樣!而且——」

  「牧師叫你別煩他了,」桑尼說,「你沒聽見啊?」

  然而凱西實在太慌了,根本停不下來:「——而且懺悔室那邊聽起來好像發生暴動了!每個人都在慘叫!聽起來好像——」

  一瞬間,傑克腦海中爆發出一句充滿能量與活力的呐喊:

  傑克!你在哪裡?嗷嗚!此時此刻!你在哪裡?

  「——好像一群瘋狗被放出來亂咬人似的!」

  這一刻加德納才將注意力放在凱西身上,他眯細了眼,雙唇緊緊抿在一起。

  加德納的辦公室!在地下室!我們一起來過!

  地下邊是哪裡,傑克?是地下室!下樓來,阿狼!此時此刻!

  就這樣。阿狼的聲音已從他腦中消失。傑克聽見樓上傳來砰的一響,緊接著一串尖叫。

  「加德納牧師?」凱西總是紅潤的臉頰此時白得像張紙,「加德納牧師,那是什麼?那是——」

  「閉嘴!」加德納怒斥,凱西像是吃了耳光似的縮了一下,臉上的肥肉晃動著。加德納經過凱西身邊,走向保險櫃。他取出一把手槍,將它塞進腰帶。史上第一次,陽光‧加德納牧師在人前露出驚恐與愁困的神色。

  樓上隱約發出一陣東西砸碎的噪音,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叫喊。桑尼、沃里克、凱西三人緊張地往上瞧——那模樣就像是三個躲在防空洞裡的傢伙,聆聽著頭頂上的警報聲越來越響。

  加德納看著傑克。一抹微笑在他臉上浮現,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抖動,彷彿上面黏了根細線,正由某個生疏的傀儡師操縱著。

  「他會來這兒找你,對不對?」陽光‧加德納說道。他點點頭,彷彿傑克已經回答了這問題。

  「他會來……但我想,他是進得來,出不去了。」

13

  阿狼縱身一躍。赫克托‧巴斯特剛好來得及將打了石膏的右手舉起,擋在喉嚨前方。喀嚓一響,一股碎石膏的煙霧捲上來,阿狼咬破了石膏殼——連帶將裡面的爛拳頭也咬掉了——赫克托感到一陣刺痛。他傻愣愣地看著消失的右手。鮮血自手腕噴射而出,他的白色高領毛衣全浸在溫熱的血液中。

  「求求你,」赫克托哀號,「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阿狼吐掉嘴裡的手。他頭向前一伸,速度快得像是發動攻擊的毒蛇。阿狼咬斷赫克托的喉嚨時,赫克托只覺得喉嚨上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拉了出去,隨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14

  從懺悔室奪門而出時,皮博迪踩到佩德森的血,摔得一腳跪在地上,他爬起來,沿著一樓走廊沒命地狂奔,邊跑還邊嘔吐,吐了自己一身。男孩們四處逃散,慌亂尖叫。皮博迪雖然慌,卻仍記得一件事。他記得在發生「緊急情況」時,自己的職責是什麼——雖說他不認爲任何人會想像得到,發生的是「這種」緊急情況;他對加德納牧師所謂緊急情況的想像,一直就是某個少年發瘋了,或是拿刀砍了另一個少年這類的情況。

  在新進少年進行登記手續的大廳樓上,有個小小的辦公室,能夠使用這辦公室的人,就只有那群被陽光‧加德納稱爲「學員助理」的惡霸。

  皮博迪將自己鎖在這個房間裡,拿起話筒,撥出緊急報案電話。沒多久,佛蘭克‧威廉斯接起電話。

  「我是陽光之家的皮博迪。」他說,「請你盡快帶一隊警察過來,人越多越好,威廉斯警官。地獄之門——」

  他聽見外面有人發出淒厲的哀號,還有一陣木頭砸斷的聲響,接著是一聲野獸的吼叫,一開始的哀號戛然而止。

  「——地獄之門打開了。」他把話說完。

  「什麼地獄之門啊?」威廉斯不耐煩地說,「讓我跟牧師說話。」

  「我不知道牧師人在哪裡,不過我想他一定會希望你過來一趟。出人命了。死了好多小孩。」

  「什麼?」

  「總之快點帶一大堆人過來。」皮博迪說,「還有一大堆槍。」

  又傳來一聲慘叫。某個沉重的東西——可能是前廊那座老舊的抽屜櫃——砰的一聲,被翻倒了。

  「如果有的話,最好是機關槍。」

  走廊上的水晶吊燈落在地上,發出一串碎裂音。皮博迪蜷縮成一團。聽起來那怪物似乎正赤手空拳把整個陽光之家拆爛。

  「真要命,如果有的話,最好連原子彈都帶來。」皮博迪說著,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什麼——」

