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阿狼看電影
01
頭頂上,又一輛卡車駛過高架橋,大型柴油引擎轟隆作響。高架橋一陣顫動。阿狼大聲慘叫,抓住傑克,差點讓兩人一起摔進水裡。
「夠了!」傑克大吼,「放開我,阿狼!那只是卡車!快放手!」
儘管不願意,他仍然出手打了阿狼一耳光——阿狼怕成這樣子,實在太可憐了。但是,無論可憐與否,阿狼幾乎一整條大腿掛在傑克身上,搞不好有一百五十磅重,假如阿狼把傑克壓垮了,他們會一起泡進冰冷的水裡,兩人鐵定會染上肺炎。
「嗷嗚!阿狼不喜歡呀!嗷嗚!不喜歡!嗷嗚!嗷嗚!」
他緊握的手放鬆了。下一刻他放開手,兩隻手臂安分地垂在身體兩側。直到另一輛汽車呼嘯而過,阿狼瑟縮身體,但忍下抓住傑克的衝動。他無言地凝視傑克眼底,彷彿正顫抖哀求著:帶我回去,求求你帶我回去,我寧可死掉也不要待在這個世界裡。
我也不願這樣,阿狼,可是摩根出現了。就算沒有摩根,我的魔汁也全喝光了。
他低頭看見自己左手還握著魔汁的瓶子,瓶身已被擊碎,剩下鋸齒狀的玻璃尖刺,宛如酒吧裡蓄勢待發的鬥毆者。阿狼撲到傑克身上時沒有受傷,簡直就是傻人有傻福。
傑克丢開瓶子。嘩啦。
又有貨車經過,這回同時有兩輛——車聲變成兩倍大。阿狼驚恐地哀號,兩手用力捂住耳朵。傑克注意到,阿狼手臂上的獸毛泰半消失了——只是大部分,並非全部。他還看見,阿狼兩手的拇指和食指長度完全相同。
「走吧,阿狼,」大卡車火箭般的呼嘯聲稍微減弱後,傑克說,「我們離開這裡吧。我們看起來活像《讚美主俱樂部》① 特別節目裡面等著受洗的人。」
他牽起阿狼的手,阿狼驚恐地緊緊回握,傑克不禁皺起眉頭。阿狼見狀,稍微放鬆一點……只是一點點。
「不要離開我,傑克。」阿狼說,「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不,阿狼,我不會的。」傑克說。他暗罵自己:你這蠢蛋,怎麼會把事情搞成這樣?看看你,帶著一個寵物狼人,站在俄亥俄州的公路高架橋下,你打算怎麼辦?你想過嗎?啊,對了,月圓時會發生什麼事呢,傑克,你還記得吧?
他當然記得。然而此時烏雲罩頂,寒冷的雨絲連綿不絕,根本看不見月亮。
那麼機率該怎麼計算?幸運一點,三十比一,對他有利?還是二十八比二?
無論機率如何,都不是件好事。這並不在原本的計劃中。
「放心,我不會丢下你不管。」他又安撫了一次,領著阿狼走向遠端的河岸。
淺灘處,某個孩子丢棄的洋娃娃泡得糜爛,仰天漂浮的洋娃娃睜著一雙藍色眼珠,瞪著逐漸濁重的天幕。爲了將阿狼拉進這世界,傑克兩條手臂幾乎虛脫,他的肩膀關節酸痛得像是蛀牙。當他們爬上雜草叢生、垃圾淤積的堤岸時,傑克又開始打噴嚏了。
02
這一趟到魔域,傑克總共只往西走了半英哩路——陪著阿狼將牲口往西趕了半英哩到溪邊喝水,沒多久後阿狼險些在那裡淹死。回到這邊,傑克發現他們往西移動了十英哩,這已是他估算中最好的狀況了。他們掙扎著爬上岸——實際上大多時候阿狼拖著傑克,增加了不少阻力——在最後一道夕陽餘光中,傑克看見前方五十碼處,有條交流道從公路向右岔出一彎弧線。他從路標的反光漆讀出:俄亥俄州阿凱納姆最後出口/距離州界十五英哩。
「我們得搭便車。」傑克說。
「便車?」阿狼困惑地問道。
「先讓我瞧瞧你。」
他認爲阿狼應該沒問題,至少趁著黑夜應該可以蒙混過去。他身上仍穿著那條吊帶褲,只不過這會兒上面真的出現了「奧許卡什」的商標。原本的手織上衣變成藍色成衣襯衫,看來像是海軍出售的剩餘物資。至於光溜溜的腳板也套上一雙白色襪子,還有一大雙濕答答的休閒皮鞋。
最怪的地方是,阿狼的大臉上多了一副圓形金屬框眼鏡,就像約翰‧列儂戴的那種款式。
「阿狼,你原來的視力不太好嗎?在魔域裡的時候?」
