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奇幻] 魔符 The Talisman 作者:史蒂芬·金 (已完結)

 
kuanchaos 2018-3-29 18:02:3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1 45343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20

第二十八章 傑克之夢

01

  當然他仍帶著阿狼同行。阿狼已經回家了,然而他壯碩忠誠的影子仍追隨著傑克,跟著他換過一輛輛卡車、小貨車和髒兮兮的轎車,風塵僕僕地橫越伊利諾州的公路。他微笑的幽魂滲入傑克心底。有時,他能看見——幾乎真的看見——阿狼毛茸茸的高大身影就在他身旁跳躍,奔馳過連綿的田野。自由自在的阿狼望著傑克,雙眼綻放出鮮橘色光芒。當他轉開視線,傑克察覺,阿狼握著他的大手早已不存在了。他深深思念著阿狼,然而想起自己曾經那麼不耐煩地對待阿狼,又令他羞愧得滿臉通紅。那時想要抛棄阿狼的念頭出現過多少次,他自己都算不清了。太可恥、太可恥了。阿狼他……傑克想了好久才想起這個字眼,阿狼他很高尚。而這高尚的生物,與這世界如此格格不入的阿狼,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

  我守護了牲口的安全。然而傑克‧索亞再也不是他的牲口了。我守護了牲口的安全。好幾次,卡車司機也好、保險推銷員也好,他們在路邊停下,讓一個奇怪的、吸引人目光的男孩上車——他們竟然願意讓這衣衫襤褸、髒兮兮的男孩坐進車裡,其中有些人甚至一輩子不曾讓人搭過便車——然後不經意地發現那男孩正兀自流著眼淚。

  橫越伊利諾州的旅途上,傑克一路哀悼著阿狼。不知怎地,一進入伊利諾州,他就是知道自己要搭便車絕對不成問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只要有車開過來,他看著司機的眼睛,舉起大拇指,就立刻有車可搭,輕輕鬆鬆。大部分願意載他的人甚至連聽聽身家故事的興趣都沒有。傑克只消用最簡短的幾句話說明自己爲什麼獨自旅行便打發一切。

  「我要去斯普林菲爾德市找個朋友。」

  「我要去那裡把車開回家。」

  「了解、了解。」開車的人漫應著——他們真的聽見他說的話了嗎?傑克無法分辨。有關阿狼的回憶在他腦中高速運轉,魔域中的阿狼跳進溪裡搶救他的牲口、阿狼將鼻子塞進裝漢堡的盒子裡、阿狼將血淋淋的生肉送進柴房門縫、阿狼衝破玻璃窗跳進控制室、阿狼用身體擋住子彈、阿狼在他懷裡融化……傑克並不想一再看見這些畫面,偏偏他控制不了,而回憶永遠令他鼻酸。

  出了丹維爾後不遠,方向盤後的男人不斷悄悄打量傑克,最後總算開口了:「你不冷嗎,小夥子?你身上那件小外套不夠保暖吧?」男人個頭不高,鐵灰色頭髮,看起來五十多歲模樣,臉上那帶點頑皮又堅定的神情,感覺像個已經教五年級教了二十年的小學老師。

  「有點。」傑克說。陽光‧加德納認爲這件牛仔夾克便足夠讓在田裡幹活的男孩撐過冬天,不過此時嚴寒的天氣正如尖針般戳進這外套裡。

  「後座有件外套。」男人告訴他,「拿去吧。不,你別跟我客氣,那外套是你的了。別擔心,我不會因此凍死的。」

  「可是——」

  「不用跟我爭了。我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快穿上吧。」

  傑克的手朝後座摸索,將一個又長又重的東西拖回自己腿上。起初這物體形象模糊,後來一個大口袋的形狀浮現出來,接著是一顆棒形紐扣。這是件毛呢外套,沾滿了煙草味。

  「那是我的舊衣服。」男人說,「不知拿它怎麼辦,只好一直放在後座。去年我的孩子送了件鵝絨外套給我。總之你穿上吧。」

  傑克沒有脫下牛仔夾克,直接把外套穿了上去。

  「天哪。」他讚嘆道。感覺就像被隻熱愛雙帆牌煙草的熊抱在懷裡似的。

  「好極了。」男人說,「從此以後,當你站在馬路上的寒風中,心裡可別忘了謝謝伊利諾州奧格登市的邁爾斯‧基格,讓你的肌膚不被凍傷,讓——」邁爾斯‧基格似乎還有更多話要說,未竟的話語在空氣中懸了半晌,微笑仍掛在基格臉上,接著,笑容收束成一抹難堪的尷尬表情,基格扭過頭,瞪視前方。灰濛濛的晨曦中,傑克看見紅暈在基格的臉上擴散開來。

  你(怎麼樣的)肌膚?

  天哪,不會吧。

  你美麗的肌膚。你秀色可餐、引人遐想的肌膚……傑克將兩手放進毛呢外套口袋,讓外套緊緊包住自己。伊利諾州奧格登市的邁爾斯‧基格先生,兩眼筆直凝視著正前方。

  「啊!嗯。」基格哼了一聲,簡直就像漫畫裡跑出來的人物。

  「謝謝你送我外套。」傑克說,「真的很感激。每次我穿上的時候,都會在心裡謝謝你的。」

  「哪裡,別客氣。」基格說,「小事一件。」

  有一瞬間,他的臉看起來竟然像是陽光之家那可憐的唐納德‧奇肯。

  「前面有個地方,」基格的語調有些不穩,滿是強裝出來的鎮定。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起吃頓午餐。」

  「我身上一毛也不剩了。」傑克說謊。這個謊言與真相的差距是兩塊錢三十八分。

  「這不用擔心。」基格說著,打了方向燈。

  他們開進一座幾乎沒有車輛停放的停車場,強風刮過空曠的停車場,前方有座低矮的灰色建築,看起來猶如一節火車車廂。正中央的門上掛著一塊霓虹招牌,「帝國餐廳」幾個大字閃閃發光。基格在餐廳其中一扇窗前停妥,兩人一起下了車。傑克發現,這外套的確十分保暖。他的胸膛與手臂宛如受到羊毛盔甲的保護。傑克朝霓虹燈閃爍的入口走去,走了幾步,才發現基格沒跟上來,還站在車邊。傑克回過頭,只比傑克高一兩英吋的基格,正隔著車頂凝視著他。

  「我在想……」基格說。

  「沒關係,我很樂意把外套還給你。」傑克說。

  「不,外套已經是你的了。我只是在想,我其實沒有那麼餓,如果我繼續趕路,就能早點回到家。」

  「當然。」傑克說。

  「你在這裡一定可以搭上別的便車,很容易的,我保證。否則我不會把你一個人丢在這裡。」

  「沒問題。」

  「等等。我說過要請你吃午餐,我說到做到。」

  他把手伸進長褲口袋,掏出一張鈔票,越過車頂遞給傑克。冰冷的風吹亂他的頭髮,將他的瀏海壓平在額頭上。

  「拿去。」

  「不,真的。」傑克說,「沒關係的。其實我身上還有點錢。」

  「吃頓好的吧,吃客牛排。」基格趴在車頂上,伸長了手遞出鈔票,像是送出救生圈,也像在伸手替自己夠個救生圈。

  傑克勉爲其難走上前去,接過基格指尖的鈔票。那是張十元鈔票。

  「謝謝你。我真的很感激。」

  「對了,把報紙也拿去吧,至少還有點東西可以打發時間。你知道,有時候可能得等上一陣子才有便車。」車門已經打開,基格彎腰從後座抓起一份折疊起來的小報。

  「報紙我已經看過了。」他往傑克的方向抛過去。

  毛呢外套的口袋很深,足以放進整份疊好的報紙。

  邁爾斯‧基格在敞開的車門邊站了一會兒,眯著眼凝視傑克。

  「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說,但我相信你的人生會很多彩多姿。」他說。

  「已經夠多彩多姿了。」傑克由衷地說。

  漢堡肉排一份五元四十分,還附帶一份炸薯條。傑克坐在櫃台最邊緣,攤開報紙。那則新聞在第二版——昨天,傑克在另一份印第安納州的地方報上看見它登在頭版。陽光之家血案,相關人士遭到逮捕。印第安納州卡尤加的地方治安官厄内斯特‧費爾柴爾德與警官佛蘭克‧威廉斯,日前在州警調查陽光‧加德納的基督教迷途少年之家六名學員喪生的慘案過程中,依濫用公款與受賄罪嫌遭到起訴。廣受歡迎的福音傳教士羅伯特‧「陽光」‧加德納,顯然在警方抵達陽光之家不久前逃逸,儘管針對加德納的緝捕令尚未簽發,警方目前仍急於追尋他的下落,希望他出面回答一些問題。報上登著一張加德納的照片,照片中的他俊美迷人,雙臂伸展開來,傾洩而下的頭髮形成兩道美麗的波浪。照片下方印著一行字:「下一個吉姆‧瓊斯① ?」

  州警在警犬協助下,找到通電圍籬附近一處藏屍地點,挖出五具少年屍體,大部分屍體已嚴重腐爛,身份難以辨識。他們或許能辨認出費爾德‧詹克洛的身份,好讓他的雙親爲他舉行一場真正的葬禮,並在埋葬他時不斷懷疑自己,他們哪裡做錯了;他們將不斷苦思,他們對主耶稣的愛,如何變成一場磨難,降臨在他們聰明而叛逆的孩子身上。

  漢堡肉排送上來,馬馬虎虎,火候不夠,有些太鹹,但傑克還是吃得一乾二淨,連一滴肉汁都不剩。就在他即將吃完之際,一個滿臉鬍子的卡車司機來到傑克身邊。卡車司機長長的黑髮,胡亂塞在底特律老虎隊的棒球帽裡,身上的外套看起來像狼皮做的,他嘴裡叼著根雪茄,問傑克道:「小鬼,你要搭便車往西走嗎?我要去迪凱特。」到了那裡,離斯普林菲爾德市的路程就只剩一半了。就這麼簡單。

02

  當晚,傑克住進一家卡車司機告訴他的便宜旅館,一晚只要三塊錢。傑克清清楚楚地做了兩個夢;也有可能當晚衆多夢境如洪水般沖刷過他的卧鋪,而他事後只記得這兩個;或者還有可能,這兩個夢其實只是一個很長的夢。

  睡前他鎖上房門,在角落佈滿污漬和裂縫的水槽裡小便,將背包塞在枕頭下,然後握著那顆到了魔域就會變成鏡子的大彈珠沉沉睡去。

  朦朧中他聽見一絲音樂,簡直就像電影配樂似的——激動熱烈的咆勃爵士樂,細小的音量只夠讓傑克隱約辨識出主音樂器是把小號和中音薩克斯風。『理查德』,傑克昏昏沉沉想著,明天就能見到理查德‧斯洛特了,接著他滑落音階築成的斜坡,滑進模糊不清的意識裡。

  夢境是一片煙霧繚繞的焦土。阿狼正朝他跑來。一道道鐵絲網凸出尖刺,一圈圈肆無忌憚地盤捲蔓延,阻絕在兩人之間。枯萎的大地裂開許多深溝,割裂地面,阿狼輕鬆跳過其中一道溝壑,迎面而來又是另一道紊亂的鐵絲網。

  ——小心啊,傑克大叫。

  阿狼在跳進鐵絲網前收住腳步。他揮舞一隻大手,向傑克示意自己並未受傷,接著謹慎地穿過一圈圈纏繞的鐵絲。

  傑克激動地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安心與快樂。阿狼沒死;阿狼又能和他一起西行了。

  阿狼總算穿過鐵絲網的包圍,再度朝傑克跑來。傑克與阿狼之間的路程詭異地延長成原先的兩倍——灰黑的煙霧從深溝裡往上躥,幾乎遮蔽了阿狼毛茸茸的高大身影。

  ——傑森!阿狼叫著,傑森!傑森!

  ——我還在這裡,傑克喊回去。

  ——過不去呀,傑森!阿狼過不去!

  ——再試一下,傑克高喊,該死,別放棄啊!

  阿狼在一團複雜濃密、無法穿越的鐵絲網前停下腳步,煙霧中,傑克看見他四腳著地,在鐵絲網前來回踱步,鼻子在地上嗅著,想要尋找缺口。他踱著步子從一邊走向另一邊,距離一趟比一趟拉得更遠,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阿狼臉上的神情越來越焦急。終於,阿狼站起來,用手將鐵絲網向下拉開一點,對著傑克大喊——阿狼不行呀!傑森。阿狼過不去!

  ——我愛你,阿狼!傑克的呼喊穿越野火悶燒的原野。

  ——傑森!阿狼的呼喊傳回來,千萬小心!他們來找你了!比之前更多了。

  ——更多什麼?傑克想要大叫,卻叫不出來。他知道答案。

  接著,若不是這夢裡的場景一瞬間全換了,就是另一個新的夢開始了。傑克又回到陽光之家那個殘破不堪的辦公室裡。手槍的火藥味、燒焦的血肉味盤踞在空氣中。辛格殘缺不全的屍體散落各處,已經死去的凱西掛在破碎的玻璃窗口。傑克坐在地上,懷裡抱著阿狼。他知道,阿狼就快死了。只不過,阿狼不是阿狼。

  傑克正抱著理查德‧斯洛特抽搐不已的身軀,將死的人變成理查德。在他那副正經八百的黑色膠框眼鏡後方,理查德的雙眼迷濛失焦,痛苦地閃動著——噢,不,噢、不要啊,傑克驚恐地呻吟。理查德的臂膀殘破,白色襯衫染滿鮮血,胸膛開了個血肉模糊的大洞,斷裂的骨骼凸出,森冷的白光搖曳,像一顆顆牙齒。

  ——我還不想死啊,理查德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傑森,你不該……你不該……

  ——你不能死啊,傑克哀求著,不能連你都離開我啊。

  理查德的身體在傑克懷中劇烈痙攣,清澈而緘默的眼眸迎上傑克的視線,喉頭逸出兩個長而飄忽的音節——傑森。理查德吐出的語音輕盈地懸浮著,幾乎與這發臭的空氣相稱——是你殺了我。理查德悠悠吐出這句話。你害死我。他的嘴唇已失去控制,咬字不清。理查德的視線再度失焦,他躺在傑克的臂彎裡,身體一瞬間變得萬分沉重。生命已然離開這具軀體。傑森‧德羅希安震驚地仰望上空——

03

  ——傑克‧索亞在冰冷、陌生的床上驚跳起來。他在伊利諾州迪凱特市一家廉價旅社裡。窗外的路燈照進房裡,他在昏黃的光線中看見自己吐出的氣息,彷彿要將累積了兩個月的空氣一口氣吐乾淨。他十指交握,竭力忍住叫喊,他用力捏著自己的手,幾乎能徒手捏碎一粒胡桃。又一絲氣息從他肺部深處擠壓出來,凝結成一道冷霧。

  理查德。

  阿狼在那死亡的世界裡奔跑,大聲呼喚他的名字……

  哪個名字?

  傑森。

  廉價旅館中的男孩心臟猛然一緊,劇烈的跳動猶如賽馬踢開面前的圍欄。

  注釋:
  ①吉姆‧瓊斯(1931~1978),原爲美國一名基督教牧師,早年熱心幫助窮人,反對種族歧視,後創立頗受爭議的「人民聖殿教」,一九七八年脅迫近千名教衆服毒自盡。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22

第二十九章 尋訪理查德

01

  次日上午十一點,疲憊不堪的傑克‧索亞在一塊寬闊草坪邊緣解下背包。草坪包圍著遠方的建築群,乾枯成褐色的草皮覆蓋其上。遠處,兩個穿著格紋外套、頭戴棒球帽的男人正沿著建築物邊緣扒掃地上的落葉。傑克左手邊,塞耶中學紅磚圖書館正後方是教職員專用停車場。進入塞耶中學巍峨的大門後,有條行道樹羅列的寬敞車道,車道環繞著一大塊廣場,廣場上另外還有窄小步道,縱橫交錯成十字形。若論及這座校園中最搶眼的建築,便非圖書館莫屬——運用了大量玻璃、金屬和水泥磚的包豪斯式① 建築。

  傑克看見另一條通道接上圖書館前方的側門。這條通道長度大約佔據校園寬度的三分之二,盡頭的死胡同是垃圾場,再過去是道斜坡,地勢攀上去之後的草地,便成了這所學校的足球場。

  傑克橫越球場邊緣,走向教室後方。等到學生全都去餐廳用餐,他便可以著手尋找理查德的房間——納爾遜館,五號入口。

  冬季乾枯的草皮在他腳下發出酥脆的聲響。傑克拉緊邁爾斯‧基格送他的高級毛呢外套——假如傑克看起來不像,這外套起碼讓他看起來有點學生的樣子。他走在塞耶大樓與高年級宿舍斯彭斯館兩棟建築之間,朝廣場方向走去。午餐前慵懶的人聲從斯彭斯館的窗口流洩出來。

02

  傑克向前望去,發現廣場上有一尊青銅像,銅像的基座高度與木匠的鋸台差不多② 。那銅像是名長者,微微駝背,站立著檢視手中一本厚重書本的封面。塞耶的創校人吧,傑克推測。銅像的衣著是硬領襯衫、平滑的領帶、長大衣,模樣像是個新英格蘭先驗主義者,它歪斜著端詳巨冊的頭約略指往教室方向。

  走到路的盡頭,傑克向右轉。突然一陣騷動從頭上的窗戶傳出來——一群少年在窗邊大叫某人的名字,聽起來像是:「埃瑟里奇!埃瑟里奇!」接著爆發一陣叫囂,加上一陣硬木家具拖過木頭地板的聲響。

  「埃瑟里奇!」

  傑克聽見背後傳來關門聲,他回過頭,看見一個長腿少年快步跑下斯彭斯館的階梯。長腿少年一頭髒兮兮的金髮,穿著一件花呢運動外套,繫著領帶,腳下是雙緬因豆豆獵人鞋。他身上唯一的禦寒物品只有一條藍黃相間的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剽悍的長臉神態傲慢,怒氣騰騰的模樣滿是高年級生自以爲是的正義。傑克拉起外套的帽兜,罩住頭,繼續往下走。

  「不准任何人亂動!」長腿男孩對著緊閉的窗戶吼叫,「你們這些菜鳥,不准動!」

  傑克繼續往前方的建築物移動。

  「你們在搬椅子!」長腿男孩在傑克身後大喊,「我聽見了!快住手!」接著傑克聽見這名生氣的高年級生對自己大叫。

  傑克轉身,心跳得好急。

  「我管你是誰,現在給我回去納爾遜館,用跑的,快,給我盡全力跑回去。否則我就向你們的舍監報告。」

  「是,學長。」傑克連忙轉向,朝長腿男孩所指的方向走去。

  「你起碼遲到了七分鐘!」埃瑟里奇斥責,傑克轉爲小跑步。

  「我說過了,用跑的!」傑克跑得更快了。

  傑克走下山坡時(他但願自己沒走錯方向;反正,那似乎是埃瑟里奇注視的方向),他看見一輛黑色加長轎車正要轉進塞耶中學大門,沿著車道開往廣場。傑克覺得,隱藏在漆黑車窗背後的,絕對不會只是某個學生家長那麼單純。

  黑色加長轎車傲慢地緩緩向前推進。

  不行,傑克心想,我這是自己嚇自己。

  然而他依舊挪不開腳步。傑克凝視著轎車開到廣場盡頭,停下來,引擎並未熄火。駕車的司機是個黑人,肩膀線條猶如賽跑選手般精壯,他走下車,拉開後座車門。

  一名陌生的白髮老人吃力地爬出座位。老人身上披著烏黑的大衣,加上烏黑的領帶,使得一襲潔白的襯衫看來格外顯眼。老人對司機微微頷首,踩著艱難的步伐穿過廣場,往塞耶大樓方向走去。他的視線從未觸及傑克所在的方向。司機刻意仰起脖子觀望天際,彷彿正在估量下雪的機率。傑克往後退,注視著老人走向大樓前方的台階。司機繼續審視著天空。傑克悄悄退回小徑,直到建築物遮住自己的行蹤,然後轉身跑開。

  納爾遜館在廣場另一邊,是棟三層樓磚造建築。一樓有兩扇窗戶,讓傑克有機會見識到一群十來個高年級生如何享受他們的特權:有些人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書、圍著茶几打牌,還有些人出神地盯著窗戶下方一處發亮的角落——那地方想必擺了台電視。

  一扇看不見的門在坡道上方“砰"的一聲關上,傑克瞥見金髮長腿的埃瑟里奇已經處理完爲非作歹的一年級新生,正昂首闊步走回自己的宿舍。

  傑克橫過建築物前方、走到側邊時,酷寒的強風撲襲而來。繞過轉角,出現一扇窄門,上方掛著門牌(木製的,白色漆底,字體是黑色歌德體)注明:「五號入口」。一長排玻璃窗延續到建築物的下個轉角。

  第三道窗口——真是讓人鬆了口大氣。因爲,理查德‧斯洛特端端正正坐在這扇窗裡,整齊地繫著領帶,眼鏡穩當地掛在鼻樑上,雙手微微沾染墨水痕跡,讀著厚厚的課本,彷彿正爲了人生的幸福而努力。他側面對著傑克,於是傑克在敲窗呼喚前,有時間好好看看親愛的朋友久違的身影。

  聽見窗戶的聲響,理查德陡然從書頁中抬起頭。突如其來的聲音將他嚇了一跳,理查德睜大眼睛四下張望。

  「理查德。」傑克輕聲呼喚,喚來的是老友震驚得近乎癡傻的表情。

  「開窗。」傑克誇大地咬字,好讓理查德讀清楚自己的唇形。

  理查德起身離開書桌,驚訝中動作有些遲緩。傑克打手勢要理查德將窗戶往上拉。理查德走到窗邊,雙手放在窗框上,嚴厲地瞪著傑克好一會兒——他責備的目光落在傑克這蓬頭垢面的不速之客身上。你到底在搞什麼鬼?終於,他拉開窗戶。

  「嗯,」理查德說,「一般人都是從門口出入……」

  「好呀,」傑克差點笑出來,「等我跟一般人一樣的時候,我大概也會從門口進去。先讓開點,好嗎?」

  理查德後退幾步,臉上表情活像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到偷襲。

  傑克雙手一撐,跳上窗台,頭先鑽進窗戶。

  「呼。」

  「嗨,你好啊。」理查德說,「看到你,我想應該多少算值得高興的事吧。再不久我就得去餐廳吃午飯了。我猜你應該可以乘機沖個澡。那時候大家都會下樓到餐廳去。」他停下來,彷彿被自己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嚇一跳。

  傑克明白,可能需要小心處理與理查德之間的互動。

  「能不能請你帶點食物回來給我?我快餓昏頭了。」

  「好啊,」理查德說,「首先你離家出走,把包括我爸在内的一大票人搞到抓狂,然後你像個小偷一樣突然闖進這裡,現在還要我偷東西回來給你吃?好、好啊,那有什麼問題,太棒啦。」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傑克說。

  「如果,」理查德雙手擱在口袋裡,微微前傾。

  「如果你肯今天就動身回新罕布夏,或者,如果你願意讓我打個電話給我爸,讓他來這裡接你,那我就想辦法替你弄些吃的回來。」

  「我會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你,理查德小子。什麼都說。我也會跟你討論回去的事,我保證。」

  理查德點點頭。

  「先說,你究竟跑去哪裡了?」

  理查德躲在厚厚鏡片後方的兩隻眼珠目光炯炯,用力眨了一下。

  「還有,你跟你媽這樣對待我爸,你打算怎麼解釋?該死,傑克,我真的認爲你應該回新罕布夏去。」

  「我會回去,」傑克說,「我向你保證。不過回去之前我得先把一個東西弄到手。這裡哪兒可以坐下?我快累死了。」

  理查德朝床鋪點點頭,接著——十分典型地——揮揮手指著書桌前的椅子,椅子離傑克比較近。

  走廊上發出房門關上的聲音。一群人嘈雜的腳步聲經過理查德房門口。

  「你聽過一個叫陽光之家的地方嗎?」傑克問道,「我在那兒待過,還有兩個朋友死在那裡。而且我告訴你,其中一個過世的朋友是個狼人。」

  理查德臉色一沉。

  「哇,那可真是太巧啦,因爲——」

  「我真的住過陽光之家,理查德。」

  「你說了算。」理查德說,「好吧。我大概半小時後回來,會帶點食物給你,到時候我再告訴你住我隔壁的人是誰。不過,你該不會打算跟我說些西布魯克島之類的事吧?你要老實告訴我。」

  「嗯,我想是吧。」傑克讓邁爾斯‧基格送他的外套滑下肩膀,然後疊起來,掛在椅背上。

  「我很快回來。」理查德說。他一邊走出去,一邊不確定地對傑克揮揮手。

  傑克踢掉鞋子,合上眼睛。

03

  理查德口中所謂「西布魯克島之類的事」,傑克跟他朋友一樣,將這段往事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共度夏天,在西布魯克島上發生的事。

  菲爾‧索亞生前,索亞和斯洛特兩家人每年都會一起外出度假。他過世後那年夏天,摩根‧斯洛特與莉莉‧索亞曾試圖維持這個傳統,於是在南卡羅來納的西布魯克島替四人訂下度假旅館。兩家人曾在此地度過許多最美好歡樂的夏日假期,然而這個嘗試最終仍以失敗收場。

  兩家結伴出遊對兩個男孩來說早已稀鬆平常,他們也非常習慣到西布魯克島這類地點度假。理查德‧斯洛特和傑克‧索亞蹦蹦跳跳地在度假旅館與遼闊的沙灘上度過他們的童年時光——如今整個氣氛莫名改變了。突如其來的肅穆籠罩他們的生活,古怪而別扭。

  菲爾‧索亞的死讓未來的色彩變了調。那個夏天過後,傑克開始覺得,也許自己並不想繼承父親的位置,坐在同一張辦公桌後方——對於未來的人生,他想要的更多。更多什麼呢?他心底明白——這是他的人生中,少數感到清楚篤定的事情之一——這股「想要更多」的強烈渴望與他的白日夢境有關。當他洞察自己這份慾望時,也意識到一些其他事情:他的摯友理查德也有能力體察這份「想要更多」的慾望,而事實上很顯然地,他所追求的卻是恰恰相反的方向。理查德想要的更少;理查德排斥任何超出自己預期範圍的事物。

  高級度假旅館在午餐過後、晚餐的餐前酒之前,總能營造出一種悠閒無拘的氛圍,趁著這段時間,傑克與理查德兩人自己四處溜達。其實他們沒有走得太遠——只走到附近一座樹木蓊鬱、能夠俯瞰旅館背後的小丘上。他們腳下,旅館遊泳池水光瀲灩,莉莉‧卡瓦諾‧索亞正輕鬆自在地在水中游過一圈又一圈。理查德的父親坐在池畔其中一張餐桌旁,身上披著浴袍,白皙的腳上掛著夾腳拖鞋,一邊大嚼總滙三明治,一邊忙著撥電話,處理業務。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傑克問理查德。他四肢攤開躺在地上,理查德在一旁端正地坐著,手中捧著一本書——不令人意外——是《愛迪生的一生》。

  「我想要什麼?你的意思是,我長大以後想做什麼嗎?」理查德似乎被問得有些窘迫,「這種生活應該不錯吧,我想。但我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要就是了。」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理查德?你老是說,以後想當個化學家,」傑克說,「爲什麼你要這麼說?那有什麼意義?」

  「就是我想當個化學家啊。」理查德微笑。

  「你應該懂我的意思吧?我是說,當個化學家的重點是什麼?因爲你覺得那樣很有趣?還是認爲自己可以發明治療癌症的藥物,然後拯救無數人的性命?」

  理查德毫不掩飾地凝視傑克,他的雙眼在幾個月前才開始戴的近視眼鏡後方看來有些變形。

  「沒有,我沒想過什麼能不能治療癌症的問題。那甚至不是重點。重點是,無論外表看來如何,整個世界確實遵照著既定的秩序運行,而且你能自己動手將它挖掘出來。」

  「秩序。」

  「對。你在笑什麼?」

  傑克笑得更開了。

  「你一定會覺得我瘋了。我想找出點什麼,能夠讓這一切——有錢的傢伙追著高爾夫球、成天對著電話大吼——讓這一切顯得很病態。」

  「已經看起來很病態了。」理查德的口氣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有時候你難道不覺得,生命中存在某些大於秩序的東西?」他瞥了一眼理查德天真、帶著懷疑的面孔,「難道你不希望出現一點魔法嗎,理查德?」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你簡直是唯恐天下不亂。」理查德說著,臉上微微泛起潮紅,「我覺得你在拿我尋開心。跟我扯魔法那套,等於是在摧毀我信仰的法則。事實上,你摧毀的是真實。」

  「也許真實不只一個。」

  「如果是在《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當然了!」理查德逐漸失去耐性。

  他用力踱著步子,穿過樹林,這時傑克才首次意識到,因爲自己的白日夢境所引發的肺腑之言觸怒了好友。個頭較高的傑克兩三步便追上理查德。

  「我不是在拿你開玩笑。」他說,「我只是有點好奇爲什麼你老說想當個化學家。」

  理查德頓了一下,嚴肅地凝視傑克。

  「別再拿這種話題讓我抓狂了,」理查德說,「我希望這話題只留在這個島上。就算我最好的朋友沒發這種失心瘋,光是當個美國國内少數幾個神志清醒的人就夠累的了。」

  從此以後,每逢傑克打開話匣子,稍微流露出一點天馬行空的奇想,理查德‧斯洛特便會當場制止,並將它們全都歸類爲「西布魯克島那碼子事」。

04

  理查德從餐廳回來時,傑克已經沖過澡,頭髮濕漉漉地黏在頭皮上,正漫不經心地翻著理查德桌上的書籍。理查德開門進來,手上暈開一大片油漬的餐巾紙裡顯然包著分量不少的食物,這時傑克心裡正想著,假如這人桌上擺的是《魔戒》和《沃特希普荒原》③ ,而不是《有機化學》和《數學謎題》的話,會不會讓接下來的談話進行得順利一點。

  「今天午餐吃什麼?」傑克問道。

  「算你好運。喏,南方炸雞——是這餐廳裡少數不會讓你爲了死去的動物成爲食物鏈一環而産生憐憫之心的菜之一。」他將那包油膩膩的餐巾紙遞給傑克。四塊肥厚的雞肉發散出的香氣濃郁美味得不可思議。傑克狼吞虎嚥地吃下肚。

  「你什麼時候吃相變得那麼難看?」理查德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在床沿坐下。花呢外套底下,理查德穿著一件咖啡色V領花毛衣,毛衣下擺塞進褲腰裡。

  傑克局促不安了一陣子,他懷疑自己是否真有可能和一個會把毛衣整齊地紮進長褲裡的人討論關於魔域的話題。

  「我上一次吃東西,」他低聲說,「是昨天中午。我有點餓了,理查德,謝謝你帶炸雞回來給我。很好吃,這是我吃過最好的炸雞。你真的是個好人,爲我冒著被開除的風險。」

  「你以爲這是鬧著玩的,是嗎?」理查德扯著毛衣,蹙緊眉頭。

  「要是有人發現你在這兒,我搞不好真的會被退學,所以不要太隨便。我們得想個辦法,讓你回新罕布夏去。」

  靜默持續了一段時間。傑克與理查德對望。傑克揣度著理查德,理查德則擺出堅定不移的神情。

  「我知道你希望我提出合理的解釋,理查德。」傑克滿嘴雞肉,「可是我先告訴你,要解釋清楚非常困難。」

  「你知道嗎?你看起來跟以前不同了。」理查德說,「你看起來……變老了。不只這樣,你變得不一樣了。」

  「我知道我變了。假如你從九月開始就跟我一起過到現在,你也會變得有點不一樣。」傑克微笑,看著一身好學生裝束、板著臉的理查德,他很清楚,自己永遠無法對理查德提起他父親。他就是辦不到。若是情勢所迫,那便順其自然,但是他自己無論如何狠不下這條心,對理查德揭露這殘酷的事實。

  理查德始終對傑克皺著眉頭,顯然正等著他開口說故事。

  也許是想拖延這必須嘗試說服理性的理查德,相信不可思議之事的時刻,傑克問道:「住你隔壁的人要休學了嗎?我從外面看到他床上擺著行李箱。」

  「哦,對了,說來挺有趣的,」理查德說,「我說有趣是因爲你碰巧提到相關的事。他是要走了沒錯——事實上,他已經不在這學校裡了。可能會有人來拿他的東西吧,我猜。天曉得你又會替這件事編出什麼荒唐故事,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隔壁那個人叫魯埃爾‧加德納。你說你從一個傳教士那兒逃出來,那個傳教士就是魯埃爾的爸爸。」傑克嗆得咳了起來,理查德不以爲意地說下去,「我敢不客氣地說,魯埃爾絕對不是什麼正常人,而且他要離開,八成也沒人會難過。他父親經營的地方一傳出命案,他就接到一封電報,要他立刻離開塞耶。」

  傑克好不容易把哽在喉頭的那團雞肉嚥下去。

  「陽光‧加德納的兒子?那傢伙有個兒子?他在這裡唸書?」

  「他這學期才轉學進來的。」理查德簡短回答,「之前我就是想告訴你這件事。」

  轉眼間,塞耶中學對傑克來說成了險惡之地,這卻是理查德所無法理解的。

  「那他是怎麼樣的人?」

  「虐待狂。」理查德說,「有時候,我會聽到魯埃爾的房間傳出很詭異的聲音。有一次我還在後面垃圾場看到一隻死貓,眼睛被挖掉,耳朵也被割了。你看到他,就會覺得他就像會幹這種事的傢伙。而且他身上老是有股味道,像是英國皇革那牌子的香水壞掉的味道。」

  理查德謹慎掂量,安靜了一段時間才又開口:「你真的在陽光之家待過?」

  「住了一個月。那裡簡直就是地獄,就算不是,也是地獄的隔壁了。」傑克深吸一口氣,看著理查德。理查德依舊板著臉,但起碼看來相信了一半。

  「你一定很難接受,我知道,可是跟我一起住進陽光之家那個朋友,真的是狼人。要不是他爲了救我,結果死在陽光之家,現在他也會出現在這裡。」

  「狼人。兩隻手毛茸茸,每逢月圓就會變身成嗜血的怪獸是嗎?」理查德沉思著,環顧這狹小的房間。

  傑克靜候理查德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

  「你想知道我正在做的是什麼事嗎?你想知道爲什麼我要一路搭便車,橫越這個國家嗎?」

  「你再不說我就要大叫了。」理查德說。

  「我呢,」傑克說,「正在想辦法救我媽的命。」他吐露實情,這句話充滿他的體内,清澈得不可思議。

  「你他媽要怎麼救?」理查德爆發了,「你媽搞不好已經得了癌症,就像我爸一直告訴你的那樣,她需要的是醫生和科學……結果你卻跑上街頭四處流浪?你打算拿什麼回去救你媽,傑克?變魔術嗎?」

  傑克雙眼發燙泛紅。

  「你說對了,理查德老弟。」他抬起手臂,按住自己濕潤的眼眶,將臉埋進臂彎裡。

  「啊,嘿,冷靜下來,嘿,真的……」理查德慌亂地拉著身上的毛衣,「別哭啊,傑克,快起來,拜託,我知道這是很糟的情況,我不是有意……我只是——」理查德無聲地穿過房間,笨拙地拍著傑克的手臂和肩膀。

  「我沒事。」傑克垂下手臂,「不管在你眼裡看來如何,理查德,我不是異想天開。」他坐直起來,「小時候我爸都叫我小流浪漢傑克,而我在阿卡迪亞海灘上遇到一個老黑人,他也這樣叫我。」傑克相信理查德的同情心會讓他打開心門;當他凝視理查德,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出錯。他的摯友正經嚴肅的臉上流露出溫柔與擔憂。

  傑克開始述說他的故事。

05

  在這兩名少年周圍,納爾遜館中的生活持續自己的步調,與任何寄宿學校無異,既平靜又熱鬧,點綴著學生的尖叫笑鬧。腳步聲噔噔經過理查德房門,從未停留。上方的房間傳來規律的撞擊聲,偶爾飄來一絲音樂,過了好一陣子傑克才認出那是藍牡蠣樂隊的專輯。他從自己的白日夢開始說起。接著說到了斯皮迪‧帕克。他也描述了海沙形成漩渦,並發出人聲對他說話的情景。最後他告訴理查德,他是如何苦吞下斯皮迪的『魔汁』,然後「騰」進魔域。