  皮博迪不等威廉斯把話說完便掛斷電話。他爬到桌子底下,兩手抱頭。他開始熱切地禱告,祈求這一切只是一場夢——他所做過最他媽可怕的噩夢。

15

  阿狼在一樓沿著懺悔室與大門間的走廊狂奔,中途只停下來一會兒,推倒了抽屜櫃,再輕鬆縱身一跳,抓住天花板上的吊燈。他像泰山似的抓著吊燈搖來蕩去,直到吊燈從天花板上扯下來,小小的水鑽與水晶撒得他滿身都是爲止。

  地下邊。傑克在地下邊。現在……地下邊是哪一邊?

  有個男孩一直躲在衣櫃裡,他不斷擔心怪物會扯開他的門,終於,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不安,於是自己起來打開門,衝向樓梯。阿狼抓住他,抛出去,男孩便從走廊一頭飛向另一頭。他撞上關著的廚房大門,骨骼碎裂,頹軟地跌落在地。

  阿狼沉浸在新鮮血液令人陶醉的氣味中,他被血濡濕的毛髮一綹綹凌亂糾結,垂掛在臉上身上。他試著集中精神思考,這對他來說十分困難——越來越難。他必須趕緊找到傑克,必須趕在他完全喪失思考能力之前才行。

  阿狼奔回廚房,他已來過此地,他四肢著地,這樣能夠跑得更快更輕鬆……忽然間,經過一扇閉合的門扇時,他想起來了。那個狹小的地方。進到那裡感覺就像鑽進一座墓穴。那股味道,那股又濕又重、黏在他喉嚨裡的味道——

  地下邊。就在那扇門後面。此時此刻!

  「嗷嗚!」他呐喊著,然而,對躲在一、二樓的少年來說,這是一聲高亢、充滿勝利感的長嗥。

  他抬起肌肉結實、原先是兩條手臂的前腳,直捶向門板。門板應聲爆裂,細小的碎片撒向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阿狼穿過裂開的門縫,沒錯,就是這裡,這裡就是那個窄小的地方,像一道嚥喉;從這條路往下走,就能到達那個他和傑克只能乖乖坐著、聆聽白衣人謊言的地方。

  傑克就在下面。阿狼能夠聞到他的氣味。

  阿狼也聞到那個白衣人的味道了……還有手槍的火藥味。

  小心啊……

  那當然。狼族知道什麼叫小心謹慎。狼族驍勇善戰,出手時絕不手軟,那是當他們必須如此的時刻……狼族深諳小心的意義。

  他全速奔馳下樓,寂靜得如同一縷輕煙,眼眸進射出豔紅的光束。

  加德納的焦慮漸次升高;傑克覺得,他的表情看起來活像個正要踏進遊樂園嚇人鬼屋的遊客。他的眼睛像抽筋似的不斷轉動,游走於傑克和控制室裡的凱西身上,以及通往走廊的那道緊閉的大門之間。

  不知道多久前,樓上的躁動就已平息了。

  這時桑尼‧辛格走向門口。

  「我上去看看發生——」

  「回來!哪兒也不准去!」

  桑尼縮了一下,彷彿加德納賞了他一巴掌。

  「怎麼啦,加德納牧師?」傑克問道,「你看起來有點緊張呢。」

  桑尼用力打了他一耳光。

  「你最好給我注意說話的口氣,鼻涕臉!否則你鐵定會後悔!」

  「你看起來也很緊張呢,桑尼。還有你,沃里克。還有那邊的凱西——」

  「叫他閉嘴!」瞬間加德納尖叫起來,「你們什麼都不會嗎?難不成什麼都要我親自動手是嗎?」

  桑尼又打了傑克一耳光,比先前更用力。傑克的鼻血流下來,但臉上的微笑絲毫不減。阿狼已經非常接近……而且阿狼知道要小心行動。傑克開始抱著虛妄的幻想,認爲他和阿狼也許有機會活著逃出去。

  忽然間凱西站起來,扯掉頭上的耳機,打開對講機開關。

  「加德納牧師!我從外面的麥克風收到警車的警笛聲!」

  加德納狂亂瞠凸的雙眼又掃回凱西身上。

  「你說什麼?有幾輛?還有多遠?」

  「聽起來不少。」凱西回答,「還有一段距離,不過是往我們這邊來的。我很肯定。」

  加德納的理智在這一刻斷線了;傑克親眼看著它發生。這男人茫然失措地坐著,過了半晌,接著他仔細用手背擦拭自己的嘴角。

  不只是因爲樓上的騷動,也不只是因爲警車就快到了。因爲他還知道,阿狼已經逼近了。他的直覺嗅到阿狼的氣息了……而他不喜歡這種情況。阿狼,搞不好我們有機會打赢這場仗!搞不好真的有機會!

