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誤蹈陷阱
01
約莫六十小時後的傑克‧索亞,與星期三冒險走進磨坊路隧道的傑克‧索亞,在心境上已是判若兩人。此時的他窩在奧特萊酒館寒冷的儲藏室裡,雪山啤酒的鋁製酒桶排列在角落,好像巨人的保齡球瓶,而他正將背包藏進酒桶後方。再過不到兩小時,等酒館終於打烊後,傑克決心逃之夭夭。他認爲自己應該這麼想——不是離開、不是踏上下一段旅程,而是逃命——這顯示出他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多麼絕望。
我,六歲、六歲,約翰‧本傑明‧索亞① ,六歲,小傑克,六歲、六歲。
這想法當然毫無邏輯,荒謬無比,但傍晚時它就這麼冒出來了,而且一直盤桓不去。他猜想它來得這麼拐彎抹角,正好強調出他究竟有多害怕,而且他確定,情勢會越來越險峻。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這念頭有什麼意義,它只是轉過來又轉過去,恰似拴在輪盤上的旋轉木馬。
六歲。那時候我六歲。小傑克‧索亞,六歲。
一遍又一遍,無止境地旋繞著。
裡面的儲藏室與酒吧只有一牆之隔,今晚這面牆被噪音震得頻頻顫抖,猶如一張跳動的鼓皮。午夜剛過,二十分鐘前這裡還是星期五的夜晚,而星期五正是奧特萊成衣廠和狗鎮橡膠廠的發薪日。奧特萊酒館裡的客人轉眼就超過它能負荷的容量。酒館左手邊貼著一張大海報,上面注明:《顧客容納上限兩百二十人。如有超過,即違反傑納西縣第三三一號消防條例》。不過看來這三三一號條例每逢週末都會暫時失效,因爲酒吧裡早就擠進超過三百個客人,腳底隨著「傑納谷男孩樂隊」演奏的鄉村樂蹦跳起舞。樂隊表演得很糟,不過他們會用電子踏板吉他演奏。
「這些傢伙簡直就糟蹋了踏板吉他嘛,傑克。」斯莫基這麼說過。
「傑克!」洛麗隔著儲藏室的牆叫他。
洛麗是斯莫基的女人。傑克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姓什麼。正逢樂隊中場休息,酒館裡的人聲幾近沸騰,傑克很難聽清楚洛麗對他喊些什麼。傑克知道,五個樂隊成員現在都站在牆邊角落,猛灌半價的黑色俄羅斯調酒。洛麗將頭探進儲藏室門口,她毫無生氣的金髮用稚氣的白色塑膠髮夾紮在腦後,在日光燈的光線下微微發光。
「傑克,你再不快點把啤酒搬出來,我看他要把你的手給折了。」
「好啦。」傑克說,「跟他說我馬上出去。」
他整條手臂冒起雞皮疙瘩,但不完全是因爲儲藏室冰寒的濕氣。斯莫基‧厄普代克不是好惹的傢伙——尖尖的頭上始終戴著廚師紙帽的斯莫基,咬著一副郵購來的塑膠假牙的斯莫基(平整劃一的碩大塑膠牙齒不知怎地看起來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對兇狠的棕色眼珠、眼白混濁發黃的斯莫基。斯莫基‧厄普代克對傑克來說,或多或少是個神秘人物——這才是最令傑克感到恐怖之處——而他似乎將傑克變成了他的階下囚。
點唱機的音樂暫時歇止,然而群衆的喧鬧聲又往上加了一級,彷彿在彌補點唱機的缺席。有個安大略湖牛仔醉醺醺地大吼一聲:「咿——哈!」接著是女人尖叫和玻璃杯破碎的聲音。隨後,點唱機再度加入,氣勢猶如火箭急速升空。
連路上撞死的東西都會煮來吃的地方。
生吞活剝。
傑克彎下腰抱住鋁製啤酒桶,將它往外拖了大約三英呎,他的嘴角因用力而痛苦地扭曲著,額上的汗珠並未因冷氣的寒涼而受阻,一顆顆接連冒出。酒桶在沒有打磨過的水泥地上拖行,發出一長串尖銳的摩擦聲。他暫時停住,氣喘吁吁,耳中嗡嗡作響。
他將折疊式手推車拉到雪山啤酒的大酒桶旁,撐開手推車,接著又走回酒桶邊。他勉強捉住酒桶邊緣,朝推車方向搬著走了幾步,要放下時,手臂卻再也支撐不住——大酒桶只比傑克的體重輕沒幾磅。酒桶重重跌在推車上,手推車的台面預先疊了些地毯碎料,就是爲了減少這類衝擊。傑克仍然賣力地想要穩住酒桶,並及時把手抽出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酒桶砸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夾在酒桶和推車的拉桿間,劇痛難當,他勉強將陣陣抽痛、發抖的左手手指抽出來,全塞進嘴裡,用力吸吮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比砸傷手指更可怕的是,他聽見酒桶頂端的氣閥緩緩傳出漏氣的嘶響,倘若斯莫基將酒桶裝上機台時,冒出來的全是啤酒泡沫……或是,更糟的情況,如果他拉開桶蓋,啤酒全噴到他臉上的話……
最好先別想這些事了。
昨晚,也就是星期四晚上,當他試著「拉一桶」啤酒給斯莫基時,酒桶翻倒在地,桶蓋飛衝開來,射向房間另一頭。淡金色的啤酒泡沫泉湧而出,爬過儲藏室的地板,桶裡的啤酒漸漸乾涸。傑克呆立原地,驚恐得動彈不得,連斯莫基的吼叫都聽不見。那不是雪山啤酒。那是金斯蘭麥酒——屬於女王的金斯蘭麥酒。