  「不過我覺得,那可能只是很爛的葡萄酒。」傑克說,「後來,魔汁全用完後,我發現我不一定要靠它才能『騰』。我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力。」

  「好吧。」理查德不置可否地回應。

  他竭力將魔域的情景描述得逼真生動:馬車車轍清晰烙印的馬路、女王的宮殿;種種不受時間影響、亙古鮮明的景象。費朗隊長、病危的女王——從這裡他講起分身的事。奧斯蒙。全手村那一幕。也叫西方路的外崗路。他還把身上那些奇妙的小玩意展示給理查德:撥片、彈珠、銀幣。理查德放在手裡簡略地翻看幾眼便交還傑克,未置一詞。接著傑克描述起他在奧特萊酒館悲慘的遭遇,理查德靜靜聽著傑克的故事,雙眼睜得老大。

  說到在俄亥俄州西部,劉易斯堡70號州際公路休息區那段經歷時,傑克小心翼翼避開關於摩根‧斯洛特與奧列斯的摩根的情節。

  終於傑克不得不提起他與阿狼如何相遇,第一次見面時他身上那身亮眼的奧許考什吊帶褲,傑克感覺眼眶裡的淚水重新凝聚。當他說到自己如何千方百計想把阿狼弄進車裡時,忍不住還是哭了出來,令理查德吃了一驚。接著他坦承自己曾多次對阿狼感到不耐煩,此時他必須再次努力抵擋眼淚,他成功維持了一段時間——他平靜地說完阿狼第一次變身那段經過,沒有掉下一滴眼淚,也不曾哽咽。接著他禁不住又激動起來。憤怒驅使他滔滔不絕,直到他說到費爾德‧詹克洛,他的眼眶又變得滾燙。

  理查德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接著他站起來,從五斗櫃抽屜裡翻出一條乾淨的手帕,交給傑克。傑克大聲地擤了擤鼻子。

  「這就是我的遭遇。」傑克說,「大致上是這樣。」

  「你最近都看些什麼書?看了什麼電影?」

  「去你的。」傑克站起身,走過房間要去拿他的背包,理查德伸出手,拉住傑克的手腕。

  「我不認爲這些故事是你捏造出來的;我一點都不這麼認爲。」

  「真的?」

  「真的。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想才好,不過我確定你不會刻意說假話騙我。」他鬆開手,「我相信你住過陽光之家,我相信,真的,我也相信你有個叫阿狼的朋友在那裡過世了。我替你感到遺憾。可是,我就是沒辦法接受魔域的事,沒辦法相信你的朋友是個狼人。」

  「所以說,你認爲我是瘋子。」傑克說。

  「我只是覺得你有困難。不過我不會打電話給我爸,也不會現在就趕你走。今晚我的床就給你睡。如果海伍德先生跑來查房,你比較方便躲到床底下。」

  理查德多少有些端起老大的架子,他兩手叉腰,批判的目光掃視寢室。

  「你得好好休息一會兒。我相信這是問題的一部分。那可怕的地方把你累得半死不活,可能你壓力太大了,才變得那麼偏激。現在你需要休息。」

  「的確是。」傑克承認。

  理查德翻了翻白眼。

  「我很快就得去參加籃球隊的練習,這段時間你可以躲在我房裡,晚一點我會從餐廳再帶點食物回來。總之,你現在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是好好休息,然後想辦法回家去。」

  傑克說:「新罕布夏不是我的家。」

  注釋:
  ①包豪斯,人們對「現代主義風格」的另一種稱呼,源起德國的包豪斯工藝美術學校,其理論與學說影響深遠,主張適應現代大工業生産和生活需要,講求建築、技術和經濟效益,即「生活重於藝術」。
  ②約兩英呎八英吋到三英呎左右。即八十到九十厘米。
  ③《沃特希普荒原》,作者英國人理查德‧亞當斯,曾獲《衛報》兒童小說獎,被亞馬遜網站評爲「當代最好的二十五本奇幻小說之一」。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23

第三十章 異象出現

01

  從窗口望出去,傑克看見穿著大衣的少年在嚴寒中縮著身子,穿梭於圖書館和其他校舍間。早上曾與傑克說過話的高年級生埃瑟里奇也在校園裡,圍巾下擺在身後翻飛。

  理查德從床邊的小衣櫃裡取出一件花呢運動外套。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認爲你唯一該做的事,就是盡快回新罕布夏。我現在得去參加籃球練習,要是我缺席,等弗萊澤教練回來,他會要我罰跑操場十圈的。今天有別的教練代課,而且弗萊澤教練警告過,要是誰敢偷懶,鐵定讓我們吃不完兜著走。要不要我借你些乾淨的衣服?我起碼還有件襯衫合你的尺寸——我爸從紐約寄來的,不過《布魯克斯兄弟服飾店》寄錯尺寸了。」

  「拿出來看看吧。」傑克說。他的衣服又破又髒,沾滿塵土而變得硬邦邦,每次注意到這件事,傑克總覺得自己好像史努比漫畫裡面的皮朋,那個走到哪裡都全身罩著一團灰塵、惹人嫌的髒小孩。理查德將仍裝在塑膠袋裡的白襯衫交給傑克。

  「太好了,謝謝。」傑克說完,拆開塑膠袋,動手取下固定襯衫的別針。這件應該合穿。

  「還有件夾克,你也可以試試看。」理查德說,「就掛在衣櫥最裡面,穿上看看吧。你還可以用我的領帶。只是以防萬一,萬一碰巧有人進來,就說你是聖路易鄉村日中學校刊社來的交換學生。我們學校每年都會來幾個他們學校的學生——幾個過來,幾個過去,協助彼此辦校園報刊。」他走向門口,「晚餐前我會回來看看你。」

  傑克注意到,外套口袋裡夾著兩支圓珠筆,而且所有扣子都扣上了。

  幾分鐘内,整座納爾遜館變得寂靜無聲。透過理查德的窗口,傑克望進圖書館寬大的窗戶,看見學生在圖書館裡伏案用功。外面的小路沒人往來,也沒人走在枯黃的草坪上。嘹亮的鈴聲響起,宣告第四節課開始。傑克伸展雙臂,打了個呵欠。他重新嘗到安穩的滋味——置身校園中,爲鐘聲、課堂、籃球練習這些熟悉的儀式環繞。也許他能多住個一天,甚至可以用納爾遜館裡的電話跟母親聯絡,而毫無疑問,今晚他可以好好睡上一覺。

  傑克走向衣櫃,夾克就掛在理查德所說的位置。衣服標簽還掛在一隻袖子上:斯洛特從紐約寄來這件衣服,然而理查德從來不曾穿上。和襯衫一樣,這件夾克的尺寸比傑克的身材小一號,肩膀太緊,不過剪裁很寬鬆,袖子長度正好能讓襯衫袖口露出來半英吋。

  傑克從衣櫃裡的掛鈎挑出一條領帶——紅底,圖案是藍色船錨。傑克將領帶掛上脖子,笨拙地打好領結,接著檢視鏡中的自己,大聲笑了出來。傑克看見自己終於走到這一步了。他端詳著漂亮的新夾克、領帶、雪白的襯衫和自己皺巴巴的牛仔褲。他就在這裡,活脫脫一個普通學生。

02

  傑克發現,理查德變成了約翰‧麥克菲① 、劉易斯‧托馬斯② 、斯蒂芬‧傑伊‧古爾德③ 的擁護者。因爲覺得書名有趣,他從書櫃上拿起《貓熊的大拇指》,然後回到床上。

  度過一段幾乎不合常理的漫長等待,出去參加籃球練習的理查德還沒有回來。傑克在狹小的寢室裡來回踱步。他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讓理查德過了那麼久還不回來,想像力爲他編造出一幕又一幕悲慘的景象。

  傑克察看手錶,第五次、或第六次之後,他開始注意到,外面一個學生的影子也看不到。

  無論理查德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這是發生在整個校園裡的事。

  這個午後死去了。而傑克覺得,理查德也死去了。也許,整個塞耶中學都死去了——他是掃把星,是死神的使者。一整天下來除了理查德帶回來的幾塊雞肉,他未曾進食,卻不覺得饑餓。傑克麻木地坐著,心中湧上一陣淒涼。他所到之處,總是帶來災害。

03

  走廊上終於又出現了腳步聲。

  傑克隱隱約約聽見樓上噔噔噔傳來貝斯和弦,接著認出這音樂還是來自那張藍牡蠣樂隊的唱片。腳步聲停在門口。傑克急忙走上前去。

  理查德站在門外。兩個頭髮像玉米鬚、領帶扯鬆開來的男孩經過,瞄了房裡一眼,繼續走向走廊深處。搖滾樂在走廊上聽來更大聲了。

  「你一整個下午去哪裡了?」傑克問。

  「嗯,今天有點奇怪。」理查德說,「整個下午的課都取消了。杜弗雷先生甚至不肯讓我們回内務櫃放東西。更奇怪的是,每個人都非得去打籃球不可。」

  「杜弗雷先生是誰?」

  理查德臉上的表情活像是剛從嬰兒車裡跌下來。

  「杜弗雷先生是誰?他是校長啊。你對這所學校一點認識都沒有嗎?」

  「是不太清楚,不過慢慢有點概念了。」傑克說,「打籃球有什麼好奇怪的?」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今天弗萊澤教練找了個朋友來代課?他還說如果我們敢蹺課,就要罰我們跑操場,所以我以爲他的朋友應該會是艾爾‧麥奎爾④ 那型的,你懂吧,很厲害的那種。運動從來不是塞耶中學的強項。總而言之,我以爲替他代課的一定是很特別的傢伙。」

  「讓我猜猜。這新來的傢伙看起來像個跟運動完全無關的傢伙。」

  理查德抬起下巴,露出驚訝的表情。

  「對。」他說,「你說得沒錯。」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傑克,「他煙抽個不停,頭髮又長又油——一點教練的樣子都沒有。老實說,他看起來更像大多數教練最討厭的那種人。就連他的眼神都很奇怪,我敢打賭,他一定抽大麻。」理查德扯扯身上的毛衣,「我覺得他根本不了解任何關於籃球的知識。他甚至沒有要求我們練習比賽的隊形——平常熱身結束後,我們都會練習隊形。我們就只是隨便跑跑步、投籃,聽他對我們大吼。他會大笑,好像看年輕人打籃球是他這輩子看過最可笑的活動。你見過這種認爲運動很可笑的教練嗎?熱身運動也很奇怪。他只隨便說句:『好了,做做伏地挺身吧!』然後就自顧自地抽煙。他不會指揮我們,不會喊口令,大家各做各的。過了一會,他說:『好了,現在去跑步。』他的樣子真的很……很沒規矩。我想我明天會去向弗萊澤教練投訴他。」

  「要是我,就不會拿這種事去向教練或校長抱怨。」傑克說。

  「噢,我懂你的意思了,」理查德說,「杜弗雷先生也跟他們是一夥的。跟魔域的人是一夥的。」

  「或者說,他替他們工作。」傑克說。

  「你什麼事都要和魔域扯上關係,你自己都沒發現嗎?每一件事,只要出點差錯,你都這樣想!真是太方便了——所有事情你都能用同一套說辭解釋。瘋子的腦袋就是這麼回事。淨扯些無稽之談,製造錯誤的關聯。」

  「還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理查德聳聳肩,儘管動作顯得滿不在乎,表情卻是哀傷的。

  「你自己說的。」

  「等一下。」傑克說,「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紐約州安哥拉大樓倒塌的事情?」

  「雨翼大廈。」

  「記性真好。我認爲,那場意外是我造成的。」

  「傑克,你真是——」

  傑克自己接口:「瘋了,我知道。唉,如果我們去外面看電視新聞,會不會有人質疑我的身份?」

  「恐怕有這個可能。不過反正大部分人現在都在房裡唸書。爲什麼要看電視?」

  因爲我想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傑克這麼想,但沒說出口。一場小小的火災、一次輕微的地震都是他們進入這個世界的徵兆。因爲我,因爲我們。

  「我想出去透透氣,理查德老弟。」傑克說完,跟著理查德走上綠色的長廊。

  注釋:

  ①約翰‧麥克菲(1931-),美國普立茲得獎作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興起的新新聞主義旗手之一。
  ②劉易斯‧托馬斯(1913-1993),美國生物醫學專家,重要的醫學散文家、科學思想家,曾以《一個細胞的生命》拿下美國國家圖書獎。
  ③史蒂芬‧傑伊‧古爾德(1941-2002),美國古生物學家、演化生物學家、科普作家,《貓熊的大拇指》即爲他的科普著作之一。
  ④艾爾‧麥奎爾(1928-2001),一九六四至一九七七年間擔任美國馬凱特大學男子籃球隊教練,他的教練生涯中訓練出許多優秀選手,因此於一九九二年列名籃球名人堂。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24

第三十一章 塞耶煉獄

01

  傑克率先察覺到環境的改變;理查德出去時,這情況已發生過一次,當時他便有感覺。

  藍牡蠣樂隊那首《紋身吸血鬼》發出的重金屬咆哮已經平息。休閒室裡的電視原本播放的並非新聞,而是電視劇《豪根的英雄》① ,如今只是一片沉寂。

  「我不喜歡這氣氛,理查德老弟。」傑克搶先一步,「這房子裡的聲音都不見了。太安靜了。」

  「哈、哈。」理查德回應得輕描淡寫。

  「理查德,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你害怕嗎?」

  否認的表情寫在理查德臉上,他似乎巴不得能說:不,當然不怕——每到傍晚這個時候,納爾遜館總是這麼安靜。可惜的是,說謊是理查德最不擅長的事情之一。傑克感到有些同情。

  「有點。」理查德說,「我其實有點害怕。」

  「那我可以再問個問題嗎?」

  「應該可以吧。」

  「爲什麼我們兩個人講話都要這麼小聲?」

  理查德盯著傑克的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循著綠色長廊繼續往下走。

  長廊上每個房間門不是敞開,便是半掩著。傑克從四號房虛掩的門縫嗅到一股異常熟悉的味道,於是躡著手指輕輕將房門完全推開。

  「這裡哪個人會抽大麻?」傑克問。

  「什麼?」理查德的語氣不太篤定。

  傑克大聲地吸吸鼻子。

  「聞到了嗎?」

  理查德走回來,往房間裡瞧。兩盞台燈都亮著。書桌上攤開一本歷史教科書,另一張桌上放的是一期《重金屬》漫畫雜誌。牆上貼著海報:西班牙的陽光海岸、魔戒中的佛洛多與山姆正跋涉穿越魔多的焦土,前往魔君索倫的城堡,還有一張是搖滾明星埃迪‧範‧海倫。攤開的《重金屬》雜誌上躺著一對耳機,流洩出細小的樂聲。

  「如果光是讓個朋友躲在你床底下就會被開除,我很懷疑抽大麻被抓到應該不會只是打打手心吧?」傑克說。

  「當然會被開除啊,廢話。」理查德看著大麻的表情簡直就像被下了蠱似的,傑克第一次看見如此震驚的理查德,那神態甚至比他把手指上的燒傷給理查德看時還要驚惶。

  「納爾遜館裡的人全都不見了。」傑克說。

  「少荒唐了!」理查德尖聲說道。

  「確實很荒唐,不過事實如此。」傑克朝走廊做了個手勢,「整棟樓只剩下我們兩個。三十幾個人同時離開宿舍,不可能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們不是走了,是消失了。」

  「全都跑到魔域去了,我猜。」

  「我不知道。」傑克說,「也許他們還在這裡,只不過和我們在不同次元。也可能真的在魔域。搞不好跑去克里夫蘭了。總之他們和我們在不同的空間裡。」

  「把門關上。」理查德唐突說道。傑克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理查德已經自己動手把門關上。

  「你要不要把大麻熄掉——」

  「我連碰都不想碰。」理查德說,「我應該要告發他們,你懂吧。我應該要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都告訴海伍德先生。」

  「你真的會這麼做?」傑克問。

  理查德看起來很苦惱。

  「不……也許不會。」

  他回答,「但我討厭這種事。」

  「違反秩序。」傑克說。

  「對。」

  理查德眼鏡後的雙眼炯炯有神地盯住傑克,那表情在告訴傑克,他說得一點都沒錯、正中紅心;倘若傑克不喜歡他這種想法,他會勉強自己容忍異議。他繼續向前走。

  「我想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說,「相信我,我一定會查出來的。」

  對你來說,事情的真相可能比大麻還要傷身呢,理查德小子,傑克一面想著,一面追上朋友的腳步。

02

  兩人站在休息室裡往外眺望。理查德伸手指著廣場。日落前的最後一道微光中,傑克看見一群少年疏疏落落地聚在泛著青光的塞耶創校人銅像四周。

  「他們在抽煙!」理查德生氣地大聲說,「就在那裡,他們在抽煙!」

  傑克當場回想起剛才在走廊上聞到的大麻味。

  「他們在抽煙,是啊,」他對理查德說,「而且不是自動販賣機裡買得到的那種香煙。」

  理查德生氣地用指關節敲著玻璃窗。傑克看得出來,對理查德來說,詭異的無人宿舍、煙抽個不停的代課籃球教練和顯然是精神失常的傑克,一時間已全數被置之腦後了。理查德義憤填膺的表情說明:一群人那副德行湊在一起,還圍在創校人銅像四周抽大麻,簡直就像有人要跟我爭辯地球是平的、質數可以被二除盡或其他這類荒誕不經的事。

  傑克心中對好友充滿同情,同時也對他始終能抱持這種在同學眼中可能顯得極端保守而古怪的態度油然生起敬佩之情。想到面前還有更大的磨難,他禁不住開始懷疑,理查德能否承受那種衝擊?

  「理查德,」他問,「那群人不是塞耶的學生吧?」

  「老天,你的腦袋真的壞了,傑克。他們是高年級生。每個人我都認得。戴著那頂愚蠢飛行帽的是諾靈頓,穿綠色運動褲的是巴克利。我還看到加森……利特菲爾德……圍圍巾那個是埃瑟里奇。」理查德說。

  「你確定那是埃瑟里奇?」

  「不是他,會是誰!」理查德大叫。他猛然將窗閂扭開,拉開窗,上半身彎著鑽向窗外冷冽的空氣。

  傑克將理查德拉回來。

  「理查德,拜託你,先聽我——」

  理查德不理他。他轉過頭,再度傾身探入冰寒的薄暮中。

  「嘿!」

  不要啊,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理查德,看在老天分上——

  「嘿,那邊的!埃瑟里奇!諾靈頓!利特菲爾德!你們在那裡幹什麼?」

  一群人的談天嬉笑倏地平靜下來。圍著埃瑟里奇圍巾的人循聲回過頭來。他微微仰起脖子,望向窗邊的兩人。圖書館的光線與冬季陰鬱的斜陽落在他臉上。理查德連忙伸手捂住嘴。

  那人的右半邊臉確實長得很像埃瑟里奇——年紀更大些的埃瑟里奇,一個幹過很多像這種寄宿學校優等生沒幹過的事情的埃瑟里奇,去過許多像這種寄宿學校優等生不會去的地方的埃瑟里奇。他的另外半張臉佈滿了醜陋扭曲的疤痕。在他腫脹糜爛的左臉上,嘴角吐出一顆特別尖利的長牙,額頭下方裂開一道新月形彎縫,大概是他的眼睛吧;彎縫裡的眼珠光芒閃爍,好像一顆嵌在半融化牛脂裡的彈珠。

  那是他的分身,傑克心中平靜而篤定。那是埃瑟里奇的分身。那群人全是分身嗎?利特菲爾德的分身、諾靈頓的分身、巴克利的分身,諸如此類?不可能吧,真是這樣嗎?

  「斯洛特!」長得像埃瑟里奇的人大吼一聲。他往納爾遜館方向搖搖晃晃前進了兩步。車道上的街燈正好打在他變形的臉上。

  「把窗戶關起來。」理查德小聲說,「快關上。我搞錯了。那傢伙看起來有點像埃瑟里奇,不過不是,可能是他哥哥,可能有人在他臉上潑了硫酸,而且他精神失常了,總之他不是埃瑟里奇,所以快把窗戶關上,傑克,快關窗——」

  窗外,那長得像埃瑟里奇的人又朝這個方向靠近一步。他笑了起來,他長得不可思議的舌頭垂下,像是散開的派對彩帶。

  「斯洛特!」他尖叫道,「把你的旅客交出來!」

  傑克與理查德猛然轉過頭,緊張地面面相覷。一聲長嗥撼動夜空……薄暮已經消融,現在是晚上了。

  理查德直瞅著傑克,有那麼一瞬間,傑克在理查德眼中看見一絲近乎恨意的情緒——像極了他父親的眼神。爲什麼你非得到這裡來不可,傑克?啊?爲什麼你非要給我帶來這種麻煩?爲什麼要把這種西布魯克島的荒唐事帶到我這裡來?

  「你要我走嗎?」傑克輕聲問道。

  那股突然湧現的憎恨在理查德眼中盤桓了一會兒,接著被他原有的善良性格取代。

  「不,」他說,一邊伸手抓抓頭髮,分散這種焦灼。

  「不,你哪兒也不用去。外面有……外面有狗。有野狗,傑克,塞耶校園裡有野狗!我是說……你看到它們了嗎?」

  「嗯,我看見了,理查德小子。」傑克輕聲回答。

  理查德又伸手抓過頭髮,原本整齊的頭髮被抓得亂七八糟。傑克這個喜愛整潔、講求秩序的老友,這下看起來有點像唐老鴨友善的天才發明家表親吉羅‧吉爾盧斯。

  「我現在應該要打電話給博因頓,他是這裡的安保人員。」理查德說,「打電話叫博因頓來,或是打給鎮上的警察,或是——」

  廣場彼端,糾結在樹林間的陰影中揚起一聲長嗥——高亢、浪潮般的長嗥像極了人類的嘶吼。理查德循聲望去,顫抖的嘴角猶如年邁衰弱的老人,他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傑克。

  「傑克,把窗戶關上,好嗎?我覺得頭好燙。我可能著涼了。」

  「遵命,理查德。」傑克說著,關上窗,盡力將嗥叫聲阻絕在窗外。

  注釋:
  ①《豪根的英雄》,美國一九六五至一九七一年間,CBS電視台以二次戰時德國戰俘營爲場景設定的情境喜劇。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25

第三十二章 「交出旅客!」

01

  理查德轉向傑克,張開嘴正要說話。

  「幫我一下,理查德。」傑克咬牙說道。

  「我不想移動那個櫃子,傑克。」理查德用一種幼稚、教訓人的口吻回答。他的兩輪黑眼圈比在休息室時更明顯了。

  「櫃子不應該放在那種地方。」

  廣場上的呼號再度揚起。

  這時床鋪已經拉到門前。理查德的房間被挪動得面目全非。理查德眨著眼環視這一切。他沉默地走到床邊,扯下毯子,將其中一條交給傑克,將另一條攤開來,鋪在地板上。他掏出口袋裡的皮夾和零錢,整整齊齊排放在五斗櫃上。接著他躺在毯子正中央,將毯子兩邊拉進來裹住身體,然後就這麼躺著,躺在地板上,眼鏡也沒摘,緘默的臉上掛著悲苦的表情。

  室外的寧靜濃稠得宛如夢境,只有遠方公路上汽車疾馳而過的呼嘯聲,偶爾帶來一絲騷動。納爾遜館徹底沉浸在一股陰森的寂靜中。

  「我不想討論外面是什麼東西。」理查德說,「就是不想。」

  「好吧,理查德,」傑克安撫地說,「我們不討論。」

  「晚安,傑克。」

  「晚安,理查德。」

  理查德有氣無力地微笑,看起來疲倦至極,卻沒有失去他親切的友情,這溫暖了傑克的心頭,卻也令他一陣心疼。

  「我還是很高興你來找我。」理查德說,「等到早上,我們再把全部事情討論一遍。我相信到時候就不會這樣亂糟糟的了;到時候我的燒一定退了。」

  理查德往右翻身,閉上眼睛。五分鐘後,儘管是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理查德已沉沉睡去。

  傑克並未入睡,好長一段時間,他望著漆黑的窗外。有時候,他會看見斯普林菲爾德大道上的車燈掠過,又有的時候,車燈與路燈似乎全消失了,彷彿整個塞耶中學滑到現實世界之外,飄浮在某個灰色地帶,過了一會兒才又滑了回來。

  風勢正逐漸增強。傑克聽見廣場上樹木凍結的樹葉在風中窸窣作響,搖動的樹枝互相撞擊,像一群骷髅正在打架。風在建築物罅隙間飛竄,發出冰冷尖銳的嘶喊。

02

  「那傢伙要來了。」傑克緊張地說,時間已經過了約莫一小時。

  「埃瑟里奇的分身。」

  「什麼?」

  「算了。」傑克說,「繼續睡吧。你不會想看見的。」

  理查德已經坐了起來。他還來不及看清楚那佝僂歪斜、正朝著納爾遜館走來的身影,校園本身的景象搶先一步吸引了他的目光。理查德爲之震懾,不能自己。

  盤爬在孟克森館上的常春藤雖然稀疏,直到今天早上都還是淡淡的綠色,現在卻徹底焦黃了。

  「斯洛特!把你的旅客交出來!」

  霎時間,理查德全心全意只想做一件事——倒頭回去睡他的大覺,直到他的感冒徹底痊癒(他醒來時覺得自己一定是感冒了,不是一時著涼或發熱,是真的感冒了);是感冒與高熱讓他産生這種莫名其妙的幻覺。他不該打開窗戶的……或者,更早的時候,他甚至不該開窗讓傑克爬進房間裡。想到這裡,理查德立刻又對自己這念頭感到羞愧不已。

03

  傑克急忙往旁邊瞄了理查德一眼——但理查德那面無血色、雙眼凸出的模樣幾乎在向傑克宣示,他正一步步接近精神崩潰的邊緣。

  窗外的怪物個子不高。他站在結霜發白的草皮上,活像某座橋底下爬出的侏儒,長長的雙手幾乎垂到膝蓋,指尖全是利爪。他身上穿著粗呢軍大衣,左邊口袋上繡著埃瑟里奇的名字。軍大衣拉鏈沒有拉上,傑克看見敞開的外套底下是件破爛的潘德頓牌襯衫。襯衫一邊有塊深色污痕,可能是血跡,也可能是嘔吐物。他的脖子上還掛著一條皺巴巴的藍色領帶,金色繡線在領帶上用大寫字母繡著埃瑟里奇的名字縮寫,幾根草刺黏在上面,簡直就像奇形怪狀的領帶夾。

  這長得像埃瑟里奇的怪物,只有半邊臉看起來像個人樣。他的頭髮沾滿泥巴,衣服上黏了許多樹葉。

  「斯洛特!交出你的旅客!」

  傑克往窗戶下方又望了容貌可怕的埃瑟里奇分身一眼。他的視線旋即被對方的目光擄獲,怪物的眼珠在眼窩裡不停跳動,宛如被敲響的音叉般震動著,傑克經過一番掙扎,才將被鎖住的視線挪開。

  「理查德!」他咕噥著說,「別看他的眼睛。」

  理查德沒有回答;他入迷地看著貌似埃瑟里奇、體型卻只有侏儒大小的怪物,臉色一片慘白。

  傑克緊張地用肩膀撞了理查德一下。

  「啊。」理查德冷不防抓起傑克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我的頭很燙嗎?」他問。

  傑克抽回手。理查德的額頭並不特別燙。

  「挺燙的。」傑克說謊。

  「我就知道。」理查德好像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我待會兒要去醫務室,傑克。我想我得吃點抗生素。」

  「把他交給我們,斯洛特!」

  「我們把五斗櫃搬到窗戶前面吧。」傑克說。

  「我們不會傷害你,斯洛特!」埃瑟里奇高聲說。他露出勸慰的笑容——或者該說,他的右半邊嘴角勾勒出勸慰的笑容,另外半邊依舊像死屍臉上的一道裂縫。

  「爲什麼那東西看起來那麼像埃瑟里奇?」

  理查德的語調異常沉著,令人不安。

  「爲什麼隔著玻璃,他的聲音還那麼清楚?他的臉怎麼了?」

  他的聲音繃緊了一點,又恢復些許早先的不快,問話的語氣彷彿他問的是全天下最重要的問題,至少,對理查德‧斯洛特是如此:「他從哪裡弄來埃瑟里奇的領帶,傑克?」

  「我不知道。」傑克說。我們又重返西布魯克島嘍,理查德小子,這趟旅程大概會顛簸到讓你吐出來。

  「把他交給我們,斯洛特,否則我們就自己進去抓他!」

  貌似埃瑟里奇的怪物露出左臉唯一一顆尖利的獠牙,笑得像要吃人一樣。

  「把你的旅客交出來,斯洛特,他已經死了!再不把他交出來,他都要發臭嘍!」

  「該死,快點幫忙搬五斗櫃!」傑克咬牙說道。

  「好,」理查德說,「好,聽你的。等我們搬完五斗櫃,我就要躺一會兒,也許我晚點再去醫務室。你覺得呢,傑克?你認爲如何?這主意好嗎?」他臉上的表情哀求著傑克認同他的計劃。

  「待會就知道了。」傑克說,「一件一件來。先搬櫃子就對了。他們可能會丢石頭。」

04

  沒多久,睡眠再度征服理查德,睡夢中的他開始含糊地呻吟起來。夢囈已經不是個好現象了,他的眼角開始淌下淚水,又讓情況顯得更糟糕。

  「我不能不管他,」理查德像個五歲孩童,驚慌失措地哭哭啼啼。傑克盯著理查德,他的皮膚冰冷。

  「我不能不管他,我想要爸爸,拜託、拜託,可不可以告訴我,爸爸在哪裡,他跑進衣櫥裡了,可是我在衣櫥裡找不到他,我想要我爸爸,他會告訴我該怎麼辦,拜託——」

  有顆石頭擊破窗戶飛進來。傑克尖叫。

  石頭擊中擋在窗前的五斗櫃背面。幾片碎玻璃從五斗櫃左右兩邊的縫隙飛進房裡,摔在地上,碎裂成更細小的破片。

  「把你的旅客交出來,斯洛特!」

  「不行。」理查德呻吟著,裹在毯子裡的身體不停蠕動。

  「把他交給我們!」又是一陣笑聲,與刺耳的嗥叫。

  「我們會把他帶回西布魯克島,理查德!那才是他該去的地方,西布魯克島!」

  又飛來一顆石頭。雖然石頭撞上五斗櫃彈開了,傑克仍然本能地閃了一下。野狗狂吠,咆哮不止。

  「別提什麼西布魯克島的事。」理查德夢囈著,「我爸爸在哪裡?我想要他從衣櫥裡出來!拜託拜託,別跟我說西布魯克島的事,求求你們」

  傑克跪下來,放膽用力搖晃理查德,要他清醒過來,跟他說他只是在做夢,快醒醒,看在老天份上,快醒醒!