  加德納將手槍交給桑尼。

  「我現在沒空跟警察打交道,樓上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也沒空處理,」他說,「與摩根‧斯洛特會面才是第一要務。我要去曼西市。桑尼,你和安迪跟我一塊去。我先去車庫開車,槍給你,看好傑克。等你聽到我按喇叭了,再出來找我。」

  「那凱西怎麼辦?」安迪‧沃里克問得囁囁嚅嚅。

  「好、好,隨便,凱西也來。」加德納隨口答應,傑克心想,你們這些愚蠢的壞蛋,他在利用你們逃出去。多明顯啊!他搞不好還會到日落大道貼張海報昭告天下,他是如何利用你們逃出來的呢,偏偏你們的腦袋被蒙蔽得太徹底,連這麼明顯的事都看不出來。你們就這樣一直呆呆坐著,等他按喇叭等上個十年吧,如果這裡的食物和衛生紙夠你們用那麼久的話。

  加德納起身。桑尼‧辛格臉上掛著嶄新的榮耀感,他走到加德納的辦公桌後坐下,將槍口對準傑克。

  「如果他那個智障朋友出現了,」加德納說,「儘管開槍打他。」

  「他怎麼可能出現?」桑尼問,「他關在禁閉箱裡啊。」

  「別管那麼多了。」加德納說,「那東西是魔鬼,他們兩個都是,毋庸置疑、天經地義,反正只要那個傻大個一出現,就開槍打他,兩個都打。」

  他手指扒過那一大串鑰匙,撿出其中一支。

  「記得,等我按喇叭。」加德納說完,打開門,離開辦公室。傑克集中精神,想聽聽警車的聲音,不過什麼也沒聽見。

  門在陽光‧加德納身後掩上。

16

  時間的單位彷彿被拉長了。

  一分鐘感覺像兩分鐘;兩分鐘感覺像十分鐘;四分鐘感覺像一整個小時。三名奉加德納之命留下來看守傑克的「學員助理」臉上的表情活像玩官兵捉強盜時被捉到的小賊。桑尼直挺挺地坐在陽光‧加德納的辦公桌後——一個他夢寐以求、終於得以享受的座位。他手中的槍口穩穩指著傑克的臉。沃里克站在通往走廊的門口。凱西坐在明亮的控制室裡,頭上戴著耳機,面無表情地朝向另一邊正對著漆黑教堂的玻璃窗,他並不看著什麼,只是專心聆聽動靜。

  「拜託,他才不會帶你們一起走呢。」傑克突然開口。他稍微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他的語調平穩,毫不畏懼。

  「閉嘴,鼻涕臉。」桑尼咒罵。

  「可別憋著氣等他按喇叭叫你,」傑克說,「否則你可能會窒息身亡。」

  「他要敢再說一句話,安迪,你就打斷他的鼻子。」桑尼說。

  「那就對了,」傑克說,「打我啊,安迪。開槍射我啊,桑尼。警察就快到了,加德納也開溜了,不久警察就會逮到你們三個,圍著一具身上綁著約束衣的屍體。」他停頓一下,修正自己的說法,「一具綁著約束衣、鼻子還被打斷的屍體。」

  「安迪,扁他。」桑尼說。

  安迪‧沃里克從門邊走向傑克坐著的地方。傑克被綁在約束衣裡,長褲與内褲被脫下,堆在腳踝上。

  傑克大大方方轉過臉,面向沃里克。

  「來啊,安迪,」他說,「揍我啊。我不會閃。絕對讓你命中。」

  安迪‧沃里克高舉拳頭,往後拉……接著卻猶豫了。不確定的思緒在他的眼中閃爍。

  加德納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電子鐘。傑克瞄了一眼電子鐘,再將視線轉移到沃里克臉上。

  「已經過了四分鐘,安迪。一個人進車庫把車子開出來要花多少時間?尤其在他很急的時候?」

  桑尼‧辛格從陽光‧加德納的椅子上跳起來,繞過桌子,來勢洶洶地衝向傑克。他掄起拳頭,尖細猥瑣的臉上寫滿憤怒。桑尼作勢攻擊傑克,卻被塊頭更大的沃里克攔下。煩憂的神情出現在沃里克臉上,彷彿在說:這下麻煩大了。