那是傑克第一次挨斯莫基揍——一記猛烈的鈎拳把傑克揍得飛了出去,撞上儲藏室粗糙的牆板。
「這拳就當做你今天的薪水。」當時斯莫基這麼說,「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真正讓傑克不寒而慄的,是那句「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因爲它代表一件事:未來要挨揍的機會還很多,好像斯莫基早已認定傑克會在這裡停留很久似的。
「傑克,動作快點!」
「來了!」傑克喘著氣應聲。他拉著手推車穿過房間,背對著門,探手向後摸索門把,轉開以後,用背把門頂開。結果門撞上一個高大柔軟、會動的東西。
「該死的,小心點!」
「啊,對不起。」傑克說。
「啊你媽個頭,混蛋。」對方咒罵。
傑克默默等著沉重的腳步聲在儲藏室外的走廊上漸漸遠去,又試著開一次門。
走廊的牆板很薄,漆成墨綠色,上面佈滿屎尿和馬桶清潔劑的污漬。木板牆面上的灰泥已經斑駁,無論是灰泥或木板都已撞得坑坑洞洞,此外還要加上走廊上等著用廁所的醉客的順手塗鴉,整個牆面看起來張牙舞爪。最大的一個塗鴉是用黑色記號筆橫掃過整片牆面,彷彿要代替奧特萊這憂鬱而無望的小鎮發出怒吼:把所有的黑鬼和猶太佬都趕去伊朗。
他必須離開這裡。非走不可。那部死寂的電話終於出聲了,彷彿要將他凍結在一塊黑色的冰層裡……那可不是件好事。倫道夫‧斯科特② 的出現更是糟糕。那男人並不是真正的倫道夫‧斯科特,他只是長相酷似五十年代電影裡的倫道夫,而斯莫基‧厄普代克才是最糟的吧……不過自從傑克看見(或自以爲看見)倫道夫的眼睛顔色改變之後,他對這點就不再那麼確信了。
無論如何,奧特萊這個小鎮本身才真正糟糕至極……這點全然毋庸置疑。
深入紐約州傑納西縣的心臟地帶,奧特萊這個小鎮,如今看來就像一個爲他量身打造的陷阱……一株政府建造的豬籠草。豬籠草,真是大自然最奇妙的造物。進得去,卻出不來。
02
一個高大的男人粗魯地擠到傑克面前,站在走廊上等著用廁所。他嘴裡咬根塑膠牙簽,從左到右滾動著,接著瞟了傑克一眼。傑克猜想,剛才自己推門撞到的想必是這人的肚子。
「混帳東西。」胖男人又罵了一次。這時廁所門打開,走出另一個男人。一瞬間傑克與這男人四目相對,傑克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這人就是那個長得像倫道夫‧斯科特的人。不過他並不是什麼電影明星,只是一個每星期喝光自己薪水的奧特萊工人,稍後也許會開一輛付了一半車款的福特野馬,或是一輛還了四分之三貸款的摩托車(一輛老哈雷,頭燈引擎上貼著《愛用國貨》的貼紙)離開酒館。
他的眼睛變成黃色了。
沒這回事,那是你的錯覺而已,傑克,都是幻覺,那個人只不過——
——只不過是個普通工人,因爲傑克是新來的才多看了他一眼。他上的八成是鎮上的中學,打過美式足球,交了個信天主教的啦啦隊女友,兩人結爲連理,婚後啦啦隊長因爲吃了太多巧克力和斯托福冷凍食品而身材走樣;又一個平凡無奇的奧特萊鎮民,沒什麼——
可是他的眼睛變成黃色了。
夠了!沒這回事!
然而那男人身上有種氣質,總令傑克聯想起進入奧特萊鎮時發生的事……在漆黑隧道裡的那段經歷。
高瘦的倫道夫‧斯科特穿著白上衣和李維斯牛仔褲,他走向傑克,兩條青筋浮凸的粗壯手臂垂在身側擺動,剛才咒罵傑克的胖男人縮了一下,連忙閃開。
他眼裡跳動著冰冷的藍色冷光……接著開始變化,騷動著,放出更強的光芒。
「小鬼。」他開口道。傑克笨拙地落荒而逃,用屁股頂開門扇,也不管自己會撞到誰。
噪音襲來。肯尼‧羅傑斯③ 臉紅脖子粗地歌頌著某個名叫魯本‧詹姆斯的人:「你教我們要寬宏大量,」肯尼向這屋子裡搖搖晃晃、滿臉橫肉的酒客證明,「因爲更美好的世界,正在等待溫柔的人!」在這酒館裡,傑克倒看不出來哪兒有溫柔的人。傑納谷男孩樂隊正走回舞台,拾起他們的樂器。除了電子踏板吉他手,其他人都已經滿臉醉意,搞不好已經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吉他手則是一臉無聊。
傑克左手邊的公共電話旁——傑克打死都不願再碰那部電話,給他一千塊錢他都不幹——有個女人正在嚴肅地講電話,她說話時,她喝醉的男伴將手探進她半敞開的牛仔襯衫揉弄著。大舞池裡,約莫七十對男女正在跳舞,他們無視樂隊的節奏,忘情地互相摸索,他們十指扣合,軀體摩挲,嘴唇緊緊相印,汗水爬過他們的臉頰,腋下衣裳濡濕成一大圈深色印記。
「感謝老天。」洛麗叫著,替他拉開吧台側邊的彈簧門。斯莫基正在吧台中央,在格洛麗亞的托盤上擺滿杜松子酒和伏特加酸酒,還有奧特萊鎮上僅次於啤酒的熱門調酒:黑色俄羅斯。
傑克隔著彈簧門看見倫道夫‧斯科特走出來。他的目光射向傑克,藍色雙眼立刻抓住傑克的視線。他微微頷首,似乎在說:我們遲早要聊聊。一定會的。也許我們可以聊聊磨坊路隧道裡的東西是什麼。或是聊聊鞭子。還有生病的母親。當然,我們還可以聊聊你會在奧特萊鎮上待多久……很久,很久,久到你也變成推著購物車尖叫的瘋老頭。
怎麼樣啊,傑克?
