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奇幻] 魔符 The Talisman 作者:史蒂芬·金 (已完結)

 
kuanchaos 2018-3-29 18:02:33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1 45339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46

第九章 誤蹈陷阱

01

  約莫六十小時後的傑克‧索亞,與星期三冒險走進磨坊路隧道的傑克‧索亞,在心境上已是判若兩人。此時的他窩在奧特萊酒館寒冷的儲藏室裡,雪山啤酒的鋁製酒桶排列在角落,好像巨人的保齡球瓶,而他正將背包藏進酒桶後方。再過不到兩小時,等酒館終於打烊後,傑克決心逃之夭夭。他認爲自己應該這麼想——不是離開、不是踏上下一段旅程,而是逃命——這顯示出他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多麼絕望。

  我,六歲、六歲,約翰‧本傑明‧索亞① ,六歲,小傑克,六歲、六歲。

  這想法當然毫無邏輯,荒謬無比,但傍晚時它就這麼冒出來了,而且一直盤桓不去。他猜想它來得這麼拐彎抹角,正好強調出他究竟有多害怕,而且他確定,情勢會越來越險峻。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這念頭有什麼意義,它只是轉過來又轉過去,恰似拴在輪盤上的旋轉木馬。

  六歲。那時候我六歲。小傑克‧索亞,六歲。

  一遍又一遍,無止境地旋繞著。

  裡面的儲藏室與酒吧只有一牆之隔,今晚這面牆被噪音震得頻頻顫抖,猶如一張跳動的鼓皮。午夜剛過,二十分鐘前這裡還是星期五的夜晚,而星期五正是奧特萊成衣廠和狗鎮橡膠廠的發薪日。奧特萊酒館裡的客人轉眼就超過它能負荷的容量。酒館左手邊貼著一張大海報,上面注明:《顧客容納上限兩百二十人。如有超過,即違反傑納西縣第三三一號消防條例》。不過看來這三三一號條例每逢週末都會暫時失效,因爲酒吧裡早就擠進超過三百個客人,腳底隨著「傑納谷男孩樂隊」演奏的鄉村樂蹦跳起舞。樂隊表演得很糟,不過他們會用電子踏板吉他演奏。

  「這些傢伙簡直就糟蹋了踏板吉他嘛,傑克。」斯莫基這麼說過。

  「傑克!」洛麗隔著儲藏室的牆叫他。

  洛麗是斯莫基的女人。傑克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姓什麼。正逢樂隊中場休息,酒館裡的人聲幾近沸騰,傑克很難聽清楚洛麗對他喊些什麼。傑克知道,五個樂隊成員現在都站在牆邊角落,猛灌半價的黑色俄羅斯調酒。洛麗將頭探進儲藏室門口,她毫無生氣的金髮用稚氣的白色塑膠髮夾紮在腦後,在日光燈的光線下微微發光。

  「傑克,你再不快點把啤酒搬出來,我看他要把你的手給折了。」

  「好啦。」傑克說,「跟他說我馬上出去。」

  他整條手臂冒起雞皮疙瘩,但不完全是因爲儲藏室冰寒的濕氣。斯莫基‧厄普代克不是好惹的傢伙——尖尖的頭上始終戴著廚師紙帽的斯莫基,咬著一副郵購來的塑膠假牙的斯莫基(平整劃一的碩大塑膠牙齒不知怎地看起來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對兇狠的棕色眼珠、眼白混濁發黃的斯莫基。斯莫基‧厄普代克對傑克來說,或多或少是個神秘人物——這才是最令傑克感到恐怖之處——而他似乎將傑克變成了他的階下囚。

  點唱機的音樂暫時歇止,然而群衆的喧鬧聲又往上加了一級,彷彿在彌補點唱機的缺席。有個安大略湖牛仔醉醺醺地大吼一聲:「咿——哈!」接著是女人尖叫和玻璃杯破碎的聲音。隨後,點唱機再度加入,氣勢猶如火箭急速升空。

  連路上撞死的東西都會煮來吃的地方。

  生吞活剝。

  傑克彎下腰抱住鋁製啤酒桶,將它往外拖了大約三英呎,他的嘴角因用力而痛苦地扭曲著,額上的汗珠並未因冷氣的寒涼而受阻,一顆顆接連冒出。酒桶在沒有打磨過的水泥地上拖行,發出一長串尖銳的摩擦聲。他暫時停住,氣喘吁吁,耳中嗡嗡作響。

  他將折疊式手推車拉到雪山啤酒的大酒桶旁,撐開手推車,接著又走回酒桶邊。他勉強捉住酒桶邊緣,朝推車方向搬著走了幾步,要放下時,手臂卻再也支撐不住——大酒桶只比傑克的體重輕沒幾磅。酒桶重重跌在推車上,手推車的台面預先疊了些地毯碎料,就是爲了減少這類衝擊。傑克仍然賣力地想要穩住酒桶,並及時把手抽出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酒桶砸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夾在酒桶和推車的拉桿間,劇痛難當,他勉強將陣陣抽痛、發抖的左手手指抽出來,全塞進嘴裡,用力吸吮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比砸傷手指更可怕的是,他聽見酒桶頂端的氣閥緩緩傳出漏氣的嘶響,倘若斯莫基將酒桶裝上機台時,冒出來的全是啤酒泡沫……或是,更糟的情況,如果他拉開桶蓋,啤酒全噴到他臉上的話……

  最好先別想這些事了。

  昨晚,也就是星期四晚上,當他試著「拉一桶」啤酒給斯莫基時,酒桶翻倒在地,桶蓋飛衝開來,射向房間另一頭。淡金色的啤酒泡沫泉湧而出,爬過儲藏室的地板,桶裡的啤酒漸漸乾涸。傑克呆立原地,驚恐得動彈不得,連斯莫基的吼叫都聽不見。那不是雪山啤酒。那是金斯蘭麥酒——屬於女王的金斯蘭麥酒。

  那是傑克第一次挨斯莫基揍——一記猛烈的鈎拳把傑克揍得飛了出去,撞上儲藏室粗糙的牆板。

  「這拳就當做你今天的薪水。」當時斯莫基這麼說,「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真正讓傑克不寒而慄的,是那句「看你下次還敢不敢」,因爲它代表一件事:未來要挨揍的機會還很多,好像斯莫基早已認定傑克會在這裡停留很久似的。

  「傑克,動作快點!」

  「來了!」傑克喘著氣應聲。他拉著手推車穿過房間,背對著門,探手向後摸索門把,轉開以後,用背把門頂開。結果門撞上一個高大柔軟、會動的東西。

  「該死的,小心點!」

  「啊,對不起。」傑克說。

  「啊你媽個頭,混蛋。」對方咒罵。

  傑克默默等著沉重的腳步聲在儲藏室外的走廊上漸漸遠去,又試著開一次門。

  走廊的牆板很薄,漆成墨綠色,上面佈滿屎尿和馬桶清潔劑的污漬。木板牆面上的灰泥已經斑駁,無論是灰泥或木板都已撞得坑坑洞洞,此外還要加上走廊上等著用廁所的醉客的順手塗鴉,整個牆面看起來張牙舞爪。最大的一個塗鴉是用黑色記號筆橫掃過整片牆面,彷彿要代替奧特萊這憂鬱而無望的小鎮發出怒吼:把所有的黑鬼和猶太佬都趕去伊朗。

  他必須離開這裡。非走不可。那部死寂的電話終於出聲了,彷彿要將他凍結在一塊黑色的冰層裡……那可不是件好事。倫道夫‧斯科特② 的出現更是糟糕。那男人並不是真正的倫道夫‧斯科特,他只是長相酷似五十年代電影裡的倫道夫,而斯莫基‧厄普代克才是最糟的吧……不過自從傑克看見(或自以爲看見)倫道夫的眼睛顔色改變之後,他對這點就不再那麼確信了。

  無論如何,奧特萊這個小鎮本身才真正糟糕至極……這點全然毋庸置疑。

  深入紐約州傑納西縣的心臟地帶,奧特萊這個小鎮,如今看來就像一個爲他量身打造的陷阱……一株政府建造的豬籠草。豬籠草,真是大自然最奇妙的造物。進得去,卻出不來。

02

  一個高大的男人粗魯地擠到傑克面前,站在走廊上等著用廁所。他嘴裡咬根塑膠牙簽,從左到右滾動著,接著瞟了傑克一眼。傑克猜想,剛才自己推門撞到的想必是這人的肚子。

  「混帳東西。」胖男人又罵了一次。這時廁所門打開,走出另一個男人。一瞬間傑克與這男人四目相對,傑克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這人就是那個長得像倫道夫‧斯科特的人。不過他並不是什麼電影明星,只是一個每星期喝光自己薪水的奧特萊工人,稍後也許會開一輛付了一半車款的福特野馬,或是一輛還了四分之三貸款的摩托車(一輛老哈雷,頭燈引擎上貼著《愛用國貨》的貼紙)離開酒館。

  他的眼睛變成黃色了。

  沒這回事,那是你的錯覺而已,傑克,都是幻覺,那個人只不過——

  ——只不過是個普通工人,因爲傑克是新來的才多看了他一眼。他上的八成是鎮上的中學,打過美式足球,交了個信天主教的啦啦隊女友,兩人結爲連理,婚後啦啦隊長因爲吃了太多巧克力和斯托福冷凍食品而身材走樣;又一個平凡無奇的奧特萊鎮民,沒什麼——

  可是他的眼睛變成黃色了。

  夠了!沒這回事!

  然而那男人身上有種氣質,總令傑克聯想起進入奧特萊鎮時發生的事……在漆黑隧道裡的那段經歷。

  高瘦的倫道夫‧斯科特穿著白上衣和李維斯牛仔褲,他走向傑克,兩條青筋浮凸的粗壯手臂垂在身側擺動,剛才咒罵傑克的胖男人縮了一下,連忙閃開。

  他眼裡跳動著冰冷的藍色冷光……接著開始變化,騷動著,放出更強的光芒。

  「小鬼。」他開口道。傑克笨拙地落荒而逃,用屁股頂開門扇,也不管自己會撞到誰。

  噪音襲來。肯尼‧羅傑斯③ 臉紅脖子粗地歌頌著某個名叫魯本‧詹姆斯的人:「你教我們要寬宏大量,」肯尼向這屋子裡搖搖晃晃、滿臉橫肉的酒客證明,「因爲更美好的世界,正在等待溫柔的人!」在這酒館裡,傑克倒看不出來哪兒有溫柔的人。傑納谷男孩樂隊正走回舞台,拾起他們的樂器。除了電子踏板吉他手,其他人都已經滿臉醉意,搞不好已經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吉他手則是一臉無聊。

  傑克左手邊的公共電話旁——傑克打死都不願再碰那部電話,給他一千塊錢他都不幹——有個女人正在嚴肅地講電話,她說話時,她喝醉的男伴將手探進她半敞開的牛仔襯衫揉弄著。大舞池裡,約莫七十對男女正在跳舞,他們無視樂隊的節奏,忘情地互相摸索,他們十指扣合,軀體摩挲,嘴唇緊緊相印,汗水爬過他們的臉頰,腋下衣裳濡濕成一大圈深色印記。

  「感謝老天。」洛麗叫著,替他拉開吧台側邊的彈簧門。斯莫基正在吧台中央,在格洛麗亞的托盤上擺滿杜松子酒和伏特加酸酒,還有奧特萊鎮上僅次於啤酒的熱門調酒:黑色俄羅斯。

  傑克隔著彈簧門看見倫道夫‧斯科特走出來。他的目光射向傑克,藍色雙眼立刻抓住傑克的視線。他微微頷首,似乎在說:我們遲早要聊聊。一定會的。也許我們可以聊聊磨坊路隧道裡的東西是什麼。或是聊聊鞭子。還有生病的母親。當然,我們還可以聊聊你會在奧特萊鎮上待多久……很久,很久,久到你也變成推著購物車尖叫的瘋老頭。

  怎麼樣啊,傑克?