「我以前不知道。」阿狼說,「可能吧。嗷嗚!我在這邊真的看得比較清楚,因爲有這個玻璃眼睛呀。嗷嗚!此時此刻!」他看著發出狂吼的公路,傑克覺得現在阿狼肯定認爲自己看見了無數鋼鐵巨獸,眼睛進射出金黃光束,橡膠輪胎輾過路面,以不可思議的高速劃破夜幕。
「我寧願不要看得這麼清楚。」阿狼可憐兮兮地說。
03
兩天後,一對狼狽的難兄難弟拖著困乏的腳步走在32號公路上,路的一邊是10-4快餐店,另一邊則是「歡迎莅臨曼西市」的路標,兩人就此進入印第安納州。傑克正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咳嗽不止。阿狼臉部浮腫、血色盡褪,模樣活像條剛鬥完激烈比賽的哈巴狗。前一天,他爬到路邊廢棄農倉旁的樹上,試著摘些晚熟的蘋果。他成功地上了樹,也摘到幾個乾巴巴的秋蘋果,塞進吊帶褲的胸口,卻驚動了不知在屋簷何處築巢的黃蜂。他死命爬下樹,頭上罩著一朵褐色蜂雲,哀號連連。最後,他一隻眼腫得睜不開,鼻頭活像顆紫色大頭菜,卻仍舊堅持將最好的那個蘋果讓給傑克。那堆蘋果味道都不好——又小又酸而且有蟲——傑克其實也沒什麼胃口,但看在阿狼爲了這些蘋果所受的苦,他著實不忍拒絕。
一輛老舊的雪佛蘭科邁羅,後輪用千斤頂撐著,車頭正對著馬路,突然對他們猛按喇叭。
「嘿!小屁眼!」有人對著他們叫囂,接著爆出一群人,滿是啤酒味的笑聲。阿狼發出長聲慘叫,捉住傑克。傑克原以爲總有一天阿狼會克服對汽車的恐懼,但現在他越來越不敢肯定了。
「沒事了,阿狼。」他沒好氣地說,一面第二十或三十次將阿狼的手從他身上剝下來。
「他們走了。」
「好大聲呀!」阿狼呻吟。
「嗷嗚!嗷嗚!嗷嗚!好大聲呀,傑克。我的耳朵!耳朵!」
「葛萊斯派克消音器。」
傑克不耐煩地想:我保證你會愛死加州的高速公路呢,阿狼。到時候如果我們還在一起,我一定帶你去見識見識,好嗎?然後我們去看超級房車賽,還有越野摩托賽,保證你大呼過癮。
「有些人就喜歡那種聲音。他們——」話沒說完,他又咳了起來,這次咳嗽劇烈得令他直不起腰,有段時間,世界彷彿從他身邊抽離,化成一片片灰黑色塊,然後重新聚合,聚合的速度非常、非常緩慢。
「喜歡。」阿狼嘀嘀咕咕,「傑森!怎麼可能有人喜歡那種聲音,傑克?而且那個味道……」
傑克了解,對阿狼來說,氣味才是最痛苦難當的。回來後不超過四小時,阿狼已經將這裡命名爲「臭臭國」。頭一天晚上阿狼嘔吐了好幾次,第一次是將另一個世界的溪水泥漿吐在俄亥俄州的土地上,後來就只是不斷乾嘔。他淒慘地解釋,是因爲惡臭的緣故。他無法想像爲何傑克能夠忍受,爲何有任何人能夠忍受。
傑克也很清楚——從魔域回來後,他才察覺充斥在生活環境中、過去幾乎不曾注意的種種臭味:引擎燃料、汽車廢氣、垃圾、污水、化學肥料,但不久後又習以爲常了。如果不是習慣,那就是麻木了。唯獨這情況不會發生在阿狼身上。他痛恨汽車、痛恨惡臭、痛恨這個世界。傑克覺得他永遠不會有習慣的一天。要是不快點將阿狼帶回魔域,傑克猜想他遲早會發瘋。傑克心想:他一直這樣發作下去,遲早會把我逼瘋,我往後的路程也不用走下去了。
一輛載滿雞籠的卡車軲轆轆緩緩駛過,後面跟著一長排不耐煩的車陣,有些急躁的駕駛員猛按喇叭。阿狼差點跳進傑克懷裡。因高燒而虛弱的傑克跌進遍地垃圾、長滿灌木的水溝,一屁股坐了下去,坐下時速度太快,上下排牙齒喀地撞在一起。
「對不起,傑克。」阿狼一副可憐樣,「上帝處罰我!」
「不是你的錯。」傑克說,「撤退。休息五分鐘吧。」
阿狼不敢作聲,在傑克身旁坐下,滿心焦灼地看著傑克。他知道自己帶給傑克多大的重擔,也知道傑克發瘋般想要走得更快,一方面是要遠遠逃離摩根,但大部分則爲了某個其他理由。他還知道,夜裡的傑克會在夢囈中呼喊媽媽,有時甚至在夢裡哭泣。阿狼唯一一次見到傑克在清醒時哭泣,是在阿凱納姆的交流道附近。那是阿狼第一次弄清楚「搭便車」這個詞的意思。當時他告訴傑克,他沒辦法搭便車——一時還不能接受,以後可能也辦不到——傑克走到公路護欄上坐下,將臉埋進手掌哭了起來。後來他止住淚水,這讓阿狼感到欣慰……可是他把臉蛋從掌心裡抬起來時,望著阿狼的眼神,讓阿狼覺得,他肯定會把阿狼留在這個臭氣沖天的國度……沒了傑克,阿狼一定會承受不了而崩潰的。