傑克渾身發抖。
倫道夫‧斯科特微笑著,彷彿是因爲看見……或是感覺到了傑克的顫抖。接著他轉身走開,沒入濃稠的空氣與擁擠的人群中。
片刻之後,斯莫基有力的手指摳進傑克的肩頭——它們總能找到抓起來最痛的地方,從不失誤。那是十隻訓練有素、專攻要害的手指。
「傑克,你動作得再快一點。」斯莫基說話的語調近乎同情,指尖的動作卻沒停止,反而越掐越深。他時時不離口的粉紅色加拿大薄荷糖從嘴裡飄出涼涼的氣味,郵購來的假牙格格作響。有時假牙鬆了,斯莫基會用力吸回原來的位置,發出一種噁心的咂嘴聲。
「再不把手腳放俐落點,我就在你屁股後面放把火。聽得懂我說什麼嗎?」
「嗚——我懂。」傑克忍住呻吟。
「很好。明白就好。」下一秒斯莫基惡毒的指頭掐得更深,直攻他的神經,強烈的痛楚讓傑克忍不住叫了出來,這下斯莫基才心滿意足地放過他。
「來幫我把這桶酒裝上去,傑克。我們動作要快,大家都在等酒喝呢。」
「已經星期六凌晨了。」傑克不識相地說。
「那也一樣,快幹活!」
傑克勉強協助斯莫基抬起酒桶,裝進吧台底下。斯莫基精瘦強壯的肌肉在他的奧特萊酒館T恤底下繃緊鼓動,廚師紙帽乖乖地停在他黃鼠狼似的尖頭上,帽緣貼著他的左眉,有種無視地心引力的傲氣。斯莫基拔開酒桶的紅色塑膠氣閥時,傑克在一旁看著,緊張地屏住呼吸。酒桶發出比平常大的颼颼聲……但沒有泡沫流出來。傑克無聲地喘了口氣。
斯莫基面無表情地轉向傑克。
「把空桶搬回儲藏室。然後去掃廁所。別忘了下午我是怎麼交代的。」
傑克當然記得。下午三點,一陣鈴聲大作,傑克還以爲是空襲警報,嚇得魂不附體。洛麗當場大笑,說道:「斯莫基,你看傑克——我看他嚇得尿在褲子上了。」斯莫基嚴肅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招手要傑克過去。他告訴傑克,那是狗鎮橡膠廠下班的鈴聲,那個工廠專門生産海灘玩具和充氣玩偶,還有些名叫「歡愉的肋骨」之類的保險套。他還說,奧特萊酒館再不久就要客滿了。
「現在開始我們三個動作要快得跟閃電一樣。」斯莫基說,「一旦星期五晚上白花花的銀子開始動起來,我們就要把這家店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沒做到的生意,一口氣統統賺回來。要是我叫你拉啤酒出來給我,你最好趁我話沒說完就把啤酒搬到我面前。還有,每半小時就去廁所拖地,星期五晚上,男人們每十五分鐘就要撒泡尿。」
「我負責女廁。」洛麗走過來說。她細細的金髮燙成波浪,慘白的臉色像漫畫裡的吸血鬼。她要不是感冒了,就是對古柯鹼上癮,因爲她總是不停地吸著鼻子。傑克覺得應該是感冒了,畢竟像奧特萊這種地方,他很懷疑誰負擔得起古柯鹼的癮頭。
「女廁沒有男生那麼糟,雖然差不多,但還是稍微好點兒。」
「閉嘴,洛麗。」
「你才閉嘴。」她說。倏地,斯莫基的手掌已經像閃電般揮出。啪的一聲,洛麗白皙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紅色手印,宛如小孩的塗鴉。她抽抽噎噎地哭了……然而她竟有種快樂的眼神,令傑克困惑而反胃。正是那種誤將暴力當作關心的女人臉上才會出現的表情。
「只要你幹活的時候動作夠快,我們大家就會相安無事。」斯莫基繼續說,「千萬別忘了我要啤酒的時候,馬上拉來給我。還有,每隔三十分鐘就去男廁拖地,把嘔吐物清掉。」
接著,他再次向斯莫基提出離職的要求,斯莫基也再次虛情假意地承諾他,星期天下午就放人……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這時傳來一陣更大聲的尖叫,加上刺耳的笑聲,還有椅子被砸碎的聲音與痛苦的哀號。舞池裡有客人鬧事——今晚第三次了。斯莫基啐罵一聲,推開傑克走過去。
「快把酒桶弄走。」他吩咐。
傑克將空酒桶放上手推車,轉回彈簧門的方向,邊走邊不安地注意著倫道夫‧斯科特的動向。他看見倫道夫站在人群中觀賞鬥毆,這才放鬆了點。
回到儲藏室,傑克在進貨區將桶和其他空酒桶擺在一起——這是奧特萊酒館今晚賣掉的第六桶啤酒。做完這件事,他又查看了背包一次。有一瞬間,他以爲背包不見了,心臟恐慌得怦怦亂跳——因爲魔汁和費朗隊長的銀幣都收在裡面。他額上冒出冷汗,繼續往右邊找,手伸進兩個酒桶的夾縫間摸索。找到了——隔著綠色的尼龍布,他能摸出魔汁瓶身的曲線,心跳的速度才慢了下來,但他覺得全身酸軟、腳底無力——宛如千鈞一髮之際逃脫後的感受。
男廁裡的景象簡直慘不忍睹。早先傍晚時分,傑克差點對著廁所的嘔吐物吐了出來,現在他逐漸能夠忍受那股惡臭了……這大概是一切之中最糟糕的一件事。他放了桶熱水,加點柯美特萬用去污粉,然後提著滿是泡沫的拖把,開始清理地上那些難以言喻的穢物。過去幾天來的情景在他腦海中輪轉,心情宛如落入陷阱的野獸,憂慮著腿上的捕獸夾。
03
傑克對奧特萊酒館的第一印象,除了骯髒昏暗,便是空無一人。點唱機、彈珠台和星際入侵者遊戲機的電源全被拔掉。酒吧裡唯一的光源來自吧台上方的雪山啤酒廣告燈箱——兩座山峰間卡著一個電子鐘,形狀簡直像是有史以來最詭異的太空飛碟。
傑克擠出一絲微笑,走向吧台。快走到時,一個冷淡的聲音從背後叫他:「這裡是酒吧,小孩子不准進來。你是笨蛋啊?滾出去。」
傑克的心臟差點沒從嘴裡跳出來。他摸摸口袋裡的錢,心想也許可以把在金匙餐館那套搬出來試試。當時他先在餐廳裡坐下,點了東西,吃完後才開口問工作的事。當然,雇用他這麼年幼的小孩是違法的——起碼他身上沒有父母或監護人簽署的工作同意書——然而這也意味著,他們可以用低於法定最低工資的薪水雇用他。低得多。
這麼一來,談判便能展開,通常是以他的二號身家故事——「傑克與邪惡的繼父」——作開場。