  傑克渾身發抖。

  倫道夫‧斯科特微笑著,彷彿是因爲看見……或是感覺到了傑克的顫抖。接著他轉身走開,沒入濃稠的空氣與擁擠的人群中。

  片刻之後,斯莫基有力的手指摳進傑克的肩頭——它們總能找到抓起來最痛的地方,從不失誤。那是十隻訓練有素、專攻要害的手指。

  「傑克,你動作得再快一點。」斯莫基說話的語調近乎同情,指尖的動作卻沒停止,反而越掐越深。他時時不離口的粉紅色加拿大薄荷糖從嘴裡飄出涼涼的氣味,郵購來的假牙格格作響。有時假牙鬆了,斯莫基會用力吸回原來的位置,發出一種噁心的咂嘴聲。

  「再不把手腳放俐落點,我就在你屁股後面放把火。聽得懂我說什麼嗎?」

  「嗚——我懂。」傑克忍住呻吟。

  「很好。明白就好。」下一秒斯莫基惡毒的指頭掐得更深,直攻他的神經,強烈的痛楚讓傑克忍不住叫了出來,這下斯莫基才心滿意足地放過他。

  「來幫我把這桶酒裝上去,傑克。我們動作要快,大家都在等酒喝呢。」

  「已經星期六凌晨了。」傑克不識相地說。

  「那也一樣,快幹活!」

  傑克勉強協助斯莫基抬起酒桶,裝進吧台底下。斯莫基精瘦強壯的肌肉在他的奧特萊酒館T恤底下繃緊鼓動,廚師紙帽乖乖地停在他黃鼠狼似的尖頭上,帽緣貼著他的左眉,有種無視地心引力的傲氣。斯莫基拔開酒桶的紅色塑膠氣閥時,傑克在一旁看著,緊張地屏住呼吸。酒桶發出比平常大的颼颼聲……但沒有泡沫流出來。傑克無聲地喘了口氣。

  斯莫基面無表情地轉向傑克。

  「把空桶搬回儲藏室。然後去掃廁所。別忘了下午我是怎麼交代的。」

  傑克當然記得。下午三點,一陣鈴聲大作,傑克還以爲是空襲警報,嚇得魂不附體。洛麗當場大笑,說道:「斯莫基,你看傑克——我看他嚇得尿在褲子上了。」斯莫基嚴肅地瞪了她一眼,然後招手要傑克過去。他告訴傑克,那是狗鎮橡膠廠下班的鈴聲,那個工廠專門生産海灘玩具和充氣玩偶,還有些名叫「歡愉的肋骨」之類的保險套。他還說,奧特萊酒館再不久就要客滿了。

  「現在開始我們三個動作要快得跟閃電一樣。」斯莫基說,「一旦星期五晚上白花花的銀子開始動起來,我們就要把這家店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沒做到的生意,一口氣統統賺回來。要是我叫你拉啤酒出來給我,你最好趁我話沒說完就把啤酒搬到我面前。還有,每半小時就去廁所拖地,星期五晚上,男人們每十五分鐘就要撒泡尿。」

  「我負責女廁。」洛麗走過來說。她細細的金髮燙成波浪,慘白的臉色像漫畫裡的吸血鬼。她要不是感冒了,就是對古柯鹼上癮,因爲她總是不停地吸著鼻子。傑克覺得應該是感冒了,畢竟像奧特萊這種地方,他很懷疑誰負擔得起古柯鹼的癮頭。

  「女廁沒有男生那麼糟,雖然差不多,但還是稍微好點兒。」

  「閉嘴,洛麗。」

  「你才閉嘴。」她說。倏地,斯莫基的手掌已經像閃電般揮出。啪的一聲,洛麗白皙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紅色手印,宛如小孩的塗鴉。她抽抽噎噎地哭了……然而她竟有種快樂的眼神,令傑克困惑而反胃。正是那種誤將暴力當作關心的女人臉上才會出現的表情。

  「只要你幹活的時候動作夠快,我們大家就會相安無事。」斯莫基繼續說,「千萬別忘了我要啤酒的時候,馬上拉來給我。還有,每隔三十分鐘就去男廁拖地,把嘔吐物清掉。」

  接著,他再次向斯莫基提出離職的要求,斯莫基也再次虛情假意地承諾他,星期天下午就放人……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這時傳來一陣更大聲的尖叫,加上刺耳的笑聲,還有椅子被砸碎的聲音與痛苦的哀號。舞池裡有客人鬧事——今晚第三次了。斯莫基啐罵一聲,推開傑克走過去。

  「快把酒桶弄走。」他吩咐。

  傑克將空酒桶放上手推車,轉回彈簧門的方向,邊走邊不安地注意著倫道夫‧斯科特的動向。他看見倫道夫站在人群中觀賞鬥毆,這才放鬆了點。

  回到儲藏室,傑克在進貨區將桶和其他空酒桶擺在一起——這是奧特萊酒館今晚賣掉的第六桶啤酒。做完這件事,他又查看了背包一次。有一瞬間,他以爲背包不見了,心臟恐慌得怦怦亂跳——因爲魔汁和費朗隊長的銀幣都收在裡面。他額上冒出冷汗,繼續往右邊找,手伸進兩個酒桶的夾縫間摸索。找到了——隔著綠色的尼龍布,他能摸出魔汁瓶身的曲線,心跳的速度才慢了下來,但他覺得全身酸軟、腳底無力——宛如千鈞一髮之際逃脫後的感受。

  男廁裡的景象簡直慘不忍睹。早先傍晚時分,傑克差點對著廁所的嘔吐物吐了出來,現在他逐漸能夠忍受那股惡臭了……這大概是一切之中最糟糕的一件事。他放了桶熱水,加點柯美特萬用去污粉,然後提著滿是泡沫的拖把,開始清理地上那些難以言喻的穢物。過去幾天來的情景在他腦海中輪轉,心情宛如落入陷阱的野獸,憂慮著腿上的捕獸夾。

03

  傑克對奧特萊酒館的第一印象,除了骯髒昏暗,便是空無一人。點唱機、彈珠台和星際入侵者遊戲機的電源全被拔掉。酒吧裡唯一的光源來自吧台上方的雪山啤酒廣告燈箱——兩座山峰間卡著一個電子鐘,形狀簡直像是有史以來最詭異的太空飛碟。

  傑克擠出一絲微笑,走向吧台。快走到時,一個冷淡的聲音從背後叫他:「這裡是酒吧,小孩子不准進來。你是笨蛋啊?滾出去。」

  傑克的心臟差點沒從嘴裡跳出來。他摸摸口袋裡的錢,心想也許可以把在金匙餐館那套搬出來試試。當時他先在餐廳裡坐下,點了東西,吃完後才開口問工作的事。當然,雇用他這麼年幼的小孩是違法的——起碼他身上沒有父母或監護人簽署的工作同意書——然而這也意味著,他們可以用低於法定最低工資的薪水雇用他。低得多。

  這麼一來,談判便能展開,通常是以他的二號身家故事——「傑克與邪惡的繼父」——作開場。

  傑克轉過身,看見一個男人獨自坐在一個分隔式雅座上,輕蔑冷冽的目光正盯著自己。男人身形消瘦,然而汗衫底下和頸側的肌肉看得出十分結實。他穿著蓬鬆的白色廚師褲,頭上的廚師紙帽歪歪戴著,帽緣遮住左邊眉毛。他頭形窄小,長得像黃鼠狼,修得很短的頭髮髮鬢已經灰白。他的兩隻大手間堆著一疊發票和一台德州儀器牌計算機。

  「我看到窗戶上的徵人啓事。」傑克說,心裡並不抱太大希望。這男人應該不會用他,反正傑克也不確定自己想不想替他工作。他看起來很苛刻。

  「是嗎?」對方回答,「看來你還沒逃學之前就學會了怎麼認字呢。」桌上擺著一包菲利斯雪茄,他甩出一根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這裡是酒吧。」傑克說著往門口退了一步。陽光穿透灰撲撲的玻璃窗,落在地上像是失去了生命,彷彿奧特萊酒館内的空間存在著一個不同的世界。

  「我以爲這裡是……呃,餐館……吃飯的地方之類的。我馬上走。」

  「過來。」男人的視線穩穩地鎖住他。

  「不用了,謝謝,沒關係,」傑克緊張地說,「我馬上就——」

  「過來坐坐。」男人用大拇指指甲擦亮一根火柴,點燃雪茄。一隻停在他紙帽上歇腳的蒼蠅,這時嗡嗡振翅,飛入暗處。他仍看著傑克。

  「我又不會咬你。」

  傑克慢吞吞地走向雅座,滑進雅座另一邊,雙手整齊地交疊在前方。六十個小時後的凌晨十二點三十分,當他揮汗如雨地握著拖把清理男廁,濡濕的頭髮垂下來黏住眼睛時,傑克思索著——不,他明白了——是他那股愚昧的自信,才眼睜睜看著囚禁自己的陷阱之門在面前關上(關上的那一刻,他正與斯莫基‧厄普代克面對面坐著,只是當時他尚未領悟)。捕蠅草葉片合攏,便能咬住無助的小蟲子;豬籠草散發出美味的氣息,加上它内側致命的、如玻璃般光滑的囊壁,只消靜靜等待,飛蟲自會登門造訪,滑進囊袋……終於溺死在豬籠草收集的雨水裡。奧特萊酒館這株特大號的豬籠草,裡面裝的是啤酒而非雨水——這是唯一的差別。