  「拜託——拜託——拜託。」窗外一群人異口同聲的呼喊沸騰起來,嘶啞的共鳴迥異於人類嗓音,彷彿威爾斯的小說《莫羅博士的島》① 中所描寫的怪獸。

  「醒來,醒來,醒來!」又一陣妖怪和鳴。

  狗吠再起。

  石子像雨點般打進來,擊落更多玻璃碎片,敲在五斗櫃上,櫃身隨之震動。

  「爸爸在衣櫥裡!」理查德尖叫起來,「爸爸,出來啊,求求你,出來啊,我好害怕!」

  「拜託,拜託,拜託!」

  「醒來,醒來,醒來!」

  理查德的雙手在空中揮舞。

  石頭紛飛,五斗櫃咚咚作響。傑克心想,很快地就會有更大的石頭砸進來,大到足以擊破這個廉價家具,或是直截了當衝過五斗櫃上方,砸向他們。

  窗外的怪物用侏儒難聽的嗓音叫囂著,瘋狂大笑。野狗——現在聽來,似乎已聚集了一大群——尖吠長嗥。

  「爸爸——!」理查德的叫聲令人不寒而慄。

  傑克打了他一巴掌。

  理查德猛然睜開眼睛。他面無表情,無意識地瞪著傑克一段時間,彷彿夢魘吞噬了他的神志。接著他顫抖著吸了口大氣,吸進肺裡的空氣轉爲歎息,悠悠吐出。

  「做噩夢了。」他說,「可能是發燒的關係。好可怕。可是我不太記得夢到什麼了。」他尖著嗓子急忙補上最後一句,好像唯恐傑克隨時會問他夢的内容。

  「理查德,我們要離開這個房間。」傑克說。

  「離開房間?」理查德瞪著傑克,眼神彷彿眼前的人是個瘋子,「我才不幹,傑克。我發燒了……起碼有三十九度,搞不好有四十度。我不能——」

  「你發燒的程度很輕微,理查德。」傑克平靜地說,「搞不好根本沒有——」

  「我全身都快燒起來了!」理查德抗議。

  「他們正在對我們丢石頭,理查德。」

  「那是幻覺,幻覺不會丢石頭,傑克。」理查德的口氣如同在向一個智能障礙患者解釋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這是西布魯克島那碼子事。這——」

  又一陣石頭雨衝進窗口。

  「交出你的旅客,斯洛特!」

  「我們走吧,理查德。」傑克扶著理查德站起來,領著他走出房門外。此時的他對理查德抱著深深的歉意——也許比不上他對阿狼的歉意……但很接近了。

  「不要……我生病……發燒了……我不能……」

  更多石頭擊中五斗櫃,落在他們身後。

  理查德尖叫起來,像溺水的人般伸出手,向傑克求援。

  窗外,瘋狂的笑聲如狂風掃動。野狗長鳴,攻擊彼此。

  傑克看見理查德臉上血色褪盡,看見他步履飄搖,於是急忙迎上前去。他來不及伸手接住,理查德兩腿一軟,癱倒在魯埃爾‧加德納寢室門口。

05

  理查德並沒有昏迷太久。傑克用力掐了理查德的虎口,理查德立刻醒了過來。他不願討論納爾遜館外的情況——事實上,他甚至裝作聽不懂傑克在說什麼。

  兩人謹慎地沿著走廊,走向樓梯。經過休息室時,傑克探頭進去,接著吹了聲口哨。

  「理查德,快看!」

  理查德不情不願地轉過頭。休閒室宛如一座廢墟。椅子翻倒各處。沙發坐墊被割得破破爛爛。盡頭牆上,塞耶創校人的油畫肖像遭毀容——有人用蠟筆在他的白髮上畫了一對惡魔角,另一人在他鼻子底下加上鬍鬚,還有個人用了指甲銼刀之類的利器,在他的褲襠上刮出陰莖圖案。擺放獎座的玻璃櫃則早就被打破了。

  傑克並不很在意理查德臉上那彷彿被下了藥、不敢置信的表情。就某方面來說,與其看著熟悉且深愛的校園,一點一滴侵蝕腐敗,發著光的小精靈,成群結隊穿梭在走廊上,或飛騰的惡龍盤桓在廣場上的景象,對理查德來說似乎更容易接受一點。毋庸置疑,理查德始終堅信塞耶中學,是所高貴而優秀的學校,是座固若金湯的堡壘,足以與這個凡事都靠不住的世界凜然相抗……傑克沉吟著,這靠不住的世界,就連爸爸走進衣櫥裡,你都不能指望他還會從衣櫥裡走出來。

  「誰幹的好事?」理查德氣憤地說,「肯定是那群瘋子。」他自問自答,「一定是他們。」他看著傑克,一團狐疑的表情逐漸在他臉上聚攏,「他們搞不好是哥倫比亞人。」他突然說,「搞不好是哥倫比亞人幹的,這八成是跟毒品有關的糾紛,傑克。你想過這點嗎?」

  傑克花了好大力氣才忍住一肚子放聲大笑的衝動。全天下八成只有理查德‧斯洛特能想出這種解釋方式。哥倫比亞人幹的。古柯鹼爭奪戰打到伊利諾州的斯普林菲爾德市來了。答案再簡單不過,親愛的華生;要解決這問題,有百分之七點五的機會② 。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傑克說,「我們上樓看看。」

  「爲什麼?」

  「嗯……也許我們能找到其他人。」這話連傑克自己都不太相信,不過至少算是個回答。

  「也許還有人躲在樓上。像我們這樣的人。」

  理查德望望傑克,再望望一片狼藉的休息室。煩擾痛苦的神情再度籠罩他的臉龐,像是在說:我其實不想看,但不知道爲什麼,這似乎變成這一刻我唯一想看的東西,這是種痛苦卻難以壓抑的衝動,就好像吃著酸澀的檸檬,或用指甲刮過黑板,或用又子尖端刮著陶瓷洗手台。

  「毒品在這國家已經四處蔓延。」理查德宛如在發表一場嚴肅的演說,「我上星期才在《新共和雜誌》上讀到一篇有關毒品泛濫的報導。傑克,外面那些人可能都嗑了藥!他們可能全都用了古柯鹼!他們——」

  「走吧,理查德。」傑克靜靜說道。

  「我不確定自己爬不爬得動樓梯。」理查德虛弱地發著牢騷,「我燒得太厲害,爬不上去。」

  「那就發揮塞耶中學的精神,努力嘗試看看吧。」傑克繼續領著他的朋友,走上樓去。

06

  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轉角,喧囂再度劃破納爾遜館内光滑如絲緞、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

  外頭的狗仍在吠叫——現在聽起來已不止一、二十條狗在吼叫了,館外彷彿集結了上百條野狗。教堂鐘聲驀地衝破雲霄。

  鐘聲刺激狗群,它們發了狂似的在廣場上來回奔跑。它們互相撕咬,在草地上翻滾——草坪已被踐踏得殘破凌亂——野狗所到之處,一草一木全遭利齒摧殘。傑克眺望窗外,看見一條狗撲向一棵榆樹。另一條狗則自己撞上塞耶創校人銅像,當它張嘴咬向堅硬的銅像時,鮮血應聲噴散。

  傑克感到一陣噁心,移開目光。

  「走吧,理查德。」他說。

  理查德順從地跟上。

07

  二樓同樣是一團糟。打破的窗戶,翻倒的家具,私人物品東一堆西一堆,衣服丢得到處都是,許多唱片像被當成飛盤,散落滿地。

  三樓煙霧蒸騰,潮濕的水汽彌漫,猶如一座熱帶雨林。他們越是接近淋浴間,溫度便升得越高,簡直就像桑拿浴。爬上樓梯時迎上的那一縷稀薄霧氣,到了這裡已變成足以遮蔽視線的濃霧。

  「待在這裡。」傑克說,「等我一下。」

  「好。」理查德抬高音量,好壓過稀裡嘩啦的水聲。霧水凝結在他的鏡片上,但他毫無動手擦乾淨的意圖。

  傑克推開門,走進淋浴間。熱氣潮濕厚重。很快地,他的衣服便因霧氣與汗水而濡濕。水聲隆隆,響徹整個貼滿瓷磚的淋浴間。二十個蓮蓬頭全被打開,奔流的水柱全數對準同一個方向,同時噴射在淋浴間正中央堆放的一堆運動器材上。水流緩緩滲透這堆突兀的物品,整個室内彷彿遭到浪潮沖刷。傑克脫下鞋子,盡可能躲避蓮蓬頭,不讓自己被淋濕——打開水龍頭的人無論是誰,顯然只喜歡放熱水——他繞了一圈,一個接一個關掉所有水龍頭。這麼做毫無理由,半個都沒有,傑克責怪自己爲什麼要浪費時間做這種事,當務之急應該是動腦筋想出個離開這裡的辦法——離開納爾遜館,離開塞耶中學校園——在事態變得無可挽救之前。

  毫無理由,除了一點:也許理查德不是這世上唯一一個需要在混沌中建立起秩序的人……建立秩序,並好好維護。

  他回到走廊上,理查德不見了。

  「理查德?」

  他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沒有回應。

  「理查德!」

  古龍水的香氣濃重得像摔破了香水瓶,令人喘不過氣。

  「理查德,你他媽的跑去哪了!」

  一隻手搭上傑克的肩膀。傑克失聲尖叫。

08

  「幹嘛叫成那樣?」理查德說,「是我啊。」

  「我只是太緊張了。」傑克無力地說。

  他們在三樓的一間寢室裡。寢室主人有個唸起來音調有趣的名字:艾伯特‧亨伯特。理查德告訴傑克,艾伯特‧亨伯特是全校最胖的學生,大家都管他叫胖伯特,傑克覺得這倒不難想像,因爲這房間裡塞滿各式各樣的垃圾食物,數量驚人——這人畢生最害怕的,想必不是被踢出籃球隊或是三角函數成績不及格,而是半夜醒來找不到巧克力奶油派或花生巧克力餅乾來滿足口腹之慾。寢室裡東西丢得到處都是。裝著棉花糖的玻璃罐已經摔破,不過無所謂,反正傑克從來也不特別喜歡棉花糖。他也不理那些甘草軟糖棒——胖伯特衣櫃最上層擺了一整箱。箱子一面上寫著一句話:生日快樂,小親親。愛你的媽媽。

  真是疼愛自己的孩子,寄了一整箱甘草軟糖棒當生日禮物的媽媽,還有寄錯衣服尺寸的爸爸,傑克不敢領教地想,天曉得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分別。

  兩人在胖伯特的房間裡找到足夠的食物,湊合成奇怪的一餐——瘦吉姆肉乾棒、意大利辣味香腸切片,加上醋鹽馬鈴薯片。他們即將吃完手中一袋餅乾。傑克佔據胖伯特的椅子,坐在窗邊。理查德坐在胖伯特的床上。

  「呃,你真的很緊張。」理查德搖搖頭,拒絕傑克遞來的最後一塊餅乾。

  「老實說,是很偏激。一定是因爲你在路上流浪了好幾個月的關係。等你回到家,回到媽媽身邊就會好轉了,傑克。」

  「理查德,」傑克丢開空了的餅乾袋,「我們別再浪費時間了。你的學校變成什麼德行,你到底看見了沒?」

  理查德舔舔嘴唇。

  「我解釋過了。」他說,「我發燒了。也許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就算有,這個世界肯定運作如常,是我的腦袋把它扭曲了、誇大了,這是其中一個可能。另一個可能的解釋……嗯……是藥頭搞的鬼。」

  理查德坐在床上的屁股往前挪了一點。

  「你該不會一直都在嗑藥吧,是不是,傑克?你在街頭混的時候染上的?」

  往昔那慧黠的光芒重新點燃了理查德的雙眼。總算有個可能的解釋了,有個能夠把這團混亂交代清楚的解釋了,他的眼神這麼說,傑克跟某個販毒的敗類攪和上了,那些怪人全都是跟著他來到這裡的。

  「你錯了。」傑克意志消沉,「理查德,我向來把你當作這世上最實事求是的人,」傑克說,「我萬萬沒想到,在有生之年,竟會親眼看到你——你!——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用在歪曲事實上!」

  「傑克,你,你這是在狡辯,你自己心知肚明!」

  「伊利諾州的斯普林菲爾德市,竟然會發生毒梟大戰?」傑克反擊,「現在是誰在鬼扯西布魯克島那碼子事了?」

  就在這一刻,一塊石頭粉碎了艾伯特‧亨伯特寢室的窗戶,玻璃碎片如驟雨般噴濺在地上。

  注釋:
  ①《莫羅博士的島》,H.G.威爾斯一八九六年出版的科幻小說,曾三度改編成電影,最近一部爲一九九六年的《攔截人魔島》,由馬龍‧白蘭度與瓦爾‧基爾默主演。
  ②此句原文爲「Elementary.my' dear Watson; this problem has a seven and a half percent solution」前半句是小說中名偵探福爾摩斯常被引用的名句;後半句中的「solution」在英文中亦作「溶劑」解,在柯南‧道爾的小說《四簽名》描寫福爾摩斯嗜用古柯鹼,而「百分之七」正是他每天注射的古柯鹼溶液濃度,原文在此可能是嘲諷理查德異想天開的想法,至於「百分之七點五」可能是作者故意使用接近數字或筆誤。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28

第三十三章 黑暗中的理查德

01

  理查德尖叫起來,抬起手臂掩著臉。玻璃碎片飛散。

  「把人交出來,斯洛特!」

  傑克站起來,滿腔怒火熊熊燃燒。

  理查德抓住他的手臂。

  「傑克,不要!離窗戶遠一點!」

  「去他的,」傑克嗤之以鼻,「一群怪胎拼命對著我叫囂,好像我是塊木頭似的,我受夠了。」

  貌似埃瑟里奇的怪物佇立在廣場邊緣的人行道對面,正仰面望向窗内。

  「給我滾得遠遠的!」傑克對著他大吼。忽然間他靈光一閃。他猶豫片刻,接著高聲說:「我命令你們離開此地!全部消失!我以我母親之名、以女王之名,命令你們消失!」

  貌似埃瑟里奇的怪物瑟縮了一下,彷彿有條鞭子抽在他臉上。

  驚訝與痛苦的神情旋即退去,怪物扯開嘴角微笑。

  「她已經死了,索亞!」

  他叫囂著——然而,經歷過這場西行之旅,傑克的眼光早以淬煉出敏銳的洞察力;他看得出,怪物佯裝勝利的表情下,其實焦躁而惴惴不安。

  「勞拉女王已經死了,你老媽也死了……死在新罕布夏……死了!發臭了!」

  「給我消失!」傑克大聲斥喝,他覺得那怪物又暗怒著縮了一下。

  理查德來到傑克身邊,蒼白而心神不定。

  「你們兩個在吼些什麼?」他日不轉睛盯著廣場上五官扭曲的怪物,「埃瑟里奇怎麼知道你媽在新罕布夏?」

  「斯洛特!」貌似埃瑟里奇的怪物對著理查德大叫,「你的領帶在哪裡?」

  理查德臉上陡然冒出心虛的表情,他連忙伸手摸了摸敞開的領口。

  「我們這次就饒過你,只要你把你的旅客交給我們,斯洛特!」怪物高聲勸說,「只要你把他交給我們,一切都會恢復原狀!這是你最希望的情況,不是嗎?」

  理查德猛盯著怪物,不住點頭——傑克肯定他在點頭——顯然是下意識動作。痛苦纏結在他的五官之間,積聚在眼眶裡的眼淚反射出水光。

  他渴望每件事情都能恢復原來的樣貌,無庸置疑。

  「難道你不愛這個學校嗎,斯洛特?」貌似埃瑟里奇的怪物對著胖伯特的窗口喊道。

  「我愛,」理查德喃喃唸道,硬吞下哽在喉頭的哭聲。

  「我當然愛啊。」

  「你知道我們都怎麼處理不愛學校的壞分子嗎?快把他交給我們!我們會讓他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理查德緩緩轉過頭,他注視傑克的眼神異常空洞。

  「你決定吧,理查德小子。」傑克輕聲說道。

  「他身上有藥,理查德!」怪物繼續說下去,「四五種不同的藥!古柯鹼、大麻膏、天使塵!他就是靠賣那些東西才有錢一路往西走!他出現在你寢室窗口的時候,身上那件大衣你記得嗎?你以爲他怎麼有錢買那麼好的東西?」

  「藥。」理查德的口氣如同終於解開肩上的重擔,「我就知道。」

  「你不會真的相信吧?」傑克說,「毒品不會把你的學校變成這樣,理查德。而且那些野狗——」

  「把他交出來,斯……」怪物的叫喊變得越來越微弱,逐漸淡去。

  兩人再次俯瞰時,他已經不見了。

  「當時你覺得你爸爸去哪裡了?」傑克輕聲發問,「當你爸爸沒有從衣櫥裡走出來時,你認爲他去哪裡了,理查德?」

  理查德慢慢轉過頭,注視傑克。理查德素來理智、平靜而安詳的臉龐此時顫動起來,像要粉碎了一樣。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突然,他撲倒在傑克懷裡,盲目慌亂地緊抓住傑克不放。

  「那,那東西,那東西摸了我!」他尖聲哭喊,身體在傑克臂彎裡抽搐,宛如繃得太緊,即將斷裂的纜線。

  「他摸了我,他,他摸我!而且我不知道那怪物是什麼東西!」

02

  滾燙的額頭貼在傑克肩上,理查德一股腦將獨自積鬱多年的往事傾吐出來。破碎的告白斷斷續續,像是走樣的子彈。傾聽著理查德的故事時,傑克聯想起自己發現父親消失在車庫裡、兩小時後卻從街上走回來的那次經歷。那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然而發生在理查德身上的情況卻更難堪。這解釋了理查德對於真實如鋼鐵般永不妥協的堅持——凡事只講求完全的真實,其他一概否定。同時也說明了爲什麼理查德拒絕任何形式的幻想,就連科幻小說都加以拒斥……就自己和同學相處的經驗,傑克知道,像理查德這類科技狂,通常也會對科幻小說抱持狂熱。然而,對理查德來說卻不是如此。理查德對於幻想的排斥幾乎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除非是學校規定的作業,否則他絕對不會拿起任何一本小說——小時候,他曾要傑克從自己讀過的小說裡替他挑選三本好讓他應付讀書心得作業。傑克發現這任務是項艱難的挑戰,他遍尋不著任何一個能夠取悅理查德的故事,能夠讓理查德心生嚮往、帶著理查德神遊奇幻世界;而動人的故事有時會讓傑克暫時脫離現實……傑克認爲,那些精彩生動的故事,幾乎如同他的白日夢般引人入勝,每個故事都能刻畫出自己專屬的魔域。然而他卻從來無法替理查德激發出絲毫感動的顫慄、任何共鳴的靈光。無論是《小紅馬》、《賽車高手》、《麥田裡的守望者》或《我是傳奇》,理查德的反應永遠一樣——皺起眉頭,眼神呆滯地悶頭看了一會兒,然後又皺起眉頭,最後寫下一篇往往只能拿到C的沉悶報告,除非那天老師心情特別好,才會慷慨地給個B減。老在英文課只拿到C,導致理查德好幾次在最終統計成績時錯失名列前茅的機會。

  有一回,傑克剛讀完威廉‧戈爾丁的《蠅王》,全身震顫,如醍醐灌頂——他忽冷忽熱,既興奮又害怕,最重要的是,他充滿了熱切的渴望,就像每次讀到精彩的故事時那樣——他渴望故事能夠不要結束,永遠繼續下去,就像人生一樣(只不過相形之下,人生顯得分外無聊,缺乏重點)。那時候他知道理查德需要交一份心得報告,於是將小說交給理查德,認定這次百分之百能夠打動理查德,理查德一定會對故事中墮落而顯露殘暴人性的迷途少年産生反應。結果,理查德食之無味地將《蠅王》翻了一遍,就像他勉強讀下之前拿到的每本小說那樣,像個宿醉的病理學家記錄驗屍報告似的,寫下一篇將重點全放在船難發生經過的讀書報告。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傑克勃然大怒,「你他媽到底對這些小說有什麼意見,理查德?」

  而當時的理查德只是詫異地看著傑克,顯然絲毫不能理解傑克的怒火。唔,就算故事編得很好,可這世界上不會發生這種事啊,不是嗎?理查德這麼回答。理查德這種徹底摒棄虛構故事的態度,使得那天的傑克在難堪的困惑中度過,而今,他覺得自己稍微能夠理解了——也許這下他弄清楚的事情比他想知道的更多。在理查德眼中,或許每一本攤開的故事書,看起來都有點像敞開的衣櫥門;也或許,那些印在封面上、栩栩如生卻不曾真實存在的虛構角色,總能令理查德不得不想起那個早晨,那個令他受夠了、永遠受夠了的日子。

03

  理查德看見父親走進主卧室的衣櫥裡,將折疊門在身後拉上。理查德五歲,大概吧……也可能六歲……總之還不到七歲。他等了五分鐘,然後十分鐘,爸爸還是沒有出來,他開始有點害怕了。他喚了一聲。他呼喚著……

  爸爸,父親沒有回答,於是他又大聲喊了一次;他的呼喚越來越大聲,他的腳步越來越靠近衣櫥,最後,十五分鐘時光逝去,他父親終究沒有從衣櫥裡出來。理查德推開折疊門,走進衣櫥,走進那幽暗的洞穴。

  接著發生了一件事。

  在推開一件件父親的花呢大衣、棉襯衫、光滑的絲質西裝和運動外套後,充塞櫥裡的布料與樟腦丸氣味開始被另一種氣味取代——熾熱的、火焰般的味道。理查德跌跌撞撞地往前鑽,大聲叫著父親的名字,他覺得衣櫥裡肯定失火了,他的父親正受困其中,因爲那味道簡直就是火災的氣味……突然間,他驚覺腳下的木板消失了,變成黑色的泥濘。許多長著複眼的詭異黑色昆蟲長腳抖動,繞著他的絨布拖鞋跳來跳去。爸爸!他尖叫起來。大衣與西裝不見蹤影,地面消失無蹤,他腳下踩的不是鬆脆的白雪,而是發臭的黑色泥濘,那些四處彈跳的噁心昆蟲,一定是從這黑泥裡孵化出來的。這裡可不是《納尼亞傳奇》裡的魔衣櫥啊。其他尖叫聲回應了理查德的叫喊——此起彼落的尖叫聲,混雜著神經質的瘋狂笑聲。一陣陰風送來縷縷灰煙,在理查德四周聚攏,他回過頭,踉蹌循原路鑽回去,伸長雙手像盲人般向前摸索,瘋狂地希望能摸到原來的大衣,再次聞到樟腦丸淡淡的辛辣氣味——

  冷不防,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腕。

  爸爸?他一面問道,一面低頭察看,看見的竟不是人類的手,而是一隻佈滿鱗片的綠色怪手,上面還有許多不停蠕動的吸盤,循著怪手往上看,延伸出一條橡皮似的長臂,沒入黑暗之中,引導小理查德的視線迎上一對眼尾高吊的鮮黃眼珠。怪物的雙眼正饑渴地凝視著小理查德。

  小理查德失聲慘叫,他掙脫怪物的掌握,胡亂撲進黑暗中……就在他的指尖再次摸到父親的西裝與運動外套時,在他聽見那令人喜悅、代表正常世界的衣架叮噹聲響時,綠色鱗片與吸盤的冰冷觸感,無聲無息滑上他的頸背……轉眼消失。

  他守候著,全身顫抖,臉色如同放涼了一整天的骨灰般死白。他在那該死的衣櫥門外又整整等了三個小時,不敢再貿然闖進衣櫥,他害怕那隻綠色的手,那對鮮黃的眼珠。爸爸已經死了,這念頭變得越來越篤定。

  直到第四個小時即將結束之際,他父親回來了,不是從衣櫥裡走出來,而是出現在卧房通往上樓的走廊那扇門口——那扇門就在理查德背後——從此以後,理查德否定任何形式的奇幻空想;面對幻想,他拒絕接受、處理,絲毫不願妥協。簡單地說,就是他受夠了,永遠地受夠了。

  那時他跳起來,奔向父親,奔向他摯愛的摩根‧斯洛特,用力抱緊他,緊到讓自己的手臂因此酸痛了一個星期。

  摩根將小理查德舉起來,爽朗地笑著,問他爲什麼臉色這麼蒼白。小理查德淺淺一笑,告訴父親也許是早上吃壞肚子,不過現在他覺得好多了,說完他在父親的臉頰上啄了一下,嗅聞父親身上混著汗水與古龍水的體味。

  那天稍晚,他收拾好自己全部的故事書——全套「小金書」① 、「我會讀書」系列童書② 、立體故事書,諸如此類,統統塞進一口紙箱,然後將紙箱搬進地下室,想道:「就算現在發生地震,地上裂開一個大縫把這些書全都吞掉,我也不會在意。說真的,那還幫了我一個大忙呢。我可因此輕鬆不少,說不定還會開心地笑上一整天,甚至一整個星期呢。」

  當然,地震並沒有發生,不過理查德因爲故事書從此封印在雙重黑暗中——紙箱的黑暗與地下室的黑暗——而感到無比暢快。他再也不曾看它們一眼,就像他從此不再走進父親的衣櫥一樣。儘管他有時會做噩夢,夢見眼眸鮮黃的怪物躲在他床底下,或是他的衣櫥裡,他也從來不曾想起那隻綠色的、佈滿吸盤的怪手,一次也沒想過,直到塞耶中學風雲變色,而他經年未用的淚腺突然爆發,令他哭倒在他的朋友傑克‧索亞的懷裡。

  他受夠了,永遠永遠受夠了。

04

  原本傑克期望,流過眼淚、傾訴過秘密之後,理查德多多少少會恢復原本那個正常、嚴謹而理性的理查德。傑克並不真的在意理查德是否對他所說的事全數買帳;他只期待理查德能夠整頓好自己瀕臨崩潰的情緒,重拾他曾令人欽佩的條理,幫助傑克想出個離開的辦法……遠遠離開塞耶中學,並在理查德變得徹底歇斯底里之前脫離他的生活。

  偏偏事與願違。當傑克試著說出自己的故事時——他想告訴理查德他也曾目擊自己的父親,菲爾‧索亞,進入車庫後卻沒有出來——理查德拒絕聆聽。那段發生在衣櫥裡的往事,這埋藏多年的秘密總算一吐爲快(多少算是抒發了點;畢竟理查德仍然頑固地認爲那是場幻覺),即便如此,理查德依舊覺得自己受夠了,永遠地受夠了。

  隔天一早,傑克下樓到理查德房裡取出自己的所有東西,還有些他認爲理查德也許需要的物品——牙刷、教科書、筆記本,和一套乾淨的換洗衣物。他決定,他們將在胖伯特寢室裡度過今天。他們要從樓上監視廣場和校門。當夜晚再度降臨,或許他們能設法逃脫。

05

  傑克翻過艾伯特的書桌,找到一瓶兒童專用阿司匹靈。他盯著藥瓶看了一會兒,覺得這些橘色小藥丸傳達出的意義,幾乎等同衣櫃上層,那個「真心關愛」自己兒子的母親,送給胖伯特當生日禮物的那一整箱甘草軟糖棒。傑克搖搖罐子,倒出六顆藥丸,交給理查德,理查德心不在焉地收下。

  「到這裡來,躺下休息。」傑克說。

  「不,」理查德拒絕了,煩躁慍怒的語氣,透露出極度不快樂。他回到窗邊。

  「我應該待在這裡監視,這樣我才能把事情詳細報告給……給……給學校的理事會。」

  傑克輕輕撫摸理查德的額頭。摸起來不熱——甚至可說是冰冷——他仍故意說道:「你燒得更厲害了,理查德。最好還是躺下來,等阿司匹靈藥效發作吧。」

  「更糟了?」理查德如獲至寶的表情顯得有些可悲,「真的?」

  「真的。」傑克認真地說,「快躺下休息吧。」

  理查德躺下之後,不出五分鐘便睡著了。傑克坐在胖伯特的安樂椅上,這椅墊幾乎和他的床墊一樣有彈性。天光逐漸轉亮,理查德蒼白的臉在晨曦中反映出蠟像般的光澤。

06

  一天也就這麼逐漸過去,四點鐘左右,傑克也沉沉睡去,醒來時已四下昏暗,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一覺無夢,能夠這麼睡他心裡很感激。看著理查德輾轉反側,傑克猜想他也快醒來了。他起身舒展筋骨,僵硬的背脊讓他蹙起眉頭。走到窗邊一看,傑克不禁睜大眼睛,呆立了半晌。他第一個閃過的念頭是:倘若我有辦法阻止,我絕對不讓理查德看到這情況。

  噢,老天,我們一定要離開這裡,事不宜遲,傑克驚慌地想著。就算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外面那群東西似乎不敢直接上門來攻擊他們。

  可是他真有必要帶著理查德離開納爾遜館嗎?他們認定他不會這麼做,傑克知道——他們算準傑克不願讓理查德出去碰見他們,受到更大的刺激。

  『騰』,傑克。你得騰走,你自己心裡也很清楚。而且你得帶著理查德一起走,因爲這地方就快瓦解了。

  不行啊。把理查德帶進魔域,肯定會讓他徹底崩潰的。

  別想那麼多了。你非這麼做不可。這是最好的辦法了——搞不好是唯一的辦法——因爲他們鐵定料不到有這招。

  「傑克,」理查德坐起來。他沒戴眼鏡的臉光溜溜的,看起來有些不自然。

  「傑克,結束了嗎?這是一場夢嗎?」

  傑克在床沿坐下,一隻手臂搭上理查德肩頭。

  「不。」他軟言撫慰,「還沒結束,理查德。」

  「我覺得我燒得更厲害了。」理查德抽離傑克的臂彎,悠悠靠近窗口,右手拇指和食指優雅地夾住眼鏡一角,調整好角度,望向窗外。灼熱的雙眼骨碌碌轉個不停。他佇立良久,接著,他做出一件完全不像他會做的舉動,令傑克幾乎無法相信面前的人是他認識多年的好友。理查德摘下眼鏡,使勁砸在地上。其中一塊鏡片應聲裂開。接著,他刻意踩過眼鏡,兩隻鏡片頓時粉碎成細小的玻璃碎末。

  最後理查德撿起眼鏡,看了一眼,毫不心疼地丢向垃圾桶,他沒丢準,眼鏡落在旁邊地上。這一刻頑固的神情凝結在理查德臉上——像是在說:我什麼都不想看了,這麼一來我什麼都不用再看了,我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受夠了,永遠地受夠了。

  「你看,」他平板地說,「我打破眼鏡了。我還有另一副,不過半個月前在體育館裡弄壞了。沒了眼鏡,我跟瞎子沒什麼兩樣。」

  傑克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然而他實在太過驚訝,一時間竟答不上話。對於理查德如此激烈的行動,他絲毫想不出半點合適的反應——這太像爲了避免自己發瘋而刻意建造的最後防線。

  「我燒得也更厲害了。」理查德說,「還有阿司匹靈嗎,傑克?」

  傑克拉開抽屜,一言不發將藥瓶遞給理查德。理查德一口吞下七、八顆藥丸,又躺了回去。

07

  夜晚逐漸加深,理查德一再承諾與傑克討論他們所面臨的局面,卻又一再食言。他表示,他無法討論關於離開的計劃,完全沒辦法,這不是個適當的時機,因爲他燒得厲害,他的身體比之前難受許多,他認爲自己也許燒到了四十度,甚至是四十一度。他說他需要多睡一會兒。

  「理查德,我拜託你!」傑克怒吼,「我快被你氣死了!我從來沒想過你會這樣——」

  「別發神經了;」理查德倒回艾伯特床上,「我只是生病了,傑克。你不能在我生病的時候,期望我跟你討論這些瘋狂的事。」

  「理查德,你希望我自己離開,丢下你不管嗎?」

  理查德側著頭,靜靜注視著傑克好一會兒,緩緩眨眼。

  「你不會的。」語畢,他倒頭入睡。

08

  九點鐘左右,整座校園再度陷入神秘的死寂,或許理查德也感應到這時不會出現任何事情威脅逼迫他搖搖欲墜的理智,便甦醒過來,坐在床沿,小腿掛在床邊晃蕩。牆上浮現棕色斑點,他瞪著污點,直到他看見傑克走向他。

  「我覺得好多了,傑克。」他遲疑地說,「但我覺得天色那麼暗,跑出去不會有半點好處,況且——」

  「我們今晚一定要走。」傑克不爲所動,「他們等的就是我們在這裡活活困死。牆上都長出黴斑了,別跟我說你沒看見。」

  理查德用微笑表現出盲目的寬容,這態度幾乎令傑克失控抓狂。他愛理查德,但這一刻他倒十分樂意揪住理查德,把他按在長滿黴斑的牆上。

  這時,突然出現又長又肥的蟲子,滑溜溜地鑽進胖伯特房裡。它們從牆上棕色的黴斑中冒出頭來,彷彿是黴斑孕育出這些生命。蟲子半身在牆裡,半身擠出牆外,不停扭動,接著落到地上,紛紛盲目地爬向床鋪。

  原本傑克已在懷疑,理查德的近視其實並不比他印象中糟糕多少,或者真的比上次見面後惡化了許多。不過這下他肯定自己最初的懷疑果然是正確的。理查德看得很清楚。不管怎麼說,至少牆上那一條條果凍般的怪東西,理查德的的確確看見了。他一邊尖叫,一邊倚向傑克,滿臉驚恐作嘔的表情。

  「有蟲,傑克!啊,天哪!有蟲!有蟲!」

  「我們只要待在房裡就沒事了——對不對啊,理查德?」傑克穩住理查德,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大力氣。

  「我們在這裡等到天亮就好了,對不對?不會有問題的,對不對?」

  肥鼓鼓的蠟白蟲子像生長過盛的蛆蟲般,成千上萬地冒出來,有些摔在地上爆裂開,其餘則繼續扭動身子,滑過地板,慢條斯理地朝兩人的方向靠近。

  「蟲子,天哪,我們要趕快出去,我們要——」

  「謝天謝地,這小子終於開竅了。」傑克說。

  他將背包掛在左手上,右手抓住理查德的手肘,拖著他走向門口。白色蟲子被他們的鞋底壓爛。這時更多蟲子像洪水般從牆上的黴斑傾洩而下,從胖伯特寢室内的各個角落泉湧而出。有些白蟲組成一道水柱,從天花板落下,蠕動著,降落在傑克頭頂和肩頭,傑克盡可能撥去蟲子,一邊忙著將尖叫失聲、腿軟的理查德拉出門外。

  總算要上路了,傑克心想,上帝保佑,我們真的要上路了。

09

  他們又來到休息室。原來,對於要如何溜出塞耶中學這事,理查德甚至比傑克還要沒概念。最起碼傑克知道一件事:他絕不會輕信那欺騙人的寧靜,傻傻地走出任何一個納爾遜館的出入口。

  透過休息室左側寬大的窗口,傑克仔細朝納爾遜館外望去,看見一棟低矮的八角形磚造建築。

  「那是什麼地方,理查德?」

  「唔?」理查德盯著窗外,膠著難行的泥濘正一寸寸緩緩吞噬黑暗的廣場。

  「那座矮矮小小的建築物。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一點點。」

  「哦,那是車站。」

  「車站是什麼?」

  「這名字已經沒有意義了。」理查德依然不安地盯著浸泡在泥漿裡的廣場,「就像我們的醫務室,以前叫做乳品廠,因爲它曾經真的是間擠奶和裝瓶的工廠。一直到一九一零年左右才改建成醫務室。這就叫傳統,傑克,它非常重要。這也是我喜歡塞耶的理由。」

  理查德悲哀地再看了浸泡在泥漿中的校園一眼。

  「總之是其中一個理由。」

  「乳品廠的由來現在我知道了,那車站又是怎麼回事?」

  想起塞耶中學與傳統,理查德的思路慢慢復甦過來。

  「斯普林菲爾德市這區曾經是重要的鐵路樞紐,」他說,「事實上,過去這裡——」

  「過去是指什麼時候,理查德?」

  「嗯,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或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你知道……」

  理查德話說一半便不了了之。他那對近視眼開始在休息室内四處游移——他在找那些蟲子,傑克猜想。一條也沒有……起碼還沒出現。不過傑克已經看見牆上依稀浮現一些棕色的影子。蟲子還沒入侵這地方,不過很快就會趕上了。

  「拜託,理查德。」傑克催促,「以前用不著別人提示,你都有辦法滔滔不絕。」

  理查德淺淺一笑。他將目光移回傑克身上。

  「十九世紀的最後二十年問,美國有三、四個重要的鐵路中心,斯普林菲爾德市就是其中一個。就地理位置來說,從斯普林菲爾德市到任何地方都很方便。」他抬起右手,像個學者似的伸出食指想將眼鏡往上推,才發現眼鏡早就不在了,他垂下手臂,樣子有些難爲情。

  「重要的鐵路幹道全在斯普林菲爾德市集散,從這裡可以通往任何地方。而這所學校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爲安德魯‧塞耶從中看見機會。他從鐵路運輸事業中賺了一大筆錢。大部分是運往西岸。他是第一個看出西岸在運輸市場上潛力不輸東岸的人。」

  傑克的腦海倏地擦亮一道火光,頓時他的想法全沐浴在這光輝之中。

  「西岸?」他的胃痙攣一下。那陣光芒在他腦海中揭露的嶄新形體究竟是什麼,傑克還無法判定,然而有個字眼突跳而出,清晰強烈得不容否定——

  魔符!

  「你剛剛是不是說到西岸?」

  「當然說了啊,」理查德奇怪地盯著傑克,「傑克,你耳朵有問題嗎?」

  「沒有。」傑克說。美國有三、四個重要的鐵路中心,斯普林菲爾德市就是其中一個…… 「沒有,我沒事。」他是第一個看見西岸運輸市場潛力的人……

  「呃,你剛才的表情夠奇怪的。」

  或者可以這麼說,他是第一個看見將貨物藉由鐵路運往外崗的潛力的人。

  傑克知道,他徹頭徹尾明白,斯普林菲爾德市迄今仍是某種樞紐,搞不好依然是某種運輸中心。也或許,正因如此,摩根的法術才會在這地方發揮這麼大的效力。

  「以前這一帶的景象就是調車場、圓形火車車庫、列車車棚、煤堆,還有綿延百萬英哩的主要幹道鐵軌和支線,」理查德的故事仍在繼續,「路中心的範圍遍及如今的整個塞耶中學。就算今天你在這裡隨便挑個地方往下挖,都還能挖到煤渣、廢鐵軌之類的東西。不過唯一的建築遺跡就只剩那棟小小的建築物了,就是車站。當然它從來都不是個真正的車站,它太小了,這點不用說,大家都看得出來。它其實是車站的辦公室,讓站長和鐵路局長在裡頭做他們令人尊敬的工作。」

  「你知道得還真不少,」傑克幾乎是機械化地做出反應——他的腦袋還沉浸在那道暴烈的強光之中。

  「這是塞耶中學歷史的一部分。」理查德簡單地說。

  「那裡現在是什麼用途?」

  「裡面是個小型劇院,專門讓話劇社製作演出的地方,不過這幾年來話劇社的運作不怎麼活躍。」

  「你說那地方上鎖了嗎?」

  「誰會沒事把車站鎖起來?」理查德反問,「除非你認爲有人會有興趣溜進去偷一九七九年製作《幻想曲》時留下的道具。」

  「所以我們進得去嘍?」

  「我想應該可以吧。可是爲什麼——」

  傑克指著乒乓球桌正後方的一道門:「那扇門後面是什麼?」

  「自動販賣機。還有一台投幣式微波爐,用來加熱點心或冷凍晚餐。傑克——」

  「我們走吧。」

  「傑克,我覺得我又開始發燒了。」理查德虛弱地微笑,「也許我們在這裡待一陣子比較好。我們今晚可以睡在沙發上——」

  「看到牆上那些棕色斑點了嗎?」傑克指著牆壁,面容嚴肅。

  「我沒戴眼鏡,當然看不到!」

  「反正牆上有斑點就是了。不出一小時,那些白色蟲子就會冒出——」

  「好吧。」理查德連忙答應。

10

  自動販賣機飄散著惡臭。

  感覺像是販賣機裡的食物全都腐壞了。乳酪餅乾、玉米片、炸豬皮,全都蒙上一層藍色黴菌。冰淇淋融化了,黏糊的奶水從甜筒販賣機面板汩汩滲出。

  傑克拉著理查德走向窗邊。他眺望窗外。從這裡便能仔細觀察車站。再遠一點,他看見車站後方的鐵絲網圍牆,還有圍牆外側,那條離開塞耶校園的聯外道路。

  「再過幾分鐘我們就出去。」傑克回頭低聲說道。他解開閂子,將窗戶往上推開。

  這學校之所以會存在,就是因爲安德魯‧塞耶從中看見了機會……你看見你的機會了嗎,傑克?