傑克轉過身,看見一個男人獨自坐在一個分隔式雅座上,輕蔑冷冽的目光正盯著自己。男人身形消瘦,然而汗衫底下和頸側的肌肉看得出十分結實。他穿著蓬鬆的白色廚師褲,頭上的廚師紙帽歪歪戴著,帽緣遮住左邊眉毛。他頭形窄小,長得像黃鼠狼,修得很短的頭髮髮鬢已經灰白。他的兩隻大手間堆著一疊發票和一台德州儀器牌計算機。
「我看到窗戶上的徵人啓事。」傑克說,心裡並不抱太大希望。這男人應該不會用他,反正傑克也不確定自己想不想替他工作。他看起來很苛刻。
「是嗎?」對方回答,「看來你還沒逃學之前就學會了怎麼認字呢。」桌上擺著一包菲利斯雪茄,他甩出一根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這裡是酒吧。」傑克說著往門口退了一步。陽光穿透灰撲撲的玻璃窗,落在地上像是失去了生命,彷彿奧特萊酒館内的空間存在著一個不同的世界。
「我以爲這裡是……呃,餐館……吃飯的地方之類的。我馬上走。」
「過來。」男人的視線穩穩地鎖住他。
「不用了,謝謝,沒關係,」傑克緊張地說,「我馬上就——」
「過來坐坐。」男人用大拇指指甲擦亮一根火柴,點燃雪茄。一隻停在他紙帽上歇腳的蒼蠅,這時嗡嗡振翅,飛入暗處。他仍看著傑克。
「我又不會咬你。」
傑克慢吞吞地走向雅座,滑進雅座另一邊,雙手整齊地交疊在前方。六十個小時後的凌晨十二點三十分,當他揮汗如雨地握著拖把清理男廁,濡濕的頭髮垂下來黏住眼睛時,傑克思索著——不,他明白了——是他那股愚昧的自信,才眼睜睜看著囚禁自己的陷阱之門在面前關上(關上的那一刻,他正與斯莫基‧厄普代克面對面坐著,只是當時他尚未領悟)。捕蠅草葉片合攏,便能咬住無助的小蟲子;豬籠草散發出美味的氣息,加上它内側致命的、如玻璃般光滑的囊壁,只消靜靜等待,飛蟲自會登門造訪,滑進囊袋……終於溺死在豬籠草收集的雨水裡。奧特萊酒館這株特大號的豬籠草,裡面裝的是啤酒而非雨水——這是唯一的差別。
要是他當時沒有留下來——
當時他沒逃開。當時他只想著,只要不被那對棕色眼珠冰冷的視線打敗,也許終究能爲自己爭取到一份工作。在奧本市的時候,金匙餐館的女主人米内特‧班貝利對他很親切,甚至在他離開時抱了他一下,在他臉上輕輕啄了個道別之吻,送他三個厚厚的三明治,但這些愚弄不了傑克。親切和藹的態度並不妨礙班貝利太太對追求更高利潤的興致,那興致甚至可用毫不顧忌的貪婪來形容。
紐約州的法定最低工資是每小時三元四十分——金匙餐館的廚房牆上有張幾乎和電影海報一樣大的亮粉紅色告示,依法清清楚楚標示著這項規定。然而,廚房裡手腳俐落的廚師來自海地,他不太會說英語,下廚時動作飛快,從來不讓馬鈴薯或蛤蜊在油炸機裡多耽擱一秒,傑克幾乎可以肯定他是非法移民。另一個幫班貝利太太爲客人服務的女侍,長相漂亮,智商卻有點問題,她是經由羅馬鎮的就業輔導計劃才進入金匙餐館工作的。在這種情況下,班貝利太太根本用不著支付最低薪資。智商不足的女孩甚至帶著真誠的敬意,咬字不清地告訴傑克,她每個小時可以賺到一元二十五分錢,全部是她的。
傑克自己的時薪是一元五十分。這是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才掙來的,因爲他知道,要不是班貝利太太急缺人手——原來的洗碗工當天早上出去喝咖啡,之後就不回來了——她根本不會給他商量餘地。她只會要他接受一元二十五分的價錢,否則就去別地找工作,這可是個自由國家。
而這一刻,傑克帶著一絲莫名的譏諷心理(這是他新湧現的自信心的一部分),認定他面對的不過是另一個班貝利太太。從女性變成男性,從肥胖的老奶奶變成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從微笑變尖酸,但總之就是換湯不換藥的同樣情況。
「找工作,呃?」穿戴著白褲白帽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雪茄,擺進一個底部印著駱駝牌香煙商標的錫製煙灰缸裡。蒼蠅停下來擦擦手,又飛走了。
「是的,先生,不過就像你說的,這是家酒吧,而且——」
不安的感覺又在他體内騷動。那雙棕色的眼珠和濁黃的眼白困擾著他——那是盯上一群迷途老鼠、伺機而動的老貓的眼睛。
「噢,我是這兒的老板,斯莫基‧厄普代克。」
那人對傑克伸出手。傑克詫異地回握。他用力擠了一下傑克的手,接近會痛的程度,然後放鬆……但沒有放手。
「怎麼?」他出聲。
「呃?」傑克察覺到自己聽起來有些愚蠢和害怕——其實他真的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和恐懼。他希望厄普代克放開他的手。
「你的長輩沒教過你要自我介紹嗎?」
這問題來得唐突,傑克一時忘了他在搭便車或在金匙餐館時用的化名「路易斯‧費朗」(他已逐漸認定這是自己的固定诨名),控制不住地差點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
「傑克‧索——呃——索特雷。」他回答。
厄普代克目不轉睛地看著傑克,手又握了一陣子才終於放開。
「傑克‧索呃索特雷。」他說,「真他媽的鐵定是電話簿上最長的名字,是吧,小鬼?」
傑克一陣臉紅,沒有回話。
「你年紀挺小的吧。」厄普代克說,「你覺得自己有辦法把九十磅重的啤酒桶抬起來,搬到手推車上嗎?」
「應該可以。」傑克說,但其實心裡並不確定。反正這看起來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像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八成只有啤酒機裡的啤酒氣都洩光了不能喝的時候才要換酒桶。