  要是他當時沒有留下來——

  當時他沒逃開。當時他只想著,只要不被那對棕色眼珠冰冷的視線打敗,也許終究能爲自己爭取到一份工作。在奧本市的時候,金匙餐館的女主人米内特‧班貝利對他很親切,甚至在他離開時抱了他一下,在他臉上輕輕啄了個道別之吻,送他三個厚厚的三明治,但這些愚弄不了傑克。親切和藹的態度並不妨礙班貝利太太對追求更高利潤的興致,那興致甚至可用毫不顧忌的貪婪來形容。

  紐約州的法定最低工資是每小時三元四十分——金匙餐館的廚房牆上有張幾乎和電影海報一樣大的亮粉紅色告示,依法清清楚楚標示著這項規定。然而,廚房裡手腳俐落的廚師來自海地,他不太會說英語,下廚時動作飛快,從來不讓馬鈴薯或蛤蜊在油炸機裡多耽擱一秒,傑克幾乎可以肯定他是非法移民。另一個幫班貝利太太爲客人服務的女侍,長相漂亮,智商卻有點問題,她是經由羅馬鎮的就業輔導計劃才進入金匙餐館工作的。在這種情況下,班貝利太太根本用不著支付最低薪資。智商不足的女孩甚至帶著真誠的敬意,咬字不清地告訴傑克,她每個小時可以賺到一元二十五分錢,全部是她的。

  傑克自己的時薪是一元五十分。這是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才掙來的,因爲他知道,要不是班貝利太太急缺人手——原來的洗碗工當天早上出去喝咖啡,之後就不回來了——她根本不會給他商量餘地。她只會要他接受一元二十五分的價錢,否則就去別地找工作,這可是個自由國家。

  而這一刻,傑克帶著一絲莫名的譏諷心理(這是他新湧現的自信心的一部分),認定他面對的不過是另一個班貝利太太。從女性變成男性,從肥胖的老奶奶變成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從微笑變尖酸,但總之就是換湯不換藥的同樣情況。

  「找工作,呃?」穿戴著白褲白帽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雪茄,擺進一個底部印著駱駝牌香煙商標的錫製煙灰缸裡。蒼蠅停下來擦擦手,又飛走了。

  「是的,先生,不過就像你說的,這是家酒吧,而且——」

  不安的感覺又在他體内騷動。那雙棕色的眼珠和濁黃的眼白困擾著他——那是盯上一群迷途老鼠、伺機而動的老貓的眼睛。

  「噢,我是這兒的老板,斯莫基‧厄普代克。」

  那人對傑克伸出手。傑克詫異地回握。他用力擠了一下傑克的手,接近會痛的程度,然後放鬆……但沒有放手。

  「怎麼?」他出聲。

  「呃?」傑克察覺到自己聽起來有些愚蠢和害怕——其實他真的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和恐懼。他希望厄普代克放開他的手。

  「你的長輩沒教過你要自我介紹嗎?」

  這問題來得唐突,傑克一時忘了他在搭便車或在金匙餐館時用的化名「路易斯‧費朗」(他已逐漸認定這是自己的固定诨名),控制不住地差點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

  「傑克‧索——呃——索特雷。」他回答。

  厄普代克目不轉睛地看著傑克,手又握了一陣子才終於放開。

  「傑克‧索呃索特雷。」他說,「真他媽的鐵定是電話簿上最長的名字,是吧,小鬼?」

  傑克一陣臉紅,沒有回話。

  「你年紀挺小的吧。」厄普代克說,「你覺得自己有辦法把九十磅重的啤酒桶抬起來,搬到手推車上嗎?」

  「應該可以。」傑克說,但其實心裡並不確定。反正這看起來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像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八成只有啤酒機裡的啤酒氣都洩光了不能喝的時候才要換酒桶。

  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厄普代克說:「現在這裡是沒什麼人,不過等到四、五點鐘就會開始忙起來。週末的時候客人特別多。那才真的是你薪水進帳的時候,傑克。」

  「嗯,我不明白。」傑克說,「這裡薪水怎麼算?」

  「每小時一塊錢。」厄普代克說,「我也希望能多給一點,可是——」他聳聳肩,拍拍桌上那疊單據,隱約帶著一抹微笑,彷彿在說:你也看得出來吧,小子,整個奧特萊蕭條得像個忘了上發條的懷錶,打從一九七一年開始就一直走下坡嘍。然而那表情並非真正的微笑。他凝視著傑克,眼神猶如專注觀察獵物的貓。

  「嗯,這薪水實在不太高。」傑克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心中卻飛快盤算著。

  整間奧特萊酒館就像個墓穴——甚至連百無聊賴地坐在吧台看著《綜合醫院》這種劇集的老酒鬼都沒有。顯然奧特萊的人都坐在自己的車子裡喝酒,把那裡當成俱樂部。一小時一塊半的薪水用來討生活是不太容易,但換成在奧特萊的話,一小時一塊錢大概也還過得去。

  「說得沒錯。」厄普代克承認,低頭回去按他的計算機。

  「確實不多。」說完擺出一副要不要隨你,沒得商量的架勢。

  「我應該還能接受。」傑克說。

  「噢,那很好。」厄普代克說,「不過,還有個問題我們得先搞清楚。你在躲誰?還是誰在找你?」棕色眼珠再次鎖定傑克,凌厲地鑽進他眼底。

  「如果你背後有什麼狗屁追兵,我可不要麻煩事找到這裡來。」

  這句話倒不怎麼動搖傑克的信心。也許他不是天底下最聰明的男孩,但起碼他有足夠的頭腦,知道該怎麼應付一個有潛力成爲雇主的對象。該是二號身家故事——傑克與邪惡的繼父——登場的時候了。

  「我家在佛蒙特州一個小鎮,」他說,「凡德維爾。我爸媽兩年前離婚了。我爸想要我的監護權,可是後來法官把監護權判給我媽。通常都是這樣判吧。」

  「他媽的沒錯。」厄普代克已經埋頭繼續研究帳單,他腰彎得很低,鼻尖幾乎貼到計算機鍵盤上。傑克覺得無所謂,反正他還在聽。

  「後來我爸跑去芝加哥,在一家工廠找到工作。」傑克接著往下說,「他大概每星期都會寫信給我,可是從去年開始,他就再也不回來看我了,因爲奧伯利揍了他一頓。奧伯利是——」

  「你繼父。」厄普代克自己接口。傑克半眯起眼睛,最初的不信任感再度湧現。厄普代克的語氣中毫無同情心。相反,厄普代克的態度近乎嘲笑,彷彿在說天下慘事何其多,不差你這一樁。

  「是啊。」他說,「我媽一年半前嫁給他。他常常打我。」

  「真可憐,傑克。你真可憐。」這時厄普代克才抬起臉看他,表情卻是狐疑與譏諷。

  「所以說現在你要去芝加哥投靠你老子,以後兩個人可以快快樂樂生活對吧。」

  「嗯,希望是這樣。」傑克答道,心裡突然閃過一個靈感。

  「我只知道至少我真正的爸爸絕對不會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吊在衣櫃裡。」他把衣領往下拉,露出脖子上的傷痕。現在傷痕已經褪淡,在金匙餐館工作期間,它們仍是鮮豔醜陋的紫紅色,像一圈烙印。不過當時他沒有需要露出傷痕的場合。當然,這疤痕是另一個世界的妖樹樹根纏住他,差點取走他性命時留下的。

  斯莫基‧厄普代克驚訝地瞪大眼睛,傑克見狀,覺得很滿意。斯莫基往前傾,手指翻動著桌上紅紅黃黃的單據:「真要命,小子,」他問,「你繼父這樣對你?」

  「就是那時候,我才下定決心閃人。」

  「他會不會忽然跑來這裡,吵著要他的車子或皮夾,還是什麼他媽的別的鬼東西?」

  傑克搖搖頭。

  斯莫基又盯著傑克看了一會兒,然後關掉計算機電源。

  「跟我去趟儲藏室,小鬼。」他說。

  「幹什麼?」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搬得動啤酒。我要的時候,如果你能夠拉一桶啤酒來給我,這工作就是你的了。」

04

  傑克賣力抓住大酒桶的邊緣,將它提起來走了幾步,距離正好足夠將酒桶擺上手推車,成功地向斯莫基‧厄普代克證明他的工作能力。他甚至假裝成很輕鬆的樣子——摔倒酒桶,結果鼻子上挨了一拳是隔天才會發生的事。

  「嗯,還過得去。」厄普代克說,「要搬酒桶你的塊頭還嫌太小,搞不好你會搬到得疝氣什麼的,不過那他媽的是你的事。」

  他告訴傑克,中午就可以開始上工,直到隔天凌晨一點。(「反正看你能撐多久就做多久。」)他還說,每晚打烊時,傑克就能領到當天的薪水。現金,一次付清。

  他們回到外頭時,洛麗已經在店裡了,她穿著一條極短的深藍色籃球短褲,人造絲内褲從短褲邊緣露了出來。她的上衣是件無袖背心,可想而知是從巴達維亞鎮的猛獁量販店買來的。她嘴裡叼著一根長紅牌香煙,煙嘴處沾滿口紅,細細的金髮用塑膠髮夾綰在後腦,一個銀色大十字架墜子在胸前晃動。

  「這是傑克。」斯莫基對她說,「你可以把窗上招人的卡片拿下來了。」

  「快跑吧,小弟弟。」洛麗說,「趁現在還來得及。」

  「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你管我。」

  厄普代克的大手在洛麗屁股上狠狠一拍,毫無調情的成分,力道重得讓她撞上吧台邊緣。傑克一時錯愕,聯想到奧斯蒙的鞭子聲。

  「暴君。」洛麗咕噥著,眼角淚光閃爍……但臉上竟帶著滿足的神情,彷彿這是很正常的事。

  傑克的不安感,這下更分明、更具體……幾乎已經變成了懼怕。

  「別讓我們嚇到了,小弟弟。」洛麗說著,經過他身旁走向窗邊。

  「你不會有事的。」

  「他有名有姓,叫傑克,不是什麼小弟弟。」斯莫基說。

  他已經回到先前「面試」傑克的座位,動手收拾桌上的單據。

  「小弟弟他媽的長在褲襠裡。你他媽的沒見識過啊?去弄幾個漢堡給他吃。他中午就得開始上班了。」

  洛麗撕下窗上的招人啓事,塞進點唱機後面,輕鬆流暢得彷彿這動作已經重複過不知多少次。再次經過傑克時,她對他眨眨眼。

  電話鈴響了。

  三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刺耳鈴聲嚇了一跳,同時轉過頭去。在傑克眼裡,那部電話就像一條被摔到牆上的黑色蛞蝓。這是詭異的一刻,時間幾近凍結。他甚至有餘暇注意洛麗的臉色有多蒼白——她臉上唯一的顔色來自漸漸褪成淡紅色的青春痘疤。他也有餘暇去端詳斯莫基殘酷而神秘的五官和手臂上青筋浮凸的模樣。他甚至還有餘裕細讀公共電話上的黃色標示:「請將通話時間限制在三分鐘内」。