  也許他看出來了,他這麼認爲。

  「那些人在外面嗎?」理查德緊張地問。

  「沒有。」傑克只草草看了一眼。在也好,不在也好,其實都不重要了。

  美國最大的鐵路樞紐之一……在鐵路運輸上賺了大錢……大部分是運往西岸……他是第一個看見西岸運輸潛力的人……西岸……西岸……西岸……

  淤泥的潮氣加上垃圾的惡臭鑽進窗裡。傑克一條腿跨上窗台,伸出手,想要拉著理查德一起走。

  「來吧。」他說。

  理查德避開傑克的手,拉長了臉,露出恐懼的神情。

  「傑克……我不知道……」

  「這地方要垮了。」傑克說,「很快這裡也會爬滿蟲子。我們快走吧。不然讓人從窗口看見我在這裡,到時我們要像兩隻老鼠那樣偷溜出去的機會就泡湯了。」

  「我一點都不懂!」理查德哀叫道,「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他媽一點都搞不懂!」

  「別再說了,快走吧。」傑克說,「否則我就丢下你不管,理查德。我對天發誓,我真的會這麼做。我愛你,可是我媽媽命在旦夕,我會讓你在這裡自生自滅!」

  理查德注視著傑克的臉——就算沒戴眼鏡——他也明白傑克不是在開玩笑。他抱住傑克的手。

  「天哪,我好害怕。」他低聲說道。

  「勇敢面對吧。」傑克撥開理查德,從窗口跳出去。下一秒,他的鞋底已經踩上泥濘的草坪。理查德跟著跳到傑克身邊。

  「我們要跑去車站。」傑克小聲說明,「我估計這段距離大約五十碼。如果門沒上鎖就進去,如果鎖上了,就想辦法儘量躲在面向納爾遜館這邊。一旦確定沒人發現我們,附近還是很安靜的話,就——」

  「就往圍牆方向跑。」

  「對。」或者我們就要「騰」走,不過現在沒時間想那麼多。

  「我們得利用那條聯外道路。我有個感覺,只要能夠離開塞耶校園,情況就會好轉。只要走個四分之一英哩,那時候你再回頭看,一定會看見宿舍和圖書館燈火通明,就像平常那樣,理查德。」

  「那可真是太好了。」理查德求之不得的語氣,聽來令人心碎。

  「好,你準備好了嗎?」

  「應該吧。」理查德說。

  「往車站跑。跑到面向這一側的牆邊,就停下來別動。重心壓低,用樹叢作掩護。看到那些樹沒有?」

  「看到了。」

  「好……快跑!」

  兩人肩並肩,拔腿衝出納爾遜館。

11

  兩人的喘息在空氣中凝結成潔白的霧氣,腳底踩過黏糊糊的草地,還跑不到一半,教堂的鐘聲敲響,回音環蕩,令人心驚。野狗群吠,呼應著教堂的鐘聲。

  他們回來了,傑克探索理查德的手,發現理查德也在尋找他的手。兩人的手緊緊相握。

  理查德驚叫連連,試圖將傑克拖向左邊。他的手死命握緊傑克,傑克的手指擠在一起,幾乎要麻痺。一匹精瘦的白狼,模樣像是狼群的首領,從車站繞出來,正往傑克與理查德的方向奔騰。傑克發現,那白狼正是從加長轎車裡走出的老人。還有一群狼和野狗追隨在後……但傑克頓時便看清楚,他們並非全是野狗,有些是半變形的學生,還有些大約是男性教師。

  「杜弗雷先生!」理查德大叫,用另一隻手指著老人,(老天,你沒戴眼鏡也能看得很清楚嘛,理查德小子,傑克有點抓狂地想。) 「杜弗雷先生!啊,天哪,是杜弗雷先生!杜弗雷先生!杜弗雷先生!」

  於是,傑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眼見到塞耶中學的校長——灰色頭髮的嬌小老先生,大大的鷹鈎鼻,佈滿體毛的乾瘦身體,活像在街頭表演的猴子。他領著半變形的學生與野狗,四腿並用,敏捷地奔跑,頭上的學士帽流蘇瘋狂擺動,卻沒有飛落的跡象。他對著傑克與理查德露出猙獰的笑臉,長長的舌頭垂掛在嘴部中央,尼古丁的黃褐色漬痕清晰可見。

  「杜弗雷先生!啊,天哪!親愛的上帝啊!杜弗雷先生!杜——」

  理查德更加用力地向左拉著傑克。傑克個頭較高,不過理查德已慌亂得完全失去分寸。爆炸聲撼動空氣。污濁的穢氣越來越濃。傑克還聽見泥漿擠出地面,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白狼帶領的大軍越來越逼近,理查德拖住傑克,拼命想拉開距離,往圍牆方向跑,這麼做並沒有錯,卻也不是正確的辦法,因爲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車站,而非圍牆。那才是正確的地點,因爲那地方曾是美國最重要的鐵路中心之一,因爲安德魯‧塞耶從中看出西岸運輸的潛力。當年安德魯‧塞耶從這地點洞悉潛能,如今,傑克‧索亞也在此地看見他的機會。當然這一切全然出於直覺,然而傑克已漸漸開始相信,在整個宇宙中,直覺是他唯一能夠仰仗之事。

  「放了你的旅客,斯洛特!」杜弗雷口沫橫飛,「放了他!他對你來說是個大麻煩!」

  可是他們說的旅客是什麼意思?在那最後幾分鐘裡,傑克思索著這個問題。那時理查德像無頭蒼蠅似的不斷拖著傑克偏離方向,傑克則忙著將理查德拉回來,衝向那群由白狼領軍、奇形怪狀的學生與老師軍團,衝向車站。我告訴你什麼叫旅客,旅客就是乘車四處漂泊的人。旅客漂泊的起點會是哪裡?那還用說,當然是從車站出發……

  「傑克,他會咬人!」理查德尖叫。

  白狼脫出杜弗雷的形體,張開血盆大口縱身一躍,撲向兩人。傑克與理查德背後襲來一陣轟然巨響,納爾遜館像個被剖開的羅馬甜瓜,崩裂爲二。

  這下子,換成傑克死命握緊理查德的手,越收越緊。汽油彈焰光四射,狂躁的教堂鐘聲與煙火齊聲撼動夜幕。

  「挺住!」傑克喊道,「挺住,理查德,要走了!」

  那片刻罅隙間,傑克的腦中想著:風水輪流轉了,如今變成理查德是我的牲口,是我的旅客。但願上帝幫助我們兩個。

  「傑克,怎麼回事?」理查德尖叫著,「你在幹什麼?住手!快住手!住——」

  理查德仍在尖叫,不過傑克已經聽不見了——刹那間,帶著勝利的喜悅,沉重的積鬱在他腦中像一隻黑色蛋殼,應聲碎裂,進出萬丈光芒——光芒之外,還有那甜美純淨的空氣,即便一英哩外有人從田裡拔出一根蘿蔔,你都能聞到的純淨空氣。傑克突然覺得自己只要雙腳一蹬,便能輕輕鬆鬆跳躍整座廣場……甚至飛上天空,就像那些背上繫了翅膀的男人。

  哦,璀璨的光芒與清澈的空氣取代了污濁的惡臭,傑克感到自己超越了黑暗的虛空;一時間,他體内的一切全都如此透徹,充滿能量;一時間,一切的一切,幻化成一道道彩虹,彩虹,彩虹。

  終於,傑克‧索亞再度重返魔域。這回,伴隨著迴盪在空氣中,悚慄的教堂鐘聲與野狗嘶吼,傑克魯莽地穿過風雲變色的塞耶校園。

  而且這一回,他帶著摩根‧斯洛特的兒子與他同行。

  注釋:
  ①「小金書」,由金色書屋出版的系列童書,國内稱爲「金色童書」。
  ②「我會讀書」,由哈珀柯林斯出版的系列童書。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29

過門之三 摩根在美國/奧列斯在魔域

  傑克與理查德騰出塞耶中學那天早上,七點過後不久,摩根‧斯洛特開著車,來到塞耶中學大門口。他在路邊停下。他停車的位置有塊標示牌,註明「殘障車位」,斯洛特冷淡地瞟了一眼,接著將手伸進口袋,取出一包古柯鹼,用了一些。不多時,整個世界似乎變得更五彩繽紛,更有活力了。真是好東西。他好奇這東西在魔域裡能否種植,威力會不會更強大。

  加德納親自叫醒斯洛特,交代事發經過,當時斯洛特正睡在比佛利山的家中,時間是凌晨兩點——在斯普林菲爾德市則是午夜時分。電話裡的加德納語音顫抖,顯然生怕摩根‧斯洛特會大發雷霆,因爲他趕到塞耶中學時,傑克‧索亞才逃走不到一小時。

  「那小鬼……那壞透了的小鬼……」

  斯洛特並未動怒。反之,他感到異常平靜。

  這種「早就知道會這樣」的感覺,斯洛特推測,應該是來自他的另一個自我。

  「冷靜點。」斯洛特安慰地說,「我會盡快趕到。撐著點,寶貝。」

  加德納還來不及接話,斯洛特已掛斷電話。他倒回床上,雙手交握,擱在肚皮上。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飄飄然地,彷彿沒有重量……接著體内湧現一絲騷動。他聽見皮製繮繩吱嘎作響,鋼鐵車軸鏗鏘有聲,還聽見車夫的吆喝咒罵。等他重新睜開雙眼時,身份已是奧列斯的摩根。

  一如以往,最先閃現的感受總是純粹的喜悅,這讓古柯鹼的效用變得像兒童專用阿司匹靈。他的胸口變窄了,體態變得更輕盈了。動怒時,摩根‧斯洛特的心跳總是從每分鐘八十五下飆升到一百二十下,而奧列斯的心跳幾乎從來不曾超過六十五下。摩根‧斯洛特雙眼視力都是一點零,而奧列斯的摩根視力比他還要銳利清晰。他能看見每分每秒如何在馬車的輪軸飛轉間迸裂消逝,能細察出車窗飄動的布簾上每個細小網孔。古柯鹼阻塞了斯洛特的呼吸,他的嗅覺變得不太靈光;奧列斯的嗅覺敏銳到足以分辨泥土、微塵與空氣的氣息——就像能用鼻腔辨認出一顆顆細小的氣味分子。

  雙人床上還留著斯洛特的龐大軀體壓陷的痕跡,此時他坐在一張長椅上,華麗程度勝過勞斯萊斯曾出品的任何一輛名車座椅,他正往西方前進,前往外崗盡頭一個叫外崗車站的地方,尋找一個名叫安德斯的男人。他知道這些事,也完全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因爲奧列斯仍在這裡,就在他的腦袋裡——奧列斯對他說話,就像做白日夢時右腦對著理性的左腦傳送訊息那樣,音量雖低,卻無比清晰。斯洛特也曾用這種方式對奧列斯傳送訊息。那幾次是在奧列斯要遷移到如今被傑克定義爲美國國境時發生的。當一個人遷移到他的分身體内時,那狀態有點類似走火入魔,不過是良性的走火入魔。斯洛特曾經讀過不少更嚴重的案例,儘管對這題目興趣缺缺,他還是有他的看法;他認爲,那幾個被折磨得慘兮兮的可憐傻蛋,他們的意識十之八九是被另一個世界硬闖進來搭順風車的傢伙侵吞了——還有可能,其實逼瘋他們的兇手,就是美國這個世界。這個可能倒是不小,因爲這情況就曾發生在奧列斯身上,就在他頭幾次造訪美國時;雖然說,當時他興奮的程度幾乎和他的恐慌不相上下。

  馬車猛烈震動一下——在外崗,馬路就像出門時發現的寶物一樣,能夠踩在上頭都會令人心存感激。奧列斯彈飛起來,震得他的瘸腿隱隱作痛。

  「坐穩了,上帝保佑。」上方傳來車夫的聲音,他的皮鞭咻咻作響。

  「快跑啊,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死馬!跑!」

  斯洛特微笑著享受待在這裡的樂趣,就算他知道爲時不長。該知道的事他都知道了,奧列斯的聲音早在他腦中將一切傳達給他。馬車將在天亮前抵達外崗車站——另一個世界裡的塞耶中學。如果他們逗留的時間夠長,也許在那裡就能逮住那兩個傢伙;若趕不上,前面還有焦枯平原等著他們。想到理查德這時竟然和傑克那個小雜碎混在一塊兒,斯洛特不由得感到受傷與憤怒,不過,若是情勢逼使他做出必要的犧牲……畢竟奧列斯也失去了他的兒子,最終仍舊生存了下來。

  傑克能夠活到今天,理由只有一個,便是那令人憎恨的「獨一本尊」這個事實——所以每當這小兔崽子騰到哪裡,總能抵達相對的地點。至於斯洛特,卻非得出現在奧列斯所在的地方不可,結果常常距離他的目的地數英哩之外……就像現在。那回他在休息站碰上傑克算他走運,只不過傑克比他更幸運一點。

  「小朋友,你的好運很快就會用光了。」奧列斯說道。馬車又震了一下,他的臉皺成一團,不久又獰笑起來。假如沒有意外,情況將會簡單許多。

  這就夠了。

  他合上雙眼,雙手抱胸。又一陣劇痛爬上他的瘸腿,只是短短一瞬間……睜開眼睛,換成斯洛特盯著自己公寓的天花板。每次都一樣,總會有一瞬間,他會感覺到令人嫌惡的體重,刹那間全部落回身上,心臟受驚似的猛然疊跳兩下,接著加速,恢復爲斯洛特的心跳。

  他站起身,打電話向西海岸航空訂下商務噴射機的機位。七十分鐘後,他已飛離洛杉磯國際機場上空。飛機突然升空,坐在陡峭的機身中,斯洛特的感受每次都一樣——活像屁股上被綁了個火箭炮。飛機在中央標準時間五點一刻降落斯普林菲爾德市,同時間,魔域裡的奧列斯也即將抵達外崗車站。斯洛特向赫茲租車公司租了輛轎車,於是現在的他能夠來到這裡。在美國國土上旅行確實有其長處。

  他下了車,恰巧聽見晨鐘響起。他走進這個他兒子方才逃離不久的校園。

  塞耶中學一如往昔,和平常任何一個日子沒什麼兩樣。教堂鐘聲敲擊出每天早晨例行的旋律,某種傳統卻不太能辨認的曲調,聽起來有點像是《讚美頌》卻又不是。學生魚貫與斯洛特擦肩而過,前往餐廳或去做他們的晨間運動。也許他們比平常安靜了些,而且臉上均掛著某個共同的神情——蒼白,還有些微迷惘,彷彿集體經歷了一場相同的夢魘。

  他們當然都做了場噩夢,斯洛特心想。他在納爾遜館門前駐足了一陣子,望著建築物沉思。他們只是對於自己前一晚究竟過得多麼不真實渾然不察,就像所有住在世界與世界之間狹小夾縫裡的生物那樣。斯洛特信步繞到建築物一側,看著一名工友清掃散落地上的玻璃碎片,宛如一顆顆冒牌鑽石。隔著彎著腰的工友,斯洛特看進納爾遜館的休息室,看見異常沉默的胖伯特正面無表情地看著邦尼兔卡通。

  斯洛特接著望向廣場彼端的車站,他的思緒回到奧列斯第一次騰進這個世界的情況。他發現自己竟然有種懷念的感覺,倘若仔細思考,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畢竟那回他差點丢掉性命。他們兩個都差點丢了老命。不過那是五十年代中期,而今則是他本人的五十歲中期了——這改寫了一切狀況。

  想起那時候,他正在從辦公室返家途中,日頭正要開始西斜,洛杉磯沐浴在朦朧的黃色與紫色霧靄中——那年頭,洛杉磯尚未變成真正烏煙瘴氣的城市。他在日落大道上,看著巨幅看板上佩姬‧李的新專輯廣告,腦中竄起一股寒意。那感覺猶如他的潛意識突然間鑿開一口深井,冷泉噴湧,産生一種格格不入的離奇感,就好像……好像……

  (好像精液)

  ……老實說,他也說不上來那像什麼。只不過那股寒意很快變得溫暖,逐漸在他的認知中成形,他只剛好來得及明白原來是他,奧列斯,轉眼,一切全被顛覆,就像牆上的一道密門瞬間轉了一百八十度——牆的一面是個書架,另一面是個抽屜櫃,但兩者都能與房間裡的氛圍切合——這下子換成奧列斯坐在一九五二年出廠、子彈形車頭的福特駕駛座上,身穿咖啡色雙排扣西裝,繫著約翰‧彭斯科牌的領帶。奧列斯伸手摸索胯下,不是因爲不舒服,而是出於某種略帶反感的好奇——當然,奧列斯從來不知道穿内褲是什麼感覺。

  他還記得,那時汽車險些就要開上人行道,於是摩根‧斯洛特——這段時間裡,他的意志退居類似潛意識的地位——接掌了開車的任務,讓奧列斯輕鬆地跟著他上路,一面興高采烈地對著眼見的每樣事物瘋狂大笑。這段往事對摩根‧斯洛特來說也是愉快的;當時他那種雀躍的心情,就好像第一次將自己的新居展示給好朋友觀賞,並且發現對方對這房子有同樣的激賞一樣。

  奧列斯開進一家叫做胖小子的速食店,笨拙地翻扒摩根的錢包裡那些他不熟悉的紙鈔,點了一份漢堡、一客薯條,還有一杯濃濃的巧克力奶昔,這些字詞輕而易舉便脫口而出——從潛意識裡冒出,就像井底湧上的泉水。初嚐漢堡,奧列斯張嘴的第一口咬得戰戰兢兢……接著便狼吞虎嚥地將剩下的漢堡囫圇下肚,就像阿狼大口吞下他的第一個漢堡王那樣。他一手將薯條大把塞進嘴裡,另一手忙不疊地轉廣播頻道,任由音響流瀉出一連串動人的音樂,咆勃爵士、佩裡‧科莫、大樂隊,還有些早期音樂與藍調。他灌下奶昔,接著又興沖沖再點了更多食物。

  第二個漢堡才吃到一半,他——斯洛特,同時也是奧列斯——開始感到不舒服。忽然間洋蔥圈似乎變得口味太重、太過油膩;忽然間汽車廢氣的味道濃烈得無所不在。他的手臂突然奇癢難耐,於是連忙扯下身上的雙排扣西裝外套(他沒注意到自己打翻了摩卡口味的第二杯奶昔,融化的冰淇淋在椅墊上橫流)檢查手臂。醜陋的紅色腫斑長得到處都是,仍在不斷擴散。他的胃裡翻攪,急忙將身子探出窗外,不過就連他對著路邊的垃圾桶嘔吐時,他都能感覺到,奧列斯正溜出他的身體,返回自己的世界……

  「需要幫忙嗎,先生?」

  「嗯?」沉浸在往事中的斯洛特驀然驚醒,循聲望去。一個顯然是高年級生的修長金髮男孩站在他面前。他打扮得像個標準的大學預科生——襯衫領口敞開,外面套著一件無可挑剔的藍色法蘭絨外套,下半身是條褪色的李維斯牛仔褲。

  他撥開扎進眼裡的頭髮,眼裡也有那種茫然的、做了噩夢般的神情。

  「我叫埃瑟里奇,先生。我只是想問問你需不需要幫忙。你看起來……好像迷路了。」

  斯洛特面露微笑。他想說——但沒說出口——不,那只是你這麼覺得。我好得不得了。姓索亞的那個小雜碎依然逍遙在外,不過斯洛特已經徹底掌握他的動向,這表示要將傑克手到擒來是易如反掌的事,就像在他身上繫了條鎖鏈,雖然看不見,但鎖鏈畢竟是鎖鏈。

  「我在回想以前的事,想得出神了,沒什麼。」他說,「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是什麼可疑的陌生人,埃瑟里奇同學,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我兒子也是這裡的學生,他叫理查德‧斯洛特。」

  有一瞬間,埃瑟里奇的雙眼比剛才更加茫然和困惑,像迷了路似的。接著他眼睛一亮。

  「哦,理查德,我認識!」他說。

  「待會兒我會去跟校長會面,只不過想在之前到處看看。」

  「呃,那我想應該沒什麼問題。」埃瑟里奇看看手錶,「今天早上輪到我當值日生,所以假如你確定不需要幫忙的話……」

  「當然。」

  埃瑟里奇點頭示意,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便轉身離去。

  斯洛特看著他走開,接著他低頭審視自己與納爾遜館之間的地面,再次注意到玻璃碎片。看來,在納爾遜館到那棟八角形建築間的某個地點,那兩個孩子已遷移進魔域了,這假設應該十分合理——甚至比合理還要合理。如果他想,可以立刻追上去。只要走進那棟建築——門並沒有上鎖——消失,然後重新出現在奧列斯的身體恰巧所在的位置。應該會在附近;事實上,甚至有可能直接來到車站看守員的面前。這回不會再天花亂墜地遷移到距離目的地幾百英哩外的地方了,用不著風塵僕僕駕著馬車,或者更糟的情況,難堪地用上他父親戲稱爲「十一號公車」的兩條腿,辛辛苦苦彌補這段錯位的距離。

  那兩個孩子非常有可能已經走遠了,進入焦枯平原了。真要如此,那麼焦枯平原便能讓他們魂歸西天。而且陽光‧加德納的分身奧斯蒙比他還擅長嚴刑拷打,自然會逼問出安德斯得知的一切。奧斯蒙和他那畸形的兒子。所以根本用不著大費周章遷移。

  除非他想親眼看看。並享受一下變身成奧列斯那種心曠神怡的樂趣,就算只有幾秒鐘也好。當然,確認一番是免不了的。斯洛特的整個人生,便是在不斷確認各種事情的歷程中度過的。他又四下打量一遍,確定埃瑟里奇沒在附近徘徊,然後推開大門,走進車站。

  車站飄散著陰暗的黴味,卻異常令人懷念——那是陳年化妝品與帆布背景的氣味。頃刻問,他短暫湧現一個瘋狂的想法,認爲自己做到了比遷移還要了不起的事;他覺得自己搞不好穿越了時空,回到畢業之前,那段他和菲爾‧索亞都還對劇場充滿熱情的大學時光。

  等到他的眼睛適應黑暗,他看見那些不熟悉的、幾乎令人生厭的道具——一尊雅典娜石膏半身像,是愛倫坡的長詩《烏鴉》中的布景、一個奢華炫目的金色鳥籠、還有一個填滿假書的書櫃——這才想起,他其實身在塞耶中學的小劇院裡。

  他逗留了一會兒,用力吸進空氣裡的微塵,抬起眼睛,注視穿透狹小窗口落進來的陽光。塵埃懸浮在光束裡,光波擾動,色調陡然加深,變得更輝煌,像是探照燈的金光。他來到魔域了。就這麼簡單,他已身在魔域。急速轉換的過程中,有一瞬間,他感到一陣令他顫慄的喜悅。通常,一切會暫時停頓,接著他會感到一種側向滑出的移動感,察覺自己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停頓的時間間隔似乎與斯洛特和奧列斯兩人身體的實際距離成正比。斯洛特曾爲了一個有關好萊塢明星遭到狂熱忍者恐嚇的拙劣劇本出差到日本,與邵氏電影公司洽談,那一次他從日本遷移進魔域時,休止的時間拉得很長,導致他一度以爲自己就要永遠迷失在兩個世界之間荒誕虛空的夾縫中。不過這一次,他們兩人的距離如此貼近,近到讓他忍不住想起,有幾次,他幾乎覺得(奧列斯覺得)

  那感覺像極了魚水交歡時,雙方在完全相同的一刻登上歡愉的頂峰,並在性愛的喜悅中相偕離開人世。

  乾涸的顔料與帆布氣味被魔域中燈油燃燒的舒爽氣味取代。桌上的油燈微光盪漾,飄散出裊裊薄煙。他左手邊有張餐桌,盤子裡的殘羹剩菜已經凝固。桌上有三個盤子。

  奧列斯拖著他的瘸腿向前移動,他按住盤子一角,令盤子一端翹起,就著燈火端詳盤中油膩的菜渣。是誰用這盤子吃了東西?是安德斯?傑森?還是理查德……如果我的兒子還活在世上,這孩子還會有另一個名字,叫拉什頓。

  拉什頓在宮殿附近的水塘裡游泳時溺死了。那次野餐,奧列斯與妻子喝了不少紅酒。天氣很熱。他們年幼的兒子正熟睡著。午後的陽光無限美好,奧列斯與妻子做完愛也睡著了,直到他聽見兒子的哭聲驚醒過來。睡醒的拉什頓自己下水玩耍。他已經學會一點狗爬式,剛好夠他在發現自己踩不到地而驚慌失措之前,打著水游到水深超過身高的地方。奧列斯拖著瘸腿衝向水塘,跳進池裡,拼了老命游向掙扎中的兒子。都怪他的腿,若不是那條該死的瘸腿拖慢了他的速度,也許他就不會痛失愛子。等他游到兒子身邊,拉什頓已經沉向水底,奧列斯趕在最後一刻抓到他的頭髮,拖著他游回岸邊……

  六週後,瑪格麗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又過了七個月,摩根‧斯洛特的兒子在洛杉磯西塢區的基督教青年會參加幼兒游泳課時,也險些滅頂。他從游泳池裡被救出來時,已經全身發紫,模樣恰似溺斃時的拉什頓……經過救生員努力用口對口人工呼吸搶救,理查德‧斯洛特總算撿回一條小命。

  上帝自有它的安排,奧列斯心想,這時一陣鼾聲大響,他連忙轉頭察看。

  外崗車站守門人安德斯躺在角落裝疊貨品用的木板上,外罩的裙子邋遢地掀到肚臍眼,露出底下的馬褲。他身旁有個打翻的陶罐,罐裡的葡萄酒流出來,浸濕他的頭髮。

  又是一陣鼾聲,接著他呻吟一下,似乎做了噩夢。

  你的噩夢再怎麼可怕,都比不上你即將面對的遭遇,奧列斯陰狠地想道。他靠近一步,身上的斗篷翻飛,低頭睥睨安德斯的目光裡沒有半點仁慈。

  斯洛特工於制訂殺人計劃,然而一次又一次,卻是奧列斯遷移到他體内,扮演真正的劊子手,達成計劃。傑克‧索亞還是個小嬰兒時,是斯洛特體内的奧列斯在摔跤節目播報員連珠炮般的播報聲掩護下,溜進房裡企圖用枕頭悶死傑克。菲爾‧索亞在猶他州被暗殺那次,也是在奧列斯的監督下完成(當然他也監督了魔域親王菲利普‧索特雷的暗殺行動)。

  斯洛特雖然生性嗜血,到頭來,其實卻拿見血的場面沒轍,就像奧列斯對美國的食物與空氣過敏那樣。於是,每個由斯洛特精心策劃的謀殺計劃,全是曾經被譏笑爲「瘸子摩根」的奧列斯的摩根出馬搞定的。

  我痛失骨肉,他的兒子卻好好活著。索特雷的兒子死了,索亞的兒子卻仍活著。不過這項錯誤還有修正的空間。遲早會糾正過來。別妄想拿到魔符,可愛的小朋友。你們即將抵達的地方,可是瘴癘之氣橫流、魔域裡的奧特萊,而且在這兩個世界的天秤兩端,你們可都欠死神一次。上帝自會做出仲裁。

  「就算上帝不出手,我也一定會動手。」他大聲說出口。

  躺在木板上的男人又唉哼一聲,彷彿聽見了這句話。奧列斯又向安德斯走了一步,也許原本打算一腳將他踹醒,卻突然打住,側過頭,細聽遠方傳來的聲音。馬蹄嗒嗒、鞍具互相碰撞,叮噹作響,還有馬匹粗啞的嘶吼。

  奧斯蒙來了。很好。讓奧斯蒙打點這裡就夠了——他本人對於拷問宿醉的傢伙,本來就沒什麼興趣,更何況這傢伙會吐出什麼狗屁,他十之八九都預料得到。

  奧列斯一瘸一拐穿過車站,走回車站門口,打開門,望著魔域的朝陽,將天空暈染成粉嫩的蜜桃色。馬車聲是從這方向——日出的方向——傳來。他放縱自己啜飲甜美的晨曦好一會兒,接著轉身面向西方,這邊的天空仍像剛撞出的瘀傷,一片青紫。大地黝暗……除了乍現的曙光衝出東方地平線,拖曳出好幾道彼此平行的光痕。

  孩子們,你們已敲開了死神的大門,奧列斯心滿意足地沉吟著……接著又浮上另一個念頭,讓他覺得更加痛快:搞不好,死神早就將他們帶走了呢。

  「好極了。」奧列斯說完,閉上雙眼。

  下一刻,摩根‧斯洛特睜開眼睛,他的手正握著塞耶中學小劇場的大門門把,就要踏上返回西岸的歸途。

  說不定還有足夠時間來場懷舊之旅,他盤算著。去趟加州,看看那個叫文都岬的小地方。或許還可以先往東走——拜訪一下女王——接著……

  「海邊的空氣,」他對著雅典娜石膏像說道,「對我的健康有益。」

  他掏出口袋裡的小藥瓶,又吸了一管古柯鹼(這時已完全忽視陳年化妝品與帆布的氣味了),精神奕奕地走下山坡,回到車上。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31

《第四部 魔符》


第三十四章 安德斯

01

  傑克仍死命跑著。他赫然發現,雖然兩條腿還沒停下,身體卻是騰空的,就像卡通人物從兩千英呎高空墜落前,還有時間先錯愕地扮個鬼臉。只不過傑克騰空的高度不到兩千英呎。他腦袋裡還有餘暇——剛剛好夠——察覺到,原本奔跑的地面消失了,下一秒,便整個人驟降四、五英呎,奔跑的腳步倒是沒有停下。落地之後,他踉蹌著仍繼續向前跑,本來還有可能站穩,接著卻換成理查德落下來,壓在他身上,於是兩人一起撲倒在地,翻了個大筋斗。

  「小心,傑克!」理查德尖叫著——儘管他這麼說,不過他顯然並沒有遵照自己提出的建議,因爲他兩眼閉得死緊。

  「當心那匹狼!當心杜弗雷先生!當心——」

  「理查德,他們全都消失了!拜託你睜開眼睛看一下!」傑克自己都還沒時間好好看看周圍,不過他知道自己成功了——空氣溫暖芬芳,除了微風偶爾拂動,捎來暖意,這個夜晚靜謐得近乎完美。

  「小心啊,傑克!小心,傑克!小心!小心——」

  猶如盤桓不去的恐怖回音,理查德的腦袋裡還聽得見納爾遜館外那群半人半狗的怪物,齊聲高喊著:醒來、醒來、醒來!拜託、拜託、拜託!

  「要小心啊,傑克!」理查德哀號。他的臉埋在地上,模樣活像過度狂熱的穆斯林,決意求得真主阿拉的垂青。

  「小心!有狼!級長!還有校長!小——」

  傑克生怕理查德真的發瘋了,於是揪住他的領子將他拉起,用力甩了他一巴掌。

  理查德頓時啞口無言。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傑克,傑克則看見自己手掌的形狀逐漸在理查德臉頰上浮現,像塊暗紅色的刺青。不過好奇心轉眼便取代了愧疚感,傑克急著想知道他們確切的所在地。天還沒全黑,否則他不會看見理查德臉上的手印。

  答案一部分來自他的内心——答案是肯定的,無須質疑……至少,就目前的情況看來的確如此。這裡是外崗,傑克。你們來到外崗了。

  但在仔細思考清楚他們的處境之前,他還得先搞定理查德才行。

  「你沒事吧,理查德?」

  理查德既驚訝又受傷地望著傑克。

  「你打了我,傑克。」

  「我是打了你。但是當你身邊的人歇斯底里的時候,就該這麼處理吧。」

  「我才沒有歇斯底里!我從來不會歇斯底里,我這輩子——」理查德話說一半便跳起來,慌張地左顧右盼。

  「那匹狼呢?我們得當心那匹狼,傑克!只要我們爬過圍牆,它就追不上我們了!」

  剛才要是傑克沒有捉住理查德,將他拖回來,理查德可能早就盲目地衝進暗處,拼命想翻過那道如今已在另一個世界的圍牆了。

  「那匹狼已經不在了,理查德。」

  「呃?」

  「我們成功了。」

  「你在說什麼——」

  「魔域啊,理查德!我們到了魔域了!我們騰過來了!」而且我的手差點被你弄脫臼了,你這個懷疑論者。傑克揉揉酸痛的肩膀。下回如果我還要帶人進魔域,我會帶真正的小孩,一個還相信聖誕老人和復活節兔子的小孩。

  「這太荒謬了。」理查德緩緩吐出這幾個字,「世界上根本沒有魔域這種地方,傑克。」

  「如果沒有,」傑克冷冷地說,「那爲什麼那匹大白狼,現在沒有叼著你的屁股?還有你那該死的校長呢,人在哪裡?」

  理查德瞪著傑克,張口想說些什麼,隨即又閉上。他前後打量,這時神智稍微清楚了些(至少傑克這麼希望)。傑克也跟著四下張望,同時享受著溫暖乾淨的空氣。摩根和他手下那群兇神惡煞也許隨時會追上來,然而這一刻實在很難不放縱自己奢侈地享受一番,重回魔域所帶來的純粹而原始的愉悅。

  他們在一片田野中。透著淡黃的草尖結穗累累——不是小麥,不過看樣子是類似的東西,總之是某種可以吃的穀物就是了——四面八方朝向夜空伸展。柔和的晚風吹送,長草搖曳,翻滾出神秘而美麗的波浪。他們右手邊是座低緩的小丘,一棟木屋座落在小丘上,屋前架著一根燈柱,球形玻璃罩裡鮮黃的火焰,明亮銳利得幾乎令人難以直視。傑克發現那棟木屋是八角形。燈火圈出一塊圓形範圍,這兩名進入魔域的少年,正好落在這圓圈的最外圍——光輪對岸的某個形體投射出幽微銀光,像是某種金屬……不久傑克便了然於胸。他感覺到的不是驚奇,反而更像是原本的預期得到印證的成就感。就像兩塊巨大的拼圖,一塊屬於美國,一塊屬於魔域,在這一刻終於密實地拼合起來。

  那是鐵軌。儘管在黑暗中要辨認出方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傑克認爲自己知道那鐵軌通往何處:西方。

02

  「走啊!」傑克說。

  「我不想上去那裡。」理查德說。

  「爲什麼?」

  「太多莫名其妙的怪事了。」理查德舔了一下嘴唇,「那棟房子裡搞不好也有怪東西。野狗啊、瘋子啊。」他再度沾濕嘴唇,「還有蟲子。」

  「我說過,我們現在在魔域裡,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全都沒了——這裡很安全。拜託,理查德,你聞不出來嗎?」

  「這世界上沒有魔域這種地方。」理查德尖聲嘟囔。

  「看看你四周。」

  「不要。」理查德的音調拔得更高,簡直就是個執拗得令人氣結的小孩。

  傑克扯下一把穗鬚濃密的長草。

  「你看這個!」

  理查德別過頭。

  傑克必須強逼自己,才能嚥下那口想要抓住理查德,把他搖醒的怒氣。

  他丢掉野草,在心裡默數一到十,然後走上小丘。低頭一看,他發現自己身上穿著類似牛仔護腿用的開襠皮褲。理查德的打扮和他差不多,脖子上圍了條紅色大領巾,看起來就像雷明頓① 畫中的人物。傑克伸手摸摸脖子,發現自己也繫著條領巾。順勢往下摸索,邁爾斯‧基格送他的毛呢大衣這時已變成一條類似墨西哥披肩的大毛毯。我敢打賭,我這模樣鐵定像是塔可鐘② 的廣告代言人,他揣度著,兀自笑了起來。

  傑克丢下理查德不管。他走上小丘時,驚慌失措的表情,爬上理查德臉龐。

  「你要去哪裡?」

  傑克回頭望望理查德,走了回來。他兩手搭上理查德的肩膀,嚴肅的眼神望進理查德眼眸深處。

  「我們不能留在這裡。」他說,「他們之中一定有人看見我們騰走。也許他們沒辦法馬上追過來,當然也有可能隨後就到。我不敢確定。我對這世界的運作邏輯了解的程度,跟個五歲小孩對磁力學的認識差不了多少——不過五歲小孩起碼知道,磁鐵有相吸的一面和互斥的一面。而至少就現在的情況來說,我知道這麼多就夠了。我們不能傻傻待在這裡。報告完畢。」