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厄普代克說:「現在這裡是沒什麼人,不過等到四、五點鐘就會開始忙起來。週末的時候客人特別多。那才真的是你薪水進帳的時候,傑克。」
「嗯,我不明白。」傑克說,「這裡薪水怎麼算?」
「每小時一塊錢。」厄普代克說,「我也希望能多給一點,可是——」他聳聳肩,拍拍桌上那疊單據,隱約帶著一抹微笑,彷彿在說:你也看得出來吧,小子,整個奧特萊蕭條得像個忘了上發條的懷錶,打從一九七一年開始就一直走下坡嘍。然而那表情並非真正的微笑。他凝視著傑克,眼神猶如專注觀察獵物的貓。
「嗯,這薪水實在不太高。」傑克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心中卻飛快盤算著。
整間奧特萊酒館就像個墓穴——甚至連百無聊賴地坐在吧台看著《綜合醫院》這種劇集的老酒鬼都沒有。顯然奧特萊的人都坐在自己的車子裡喝酒,把那裡當成俱樂部。一小時一塊半的薪水用來討生活是不太容易,但換成在奧特萊的話,一小時一塊錢大概也還過得去。
「說得沒錯。」厄普代克承認,低頭回去按他的計算機。
「確實不多。」說完擺出一副要不要隨你,沒得商量的架勢。
「我應該還能接受。」傑克說。
「噢,那很好。」厄普代克說,「不過,還有個問題我們得先搞清楚。你在躲誰?還是誰在找你?」棕色眼珠再次鎖定傑克,凌厲地鑽進他眼底。
「如果你背後有什麼狗屁追兵,我可不要麻煩事找到這裡來。」
這句話倒不怎麼動搖傑克的信心。也許他不是天底下最聰明的男孩,但起碼他有足夠的頭腦,知道該怎麼應付一個有潛力成爲雇主的對象。該是二號身家故事——傑克與邪惡的繼父——登場的時候了。
「我家在佛蒙特州一個小鎮,」他說,「凡德維爾。我爸媽兩年前離婚了。我爸想要我的監護權,可是後來法官把監護權判給我媽。通常都是這樣判吧。」
「他媽的沒錯。」厄普代克已經埋頭繼續研究帳單,他腰彎得很低,鼻尖幾乎貼到計算機鍵盤上。傑克覺得無所謂,反正他還在聽。
「後來我爸跑去芝加哥,在一家工廠找到工作。」傑克接著往下說,「他大概每星期都會寫信給我,可是從去年開始,他就再也不回來看我了,因爲奧伯利揍了他一頓。奧伯利是——」
「你繼父。」厄普代克自己接口。傑克半眯起眼睛,最初的不信任感再度湧現。厄普代克的語氣中毫無同情心。相反,厄普代克的態度近乎嘲笑,彷彿在說天下慘事何其多,不差你這一樁。
「是啊。」他說,「我媽一年半前嫁給他。他常常打我。」
「真可憐,傑克。你真可憐。」這時厄普代克才抬起臉看他,表情卻是狐疑與譏諷。
「所以說現在你要去芝加哥投靠你老子,以後兩個人可以快快樂樂生活對吧。」
「嗯,希望是這樣。」傑克答道,心裡突然閃過一個靈感。
「我只知道至少我真正的爸爸絕對不會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吊在衣櫃裡。」他把衣領往下拉,露出脖子上的傷痕。現在傷痕已經褪淡,在金匙餐館工作期間,它們仍是鮮豔醜陋的紫紅色,像一圈烙印。不過當時他沒有需要露出傷痕的場合。當然,這疤痕是另一個世界的妖樹樹根纏住他,差點取走他性命時留下的。
斯莫基‧厄普代克驚訝地瞪大眼睛,傑克見狀,覺得很滿意。斯莫基往前傾,手指翻動著桌上紅紅黃黃的單據:「真要命,小子,」他問,「你繼父這樣對你?」
「就是那時候,我才下定決心閃人。」
「他會不會忽然跑來這裡,吵著要他的車子或皮夾,還是什麼他媽的別的鬼東西?」
傑克搖搖頭。
斯莫基又盯著傑克看了一會兒,然後關掉計算機電源。
「跟我去趟儲藏室,小鬼。」他說。
「幹什麼?」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搬得動啤酒。我要的時候,如果你能夠拉一桶啤酒來給我,這工作就是你的了。」
04
傑克賣力抓住大酒桶的邊緣,將它提起來走了幾步,距離正好足夠將酒桶擺上手推車,成功地向斯莫基‧厄普代克證明他的工作能力。他甚至假裝成很輕鬆的樣子——摔倒酒桶,結果鼻子上挨了一拳是隔天才會發生的事。
「嗯,還過得去。」厄普代克說,「要搬酒桶你的塊頭還嫌太小,搞不好你會搬到得疝氣什麼的,不過那他媽的是你的事。」
他告訴傑克,中午就可以開始上工,直到隔天凌晨一點。(「反正看你能撐多久就做多久。」)他還說,每晚打烊時,傑克就能領到當天的薪水。現金,一次付清。
他們回到外頭時,洛麗已經在店裡了,她穿著一條極短的深藍色籃球短褲,人造絲内褲從短褲邊緣露了出來。她的上衣是件無袖背心,可想而知是從巴達維亞鎮的猛獁量販店買來的。她嘴裡叼著一根長紅牌香煙,煙嘴處沾滿口紅,細細的金髮用塑膠髮夾綰在後腦,一個銀色大十字架墜子在胸前晃動。
「這是傑克。」斯莫基對她說,「你可以把窗上招人的卡片拿下來了。」
「快跑吧,小弟弟。」洛麗說,「趁現在還來得及。」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你管我。」
厄普代克的大手在洛麗屁股上狠狠一拍,毫無調情的成分,力道重得讓她撞上吧台邊緣。傑克一時錯愕,聯想到奧斯蒙的鞭子聲。
「暴君。」洛麗咕噥著,眼角淚光閃爍……但臉上竟帶著滿足的神情,彷彿這是很正常的事。
傑克的不安感,這下更分明、更具體……幾乎已經變成了懼怕。
「別讓我們嚇到了,小弟弟。」洛麗說著,經過他身旁走向窗邊。
「你不會有事的。」
「他有名有姓,叫傑克,不是什麼小弟弟。」斯莫基說。
他已經回到先前「面試」傑克的座位,動手收拾桌上的單據。
「小弟弟他媽的長在褲襠裡。你他媽的沒見識過啊?去弄幾個漢堡給他吃。他中午就得開始上班了。」
