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傑克之夢
01
當然他仍帶著阿狼同行。阿狼已經回家了,然而他壯碩忠誠的影子仍追隨著傑克,跟著他換過一輛輛卡車、小貨車和髒兮兮的轎車,風塵僕僕地橫越伊利諾州的公路。他微笑的幽魂滲入傑克心底。有時,他能看見——幾乎真的看見——阿狼毛茸茸的高大身影就在他身旁跳躍,奔馳過連綿的田野。自由自在的阿狼望著傑克,雙眼綻放出鮮橘色光芒。當他轉開視線,傑克察覺,阿狼握著他的大手早已不存在了。他深深思念著阿狼,然而想起自己曾經那麼不耐煩地對待阿狼,又令他羞愧得滿臉通紅。那時想要抛棄阿狼的念頭出現過多少次,他自己都算不清了。太可恥、太可恥了。阿狼他……傑克想了好久才想起這個字眼,阿狼他很高尚。而這高尚的生物,與這世界如此格格不入的阿狼,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
我守護了牲口的安全。然而傑克‧索亞再也不是他的牲口了。我守護了牲口的安全。好幾次,卡車司機也好、保險推銷員也好,他們在路邊停下,讓一個奇怪的、吸引人目光的男孩上車——他們竟然願意讓這衣衫襤褸、髒兮兮的男孩坐進車裡,其中有些人甚至一輩子不曾讓人搭過便車——然後不經意地發現那男孩正兀自流著眼淚。
橫越伊利諾州的旅途上,傑克一路哀悼著阿狼。不知怎地,一進入伊利諾州,他就是知道自己要搭便車絕對不成問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只要有車開過來,他看著司機的眼睛,舉起大拇指,就立刻有車可搭,輕輕鬆鬆。大部分願意載他的人甚至連聽聽身家故事的興趣都沒有。傑克只消用最簡短的幾句話說明自己爲什麼獨自旅行便打發一切。
「我要去斯普林菲爾德市找個朋友。」
「我要去那裡把車開回家。」
「了解、了解。」開車的人漫應著——他們真的聽見他說的話了嗎?傑克無法分辨。有關阿狼的回憶在他腦中高速運轉,魔域中的阿狼跳進溪裡搶救他的牲口、阿狼將鼻子塞進裝漢堡的盒子裡、阿狼將血淋淋的生肉送進柴房門縫、阿狼衝破玻璃窗跳進控制室、阿狼用身體擋住子彈、阿狼在他懷裡融化……傑克並不想一再看見這些畫面,偏偏他控制不了,而回憶永遠令他鼻酸。
出了丹維爾後不遠,方向盤後的男人不斷悄悄打量傑克,最後總算開口了:「你不冷嗎,小夥子?你身上那件小外套不夠保暖吧?」男人個頭不高,鐵灰色頭髮,看起來五十多歲模樣,臉上那帶點頑皮又堅定的神情,感覺像個已經教五年級教了二十年的小學老師。
「有點。」傑克說。陽光‧加德納認爲這件牛仔夾克便足夠讓在田裡幹活的男孩撐過冬天,不過此時嚴寒的天氣正如尖針般戳進這外套裡。
「後座有件外套。」男人告訴他,「拿去吧。不,你別跟我客氣,那外套是你的了。別擔心,我不會因此凍死的。」
「可是——」
「不用跟我爭了。我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快穿上吧。」
傑克的手朝後座摸索,將一個又長又重的東西拖回自己腿上。起初這物體形象模糊,後來一個大口袋的形狀浮現出來,接著是一顆棒形紐扣。這是件毛呢外套,沾滿了煙草味。
「那是我的舊衣服。」男人說,「不知拿它怎麼辦,只好一直放在後座。去年我的孩子送了件鵝絨外套給我。總之你穿上吧。」
傑克沒有脫下牛仔夾克,直接把外套穿了上去。
「天哪。」他讚嘆道。感覺就像被隻熱愛雙帆牌煙草的熊抱在懷裡似的。
「好極了。」男人說,「從此以後,當你站在馬路上的寒風中,心裡可別忘了謝謝伊利諾州奧格登市的邁爾斯‧基格,讓你的肌膚不被凍傷,讓——」邁爾斯‧基格似乎還有更多話要說,未竟的話語在空氣中懸了半晌,微笑仍掛在基格臉上,接著,笑容收束成一抹難堪的尷尬表情,基格扭過頭,瞪視前方。灰濛濛的晨曦中,傑克看見紅暈在基格的臉上擴散開來。
你(怎麼樣的)肌膚?