  「等一下。」沃里克說。

  「我用不著聽你的話!我不——」

  「你們怎麼不問問凱西,警車現在距離多近了?」傑克問道,而沃里克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抛棄你們了,你們還不知道嗎?難不成要我畫圖解釋給你們看?這地方要毀了。他知道——他用鼻子就聞得出來!他把爛攤子留給你們收拾。從樓上的聲音聽起來——」

  沃里克抓得並不緊,桑尼抽回手,往傑克臉上一摑。傑克的臉被打得甩向一邊,他慢慢轉回來。

  「——這爛攤子可大了。」傑克把話說完。

  「給我閉嘴,否則我殺了你。」桑尼咬牙切齒。

  電子鐘上的數字跳了一下。

  「五分鐘過去嘍。」傑克說。

  「桑尼,」沃里克的聲音有些卡卡的,「把他身上那玩意兒解開。」

  「不要!」桑尼的叫喊,又生氣、又受傷……而且隱含著深深的恐懼。

  「你應該知道牧師是怎麼說的。」沃里克快速說道,「他以前說過的。電視台的人來的時候說的。他說不能給任何人看見約束衣。他們不會了解。他們——」

  喀噠!對講機開啓。

  「桑尼!安迪!」凱西驚慌大叫,「他們更近了!警車!天哪!我們該怎麼辦?」

  「現在,快把他解開!」除了顴骨上兩塊火紅的圓點,沃里克的臉色慘白至極。

  「加德納牧師也說過——」

  「他媽的我才不管他說過什麼!」沃里克口氣一凜,這下他吐露出一個年輕孩子最害怕的事,「我們會被警察抓起來,桑尼!我們會被關進監獄!」

  這時傑克自以爲能聽見警車的聲音了,也有可能,這只是他的想像。

  桑尼將受困而舉棋不定的視線轉向傑克。他半舉著手槍,有一瞬間,傑克覺得桑尼真的會開槍打他。

  已經過去六分鐘了,他們虔心崇拜的教主仍未按下喇叭,向他們宣告從天而降的救星正要降臨曼西市。

  「要解你自己解。」桑尼老大不爽地對安迪‧沃里克說,「我碰都不想碰他。他是個罪人,還是個同性戀。」

  安迪‧沃里克的手指在傑克身上摸索著,想要解開約束衣時,桑尼回到辦公桌邊。

  「你最好一個字也不要說,」沃里克喘著氣說,「別出聲,否則我也會動手殺了你。」

  右手鬆開。左手鬆開。

  兩條手臂像沒了骨頭似的軟趴趴垂到膝頭。酸痛酥麻的感覺又冒出來。

  沃里克剝除傑克身上的束縛。那可鄙的約束衣、皮革綁繩與帆布呈現出可怕的漬褐色,沃里克捧在手中看了一眼,眉頭緊蹙,接著快步穿過房間,將它塞進陽光‧加德納的保險櫃。

  「把褲子穿上。」桑尼說,「你以爲我們喜歡看你的東西啊?」

  傑克笨拙地穿回内褲,然後抓起長褲的褲頭,不小心失手又滑了下去,最後才又拉上穿好。

  喀噠!對講機傳來聲音。

  「桑尼!安迪!」凱西驚慌大吼,「我聽到奇怪的聲音!」

  「警察進來了嗎?」桑尼幾乎在尖叫。沃里克正手忙腳亂地將約束衣塞進保險櫃。

  「他們闖進大門——」

  「不是!是教堂裡面!我看不到那裡的情況,可是我聽到有聲音——」

  玻璃窗炸裂,細小的碎片四散紛飛,阿狼從漆黑的教堂跳出來,衝進控制室。

17

  凱西坐在裝了滑輪的椅子上,他驚叫著向後滑,播音系統將他可怕的尖叫聲放大無數倍。控制室裡宛如捲起一陣碎玻璃風暴。阿狼降落在傾斜的控制台上,兇悍的眼神炯炯發光,他半爬半滑,長長的腳爪不經意地撥動控制台上的鍵盤與拉桿。大型盤帶式錄音機開始轉動。