04
那天,他們沿著路肩走下阿凱納姆交流道,暮色漸深,每當車輛從身旁駛過,阿狼總會打著哆嗦,緊緊攀住傑克。背後駛來的車上有人對著他們叫嚷:「你們的車在哪兒呀,死娘炮!」傑克像狗甩掉身上水珠一樣甩開譏笑,繼續向前走,手裡牽著阿狼,在他腳步放慢、或不自覺想朝樹林靠近時,拖著他走。眼前要緊的是安全離開禁止攔搭便車的車道,想辦法再繞上西向交流道口。在某些州,在交流道口攔搭便車是合法的(這是某晚有個和傑克一起睡在穀倉的流浪漢告訴他的),有的州則光在路上舉起大拇指就算違法,通常警察若發現交流道口有行人,就會閃燈警告。
因此目前的第一要務,就是盡快走向交流道。但願路上別那麼不巧遇上巡邏警察。州警會怎麼看待阿狼,傑克根本不敢想像。對方搞不好會以爲自己逮到一個戴著約翰‧列儂眼鏡、八十年代版的查爾斯‧曼森。
他們總算走到交流道,跨過公路,來到西向車道。十分鐘後,一輛老舊的克萊斯勒停下,車主是個魁梧的男人,脖子粗壯,頭上的帽子後方印著「凱西農機」的商標。他彎下腰打開車門:「快上車吧,小夥子!晚上可不好受呢,是吧?」
「謝謝你,先生。確實不好受呢。」傑克振奮地說。他的思緒快速運轉,設想著如何把阿狼編進他的身家故事裡,幾乎沒有察覺到阿狼的反應。
那男人卻注意到了。他的臉色往下一沉。
「你聞到什麼臭味嗎,孩子?」
他的語調和臉色一樣緊繃,倏地將傑克擊回現實。起初的熱忱灰飛煙滅,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他大可以不管這兩人,悠哉地晃進奧特萊酒館隨意喝上兩杯。
傑克急忙轉過頭看阿狼。
阿狼的鼻孔激烈地翕張,活像一頭遇上臭鼬放氣的熊。不只齜牙咧嘴,他整個嘴唇往外皺縮,上唇擠在鼻孔下方,堆出一個小山脊。
「他是怎麼,智障啊?」凱西農機帽子男低聲問傑克。
「沒有,呃,他只是——」
阿狼開始嗥叫。完了。
「噢,搞什麼啊。」帽子男用無法置信的語氣說道。他猛踩油門,衝下交流道,車門砰地摔上。幽暗的雨夜中,他的尾燈在交流道盡頭拖曳出一道光痕,宛如一把帶著污痕的紅色光箭,沿著路面射向傑克與阿狼站立之處。
「老兄,這下可好了。」傑克怒氣沖天,嚇得阿狼一陣畏縮,「好極了!要是他車上有無線電,他現在八成已經撥通第十九頻道,告訴警察、告訴全世界阿凱納姆交流道上有兩個神經病想搭便車!傑森也好!耶稣基督也好!去他的,我不管了!你就是喜歡看到有人倒楣是不是,阿狼?你再這樣搞個幾次,馬上就會有人倒大楣了!就是我們!我們兩個就要倒大楣了!」
疲倦、困惑、沮喪,幾乎已耗盡所有精力的傑克,在盛怒中逼向縮著身子的阿狼,儘管以阿狼的塊頭,輕輕一揮就能讓傑克身首異處,但面對這樣的傑克,他仍不禁倒退一步。
「別大叫,傑克,」阿狼囁囁嚅嚅,「那個味道……如果要坐進去……跟那個味道關在一起……」
「我什麼也沒聞到!」傑克怒吼。他的聲音嘶啞,喉嚨痛得無以復加,卻無法阻止自己吼叫。如果不叫出來,他就要瘋了。被雨水淋濕的頭髮垂落,蜇進他眼裡。他甩開頭髮,接著一掌用力拍打在阿狼肩上,這一下勁道不小,感覺像是打在石頭上,傑克自己的手立刻疼了起來。阿狼發出淒苦的嗥叫,傑克聽了更加生氣。然而真正令他怒氣攻心的,是他知道自己說謊。儘管這次進入魔域不過短短六小時,他也聞得出那車上的氣味,簡直就像野生動物巢穴,陳年咖啡漬加上新鮮啤酒(帽子男兩腿間就夾著一罐剛開的施特羅啤酒)混合成的噁心怪味,掛在後視鏡上的空氣芳香劑活像停屍間屍體臉上的粉味。還有一種別的味道,更黑暗陰濕的味道……
「我什麼都沒聞到!」他尖聲大吼到嗓音岔裂,手掌繼續打向阿狼另…側肩膀。阿狼又開始嗥叫,轉身縮成一團,背對著傑克顫抖,宛如承受盛怒父親鞭打的小孩。傑克改打他的背,劇烈的拍打讓阿狼的吊帶褲噴濺起點點雨花。傑克的手掌每落下一回,阿狼便哀號一聲。