洛麗撕下窗上的招人啓事,塞進點唱機後面,輕鬆流暢得彷彿這動作已經重複過不知多少次。再次經過傑克時,她對他眨眨眼。
電話鈴響了。
三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刺耳鈴聲嚇了一跳,同時轉過頭去。在傑克眼裡,那部電話就像一條被摔到牆上的黑色蛞蝓。這是詭異的一刻,時間幾近凍結。他甚至有餘暇注意洛麗的臉色有多蒼白——她臉上唯一的顔色來自漸漸褪成淡紅色的青春痘疤。他也有餘暇去端詳斯莫基殘酷而神秘的五官和手臂上青筋浮凸的模樣。他甚至還有餘裕細讀公共電話上的黃色標示:「請將通話時間限制在三分鐘内」。
靜默中,電話一響再響。
傑克陡然驚恐地想到:這是找我的。長途電話……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打來的長途電話。
「接電話啊,洛麗。」斯莫基說,「你是怎麼回事,木頭人嗎?」
洛麗走向電話。
「奧特萊酒館。」她的聲音微微發抖。聽了一會兒後,「餵?餵?……噢,去你媽的。」
她用力掛斷電話。
「沒人說話。臭小鬼。有時候會有人打來問我們,有沒有賣罐裝的艾伯特王子牌煙草。你的漢堡肉要幾分熟啊,小弟弟?」
「他叫傑克!」厄普代克對她大吼。
「好啦,好啦,傑克,傑克。漢堡肉要幾分熟啊,傑克?」
漢堡肉煎得恰恰好,是傑克想要的五分熟,熱騰騰地夾著腌過的紅洋蔥。他大口吞下漢堡,又喝了杯牛奶。吃飽喝足後,不安感稍微減弱了。畢竟還是個小弟弟嘛,就像洛麗說的那樣。儘管如此,他的視線仍會不時飄向那部電話,惴惴難安地疑慮著。
05
四點一到,剛才的空曠便宛如一幕精巧詭詐的布景般消失了。彷彿只是爲了誘騙傑克留下來的戲法,就像豬籠草無害的外表與芳甜的氣味。
店門打開,將近一打穿著工作服的男人魚貫鑽進酒館。洛麗逐一插上點唱機、彈珠台和星際入侵者遊戲機的插頭。
幾個人大聲對斯莫基打招呼,他露出那一大組郵購來的假牙,笑著回應招呼。
大多數人都點啤酒。一兩個人點了黑色俄羅斯。其中一個——傑克敢說,他是晴天俱樂部的其中一員——丢了幾枚硬幣到點唱機裡,點了米奇‧基利、埃迪‧拉比特、韋倫‧詹寧斯和一些其他人的歌。
斯莫基要他去儲藏室把水桶、拖把和橡膠刮水器拿出來,將舞台前方的舞池擦乾淨。
這塊地方直到星期五晚上,傑納谷男孩樂隊站上舞台前,一直空著、等待著。他還告訴傑克,等地板乾了之後,要用碧麗珠替地板上蠟。
「如果你對著地板笑、地板上的倒影也會對著你笑,這工作就算完成了。」斯莫基這麼說。
06
於是他在奧特萊酒館的工作便展開了。
這裡一到四、五點鐘,就會開始忙起來。
確實,傑克不太能說是斯莫基騙了他。直到傑克推開面前的餐盤,開始幹活掙錢的那一刻,酒館裡仍空無一人。可是到了六點鐘,店裡可能已經坐進了五十個客人。另一個幹練的女侍——格洛麗亞——走進門上工時,店裡一些老主顧對著她吆喝歡呼。她加入洛麗,替客人送上一些紅酒、許多黑色俄羅斯和多如汪洋的啤酒。
除了雪山啤酒的大酒桶,傑克還搬了一箱又一箱瓶裝啤酒——百威啤酒,還有些當地人喜歡的傑納西黑啤酒、猶地卡俱樂部啤酒或是滾石啤酒,不久他的手心就起了泡,開始腰酸背痛。
在無數趟瓶裝啤酒和「拉一桶啤酒出來,傑克」(這已經成爲一句立刻引發傑克恐懼本能的咒語)的來回搬運間,他還必須趁空回到舞池,回到拖把、水桶和一大瓶碧麗珠身邊。有次一個玻璃酒瓶從他頭頂飛過,差幾英吋就要擊中他。他及時閃過,胸口咚咚跳動,酒瓶在牆上砸得粉碎。斯莫基齜牙咧嘴地露出假牙,把喝醉的肇事者攆出酒館。從窗戶望出去,傑克看見那醉漢重重撞上計時停車收費表,幾乎要把柱子撞歪了。
「拜託,傑克。」斯莫基在吧台裡不耐煩地喊道,「又沒打到你,不是嗎?去把碎玻璃清一清!」
半小時後,斯莫基改要傑克打掃男廁。廁所裡有兩個小便斗,裡面裝滿冰塊,有個留著喬‧派恩④ 髮型的中年男人站在其中一個小便斗前,一手扶著牆,另一隻手晃著他沒割過包皮的巨大陰莖。他兩腿岔開,中間的地面上有一攤還冒著熱氣的嘔吐物。
「把它清乾淨,小鬼頭。」中年男人說完,踉蹌著走向門口,還順手猛拍一下傑克的背,差點把他打昏。
「男人啊,該吐的時候就要吐,該拉的時候就要拉,對吧?」
等到廁所大門關上,傑克終於再也忍不住了。
他勉強撐到廁所裡唯一的坐式馬桶前,低頭卻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上一個客人沒有沖水留下的噁心穢物。不管他的胃裡還剩什麼,他將今晚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急促地喘了幾口大氣後,接著又開始吐。他發顫的手摸到沖水把手,然後往下壓。韋倫‧詹寧斯與威利‧尼爾森高歌著《德州盧肯巴赫城》,轟轟的樂音穿透牆壁。
驀然間,母親的臉龐浮現眼前,遠比任何電影銀幕上的她都要美麗,她的大眼深邃而悲傷。傑克看見她孤零零一個人置身阿蘭布拉飯店的房間内,未抽完的香煙被遺忘在一旁的煙灰缸裡兀自燃燒。她正在哭泣。爲了他哭泣。他對她的愛與思念,令他痛徹心肺。他多想回到過去的生活——隧道裡沒有怪物、沒有喜歡挨揍的女人、沒有會在小便時吐在自己兩腿間的男人。他渴望和她在一起,他痛恨斯皮迪‧帕克唆使他踏上這趟可惡的西行旅程。
這一刻,他最後殘存的一點自信心也灰飛煙滅,或說蕩然無存,永不復生了。理智完全被擊潰,取而代之的是嬰孩般原始而慘慟的哭號:我想要媽媽,求求你上帝,我想要我的媽媽——
他撐起虛軟的雙腿,踉蹌著走出廁所,心裡想著,好啦!夠了!所有人都閃開,操你媽的斯皮迪,老子我要回家了。隨便你們去說吧。這一刻他甚至不在意母親是不是快死了。在無以複加的痛苦中,他成爲徹底屬於自己的傑克,就像遭受掠食者獵捕的小動物——小鹿、兔子、松鼠或花栗鼠,心思只能顧全自己的處境。這一刻只要媽媽能抱著他,親吻他入睡,嘮叨他不許大半夜還在床上玩收音機或蓋著棉被拿手電筒看書,就算癌細胞從她的肺蔓延到全身、就要奪走她的性命了,他也覺得無所謂。