  「——共産主義者!」陽光‧加德納的聲音傳送出來。音量控制閥被推到最底,高分貝的播音淹沒了凱西的慘叫,也掩蓋了沃里克的叫喊,沃里克正大叫著:「開槍射他,桑尼,射他啊,快開槍射他!」然而加德納的話語並不孤單,凱西設置在外頭的麥克風收到一大隊警車響著警笛、轉進陽光之家車道的聲響,成爲襯底的背景音效,猶如來自地獄的樂音。

  「哦,他們會告訴你,看淫穢書刊沒有關係!他們會告訴你,不用在意我們的國家是否立法禁止在公立學校中禱告!① 他們還會告訴你,我們的國家有十六個衆議員和兩個州長公開承認自己是同性戀,這件事完全不用擔心!他們會告訴你——」

  凱西的椅子滑到最後,停在隔開加德納的辦公室與控制室的玻璃牆邊。他側著頭,有一段時間辦公室裡的人都能看見他驚恐突出的雙眼。接著阿狼從控制台邊緣躍下,他的頭衝向凱西的肚皮……就這麼一口氣栽進去。他的下顎一張一合,就像一台高速運轉的甘蔗收割機,血肉橫飛,細小的肉塊和鮮血噴濺在玻璃上,凱西的身體抽搐著。

  「開槍啊,桑尼,快開槍打那個該死的怪物!」沃里克激動呐喊。

  「我覺得,應該先射這個人。」桑尼轉過頭看著傑克,口氣像是終於得到一個重要的結論。他點點頭,咧嘴笑開。

  「——日子已經來臨,孩子們!哦,是的,一個神聖的日子來臨了,在這個日子裡,那些惡魔附身的共産主義分子、人道主義者將會發現,岩山不能作爲他們的盾牌,死亡的樹木不會爲他們提供庇蔭!他們將會發現真相,哦,跟我高喊,哈利路亞,他們將會發現真相——」

  阿狼低吼著、齧咬著。

  陽光‧加德納依舊抨擊著共産主義與人道主義,撻伐那些主張禱告儀式應當永遠離開公立校園的魔鬼附身者。

  外面傳來警車聲和車門用力摔上的聲響;某個人要求另一個人小心行事,報案的孩子聽起來嚇壞了。

  「對,要射你才對。這一切全是你這個禍害惹出來的。」

  桑尼舉起點四五手槍。槍口看起來宛如奧特萊隧道的洞口那樣幽深巨大。

  控制室與辦公室之間的玻璃牆彷彿發出怒吼,往辦公室的方向爆破粉碎,一個灰黑色身影隨著這陣爆破出現在室内,一大塊尖銳的玻璃破片割裂了他的肌肉,他的腳正在流血。那身影放聲咆哮,宛如人類的呐喊,那強烈的意念貫穿傑克的腦海:你們不可以傷害牲口!

  「阿狼!」他大叫,「小心!小心,他手上有槍——」

  桑尼連扣兩次扳機。槍聲在密閉空間中震天響。槍口對準的不是阿狼,而是傑克。然而子彈卻撕裂了阿狼的肉體,因爲當時他縱身一躍,擋在槍口與傑克之間。子彈貫穿而出時,傑克看見阿狼的體側開了兩個鮮血淋漓的破洞。兩顆子彈粉碎阿狼的肋骨後轉向,失去擊中傑克的機會,他只感覺到一陣疾風擦過左頰。

  「阿狼!」

  阿狼柔軟靈活的行動變得僵硬笨拙。他的右肩向前垮下,撞上牆壁,將鮮血濺到牆上,撞下一幅陽光‧加德納戴著聖帽的照片。

  桑尼‧辛格得意地大笑,他走向阿狼,又補一槍。他兩手合握住槍柄,肩膀因爲後坐力震了一下。厚重的硝煙凝結在槍口。阿狼用四條腿撐起身體,掙扎著,用後腿站起來。一聲混著痛苦與憤怒的淒厲長嗥壓過了擴音器裡播放的陽光‧加德納的演講。

  桑尼朝阿狼身上開了第四槍。子彈穿過他的左臂。血滴與碎骨如細雨紛飛。

  傑克!傑克!哦,傑克,好痛,我好痛——

  傑克跌跌撞撞撲向加德納的辦公桌,抓起電子鐘;那是他的手摸到的第一樣東西。

  「桑尼,小心!」沃里克大叫,「小——」阿狼撲向沃里克,他受傷的身體已經暈開一大片模糊的血污,毛髮纏黏糾結。沃里克與阿狼扭打成一團,彷彿正在跳一支雙人舞。

  「——永遠承受火湖的煎熬!因爲聖經告訴我們——」

  桑尼正要轉身,傑克鼓足全身力氣,將電子鐘往桑尼頭上砸下。塑膠機殼喀嚓一聲裂開。鐘面上的電子數字開始閃爍不定。

  桑尼轉回頭,想要舉起手槍。傑克一反手,又將電子鐘砸向桑尼的嘴角。桑尼的嘴唇被電子鐘豁開,宛如一朵燦爛的笑容。喀的一聲,他的牙齒應聲斷裂。他的手指扣下扳機,子彈射中他兩腿間的地面。