「你最好趕快習慣,(啪!)因爲下一次再有車來,就會是輛警車,(啪!)不然就是壞蛋摩根那噁心的綠色寶馬,(啪!)如果你再這樣像個幼稚的小孩,我們都會死得很難看!(啪!)你到底懂不懂啊!」
阿狼什麼也沒說。他在雨中弓著身子,背對傑克,哆嗦著,哭泣著。傑克覺得自己的喉嚨越來越腫,眼眶滾燙刺痛。這些無不繼續加深他的憤怒。他心底某個醜惡的部分最渴望的就是傷害自己,而傷害阿狼則是最有效的方法。
「你轉過來啊!」
阿狼依言轉身。圓形鏡片後方榛木色的雙眼模糊,臉上爬滿鼻涕淚水。
「你聽懂我的話沒有?」
「懂了。」阿狼哭哭啼啼,「懂了,我懂了呀。可是我就是不能坐他的車,傑克。」
「爲什麼不能?」傑克生氣地瞪著他,拳頭撐在腰際。老天,他頭疼欲裂。
「因爲他快死了。」阿狼聲音小得像蚊子似的。
傑克瞪著他,頓時怒氣全消。
「傑克,你沒發現嗎?」阿狼輕聲問,「嗷嗚!你聞不到嗎?」
「聞不到。」傑克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他確實聞到什麼,不是嗎?某種他從未聞過的味道。像是混合了……
他陡然想起來,一時間,他的力氣彷彿被抽乾,重重跌坐在護欄上,看著阿狼。
糞便和腐爛的葡萄。類似這樣的味道。不是百分之百一樣,但相似得可怕。
糞便和腐爛的葡萄。
「那是最臭最臭的味道。」阿狼說,「是人忘記怎麼健康活著的時候的味道。我們叫做——嗷嗚!——黑色病。我覺得他自己都沒發現。而且啊……『陌生人』聞不到這種味道,對不對,傑克?」
「對。」他低聲說。倘若現在能穿越時空,回到阿蘭布拉飯店母親的房間,媽媽聞起來也會是這種味道嗎?
會吧。他一定會聞到從她全身毛孔散發出來的,這種糞便和爛葡萄的味道,黑色病的味道。
「我們這裡叫做癌症。」傑克小聲地說。我們這裡叫做癌症,而且我媽就是個癌症病人。
「我真的不知道我受不受得了搭便車,」阿狼說,「如果你想,我會再試一次,傑克。可是那裡面的味道……在外面的味道就已經很可怕了,嗷嗚!如果在車子裡面……」
正是這一刻讓傑克把臉埋起來掩面痛哭,部分是因爲絕望,更主要則單純是出於疲憊。此外,阿狼沒有看錯,當時傑克確實露出想一走了之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抛下阿狼已不只是個企圖,而是亟欲實現的決心。他能不能成功抵達加州、找到魔符——無論它在哪裡——原本機會已經很渺茫,如今距離目標又更加遙遠,宛如地平線上一個看不真切的小點。阿狼的所作所爲不僅拖延了傑克的行動,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害他們倆被關進牢裡。大概要不了多久。更何況,他要怎麼向「理性的」理查德‧斯洛特解釋阿狼的事?
而阿狼看見傑克臉上冰冷沉思的表情,頓時兩腿失去力氣,他膝蓋一軟,跪在傑克面前,舉起十指緊扣的雙手,猶如維多利亞時期音樂劇中的求婚者。
「不要走開,不要丢下我,傑克。」他哭著說,「不要離開好阿狼,不要把我留在這裡,是你帶我來的,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個……」
除了這些,他再也說不出其他有條理的話了;也許阿狼還想試著再說些什麼,但嘴裡吐出來的只是斷斷續續的哽咽,傑克覺得被沉重的無力感包圍住,就像一件經常穿在身上的貼身外套。不要丢下我,是你帶我來的……
就是這樣。照顧阿狼是他的責任,不是嗎?是啊,當然是。是他親手拉著阿狼逃出魔域,來到俄亥俄州,肩膀上的酸痛便是這個事實的鐵證。雖然說,當時他別無選擇,阿狼幾近滅頂,而且就算他沒溺水,也會讓摩根手上那個會放電的鬼東西給烤焦。所以這下他大可輕輕鬆鬆告訴阿狼:不然你要選哪一個,兄弟?在這邊承受點委屈,還是在那邊當個屍體?