天哪,不會吧。
你美麗的肌膚。你秀色可餐、引人遐想的肌膚……傑克將兩手放進毛呢外套口袋,讓外套緊緊包住自己。伊利諾州奧格登市的邁爾斯‧基格先生,兩眼筆直凝視著正前方。
「啊!嗯。」基格哼了一聲,簡直就像漫畫裡跑出來的人物。
「謝謝你送我外套。」傑克說,「真的很感激。每次我穿上的時候,都會在心裡謝謝你的。」
「哪裡,別客氣。」基格說,「小事一件。」
有一瞬間,他的臉看起來竟然像是陽光之家那可憐的唐納德‧奇肯。
「前面有個地方,」基格的語調有些不穩,滿是強裝出來的鎮定。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吃頓午餐。」
「我身上一毛也不剩了。」傑克說謊。這個謊言與真相的差距是兩塊錢三十八分。
「這不用擔心。」基格說著,打了方向燈。
他們開進一座幾乎沒有車輛停放的停車場,強風刮過空曠的停車場,前方有座低矮的灰色建築,看起來猶如一節火車車廂。正中央的門上掛著一塊霓虹招牌,「帝國餐廳」幾個大字閃閃發光。基格在餐廳其中一扇窗前停妥,兩人一起下了車。傑克發現,這外套的確十分保暖。他的胸膛與手臂宛如受到羊毛盔甲的保護。傑克朝霓虹燈閃爍的入口走去,走了幾步,才發現基格沒跟上來,還站在車邊。傑克回過頭,只比傑克高一兩英吋的基格,正隔著車頂凝視著他。
「我在想……」基格說。
「沒關係,我很樂意把外套還給你。」傑克說。
「不,外套已經是你的了。我只是在想,我其實沒有那麼餓,如果我繼續趕路,就能早點回到家。」
「當然。」傑克說。
「你在這裡一定可以搭上別的便車,很容易的,我保證。否則我不會把你一個人丢在這裡。」
「沒問題。」
「等等。我說過要請你吃午餐,我說到做到。」
他把手伸進長褲口袋,掏出一張鈔票,越過車頂遞給傑克。冰冷的風吹亂他的頭髮,將他的瀏海壓平在額頭上。
「拿去。」
「不,真的。」傑克說,「沒關係的。其實我身上還有點錢。」
「吃頓好的吧,吃客牛排。」基格趴在車頂上,伸長了手遞出鈔票,像是送出救生圈,也像在伸手替自己夠個救生圈。
傑克勉爲其難走上前去,接過基格指尖的鈔票。那是張十元鈔票。
「謝謝你。我真的很感激。」
「對了,把報紙也拿去吧,至少還有點東西可以打發時間。你知道,有時候可能得等上一陣子才有便車。」車門已經打開,基格彎腰從後座抓起一份折疊起來的小報。
「報紙我已經看過了。」他往傑克的方向抛過去。
毛呢外套的口袋很深,足以放進整份疊好的報紙。
邁爾斯‧基格在敞開的車門邊站了一會兒,眯著眼凝視傑克。
「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說,但我相信你的人生會很多彩多姿。」他說。
「已經夠多彩多姿了。」傑克由衷地說。
漢堡肉排一份五元四十分,還附帶一份炸薯條。傑克坐在櫃台最邊緣,攤開報紙。那則新聞在第二版——昨天,傑克在另一份印第安納州的地方報上看見它登在頭版。陽光之家血案,相關人士遭到逮捕。印第安納州卡尤加的地方治安官厄内斯特‧費爾柴爾德與警官佛蘭克‧威廉斯,日前在州警調查陽光‧加德納的基督教迷途少年之家六名學員喪生的慘案過程中,依濫用公款與受賄罪嫌遭到起訴。廣受歡迎的福音傳教士羅伯特‧「陽光」‧加德納,顯然在警方抵達陽光之家不久前逃逸,儘管針對加德納的緝捕令尚未簽發,警方目前仍急於追尋他的下落,希望他出面回答一些問題。報上登著一張加德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俊美迷人,雙臂伸展開來,傾洩而下的頭髮形成兩道美麗的波浪。照片下方印著一行字:「下一個吉姆‧瓊斯① ?」
州警在警犬協助下,找到通電圍籬附近一處藏屍地點,挖出五具少年屍體,大部分屍體已嚴重腐爛,身份難以辨識。他們或許能辨認出費爾德‧詹克洛的身份,好讓他的雙親爲他舉行一場真正的葬禮,並在埋葬他時不斷懷疑自己,他們哪裡做錯了;他們將不斷苦思,他們對主耶稣的愛,如何變成一場磨難,降臨在他們聰明而叛逆的孩子身上。
漢堡肉排送上來,馬馬虎虎,火候不夠,有些太鹹,但傑克還是吃得一乾二淨,連一滴肉汁都不剩。就在他即將吃完之際,一個滿臉鬍子的卡車司機來到傑克身邊。卡車司機長長的黑髮,胡亂塞在底特律老虎隊的棒球帽裡,身上的外套看起來像狼皮做的,他嘴裡叼著根雪茄,問傑克道:「小鬼,你要搭便車往西走嗎?我要去迪凱特。」到了那裡,離斯普林菲爾德市的路程就只剩一半了。就這麼簡單。
02