他將手撐在牆上,一點一點拾回自己破碎的神智。倒不是出於理性思考,而只是一種下意識的重整,某種遺傳自菲爾‧索亞與莉莉‧卡瓦諾的特質。他犯了個錯,他承認,但他不會就此走上回頭路。魔域是真的,當然魔符就有可能是真的。他絕不會因爲一時的懦弱而害死母親。
傑克從儲藏室的水龍頭提了桶熱水,將廁所打掃乾淨。
走出廁所時,已經十點半了,酒館裡的客人逐漸散去——奧特萊鎮的居民多半是工人,平常要上班的工作日,酒客通常很早就回家了。
洛麗說:「你的臉色白得像張紙一樣,傑克,你沒事吧?」
「我能喝瓶薑汁汽水嗎?」他問。
她拿了一瓶給他。替舞池地板上完蠟後,傑克喝下那瓶汽水。十一點四十五分,斯莫基要傑克再回儲藏室「拉一桶啤酒出來」,傑克將桶勉強拖了出去,差點累垮。接近凌晨一點,斯莫基開始大聲吆喝,要客人快點解散回家。洛麗拔掉點唱機插頭——鄉村歌手迪克‧柯里斯拉長的尾音戛然而止——幾個客人不怎麼真心地發出抗議。
格洛麗亞拔掉所有遊戲機插頭,套上粉紅色毛衣(顔色幾乎就像斯莫基一天到晚吃的加拿大薄荷糖,或是他的假牙牙齦一樣),回家了。斯莫基逐一關掉電燈,把最後四、五個客人趕出門外。
「好了,傑克。」客人走光後,斯莫基說,「你幹得還不錯。雖說還有進步空間,不過今天也才第一天嘛。今晚你就睡儲藏室吧。」
傑克沒問起薪水的事(反正斯莫基也沒提),他疲累地走回儲藏室,顛簸的步伐使他看來就像兒童版的夜半醉客。
回到儲藏室,他看見洛麗蹲在角落——蹲姿讓她的籃球短褲往上縮,短到傑克幾乎不敢盯著瞧——後來才愣愣地警覺到,也許洛麗正在偷翻他的背包。接著他看見洛麗已經在地上鋪好了幾個裝蘋果的粗麻袋,上面又加了幾條毯子。她還放了個髒污的小枕頭,枕頭上印著「紐約世界博覽會」字樣。
「替你鋪好一個小窩了,小弟弟。」她說。
「謝謝。」他說。這只是個簡單的舉手之勞,傑克卻要拼命壓抑才不至於痛哭流涕。他勉強擠出笑容,「我很感激,洛麗。」
「別客氣。你不會有事的,傑克。斯莫基不是那麼壞的人。等你跟他認識久一點,就知道他只有外表的一半壞。」她的話在下意識中透出一種期待,彷彿說出的是自己的願望。
「可能吧。」傑克說。接著他衝動地說出口:「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想,奧特萊並不適合我。」
她說:「傑克,也許你會走……也許你會決定留下來待一陣子。怎麼不躺躺我替你鋪的床?」這句話隱約有些牽強,似乎隱藏了什麼不太自然的東西,和剛才說「替你鋪好一個小窩了,小弟弟」時那種真摯開朗完全不同。傑克注意到了,但他實在太累,無力多想。
「嗯,再說吧。」他說。
「好。」洛麗走向門口。她用髒兮兮的手掌對傑克吹了個飛吻。
「晚安,傑克。」
「晚安。」
他動手脫掉上衣……脫到一半,決定還是穿著,於是只把運動鞋脫掉。儲藏室裡又陰又冷。他坐在粗麻袋上,鬆開鞋帶,踢開一隻鞋,然後是另一隻。他正要倒向洛麗的「紐約世界博覽會」紀念小枕頭時——他八成頭一沾到枕頭就會睡死了——酒館裡的電話又響了起來,像隻尖銳的鑿子般鑽入寂靜,使他回想起扭動的灰色黏糊樹根,想起皮鞭和雙頭小馬。
鈴、鈴、鈴,鑽入寂靜,鑽入無垠的死寂。
鈴、鈴、鈴,在那個打電話來詢問罐裝艾伯特王子煙草的小鬼早已入睡的深夜,電話響起。鈴、鈴、鈴,哈囉,傑克,我是摩根,我知道你躲在我的森林裡,你這個滑頭小雜碎,我聞到了,你在我的森林裡,你怎麼會那麼天真,以爲溜回你的世界就沒事了?那邊也有我的森林呢。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小傑克。快滾回家去,否則我就派出手下。到時候,你求我都來不及了。到時候——傑克爬起來,只穿著襪子走過儲藏室,全身滲著一層薄薄的冷汗,寒涼徹骨。
他把門打開一道小縫。
鈴、鈴、鈴、鈴。
終於:「餵,奧特萊酒館。你最好說點中聽的。」是斯莫基的聲音。停頓一陣。
「餵?」又停頓一陣。
「操你媽!」斯莫基砰的一聲猛力掛上電話。傑克聽見他穿過酒館的腳步聲走上樓梯,回到他和洛麗一起睡覺的卧室。
07
傑克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目光從左手邊的綠色紙條,掃向右手邊的一小疊鈔票——全是一元紙鈔——和一些零錢。此時是隔天上午十一點,星期四的早晨。他剛向斯莫基要了他的薪水。
「這是什麼?」傑克問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識字吧?」斯莫基說,「也會算數吧?傑克,你幹活的速度我不太滿意——至少現在還沒——還好你還算聰明。」
他坐在桌前,一手握著綠色紙條,另一手握著他的薪水。鬱悶的怒火像條血管,在他的前額中心跳動。紙條最頂端印著標題:「消費明細表」。這和金匙餐館班貝利太太用的表格一模一樣。内容寫著:
漢堡一客:一元三十五分
漢堡一客:一元三十五分
牛奶一杯:五十五分
汽水一瓶:五十五分
消費稅:三十分
加起來總共是四塊十分錢,用大字寫在整張清單最下方,還打了個圈。從下午四點起到凌晨一點,傑克一共賺了九塊錢,斯莫基卻要走了將近一半。現在他的右手裡只剩下四塊九十分。
「你耍賴!」他尖聲說。
「傑克,這麼說就不公道了。你看看菜單上的價錢——」
「我不是這意思,你清楚得很!」
洛麗畏縮了一下,以爲斯莫基會狠狠揍傑克一拳……然而斯莫基只用一種卑鄙的耐性看著傑克。
「我還沒跟你收床鋪錢呢,不是嗎?」
「床鋪!」傑克大吼,血氣直往上衝,臉頰發燙。