他當然可以,不是嗎?然後阿狼鐵定答不出來,因爲他是個腦筋遲緩的笨蛋。然而湯米叔叔不是經常對他提起一句鍾愛的中國諺語: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
別再想怎麼逃避了,別再管怎麼用花言巧語推搪了;阿狼的確是他的責任。
「別丢下我,傑克。」阿狼抽抽噎噎,「嗷嗚——嗷嗚!求求你別離開我,阿狼很乖,阿狼會幫忙,阿狼會站崗守夜,會做很多其他的事,只要你不要、不要—一」
「別哭哭啼啼了,快站起來。」傑克低聲說,「我不會放著你不管的。總之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地方,萬一剛才那人真的通知警察就不好了。我們走吧。」
05
「你想好接下來要怎麼辦了嗎,傑克?」阿狼怯生生地問。他們在曼西市邊界附近,坐在灌木叢圍繞的水溝裡超過半小時了。傑克將臉轉向阿狼,阿狼很高興看見他在微笑。那是個病懨懨的笑容,阿狼不喜歡傑克那圈發黑疲憊的眼袋(他現在覺得傑克沒那麼好聞了——他有病人的味道),但至少,那是個微笑。
「接下來我們就這麼辦吧。」傑克說,「我想好幾天了,我買這雙新鞋的時候就開始想了。」
他弓起膝蓋,阿狼和他一起端詳這雙鞋,沮喪無言。這雙鞋早已磨損變形,髒得不成樣子,左腳的鞋底還開了口。這雙鞋才買了……傑克皺起眉頭思考。高燒使他思緒混沌。三天。三天前他才從飛瓦鞋店的折扣區買下這雙鞋。現在看起來卻那麼破,那麼舊。
「總而言之……」傑克歎了口氣,接著打起精神。
「阿狼,你看到那棟房子了嗎?」
那棟建築物像是平地上炸起的一朵灰色磚雲,線條呆板乏味,彷彿空曠停車場上的一座孤島。停車場的柏油路面聞起來會是什麼味道,阿狼再清楚不過:腐爛的動物死屍。那氣味將令他窒息,而傑克幾乎不會察覺。
「我知道你看不懂,那招牌上寫的是『六片聯映』,」傑克向他說明,「聽起來像是咖啡壺的名字,不過那是一次播六部電影的電影院。裡面總會有一部我們喜歡的。」而且下午的時候,裡面不會有半個人,這真是好事,因爲你動不動就跑去第八區的習慣,真是要人命哪,阿狼。
「走吧。」他蹣跚地站起來。
「電影是什麼東西,傑克?」阿狼問。他很清楚,對傑克來說,自己是個惹人厭的大麻煩,現在的他幾乎不敢反對任何事,甚至連不安的情緒都不敢表現出來。偏偏他有個不祥的直覺:「看電影」和「搭便車」可能是同樣糟糕的兩件事。傑克把路上四個輪子、轟隆隆亂跑的東西叫作「汽車」、「雪佛蘭」或是「賈特朗客運」,還有「旅行車」(阿狼思索,這些字眼換到魔域裡,指的應該就是載著乘客、從這個驛站到下個驛站的公共馬車)。而那些吵得要命、臭烘烘的馬車有時候會不會也叫做「電影」?很有可能吧。
「嗯,」傑克說,「直接帶你去看比解釋給你聽容易一點。我想你會喜歡的。我們走吧。」
傑克踉蹌爬出水溝,一時腿軟,跌跪在地。
「傑克,你還好嗎?」阿狼憂心地問。
傑克點頭。於是他們橫越停車場,而那裡的味道果然和阿狼先前預想的一模一樣。
06
他們從俄亥俄州的阿凱納姆到印第安納州的曼西市,紮紮實實走了三十五英哩路,這整段路程,傑克都趴在阿狼寬大的背上讓他背著走。阿狼總讓小轎車、大卡車嚇得七葷八素,幾乎所有氣味都讓他不舒服,但他似乎永遠不會疲倦。就目前的情況看來,連「似乎」兩個字都可以省了,傑克心想,這一路走來,他真的沒有絲毫倦怠。
傑克督促兩人用最快速度離開阿凱納姆交流道,強迫自己抬起疲累酸痛的兩條腿,僵硬地跑步。他腦門抽痛得像有雙靈活狡猾的拳頭在頭顱裡不斷猛攻,熱浪與寒顫交互侵襲全身。阿狼輕快地跟上,他的步伐寬闊,只是稍微加快步行腳步,簡簡單單就追上跑步的傑克。傑克知道自己對警察的事可能太大驚小怪,可是看那帽子男的反應,確實是被嚇著了,而且看起來非常生氣。
他們走了不過四分之一英哩,一陣火辣的痛楚深深刺入傑克體側。他詢問阿狼,能不能背著他走一段路。
「呃?」阿狼不解。
「就是啊……」傑克比手畫腳示範給他看。
阿狼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總算有件事情他能明白,總算有件事情他可以幫得上忙了。