  靜默中,電話一響再響。

  傑克陡然驚恐地想到:這是找我的。長途電話……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打來的長途電話。

  「接電話啊,洛麗。」斯莫基說,「你是怎麼回事,木頭人嗎?」

  洛麗走向電話。

  「奧特萊酒館。」她的聲音微微發抖。聽了一會兒後,「餵?餵?……噢,去你媽的。」

  她用力掛斷電話。

  「沒人說話。臭小鬼。有時候會有人打來問我們,有沒有賣罐裝的艾伯特王子牌煙草。你的漢堡肉要幾分熟啊,小弟弟?」

  「他叫傑克!」厄普代克對她大吼。

  「好啦,好啦,傑克,傑克。漢堡肉要幾分熟啊,傑克?」

  漢堡肉煎得恰恰好,是傑克想要的五分熟,熱騰騰地夾著腌過的紅洋蔥。他大口吞下漢堡,又喝了杯牛奶。吃飽喝足後,不安感稍微減弱了。畢竟還是個小弟弟嘛,就像洛麗說的那樣。儘管如此,他的視線仍會不時飄向那部電話,惴惴難安地疑慮著。

05

  四點一到,剛才的空曠便宛如一幕精巧詭詐的布景般消失了。彷彿只是爲了誘騙傑克留下來的戲法,就像豬籠草無害的外表與芳甜的氣味。

  店門打開,將近一打穿著工作服的男人魚貫鑽進酒館。洛麗逐一插上點唱機、彈珠台和星際入侵者遊戲機的插頭。

  幾個人大聲對斯莫基打招呼,他露出那一大組郵購來的假牙,笑著回應招呼。

  大多數人都點啤酒。一兩個人點了黑色俄羅斯。其中一個——傑克敢說,他是晴天俱樂部的其中一員——丢了幾枚硬幣到點唱機裡,點了米奇‧基利、埃迪‧拉比特、韋倫‧詹寧斯和一些其他人的歌。

  斯莫基要他去儲藏室把水桶、拖把和橡膠刮水器拿出來,將舞台前方的舞池擦乾淨。

  這塊地方直到星期五晚上,傑納谷男孩樂隊站上舞台前,一直空著、等待著。他還告訴傑克,等地板乾了之後,要用碧麗珠替地板上蠟。

  「如果你對著地板笑、地板上的倒影也會對著你笑,這工作就算完成了。」斯莫基這麼說。

06

  於是他在奧特萊酒館的工作便展開了。

  這裡一到四、五點鐘,就會開始忙起來。

  確實,傑克不太能說是斯莫基騙了他。直到傑克推開面前的餐盤,開始幹活掙錢的那一刻,酒館裡仍空無一人。可是到了六點鐘,店裡可能已經坐進了五十個客人。另一個幹練的女侍——格洛麗亞——走進門上工時,店裡一些老主顧對著她吆喝歡呼。她加入洛麗,替客人送上一些紅酒、許多黑色俄羅斯和多如汪洋的啤酒。

  除了雪山啤酒的大酒桶,傑克還搬了一箱又一箱瓶裝啤酒——百威啤酒,還有些當地人喜歡的傑納西黑啤酒、猶地卡俱樂部啤酒或是滾石啤酒,不久他的手心就起了泡,開始腰酸背痛。

  在無數趟瓶裝啤酒和「拉一桶啤酒出來,傑克」(這已經成爲一句立刻引發傑克恐懼本能的咒語)的來回搬運間,他還必須趁空回到舞池,回到拖把、水桶和一大瓶碧麗珠身邊。有次一個玻璃酒瓶從他頭頂飛過,差幾英吋就要擊中他。他及時閃過,胸口咚咚跳動,酒瓶在牆上砸得粉碎。斯莫基齜牙咧嘴地露出假牙,把喝醉的肇事者攆出酒館。從窗戶望出去,傑克看見那醉漢重重撞上計時停車收費表,幾乎要把柱子撞歪了。

  「拜託,傑克。」斯莫基在吧台裡不耐煩地喊道,「又沒打到你,不是嗎?去把碎玻璃清一清!」

  半小時後,斯莫基改要傑克打掃男廁。廁所裡有兩個小便斗,裡面裝滿冰塊,有個留著喬‧派恩④ 髮型的中年男人站在其中一個小便斗前,一手扶著牆,另一隻手晃著他沒割過包皮的巨大陰莖。他兩腿岔開,中間的地面上有一攤還冒著熱氣的嘔吐物。

  「把它清乾淨,小鬼頭。」中年男人說完,踉蹌著走向門口,還順手猛拍一下傑克的背,差點把他打昏。

  「男人啊,該吐的時候就要吐,該拉的時候就要拉,對吧?」

  等到廁所大門關上,傑克終於再也忍不住了。

  他勉強撐到廁所裡唯一的坐式馬桶前,低頭卻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上一個客人沒有沖水留下的噁心穢物。不管他的胃裡還剩什麼,他將今晚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急促地喘了幾口大氣後,接著又開始吐。他發顫的手摸到沖水把手,然後往下壓。韋倫‧詹寧斯與威利‧尼爾森高歌著《德州盧肯巴赫城》,轟轟的樂音穿透牆壁。

  驀然間,母親的臉龐浮現眼前,遠比任何電影銀幕上的她都要美麗,她的大眼深邃而悲傷。傑克看見她孤零零一個人置身阿蘭布拉飯店的房間内,未抽完的香煙被遺忘在一旁的煙灰缸裡兀自燃燒。她正在哭泣。爲了他哭泣。他對她的愛與思念,令他痛徹心肺。他多想回到過去的生活——隧道裡沒有怪物、沒有喜歡挨揍的女人、沒有會在小便時吐在自己兩腿間的男人。他渴望和她在一起,他痛恨斯皮迪‧帕克唆使他踏上這趟可惡的西行旅程。

  這一刻,他最後殘存的一點自信心也灰飛煙滅,或說蕩然無存,永不復生了。理智完全被擊潰,取而代之的是嬰孩般原始而慘慟的哭號:我想要媽媽,求求你上帝,我想要我的媽媽——

  他撐起虛軟的雙腿,踉蹌著走出廁所,心裡想著,好啦!夠了!所有人都閃開,操你媽的斯皮迪,老子我要回家了。隨便你們去說吧。這一刻他甚至不在意母親是不是快死了。在無以複加的痛苦中,他成爲徹底屬於自己的傑克,就像遭受掠食者獵捕的小動物——小鹿、兔子、松鼠或花栗鼠,心思只能顧全自己的處境。這一刻只要媽媽能抱著他,親吻他入睡,嘮叨他不許大半夜還在床上玩收音機或蓋著棉被拿手電筒看書,就算癌細胞從她的肺蔓延到全身、就要奪走她的性命了,他也覺得無所謂。

  他將手撐在牆上,一點一點拾回自己破碎的神智。倒不是出於理性思考,而只是一種下意識的重整,某種遺傳自菲爾‧索亞與莉莉‧卡瓦諾的特質。他犯了個錯,他承認,但他不會就此走上回頭路。魔域是真的,當然魔符就有可能是真的。他絕不會因爲一時的懦弱而害死母親。

  傑克從儲藏室的水龍頭提了桶熱水,將廁所打掃乾淨。

  走出廁所時,已經十點半了,酒館裡的客人逐漸散去——奧特萊鎮的居民多半是工人,平常要上班的工作日,酒客通常很早就回家了。

  洛麗說:「你的臉色白得像張紙一樣,傑克,你沒事吧?」

  「我能喝瓶薑汁汽水嗎?」他問。

  她拿了一瓶給他。替舞池地板上完蠟後,傑克喝下那瓶汽水。十一點四十五分,斯莫基要傑克再回儲藏室「拉一桶啤酒出來」,傑克將桶勉強拖了出去,差點累垮。接近凌晨一點,斯莫基開始大聲吆喝,要客人快點解散回家。洛麗拔掉點唱機插頭——鄉村歌手迪克‧柯里斯拉長的尾音戛然而止——幾個客人不怎麼真心地發出抗議。

  格洛麗亞拔掉所有遊戲機插頭,套上粉紅色毛衣(顔色幾乎就像斯莫基一天到晚吃的加拿大薄荷糖,或是他的假牙牙齦一樣),回家了。斯莫基逐一關掉電燈,把最後四、五個客人趕出門外。

  「好了,傑克。」客人走光後,斯莫基說,「你幹得還不錯。雖說還有進步空間,不過今天也才第一天嘛。今晚你就睡儲藏室吧。」

  傑克沒問起薪水的事(反正斯莫基也沒提),他疲累地走回儲藏室,顛簸的步伐使他看來就像兒童版的夜半醉客。

  回到儲藏室,他看見洛麗蹲在角落——蹲姿讓她的籃球短褲往上縮,短到傑克幾乎不敢盯著瞧——後來才愣愣地警覺到,也許洛麗正在偷翻他的背包。接著他看見洛麗已經在地上鋪好了幾個裝蘋果的粗麻袋,上面又加了幾條毯子。她還放了個髒污的小枕頭,枕頭上印著「紐約世界博覽會」字樣。

  「替你鋪好一個小窩了,小弟弟。」她說。

  「謝謝。」他說。這只是個簡單的舉手之勞,傑克卻要拼命壓抑才不至於痛哭流涕。他勉強擠出笑容,「我很感激,洛麗。」

  「別客氣。你不會有事的,傑克。斯莫基不是那麼壞的人。等你跟他認識久一點,就知道他只有外表的一半壞。」她的話在下意識中透出一種期待,彷彿說出的是自己的願望。

  「可能吧。」傑克說。接著他衝動地說出口:「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想,奧特萊並不適合我。」

  她說:「傑克,也許你會走……也許你會決定留下來待一陣子。怎麼不躺躺我替你鋪的床?」這句話隱約有些牽強,似乎隱藏了什麼不太自然的東西,和剛才說「替你鋪好一個小窩了,小弟弟」時那種真摯開朗完全不同。傑克注意到了,但他實在太累,無力多想。

  「嗯,再說吧。」他說。

  「好。」洛麗走向門口。她用髒兮兮的手掌對傑克吹了個飛吻。

  「晚安,傑克。」

  「晚安。」

  他動手脫掉上衣……脫到一半,決定還是穿著,於是只把運動鞋脫掉。儲藏室裡又陰又冷。他坐在粗麻袋上,鬆開鞋帶,踢開一隻鞋,然後是另一隻。他正要倒向洛麗的「紐約世界博覽會」紀念小枕頭時——他八成頭一沾到枕頭就會睡死了——酒館裡的電話又響了起來,像隻尖銳的鑿子般鑽入寂靜,使他回想起扭動的灰色黏糊樹根,想起皮鞭和雙頭小馬。