  「這一切都是我的夢,我知道我在做夢。」

  傑克對著那棟外觀搖搖欲墜的木屋點點頭。

  「你可以跟我走,也可以留下來。假如你想待在這裡,等我看過那裡頭的狀況之後,再回來找你。」

  「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沒戴眼鏡的理查德裸露的雙眼睜得老大,呆板的眼神依稀像是蒙上一層灰。他抬頭仰望魔域漆黑的天空,群星羅列的陣式奇異而陌生,他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

  「我發燒了。是流行性感冒。最近很多人感冒。這是發燒引起的幻覺,你是我幻覺裡的一個角色,傑克。」

  「有機會的話,我會請人把我的演藝協會資料卡送去給《幻覺角色風雲》雜誌社的人參考參考,」傑克說,「至於現在呢,不如你就先待在這裡等我好嗎,理查德?假如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你根本什麼都不用擔心。」

  傑克爬上小丘,走到一半,理查德跟了上來。

  「我說過我會回去找你啊。」傑克說。

  「我知道。」理查德說,「我只是覺得一起看看也好。反正是做夢嘛。」

  「也好,等一下如果遇到任何人,記得閉緊嘴巴。」傑克說,「我想那裡面有人——我剛才好像看到有人從窗口望著我。」

  「你打算怎麼辦?」理查德問。

  傑克微笑。

  「見機行事,理查德小子。」他說,「打從我一踏出新罕布夏,一路就是這麼闖蕩過來的。見機行事。」

03

  兩人來到木屋前廊。緊張兮兮的理查德牢牢抓住傑克不放。傑克不耐煩地轉過頭。理查德的「堪薩斯市神爪」一下就失去新鮮感,變成老套煩人的招式了。

  「怎麼了?」傑克問。

  「這只是個夢,」理查德說,「我可以證明。」

  「怎麼證明?」

  「我們現在說的不是英語,傑克!我們在說某種不一樣的語言,說得非常流利,可是不是英語!」

  「是啊,」傑克說,「很怪,對不對?」

  語畢,傑克繼續登上前廊的階梯,抛下身後張著嘴、目瞪口呆的理查德。

04

  又過半晌,理查德回過神來,慌慌張張追著傑克爬上台階。台階木板早已鬆動變形,滿是傷痕裂縫。方才在田野中見到那些結了穗殼的野草,鑽出夾縫往外生長。遠遠的暗處,兩個男孩隱約聽見催人欲睡的蟲鳴——不像蟋蟀叫聲那樣清脆嘹亮,而是更溫潤甜美的聲音——這裡太多事物比我原來的世界要好,傑克心想。

  木屋外的燈柱這時已在兩人後方;影子落在他們跟前,早他們一步穿過前廊,然後向右歪折,登上台階。門上掛著一塊老舊褪色的招牌,上面的字跡一開始在傑克眼裡看來簡直就像用西裡爾字母寫的俄文一樣無法理解,後來字體逐漸清晰,顯現的内容倒不令人意外:車站。

  傑克抬起一隻手正想敲門,接著念頭一轉,搖了搖頭。不。用不著敲門。這裡可不是什麼私人寓所;門牌上寫的是「車站」,意味著這地方就像灰狗巴士、美鐵的車站,或是讓人搭上「帶您翺翔友善的天空」的聯合航空班機的機場那樣的場所。

  他直接推開門。友善的燈光和毫不友善的吼叫聲同時轟然而出。

  「走開,你這魔鬼!」沙啞的聲音嚷道,「走開,我一早就會出發!我發誓!火車在車棚裡!走開!既然答應過你,我說到做到,所以現在你走吧……走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傑克皺起眉頭。理查德吃驚地張大嘴。屋裡很整潔,但十分老舊。木板嚴重變形,牆面看起來像是掀起一波波漣漪。其中一面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驛馬車畫像,大得幾乎像艘捕鯨船。一座古老的櫃台橫在廳堂正中央,將廳堂一分爲二,櫃台表面和牆面一樣皺得波浪起伏。櫃台後方牆上掛著一塊石板,標示著一欄「進站時間」和一欄「出站時間」。看著那塊歷史悠久的石板,傑克猜想,應該已經許久沒有任何人在上頭寫字了;他覺得,如果現在有人想在上頭寫幾個字,哪怕用的是柔軟的粉筆,那塊板子也會應聲粉碎,崩落到同樣老朽的地板上。

  櫃台邊緣擺著一個沙漏,傑克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沙漏——幾乎和容量兩夸脫的香檳酒瓶一樣大,裡頭裝滿了綠色細沙。

  「別煩我,行不行?我答應過就一定會去!拜託你,摩根!你行行好!我已經答應你了,如果不相信,去看看車棚就知道!火車已經準備好了,我對天發誓!」

  這話說得又慌又急。說話的是個體型龐大的老人,他正蜷縮在右邊最深處的角落。傑克估計這老人的身高至少有六英呎三英吋——就算眼下這身形縮成一團,天花板距離他的頭頂也不過四英吋左右。年紀看起來大約有七十歲,也可能是保養得很好的八十歲。雪白的鬍鬚柔細得像嬰兒的頭髮,從眼袋下方如瀑布般直瀉胸前。他的肩膀寬闊,雖然現在垮得像經年累月被迫背著重物而弄壞了肩骨似的。他穿著一件白色褶裙,裙上綴滿紅色繡線,臉色蠟黃,眼角的魚尾紋又深又長,額上的皺紋則像地表上一座又一座深谷。老人揮舞著一根粗大的拐杖,表情卻害怕得要命,不構成任何威脅。

  老人提到理查德父親的名字時,傑克警覺地瞟了理查德一眼,不過目前的理查德似乎沒有足夠的神志留意這種小細節。

  「我不是你心裡想的那個人。」傑克說著,往老人的方向靠近。

  「走開!」他厲聲喊道,「別想騙我!魔鬼都會戴著友善的面具,我知道這種把戲!走開!我說了我會去,火車也早就備妥了!我言出必行!你快走開吧,行不行?」

  傑克的背包這時已變成一個布袋,掛在他手臂上。走到櫃台邊時,傑克將手探進袋裡摸索,撥開鏡子和一些竹錢,握住他想找的東西。那是好久以前,費朗隊長送給他的東西,那枚一面雕著女王肖像、一面是鷹頭獅身獸的銀幣。他將銀幣往櫃台上重重一拍,昏黃的燈光烘托出勞拉‧德羅希安細緻的輪廓——那酷似母親的容貌又一次令傑克震懾。她們兩人打從一開始就這麼像嗎?還是在我越思念她們的時候,心中就越強化她們的相似之處?又或者,其實是我自己無形中將她們的形象結合在一起,將她們視作同一個人?

  傑克越往前靠近櫃台,老人往後縮得越遠,幾乎像是要把自己擠進牆裡,就這麼穿牆而出逃離現場。他的嘮叨變成一道歇斯底里的洪流。當傑克將銀幣拍在櫃台上,擺出西部片裡的壞蛋到酒吧買酒的狠樣時,老人頓時噤若寒蟬。他瞪著銀幣,兩眼越睜越大,積著唾沫的嘴角扭曲。他暴凸的雙眼移向傑克臉上,這才第一次看清楚傑克。

  「傑森,」老人細小的聲音顫抖著。先前那虛弱的叫囂平息了。此時的顫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出於敬畏。

  「傑森!」

  「不,」他說,「我叫——」他臨時住口,明白當他用這奇異的語言說出口時,那個字眼將不是傑克,而是——

  「傑森!」老人哭喊著跪倒在地,「傑森,您總算來了!您來了,我們都有救了,啊,我們有救了、有救了,一切都要變好了!」

  「嘿,」傑克說,「嘿,說真的——」

  「傑森!傑森駕到了,女王有救了,啊,一切都要變好了!」

  比起剛才那種恐懼的反抗,老人突然態度劇變,流露出無限崇敬,傑克一時間反而不知該怎麼應付才好,他轉過頭尋找理查德……結果沒有半點幫助。理查德不知何時已在大門左邊的地板上躺了下來,看不出是真睡還是假寐。

  「該死。」傑克咕噥。

  老人雙膝跪地,哭哭啼啼。情勢急轉直下,從原本單純的荒謬,變成了徹底的滑稽可笑。傑克找到一個可以往上拉開的隔板,走進櫃台後方。

  「啊,忠心的僕人,快起身。」傑克不禁頑皮地納悶,耶稣基督或釋迦牟尼有沒有遇到過這種困擾,「快站起來吧,老傢伙。」

  「傑森!傑森!」淚流滿面的老人低下頭,雪白的頭髮覆蓋著傑克穿著涼鞋的雙腳,他開始親吻傑克的腳——可不是蜻蜓點水那種輕吻,而是躲在乾草棚裡偷情時啾啾有聲的激情狂吻。傑克無奈地咯咯笑起來。他費盡艱辛讓兩人一起逃出伊利諾州,來到這裡,外崗的某處,長滿說像小麥又不是小麥的穀物的大片田野一角,這棟隨時會垮下來的車站裡,這會兒理查德卻躺在門邊睡大覺,他面前還有個奇怪的老人親著他的腳,鬍子搔得他癢得不得了。

  「平身!」傑克咯咯笑著吩咐老人。他往後退,卻撞上櫃台。

  「平身,我的忠僕!夠了,快給我站起來!」

  「傑森!」啾!

  「我們有救啦!」

  啾—啾!

  一切都要變好了,老人的嘴唇貼上他露出涼鞋的腳趾時,傑克一邊笑個不停一邊胡亂想,不知道魔域裡有沒有發行羅伯特‧彭斯③ 的詩集,不過我猜他們鐵定都讀過——

  啾—啾—啾!

  噢,別再來這套了,我真的承受不起。

  「平身!」他扯直嗓門大喝一聲,老人這才站了起來,全身顫抖,老淚縱橫,無法直視傑克的眼睛。但他寬大的肩膀總算稍微抬起來了,臉上那淒惶的表情也退去了,傑克爲此寬心不少。

05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傑克才有辦法讓老人與自己順暢地對話。否則傑克一開口想與這位負責看守車站、名叫安德斯的老人說話時,安德斯總會先冒出一大串「哦!傑森殿下!天哪!您真是偉大!」之類的歎息,這時傑克還得盡快撫平他激動的情緒……當然還得阻止他又開始親吻起傑克的腳趾。不過話說回來,傑克挺喜歡這老人家的,也免不了對他抱著一份同情。要體會他的感受,只要想像一下,耶稣基督或釋迦牟尼,突然出現在自助洗車場或學校餐廳的人龍裡,那光景便行了。還有一件他不能不承認的事實:在傑克心中,有某部分對安德斯這種表現,其實並不感到驚訝。他仍然認爲自己是「傑克」,然而,一點一滴地,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像另一個人。

  而他已不在人世了。

  這是事實,無可否認的事實。傑森已死,而奧列斯的摩根八成與傑森的死有幾分關聯。不過像傑森這種角色,總會有某些辦法能夠重返陽世的,不是嗎?

  傑克倒不覺得這段和安德斯一來一往、想辦法讓他好好說話的時間浪費了,因爲趁這段空檔,他確定理查德並非假裝,而是真的睡著了;這不能不說是個好現象,畢竟安德斯對摩根可說抱怨連連。還有一段,安德斯說到這地方是魔域邊陲的最後一站——它有個用魔域語念來音韻動人的名字:外崗車站。然而出了這裡,便是恐怖的蠻荒之地。

  「有多蠻荒?」傑克問。

  「我也不知道。」安德斯點燃煙斗。他的視線沒入黑暗中,神情淒涼。

  「有關焦枯平原的傳聞不勝枚舉,每個版本都不盡相同,不過開頭總是一樣的:『我認識一個人,他曾經遇上一個在焦枯平原邊界迷失了三天的旅人,而那迷途的旅人說……』可是,從來沒有一個故事的開頭是:『有一次,我在焦枯平原的邊界迷路迷了三天……』你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是吧,傑森殿下?」

  「我明白。」傑克回答。焦枯平原。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就足以讓他頸背汗毛直豎,手臂上起雞皮疙瘩。

  「所以說,沒有人確切知道焦枯平原的情況?」

  「衆說紛纭,沒人有確切的把握,」安德斯說,「不過只要其中有一丁點是真實的——」

  「你聽說過些什麼?」

  「那裡的景象詭譎駭人,可怕到連奧列斯建造的火淵都顯得見怪不怪。火球在山丘和曠野上滾動,後面拖著長長的黑尾巴——白天時看起來是黑色的,不過我也聽說,那些尾巴入夜之後會發光。假如有人不小心太接近那些火球,一定會大病一場。頭髮掉光,全身皮膚腫脹生瘡,接著開始嘔吐;也許有康復的機會,不過大部分結局都是,嘔吐接連不斷,直到胃腔破裂、喉嚨潰爛,然後……」

  安德斯站起來。

  「殿下!爲什麼您臉上出現這表情?您在窗外看見什麼了嗎?您在那罪該萬死的鐵軌上看到什麼妖魔鬼怪了嗎?」

  安德斯恐慌地探看窗外。

  輻射感染,傑克暗忖。他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可是他所描述的,幾乎百分之百是輻射感染造成的症狀。

  去年傑克參加了一個自然科學研習營,他在裡面學過有關核武器和暴露在放射線下所造成的後果等等相關知識——無論是有心或無意,總之傑克的母親曾經參加反對核武器與核電廠增建的運動,因此當時傑克學得格外用心。

  多麼吻合!用輻射污染來解釋焦枯平原的情況是多麼合理的答案!隨即他又想通了另一件事:西部是第一個被用來進行核彈測試的地方——軍方在荒涼無人煙的西部放置了許多人體模型,並將計劃投擲在廣島的原子彈模型懸掛在高塔上進行試爆,以此估測爆炸的實況和殺傷力。最後他們回到猶他州與内華達州,在美國僅存的真正淨土上,建造地下基地,繼續進行核武器測試。傑克知道,在那一大片山巒起伏、貧瘠崎嶇的不毛之地上,軍方擁有許多土地,而他們在那裡進行測試的,可絕對不止是核武器。

  假如女王駕崩了,摩根會把多少那該死的鬼東西弄進魔域裡?他又已經弄了多少進來呢?這條驛馬車道與鐵路接軌的路線,會不會就是他運輸系統的一部分?

  「您的氣色很糟,殿下,真的很糟。您的臉色白得像張紙似的。我發誓,我沒胡說!」

  「我沒事。」傑克悠悠答道,「坐著吧。繼續說你的故事。打個火,你的煙斗快熄了。」

  安德斯取下嘴裡的煙斗,重新點燃,目光從傑克再度移向窗外……這時他臉上的神情已不再只是空虛絕望,還添了幾分憂懼。

  「不過我想很快地,我就會知道那些傳聞究竟有幾分真實性了。」

  「此話怎說?」

  「我天一亮就得出發了。」安德斯說,「奧列斯的摩根的邪惡列車,現在就停在車棚裡,明天一早,我得載著他那一車天曉得有多可怕的鬼東西,穿越焦枯平原。」

  傑克瞪著老人,他的血液直衝腦門,心臟撲通作響。

  「去哪裡?要去多遠?到海邊嗎?到大水邊?」

  安德斯慢吞吞地點頭。

  「哦,是的。」他說,「到大水邊。而且——」他的聲音往下一沉,轉變成無力的低語,雙眼骨碌轉向漆黑的窗景,彷彿擔心無名鬼怪正在窗外偷窺,竊聽他的談話。

  「到了之後,摩根會來接應,然後把車上的貨卸下來。」

  「卸到哪裡?」傑克問。

  「闇黑旅店。」安德斯顫抖著,低聲說出答案。

06

  傑克覺得自己肚子裡又躥上一陣捧腹大笑的衝動。闇黑旅店——這簡直就像一本驚悚小說的書名嘛。可是……可是……飯店正是這一切的起點,不是嗎?大西洋海岸線上,新罕布夏州的阿蘭布拉花園飯店。難道說,在太平洋沿岸,也有另一間旅館,也許又是一間疊床架屋的古老維多利亞式建築?那注定會是他這趟奇異、漫長旅程的終點嗎?在一間類似阿蘭布拉、附近還有座荒蕪遊樂園的旅館裡?這想法儘管奇怪,卻精準無比地充滿莫名的說服力,甚至讓他想起魔域與他的世界裡,人們擁有彼此的分身這件事……

  「爲什麼這樣盯著我,殿下?」

  安德斯語帶微慍。傑克連忙移開目光。

  「不好意思,」他說,「我只是在想事情。」

  他安撫地笑笑,安德斯也回以簡短的一笑。

  「對了,我希望你別再這麼叫我了。」

  「叫您什麼,殿下?」

  「別叫我殿下。」

  「殿下?」安德斯看來滿臉疑惑。他不是在複誦傑克的話,而是在要求傑克解釋。傑克覺得,假如他再繼續堅持下去,兩人的對話就要陷入那種「什麼?什麼?什麼?」的鬼打牆窘境裡了。

  「算了。」傑克說道。他向前傾身,「我希望你將所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我。辦得到嗎?」

  「我會盡力,殿下。」安德斯回答。

07

  安德斯娓娓道來,開始時,他說得很慢。他這輩子都獨自住在外崗,平常不習慣說那麼多話。此時在一個男孩的要求下開口,而對方在他心目中又擁有高貴的地位,甚至像個神祇般令他崇拜。一步一步,他說得越來越快,這則充滿不確定的情節,卻又令人激動不已的故事,臨近尾聲時,他已是口若懸河,噴湧而出。儘管老人說話的口音很重,令傑克不斷聯想起羅伯特‧彭斯那種混濁的蘇格蘭顫音,要聽懂話的内容,對他來說倒不是什麼大問題。

  安德斯認識摩根的理由很簡單,因爲摩根是稱霸外崗的外崗之王。他的全名「奧列斯的摩根」其實沒有聽起來那麼神氣,不過是描述了實情,意思就和他「外崗之王」這稱號差不多。

  奧列斯是外崗極東的軍事訓練基地,也是那塊長滿野草的偌大荒地上,唯一有組織的軍事營地。由於摩根對奧列斯的掌控極其嚴密而徹底,外崗的其他區域便自然而然臣服在他的權威之下。此外,過去十五年間,不斷有墮落的壞狼轉而效忠摩根。

  起初這問題並不嚴重,因爲投誠的壞狼爲數不多(安德斯的口音老是讓傑克把「壞狼」聽成「灰狼」)。不過最近幾年他們集結的數量越來越龐大,安德斯聽說,自從女王病了之後,專司畜牧的狼族有一半以上的族人受到惡魔引誘而腐敗。

  安德斯說,聽命於奧列斯的摩根的不只狼族,還有別的物種,更可怕的物種——傳說中光是看上一眼便能把人嚇得魂飛魄散的恐怖生物。

  傑克想起埃爾羅伊,奧特萊酒館那可怕的怪物,不禁打了個冷顫。

  「這地方有名字嗎?」傑克發問。

  「殿下?」

  「我們所在的這地方,也有名字嗎?」

  「不算有,殿下,但我聽說過,有些人管這地方叫神忘嶺。」

  「神忘嶺。」傑克唸出這名字。雖然還很模糊,也許還有許多誤差,但魔域的地理形貌終於在傑克腦中凝聚出完整的輪廓。魔域與美國國土東半部對應;外崗與美國中西部和廣袤的平原(神忘嶺?伊利諾州?内布拉斯加州?)對應;至於焦枯平原,則與美國西部相對應。

  他凝視安德斯良久,篤直的目光,讓這車站守門人再度不安地扭動起來。

  「抱歉。」傑克說,「請繼續。」

  安德斯的父親是最後一名從外崗出發、「開往東方」的驛馬車駕駛,當時安德斯便跟在父親身邊當學徒兼助手。不過那年頭東方局勢不穩,時有叛亂騷動;老國王遇刺,加上隨後那場戰爭,似乎便是亂局的開端。雖然戰事在勞拉女王登基後平息,然而各地動亂卻如雨後春筍般漸行活躍,並逐步跨出焦枯平原那蠻荒之地,推展向東方。安德斯說,不少人堅信,西方是所有邪惡勢力的肇發之地。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傑克表面上這麼說,心裡卻知道自己其實明白。

  「就是那土地的盡頭。」安德斯說,「在大水邊緣。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邪惡的發源地,在另一個世界中,正是我父親進入這世界的起點……父親、我、理查德,還有……摩根,那個自大妄爲的『屎』洛特。

  安德斯繼續說道,外崗早已禍事臨頭,而半數狼族也墮落變節了——墮落到什麼程度,他也不十分確定,不過這位年邁的車站守門人告訴傑克,假如腐壞不能盡快停止,也許他們將因此全數滅亡。叛亂勢力不但侵入外崗,如今甚至逐漸深入東方,而他聽說,身處東方的女王已病入膏肓。

  「那不是真的吧,殿下?」安德斯幾乎帶著哀求的語氣問道。

  傑克看著他。

  「我應該知道答案嗎?」他反問。

  「啊,當然,」安德斯說,「您不是她的兒子嗎?」

  一時間,整個世界彷彿安靜下來。就連田野中的蟲鳴都靜止了。理查德也像是靜止在兩次沉重混濁的呼吸之間。

  就連他自己的心跳都似乎靜止了……也或許,真正靜止下來的,其實只有他的心跳。

  接著,他用無比平靜的語氣說:「是……我是她的兒子。此外……她確實病得很重。」

  「她會死嗎?」安德斯追問,這時他毫無保留地露出懇求的目光。

  「女王會死嗎,殿下?」

  傑克微微一笑,答道:「一切都還在未定之天。」

08

  安德斯說,亂局萌芽的最初,奧列斯的摩根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邊疆營長,父親是個蓬頭垢面、渾身油臭味的滑稽人物。摩根的父親在世時人人視他爲笑柄,甚至連他的死法都被傳成一則笑談。

  「他喝了一整天的蜜桃酒,喝到肚子疼,結果拉肚子拉到命都沒了。」

  父親的可笑形象爲摩根的聲望蒙上一層陰影,父親死後,原本人們也打算繼續將兒子當成笑柄看待,不過在奧列斯地區開始採用絞刑後,便再也不曾傳出嘲弄摩根的笑聲。等到老國王去世後的幾年間,騷亂逐漸興起,摩根的勢力也隨之迅速躥升,就像天上升起一顆捎來惡兆的兇星。

  當然最初這在外崗顯得微不足道——安德斯表示,這空曠無垠的荒野讓政治顯得不值一談。對大家來說,唯獨狼族的變化會造成實質上的影響,不過既然那些變節的壞狼都遷移到「異地」去了,就連這影響也像是不痛不癢(「這對我們沒多大差別,殿下。」傑克堅信自己聽到了這句話)。

  又過了一陣子,在女王病倒的消息總算傳到偏遠的西邊後不久,摩根從東部的火淵裡集結了一群相貌畸形的奴隸送到西邊;負責監督遣送工作的便是歸順摩根麾下的惡狼和一些醜陋的怪物。他們的總指揮是個帶著鞭子的惡棍,偶爾身邊會跟著一個骨瘦如柴、有幾分陰森氣味的小男孩。運送奴隸工作初期,那惡棍經常出現,在那可怕的數月間,安德斯總是躲藏在外崗車站南方五英哩左右的家裡,沒多久惡棍失去了蹤影,這讓安德斯感到高興。有傳聞說摩根策動的叛變已到了箭在弦上的緊張態勢,所以才將那惡棍召回東方輔佐。安德斯不確定這傳聞有幾分真實,也不在意;他只爲了惡棍的離去覺得開心不已。

  「那個人,」傑克質問,「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清楚,殿下。狼族叫他『執鞭人』,奴隸就只管他叫魔鬼。我想他們說得都對。」

  「他的穿著是不是很講究?絲絨大衣,鞋面上還有扣環,是不是?」

  安德斯連連點頭。

  「他身上是不是灑了很多香水?」

  「哦、哦!是的!」

  「他的鞭子尾端岔成很多細小分枝,分枝末梢還鑲著鐵刺?」

  「是的,殿下。那是魔鬼的鞭子。而且他使起那鞭子時可厲害了,沒錯,就是這樣。」

  他說的是奧斯蒙。是陽光‧加德納。他原本在這裡,替摩根打理某些事情……後來女王病了,奧斯蒙被召回宮殿,就是我第一次和奧斯蒙打交道那次。

  「他的兒子,」傑克問,「看起來什麼樣子?」

  「皮包骨。」安德斯慢慢說道,「有隻眼睛像浸滿了水,老是漂浮不定。我只記得這麼多。他……殿下,執鞭人的兒子很少抛頭露面。雖然他手上沒有鞭子,但比起他的父親,狼族似乎更怕他。他們說他很陰暗。」

  「陰暗。」傑克說。

  「是的。這個詞是用來形容一個人很難看清楚,無論你再怎麼費心去看,都摸不清他的長相。當然要隱形是不可能——這是狼族說的——不過如果那個人知道怎麼使這種伎倆,他就能讓人看不清他的長相。大部分狼族都會這招,那個小男孩也會這招。所以說起他的長相,我只記得他瘦得像枯骨似的,一隻眼睛動個不停,而且他很醜,醜得像某種邪惡陰森的病毒。」

  安德斯停頓了一會兒。

  「他生性殘暴,喜歡折磨小東西。他曾經把它們丢在車站門廊底下,我聽到全世界最淒慘的哀號……」安德斯發起抖來,「所以說,我才老是躲在屋子裡。我不喜歡聽見動物的慘叫聲。那讓我非常不舒服,的確是。」

  安德斯的一言一語無不在傑克心中引發更多疑問。他尤其想仔細詢問安德斯關於狼族的一切——聽著這些事,令傑克思念起阿狼,沉甸甸的回憶,五味雜陳。

  可惜時間有限——安德斯必須一大早駕著列車駛向焦枯平原;一整隊由摩根領軍的瘋狂弟子,也許下一秒就會衝破安德斯所說的「異地」,追進這裡;理查德隨時可能醒來,追問他們口中談論的摩根和那個曾在納爾遜館與他比鄰而居的「陰暗」的人是何方神聖。

  「他們來到這裡,」傑克整理著思緒,「帶來一批奴隸,由奧斯蒙統帥——直到他被召回宮殿,或是必須到印第安納州打理陽光之家,帶領那群宗教狂熱分子時——」

  「殿下?」安德斯聽得一頭霧水。

  「他們來到這裡,建造了什麼?」傑克心中已有篤定的答案,但仍希望從安德斯口中聽到。

  「哦,就是那些鐵軌啊。」安德斯說,「鐵軌一路鋪進焦枯平原裡,就是我明天必須走的那條路。」他聳聳肩膀。

  「不。」傑克站起來,一陣難耐的興奮在他的胸膛炸開,宛如烈陽。腦海裡好像又敲動一記響鐘,再度升起那股巨大拼圖完美契合的感受。

  傑克臉上綻放出光芒,美麗得難以名狀,安德斯見了,重重跪倒在地。理查德聽見騷動,翻個身,迷迷糊糊地坐起來。

  「你不用去。」傑克說,「我去。還有他。」他指指理查德。

  「傑克?」一臉睡意的理查德疑惑地看著傑克,「你們在聊些什麼啊?那個人爲什麼在聞地板?」

  「殿下……您要求的,當然好……可是我不懂……」

  「你留下來。」傑克說,「我們去。我們替你開火車。」

  「可是殿下,理由何在?」安德斯鼓起勇氣發問,仍然不敢抬頭看傑克。

  傑克‧索亞的視線深入漆黑的遠方。

  「因爲,」他說,「我想,鐵路的盡頭——或終點附近——有某樣東西,是我必須拿回來的。」

  注釋:
  ①弗雷德裡克‧雷明頓(1861-1909),美國畫家、雕刻家、作家,尤其擅長描繪西部風情作品中所描繪的早期牛仔形象深植美國人心。
  ②塔可鐘,美國的墨西哥速食連鎖店。
  ③羅伯特‧彭斯(1759-1796),蘇格蘭詩人,年僅三十七歲便英年早逝,但短暫創作生涯中作品豐富,被推崇爲蘇格蘭的民族詩人,有「蘇格蘭之子」的美稱。


過門之四 摩根逼宮

  十二月十日,渾身包得像顆粽子的摩根‧斯洛特坐在莉莉‧索亞床邊一張不舒服的小木椅上——他覺得很冷,所以穿著厚重的開司米羊毛大衣,兩手深深藏在口袋裡,不過他的心情比他看起來的樣子好多了。莉莉就快死了。她就要離去,去那個永遠回不來的地方,就算她貴爲女王,卧床豪華得像座足球場也一樣。

  莉莉的床鋪沒有女王豪華,模樣也半點沒有女王的派頭。重病摧毀了她姣好的容貌,她憔悴得皮包骨頭,彷彿一下子老了二十歲。摩根恣意欣賞她眼窩周圍高聳的顴骨和她那龜殼般的額頭。她瘦削的身體覆蓋在被單與毛毯下,看起來幾乎毫無分量。

  摩根知道阿蘭布拉飯店的人收下巨款,答應對莉莉‧卡瓦諾‧索亞毫不搭理,因爲支付那筆賄款的人正是摩根‧斯洛特本人。他們不再爲莉莉的房間供應暖氣。她是這整間飯店唯一的客人。

  除了櫃台職員與廚師,阿蘭布拉只剩三個葡萄牙籍女侍,成天只把時間花在打掃飯店大堂這件工作上——一定是這群女侍替莉莉蓋上這一大疊毛毯的。摩根自己占下了莉莉對門的套房,並命令櫃台職員和女侍嚴密監視莉莉。

  摩根存心試探莉莉的反應,故意說道:「你看起來好多了,莉莉。我真的覺得你的病情有起色。」

  莉莉依然躺著,只動了兩片薄唇:「少在那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斯洛特。」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摩根答道。

  這下她睜開眼睛了,可惜那眼神還不夠痛苦,不夠令他滿意。

  「出去。」她氣若游絲,「我一見你就反胃。」

  「我是在幫助你,希望你能記住。我手上有所有文件,莉莉。你只管簽名就好了。簽幾個名,你和你兒子這輩子都會有人照顧。」

  摩根端詳著莉莉,他的臉上散放著滿意的光輝。

  「對了,我找傑克的過程不怎麼順利。傑克。你最近和他聯絡過嗎?」

  「你知道我沒有。」她沒有哭,恰如他所希望的。

  「我真心覺得這孩子現在應該在你身邊陪你,你不這麼認爲嗎?」

  「要放屁到別的地方去。」莉莉說。

  「我是想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間沒錯,如果不介意的話。」他說著,站起身來。莉莉再度閉上眼睛,忽視他的存在。

  「希望他沒惹上什麼麻煩才好,」摩根在床沿緩步走著,「在外頭遊蕩的孩子免不了遇上些可怕的事。」

  莉莉依舊置之不理。

  「我都不敢想像會有多可怕。」

  他來到床尾,腳步繼續往浴室移動。躺在毯子下的莉莉,模樣好像一團揉皺的衛生紙。摩根走進浴室。

  他兩手搓了搓,輕輕掩上門,將洗手台上的兩個水龍頭全扭開,從他西裝外套口袋裡取出一個容量爲兩克的褐色玻璃瓶,再從他外套内袋裡取出一個小盒子。盒裡裝著鏡子、刮鬍刀片,還有一根短短的銅製吸管。玻璃瓶裡裝的是他所能找到品質最精純的古柯鹼。摩根手指點了點玻璃瓶,倒出約八分之一克古柯鹼在鏡子上,像進行一場宗教儀式般,用刮鬍刀片仔細將古柯鹼炒散,撥弄藥粉,將它堆成兩條粗短的白線,最後,就著銅吸管將古柯鹼吸進鼻子裡,屏住呼吸,過了一兩秒。

  「啊。」

  他的鼻管彷彿寬闊的隧道,頓時擴張開來。鼻腔深處,快感正源源不斷湧現。摩根將雙手放在水龍頭下沖水,接著,爲了讓自己的鼻子舒服點,便用沾濕的食指和拇指貼上鼻孔,吸了口水氣,最後,擦乾臉和雙手。

  那可愛的火車,他放縱自己想著,我心愛的、可愛的火車,它比我的兒子還要令我感到驕傲。

  摩根‧斯洛特陶醉於這份驕傲的心情中。多少年來,他一直處心積慮計劃著將現代科技引進魔域,而這輛珍貴的火車,在魔域與美國具有同樣的形體,正是摩根第一項具體達成的建設,它將載著摩根那些有用的貨品開向文都岬。文都岬!摩根微笑起來,古柯鹼的威力在他的腦細胞間爆發,要是傑克‧索亞那小傢伙能安然無恙地走出文都岬那詭異的小鎮,他肯定是這世上最走狗屎運的傢伙。事實上,光是能夠走到那地方,他就幸運得不得了了,因爲要到文都岬,還得先經過焦枯平原。然而古柯鹼的力量還提醒了摩根,就某方面來說,其實他更樂意見到傑克能夠成功穿越險境,抵達危險詭怪的文都岬,他甚至希望傑克在進入闇黑旅店之後,還能活著出來。闇黑旅店可不是普普通通一磚一瓦堆砌出來的建築,它擁有自己獨特的生命……摩根會這麼希望,是因爲傑克也許有機會用他那骯髒的賊手,帶著魔符走出闇黑旅店,如果真教他辦到了……

  沒錯,如果那美妙的情況真的實現了,這一切就真的太美妙了。

  傑克‧索亞將與魔符一起粉身碎骨。

  至於他自己,摩根‧斯洛特,他的天賦終將得到應有的報償。這一瞬間,他看見自己敞開雙臂,迎向繁星熠熠的浩瀚宇宙;迎向宛如在愛巢中繾綣纏綿的戀人般彼此交疊的不同世界;迎向所有在魔符羽翼下受到保護的世界;迎向多年前他買下阿讓庫爾之後便夢寐以求的一切。傑克會將這一切帶來給他。美好。榮耀。

  爲了慶祝這一想法,摩根再次取出口袋裡的玻璃瓶。這回他懶得費事,不再用鏡子和刮鬍刀片,而是直接將白色的藥粉倒在與玻璃瓶連在一起的小湯匙上,湊近鼻孔,先是一邊,然後另一邊。是啊,真是太美好了。

  摩根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走出浴室。莉莉在他眼中變得更鮮活了些,不過此時他的心情實在太好,就算眼見莉莉還活在世上,也損傷不了他的愉快。包圍在凸出的骨骼中央,莉莉的眼眸明亮,卻有幾分奇異的空洞,她的視線追隨著摩根。

  「屎洛特叔叔染上新的壞習慣嘍。」她調侃道。

  「你都快沒命了,」他說,「還有時間多管閒事?」

  「那玩意用得夠多,很快你也會沒命的。」

  面對莉莉的敵意,摩根的心情絲毫不受影響,他坐回小木椅。

  「看在老天分上,莉莉,別那麼沒見識。」他說,「現在哪個人不用古柯鹼?你要不要試試?」他掏出口袋裡的小玻璃瓶,拎住瓶子與湯匙的鎖鏈左右甩動。

  「滾出去。」

  摩根晃著小藥瓶,直往莉莉臉上逼近。

  莉莉坐直身體,像一尾發動攻勢的毒蛇,朝他臉上啐了口口水。

  「臭婊子!」摩根後退一步,暴躁地摸索口袋裡的手帕,唾液沿著臉頰往下流。

  「如果那真是什麼正正當當的好東西,幹嘛這麼見不得人,還得躲到廁所裡用?你用不著回答我,趕緊走就是。我不想再見到你了,屎洛特。帶著你的肥屁股滾出去。」

  「沒人會替你送終,莉莉。」他倨傲的態度中充滿冷酷的喜悅,「你會一個人死得形單影隻!這個可笑的小鎮會隨隨便便把你埋了。你兒子也會很快跟著你去!因爲他根本沒那本事應付接下來的兇險。從此以後,不會有人記得你們倆的名字。」

  他惡毒地對著她笑,長滿手毛的兩手握成兩團肥泡泡的拳頭。

  「還記得艾瑟‧唐鐸夫嗎?我們那個客戶?在《費朗納根與費朗納根》劇集裡面演配角的那個?我剛在《好萊塢星報》讀了一篇有關他的報導——好幾個星期前的新聞了。他在自己家客廳裡吞槍自盡,可惜準頭不夠沒死成,只轟掉上顎,把自己搞成個植物人。可能還得撐個好幾年呢,我聽說的,就這麼躺著,慢慢地腐朽。」