  桑尼撞上牆壁,彈了回來,咧開滿嘴鮮血,衝著傑克微笑。他站穩腳步,再次舉起手槍。

  「該死的——」

  阿狼將沃里克丢出去。沃里克的身體輕盈地凌空飛過,在桑尼扣動扳機那一刻,擊中桑尼的背脊。子彈亂竄。擊碎了盤帶錄音機的其中一碟轉盤。陽光‧加德納高亢激昂的演講畫下休止符。擴音機播放出的只剩一串單調的低音頻率。

  阿狼氣喘吁吁、搖搖晃晃地逼近桑尼。桑尼將槍口對準阿狼,開火,結果只發出一個微弱的、乾乾的聲響。桑尼的笑臉垮下來。

  「不。」他無力地自言自語,再次按下扳機,兩次、三次……許多次。當阿狼的爪子伸向桑尼時,他將手槍朝阿狼身上丢,企圖乘機繞到加德納的辦公桌後,慌亂中將辦公桌上的東西揮得散落一地。手槍打中阿狼的腦袋彈開,而阿狼鼓起崩潰前的最後一絲力氣,躍過加德納的辦公桌,追上桑尼,攫住他的手臂。

  「不!」桑尼尖叫著,「不,你最好別亂來!否則就把你關回禁閉箱,我可是這裡的重要人物,我……我……呀呀呀呀呀!」

  阿狼揪著桑尼的手臂,扭了一下。啵的一聲,就像某個太過心急的小孩扯下烤火雞腿的聲響。一轉眼,桑尼的手臂落入阿狼掌中。桑尼踉踉蹌蹌地逃開,血液自肩膀泉湧而出。傑克看見血淋淋的白色關節。他轉開視線,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強烈地湧上來。

  有一段時間,整個世界融化成一片灰色。

18

  當傑克再次看清楚周遭的世界,阿狼正站在這曾經名爲加德納辦公室的大屠殺現場中央,搖搖晃晃,他的眼眸是蒼白的黃色,宛如即將熄滅的燭光。他的臉龐、手臂、兩腿正逐漸産生變化——傑克看見了,他正變回原來的阿狼……於是,傑克明白這代表著什麼。古老的傳說中有件事情說錯了,不是只有銀製子彈能打倒狼人,雖然很明顯地,狼人被擊潰時的情況,傳說仍是對的。阿狼正一點一滴變回最初的模樣,他就快死了。

  「阿狼,不!」傑克哭喊著,使盡吃奶的力氣站起來,衝向阿狼。半途中他踩到一灘血跡,一條腿滑跪在地,他再度爬起身。

  「不!」

  「傑克——」阿狼的聲音微弱哽咽,只比哮喘大一點點……不過仍然聽得清楚。

  不可思議的是,阿狼竟試著對傑克露出微笑。

  沃里克已經打開加德納的密門,正遲疑地一步步倒退著走上樓梯,驚駭的雙眼睜得老大。

  「走啊!」傑克大喊,「你走啊,快滾開啊你!」

  安迪‧沃里克像隻受驚的小白兔,一溜煙逃走了。

  對講機傳出人聲——佛蘭克‧威廉斯的聲音——截斷了原本嗡嗡作響的低頻。他的聲音聽起來無比震驚,卻又充滿古怪變態的興奮。

  「老天,看看這個!簡直就像有人拿著切肉機到處亂砍!你們派幾個人去廚房檢查看看!」

  「傑克——」

  阿狼宛如被砍斷的巨樹,轟然倒地。

  傑克跪下,將阿狼翻轉過來。阿狼臉頰上的毛髮以詭異的速度漸漸淡去,彷彿一串間隔定時攝影的連續照片。他的眼珠又變回淺淺的榛木色。在傑克眼中,阿狼看起來無比疲憊。

  「傑克——」阿狼舉起鮮血淋漓的手,輕撫傑克的臉頰。

  「打中……你了嗎?他有沒……」

  「沒有。」傑克將阿狼的頭攬進自己懷裡,「沒有,阿狼,他沒打中我,完全沒有。」

  「我……」阿狼睜開眼,又緩緩合上。他的笑容甜美得令人難以置信,他小心翼翼說清楚每一個字,彷彿這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一句話。