  鈴、鈴、鈴,鑽入寂靜,鑽入無垠的死寂。

  鈴、鈴、鈴,在那個打電話來詢問罐裝艾伯特王子煙草的小鬼早已入睡的深夜,電話響起。鈴、鈴、鈴,哈囉,傑克,我是摩根,我知道你躲在我的森林裡,你這個滑頭小雜碎,我聞到了,你在我的森林裡,你怎麼會那麼天真,以爲溜回你的世界就沒事了?那邊也有我的森林呢。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小傑克。快滾回家去,否則我就派出手下。到時候,你求我都來不及了。到時候——傑克爬起來,只穿著襪子走過儲藏室,全身滲著一層薄薄的冷汗,寒涼徹骨。

  他把門打開一道小縫。

  鈴、鈴、鈴、鈴。

  終於:「餵,奧特萊酒館。你最好說點中聽的。」是斯莫基的聲音。停頓一陣。

  「餵?」又停頓一陣。

  「操你媽!」斯莫基砰的一聲猛力掛上電話。傑克聽見他穿過酒館的腳步聲走上樓梯,回到他和洛麗一起睡覺的卧室。

07

  傑克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目光從左手邊的綠色紙條,掃向右手邊的一小疊鈔票——全是一元紙鈔——和一些零錢。此時是隔天上午十一點,星期四的早晨。他剛向斯莫基要了他的薪水。

  「這是什麼?」傑克問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識字吧?」斯莫基說,「也會算數吧?傑克,你幹活的速度我不太滿意——至少現在還沒——還好你還算聰明。」

  他坐在桌前,一手握著綠色紙條,另一手握著他的薪水。鬱悶的怒火像條血管,在他的前額中心跳動。紙條最頂端印著標題:「消費明細表」。這和金匙餐館班貝利太太用的表格一模一樣。内容寫著:

  漢堡一客:一元三十五分

  漢堡一客:一元三十五分

  牛奶一杯:五十五分

  汽水一瓶:五十五分

  消費稅:三十分

  加起來總共是四塊十分錢,用大字寫在整張清單最下方,還打了個圈。從下午四點起到凌晨一點,傑克一共賺了九塊錢,斯莫基卻要走了將近一半。現在他的右手裡只剩下四塊九十分。

  「你耍賴!」他尖聲說。

  「傑克,這麼說就不公道了。你看看菜單上的價錢——」

  「我不是這意思,你清楚得很!」

  洛麗畏縮了一下,以爲斯莫基會狠狠揍傑克一拳……然而斯莫基只用一種卑鄙的耐性看著傑克。

  「我還沒跟你收床鋪錢呢,不是嗎?」

  「床鋪!」傑克大吼,血氣直往上衝,臉頰發燙。

  「好個床鋪!幾個麻布袋丢在水泥地上,你還好意思說那是床鋪!你倒是跟我收錢試試看!下流的騙子!」

  洛麗害怕地叫了一聲,急忙看向斯莫基……但斯莫基只與傑克面對面坐著,謝羅方頭雪茄藍灰色的濃煙在兩人之間裊裊上升。一頂新的廚師紙帽掛在他的尖頭上,向前傾斜。

  「我們討論過讓你住在這兒的事。」斯莫基說,「你問我這份差事包不包住,我答應你了。不過我們可沒討論過你吃的東西。要是當初談過的話,也許我們會有些協議,也許不會。重點是,你從來沒提過這檔事,所以現在你只能乖乖接受我的規矩。」

  傑克坐著,渾身發抖,憤怒的淚水盈滿眼眶。他張嘴想說話,卻吐不出半個字,只發出一點哽咽的哼聲。他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

  「當然啦,如果你現在想跟我討論員工折扣的話——」

  「下地獄吧你!」傑克終於罵出口,抄起桌上的四張一元鈔票和散亂的零錢。

  「下次再有人來應徵,記得叫他當心別被坑了!我不幹了!」

  他穿過廳堂,走向大門,然而儘管義憤填膺,他卻仍知道—他媽的就是知道——他的鞋底連外面的人行道都還沾不到。

  「傑克。」

  他的手放在門把上,他想握緊它、轉開它——偏偏那聲叫喚如此難以抵擋,而且包含著某種威脅。他垂下手,轉過身,怒氣逐漸消散。頃刻間他覺得自己縮小了、衰老了。洛麗已經走到吧台後方,正在那裡哼哼唱唱,打掃清潔。很明顯,她早已認定斯莫基不會掄起拳頭修理傑克,既然不會出什麼狀況,那就萬事太平了。

  「最忙的週末時段就快到了,你不會想在這種時候離開我的。」

  「你騙了我。我待不下去了。」

  「沒這回事。」斯莫基說,「我剛才解釋過了。如果要說是誰讓你吃虧了,那人也是你自己啊,傑克。我們現在就來談談你的食物——五折,也許還可以讓你喝點免費的汽水。我可從來沒這麼善待過在這裡工作的年輕小夥子,誰叫最近來了很多採取蘋果的臨時工,這個週末會特別忙。而且,我挺喜歡你的,傑克,所以你對我沒大沒小的時候,我才沒有出手教訓你。也許我該動手的,可是這個週末,我需要你幫忙。」

  傑克覺得怒火被重新點燃,但轉瞬間又熄滅了。

  「我走了,又怎麼樣?」他反問,「我去別的地方隨便做也有五塊錢工資,能夠離開這個像坨狗屎的小鎮,我還更開心呢!」

  斯莫基的嘴角掛著奸詐的微笑,睨視著傑克說:「你記不記得昨晚掃廁所時遇到的那個吐了的客人?」

  傑克點頭。

  「還記得他的樣子嗎?」

  「平頭,穿卡其褲。那又怎樣?」

  「他是挖墓人阿特韋爾。他本名叫卡爾頓‧阿特韋爾,在鎮上的墓園幹了十年管理員,所以大家都管他叫挖墓的。那是——噢,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尼克森選上總統那陣子,他改行當條子,如今可是警長了。」

  斯莫基叼起雪茄,抽了幾口,盯著傑克。

  「我和挖墓的是老交情了。」斯莫基說,「假如現在你就這麼走了,傑克,我可不敢保證挖墓的不會找你麻煩。也許最後你會被送回家去。也搞不好被送去鎮上摘蘋果——奧特萊鎮有些挺不錯的果樹……我猜,大概有四十畝地吧。當然也可能會被痛扁一頓。或者……我聽說,老挖墓的特別喜歡離家出走的孩子呢。尤其是男孩子。」

  傑克想起那人粗得像根棍子的老二,就覺得又寒冷、又反胃。

  「在這裡,至少你還在我的地盤上,也就是說,」斯莫基說,「一旦走出酒館大門,我可就不敢保證了。那挖墓的成天都在街上巡邏。也許你可以安全無事地走出鎮外,反過來,你也可能半路遇上他那輛普利茅斯停在你身邊。挖墓的不是特別精明,不過也有他的一套,或者說……也許會有人通風報信也說不定。」

  洛麗正在吧台裡洗杯子。她擦乾手,扭開收音機,跟著「荒野之狼」樂隊的一首老歌一塊唱了起來。

  「聽我的吧,」斯莫基繼續說,「再撐一下,傑克,做完這個週末。然後我會親自用我的小貨車,載你離開奧特萊鎮。這樣如何?等到星期天中午離開的時候,你原本空空的口袋裡還能他媽的裝著將近三十塊錢呢。到頭來你會覺得奧特萊也不算太糟的地方。怎麼樣?你意下如何?」

  傑克筆直看進斯莫基棕色的眼珠,看見他濁黃眼白上密布細小的紅色血絲,看見他用假牙撐開的誠懇笑容,他甚至出現一陣似曾相識的詭異錯覺,看見前幾天那隻蒼蠅又停在他的廚師紙帽上,精心揉搓它細瘦如髮的前腳。

  傑克懷疑,斯莫基根本就知道,傑克曉得他所說的一切全是謊言,只不過他壓根不在意。等到連著週五、週六工作到大半夜,傑克可能會一覺睡到星期天下午兩點,然後斯莫基會告訴他,他起得太晚,所以沒法開車送他出城了;而他自己現在則要看愛國者隊的比賽,沒空理他。傑克不僅擔心到時自己會累得根本沒辦法上路,也擔心斯莫基會寧願暫且分神,忘記看球賽這檔事,去撥空打電話給他的老朋友挖墓人阿特韋爾說:「他現在走上磨坊路了,挖墓的,你何不去載他一程?接下來愛幹什麼隨便你。我請你喝酒,不過在把那小子逮回來之前,可不許再吐在我廁所裡了。」

  故事的發展大約就是這樣。傑克還能想到許多不同版本,每一個的情節都稍微不同,但歸根結底結局都一樣。

  斯莫基‧厄普代克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注釋:
  ①傑克(Jack)是約翰(John)的昵稱。
  ②倫道夫‧斯科特(1898一1987),美國知名性格男星,以動作片聞名,爲西部片英雄的代表人物之一。
  ③肯尼‧羅傑斯(1938-),美國鄉村歌手,《魯本‧詹姆斯》是他一九六九年走紅一時的歌曲、歌詞内容涉及種族議題。
  ④喬‧派恩(1924-1970),美國廣播與電視脫口秀節目主持人。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47

第十章 埃爾羅伊

01

  我六歲那年……

  前兩夜的激情逐漸退去,最後一批酒館常客仍在兀自喧鬧,彷彿等著迎接黎明到來。傑克發現有兩張桌子已經消失了——它們是他最後一次冒死進去打掃廁所前,一群客人鬥毆的犧牲品。空出來的地方這時已被跳舞的客人佔據。

  「差不多了。」正當傑克在狹窄的吧台裡跌跌撞撞,將啤酒搬到冰箱門前時,斯莫基對他說,「把那箱啤酒冰進去,然後他媽的去把百威搬出來。你應該一開始就搬百威的。」

  「洛麗沒說——」

  斯莫基狠狠踩住傑克的運動鞋,熱辣、驚人的痛楚在他腳背上爆發,傑克感到眼角流出螫人的淚水。

  「少頂嘴。」斯莫基說,「洛麗屁都不懂。你應該沒蠢到連這點都看不出來吧。快滾回去拉一箱百威出來。」

  傑克一瘸一拐走回儲藏室,懷疑自己的一根腳趾被踩斷了。大有可能。沸騰的人聲和煙霧與傑納谷男孩樂隊鋸子般尖銳的音樂,搞得他頭痛欲裂。台上有兩個樂隊成員已經醉得連站都站不穩。唯獨一個念頭再清楚不過:他可能等不到酒館打烊的時候了。他可能真的撐不了那麼久了。如果說奧特萊鎮是座監獄,奧特萊酒館是他的牢房,那麼疲憊感和斯莫基‧厄普代克就是聯手看管他的獄卒——也許身體的疲倦還更勝一籌。