「你要騎我!」他開心地大叫。
「對,我想……」
「哦,當然好呀!嗷嗚!此時此刻!我以前也會讓胞弟騎我!跳上來呀,傑克!」阿狼彎下腰,雙手環在背後,準備好讓傑克踩上去。
「如果我太重的話,就把我放下——」
話都沒說完,阿狼已經將他提上肩膀,輕鬆自在地踩上雨夜黝暗的道路——健步如飛。夾雜著雨絲的冰冷空氣,將傑克發燙額頭上的劉海吹開來。
「阿狼,你會把自己累壞的!」傑克大叫。
「我不會!嗷嗚!嗷嗚!阿狼跑步,此時此刻!」進入這個世界後,阿狼第一次展現快樂的心情。接下來的兩小時,阿狼一直跑著,直到他們到達阿凱納姆西邊一條不知名的雙線柏油路上。黑夜之中,傑克看見一間廢棄的農倉,寂寥地聳立在一片荒蔓的田地上,當晚他們在那農倉裡過了一夜。
對阿狼來說,鬧市區的車流簡直就像奔騰的洪水般震耳欲聾,翻騰的臭氣凝聚成飽含劇毒的雲團,他只希望離得越遠越好。傑克也不願意接近鬧市區,畢竟阿狼太過顯眼。只有一回,剛過印第安納州界,靠近哈里森維爾時,傑克勉強阿狼停下來,走進路邊一家商店。阿狼在路旁焦躁地等著,站站蹲蹲,掘著地上的泥土,緊張地原地打轉,最後又蹲了下來。傑克買了份報紙,仔細察看氣象報導。下一次滿月是十月三十一日——那天是萬聖節,還真湊巧。傑克又翻回第一版,檢查當天的日期……那是昨天的事了。報紙上印著:十月二十六日。
07
傑克拉開玻璃門,走進電影院大廳。他嚴厲地盯著阿狼,不過阿狼看起來沒什麼大問題——至少現在沒有。事實上,阿狼的表情警戒中帶著樂觀……起碼目前是這樣。他不喜歡待在室内,但至少這不是汽車。戲院裡有某種香味——淡淡的、可口的味道。若不是這香味的遮掩,這裡聞起來會是苦澀與接近腐臭的油脂味。阿狼往左看,發現一個裝滿白色東西的玻璃箱。可口的香味就是那裡傳來的。
「傑克。」他小聲說。
「嗯?」
「我想要一些那個白白的東西,求求你。可是不要噓噓。」
「噓噓?你在說什麼啊?」
阿狼搜索更正確的詞彙,然後說:「尿尿。」他指著上面一盞發亮的霓虹燈,寫著:奶油口味。
「那是尿,對不對?一定是,聞起來就是這樣。」
傑克有氣無力地笑笑。
「爆米花不加人造奶油,我知道了。」他說,「你先別出聲,好嗎?」
「遵命,傑克。」阿狼恭敬地回答,「此時此刻。」
票口的女服務生原本正嚼著一塊葡萄口味的泡泡糖。這時她停下來瞅著傑克,再盯著他身旁高大笨重的同伴。她半張著嘴,停在舌頭上的泡泡糖看起來像一大顆紫色腫瘤。她動也不動,只是溜著眼睛看向櫃台後的男孩。
「兩張票,謝謝。」傑克說。他從口袋掏出一捲髒兮兮的鈔票,都是邊緣接近破損的一塊錢,一張孤零零的五塊錢藏在最中間。
「哪一部?」她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轉,在傑克和阿狼之間不停遊移,活像正追蹤一場激烈的網球賽。
「最接近開演的是哪一部?」傑克問她。
「呃……」她瞄了一眼用膠帶貼在旁邊的節目表,「四號廳的《飛龍傳奇》。是部功夫片,查克‧諾裡斯演的。」她的眼珠轉來轉去,前前後後,來來回回。
「六號廳有兩片連放的卡通。拉爾夫‧巴克西的《巫士之戰》和《魔戒》② 。」
傑克心裡放鬆了些。阿狼不過是個塊頭特別大的小孩,而所有小孩都愛看卡通。他的計劃一定管用。也許阿狼總算能在這個「臭臭國」裡找到一樣讓他開心的玩意,然後接下來的三小時,傑克終於可以好好睡上一覺。
「就那個吧。」他說,「卡通片。」
「四塊錢。」她說,「早場優惠價只到兩點。」
她按下按鈕,出票機發出齒輪轉動的噪音,吐出兩張電影票。阿狼身子抖了一下,小小哀叫了一聲。
女孩盯著他,挑起眉毛。
「你發神經啊,先生?」
「我不是發神經啊先生,我是阿狼。」他笑著回答,露出滿口牙齒。傑克敢發誓,這是他這兩天來笑得最燦爛的一次。女孩瞪著那一口獠牙,舔舔嘴唇。
「他沒事。他只是——」傑克聳聳肩膀,「他很少離開農場,你知道的。」
他把唯一一張五元鈔票交給女孩。她接過鈔票的模樣,彷彿寧願自己可以拿把鉗子夾起那張紙鈔。
「跟我來吧,阿狼!」
他們走向零食櫃台,傑克將一元鈔票塞回髒污的牛仔褲口袋,售票女孩不出聲地用唇語告訴零食櫃員工:注意他的鼻子!