  「我……好……保護了……我的……牲口。」

  「嗯,你做得很好。」傑克的眼淚滾落臉龐。他好難受。他將阿狼疲憊、毛髮蓬亂的頭抱在懷中,放聲哭泣。

  「你保護得很好,好阿狼——」

  「好……好傑克。」

  「阿狼,我這就上樓去……上面有警察……還有救護車……」

  「不!」阿狼似乎正使出身上最後一點力氣,想要撐起身體。

  「走吧……你快走吧……」

  「沒有你,我不走,阿狼!」淚光之中,眼前的景物全化成層層疊疊的影像。傑克將阿狼的頭抱在燙傷的手中。

  「我們要一起走,嗚……嗚……我不走——」

  「阿狼……不想住在這個世界。」阿狼努力吸了口氣,吸進他支離破碎的肺裡。他艱難地擠出另一抹笑容。

  「好臭……太臭了。」

  「阿狼……聽著,阿狼——」

  阿狼溫柔地握住他的手。傑克感覺得到,阿狼手上的獸毛正逐漸融化。這種觸感簡直糟糕透頂。

  「我愛你,傑克。」

  「我也愛你,阿狼。」傑克說,「此時此刻。」

  阿狼笑了。

  「要回去了呀,傑克……我感覺得到。阿狼要回去了……」

  突然間,傑克感到阿狼的手在自己的掌握中變得虛空。

  「阿狼!」他放聲尖叫。

  「我要回家了……」

  「阿狼,不要!」傑克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用力擰了一下。他的心要碎了,原來,心真的會碎,他嚐到那滋味了。

  「阿狼,你回來啊,我愛你啊!」他覺得阿狼體内生出一道光暈,感覺像是阿狼正逐漸變成一株就要飛散而去的蒲公英……或者只是一抹幻影中的微光,一場即將消失的夢境。

  「……再會了……」

  阿狼是一塊逐漸褪淡消解的水晶。越來越淡……越來越模糊……

  「阿狼!」

  「……愛你,傑……」

  阿狼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一攤殷紅的血水,勾勒出阿狼的輪廓。

  「噢,天哪,」傑克呻吟著,「噢,天哪,天哪。」

  傑克抱著自己,在這破敗狼藉的辦公室裡,他的身體止不住地搖晃,悲愴哀泣著。

  注釋:
  ①一九六零年,美國一位學生的母親瑪達琳‧默裡‧奧海爾抗議巴爾的摩的公立學校要求她兒子在上課前背誦主禱文,校方不予理會,後來她一狀告上最高法院,最後於一九六二年獲得勝訴,從此美國立法規定,公立學校不得強迫學生禱告或從事其他宗教行爲。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19

第二十七章 重登旅程

01

  時間流逝。傑克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他抱著自己的身體,彷彿約束衣還穿在身上,他哭著,前後搖晃,懷疑阿狼是不是真的與他永別了。他死了。是啊,他死了。你猜猜看哪,傑克,是誰害死他的?是誰呢?

  某個時候那持續嗡嗡作響的低頻,突然爆出一陣拔尖的噪音。接著又是一串刺耳的信號雜音,下一秒,一切騷動全數平息——共鳴低頻、樓上的窸窣聲、停在陽光之家門口的引擎聲。傑克幾乎全然不察。

  走吧。阿狼說,快走吧。

  我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我累了。

  我的所作所爲全是錯的,永遠都會有人因我而死——

  夠了沒有,你這個自艾自憐的混帳東西!想想你母親,傑克。

  不要!我好累。別管我。

  想想女王。

  求求你,別再煩我了——

  終於,他聽見樓梯頂端的門被打開,這使他驚醒過來。他不希望在這辦公室裡被人發現。就讓他們在外面的後院逮到他吧,但不要在這裡,不要在這個自己曾經受到酷刑、摯友喪生,烏煙瘴氣、血流成河的腥臭空間裡。

  傑克幾乎像行屍走肉似的拿起那個標註「傑克,帕克」姓名的信封袋,他往袋裡看,看見了撥弦片、銀幣、他破爛的皮夾與《蘭德‧麥克納利公路地圖集》。他搖搖信封袋,找到了彈珠。他把這些東西全塞進背包,背起行囊,感覺自己彷彿處在催眠狀態。