  他彎下腰貼近莉莉,額頭上堆出幾道抬頭紋。

  「在我看來,你和老艾瑟還真有不少共通點呢,莉莉。」

  莉莉冷硬地回瞪摩根,雙眼宛如臉上凹陷的兩個洞窟,這一刻,她的模樣像極了一手握著來福槍,一手抱著《聖經》的邊疆婦女。

  「我兒子會回來救我,」她說,「傑克會回來救我,你要擋也擋不住。」

  「是嗎?我們等著看吧,」摩根答道,「走著瞧。」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32

第三十五章 焦枯平原

01

  「可是,您會平安無事地回來嗎,殿下?」

  安德斯跪在傑克面前,他白底紅線的褶裙在地上披散開來。

  「傑克?」理查德尖聲嚷嚷,刺耳的音調顯得突兀。

  「你自己呢,你這邊沒問題嗎?」傑克反問。安德斯白髮蒼蒼的大腦袋瓜歪向一邊,吊起眼睛盯著傑克的模樣好像一條困惑的大狗,彷彿傑克丢了個莫名其妙的難題給他。

  「我是說,你和我們倆都會安全無事,沒別的意思。」

  「可是殿下……」

  「傑克?」理查德再次發牢騷似的開口,「我睡著了,所以現在我應該醒來了,可是我們還在這個奇怪的地方,所以說,我還在做夢……可是我想要醒來啊,傑克,我不想再繼續做這個夢了。不,我不想了。」

  所以你才要砸爛那副該死的眼鏡,傑克先在心裡自言自語,然後才開口回應:「這不是夢,理查德小子。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要去搭火車。」

  「唔?」理查德搓搓臉,坐了起來。如果說此刻的安德斯看來像條穿著裙子的大白狗,那麼理查德便活像一個剛睡醒的巨嬰。

  「傑森殿下。」安德斯說。傑克覺得,他幾乎要哭出來了——不過是因爲鬆了口氣。

  「這是您的願望嗎?您真的想開著那輛魔鬼列車穿越焦枯平原嗎?」安德斯問。

  「沒錯。」傑克說。

  「這裡是什麼地方?」理查德問,「你確定他們不會再追來了嗎?」

  傑克轉向理查德。理查德坐在東歪西翹的污黃地板上,傻乎乎地眨著眼睛,驚駭仍像一團迷霧籠罩在他臉上。

  「好吧,」傑克說,「我告訴你。我們在魔域裡一個叫神忘嶺的地方——」

  「我頭好痛。」理查德說著,閉上眼睛。

  「而且,」傑克往下說,「我們要駕著這位老人的火車,一路開過焦枯平原,前往闇黑旅店,或者盡可能接近那地方,看我們最遠能夠開到哪裡。就是這樣,理查德。信不信由你。只要我們越快動身,我們就能越快逃離追兵,無論正在追我們的人是誰。」

  「埃瑟里奇,」理查德喃喃低語,「杜弗雷先生。」他四下環顧昏黃的站内,彷彿覺得那些追趕他們的怪物會一口氣穿透牆壁全衝進來。

  「是因爲腦瘤的關係,你也知道,」他用一種無比理智的態度說,「我頭那麼痛,一定是腦瘤引起的。」

  「傑森殿下,」老安德斯彎腰伏地,長髮披覆地板。

  「您真好,啊,高貴的殿下,小的身份那麼低微,實在不值得您這麼做,您竟願意這樣善待我,多麼仁慈……」

  他匍匐向前,傑克發現安德斯又打算親他的腳指頭了,心裡不由得緊張起來。

  「而且我敢說,我的腦瘤一定更嚴重了。」理查德又補了一句。

  「請你別這樣,安德斯,」傑克往後退,「快起來,夠了,拜託。」老人繼續向前爬,一面絮絮叨叨地表示自己不用前往焦枯平原是件多麼令他慶幸的事。

  「平身!」傑克大喝。

  安德斯抬起頭,額頭上堆起一道道皺紋。

  「是,殿下。」他緩緩站起來。

  「帶著你的腦瘤一起過來吧,理查德,」傑克說,「我們得去看看,能不能搞懂怎麼開動那輛該死的火車。」

02

  安德斯來到長長的櫃台後方,兩手在抽屜裡翻找著。

  「我相信,這列車是由魔鬼推動的,殿下。」他說,「一堆奇怪的魔鬼,全都擠在一塊。他們不像活的東西,但又是活的。有了。」

  他找出一根傑克見過最粗最長的蠟燭,接著從櫃台上一個盒子裡取出一根一英呎長的軟木條,用它在油燈裡引了火,細細的木條燒了起來,安德斯再用那木條點燃蠟燭。最後他把那根「火柴」前後甩了甩,直到火焰熄滅,化成一縷灰煙。

  「魔鬼?」傑克問。

  「嗯,方方正正的怪東西——我敢說那裡頭一定藏著魔鬼。有時候他們會咳嗽,吐出藍色火花!我帶您去看看,傑森殿下。」

  他不再說話,逕自走向門口,蠟燭溫暖的光線暫時撫平了他臉上的皺紋。傑克尾隨他走出戶外,走向甜美浩瀚的魔域深處。他回想起斯皮迪‧帕克工作間牆上的那張照片,當時就算只是看著,那張照片都散發出難以言喻的力量,一瞬間他突然理解了,自己就在那照片裡的風景附近。遠遠地,他看見一座形貌相似的山峰。走下車站的小丘,穀穗往四面八方鋪展,搖盪出大塊祥和的圖樣。理查德‧斯洛特搓著額頭,躊躇地跟在傑克身邊。金屬軌道反射出冷冽銀光,在魔域的自然景緻中顯得突兀刺眼,逕自蜿蜒,向西方伸展。

  「車棚在後面,殿下。」安德斯害羞得幾乎不敢回頭面對車站方向。傑克又望了一眼遠方的山巒。這次它看起來不那麼像照片上那座山了——看起來更年輕一點——那是一座屬於西方、而非東方的山。

  「怎麼回事?他爲什麼叫你傑森殿下?」理查德對著他的耳朵細聲細氣地問道,「一副他認識你的樣子。」

  「一時間很難解釋。」傑克說。

  理查德扯扯領巾,一隻手緊緊鉗住傑克的上臂,又出現了「堪薩斯市神爪」的招牌動作。

  「學校怎麼了,傑克?那些野狗又怎麼了?我們在什麼地方?」

  「跟著來就對了。」傑克說,「你八成還在做夢。」

  「對,」理查德篤定得像是吞了定心丸,「對,一定是因爲這樣,對不對?我還在睡夢中。因爲你跟我說了一大篇什麼魔域的鬼話,所以我現在夢到了。」

  「對。」傑克隨口應聲,跟著安德斯走。老人將蠟燭像火把似的高高舉起,緩步走下車站小丘背面,邁向另一棟比車站稍微大些的八角形木造建築。兩個男孩跟著老人,穿過淡黃色的長草。這裡也有根燈柱,透明玻璃燈罩散放火光,傑克看見對面車棚的入口敞開,沒有門扇,正對著車站的後門,兩者形式相同,彷彿這兩棟八邊形的建築原本彼此相連,只是從中間被俐落地切了一刀,才分成兩棟建築物。銀色鐵軌貫穿這兩扇敞開的大門。安德斯走到寬敞的車棚,轉過身靜候兩個男孩。高舉的蠟燭焰光灑在安德斯奇特的裝束與長長的鬍鬚上,令他看起來宛如精靈傳奇故事裡走出的角色,像個通曉法術的巫師。

  「火車停在這裡,打從它一來的時候就停在這裡,而魔鬼會將它開出這座車站。」安德斯板起臉,面向傑克與理查德,皺紋加深許多。

  「這是地獄的發明,是下流污穢的東西。」兩個男孩超越他跟前時,老人的頭隨之轉動。傑克發現安德斯就連進到車棚裡、站在列車旁邊都覺得不高興。

  「半數貨物都裝上車了,而且那些東西和這火車一樣,臭得要命。」

  傑克走近敞開的車棚大門,強迫安德斯跟他一起進去。理查德踉蹌地跟上,不停揉著眼睛。鐵軌上的小火車車頭正對著西方。列車分成三部分:第一截是奇形怪狀的車頭引擎,接著一截是車廂,最後一截是沒有頂篷的拖板車,上頭緊緊包著一層防水布。安德斯嫌棄的臭味是從拖板車上飄散出來的。這是金屬和機油的臭味,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氣味、不屬於魔域的氣味。

  理查德不浪費一分一秒,當場走向車棚一角,背貼著牆坐到地上,閉起眼睛。

  「您了解這火車的運作方式嗎,殿下?」安德斯低聲問道。

  傑克搖頭否定,沿著鐵軌走到車頭。這就是了,安德斯口中的「魔鬼」就在這裡。這群「魔鬼」其實是蓄電池,恰如傑克預想。電池一共有十六個,分成兩列排放,裝在一個金屬容器裡,整組電池的重量由列車最前端的四個車輪支撐。列車車頭的造型看起來像比較精緻的送貨用三輪腳踏車,不過腳踏車身貨廂部分替換成一間小小的駕駛室,令傑克聯想起別的東西……卻一時想不起是什麼。

  「魔鬼會跟那根直挺挺的棍子說話。」安德斯在他背後說道。

  傑克兩手一撐,爬進狹小的駕駛室。安德斯所說的「棍子」其實是排檔桿。這下傑克總算想起這小小的駕駛室像什麼了。這列車的運作方式類似高爾夫球車。靠電池電力驅動,只有三個排檔:前進、靜止、後退。大概也只有這種火車適用於魔域,摩根‧斯洛特鐵定是特地爲了魔域而打造出這列車的。

  「盒子裡的魔鬼一邊咳嗽,一邊吐出藍色火花,然後對那根棍子說話,棍子就會叫火車開動,殿下。」安德斯焦躁地在駕駛室旁踱步,五官皺在一起,擠出驚人的皺紋。

  「原本你打算早上出發?」傑克詢問安德斯。

  「是的。」

  「可是這火車現在就能夠上路了?」

  「是的,殿下。」

  傑克點點頭,跳下車。

  「車上載的是什麼?」

  「都是些邪惡的東西。」安德斯厭惡地說,「給壞狼用的東西。讓他們帶去闇黑旅店。」

  假設我現在立刻出發,便能超前摩根‧斯洛特一大步,傑克心想。接著他不放心地看了理查德一眼,發現他又想辦法讓自己睡著了。

  要不是因爲這妄想症發作起來活像個大豬頭的「理性的理查德」,他可能永遠不會誤打誤撞登上摩根這輛小火車;而若是等到傑克循別的途徑抵達闇黑旅店附近,摩根就會立刻用這堆「邪惡的東西」——某種武器,鐵定是——來對付他,因爲如今傑克已能斷定,闇黑旅店將會是他西行的終點。種種跡象似乎都在向他宣示,理查德在這趟追尋魔符之旅中扮演的重要性,其實遠超過傑克的想像,雖說此時的他和傑克一樣無助而心煩。索亞之子與斯洛特之子:菲利普‧索特雷之子與奧列斯的摩根之子。

  一時間,世界在傑克頭頂旋轉,他在旋轉的湍流中汲出片刻靈光,洞察一項事實:無論闇黑旅店中等待傑克完成的任務是什麼,理查德都會是不可或缺的角色。這時理查德大聲吸了一下鼻子,下巴鬆開,張大了嘴,於是這短暫的靈犀便從傑克腦海中溜走了。

  「我們去看看那些邪惡的東西。」他回身往列車車尾方向走去,這時才首次注意到,原來這車棚的地板區分成兩部分——一個大圓占去地板大部分面積,像隻巨大的餐盤。圓周與外圍延伸向牆邊的地板間切出一道接縫,分隔出這兩塊區域。傑克從未聽過有調車轉台的火車車庫,但他能理解這種概念:地上的大圓盤能一百八十度轉向。一般來說,驛馬車或火車都是來自東方,只要圓盤一轉,列車便能輕易掉頭,開回東方。

  蓋在貨物上的防水布,用棕色粗繩紮實捆縛,繩索毛花花的,外觀像是鋼絲棉。傑克吃力地掀開一角,往裡瞟了一眼,只見黑抹抹一片,什麼也沒看到。

  「幫我個忙。」他對安德斯說道。

  老人皺著眉頭往前跨了一步,用力扯開一道繩結。鬆開的防水布垂掛下來。

  傑克掀開防水布一邊,看見一整排印著「機械零件」字樣的木箱,占去拖板車的一半。

  是槍,他想道,摩根替他的惡狼軍團添購了軍火。

  拖板車的另一半是堆長方形的笨重包裹,透明塑膠布一層層裹著某種外觀看起來似乎很柔軟的東西。傑克不清楚包裹裡的内容,但他敢打賭絕不會是吐司麵包之類的無害物品。他放下防水布往後退,安德斯拉起繩索,重新綁緊。

  「我們今晚就動身。」傑克方才下了決定。

  「可是,傑森殿下……焦枯平原……您明白——」

  「我很清楚,沒問題。」傑克說,「我必須想盡辦法出其不意。摩根和那個統領惡狼的執鞭人一定會追上來,若是我能比等著接應這輛列車的人提早半天抵達,理查德和我就有機會全身而退。」

  安德斯憂傷地點點頭,那模樣像是條大得離譜的狗,正在適應一件令他不開心的消息。

  傑克又看了理查德一眼——他正張著嘴,坐在地上熟睡。安德斯似乎察覺了傑克的心事,也轉過頭望著理查德。

  「奧列斯的摩根有兒子嗎?」傑克問。

  「有的,殿下。摩根短暫的婚姻裡育有一子——是男孩,命名爲拉什頓。」

  「後來拉什頓怎麼了?我實在想像不到。」

  「他死了。」安德斯答道,「奧列斯的摩根這種人,注定不該當個父親。」

  傑克背脊發冷,想起摩根撕裂天空闖進魔域,還差點殺了阿狼全部牲口的情景。

  「我們要上路了。」他說,「安德斯,可否請你幫我個忙,一起把理查德弄進車廂裡,好嗎?」

  「殿下……」安德斯垂下頭,又抬起來,神態猶如憂心忡忡的家長。

  「這趟前往西海岸的路程,短則兩天,長則三天。您用過飯了嗎?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吃頓晚飯?」

  傑克搖頭拒絕,迫不及待展開通往魔符的最後一段旅程,想不到他的肚子卻突然咕咕嚕咕咕嚕抗議起來,提醒他自從在胖伯特的房間裡吃了巧克力奶油派和餅乾等零食後,他們就沒再吃過東西了。

  「好吧,」他說道,「我想遲個半小時不會有太大差別。謝謝你,安德斯。幫我把理查德扶起來,好嗎?」或許,他暗忖,終究自己不是真的那麼急著想踏上焦枯平原。

  兩人合力拉著理查德站起來。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睡榛鼠,理查德睜開眼睛,淺淺一笑,扭了扭又沉下身子繼續睡。

  「吃飯了,」傑克說,「有好吃的。想吃嗎,查查?」

  「我在夢裡從來不吃東西。」理查德用一種超現實的理性說道。他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漸漸站穩腳步,不再倚著安德斯和傑克。

  「不過說實話,我覺得很餓。我這個夢可真長,是不是,傑克?」他的語氣裡甚至帶著幾分自豪。

  「是啊。」傑克說。

  「咦,那就是我們要坐的火車嗎?看起來好像卡通。」

  「對。」

  「你會開那玩意兒嗎,傑克?我知道我在做夢,可是——」

  「開這火車的難度就跟我小時候的玩具車一樣。」傑克說,「我會開,你一定也會。」

  「我可不想。」理查德又恢復了先前那種畏縮任性的語調,「我根本連坐在車頭裡都不想,我只想回到我的房間。」

  「過來吧,不如我們先吃點東西。」傑克領著理查德走出車棚,「然後我們就出發到加州去。」

  於是,在這兩個男孩進入焦枯平原之前,魔域爲他們展現了最美好的一面。安德斯呈上香甜的麵包片,顯然是用長在車站外圍的穀物製成,還有柔軟的烤肉串、肥厚多汁的不知名蔬菜與香氣鮮銳的粉紅色果汁,儘管明知不是,傑克卻不知怎地老是將這果汁與木瓜汁聯想在一起。理查德歡欣陶醉地大嚼特嚼,不顧食物的汁液沿著嘴角流向下巴,直到傑克伸手替他擦拭。

  「加州。」理查德說了一句,「我早該知道的。」

  傑克假定他說這話是由於加州素來狂放的名聲,所以沒有多加追問。他更關心的是,他們倆會不會耗盡安德斯可想而知稀少的存糧;安德斯或他父親在櫃台底下建了一口小爐竈,而這老人正不斷繞進櫃台,爲他們端出更多菜餚。玉米鬆糕、小牛蹄肉凍,還有看起來類似雞爪的東西,味道嚐起來像是……什麼呢?乳香加末葯?某種花卉?那味道在他的味蕾上擴散,傑克覺得自己的口水快滴下來了。

  三人圍著一張小餐桌,安坐在光線昏黃而溫暖的室内。晚餐將近尾聲時,安德斯幾乎是怯生生地拿出一隻陶罐,罐裡裝著半滿的葡萄酒。盛情難卻之下,傑克喝下一小杯紅酒。

03

  兩小時後,傑克感到昏昏欲睡,他開始懷疑那頓豐盛的大餐會不會也是個巨大的錯誤。首先,他們得離開這座車站,離開神忘嶺。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其次,他身邊還帶著一個隨時會崩潰抓狂的理查德。第三點,也是最嚴重的一點,前面等著他們的是焦枯平原。那可比理查德要瘋狂上數百倍,萬萬不能稍有閃神。

  吃過飯後,三個人回到車棚,麻煩事便是從這裡開始的。傑克知道自己十分擔憂即將必須面對的情況——現在他也知道了,他的擔憂有絕對正當的理由——而或許正是這份憂慮導致他的應對有些失常,欠缺考慮。

  傑克遭遇到的第一個困難,是在他想要拿費朗隊長送給他的銀幣作爲餐費來回報安德斯時發生的。

  安德斯的反應簡直像被深愛的傑森殿下在背上捅了一刀。不倫不類!大逆不道!

  遞出銀幣那一刻,傑克的行爲比羞辱安德斯個人還要嚴重,簡直就是褻瀆了安德斯虔心膜拜的信仰。擁有超越凡俗、神聖高貴身份之人,應該要理所當然接受追隨者的奉獻,怎麼可以付出金錢!氣憤難平的安德斯氣得掄起拳頭砸向「住著魔鬼的盒子」。

  傑克知道,除了列車的電池箱,安德斯還有可能砸別的東西洩憤。傑克勉勉強強只消除了安德斯一半的怒氣:比起銀幣,安德斯更不願接受他的道歉。直到最後安德斯體會到傑克的心情有多麼難受,他才平靜下來,卻也沒有恢復原本虔誠恭順的態度,傑克這才了解,也許這枚硬幣的用途不在此處,而將會在別的時刻發揮效力。

  「你不全然是傑森殿下。」老守門人悶悶不樂,「不過女王的銀幣會幫助你走上命運之路。」他重重搖頭,揮手道別時顯得不太真心。

  麻煩事還有一大部分要歸功理查德。理查德原本像個幼童似的耍賴,膨脹成了全然失控的驚恐。他拒絕進入火車駕駛室。在那之前他只在車棚裡信步閒晃,看也不看火車一眼,心不在焉地神遊著。

  接著他察覺傑克是認真想將他帶上火車,他便嚇得抓狂了——怪的是,前往加州竟是最讓理查德抗拒的一點。

  「不要!不要!不行!」理查德對著催促他登上列車的傑克大叫,「我想回我房間!」

  「他們也許就要追上來了,理查德。」傑克疲憊地勸說,「我們要盡快離開。」他伸出手抓住理查德的手臂,「反正這全是一場夢,記得嗎?」

  「噢,我的主人、我的殿下啊。」安德斯唸著,漫無目標地在偌大的車棚裡胡亂踱步,傑克知道只有這次老守門人不是在呼喚他。

  「我一定要回我的房間!」理查德吵鬧不休。他用力閉緊眼睛,擠出痛苦的皺痕,從一邊太陽穴橫跨到另一邊。

  舊事重演,理查德簡直就是另一個阿狼。傑克嘗試將理查德往火車方向拉,理查德死命往後縮,活像頭冥頑不靈的騾子。

  「我不能去那裡!」他大叫著。

  「你也不能待在這裡。」傑克再次成效不彰地嘗試將理查德拖向火車,不過這回倒真的讓他往前移動了一兩步。

  「理查德,」他說,「這太荒謬了。難不成你想一個人留在這裡?你想一個人留在魔域裡?」理查德搖搖頭。

  「那就跟我一起走。是時候了。只要再過兩天,我們就到加州了。」

  「真是不幸。」安德斯望著兩個男孩兀自嘀咕。理查德只是一個勁猛搖頭,堅決反對。

  「我不能去那裡,」他一再重複,「我不能上那輛火車,也不能去那個地方。」

  「你是說加州?」

  理查德閉上雙眼,兩片嘴唇抿得全縮進嘴裡。

  「真要命。」傑克說,「安德斯,幫我個忙好嗎?」

  老人露出怏怏不快、近乎嫌惡的表情,穿過車棚,兩手撐住理查德腋下將他托起——彷彿理查德是隻小型寵物犬。理查德也像小狗似的發出尖銳的叫聲。安德斯將他丢在鋪了墊褥的駕駛艙長凳上。

  「傑克!」理查德驚叫失聲,深恐最終要去焦枯平原的只剩自己一個。

  「我在這裡。」傑克正要從駕駛室另一邊鑽進去,「謝謝你,安德斯。」他向年老的車站守門員道謝。安德斯陰鬱地點點頭,退回車棚一隅。

  「保重。」理查德哭了起來,安德斯注視著這一幕,眼底不見丁點同情。

  傑克按下啓動鈕,「住著魔鬼的盒子」噴出兩道壯觀的藍色火花,引擎開始運轉。

  「成了,」傑克小心將排檔桿往前推。列車移動,滑出車棚。理查德縮起兩條腿,喋喋不休地發出「豈有此理」或「怎麼可能」之類的牢騷——大部分聽起來只是嘶嘶作響的低語——然後把臉埋在兩膝之間,看起來好像想把自己縮成一團人球。傑克向安德斯揮手道別,對方也揮手回應,隨後,他們駛出燈火通明的車棚,只剩下無垠的漆黑天幕披蓋頭頂。安德斯的身影出現在車棚出口,彷彿決心尾隨著列車奔跑。時速三十英哩,這部車最快大概也就這速度了,傑克心想。至於現在,車行速度不過八、九英哩,緩慢得令人難以忍受。西方,傑克告訴自己,西方、西方、西方。安德斯退回車棚内,長長的鬍鬚覆蓋在寬闊的胸膛上,宛如覆上一層冰霜。列車向前行進——又一陣熱烈的藍色火花向上噴發——傑克坐在鋪了軟墊的長凳上,回過頭,望向列車迎接的風景。

  「不要!」理查德突然大叫一聲,傑克嚇得差點跌出車外。

  「我不要!我不能去那裡!」他的臉已經離開膝蓋,不過什麼也看不見——他的眼皮仍然閉得死緊,五官像被一拳揍扁似的。

  「安靜點。」傑克說。列車前方穗花搖曳,鐵軌像把飛箭,穿過遼闊的原野。西方天際雲靄飄浮,鋸齒狀的古老山稜依稀可見。傑克最後一次回頭注視外崗車站與八角形車棚,那塊小小的、光亮與溫暖的綠洲,緩緩在他身後褪去。燈光照亮的車棚出口,安德斯化成一個高大的剪影,傑克最後一次揮手道別,那黑影也揮手回應。傑克重新轉向前方,眺望廣袤的草原上奔放無涯的里程。要是焦枯平原也是這種風景,接下來兩天將會過得多麼輕鬆寫意。

  當然,事情絕對不會那麼簡單。就算只就著幽微的月光,傑克也看得出來,長滿穗包的長草不再繁茂,而是逐漸矮化稀薄——離開車站後,周圍的風景便逐漸不一樣了。就連草的顔色都顯得不對勁,簡直就像上了人工塗料,不再是美麗而自然的黃色,而是像被高熱炙烤過的焦黃色——彷彿草中的生命都乾涸了。現在的理查德看起來就像那草一樣。有段時間他急促地連連喘氣,接著又沉沉睡去,睡得輾轉不安。

  「不能回去。」理查德在睡夢中囈語,或是傑克自以爲聽見他說了這樣的夢話。睡著的理查德似乎縮小了一號。

  整個地貌開始轉變。出了神忘嶺的千里沃野後,地表變得崎嶇,隱約出現許多窪洞和被黑色樹林盤踞的幽暗山谷。巨大的石塊橫陳,仿若顱骨、蛋殼或巨人的牙齒。就連地面本身的質地也改變了,變成乾燥的沙地。有兩次,山谷岩壁在鐵軌兩側陡然隆起,傑克只看得見紅色峭壁上低矮植物處處蔓生。有時他覺得自己看見動物奔竄而過,尋求掩蔽,偏偏光線太過微弱,而動物的速度太快,傑克總無法真正看清是什麼動物。不過傑克心裡有個令他發毛的想法,就算那動物在正午時分靜止不動於羅迪歐大道中央,他大概也無法辨認那是什麼物種——隱隱約約,他似乎看見那東西的頭大得不成比例,這種動物最好還是別給人類撞見。

  車行九十分鐘後,理查德仍在頻頻夢囈,周遭風景卻又變得更加詭異。列車穿出某個會讓人幽閉恐懼症發作的山谷後,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令傑克大爲吃驚——一開始,感覺像是又回到了魔域,又回到那塊夢中的淨土。然而轉眼他察覺到,就算幽暗不清,他仍看得出那些樹木無不矮小捲曲,此外,空氣的味道也變得不同。也許氣味的變化早在他的意識中緩緩增長,卻直到他看見烏黑的曠野上那些疏落的樹木盤捲起來,猶如飽受折磨的野獸時,才終於察覺到空氣中那股微弱但確實存在的腐臭、腐敗。地獄之火,魔域的這一塊發臭了。

  凋萎已久的花朵臭味彌漫大地,而這層氣味底下,如同奧斯蒙的體味般,還潛伏著一股更濃重、更粗劣的惡臭。傑克心想,倘若這光景是摩根(無論是哪個摩根)一手造成,那麼就某種角度而言,他可說是將死神引介到魔域中了。

  這時,那些錯綜的窪地與峽谷已不復見;大地只是坦蕩無窮盡的猩紅沙漠,緩坡上零星點綴著發育不良的詭怪樹木。傑克面前,鐵軌像兩條銀色平行線,不斷向前伸展,探入幽冥的血紅空無;而他身後,同樣的荒涼景緻漸次爲黑暗吞沒。

  看來,這片赤土上似乎空無一物。數小時來,除了那些躲藏在鐵路兩側坡地上的小動物,傑克未曾目擊任何體積大於它們的東西——不過有好幾次,他眼角餘光突然感到有東西一閃而過,傑克匆忙轉頭察看,卻發現什麼東西也沒有。

  起初,傑克認爲他們被人跟蹤了。有段時間,約莫二、三十分鐘,傑克心裡亂哄哄地想像,跟蹤他們的會不會就是塞耶中學那群可怕的野狗。每次他定睛一看,就好像有東西恰巧停下來,靜止不動——那東西不是躲到樹後,就是鑽進沙裡。這下子焦枯平原可不像是空無一物或毫無生命跡象的曠野了;而是滑溜溜的,充滿了潛藏的生命。傑克將排檔桿往前推(彷彿這舉動會有幫助一樣),恨不得這列小火車能開得再賣力些、再快一點。理查德窩在長凳角落,低聲嗚咽。傑克在想像中描繪那些生物的形象,它們既非人類,也非犬類,就要撲過來了,而他祈禱理查德不會突然睜開眼睛。

  「不!」理查德大叫一聲,並未醒來。

  傑克差點跌出車外。他看見埃瑟里奇與杜弗雷校長在後面追趕。他們吐出長長的舌頭,肩膀肌肉運動著,越追越近。下一秒,他發現自己看見的只是列車兩旁移動的風景。塞耶中學的學生與老師窮追不捨的身影紛紛消散,像吹熄的生日蠟燭。

  「不能去那裡!」理查德大吼。傑克小心翼翼吸了口氣。他,他們,是安全的。

  焦枯平原的危險被高估了,泰半是誇張的傳言而已。再有幾個小時,太陽就會再度升起。傑克將手抬高到眼前查看手錶,發現這趟車程原來只過了不到兩小時。他張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懊悔自己在車站時吃下太多東西。

  小事一樁吧,他心想,一切將會——這句安德斯引用的彭斯詩句還未完成,傑克就看見了火球,摧毀了他剛才的愉快情緒。

04

  一顆直徑至少十英呎的火球,翻滾過地平線邊緣,熱氣滋滋作響,筆直朝火車方向滾來。

  「真他媽該死!」傑克喃喃咒罵,想起安德斯對火球的描述。

  假如有人太靠近那些火球,一定會大病一場……頭髮掉光……全身腫脹生瘡……開始嘔吐……嘔吐接連不斷,直到胃腔破裂、喉嚨潰爛……

  傑克艱難地吞下一口口水——感覺就像吞下一大團鐵釘。

  「求求你,上帝。」他大聲祈禱。

  大火球對準傑克衝來,彷彿它自有意志,並且決心要將傑克‧索亞和理查德‧斯洛特從這世上鏟除。輻射感染。傑克胃部緊縮,胯下的卵蛋彷彿也爲之凍結。輻射感染。嘔吐接連不斷,直到胃腔破裂……

  安德斯供應的美味晚餐,差點就要被緊縮的胃囊擠出來了。火球仍朝火車不斷滾來,火光濺射,熾烈的熱流滋滋有聲。它背後拖著一條光燦的長尾巴,所經之處,在赤紅的土地上迤邐出一道活跳的金色痕跡。火球由地面躍起,像顆巨大的網球左右彈跳,往傑克左方滾滾而去,並未傷及傑克,趁著這機會,傑克才頭一次看清楚那疑似跟蹤者的生物。東歪西拐的火球發出的泛紅金光,加上它的長尾留在地面的餘焰,照亮了一群面貌畸形的野獸,顯然正是跟蹤者的真實身份。那是野狗,或者說它們曾經是狗、它們的祖先是狗。傑克忐忑地望了理查德一眼,確認他是否依舊熟睡。

  落後在火車後方的獸群身體貼伏在地,像蛇一樣。就傑克視力所及,它們的頭部長得像狗,身體卻只剩兩條退化的後腿,既無毛髮也無尾巴,看起來濕漉漉的無毛的粉紅色皮膚散發光澤,猶如剛出世的老鼠。它們咆哮著,痛恨自己被人看見。在鐵路劈開的山谷兩側,傑克曾經瞥見的就是這群突變的異犬。形跡暴露的野獸嘶喊怒吼,像爬蟲般紛紛四處爬開——它們也害怕火球和火球在沙漠上拖長的尾巴。這時火球迅速移動,彷彿帶著怒氣,滾回地平線方向,所經之處,一整排樹木隨之熊熊燃燒。火球的氣味鑽進傑克鼻孔。地獄之火。腐敗墮落。

  又一個火球擠出地平線,翻滾著消失在傑克左方。那臭氣是失落的聯結之臭、破滅的希望之臭、惡魔的慾望之臭——傑克一顆心幾乎跳到嘴裡,他想像著,覺得這些是火球之臭飄散而出的訊息。變種野狗嗚咽低鳴,齜咧的牙齒閃爍水光,它們沉重地拖著只有兩條腿的身子,沙沙作響地爬過紅色沙地,躲避撤離。它們的數量有多少呢?有棵燃燒的樹木模樣像是縮著頭,想要躲進自己的樹幹裡,樹底下,兩隻野狗衝著傑克露出尖銳的長牙。

  第三顆火球躍過遼闊的地平線,在列車遠處旋轉著劃出一道明亮的軌跡,短暫地照亮沙漠隆起的弧形沙丘下一間破敗的小屋。小屋正前方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影,正望著傑克的方向。匆匆一瞥,那人影給予傑克的印象是魁梧、渾身毛髮、強壯、敵意……

  列車的緩慢,加上不明生物環伺、覬覦著接近火車的緊張感,猶如芒刺在背,令傑克忐忑難安。

  第一顆火球替他們驅離了醜陋畸形的野狗,然而焦枯平原上的居民也許會是更棘手的問題。第三顆火球的殘光軌跡消退前,傑克看見,小屋前的人影轉動毛髮蓬亂的巨大頭顱,目光追隨火車前進的方向。倘若剛才見到的詭異動物是野狗,那麼人類會是什麼長相?在火球餘下的最後一抹火光中,傑克看見那貌似人類的生物開始奔跑,人影繞過小屋,他的背後拖著一條爬蟲類的長尾。

  一轉眼,光線褪盡,畸形的野狗、古怪的人影,全都看不見了。傑克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過他們。

  理查德睡得很不安穩。傑克推了推排檔桿,徒勞無功地試圖加快列車的速度。野狗的嚎叫逐漸遠去。一邊冒著冷汗,傑克抬高左腕,才知道上次看錶的時間與現在不過間隔了十五分鐘。他有些錯愕自己竟然又打了個呵欠,再次爲了吃太飽而感到懊悔。

  「不!」理查德尖叫,「不行!我不能去那裡!」

  那裡?傑克納悶不已。

  「那裡」是哪裡?加州嗎?還是某個充滿威脅的險地,會讓理查德搖搖欲墜的理智化爲脫繮野馬,再也無法收拾?

05

  那一整晚,理查德睡著時,傑克獨自站在排檔桿旁,望著火球遺留的光痕在紅色地表忽隱忽現。火球的臭味、花朵枯萎的味道與潛藏的腐臭充塞四周。無法順利生長的矮小樹木仍零星散落大地,每隔一段時間,傑克總會聽見樹木掩蔽處傳出變種狗或其他可憐小動物吱吱簌簌的叫聲。電池箱偶爾噴發的火花劃出藍色弧線。理查德半夢半醒,包裹在一層無意識的狀態中,這是他所需的,也是他所希冀的。他不再發出淒厲的叫喊——事實上他沒有半點動靜,只是沉陷在駕駛室一隅,淺淺地呼吸,彷彿就連呼吸都是件吃力的差事。清晨曙光就要降臨,傑克半是祈求,半是恐懼。一旦太陽升起,他就能看清那些動物,而除此之外,他還會看見什麼呢?