  傑克擔憂,假使從奧特萊酒館進入魔域,屆時抵達的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地方,然而隨著時間過去,他越來越篤定魔汁是唯一能帶他逃離這裡的方法。他可以喝一小口,然後「騰」過去……到了那邊,想辦法朝西走個一英哩,最多兩英哩,然後他就可以再喝一小口,就能「騰」回美國。到時候他已經遠遠離開這鬼地方,搞不好已經到了紐約州的布希維爾,甚至彭布羅克市了呢。當我六歲的時候?當小傑克才六歲的時候,那時候——

  他搬起百威啤酒,再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出儲藏室……門口站著一個高瘦的身影。那個容貌酷似倫道夫‧斯科特、有雙大手的牛仔佇立在門口凝視著他。

  「你好啊,傑克。」他說。傑克看見他的瞳孔鮮黃得如同小雞的腳爪,驚駭的感受瞬間高漲。

  「難道沒人警告你快點滾蛋?你耳根子很硬,是吧?」

  傑克手裡還拖著那箱百威啤酒,盯著那對鮮黃的眸子,陡然間,一個恐怖的想法擊中他:這男人就是當時潛伏在隧道裡的妖怪——擁有一對鮮黃的雙眼,外貌喬裝成人形的怪物。

  「離我遠一點。」傑克說——但吐出的只是一串委靡的氣音。

  他靠得更近了。

  「你早就該消失。」

  傑克試著後退……可是這會兒他已經貼在牆上了。當貌似倫道夫‧斯科特的牛仔衝著他往前傾,傑克聞到他的鼻息裡有股腐肉的味道。

02

  星期四中午,傑克開始上工,直到下午四點,下班後的常客開始出現前,那部貼著「請將通話時間限制在三分鐘内」標誌的公共電話響了兩次。

  它第一次響起時,傑克全然不以爲意——肯定只是某個聯合基金公司的推銷員。

  兩小時後,傑克正忙著將前一晚的空酒瓶裝進垃圾袋裡,電話再次響起。這一次,他倉皇地抬起頭,宛如乾燥的森林裡聞到焦煙味的小動物……只不過他感受到的不是烈焰,而是一股寒意。電話與他的距離不過四英呎遠,他望向電話,聽見頸背肌腱喀啦作響。他覺得自己一定看見了,公共電話外包裹著一層冰霜,冰雪正從烏黑的塑膠機殼中滲出來,從聽筒和話筒的小孔擠出來,形成一條條形似鉛筆筆芯的冰藍絲線,冰柱垂掛在圓形撥號轉盤上,還有退幣找零的孔洞。

  然而,電話只是一部電話,真正的冰冷與死亡,其實藏匿其中。

  他凝望著電話,覺得渾身發麻。

  「傑克!」斯莫基大叫,「去接那該死的電話!你他媽以爲我付你薪水幹什麼的?」

  傑克無助地看著斯莫基,像隻被逼到絕路的小動物……斯莫基扯下苛刻的嘴角,老大不爽地回瞪,也瞪了洛麗一眼。於是他走向電話,幾乎意識不到雙腿的移動;一步一步,他踩進那層堅冰,手臂上寒毛直豎,鼻頭的霧氣結霜。

  他伸出手,拿起話筒。他的手麻痹了。

  他將話筒湊近耳朵。他的耳朵麻痹了。

  「奧特萊酒館。」他對死寂的黑暗開口,他的嘴麻痹了。

  電話裡喑啞分岔的嗓音宛如來自陰暗的冥界,是活人不得直視的魔物,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被嚇得癲癡,或遭冰雪侵蝕凍結,目盲而亡。

  「傑克,」聽筒傳出猥瑣粗啞的低音。他的臉麻痹了,就像在牙科診療椅坐上一整天,臉頰被注射了太多麻醉劑。

  「滾回家去,傑克。」

  好遠、好遠,恍如從光年之外的遠方,他聽見自己的語音不斷重複:「奧特萊酒館。有人嗎?餵?……餵?……」

  寒冷,無盡的寒冷。

  他的喉嚨麻痹了。他吸氣,他的肺似乎要結冰了。很快地,他的心臟也將隨之凍結,而他就要揮別人世。霜雪般的聲音仍在低語:「不回家的壞孩子不會有好下場,傑克。大家都知道。」

  他猛然把手伸直,笨拙地掛斷,然後抽手,傻傻地瞪著電話。

  「又是那個臭小鬼嗎,傑克?」洛麗問他,她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不過比前一分鐘他自己的聲音近了一點。世界漸漸回到他身邊。話筒留下他的掌痕,冰晶描繪出他手形的輪廓,閃爍微光。在他的注視下,黑色塑膠機殼外的冰霜逐漸融化、流逝。

03

  就是這晚——星期四晚上——傑克首度遇上容貌神似倫道夫‧斯科特的傑納西縣男子。這晚的客人比星期三晚上來得少一點——星期三的人潮幾乎能和發薪日當晚媲美——但人數還是足夠塞滿酒吧,佔據每一個座位。

  他們是來自農業區的鎮民,他們的農具多半遺忘在後院的倉庫許久,早已生鏽腐朽;他們是群想要務農,但也許早已忘記如何耕作的農人。隨處都能看見有人戴著寶鹿牌農機公司的帽子,不過傑克認爲,他們之中勢必沒人會在自己的院子駕駛曳引機。這些男人清一色穿著卡其褲,灰色的、褐色的、綠色的卡其褲;他們的藍色襯衫用金線繡上名字;他們腳下穿的全是丁戈方頭牛仔靴,或是噔噔作響的厚重工作靴。這些男人都把鑰匙掛在腰帶上。這些男人滿臉皺紋,但沒有笑紋;他們的嘴角毫無感情。這些男人頭戴牛仔帽。從後排的雅座朝吧台望去,傑克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八個嚼煙廣告裡的查理‧丹尼爾斯① 。不過這些男人不嚼煙草,他們抽紙捲煙,抽很多很多紙煙。

  挖墓人阿特韋爾走進酒館時,傑克正在擦拭點唱機的圓形玻璃罩,客人們正專注於電視上洋基隊的比賽。前一天,阿特韋爾還穿著奧特萊鎮男性的標準休閒服(卡其褲,卡其襯衫,兩個大口袋中的一個裝著滿滿的圓珠筆,還有鐵頭工作靴)。今晚他穿的是藍色警察制服,背在身上咯吱作響的皮槍套裡收著一把巨大的木柄手槍。

  他瞄了傑克一眼,傑克馬上想起斯莫基的話:我聽說,老挖墓的特別喜歡離家出走的孩子呢。尤其是男孩子。他向後退縮,宛如心虛的小偷。挖墓人阿特韋爾緩緩咧嘴露出微笑。

  「決定在這兒待一陣子了,小夥子?」

  「是的,警官。」傑克含糊以對,忙著朝點唱機噴了更多穩潔。點唱機其實已經很乾淨了,他只是在等阿特韋爾走開。過了半晌,他走開了。傑克目送肥壯的警官走向吧台……正是那一刻,吧台最左邊的男人回過頭來盯住傑克。

  倫道夫‧斯科特,傑克當場這麼覺得:他長得很像倫道夫‧斯科特。

  他擁有和倫道夫‧斯科特同樣消瘦與剛毅的輪廓,然而正牌的倫道夫‧斯科特本身有種難以抗拒的英雄氣概,英挺的容貌儘管嚴厲,但也存在和煦的人性。但這人的容貌卻只透露出厭世與瘋狂。

  傑克覺得驚恐,他明白那男人看的人是他,是傑克‧索亞。他並不是趁著廣告空當瀏覽店裡的人,而是特地轉頭盯著傑克。傑克知道。

  那部電話。那部鈴鈴作響的公共電話。

  經過一番努力,傑克才收回視線。他改看向點唱機的玻璃罩,看見自己驚恐的五官就像幽靈一樣,疊映在裡頭的唱片封面上。

  牆上的公共電話又響了起來。

  吧台最左邊的男人將目光投向電話……然後又回到傑克身上。傑克一手抹布、一手穩潔,驚愕地杵在點唱機旁,他汗毛直立,肌膚發冷。

  「如果又是那臭小子,以後他再打來,我就拿個哨子對電話猛吹。」洛麗邊走向電話,邊對斯莫基說,「我對天發誓一定會這麼幹。」

  她表現得就像舞台劇女演員,彷彿所有酒客都會配合地掏出腰包,按照美國影視演員工會的規定,額外付她每天三十五塊錢薪水。而世上不在這齣戲碼裡的真實人物,,就只剩傑克與那令人懼怕的牛仔,帶著他那雙大手,以及傑克難以直視的眼睛。

  突然間,令人震驚地,那牛仔用口形無聲地說出:『滾回家去。他眨了一下眼睛。』

  洛麗正伸手要拿起話筒時,鈴聲戛然而止。

  倫道夫‧斯科特轉過身,喝乾杯裡的酒,接著大叫:「再給我來杯涼的。」

  「嚇死我了。」洛麗說,「這電話一定有鬼。」

04

  稍後,傑克在儲藏室裡問洛麗,那個看起來像倫道夫‧斯科特的人是誰。

  「看起來像誰的誰?」她問。

  「一個老牛仔明星。他剛才坐在吧台最旁邊。」

  她聳聳肩。

  「我覺得他們每個人都長得差不多。就是一群出門找樂子的色鬼。星期四晚上他們花的通常是黃臉婆的私房錢。」

  「他把啤酒說成『涼的』。」

  她的眼睛一亮。

  「哦!他啊!他看起來很兇。」她臉上漾著傾慕的神情……似乎這句話是在稱讚他的鼻樑很挺或牙齒很白。

  「他是誰?」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洛麗說,「他是前一兩個禮拜才出現的。可能最近工廠又開始招人了。那邊——」

  「看在老天分上,傑克,我沒叫你再拉桶啤酒出來給我嗎?」

  談話時,傑克正抬起大酒桶準備走向手推車。酒桶的重量和傑克的體重幾乎相同,因此這個動作必須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斯莫基的叫喊從走廊傳來時,洛麗嚇得尖叫,傑克嚇得跳起來。酒桶頓時失去控制,傾倒在地,瓶蓋像香檳開瓶一樣飛了出去,淡金色的啤酒瞬間噴湧而出。斯莫基還在咆哮,傑克卻只能愣愣地看著啤酒,呆若木雞……直到斯莫基揍了他一拳。