傑克轉過頭,發現阿狼的鼻孔正規律地一張一縮。
「別那樣。」他低聲制止。
「別怎樣,傑克?」
「鼻子別那樣動來動去的。」
「哦,我儘量,傑克,可是——」
「噓。」
「需要什麼嗎,孩子?」櫃台的服務生說。
「麻煩你,我要一盒薄荷巧克力、一包花生糖,還有一份特大號不加奶油的爆米花。」
零食櫃員將傑克點的東西放在櫃台上,推到他們面前。阿狼兩手捧起裝爆米花的紙盒,當場不客氣地埋頭大嚼。
服務生在一旁默默注視著。
「他真的很少出門。」傑克又解釋一次。他多少開始擔心,這兩位店員已經認爲自己觀察到足夠的異狀,打算叫警察來了。他思考著——已經不止一次——這種情況真的很諷刺。換作紐約或洛杉磯,大概不會有人多看阿狼一眼……最多再看一眼,然後便漠不關心了。顯然在這國家的中部地區,人們對樣貌奇特之人的容忍度遠低於東岸或西岸。不過,當然啦,假如他們現在是在紐約或洛杉磯,阿狼包準嚇得拼命跳腳。
「我想也是。」零食櫃員說,「兩塊八。」
傑克付了錢,心裡淌著血,他知道自己爲了這個下午,已經在電影院裡花去身上四分之一的財産。
阿狼咧開塞滿爆米花的大嘴,衝著櫃員微笑。傑克認得這是阿狼的「一號友善微笑」,然而他很懷疑店員是不是也這麼看待。他笑起來時那一口獠牙……看起來像是有上百顆牙齒。
阿狼的鼻孔又動了起來。
我不管了,要是他們真的想,就讓他們報警吧,他消沉地想,與其說是稚氣,不如說是一種老成的困倦。我們的進展已經那麼緩慢,即便被抓也差不了多少。阿狼坐不了新車,因爲他受不了觸媒轉化器的味道;他也坐不了舊車,因爲舊車上都是啤酒加汗水和體臭的騷味;他八成什麼車都坐不了,因爲他根本就他媽有幽閉恐懼症。說實話吧,傑克,就算只對自己承認,你還是要繼續前進,然後說服自己,阿狼很快就會習慣,儘管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走路橫越印第安納州。我呢,我可要騎在別人背上走這段路。但首先,我要把阿狼帶進這該死的電影院裡,睡到影片結束或警察來抓人爲止。我的故事說完了,各位看官。
「好吧,祝兩位看得愉快。」零食櫃員說。
「那當然。」傑克回答。他離開櫃台,旋即發現阿狼沒跟上來。阿狼正帶著空洞而近乎迷信的崇拜神情,猛盯著櫃員上方的一點。斯蒂芬‧斯皮爾伯格《第三類接觸》的海報正隨著空調的對流擺蕩飄搖。
「快過來,阿狼。」他說。
08
一走進放映廳,阿狼就知道自己鐵定撐不過去。
陰暗的放映廳不但狹窄,還彌漫著濕氣。裡頭的味道糟糕透頂。這一刻倘若有個詩人感受到阿狼聞到的氣味,也許會將之形容爲「酸楚的夢境之臭」。然而阿狼並非詩人。他只知道那尿騷似的爆米花奶油味霸占了整個空間,倏地一股反胃感湧上來。
接著光線更暗了,整個室内變成一個洞穴。
「傑克,」他發出呻吟,十指緊扣住傑克的手臂。
「傑克,我們一定要出去,好不好?」
「你會喜歡的,阿狼。」傑克含糊敷衍,雖然知道阿狼不舒服,卻不明白究竟有多難受。畢竟阿狼成天或多或少都有些苦惱;在這個國度裡,「苦惱」幾乎就是阿狼的代名詞。
「試試看嘛。」
「好吧。」阿狼說。傑克只聽見他答應的聲音,卻忽視他指尖傳來的顫抖,而那顫抖,意味著阿狼正努力維持最後一絲自制。他們坐下,阿狼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他的膝蓋別扭地折疊起來,那一大盒爆米花(此時他已徹底喪失胃口)擠在胸口。
在他們前排,有根火柴閃現一朵短暫的火光。
傑克聞見大麻乾燥強烈的氣味,這對他來說稀鬆平常,轉眼便抛諸腦後。阿狼聞到的卻像森林大火。
「傑克——!」
「噓,電影要開始了。」
而且我要睡覺了。
傑克永遠不會知道,接下來幾分鐘,阿狼的表現有多麼英勇;可能就連阿狼自己也渾然不覺。他只知道自己要爲了傑克奮力抵擋這場噩夢的煎熬。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告訴自己,阿狼,你看,傑克馬上就要睡覺了,傑克要睡覺,此時此刻。而且你知道傑克不會把你帶到會傷害你的地方,所以你要忍住……乖乖等著……嗷嗚!……一定會沒事的……
然而狼族是種週期性生物,阿狼的生理變化正攀上一個月的最頂端,他的本能正擴展到最細緻敏銳的巔峰,而這段變化勢不可當。理智上,他告訴自己這裡很安全,傑克肯定不會傷害他。然而這種感覺活像以對上帝不敬爲由,阻止一個鼻子癢的人在教堂裡打噴嚏。
他坐在一片漆黑中,忍受這發臭的洞穴和森林大火的味道,每當走道有黑影經過,他總是不禁瑟縮,麻木地等待有東西會從頭頂的陰暗中掉下來。不久洞穴前方打開一道魔法之窗,他雙眼瞠凸,滿臉驚恐,坐浴在自己冷汗淋漓的酸臭中,看著魔法之窗上一個男人追逐另一個男人、汽車撞擊翻覆、房屋起火燃燒。
「預告片。」傑克咕噥,「就說了你會喜歡……」
接著是聲音。禁止吸煙。禁止亂丢垃圾。團體票優惠實施中。週一到週五早場優惠價延長到下午四點。
「阿狼,我們被騙了。」傑克含含糊糊想說什麼,不久就鼾聲大作。
最後一個聲音說道:電影即將開始放映,阿狼終於失去控制。巴克西的《魔戒》採用杜比音效,而且要求放映師在每天的白天場次格外增強音量,因爲那是「頭頭們」會晃進電影院享受一下的時刻,而「頭頭們」又格外喜愛磅礴的杜比音效。