  傑克不時察看理查德,發現他的臉色異常蒼白,透出鬼魅般的灰色。

06

  黎明稀釋黑暗,新的一天來臨。東方地平線拉起一條粉紅色光帶,很快下方又浮現另一道瑰麗紅潤的色帶,將粉紅色光暈推向天空的更高處。傑克兩腿酸疼,眼睛發紅,呈現與曙光幾近相同的色澤。理查德平躺在狹小駕駛室的長凳上,佔據全部座位,仍然用一種壓抑的、幾乎是不情願的方式呼吸著。傑克沒有看錯——理查德的臉龐的確是枯槁的灰色。理查德的眼皮隨著夢境微微顫動,傑克祈禱他不要再發出尖叫。理查德張開嘴,所幸露出來的是他的舌尖,而不是刺耳的叫喊。

  理查德舔舔上唇,咕噥一聲,又迷茫地昏睡過去。

  儘管傑克恨不得能夠坐下,合上眼皮好好休息,卻不敢爲此打擾理查德。因爲當天色越明亮,陽光會揭露更多焦枯平原的真相,傑克就越是情願繼續忍受駕駛室裡逼仄的環境,讓理查德繼續保持不省人事的狀態。理查德‧斯洛特目睹焦枯平原的實況後會出現的反應,是傑克最不想看見的畫面。些微的痛楚與積壓多時的疲倦——若要享受這份暫時的祥和,這些是最起碼必須付出的代價。

  傑克半眯著眼,他所見焦枯平原的每一寸風景都像承受過極度磨難,無一倖免。在月光下,雖然樹木零星生長,焦枯平原看來就像一片廣大的沙漠。而直到此刻,傑克才發覺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原以爲是由紅砂構成的地質,其實是鬆軟、粉末狀的土壤——外觀看來,假如有人踩上去,就算不會沉到膝蓋,也起碼會下陷到腳踝高度。那些可憐的小樹正是從這貧瘠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正眼觀看那些樹木時,它們的外表與夜晚時分大抵相同,發育不良的矮小模樣,宛如有股強大的力量要將它們的生長方向,拽回自己盤捲的根部。這已經夠糟了——至少對「理性的理查德」來說夠糟了。然而,倘若斜眼用眼角餘光偷瞧,看見的竟是痛苦萬分的生物——慘叫凝結在驚恐的臉上,枝葉是掙扎求援的手臂。只要傑克用眼角偷窺,便能看清那樹臉上淒慘的細節:雙眼暴凸、哀叫的大嘴、下垂的鼻樑、臉頰上刻劃著深長而痛苦的皺紋。樹木對著傑克咒罵、哀求、驚叫——它們無聲的呼喊,猶如地表上的裊裊炊煙。傑克難受地呻吟了一陣。如同這一整座焦枯平原,這些樹也都受到了感染。

  紅色的平原朝列車周圍展開,連綿數英哩,鮮黃色草叢東一叢西一簇,辛辣的色調像是尿液或新鮮油漆。若非那令人作嘔的顔色,那些草叢看來會像是沙漠中的綠洲,因爲每一塊草叢邊都有一窪池水。水色烏黑,表面飄著一塊塊浮油。然而那池水本身看來也濃稠油膩,似乎飽含劇毒。當這些假綠洲懶洋洋地開始出現在列車行經的風景中,乍看之下傑克以爲那烏黑的水塘是擁有生命的活物,就像那些傑克再也不想看見的哭樹。不久他瞥見那濃稠的液體表面擾動,一塊黑色的背脊頂出水面,慢慢滑動,接著冒出一張寬闊、貪婪的大嘴,對著空氣乾咬一口。雖然裹上一層黑水,但那生物仍隱約透出七彩斑斕的體色。我的媽呀,傑克心想,那是魚嗎?在他看來,那東西將近二十英呎長,池子要容納它似乎還嫌太小。怪魚長長的尾巴在水面盤了一圈,最後再度潛入那窪想必深不可測的水坑。

  傑克轉移目光,眺望遠方地平線,一時間卻有種錯覺,彷彿看見一個巨大的頭顱躲在地平線後方偷窺。接著他湧上一陣強烈的錯置感,震撼程度和目睹剛才那類似尼斯湖水怪的生物時不相上下。看在老天分上,地平線上怎麼可能冒出一顆頭來?

  最後他弄明白了,因爲這地平線並非真正的地平線——經過整晚直到現在,他才看清楚視線盡頭的景象,發現自己嚴重地低估了焦枯平原的規模。當太陽再次履行攀登天幕的義務,傑克總算知道,他們其實置身於一個廣闊的峽谷中,圍繞四周的地平線並非世界邊緣,而是崎嶇綿延的山稜線。也許傑克與理查德早就被人跟蹤,對方只要將頭縮在山稜後方,傑克便看不見他們了。他想起那個有條鱷魚尾巴的人猿在小屋旁打轉的情景。那傢伙會不會其實跟了他一整晚,就等著傑克睡著?

  列車嗚嗚長鳴,穿越這座峽谷,彷彿一瞬間失去了速度。

  傑克詳細察看山稜各處,只見陽光燦爛,在峭壁上灑下金光,看不出任何異狀。傑克在駕駛室裡轉了一整圈,倦意在恐懼與緊張的排擠下化爲烏有。理查德伸出一隻手臂蓋住眼睛,酣睡如故。任何人、任何怪物,都有可能一直亦步亦趨跟著他們,靜候他們離開火車。

  左方出現某個緩慢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動作,傑克急忙屏住呼吸。那東西感覺十分龐大、滑溜溜的……傑克彷彿看見半打鱷尾猿人爬過山脊,朝列車方向逼近,他雙手放在額上擋光,試圖將騷動處看仔細。山崖蒙上紅土的顔色,有個影子左右滑動鑽進兩座巨岩的夾縫,爬上山丘。崖縫中那移動的形體可和人類沾不上半點邊。那是一條巨蟒——起碼傑克這麼認爲……它已經鑽進崖縫中某個隱蔽的角落,傑克只看見它粗大的爬蟲類身軀消失在岩石後方。它的皮膚凹凸不平,彷彿被火燒傷——在它消失前,傑克驚鴻一瞥,似乎還看見它體側有許多鋸齒狀黑洞……傑克伸長脖子想看清楚它還會從哪裡冒出來,不出幾秒,卻探出一條令人歎爲觀止的巨大毛蟲,身體四分之一埋在紅土裡,蠕動著朝傑克爬來。它的雙眼罩著一層薄膜,但長相確實是條毛蟲沒錯。

  另一隻動物從一塊岩石底下跳出來,沉重的頭,拖著身子,直到大毛蟲衝過去,傑克才發現那逃命的東西是一條變形犬。毛蟲大嘴一張,像拉開信箱的投郵口,輕輕鬆鬆便吞下那可憐的野狗,像吞下一顆阿司匹靈一樣稀鬆平常。傑克清楚聽見骨骼咔嚓斷裂的聲響,野狗的哀號隨之平息。之後,就在大毛蟲即將接觸到火球在地上留下的黑色痕跡時,它將長長的身體鑽進塵土,宛如一艘沉沒的郵輪。很明顯,它熟知那黑色軌跡會帶來的傷害,所以這條大蟲便鑽進土裡,繞道而行。傑克眼看著那醜陋的怪物身體完全沒入紅色土壤後,目光梭巡於這一大片點綴著鮮黃雜草的坡地,納悶著大蟲下次不知又會從何處探出頭來。

07

  直到傍晚理查德醒過來之前,傑克看見了:至少一次,他絕對沒看走眼,有顆巨大的頭顱躲在山崖後面偷窺;

  又出現了兩個致命的火球朝列車方向疾奔而過;

  一具無頭枯骨,起初傑克以爲那遺骸是隻大兔子,後來才作嘔地發現是人類的嬰孩,白骨森森,橫陳在鐵軌邊,一旁緊鄰著——

  那嬰孩渾圓發亮的顱骨,半埋在鬆軟的土壤裡。他還看見:

  又一大群畸形野狗,身體的殘缺比先前那些野狗更慘不忍睹,可悲地尾隨在列車後方晃蕩,饑餓地低吼;三棟木屋,屋底下厚厚的紅土中埋著好幾根用來架高房舍的木樁,這是人類定居的證據,表示在這受到毒害、惡臭沖天的荒地裡,還有人適應這樣的環境生活著;

  一隻皮膚堅硬、沒有羽毛的小鳥,它的頭——還真是充滿魔域風範——簡直就是長了鬍鬚的猴臉,翅膀末端長出手指;

  最駭人的是(扣除那些傑克「以爲」自己看見的),兩隻完全無以名狀的動物趴在黑水塘邊喝水——長長的獠牙、滿臉毛髮、人類的眼眸、上半身像頭豬,下半身卻像大型貓科動物。列車行經它們身邊,傑克看見雄獸的睾丸腫脹得跟枕頭一樣大,垂到地上。到底是什麼創造出這些怪物?核輻射,傑克這麼猜想,因爲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有能力對自然有這麼大的殺傷力。這對打從一出世就遭到核污染的怪物,正飲用著同樣受污染的池水,對著經過的列車嚎叫。

  我們的世界遲早也會變成這德行,傑克心想,多麼壯觀!

08

  接下來是那些傑克「以爲」他看見的東西。他的皮膚開始發燙,奇癢難耐——邁爾斯‧基格送給他、進入魔域後變成墨西哥式毛披肩的大衣,已被他抛在駕駛室的地板上。不到中午,他又脫下手織粗布上衣。他嘴裡有種難受的味道,像是腐爛的水果加上酸澀的鏽鐵。他疲倦之極,睜著眼,汗水從髮際滑落,刺進眼睛,恍恍惚惚地站著,神志模糊。他看見許多野狗倉促地翻過山丘;看見泛著紅光的雲彩分裂,一隻燃燒的魔手從中探出,想抓走他和理查德。最後他終於合上眼皮,他看見奧列斯的摩根,身長十二英呎,一襲黑衣,揮動閃電劈向傑克,將他周圍的地表劈開一道又一道冒著煙的裂縫。

  理查德咕噥著:「不要、不要、不要。」

  奧列斯的摩根的影像煙消雲散,傑克睜開酸痛的眼睛。

  「傑克?」理查德說。

  除了火球在地上留下的黑色灼痕,火車前方仍是一片空盪盪的景象。傑克揉揉眼睛,看著理查德,無力地伸伸懶腰。

  「唔,」他說,「你還好嗎?」

  理查德躺回硬邦邦的凳子上,灰色的臉上雙眼眨動。

  「抱歉,我好像不該問。」傑克說。

  「不,」理查德說,「我好多了,真的。」

  傑克緊張的感覺至少消去一大半。

  「頭還是有點痛,不過好多了。」

  「你發出很多聲音,在你……呃……」傑克遲疑了半晌,不確定他的朋友能夠承受多少現實。

  「在我睡覺的時候。嗯,我想我八成說了不少夢話。」理查德張開嘴,還好這回傑克用不著忍受他的尖叫。

  「現在我知道我不是在做夢了,傑克。我還知道我沒有腦瘤。」

  「那你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嗎?」

  「火車上。那個老人的火車上。在他所說的焦枯平原上。」

  「這下我可真是比驚訝還驚訝。」傑克微笑。

  理查德枯槁的臉色微微泛紅。

  「怎麼突然改變想法了?」能不能相信理查德這樣的轉變,傑克還不太有把握。

  「呃,我早就知道這不是夢了。」理查德的臉更紅了,「我想……我想該是停止抗拒現實的時候了。如果我們正在魔域裡,那我們就在魔域裡,不管這情況看起來有多荒謬。」他與傑克目光相接,眼眸中閃過一絲幽默,令傑克頗爲訝異。

  「記不記得外崗車站裡有個很大的沙漏?」看見傑克點頭,理查德接著說,「呃,就是那時候,真的……當我看到那沙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切不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因爲我很清楚,我沒辦法幻想出這些事情。不可能。總之……就是沒辦法。假如我要自己發明一個遠古時鐘,我會用上各種齒輪、大型滑輪,不可能……做得這麼簡陋。所以說這場景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因此,它是真實存在的;也因此,其他的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嗯,那你現在感覺如何?」傑克問,「你睡了好久。」

  「我還是覺得很累,思路不是很清楚。恐怕我的身體狀況還不是很好。」

  「理查德,我有個問題非問不可。你那麼怕去加州,有什麼理由嗎?」

  理查德垂下眼睛,搖搖頭。

  「你聽說過一個叫『闇黑旅店』的地方嗎?」

  理查德還是搖頭。他沒說實話,不過傑克看得出來,他已盡可能地承受自己的極限。如果還想知道更多——因爲傑克突然明白,理查德還有很多話沒說出口——必須耐心等待。也許要一直等到他們抵達闇黑旅店那一刻。拉什頓的分身與傑森的分身:沒錯,他們兩人將會一起抵達魔符的歸屬、魔符的囚牢。

  「嗯,好吧。」他說,「你走得動嗎?」

  「應該吧。」

  「很好,因爲現在我想做一件事——既然你不會因爲腦瘤死掉了,我需要你的幫忙。」

  「什麼事?」理查德用顫抖的手在臉上一抹。

  「我想打開拖板車上的木箱,看看能不能替我們弄些武器防身。」

  「我最痛恨槍。」理查德說,「你也應該要討厭才對。世界上的人要是都沒有槍,你爸爸——」

  「是啊,要是豬有翅膀,它們就飛上天了。」傑克說,「有人在跟蹤我們,我很確定。」

  「說不定是我爸爸。」理查德充滿希望地說。

  傑克咕噥一聲,將排檔桿退出一擋。火車明顯失去動力,等到它終於靜止下來,傑克將排檔桿打進空擋。

  「你覺得自己有辦法爬下去嗎?」

  「當然可以。」理查德站得太快,膝蓋一軟,重重跌回長凳上。他的臉色似乎比先前更糟了,額頭與上唇微微滲出汗水。

  「啊,也許不太行。」他低聲說。

  「慢慢來。」傑克走到他身邊,一手握住理查德的手肘,另一手貼在他濕潤溫暖的額頭上。

  「放輕鬆。」理查德閉上雙眼,片刻之後,他睜開眼注視傑克,臉上流露出絕對的信賴。

  「我太急了。」他說,「一直維持同樣的姿勢,兩條腿都麻了。」

  「慢慢來就好。」傑克扶著氣喘吁吁的理查德站起來。

  「好痛。」

  「一下子就好。我需要你的協助,理查德。」

  理查德試探地往前踏出一步,又痛苦地嘶嘶吐氣。

  「痛。」他再踏出另一條腿,彎下腰,用手掌輕輕拍打大腿和小腿。傑克在一旁看著。突然理查德臉色一變,不過這回不是因爲疼痛——驚愕的表情像是張印在他臉上的橡皮面具。

  傑克循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一隻無毛猴臉的怪鳥滑翔過火車頭。

  「哦,這裡有很多詭異的東西,」傑克說,「所以如果我們能在那塊防水布底下找出幾把槍,感覺會安心一點。」

  「你覺得那些山頭後面會有什麼東西?」理查德問,「更多這種怪鳥?」

  「不,更多的應該是人。」傑克說,「如果能將他們稱之爲人的話。有人在山頭後面偷看我們,被我撞見兩次了。」

  理查德聞言,突然又慌了起來。傑克說:「我想那些不是從你學校來的人。不過有可能是同樣可怕的東西——我不是想嚇你,兄弟,但是焦枯平原上的風景,我見到的比你多一點。」

  「焦枯平原。」理查德狐疑地唸道,眯起眼睛眺望這座塵煙僕僕的紅色山谷和那些顔色像尿液般的噁心草叢。

  「啊——那棵樹——啊……」

  「我知道,」傑克說,「你多少得學著忽視它們。」

  「到底是什麼東西可以把這裡弄成這種鬼樣子?」理查德問,「這太不正常了,你知道。」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找出答案。」傑克攙扶理查德走出駕駛室,兩人現在站在一塊架著車輪的窄木板上。

  「小心別摔進土裡。」他警告理查德,「不知道那有多深。我可不想費工夫把你從裡面拉出來。」

  理查德打了個冷顫——或許他的眼角又瞥見一株痛苦呐喊的怪樹。兩名少年一起沿著靜止的車身一側往車尾走去,直到車頭與車廂相連處。這裡掛著一道狹窄的鐵梯通往車廂頂。爬上去後,走過車頂,車廂末端還掛著另一道鐵梯,好讓他們能夠爬下去,抵達第三截的拖板車。

  傑克拉了拉毛花花的繩索,試著回想當時安德斯是如何輕易鬆開的。

  「應該在這裡。」理查德舉起一個打結的繩環,形狀猶如絞刑用的套索。

  「傑克?」

  「試試看。」

  理查德力氣太小,無法獨力解開繩索,後來再加上傑克一臂之力,那「絞刑圈」便緩緩消失,蓋在木箱上的防水布鬆垮下來。傑克拉開防水布,那些木箱——機械零件——露出,旋即又出現另一堆更小的箱子。上回傑克沒看到這些標著鏡頭的小箱子。

  「出現了。」他說,「真希望手邊有根鐵鍬。」他望了遠方的山崖一眼,看見一棵樹張開扭曲的嘴,發出無聲的哭喊。那山壁後方也藏著一顆大頭顱,正悄悄望著這邊嗎?也可能是一條大毛蟲,正滑下山坡朝他爬來。

  「來吧,試試看能不能把木箱蓋子推開。」他說。理查德聽話地走近他身邊。

  使勁猛推木板箱的蓋子六次之後,傑克感覺到上面的封箱鐵釘稍微鬆動了些。另一側的理查德仍在吃力推著。

  「沒關係。」傑克對他說。理查德的臉色比之前更灰暗、更憔悴了。

  「這次我自己來就好。」

  理查德依言往後退,差點絆倒在其中一個較小的木箱上。傑克挺直腰桿,開始往防水布更深處鑽。

  傑克站在高大的木箱前方,咬緊牙根,雙手撐住蓋子一角。深吸一口氣之後,死命往上推,直到全身肌肉顫抖。就在他覺得快撐不住鬆懈下來的前一秒,鐵釘再度吱嘎作響,開始脫離木箱。傑克大叫一聲:「啊——!」將蓋子往上推開。

  木箱裡排放著六把槍,槍上的油光閃閃發亮,樣式是傑克從來沒見過的——油亮的槍管像是接上一隻變種蝴蝶,整個槍身看來半像機械、半像昆蟲。他取出其中一把,湊到眼前細看,試圖弄懂槍的用法。這是自動步槍,所以還需要裝上彈匣。他彎下腰,用槍桿撬開其中一個標示鏡頭的箱子。正如他所料,這較小的木箱中裝著一堆裹滿厚厚一層油,包裝在塑膠氣泡紙裡的彈匣。

  「這是烏茲衝鋒槍。」理查德的聲音從傑克背後傳來,「以色列製的機關槍。挺時髦的武器。恐怖分子的最愛。」

  「你怎麼知道?」傑克伸手要再拿一把槍。

  「我看電視學的,不然呢?」

  傑克試著組裝彈匣,第一次弄反了方向,第二次便找到正確位置。下一步他找到保險,試著將它關上又推開。

  「這些東西真是該死的罪惡。」理查德說。

  「你也會有一把,所以別抱怨了。」傑克拿起另一個彈匣遞給理查德,考慮片刻後,他將箱子裡的彈匣全數取出,塞了兩個進口袋,丢了兩個給理查德,理查德勉強接住,最後,傑克把剩下的彈匣統統塞進他的背包。

  「唔。」理查德說。

  「這會是我們的保命符,我想。」傑克說。

09

  一回到駕駛室,理查德馬上癱在座位上,從駕駛室爬過狹小的通道,上上下下車廂,這麼來回一趟,幾乎把他的精力全耗盡了。不過他還是騰出個空位讓傑克坐下,並且吃力地撐著沉重的眼皮,看著他的朋友再度啓動列車。傑克拿起披肩,開始用它擦槍。

  「你在幹什麼?」

  「把上面的油擦掉。等我弄完,你最好也把你的槍擦一擦。」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兩個男孩坐在駕駛室中,汗流浹背,盡可能忽視哭號的怪樹、沿途空氣中的腐臭與空空如也的肚子。傑克發現理查德的嘴唇周圍冒出一小簇膿疱。最後傑克拿走理查德手上的槍,替他把油擦乾淨,裝好彈匣。汗水的鹹味刺痛他乾裂的嘴唇。

  傑克合上雙眼。也許他根本沒看見山崖上偷窺他們的頭顱;也許根本沒有任何人在跟蹤他們。他聽著蓄電池的嗞嗞聲,又噴出一道燦爛的藍色火花,感覺到理查德的身體隨之抖動一下。不久後他沉人夢鄉,夢見了好多食物。

10

  傑克正在享用一塊大得像個貨車輪胎的比薩,這時理查德搖搖他的肩膀,比薩瞬間煙消雲散。山谷上方,暗影正逐步擴散,軟化了哭樹的線條。沐浴在低垂的夕陽越來越朦朧的光線中,就連那些哭樹似乎都産生了幾分美感。暗紅色土壤閃爍著點點磷光,景物的陰影拖得老長,疊印大地。野草那噁心的鮮黃色也軟化成柔和的橘色。褪散的夕照斜斜將暈紅的色彩潑灑在峽谷邊緣的岩石上。

  「我想你應該會想看看這個。」

  理查德憔悴地笑笑,他的嘴角長出更多小膿疱。

  「看起來挺特別的——我指的是天上的光譜。」

  傑克擔心理查德就要針對「夕陽的色澤變化」發表一篇科學性長篇大論,不過理查德或許太累,也或許病得太重,沒有力氣討論任何關於物理學的話題。兩個男孩沉默地望著黃昏逐漸爲他們眼前的一景一物添上色彩,同時將西方天際暈染上輝煌的紫色。

  「你知道這火車上還載著什麼東西嗎?」理查德問。

  「什麼東西?」傑克反問,老實說,他一點都不關心。總之不可能是什麼好東西。他只祈求自己還有機會活著再看一次這麼色彩豐富、這麼令他感動的夕陽。

  「塑膠炸藥。每一包都是兩英磅重——在我看來是兩英磅重。這些炸藥足夠炸掉一整座城市。只要有一把槍意外走火,或是有人故意朝它射上一槍,整列火車都會消失不見,變成地上的一個大窟窿。」

  「你不出差錯,我就不會出差錯。」傑克解除心防,讓自己沉浸在夕陽的光輝中——這景色似乎是個奇特的預兆,是一場願望實現之夢,牽引著他重回自從踏出阿蘭布拉飯店後所經歷過的重重回憶。他看見母親在小館子裡喝茶,卻突然變成老態龍鐘的疲憊婦人;斯皮迪‧帕克坐在一棵大樹下;阿狼照料他的牲口;奧特萊那可怕酒館裡的斯莫基和洛麗;陽光之家那些少年充滿憤恨的臉龐——赫克托‧巴斯特、桑尼‧辛格,和其他人。對阿狼的思念尤其椎心刺骨,因爲傑克對這片鋪展在他眼前的夕陽徹底敞開了心房,領受它的召喚,雖然傑克自己也無法解釋爲什麼。他但願自己能握住理查德的手。接著念頭一轉,他告訴自己,拜託,有何不可?於是傑克的手滑過長凳,直到觸摸到好友有些濕黏的、髒兮兮的手掌。他用自己的手包覆那隻手。

  「我的身體好不舒服,」理查德說,「這感覺和之前不一樣。我的胃好難受,我整張臉都刺刺的。」

  「等我們離開這裡,你的身體就會好起來。」傑克告訴他。

  你有什麼證據呢,大醫生?他質疑自己,你要拿什麼證明,你不是在唬弄他?他提不出任何證據。他拿自己新進發明(發現?)的想法安慰自己:進入闇黑旅店後,理查德將會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他需要理查德‧斯洛特,並不單是因爲理查德‧斯洛特能夠辨認出肥料袋裡裝的其實是塑膠炸藥。

  理查德曾經去過闇黑旅店嗎?他是否曾經造訪過魔符的所在地?傑克手裡握著的那隻手冰冷得宛如蠟像,他瞥了理查德一眼,理查德的呼吸很淺,看起來十分吃力。

  「我不想再拿著這把槍了。」理查德將槍從大腿上推開,「這味道讓我想吐。」

  「好吧。」傑克用空著的另一手接過槍,擱在自己膝頭。一棵枯樹進入他的眼角餘光,唱起暗啞的悲愴哀歌。很快,那些畸形野狗就要出來覓食了。傑克遠眺左方山丘——理查德的方向——看見岩石夾縫間有個人影一閃而逝。

11

  「嘿,」他不敢置信地開口。無視於他的震驚,火紅的夕陽仍自顧自地替醜陋的大地增添美感。

  「嘿,理查德。」

  「怎麼了?你也生病啦?」

  「我覺得我好像看到那邊有人。你那邊。」

  他又瞥了一眼陡峭的崖壁,沒有看見任何動靜。

  「我不在乎。」理查德說。

  「你最好關心一下。他們正在伺機而動,發現了嗎?他們打算天一黑就攻擊我們。」

  理查德左眼睜開一道小縫,馬馬虎虎隨便瞟了一眼。

  「我什麼人影也沒看到。」

  「現在我也沒看到。不過我很慶幸我們拿了這些槍。坐正點,保持警覺,理查德,如果你想活著離開這裡的話。」

  「你真是小題大作,拜託。」

  話雖這麼說,理查德還是坐了起來,睜開兩隻眼睛。

  「我真的什麼也沒看見,傑克。天太黑了。可能是你的幻——」

  「噓。」傑克覺得自己又看見了另一個人影在崖頂上的兩塊岩石間坐下。

  「有兩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三個?」

  「我很懷疑那裡到底有沒有東西。」理查德說,「不管怎麼說,爲什麼會有人想攻擊我們?我是說,這不——」

  傑克轉過頭,俯視前方的鐵軌。一棵枯樹背後有個影子動了一下。體型比野狗大,傑克記下這點。

  「不妙,」傑克說,「我想前面還有另一個傢伙在等著我們。」一時間,恐懼淹沒傑克——面對三名攻擊者,他想不出什麼能夠保護自己的好對策。他的內臟一陣糾結。他捧起擱在膝上的衝鋒槍,無言地端詳著,懷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使用這殺人武器。這些焦枯平原上的土匪,他們也會有槍嗎?

  「理查德,我很遺憾,」他說,「可是這下我真的覺得要火燒屁股了,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能做什麼?」理查德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拿起槍。」傑克說著,把槍遞還給他。

  「還有,我們還是蹲下來比較好,這樣才不會變成明顯的攻擊目標。」

  傑克跪在地上,理查德依樣畫葫蘆,動作慢得像泡在水中。兩人背後傳來一聲呼喊,旋即前方又傳來另一聲。

  「他們知道我們看見了。」理查德說,「可是,他們在哪裡?」

  這問題一瞬間便得到了答案。在深紫色的薄暮中,依稀還能看見一個人——或是某個還有點人樣的東西——衝出隱蔽處,沿著山坡往下跑向火車。襤褸的破衣在他身後翻飛。他像個印第安人似的大叫,手中高舉著某樣東西。看樣子是根有彈性的棒子,傑克還在努力弄清楚那棒子的功用,突然聽見——這時聽力比視力管用——某個細長的物體凌空劃過他腦側。

  「乖乖我的老天!他們手上有弓箭!」傑克說。

  理查德哼了一聲,傑克生怕他會突然嘔吐在他們倆身上。

  「我得開槍射他。」傑克說。

  理查德的喉嚨發出一串含糊的音節,聽不出說了什麼。

  「噢,該死。」傑克推開衝鋒槍的保險。他抬起頭,正好看見追在火車後方的人又放了一箭。假如這箭沒有射偏,他就永遠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幸好這一箭只射中駕駛室一角,沒有造成傷害。傑克猛抓起衝鋒槍,扣下扳機。

  他不知道扣下扳機後會發生什麼事。傑克原以爲衝鋒槍會乖乖待在手裡,理所當然地吐出幾顆彈殼。反之,衝鋒槍像頭野獸似的活蹦亂跳,發出一連串噪音,震得他差點耳聾。火藥灼熱的焦味盤繞在他鼻尖。火車後方一身破衣的人倏地伸長雙臂,不過是出於驚嚇,而非中彈受傷。傑克終於回神放開扳機,不知道自己浪費了多少發子彈,也不清楚彈匣裡剩下多少子彈。

  「你打中了嗎?打中了嗎?」理查德問。

  這男人此時正沿著峽谷一側往上跑,扁平的大腳踩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後來傑克才看清楚,那不是腳——那人腳上套著一雙碟子形狀的東西,功用類似焦枯平原專用的滑雪板。男人正試著躲到一棵樹後。

  傑克兩手握穩槍身,槍口往下瞄準,輕按扳機。機關槍在他手中彈跳,但比第一次情況好多了。子彈飛散成一片扇形,起碼有一顆擊中了目標,因爲那人突然身子一歪,彷彿遭到卡車衝撞,兩條腿直挺挺地伸出哭嚎的樹幹之外。

  另一枝飛箭喀的一聲射中火車,還有一箭則紮實地刺進車廂牆板。

  理查德蹲在駕駛室地板上,渾身發抖,止不住地哭泣。

  「幫我換彈匣。」傑克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彈匣,湊到理查德面前。他的視線搜索著峽谷中的第二名攻擊者。只要再過一分鐘,天色就會暗得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看見他了,」理查德大叫,「我看見了——就在那裡!」

  有個人影在岩石堆中安靜而倉促地移動,理查德指著那人影,而傑克將第二把衝鋒槍的子彈全數瞄準那方向。當子彈用盡,理查德取過他手裡的槍,交給他另一把——

  「好該子,乖該子。」右前方傳來說話聲——距離多遠卻無法判斷。

  「你停,我就停,搞嗎?都接速了,這件志情。你們乖該子,巴槍該我好嗎?我看你們已經撒士耗多東西啊①。」

  「傑克!」理查德慌亂地警告傑克。

  「把弓箭丢掉!」傑克高喊,仍然蹲伏在理查德身邊。

  「傑克,不行!」理查德低語。

  「我丢凋了啊。」那聲音仍是從前方傳來。

  塵土中噴出一陣輕煙。

  「該子們,挺下來,巴槍該我,耗嗎?」

  「好吧,」傑克說,「你先出來,走到我能看見的地方。」

  「耗。」那聲音答道。

  傑克將排檔桿往後拉,停住火車。

  「一聽見我大叫,」他悄悄吩咐理查德,「就用你最快的速度把排檔桿往前推,懂嗎?」

  「啊,我的天。」理查德嘟囔著。

  傑克確認理查德交給他的槍已經開了保險。額上一道汗水流進他的右眼。

  「美似了,乖,」那聲音說,「該子柯以坐起來,乖。坐起來,該子。」

  醒—來,醒—來,拜—託,拜—託。

  列車逐步向說話者推進。

  「把手放在排檔桿上,」傑克小聲說,「就快到了。」

  理查德將手擱在排檔桿上待命。他的手抖個不停,看起來太小、太過稚嫩,似乎就連最輕鬆的任務都無法完成。

  老安德斯跪在歪七扭八的木頭地板上,詢問傑克:您會平安無事嗎,殿下?

  這畫面突然躍進傑克腦海,栩栩如生。當時他只隨口敷衍了一下,並未將這問題認真放在心上。對於一個曾經出入奧特萊酒館、應付過斯莫基‧厄普代克的男孩來說,焦枯平原又算得了什麼?

  比起擔心理查德會把肚子裡的食物全吐在他衣服上,這下子傑克更害怕自己會嚇得尿濕褲子。

  一陣尖銳的笑聲在駕駛室一側的黑暗中爆發,傑克連忙站起來,抬起衝鋒槍,這時一個沉重的身軀砰的一聲跳上火車,緊緊攀住駕駛室一側。傑克大叫一聲。理查德將排檔桿往前推,火車加速向前疾馳。

  一條長滿絨毛的手臂搭上駕駛室,這狂野大西部真是夠了,傑克心想,那人的身軀便跟著爬了上來。理查德淒厲地慘叫,傑克也真的差點屁滾尿流。

  那張臉上幾乎只有牙齒——就像咧開大嘴露出毒牙的響尾蛇,直覺令人感到危險,從他又長又彎的牙齒滴落的液體,傑克也直覺認爲那是毒液。除了那顆小鼻子,這朝傑克與理查德節節逼近的東西長得就像個蛇頭人身的怪物。他長了蹼的一隻手中握著一柄利刃。驚慌的傑克盲目地開槍亂射一陣。

  怪物的身子往後倒,搖晃著,在這破碎的片刻,傑克看見那隻長了蹼的手連同刀子都不復存在。怪物的身體又向前晃了回來,在傑克的衣服上印下一大塊血污。傑克的理智斷線,手指倒沒忘記抓著槍對準怪物的胸膛,扣緊扳機。

  怪物斑駁的胸口開了個血淋淋的大窟窿,毒液滴淌的牙齒緊咬成一團。傑克的手指扣住扳機不放,槍管因後座力而上揚,不出兩秒便將怪物的頭顱轟得不復存在。怪物消失。只有駕駛室裡那一大攤血跡與傑克衣服上的斑斑血痕能向兩個男孩證明,這恐怖的對決不是一場夢境。

  「小心!」理查德大喊。

  「我打中他了。」傑克低語道。

  「他去哪裡了?」

  「掉下去了。」傑克說,「他死了。」

  「你把他的頭轟掉了。」理查德低聲問道,「你怎麼辦到的?」

  傑克將十指舉到面前,看著它們不停顫抖,沾滿火藥的臭味。

  「我只是模仿神槍手開槍的姿勢。」他垂下手臂,舔了舔嘴唇。

  十二個小時過去,太陽重新高掛在焦枯平原天際,兩個男孩通宵未眠——整個晚上,他們就像堅守崗位的士兵,衝鋒槍抱在膝上,全心留意任何最細微的動靜。一想到火車上載著爲數驚人的軍火,傑克每隔一陣子便會舉起槍,隨機對準幾個岬口。進入焦枯平原的第二天,整整一天,就算平原上還住著任何人類或妖魔鬼怪,他們也只是不聞不問地放任兩個男孩通過。這也許意味著,疲倦的傑克想道,他們知道火車上有槍。或者也可能表示在這塊接近西海岸的土地上,沒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擅自破壞摩根的火車。這些想法他都沒有告訴理查德。理查德的雙眼茫然失焦,大部分時間裡,他似乎都在發著高燒。

12

  這天傍晚,在辛辣的空氣中,傑克開始聞到海水的氣味。

  注釋:
  ①此處與他們交火的人口齒不清,吐字奇怪。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8:33

第三十六章 傑克與理查德並肩作戰

01

  今晚的夕照更遼闊了——火車接近海岸時,面前的地景再度變得開闊平坦——卻沒有之前的動人心弦。傑克在一座受到侵蝕的山丘頂上停住火車,又一次爬到列車尾端的拖板車。他到處翻找,花了將近一小時——直到向晚的彩霞逐漸深沉,月亮在東方升起——最後他一共帶回六個標著「鏡頭」的箱子。

  「打開這些箱子,」他告訴理查德,「清點裡面的彈匣。我現在任命你爲彈藥總管。」

  「好極了。」理查德虛軟地回應,「忙了老半天,我就知道沒好事。」

  傑克又去拖板車一趟,用槍桿撬開一個印有「機械零件」字樣的木箱。正撬到一半,他聽見黑暗中某處傳來一陣粗啞刺耳的咆哮,伴隨著一聲痛苦的尖叫。

  「傑克?傑克,你在後面嗎?」

  「我在這裡!」傑克高聲回答。他們簡直就像兩個洗衣婦在圍牆裡外互相大聲嚷嚷,傑克覺得這實在不是明智之舉,然而理查德的聲音聽來相當緊張。

  「你會很快回來嗎?」

  「馬上回去!」傑克高喊,使勁加快手邊的動作。他們已將焦枯平原抛在身後,不過傑克還是不希望讓火車停下來太久。若是能把整個箱子抱回駕駛室會簡單點,可惜箱子太重。

  它們不重,它們是我的衝鋒槍,傑克心想,暗自竊笑了一陣。

  「傑克?」理查德狂亂的音調拔高了八度。

  「憋住,別嚇得尿褲子了,查查。」傑克說。

  「別叫我查查。」理查德說。

  鐵釘脫離木板,擦出尖銳的噪音,鬆得讓傑克能夠徒手拔掉它們。他抓起兩把衝鋒槍,正要往回走時,看見另一個箱子——大小和手提電視的外盒差不多。外層包著一塊防水布。

  傑克在微弱的月光下顛簸著爬過車廂頂,感受晚風吹拂在臉上。空氣很乾淨——沒有花朵枯萎的氣味,沒有腐爛的惡臭,只是一陣乾淨而濕潤的晚風,帶著清晰的海水鹹味。

  「你在幹什麼?」理查德一臉不悅,「傑克,我們已經有槍了!我們已經有子彈了!爲什麼你還要搬更多槍回來?搞不好會有怪物趁你四處遊蕩的時候爬上這裡!」

  「需要更多槍,因爲衝鋒槍很容易過熱;」傑克說,「需要更多子彈,是因爲我們可能有場硬仗要打。我也會看電視的,兄弟。」他回頭又朝拖板車方向走去。他想看看那方形箱子裡裝了什麼東西。

  理查德抓住他。驚慌使得理查德的手指尖得像一對鷹爪。

  「理查德,不會有事的——」

  「可能會有怪物把你捉走!」

  「我覺得我們已經差不多出了焦枯——」

  「可能會有怪物把我捉走!傑克,別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裡!」

  理查德的淚水決堤,他既沒有轉過頭,也不以手掩面;他只是站著,五官擠在一塊,眼淚泉湧而出。這一刻,理查德的脆弱赤裸得讓傑克於心不忍。傑克伸出手將他攬進懷裡。

  「如果你被抓走,被殺死了,那我怎麼辦?」理查德哽咽著問,「我一個人,要怎麼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沒有答案,傑克心想,我真的沒有答案。

02

  於是,理查德跟著傑克前往拖板車,進行最後一趟軍火儲備任務。這表示傑克得托著理查德爬上梯子,攙著他走過車廂頂,然後小心地扶著他爬下梯子,就像幫一個瘸腿的老太太過馬路那樣。

  「理性的理查德」大腦已逐漸恢復正常運作——然而他的體能卻每況愈下。

  儘管防鏽保護油都從木板縫裡滲出來了,箱子上還是大大方方地印著「水果」兩字。箱子打開後,傑克覺得用「水果」這兩個字來當標示也不見得不對。箱子裡裝滿了小小的鳳梨。會爆炸的那種。

  「我的聖母瑪利亞。」理查德低聲驚歎。

  「你要叫阿彌陀佛我也不反對。」傑克說,「幫我個忙。如果用衣服裝,我們一人應該可以帶走四、五個。」

  「到底爲什麼要準備那麼多軍火?」理查德質問,「難不成你打算跟一整支軍隊打仗?」

  「差不多吧。」

03

  回程時兩人走在車廂頂上,理查德抬頭望向天空,暈眩感如浪潮般襲來。他走得搖來晃去,傑克得拽著他才能避免他滾下車廂。他發覺天上的星象既不屬於南半球,也不屬於北半球。它們是全然陌生的星宿……不過那些點點繁星確實擁有自己的秩序。而或許,在這個理查德所不了解、充滿驚奇的世界某處,軍隊同樣要倚靠它們指引方向。這層體悟形成無從否認的最後一擊,沉甸甸地將這整件事的真實感植入理查德心中。

  傑克的呼喊將他從遙遠的冥想中拉回現實:「嘿,理查德!拜託!你差點摔下去了!」

  終於,他們又回到駕駛室。

  傑克將排檔打入前進擋,推進加速器,奧列斯的摩根的列車宛如平原上的一支巨型探照燈,再次向前奔馳。傑克凝視著駕駛室地面:四把烏茲衝鋒槍;將近二十個彈匣,每十個放成一堆;還有十顆手榴彈,手榴彈上的安全栓簡直就像啤酒罐拉環。

  「我們的火力還不夠充足,」傑克說,「不過應該可以不用太吹毛求疵了。」

  「你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傑克?」

  傑克只是搖頭。

  「我猜,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大豬頭,對不對?」理查德問。

  傑克笑開來。

  「我一直都這麼覺得,查查。」

  「別叫我查查!」

  「查查——查查——查查!」

  這回,這老笑話爲理查德的臉龐帶來短暫的笑容。不是特別燦爛的笑容,而且讓理查德嘴邊那圈膿疱看起來更明顯了……但至少勝過什麼表情都沒有。

  「我想再睡一會兒,你一個人沒問題嗎?」理查德把彈匣推到一邊,在駕駛室一角安頓下來,將傑克的披肩蓋在自己身上。

  「一直爬上爬下,又搬了那麼多東西……我快累癱了,一定是真的生病了。」

  「我沒問題的。」傑克說。的確,理查德需要恢復元氣,因爲不久後他就用得到了。

  「我聞得到海水的味道。」理查德說。傑克覺得這句話中奇異地揉合著愛、憎恨、懷念與恐懼。理查德合上雙眼。

  傑克將加速器一路推到底。就快看到結局了——某種結局——這種感覺前所未有得強烈。

04

  月落之前,焦枯平原最後一塊淒慘嚴苛的風景也已退出視線。穀物再度出現。雖然它們不比神忘嶺上的那些穗草細緻,卻也散發出清新與健康的氣息。傑克依稀聽見鳥叫聲,像是海鷗的聲音。在這片彌漫著細微的果實氣味而海水鹹味卻分外鮮明的田野上,那是一聲孤寂徹骨的叫喊。

  午夜之後火車駛進一座樹林——大多是常青樹,針葉氣味混合海風捎來的鹽味凝固在空氣中,彷彿將傑克遺留在身後的出發地與他終於抵達的這片樹林緊緊連結起來。

  傑克與母親從未在加州北部久留——也許是因爲屎洛特經常在這裡度假——不過他記得莉莉曾對他說過,門多西諾和索薩利托兩地與新英格蘭地區一路南下到鹽匣和鳕魚角一帶的風景非常相似。西岸的製片公司若需要在新英格蘭取景時,通常會直接北上,省去大老遠橫跨整個國家的麻煩,反正大部分觀衆看不出其中差別。

  事情注定要這樣發展。雖然說來奇怪,我正要返回那個當初被我遺棄在身後的地方。

  理查德:難不成你打算跟一整支軍隊打仗?