  約莫二十分鐘後,當傑克鼻孔裡塞著衛生紙,帶著腫脹的鼻子走出儲藏室時,「倫道夫‧斯科特」已不見蹤影。

05

  我六歲。

  約翰‧本傑明‧索亞,六歲。

  六歲——

  傑克猛搖頭,試圖甩掉這反覆出現的心緒。那個披著人形外衣的怪物,此刻就在他跟前,高大的工人向前傾身,一步步朝他貼近。他的雙眼……鮮豔的黃色,隱約閃動著磷光。他——它——的眼睛一閃,傑克發現,有一層乳白色薄膜,迅速眨過眼球。

  「你早就該消失。」它發出低沉的警告,朝傑克伸出的手開始扭曲,像是一英吋、一英吋地覆上盔甲,變得堅硬。

  門被推開,發出砰然巨響,橡樹嶺男孩樂隊的歌聲如洪水般傾洩而入。

  「傑克,你他媽的再給我渾水摸魚,待會兒看我怎麼修理你。」斯莫基的吼聲越過倫道夫‧斯科特衝向傑克。倫道夫後退幾步,鎧甲般堅硬的獸爪消失無形;他的手又是普通人的手了——巨大而強壯,爬滿凸起的青筋。他的眼皮不動,眼球上的乳白色薄膜又眨了一下……下一秒,男人的眼睛不再鮮黃,變成普通的藍灰色。他看了傑克最後一眼,然後走向男廁。

  斯莫基衝向傑克,他的紙帽往前歪,黃鼠狼般的尖頭偏向一邊,咧嘴露出鱷魚似的牙齒。

  「別再讓我提醒你該做的事。」斯莫基說,「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千萬別當我開玩笑。」

  就像面對奧斯蒙,傑克的怨怒頃刻間直衝腦門——這種情緒,是遭遇不公正的對待卻無反抗之力的怒火,是個十二歲孩子的心靈所體驗過的最強烈的絕望感受——大學生偶爾也會認爲自己有這種感受,但那多半是出於知識分子的素養而衍生出的情懷。

  今晚它衝破沸點了。

  「我又不是你養的狗,不准你這樣對我。」

  傑克展開反擊,用他仍因恐懼而麻木的雙腿向斯莫基‧厄普代克挺進一步。

  斯莫基沒料到傑克這突如其來的怒氣,錯愕地倒退一步。

  「傑克,我警告你——」

  「不,斯莫基,是我警告你。」傑克聽見自己這麼說,「我不是洛麗。我可不會乖乖挨揍。如果你敢打我,我一定會打回去,我會報復你。」

  斯莫基‧厄普代克的驚愕只維持了一瞬間。一個大半輩子都在奧特萊度過的人,實在稱不上見過世面,不過斯莫基自認爲經過大風大浪——就算只是跟個弱小的敵人對峙。有時候,光是這點自信也就夠了。

  他出手揪住傑克的領子。

  「少在我面前耍花招,傑克。」他把傑克捉得更近,「只要你還待在奧特萊一天,你就是我養的狗。我高興什麼時候揍你就揍你。」

  斯莫基揪著領子的手用力一甩,傑克因此咬到舌頭,痛得大叫。兩團飽含怒火的紅暈在斯莫基蒼白的臉上擴張,像是塗了廉價腮紅。

  「現在你可能覺得不服氣,不過事實就是這樣,傑克。在奧特萊酒館,你就是我的狗,而且你哪兒也別想去,除非我不要你了。現在,你最好開始給我搞清楚狀況。」

  他的拳頭向後揚。狹窄的走廊上,三個沒有燈罩的六十瓦燈泡,照得他馬蹄形尾戒上的碎鑽狂亂閃爍。接著拳頭往前飛,砸進傑克的側臉。傑克往後倒,撞上爬滿塗鴉的牆壁,半邊臉先像被火灼傷,接著失去知覺,嘴裡嚐到鮮血的腥味。

  斯莫基貼近看著他——那審慎思量的凝視就像賭客正在盤算該買數字彩券還是刮刮樂。他肯定沒在傑克臉上找到他期望的表情,因爲他揪起這個頭昏腦脹的男孩,瞄準好打算再賞他另外一拳——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在酒吧裡尖叫:「不,葛蘭!不要!」一群爭執中的男人發出混亂的吵鬧聲,每個人的嗓門都劍拔弩張。然後是另一個女人的尖叫,叫聲高亢刺耳。跟著是槍聲。

  「操他媽的狗屎!」斯莫基發出怒吼,咬牙切齒地咒罵出每一個字,口齒清楚得如同百老匯舞台上的演員。他將傑克往牆邊一甩,回頭大聲推門走出去。又傳來一記槍響,還有痛苦的慘叫。

  事到如今,傑克只領悟到一件事——該是離開的時候了。不是什麼今天下班後,也不是什麼星期天早上。就是現在。

  外頭的紛爭似乎已漸平息。沒有警車聲,也許因爲沒人中槍……然而傑克不敢忘記,那個長得像倫道夫‧斯科特的男人還在廁所裡。

  傑克走進啤酒味彌漫的冰冷儲藏室,他蹲下,雙手探進酒桶背後,搜索他的背包,手指接觸到寒冷的空氣與髒污的水泥地。他悲哀地認定,一定是他們其中一個——斯莫基或洛麗——看見他藏起的背包,然後拿走了。全是爲了你好,才把你留下來,親愛的。好不容易,他的指尖傳來尼龍布料的觸感,解脫的心情幾乎與絕望的恐懼同樣苦楚。傑克背起行囊,渴望的眼神投向儲藏室末端進貨用的門口。他多想從那扇門出去——他不願經過走廊,去用大樓後面的消防逃生口,那道門離男廁太近了。可是如果他開了進貨用的門,吧台裡的紅燈就會亮起來。就算斯莫基還在處理客人的糾紛,洛麗也會看見,然後告訴斯莫基。所以……

  他走向儲藏室門邊,將門拉開一道細縫,湊上一隻眼睛偷瞄。通往逃生口的走道沒人。好啊,酷斃啦。傑克拿背包時,倫道夫‧斯科特已經撒完尿回去喝酒了。真是帥呆啦。

  想清楚點,或許他還在裡面。難不成你想在走廊上碰見他,傑克?你想再看一次他的眼睛變成黃色?等確定了再出去吧。

  可是沒時間確認了。因爲斯莫基會發現他不在酒館裡幫洛麗或格洛麗亞收拾桌子,或是不在吧台後面整理洗碗機裡的餐具。接著他會跑回儲藏室,繼續剛才未完成的「訓練」,教導傑克應該如何遵守奧特萊酒館的規矩。

  所以——所以怎麼樣?衝啊!

  也許他還在裡頭,等著你呢,傑克……也許他會像邪惡的驚嚇盒,突然跳出來給你個大驚喜……

  是美女還是老虎?斯莫基還是倫道夫‧斯科特?傑克躊躇了半晌,舉棋不定。黃眼男子還在廁所裡,是有那個可能;不過斯莫基會回來修理他,這是絕對會發生的。

  傑克開門,鑽進狹窄的走道。肩上的背包越發沉重——不管誰看到都會當它是傑克企圖偷溜的證據。他慢慢穿過走道,即使人聲嘈雜,樂聲隆隆,他還是別扭地踮著腳尖,一顆心七上八下,狂跳不已。

  我六歲。小傑克六歲。

  那又怎樣?爲什麼會一直想起來?

  六歲。

  走道好像比平常更長。簡直就像走在原地打轉的跑步機上,永遠抵達不了彼端的消防逃生口。他的眉毛和上唇蒙上一層汗水,目光不斷飄向右方的門扇,那扇門板上畫著一條狗的黑色輪廓,輪廓下方印著兩個字:「男廁」。然後再飄向走道盡頭那扇模糊掉漆的紅色逃生門。門上貼著告示:「緊急逃生專用!警鈴發報!」事實上,警鈴已經故障兩年了。有一回傑克要搬垃圾出去,不敢開門,洛麗才告訴他的。

  總算快走到了。正對著男廁的門口。

  他在裡面,我知道……如果他突然跳出來,我會尖叫……我……我會……

  傑克顫抖的手輕輕壓下逃生門的橫桿。冰涼的觸感讓傑克感到一陣喜悅。一時間,他真的相信自己就要這麼飛出這株吃人的豬籠草,飛進夜空……飛進自由。

  冷不防他後方的門猛然打開,是女廁的門,一隻手攫住傑克的背包。傑克像頭被捕的野獸,爆出高亢絕望的嘶吼撲向逃生門,無暇顧及背包和藏在裡面的魔汁。倘若背包扯斷了,他一定會失控地衝出去,撞進酒館背後雜草凌亂、垃圾橫陳的空地。

  偏偏背帶是堅韌的尼龍材質,沒有扯斷。逃生門只推開一點點,在他眼前揭開一條長形的漆黑夜色又旋即合上。傑克被拖進女廁。他被揪著轉了大半圈,往後一甩。假如他撞上的是牆壁,背包裡魔汁的瓶子無疑會撞得粉碎,將他少數的幾件衣服和《蘭德‧麥克納利公路地圖集》全泡進腐臭的爛葡萄劣酒裡。所幸,他的背撞上的是廁所裡其中一個洗手台,撞傷處疼痛刺骨。

  那男人一步步逼近傑克,勾在牛仔褲上的手開始扭曲,變成獸爪。

  「你早就該消失了,臭小鬼。」他的嗓音粗得像張砂紙,一字一句越來越像野獸的低吼。傑克往左邊緩緩移動,視線始終沒有離開男人的臉。他的眼珠接近透明,不只變成黃色,内部還像燃燒著熊熊火焰……宛如萬聖節南瓜燈的可怕雙眼。

  「你可以信賴老埃爾羅伊。」打扮成牛仔的怪獸開口說話,猙獰的笑容中露出一嘴鈎形牙齒,有的出現鋸齒狀的裂口,有的蛀蝕變黑。傑克慘叫失聲。

  「噢,相信老埃爾羅伊吧。」與其說是說話,還比較像是野狗嘶嗥。

  「他不會讓你太痛的。」

  「你不會有事的。」他靠近傑克,「你不會有事的,相信我,你……」他的嘴不曾停下,然而傑克再也無法辨別他的話語,如今那只是一連串野獸的低吼。

  傑克踢到門邊的垃圾桶。怪獸的獸爪揮向他時,傑克抓起垃圾桶砸了過去。垃圾桶擊中怪獸埃爾羅伊的胸口彈開來。傑克乘機打開門往左奔逃,跑向緊急逃生口。知道埃爾羅伊緊逼在後,他狂亂地推開門,衝進奧特萊酒館後方的陰暗中。