「好個床鋪!幾個麻布袋丢在水泥地上,你還好意思說那是床鋪!你倒是跟我收錢試試看!下流的騙子!」
洛麗害怕地叫了一聲,急忙看向斯莫基……但斯莫基只與傑克面對面坐著,謝羅方頭雪茄藍灰色的濃煙在兩人之間裊裊上升。一頂新的廚師紙帽掛在他的尖頭上,向前傾斜。
「我們討論過讓你住在這兒的事。」斯莫基說,「你問我這份差事包不包住,我答應你了。不過我們可沒討論過你吃的東西。要是當初談過的話,也許我們會有些協議,也許不會。重點是,你從來沒提過這檔事,所以現在你只能乖乖接受我的規矩。」
傑克坐著,渾身發抖,憤怒的淚水盈滿眼眶。他張嘴想說話,卻吐不出半個字,只發出一點哽咽的哼聲。他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
「當然啦,如果你現在想跟我討論員工折扣的話——」
「下地獄吧你!」傑克終於罵出口,抄起桌上的四張一元鈔票和散亂的零錢。
「下次再有人來應徵,記得叫他當心別被坑了!我不幹了!」
他穿過廳堂,走向大門,然而儘管義憤填膺,他卻仍知道—他媽的就是知道——他的鞋底連外面的人行道都還沾不到。
「傑克。」
他的手放在門把上,他想握緊它、轉開它——偏偏那聲叫喚如此難以抵擋,而且包含著某種威脅。他垂下手,轉過身,怒氣逐漸消散。頃刻間他覺得自己縮小了、衰老了。洛麗已經走到吧台後方,正在那裡哼哼唱唱,打掃清潔。很明顯,她早已認定斯莫基不會掄起拳頭修理傑克,既然不會出什麼狀況,那就萬事太平了。
「最忙的週末時段就快到了,你不會想在這種時候離開我的。」
「你騙了我。我待不下去了。」
「沒這回事。」斯莫基說,「我剛才解釋過了。如果要說是誰讓你吃虧了,那人也是你自己啊,傑克。我們現在就來談談你的食物——五折,也許還可以讓你喝點免費的汽水。我可從來沒這麼善待過在這裡工作的年輕小夥子,誰叫最近來了很多採取蘋果的臨時工,這個週末會特別忙。而且,我挺喜歡你的,傑克,所以你對我沒大沒小的時候,我才沒有出手教訓你。也許我該動手的,可是這個週末,我需要你幫忙。」
傑克覺得怒火被重新點燃,但轉瞬間又熄滅了。
「我走了,又怎麼樣?」他反問,「我去別的地方隨便做也有五塊錢工資,能夠離開這個像坨狗屎的小鎮,我還更開心呢!」
斯莫基的嘴角掛著奸詐的微笑,睨視著傑克說:「你記不記得昨晚掃廁所時遇到的那個吐了的客人?」
傑克點頭。
「還記得他的樣子嗎?」
「平頭,穿卡其褲。那又怎樣?」
「他是挖墓人阿特韋爾。他本名叫卡爾頓‧阿特韋爾,在鎮上的墓園幹了十年管理員,所以大家都管他叫挖墓的。那是——噢,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尼克森選上總統那陣子,他改行當條子,如今可是警長了。」
斯莫基叼起雪茄,抽了幾口,盯著傑克。
「我和挖墓的是老交情了。」斯莫基說,「假如現在你就這麼走了,傑克,我可不敢保證挖墓的不會找你麻煩。也許最後你會被送回家去。也搞不好被送去鎮上摘蘋果——奧特萊鎮有些挺不錯的果樹……我猜,大概有四十畝地吧。當然也可能會被痛扁一頓。或者……我聽說,老挖墓的特別喜歡離家出走的孩子呢。尤其是男孩子。」
傑克想起那人粗得像根棍子的老二,就覺得又寒冷、又反胃。
「在這裡,至少你還在我的地盤上,也就是說,」斯莫基說,「一旦走出酒館大門,我可就不敢保證了。那挖墓的成天都在街上巡邏。也許你可以安全無事地走出鎮外,反過來,你也可能半路遇上他那輛普利茅斯停在你身邊。挖墓的不是特別精明,不過也有他的一套,或者說……也許會有人通風報信也說不定。」
洛麗正在吧台裡洗杯子。她擦乾手,扭開收音機,跟著「荒野之狼」樂隊的一首老歌一塊唱了起來。
「聽我的吧,」斯莫基繼續說,「再撐一下,傑克,做完這個週末。然後我會親自用我的小貨車,載你離開奧特萊鎮。這樣如何?等到星期天中午離開的時候,你原本空空的口袋裡還能他媽的裝著將近三十塊錢呢。到頭來你會覺得奧特萊也不算太糟的地方。怎麼樣?你意下如何?」
傑克筆直看進斯莫基棕色的眼珠,看見他濁黃眼白上密布細小的紅色血絲,看見他用假牙撐開的誠懇笑容,他甚至出現一陣似曾相識的詭異錯覺,看見前幾天那隻蒼蠅又停在他的廚師紙帽上,精心揉搓它細瘦如髮的前腳。
傑克懷疑,斯莫基根本就知道,傑克曉得他所說的一切全是謊言,只不過他壓根不在意。等到連著週五、週六工作到大半夜,傑克可能會一覺睡到星期天下午兩點,然後斯莫基會告訴他,他起得太晚,所以沒法開車送他出城了;而他自己現在則要看愛國者隊的比賽,沒空理他。傑克不僅擔心到時自己會累得根本沒辦法上路,也擔心斯莫基會寧願暫且分神,忘記看球賽這檔事,去撥空打電話給他的老朋友挖墓人阿特韋爾說:「他現在走上磨坊路了,挖墓的,你何不去載他一程?接下來愛幹什麼隨便你。我請你喝酒,不過在把那小子逮回來之前,可不許再吐在我廁所裡了。」
故事的發展大約就是這樣。傑克還能想到許多不同版本,每一個的情節都稍微不同,但歸根結底結局都一樣。
斯莫基‧厄普代克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注釋:
①傑克(Jack)是約翰(John)的昵稱。
②倫道夫‧斯科特(1898一1987),美國知名性格男星,以動作片聞名,爲西部片英雄的代表人物之一。
③肯尼‧羅傑斯(1938-),美國鄉村歌手,《魯本‧詹姆斯》是他一九六九年走紅一時的歌曲、歌詞内容涉及種族議題。
④喬‧派恩(1924-1970),美國廣播與電視脫口秀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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