首先傳來一陣銅鑼敲響的刺耳噪音,接著,魔法之窗再度開啓,這時阿狼看見了窗外的大火——熊熊燃燒的橘色與紅色火焰。他大聲怒吼,拉著半睡半醒的傑克一躍而起。
「傑克!」他尖叫,「出去!快出去!嗷嗚!看到大火!嗷鳴!嗷嗚!」
「前面的坐下!」有人吼道。
「別吵啊,神經病!」另一個人大喊。
第六廳的後門打開了。
「裡面怎麼回事?」
「阿狼,閉嘴!」傑克噓他,「看在老天分上——」
「啊哦哦哦哦哦—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阿狼仰頭長嚎。
大廳的光線洩進放映廳,有個女人就著微光瞥了阿狼一眼,便失聲尖叫。她拽住兒子的手臂,死拖活拖想帶他出去,小孩跌在地上,雙膝在爆米花四散的走道地毯上拖行,一隻鞋子落在一旁。
「啊哦哦哦哦—嗚嗚嗚嗚嗚嗚嗚—哦哦哦哦哦嗚嗚哦哦哦!」
在他們前面三排,抽大麻的人恍神地回過頭來張望。他手裡叼著…管抽到一半的大麻煙,耳朵上還夾著另一根。「搞……什麼,」他說,「他媽的狼人復活了還是怎樣?」
「好吧。」傑克說,「好吧,我們出去。沒問題。只要……只要你別再那樣大叫了,好嗎?可以嗎?」
他領著阿狼走出去,感到心力交瘁。
影院大廳明亮的光線刺得他半眯起眼睛。拖著兒子逃出放映廳的女人蜷縮在大廳角落,緊緊抱著小孩。當她看見傑克推開六號廳的玻璃門、陪同仍在嗥叫的阿狼走出來時,立刻猛拉著小孩奪門而出。
零食櫃員、售票小姐、放映師,還有一個高瘦男子緊緊圍成一團。高瘦男子穿著一雙白鞋與格紋運動外套,活像個賽馬探子,傑克推測,這男人應該就是影院經理。
其他放映廳的門紛紛打開,黑暗的門縫間浮現一張張臉孔,好奇地窺探外面的騷動。在傑克眼裡,那些人就像從地洞裡鑽出來探頭探腦的獾。
「滾出去!」穿格紋運動外套的男人說,「快滾!我已經叫警察了,再過五分鐘他們就到了。」
放屁,少騙人了,傑克抱著一絲希望,你才沒那時間打電話,如果我們現在就閃人,搞不好——只是搞不好——你根本也懶得打電話。
「馬上就走。」他說,「聽著,我很抱歉。我哥哥,他只是……他有癲癇,剛剛突然發作了。我們……我們忘記帶藥出門了。」
一聽到癲癇兩字,售票女孩和零食櫃員倒退一步,好像傑克是痲瘋病人。
「走吧,阿狼。」
他注意到經理的目光向下掃,嘴角嫌惡地往外撇。傑克追隨他的視線,看見阿狼連身吊帶褲的褲襠有一大片深色污痕。他尿濕褲子了。
阿狼自己也看見了。即便身處這陌生的世界,顯然他也能理解那輕蔑目光的意涵。他忍不住抽抽搭搭、肝腸寸斷似的大聲痛哭。
「傑克,對不起,阿狼真的很對不起!」
「快把他弄出去。」影院經理不屑地撂下一句,便轉身走開。
傑克一手搭在阿狼肩上,帶著他走向大門。
「來吧,阿狼。」他輕聲說,語調裡滿是真誠的溫柔。他對阿狼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
「都是我的錯,你別怪自己。我們走吧。」
「對不起呀。」阿狼哭得說起話來支離破碎,「我不乖,上帝處罰我,都是我不乖。」
「你乖極了。」傑克說,「走吧。」
他推開大門,兩人走進十月底稀薄的暖意裡。
帶小孩的女人距離他們少說有二十碼,但她看見傑克和阿狼時,急忙退到車旁,她從背後攬住小孩的模樣,猶如勒著人質、被逼到牆角的綁匪。
「別讓他接近我!」她厲聲叫喊,「別讓那怪物靠近我的孩子!聽見沒?別讓他靠近我!」
傑克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幫助她冷靜下來,卻想不到適當的說詞。他太疲倦了。
傑克和阿狼垂頭喪氣地走向停車場。走到一半,傑克兩腿癱軟,眼前的世界轉成一片灰黑。
朦朧中,他意識到阿狼將他抱進懷裡,宛如抱著嬰兒。隱隱約約,他聽見阿狼的啜泣。
「傑克,真的對不起,求求你不要討厭阿狼,我會當個乖阿狼,你等我,你會看到……」
「我不討厭你。」傑克說,「我知道你是……你是個好——」
話來不及說完,他已沉入深深的夢鄉。當他醒來,已是向晚時分,曼西市遠遠抛在背後,陪伴他的只剩阿狼與泥土小徑。就算路途再怎麼複雜,也缺乏路標指示,阿狼仍絲毫無誤地帶著兩人往西方前進,宛如候鳥,全憑精確的本能。
當晚他們睡在坎麥卡北邊一間空屋裡,翌日早晨,傑克覺得高燒稍微退了些。
整個上午過了一大半——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傑克才發現,阿狼的手掌又長出獸毛了。
注釋:
①亦稱愛主俱樂部,由吉姆‧貝克與其妻共同創立的基督教電視節目。
②拉爾夫‧巴克西(1938—),美國作家、導演、製片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投入動畫製作,《巫士之戰》與《魔戒》是他令別於一九七七和一九七八年製作的動畫電影,其中《魔戒》印根據托爾金的小說《魔戒》拍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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