當晚,傑克住進一家卡車司機告訴他的便宜旅館,一晚只要三塊錢。傑克清清楚楚地做了兩個夢;也有可能當晚衆多夢境如洪水般沖刷過他的卧鋪,而他事後只記得這兩個;或者還有可能,這兩個夢其實只是一個很長的夢。
睡前他鎖上房門,在角落佈滿污漬和裂縫的水槽裡小便,將背包塞在枕頭下,然後握著那顆到了魔域就會變成鏡子的大彈珠沉沉睡去。
朦朧中他聽見一絲音樂,簡直就像電影配樂似的——激動熱烈的咆勃爵士樂,細小的音量只夠讓傑克隱約辨識出主音樂器是把小號和中音薩克斯風。『理查德』,傑克昏昏沉沉想著,明天就能見到理查德‧斯洛特了,接著他滑落音階築成的斜坡,滑進模糊不清的意識裡。
夢境是一片煙霧繚繞的焦土。阿狼正朝他跑來。一道道鐵絲網凸出尖刺,一圈圈肆無忌憚地盤捲蔓延,阻絕在兩人之間。枯萎的大地裂開許多深溝,割裂地面,阿狼輕鬆跳過其中一道溝壑,迎面而來又是另一道紊亂的鐵絲網。
——小心啊,傑克大叫。
阿狼在跳進鐵絲網前收住腳步。他揮舞一隻大手,向傑克示意自己並未受傷,接著謹慎地穿過一圈圈纏繞的鐵絲。
傑克激動地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安心與快樂。阿狼沒死;阿狼又能和他一起西行了。
阿狼總算穿過鐵絲網的包圍,再度朝傑克跑來。傑克與阿狼之間的路程詭異地延長成原先的兩倍——灰黑的煙霧從深溝裡往上躥,幾乎遮蔽了阿狼毛茸茸的高大身影。
——傑森!阿狼叫著,傑森!傑森!
——我還在這裡,傑克喊回去。
——過不去呀,傑森!阿狼過不去!
——再試一下,傑克高喊,該死,別放棄啊!
阿狼在一團複雜濃密、無法穿越的鐵絲網前停下腳步,煙霧中,傑克看見他四腳著地,在鐵絲網前來回踱步,鼻子在地上嗅著,想要尋找缺口。他踱著步子從一邊走向另一邊,距離一趟比一趟拉得更遠,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阿狼臉上的神情越來越焦急。終於,阿狼站起來,用手將鐵絲網向下拉開一點,對著傑克大喊——阿狼不行呀!傑森。阿狼過不去!
——我愛你,阿狼!傑克的呼喊穿越野火悶燒的原野。
——傑森!阿狼的呼喊傳回來,千萬小心!他們來找你了!比之前更多了。
——更多什麼?傑克想要大叫,卻叫不出來。他知道答案。
接著,若不是這夢裡的場景一瞬間全換了,就是另一個新的夢開始了。傑克又回到陽光之家那個殘破不堪的辦公室裡。手槍的火藥味、燒焦的血肉味盤踞在空氣中。辛格殘缺不全的屍體散落各處,已經死去的凱西掛在破碎的玻璃窗口。傑克坐在地上,懷裡抱著阿狼。他知道,阿狼就快死了。只不過,阿狼不是阿狼。
傑克正抱著理查德‧斯洛特抽搐不已的身軀,將死的人變成理查德。在他那副正經八百的黑色膠框眼鏡後方,理查德的雙眼迷濛失焦,痛苦地閃動著——噢,不,噢、不要啊,傑克驚恐地呻吟。理查德的臂膀殘破,白色襯衫染滿鮮血,胸膛開了個血肉模糊的大洞,斷裂的骨骼凸出,森冷的白光搖曳,像一顆顆牙齒。
——我還不想死啊,理查德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傑森,你不該……你不該……
——你不能死啊,傑克哀求著,不能連你都離開我啊。
理查德的身體在傑克懷中劇烈痙攣,清澈而緘默的眼眸迎上傑克的視線,喉頭逸出兩個長而飄忽的音節——傑森。理查德吐出的語音輕盈地懸浮著,幾乎與這發臭的空氣相稱——是你殺了我。理查德悠悠吐出這句話。你害死我。他的嘴唇已失去控制,咬字不清。理查德的視線再度失焦,他躺在傑克的臂彎裡,身體一瞬間變得萬分沉重。生命已然離開這具軀體。傑森‧德羅希安震驚地仰望上空——
03
——傑克‧索亞在冰冷、陌生的床上驚跳起來。他在伊利諾州迪凱特市一家廉價旅社裡。窗外的路燈照進房裡,他在昏黃的光線中看見自己吐出的氣息,彷彿要將累積了兩個月的空氣一口氣吐乾淨。他十指交握,竭力忍住叫喊,他用力捏著自己的手,幾乎能徒手捏碎一粒胡桃。又一絲氣息從他肺部深處擠壓出來,凝結成一道冷霧。
理查德。
阿狼在那死亡的世界裡奔跑,大聲呼喚他的名字……
哪個名字?
傑森。
廉價旅館中的男孩心臟猛然一緊,劇烈的跳動猶如賽馬踢開面前的圍欄。
注釋:
①吉姆‧瓊斯(1931~1978),原爲美國一名基督教牧師,早年熱心幫助窮人,反對種族歧視,後創立頗受爭議的「人民聖殿教」,一九七八年脅迫近千名教衆服毒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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