  腳步聲落在階梯上,緩慢而警戒。

  「——該死,電燈開關在哪裡——」

  「——好怪的味道,像動物園——」

  「——小心,孩子們——」

  傑克不經意看見那只不鏽鋼檔案箱,箱子裡整整齊齊擱著一疊信封,每個信封上都印了那句標語:「我願成爲主耶稣的陽光」。

  如果你現在走出去被逮到了,他們會用搶劫和殺人罪名逮捕你。

  無所謂了。此刻的他,一舉一動只是爲了動作本身,此外沒有任何更深的含義。

  後院看起來空無一人。傑克穿過一道夾層門後的樓梯,登上頂端,四面環視,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面不停傳來人聲、跳動的光線,偶爾還有警方對講機發出的通話音和雜音,然而後院卻空空盪盪。一點道理都沒有。不過傑克猜想,是否光是陽光之家内部的慘狀,就足夠讓他們困惑、不安……

  接著有個悶悶的聲音從傑克左方傳來,距離不到二十英呎:「天哪!你能相信嗎?」

  傑克匆匆轉過頭。矗立在泥地當中、宛如鐵器時代粗陋靈柩的,正是禁閉箱。一道手電筒光束正在裡面移動。傑克看見一雙鞋底露在箱口,還有個人蹲在入口,正在檢查禁閉箱的門。

  「你看這鉸鏈,整個被硬拔下來。」站在門邊的人大聲朝禁閉箱裡說,「我想不出什麼樣的人有力氣幹出這種事。這鉸鏈是鋼做的,竟然被扭成這樣。」

  「別管那該死的鉸鏈了。」箱裡傳出回應,「這該死的東西……他們把小孩子關在這裡頭,保羅!我真的這麼認爲!小孩子哪!這裡面的牆上刻著字母……」

  光束游走。

  「……還有聖經上的話……」

  光束又動了一下。

  「……還有塗鴉。小小的塗鴉。小小的男人和女人,看起來是小孩子的畫法……真要命,你覺得威廉斯知道這檔事嗎?」

  「他鐵定知道。」名爲保羅的警察仍在打量扭曲變形的鉸鏈。

  保羅彎腰查看禁閉箱内部,而他的夥伴正要退出來。傑克並未刻意躲藏,就這麼直接從兩人後方穿過院子。他沿著車庫邊緣,最後走到大馬路邊。從這裡,他能看見陽光之家前院那堆任意停放的警車。就在傑克佇立觀看的同時,一輛救護車從遠方駛來,警示燈號光爍,警報聲嗚咽嗚叫。

  「我愛你,阿狼。」傑克喃喃自語,用手臂揩了揩眼角的淚水。他走上漆黑的道路,相信自己不出一英哩就會被警車追上。然而三個小時過去,他的腳步仍未停止,顯然,陽光之家裡有太多事情讓警方忙不過來了。

02

  前方有條公路,過了下個山丘,或是再下個山丘就能走到吧。傑克看得見地平線上的公路蜿蜒成一道綻放橘黃光芒的弧線,聽得見遠方大型車輛颼颼駛過的聲響。

  他在一個遍地垃圾的小山溝停下,就著涵洞流出的細小水流清洗臉部和雙手。冰冷的水差點讓他的手凍僵,但至少能讓他顫抖不已的雙手暫時平靜下來。戒備的心情不請自來地復甦過來。

  傑克原地呆立了半晌,頭頂上是印第安納州漆黑的夜空,耳裡聽見的是大型卡車川流不息的咆哮。

  風鑽過樹林間隙,絮絮吟唱,掀起傑克的頭髮。失去阿狼,他的心情萬分沉重,然而即便如此,也改變不了重獲自由那種無可比擬的喜悅。

  一個小時後,一輛卡車遇見一個豎著大拇指、神情疲憊的男孩,於是在路肩停車。傑克爬上車。

  「你要上哪兒去,小朋友?」卡車司機問道。

  傑克的身體太過疲憊,心靈的哀愴又太過深刻,他甚至不願費神抬出搭便車用的身家故事——反正那套故事連他自己都記不太清楚了。可能過一陣子自然會想起來吧,他想。

  「往西走。」他說,「能走多遠算多遠。」

  「那就到中部嘍。」

  「都好。」傑克說完,旋即沉沉入睡。

  巨大的卡車滑過印第安納州淒冷的黑夜,錄音帶正撥送出查理‧丹尼斯的歌曲,汽車向西前行,追逐著自己朝伊利諾州方向探照而去的車燈。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uanchaos

LV:9 元老

追蹤
  • 471

    主題

  • 36976

    回文

  • 2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