  他暗自慶幸理查德又睡著了,可以不用回答這個問題——起碼不用現在回答。

  安德斯:邪惡的東西。給壞狼用的。讓他們帶去闇黑旅店。

  所謂邪惡的東西,是烏茲衝鋒槍、塑膠炸藥和手榴彈。邪惡的東西全在這裡。但惡狼不在。火車的車廂那一截是空的,傑克發現這個事實格外具有說服力。

  你想知道的事情是這樣的,理查德,不過我很高興你還在睡,這麼一來我就不用把這故事告訴你。摩根算準我會來,打算替我辦場驚奇派對。只可惜從大蛋糕裡跳出來的會是一群狼人,而不是脫衣舞女郎,而且按照計劃,這些烏茲衝鋒槍和手榴彈是用來當助興道具的。不過呢,我們多少算是劫走他的火車,而且比他預定的發車時間早了十二個小時左右。但假如我們此行的終點站有一大群惡狼正等著迎接這輛魔域小火車——八九不離十——我們勢必得竭盡所能地出其不意。

  傑克舉起一隻手,捂住臉頰。

  無論摩根的軍事基地在哪裡,若是能在靠近營地前停下火車,繞道而行,或許會讓事情變得簡單點。不只簡單,也更安全些。

  但這麼做就等於放縱那些惡狼繼續橫行,理查德,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嗎?

  他瞪著駕駛室内滿滿一地的彈藥納悶,不知自己是否真有能力突襲摩根的惡狼大本營。好一支游擊隊。看看這陣容:流浪洗碗工之王傑克‧索亞,加上他患有嗜睡症的最佳戰友理查德。傑克懷疑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出了問題。八成真的壞了,他想,因爲他已經打定主意——這將是場任誰都沒想過的突襲……更何況,傑克已經他媽的忍受太多、太多、太多。他忍受過鞭刑,摯友阿狼爲他犧牲了性命;他們摧毀理查德的學校,也摧毀了理查德大部分的理性;傑克還知道,摩根‧斯洛特甚至跑去新罕布夏騷擾他母親。

  瘋了又怎樣,總之,復仇的時候到了。傑克彎下腰,拿起一把裝好彈匣的衝鋒槍,抱在胸前。前方的鐵道仍舊不斷延伸,空氣中的海水味越來越濃了。

05

  天亮前,傑克倚著排檔桿小睡了片刻。當天空透出魚肚白,理查德叫醒傑克。

  「前面有東西。」

  傑克先看了一眼理查德才往前看。他原本期望在陽光下理查德的氣色會好看點,然而就算妝點上拂曉的晶瑩,也遮掩不了這個事實:理查德確實病了。初來乍到的新鮮天色只是將理查德臉上的死灰變成蠟黃……他臉上還是沒有半點活人的氣色。

  「嘿!火車!喂!你他媽的大火車!」吼叫聲帶著混濁的喉音,只比野獸的咆哮清楚一點。傑克又看了前方一眼。

  列車正駛近一座小巧的崗哨。

  崗哨口站著一個狼人——不過除卻那雙橘色的發亮眼珠,這狼人和傑克的阿狼沒有半點相似之處。這狼人的頭頂扁平得詭異,宛如被人用鐮刀整齊削去顱骨上緣;整張臉像是從長長的下巴凸出來,就連此時滿臉驚喜的神情都掩不住那揮之不去的粗蠻愚蠢。

  狼人的衣著類似某種傭兵制服——或者說,在傑克的想像中,傭兵制服大概就是這模樣。寬鬆的長褲底下露出一雙黑色皮靴——不過靴頭開了個缺口,好讓狼人毛茸茸、趾甲尖長的腳指頭能伸出來。

  「火車!」火車抵達崗哨前的最後五十碼,他又吠又吼,跳上跳下,露出粗野的笑容,像藍調歌手凱伯‧凱洛威那樣頻頻彈著手指,一坨坨唾沫從嘴角噴濺而出。

  「火車!火車!天殺的火車!此時此刻!」他咧開驚人的大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你他媽來得太早了,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傑克,那是什麼?」驚慌的理查德指尖嵌入傑克的肩膀,不過以他過去的紀錄,他的語調倒是和緩多了。

  「那是惡狼。摩根的爪牙之一。」

  該死,傑克,你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了,你這蠢蛋!

  不過沒時間擔心這麼多了。車頭已經抵達崗哨旁,很明顯,狼人有意跳上火車。傑克看著他笨拙地在塵土中跳了一下,露出腳趾的皮靴發出一聲巨響。他赤裸的上身掛著一副橫跨胸膛的皮製子彈帶,上面插著一柄短刀,但沒有槍。

  傑克將衝鋒槍切換成單發射擊模式。

  「摩根?什麼摩根?哪個摩根?」

  「先別談這個。」傑克說道。

  傑克將全數注意力集中在同一個地方——狼人。他刻意對狼人擺出開朗和善的假笑,手中的烏茲衝鋒槍保持在狼人看不見的位置。

  「安德斯的火車!他媽的沒錯!此時此刻!」

  駕駛室右側門板底下有塊寬闊的腳踏板,門板上的把手宛如一枚巨大的訂書針。看起來愚蠢至極的狼人粗魯地笑著,口水沿著嘴角流向下巴,他抓住門把,輕鬆地跳上踏板。

  「嘿!那老頭在哪裡?嗷嗚!老傢伙人在哪——」

  傑克舉起槍,朝狼人的左眼送進一顆子彈。

  狼人眼睛的橘色火光瞬間熄滅,就像被一陣強風吹熄的燭火。他往後跌落,像某種愚蠢的跳水姿勢,全身無力地癱倒在地。

  「傑克!」理查德硬拉著傑克轉過頭。他臉上扭曲的表情和那狼人一樣熱切——差別在於理查德是出於驚恐,而非欣喜。

  「你說的是我爸爸嗎?我爸爸跟這些事有關係嗎?」

  「理查德,你相信我嗎?」

  「相信。可是——」

  「那就先忘了這件事,別想了。現在不是好時機。」

  「可是——」

  「快拿槍。」

  「傑克——」

  「理查德,快把槍拿起來!」

  理查德彎腰拾起其中一把衝鋒槍。

  「我討厭槍。」他又說了一次。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太喜歡這玩意,理查德小子。不過,該是反擊的時候了。」

06

  火車正逐步開近一座高聳的木樁圍牆。牆後傳出各種聲音:喘氣聲、吼叫聲、有韻律的拍掌聲與皮靴鞋跟隨著整齊的節奏踩踏在硬泥地上的聲響。還有些難以辨認的聲音,不過這所有聲響彙聚在一起,在傑克耳中只代表一個意義——軍事操練。剛才的崗哨與這道圍栅間的距離約莫半英哩,再加上牆内的諸多活動,傑克懷疑有任何人聽得見剛才那聲槍響。至於火車,由於是電力驅動,因此幾乎沒有噪音。照這情勢判斷,這場突襲的發球權仍掌握在傑克手上。

  木樁圍牆上嵌著一組雙扇門,大門掩著,鐵軌鑽進這道門扇下方,消失在視線之外。陽光穿透粗木樁之間的縫隙,篩出一道道光束。

  「傑克,你最好讓火車慢下來。」火車距離栅門只剩一百五十碼。圍牆後方傳來規律的口令。傑克又想起威爾斯小說裡的怪獸,不禁打了個冷顫。

  「那可不成,查查。我們要衝破那道大門。你差不多可以準備開始喊啦啦隊的歡呼了。」

  「傑克,你瘋了!」

  「我知道。」

  一百碼。火車蓄電池嗡嗡低鳴。一道藍色火光凌空躍起,嘶嘶颯颯。火車兩側光秃秃的土地飛快往後倒退。

  這附近完全沒有穀物,傑克心想,假如諾埃爾‧考沃德① 要寫一部以摩根‧斯洛特爲主角的劇本,我猜他會把戲名取作《毀世惡靈》吧。

  「傑克,要是這詭異的小火車出軌怎麼辦?」

  「是有這個可能,我猜。」傑克答道。

  「那要是火車衝進大門,剛好鐵軌卻沒了呢?」

  「也總會有些墊背的,不是嗎?」

  五十碼。

  「傑克,你的腦袋真的壞了,是不是?」

  「也許是吧。把你槍上的保險打開,理查德。」

  理查德照辦。

  碰撞聲……喘息……行軍隊伍……吱吱作響的皮革……吼叫……以及一陣令理查德畏縮的野獸尖笑聲。然而傑克清清楚楚看見理查德臉上的表情,心頭油然升起一股驕傲。他決心和我站在同一陣線——管他是不是什麼理性的理查德,總之我知道他跟定我了。

  二十五碼。

  尖叫……哀號……大聲喝令……還有一聲渾厚的爬蟲類叫聲——咕咕嚕咕嚕—嗚嗚嗚嗚!——聽得傑克頸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如果最後我們都沒死,」傑克說,「我就請你吃冰雪皇后的暴風雪。」

  「少肉麻了!」出人意表地,理查德放聲大笑。這一瞬間,他病態的蠟黃臉色似乎變得有活力了些。

  最後五碼——組成栅門的那些剝皮木樁看起來固若金湯,真的,看起來堅固得要命;這最後一小段距離正好夠傑克質疑自己是否做了個大錯特錯的蠢決定。

  「趴下,查查!」

  「不要叫我——」

  火車撞上大門,駕駛室裡的兩個男孩,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衝。

07

  大門的確十分牢固,除此之外,門後還架了兩根粗壯的橫樑當門閂,偏偏摩根的火車規模並不大,而且長途跋涉跑過焦枯平原後,蓄電池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這場衝撞肯定會造成火車出軌,兩個男孩也可能因此性命不保,所幸這栅門有個致命的缺點。依照美國科技訂製的新鉸鏈顯然還沒到貨,當車頭衝擊大門時,來不及汰換的老舊鐵鉸鏈應聲斷裂。

  火車以二十五英哩的時速直衝栅口,頂著與圍牆分家的門板向前推進。營地裡沿著圍牆邊蓋了一座障礙訓練場,而此時卡在車頭的門板讓火車變得像一輛鏟雪車,推擠著障礙場上臨時拼湊的木頭跨欄,木柴四處滾動,有些被輾成斷枝殘樁。

  車頭也撞上一個正在跨欄跑道上進行鍛鍊的狼人。移動的門板吞噬他的雙腿,扯裂他的下半身,將之捲進門縫底下。他淒厲嘶吼,開始變身,指甲迅速抽長,尖銳得像電纜維修工的牆頭釘。狼人伸出利爪,攀住門板往上爬,此時栅門已被往内推進了四十英呎。驚人的是,在傑克將排檔打進空擋前,只剩上半身的狼人就已經幾乎爬到門板頂端。火車停止。頂在車頭的門板落下,壓住那不幸的狼人,拍起一陣塵煙。列車最後一截拖板車底下,狼人的兩條斷腿毛髮仍不斷增長,還要過幾分鐘才會停止變化。

  情勢比傑克料想的樂觀一點。正如所有軍事組織都擁有自己的紀律一樣,營地裡的人顯然很早起床,而且大部分士兵似乎都出門去從事某些異乎尋常的訓練或是強健體魄的運動了。

  「右邊!」傑克對著理查德大吼。

  「什麼?」理查德吼回去。

  傑克開口竭力嘶喊:爲了慘死車輪下的湯米‧伍德拜恩叔叔;爲了那個遭奧斯蒙鞭打致死的無名車夫;爲了費爾德‧詹克洛;爲了在陽光‧加德納污穢的辦公室裡送命的阿狼;爲了母親;然而最重要的,傑克發現,是爲了同樣身爲他母親的勞拉‧德羅希安女王,並且爲了這一切加諸於魔域的罪惡。他以傑森的身份高喊,聲音雷霆萬鈞。

  「收拾他們!」傑克‧索亞/傑森‧德羅希安一聲怒吼,火力全開,朝左方掃射。

08

  靠近傑克這邊的是座閱兵場,理查德那邊則是一棟長形原木建築,外觀像是羅伊‧羅傑斯② 主演的電影裡頭那種牧場工人宿舍。事實上,這建築物是自從傑克將他帶進這奇怪的世界後,他所見過最有親切感的東西。他在電視上看過這樣的地方。由中情局扶植的中南美反抗軍就是在類似的環境下接受訓練。只不過,這類營地通常設置在佛羅里達州,而此刻正從兵營裡蜂擁而出的不是古巴人——理查德不知道他們是什麼生物。

  其中有些貌似中世紀油畫裡的惡魔或半羊人,有些則像進化未完全的人類——穴居原始人,幾乎可以這麼形容。其中一個衝進清晨太陽底下的怪物渾身覆著鱗片,眼皮不停眨動……在理查德‧斯洛特眼中,他看起來簡直就是用兩條腿走路的鱷魚。鱷魚人在理查德面前伸長脖子,仰天長嘯,那是他和傑克不久前聽過的聲音:咕咕嚕咕嚕—嗚嗚嗚嗚!他只看見那些宛如來自地獄的怪物臉上湧現一陣疑惑,下一秒,傑克的衝鋒槍已經發出雷霆般的巨響。

  傑克這邊,約莫十二個狼人正在閱兵場上操練。如同站崗的哨兵,他們多數穿著綠色軍褲,皮靴頭有道切口,露出腳趾,身上掛著彈藥帶。同樣,他們頭頂扁平,一臉愚劣,而且天性邪惡。

  他們驚愕地看著火車隆隆衝進營地,車頭還頂著一塊門板,以及在錯誤的時間地點練習跨欄的倒楣狼人被拖得一地血肉模糊的景象。原本正在閱兵場上練習交互蹲跳的狼人動作停在半空中,活像抽筋似的。聽見傑克的叫喊,他們開始行動,可惜爲時已晚。

  長達五年之久,奧列斯的摩根親自精挑細選,篩選出狼族中體魄最精實,性格最剽悍殘暴,同時又對摩根充滿敬畏與忠誠的成員,一手打造出這支惡狼軍團,此時有一大半葬送在傑克的烏茲衝鋒槍下。他們歪歪倒倒地向後跌撞,胸膛炸開,頭破血流,發出困惑的怒吼與痛苦的哀號……但哀叫聲並不熱烈。多數狼人當場就斷了氣。

  傑克甩開空彈匣,又抓了個彈匣塞進槍座。四隻惡狼往閱兵場左方逃逸;場中央還有另外兩個狼人逃過一死。這兩人都受了傷,卻仍不斷朝傑克的方向撲來,又尖又長的腳指甲掘起草皮泥塊,臉上的狼毛增長,目露兇光。狼人往車頭跑來時,傑克看見他們暴凸的獠牙擠出嘴角,下巴長出粗硬的毛髮。

  槍身變得滾燙炙手,傑克咬緊牙關忍住痛楚,勉力壓下不斷被猛烈後坐力抬高的槍口,繼續掃射。被擊中的狼人因爲子彈強勁的力道向後彈飛,身體前彎,頭腳幾乎碰在一塊,活像雜技演員。四個逃難的狼人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一個勁奔向兩分鐘前還有扇門扇掩著的大門。

  直到此時,剛才從營舍裡湧出的怪物大軍似乎才搞清楚,這兩位新來的訪客雖然開的是摩根的火車,卻是來者不善。儘管無人發號施令,他們卻自動集結成團,向火車挺進,口中喃喃有聲。理查德將烏茲槍桿架在及胸高的駕駛室圍欄上,一陣掃射。子彈貫穿他們的身體,逼得他們踉蹌倒退。兩個像人又像羊的怪物手腳並用——或說四蹄並用——倉皇地躲回營舍。理查德看著那些被子彈射中的軀體旋轉、倒下,一種原始的快感一時間沖刷過理查德的腦細胞,他感到一陣暈眩。

  子彈也撕裂了鱷魚人發白的綠色肚皮,黑色的體液——膿水,不是鮮血——頓時傾注而出。他往後倒,然而鱷魚尾似乎撐住了身體,讓他彈跳起來,轉而衝往理查德的方向。鱷魚人再度發出粗啞的驚天怒吼……這次再聽見,理查德覺得這可怕的叫聲應該是雌獸發出的吼叫。

  他扣下衝鋒槍扳機。什麼事也沒發生。子彈用完了。

  鱷魚人重重踩著泥地,腳步沉重笨拙,卻相當堅毅。

  「他」的眼底燃燒著憤怒的殺氣……以及智能。退化的乳房在他佈滿鱗片的胸前跳動。

  理查德垂手摸索,視線不敢離開鱷魚人,終於摸到一顆手榴彈。

  西布魯克島,理查德恍恍惚惚想著,傑克把這地方叫做魔域,不過它其實是西布魯克島。不用怕,真的不用怕,這全是一場夢。要是那怪物的爪子掐住我的喉嚨,我一定會醒過來,就算不是一場夢,傑克也會保護我——我知道他一定會救我,我很確定,因爲在這裡,傑克就像個崇高的神祗。

  他拔掉手榴彈安全栓,勉強按捺自己在慌亂中將它丢出的衝動,輕輕地低手擲出手榴彈。

  「傑克,快趴下!」

  傑克看也不看,立刻蹲低,用駕駛室門板遮蔽身體。理查德也蹲了下來,不過在那之前,他看見一個不可思議、荒謬得可笑的畫面:鱷魚人接住手榴彈……打算將它一口吃下。

  不像理查德所想的那種悶悶的爆炸聲,手榴彈擊出一陣尖銳巨響,直搗理查德耳膜,震得他雙耳發疼。他聽見嘩啦一聲,彷彿有人對著他這邊的車廂潑了一大桶水。

  他抬眼望去,發現無論是車頭、車廂或拖板車上都沾上了熱騰騰的內臟、黑血,還有破碎的屍塊。營舍前半部被炸毀了。大部分斷樁殘瓦都染上了血跡。一片狼藉中,理查德看見一條毛茸茸的斷腿,腳上還套著露出腳趾的靴子。

  理查德注視著這一幕,看見木樁的碎片被撥開,兩個半羊人掙扎著重新站起來。理查德彎腰拾起一個新彈匣,裝進槍身。槍身越來越燙手,就像傑克說的一樣。

  來啊!理查德心裡狂亂地喊著,再度扣緊扳機。

09

  手榴彈爆炸後,傑克跳起來,發覺那四隻逃過他兩次掃射的惡狼驚恐地哀叫著,狂奔過原本是栅門的大洞。他們肩並肩往外逃,傑克要瞄準他們是輕而易舉。他舉起衝鋒槍,又馬上放下,雖然明知他們必將再次交手,說不定就在闇黑旅店,也明知這麼做實在愚蠢……然而不管愚不愚蠢,他就是無法從背後暗算敵人。

  這時,營舍後方傳出一陣尖銳陰柔的咒罵。

  「滾出去!出去!我說了!給我行動!行動!」皮鞭颼颼,揮出響亮的聲音。

  傑克認得那鞭子的聲音,也認得那說話的嗓音。最後一次聽見那聲音,是他身上還穿著約束衣的時候。不管到哪裡,傑克絕對不會錯認這聲音。

  ——如果他那個智障朋友出現了,儘管開槍打他。

  哼,那次讓你得逞,今天付出代價的時刻到了——也許你自己也清楚,從你的聲音裡就聽得出來。

  「把他們抓起來!怎麼搞的?你們這群飯桶!快動手啊,難道什麼事都要我親自示範嗎?跟上來,跟上來!」

  三個人影走出缺了一半的營舍,其中只有一個是真正的人類——奧斯蒙。他一手握著皮鞭,另一手拿著一把小型輕機槍,身上披著紅色斗篷,腳踩黑色皮靴,白色寬管絲質長褲隨風擺蕩,上面濺滿新鮮的血漬。他的左邊是個滿身獸毛的半羊人,穿著牛仔褲和西部牛仔靴。半羊人與傑克短暫四目相接,當下便認出彼此。他是奧特萊酒館裡的惡霸酒客,是倫道夫‧斯科特,是怪獸埃爾羅伊。他衝著傑克張嘴大笑,長長的舌頭像蛇般鑽出來,舔著上唇。

  「抓住他!」奧斯蒙對著埃爾羅伊大吼。

  傑克正想抬起衝鋒槍,突然感到手臂一陣沉重。奧斯蒙的出現已經夠糟了,與埃爾羅伊的重逢更是雪上加霜,然而夾在他們倆中間的那個人影可說是真正的噩夢一場。那是魯埃爾‧加德納的魔域分身;他是奧斯蒙之子,陽光‧加德納之子。那身影看起來的確像個小孩——宛如出自某個頭腦聰明而殘忍的幼稚園孩童筆下的詭異畫作。

  骨瘦如柴的身軀慘白得像凝結的牛奶,其中一條手臂末梢分岔成一條條宛如肥蟲的觸手,隱約令傑克聯想到奧斯蒙的皮鞭。他的眼睛一高一低,其中一隻眼睛像浸滿了水般漂浮不定,臉頰上長滿又紅又腫的膿瘡。

  輻射線感染造成的……傑森哪,我猜奧斯蒙的兒子可能曾經太靠近那火球了……可是扣掉外傷不算……傑森哪……耶稣基督……什麼樣的母親會生下這種怪物?看在整個宇宙的分上,他媽媽會是什麼鬼東西?

  「抓住那個冒牌貨!」奧斯蒙高聲咆哮,「留下摩根的兒子,但把冒牌貨給我抓起來!把冒牌傑森抓起來!別窩在這裡,沒用的東西!他們沒子彈了!」

  咆哮、怒吼。傑克旋即明白,一支新的惡狼軍隊,加上一堆怪物大雜燴助陣,很快就會從營舍深處殺出,他們剛才八成縮著身子、低下頭躲在營舍裡面,逃過手榴彈的殺傷力,而他們原本也許會繼續躲在營舍裡的……要不是因爲奧斯蒙。

  「你們不應該這麼早就上路闖蕩的,小朋友。」

  埃爾羅伊說著,邁步跑向火車。他的尾巴在身後嗖嗖揮動。魯埃爾‧加德納——或者不管他在這個世界裡是什麼東西——喉頭湧出一陣黏稠、類似貓的低泣聲,作勢跟上。奧斯蒙伸出手將他硬拉回去,傑克看見,奧斯蒙的手指直接融進那怪物般的小男孩皺折不平、令人作嘔的頸背裡。

  傑克抬起衝鋒槍往埃爾羅伊臉上慌張地亂射一氣,直到彈匣裡的子彈用盡。半人半羊的怪物頭顱飛散,然而,儘管失去頭顱,埃爾羅伊的身體依舊繼續向前走動了好一段距離,他的手指開始融化,轉而凝聚成粗糙的羊蹄,盲目地朝傑克的頭部揮打,直到最後倒下那一刻。

  傑克瞪著這幕景象,驚愕得不知該做何反應——他在奧特萊酒館時反覆夢到過這場可怕的最後對決無數次,夢中他試圖衝破這怪物的魔掌,彷彿穿越一片荊棘密布、覆滿玻璃碎片的黝黑叢林。如今再度與這怪物相逢,竟能親手殺了它,一時間傑克的思緒還轉不過來,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感覺好像消滅了童年時的夢魘。

  理查德正在尖叫——他手中的衝鋒槍也咆哮不止,傑克覺得自己快要聾了。

  「魯埃爾!噢!傑克!噢!我的老天!噢!傑森哪,那是魯埃爾——」

  理查德手中的衝鋒槍吐出最後一陣槍火,耗盡彈藥,安靜下來。魯埃爾掙脫父親的掌控。他向前衝刺,撲向火車,嗚咽低吼。他的上唇往後捲縮,露出一排又細又薄的長牙,好像萬聖節扮裝時戴的塑膠吸血鬼假牙。

  理查德最後的子彈擊中魯埃爾的喉嚨與胸口,將他一身棕色連身褶裙釘出幾個大洞,在他的皮肉上扯裂幾道參差不齊的深溝。濃稠的黑色污血在傷口邊緣緩緩擴散,但僅此而已。魯埃爾也曾經是個人類吧——傑克認爲這不無可能。倘若如此,現在的他也已經徹頭徹尾失去了人類的特質——衝鋒槍對他起不了任何作用。這笨拙地跨過埃爾羅伊屍體的傢伙是個魔鬼,渾身飄散著濕腐的毒蕈氣味。

  一陣熱氣貼著傑克的大腿,逐漸加溫,起初僅帶來些微暖意,隨後卻發燙起來。什麼東西?簡直就像口袋裡裝了個燒熱的水壺。不過他無暇多想。戰況正以鮮明的色彩在他面前起了變化。

  理查德丢掉衝鋒槍,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兩手遮著臉。他一對驚恐的眼眸透過指縫,瞪著魯埃爾那怪物。

  「別讓他抓到我,傑克!別讓他抓到我……」

  魯埃爾冒著唾沫,發出黏稠的貓叫聲。他用力拍了火車頭一掌,那聲音聽起來宛如一片大魚鰭拍打在泥地上。

  傑克看見魯埃爾的指間確實長著黃色的厚蹼。

  「回來!」奧斯蒙對著兒子大叫,叫聲充滿憂慮。

  「快回來,他很壞,他會傷害你,所有男孩都是壞蛋,天經地義,回來,回來!」

  魯埃爾亢奮地吼著,他撐起身體往火車上爬,理查德失去控制地開始尖叫,蜷縮進駕駛室的遠端角落。

  「別讓他抓到我——」

  越來越多狼人和詭異的怪物源源湧出,朝火車進攻。其中有個怪物頭上冒出一對捲曲的公羊角,身上只穿著一件漫畫人物「小阿布納」式的馬褲,他絆倒在地,被接踵而至的怪物大軍踐踏而過。

  傑克感覺大腿上有塊發燙的圓點。

  魯埃爾蘆葦般的細腿,此時已一腳踏上駕駛室的側板。他唾沫橫流,伸長雙臂撲向傑克,蠕動不止的腿根本不是人腿,而是滑溜溜的觸手。傑克舉起烏茲,對他開槍。

  魯埃爾的半張臉像被砸爛的布丁噴散開,無數隻小蟲從剩下半張臉的缺口如瀑布般傾洩而下。

  魯埃爾仍舊節節逼近。

  他長了蹼的手掌伸向傑克。

  理查德的尖叫和奧斯蒙的怒吼交織重疊,合而爲一。

  熱氣宛如一塊鑄鐵般烙印在傑克大腿上,正當魯埃爾的手指捏住傑克的肩膀時,他突然明白了,那發熱的東西是——是費朗隊長送給他的銀幣,安德斯拒絕接受的銀幣。

  他將手伸進口袋,掌中的銀幣像顆燒熱的礦石——傑克緊緊握拳,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灌入體内。魯埃爾也感應到了。原本夾著口水、充滿勝利感的呼號變成驚慌失措的小貓叫聲。他試著後退,剩下的一隻獨眼狂亂轉動。

  傑克掏出銀幣。銀幣在他手中發出炙熱的紅光。那熱量清晰地貼在手心——卻不會傷害他。

  女王的肖像如太陽般綻放光芒。

  「下流卑鄙的惡徒!我以女王之名,」傑克大喝一聲,「命你從地表上消失!」他張開拳頭,一掌按向魯埃爾的額頭。

  魯埃爾和他父親齊聲慘叫——奧斯蒙的叫聲從男中音拔尖成女高音,魯埃爾的聲音則像昆蟲嗡嗡共鳴出的低音。銀幣陷入魯埃爾的前額,像燒燙的火鉗融進一桶凝固的奶油。一道噁心的深色汁液從魯埃爾額頭傾注而出,顔色宛如煮了太久的濃茶,流向傑克的手腕。那熱辣辣的液體中有許多小蟲,在傑克的皮膚上不停蠕動齧咬。儘管如此,傑克仍將按住銀幣的兩隻手指更加使勁往前推,戳進魯埃爾的額頭。

  「我要將你從這世上鏟除,卑劣之徒!以女王之名,以傑森之名,命你從地表上消失!」

  魯埃爾尖叫哀號,奧斯蒙跟著他尖叫哀號。怪物與惡狼大軍停止進攻,成群聚集在奧斯蒙背後,迷信的臉上滿是驚恐。在他們眼中,傑克彷彿化身爲巨人,散放出刺眼的光輝。

  魯埃爾全身抽搐不止,冒著口水發出最後一聲慘叫。他頭上湧出的黑色液體轉變成黃色。最後一條肥蟲扭著又長又白的身體爬出銀幣融開的孔洞,掉落在駕駛室的地板上。傑克一腳將它踩扁,肥蟲軀體爆裂,汁液在傑克腳跟下濺開。魯埃爾濕黏的身體癱軟成一團。

  這下子慘叫聲改由塵土覆蓋的空地傳來,傑克覺得自己的腦袋說不定真的會被這傷痛與憤怒的尖叫聲震裂。理查德兩手抱頭,像個嬰兒般蜷縮成一團。

  奧斯蒙抛下手中的槍與皮鞭,痛哭失聲。

  「噢,下賤的東西!」他對傑克揮舞雙拳,「看看你幹了什麼好事!噢,你這骯髒的壞孩子!我恨你,恨你生生世世!噢!下流的冒牌貨!我要殺了你!摩根也要你的命!噢,我親愛的、唯一的兒子!下流東西!摩根會要你血債血償!摩根——」

  其他人低聲應和,傑克不禁回想起陽光之家的少年:跟我一起高喊,哈利路亞吧。一轉眼,衆聲沉寂,因爲另一種新的聲音響起。

  傑克頓時跌入那個他和阿狼共度的美好下午,他們肩並肩坐在小溪旁,望著牲口喝水,聽著阿狼述說家族裡的故事。多麼惬意愉快……直到摩根出現爲止。

  而這一刻,摩根即將再次現身——不是騰過來,而是粗暴地扯裂天空,大搖大擺地駕到。

  「摩根!是——」

  「——摩根大人——」

  「奧列斯之王——」

  「摩根……摩根……摩根……」

  撕裂聲響逐步增強。狼人恭順地伏在泥地上。

  奧斯蒙像在跳快步舞似的左右曳步,黑色靴子踏上皮鞭末梢的鐵刺。

  「壞孩子!下流的壞孩子!現在你要付出代價了!摩根駕到了!摩根駕到了!」

  奧斯蒙右方二十英呎外的空氣開始模糊閃爍,恰似焚化爐上空蒸騰的熱氣。

  傑克轉過頭,看見理查德縮著身子窩在凌亂的衝鋒槍、彈匣和手榴彈之間,像個在戰爭遊戲中累得睡著的小男孩。只不過傑克知道,理查德是清醒的,而且這不是場遊戲,假如讓理查德撞見他的父親大搖大擺穿過兩個世界的裂縫,傑克擔心,理查德會因承受不住而崩潰。

  傑克來到理查德身旁,張開手臂抱住他孱弱的上半身。布匹撕裂聲越來越大了,突然間,他聽見摩根怒氣沖天地咆哮:

  「火車這時候在這裡幹什麼,你們這群蠢材?」

  他聽見奧斯蒙哭訴:「那骯髒的冒牌貨殺了我兒子!」

  「是時候了,理查德。」傑克喃喃說道,抱著理查德的手臂圈得更緊。

  「跳船的時刻到了。」

  他閉上雙眼,集中精神……兩人騰走的過程中,傑克感覺一陣短暫的暈眩。

  注釋:
  ①諾埃爾‧考沃德(1899-1973),英國劇作家、作曲家、演員、流行音樂創作者,作品甚豐,曾以《與祖國同在》一作獲奧斯卡榮譽獎。
  ②羅伊‧羅傑斯(1911-1998),美國歌手、知名西部片演員,也是同名連鎖速食餐廳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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