  逃生門右邊放著許多塞滿穢物的大垃圾桶,傑克不假思索地扳倒三個,聽見它們在身後撞擊滾動的巨響——接著傳來的是埃爾羅伊被絆倒後怒氣沖天的咆哮。

  傑克回頭,正好看見怪獸被絆倒。同時間他發現——噢!親愛的耶稣!有條尾巴,他長了條尾巴——那傢伙此刻已幾乎完全化身成一頭猛獸。它的雙眼射出詭異的金色光束,像是穿透兩個相同形狀鑰匙孔的光線。

  傑克往後逃開,一邊扯下肩上的背包想要解開,手指卻僵硬得像根木柴,他的頭腦簡直像團漿糊——

  ——小傑克六歲!上帝!斯皮迪啊!幫幫我!小傑克才六歲,求求你——

  ——毫無條理的思緒與哀求全攪和在一起。怪獸吼叫著,趴倒在垃圾桶上。傑克看見一隻獸掌高舉,接著嗖嗖作聲,往下一揮,將波浪紋的垃圾桶鐵皮劈開一大道裂口。它又爬了起來,跌跌撞撞,腳步站立不穩,蹣跚著走向傑克,它的五官擠在一起,咆哮著,臉低垂到胸口。

  不知何故,穿透野獸的吼叫聲,傑克忽然又聽懂了他說的話:「我要先扯爛你,小傢伙。然後再殺了你。」

  這是他的耳朵聽到的?還是腦海裡的聲音?無所謂了。這兩個世界的間距,已從浩瀚的宇宙縮小成一片薄膜。

  怪獸埃爾羅伊一面咆哮,一面接近傑克。它用後腿站立,姿勢古怪顛簸,身上的衣服撐裂了,嘴裡伸出長長的舌頭,垂掛在獠牙之間。這裡是斯莫基‧厄普代克的奧特萊酒館後方的空地,總算來到這裡了,來到這塊被雜草和垃圾填滿的空地——這兒擱著一張生鏽的彈簧床,那兒堆著一片一九五七年福特老車的廢棄零件,頭上還陰森森地掛著一枚彎月,像根折歪的白骨,將地上的每塊玻璃碎片照耀成目光灼灼的死亡之眼,而這一切的起點並不是新罕什爾,是不是?不。一切的開端不是母親的病,也不是因爲斯皮迪‧帕克的出現,而是發生在——

  小傑克六歲的時候。當我們全住在加州,沒有人搬去別的地方,而且小傑克——

  他笨拙地解開背包。

  怪獸又追上來了,稀疏的月光下,它暴跳如雷的模樣令傑克聯想起某些迪士尼卡通裡的角色。

  傑克癲狂地大笑起來。怪獸大吼一聲撲向他。傑克往後跳,穿過垃圾和雜草,又一次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過粗壯的獸掌攻擊。怪獸埃爾羅伊絆倒在彈簧床上,似乎被鐵圈纏住了。它仰天長嗥,白色唾沫噴濺空中;它扭動拉扯,向前猛撲,一隻腳深陷在生鏽的彈簧圈裡。

  傑克將手探進背包搜索酒瓶,他的手鑽過襪子、骯髒的内衣和一件皺巴巴且發臭的牛仔褲。他握住酒瓶,急忙抽出來。

  怪獸埃爾羅伊的怒吼劃破夜空,終於將腿從彈簧床裡扯了出來。

  傑克跌倒在骯髒的草地上,左手的最後兩隻手指勾住背包背帶,右手緊抓住酒瓶。他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轉動瓶蓋,背包在地上拖曳滾動。瓶蓋打開了。

  它會追上來嗎?他混亂地想著,一邊湊上瓶口。我過去的時候,就像在兩邊的世界中間打通一個洞嗎?它會跟過來,然後在另一個世界裡把我解決掉嗎?

  傑克的嘴裡全是爛葡萄的臭味。他喉頭緊鎖,食道像要翻轉過來,充塞鼻腔的腐臭使他深深反胃。他聽見怪獸埃爾羅伊的叫囂,但叫聲聽起來好遠,彷彿它在磨坊路隧道的對面,而傑克正迅速朝另一頭墜落。墜落的感覺讓他想到:噢!上帝啊!我該不會那麼蠢,讓自己「騰」進魔域裡的斷崖或山頂之類的地方吧?

  他用力抱住背包和酒瓶,絕望地閉上眼睛,等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有埃爾羅伊或沒有埃爾羅伊的魔域,慘遭分屍或逃過一劫——糾纏了他整晚的念頭這時又湧上來,如同環繞起伏的旋轉木馬——銀仙子或是埃拉‧斯皮德。他騎在木馬背上,飛翔在魔汁臭氣凝結成的雲端。緊緊抱著木馬,他等待即將發生的任何狀況,感覺身上的服裝開始變化。

  六歲那年,噢!對了,當我們都還六歲而且沒人會變成奇怪的東西的時候,在加州誰吹了薩克斯風風,爸爸那是德克斯特‧戈登嗎?還是,還是當媽媽說我們生活在斷層線上的時候,那是什麼意思?還有爸爸你去了哪裡、哪裡?你和摩根叔叔去了哪裡?噢!爸爸有的時候他看著你的樣子,好像、好像他的頭腦有一條斷層線,而且他的眼睛裡面好像發生大地震而且你快要死了,噢,爸爸!

  墜落,掙扎,在地獄邊緣,在一團宛若紫色雲彩的惡臭中翻轉,傑克‧索亞,約翰‧本傑明‧索亞,傑克,傑克

  ——當時六歲,那年是一切的開端,薩克斯風風是誰吹的,爸爸?誰在我六歲那年吹了薩克斯風風?當傑克六歲,當傑克——

  注釋:
  ①查理‧丹尼爾斯(1936-),美國知名鄉村樂與南方搖滾歌手。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49

第十一章 傑瑞‧布雷索之死

01

  六歲那年……那才是真正的起點,爸爸,當時引擎吱嘎吱嘎開始啓動,才最終將他拉進這間奧特萊酒館。那天,背景是大聲的薩克斯風吹奏的音樂。六歲。小傑克那時六歲。起初,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父親送他的玩具車上——玩具車的造型模仿倫敦計程車,沉甸甸的像磚塊一樣,在父親嶄新辦公室光滑的木質地板上輕輕一推,就能一路滑到房間對面。夕陽漸暗,上小學是八月過完後才會發生的事,全新的計程車玩具像一台坦克車般軲轆轆地在沙發背後的地板上滑動,冷氣吹送的辦公室裡洋溢著安適滿足的悠閒氣氛……今天的工作都已結束,沒有一通電話不能明天再打。傑克順著地板的長木條將玩具車一推,薩克斯風的獨奏掩蓋了硬橡膠輪胎滾動的聲響。黑色小車子撞上沙發一角,轉向一旁,然後停住。傑克爬過去,這時摩根叔叔已坐進沙發另一頭旁邊的一張椅子。屋裡的兩個男人都捧著酒杯,再過不久,他們會放下酒杯,關掉唱機和揚聲器,一起下樓去開他們的車子。

  當我們都還六歲住在加州,而且沒人會變成奇怪的東西。

  「這薩克斯風是誰吹的?」他聽見摩根叔叔這麼問。半像在做夢,摩根叔叔熟悉的嗓音似乎和以往不同,有什麼沙沙的東西藏在裡面。小傑克將手放在計程車玩具上,冰冷的觸感彷彿冰塊而非鋼鐵。

  「德克斯特‧戈登啊,就是他。」傑克父親的嗓音一如平常慵懶友善。傑克扶著玩具車,在地上滑來滑去。

  「聽起來不錯。」

  「《老爹玩管子》,這張老唱片挺不錯的,你說是吧?」

  「那我得去找找了。」這時小傑克覺得自己弄懂摩根叔叔的聲音哪裡奇怪了——摩根叔叔其實一點都不喜歡爵士樂,他只是在爸爸面前假裝喜歡而已。傑克從小就知道這件事,爸爸竟然看不出來,他覺得他有些遲鈍。摩根叔叔根本不會去找什麼《老爹玩管子》的唱片,他只是在討好菲爾‧索亞——但菲爾‧索亞看不出來的理由,也許跟其他人一樣:一般人根本不會花心思多注意摩根‧斯洛特一眼。頭腦頂尖而野心勃勃的摩根叔叔(「精明得像豺狼,狡猾得像律師」,莉莉這麼形容他)在世人面前缺乏存在感——你的目光很自然會忽略他。小傑克敢打賭,摩根叔叔小的時候可能連班主任老師都記不太住他的名字。

  「你想想,這個吹薩克斯風的到了那邊會怎樣。」摩根叔叔說。這是頭一次傑克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他的聲音和剛才一樣虛情假意,不過倒不是這份虛假讓小傑克握住玩具車的指尖繃緊僵硬——而是「到了那邊」這幾個字像教堂鐘聲似的敲進了小傑克腦袋裡。因爲「那邊」就是小傑克做夢時會去的地方。他一聽就知道了。爸爸和摩根叔叔已經忘記他還在沙發後面,他們就要開始討論那個地方了。

  爸爸也知道「白日夢國」的事。小傑克從來不曾對爸爸或媽媽提過,他做白日夢的時候都會去個地方,但是爸爸竟然知道那裡,就肯定是因爲他也去過——就這麼簡單。接下來,小傑克了解到,爸爸會幫忙維護白日夢國的安定,有什麼根據他說不上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另一方面,出於某種同樣無從解釋的理由,將白日夢國與摩根‧斯洛特聯想在一起時,不知怎地就讓小傑克感覺很不安。

  「嘿,」摩根叔叔說,「這傢伙一定會迷倒那邊的人,對不對?搞不好還會給他封個焦枯平原公爵之類的頭銜呢。」

  「嗯,倒不一定。」菲爾‧索亞說,「除非他們像我們一樣喜歡他才有可能。」

  可是爸爸,摩根叔叔又不喜歡他。 小傑克心想,突然明白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一點都不喜歡他,他是假裝的,他覺得那音樂太吵了,他覺得那音樂會侵犯他……

  「噢。我已經了解了一些事情,菲爾。可是真的,你知道嗎——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教我見識這些事情的恩情。」他說出「恩情」兩個字時,嗓子裡好像夾雜著煙霧和玻璃破碎的聲音。

  然而小傑克簡直欣喜若狂,那些小小的警示徵兆,只不過讓他愉悅的心情稍微沾上污點。他們在討論白日夢國,那就表示白日夢國裡發生的事都有可能是真的,真是太神奇了。兩個男人討論的内容超越了他能理解的範圍,因爲大人的詞彙太艱深了,然而小傑克滿足於白日夢國帶給他的驚奇和喜悅,何況就算不全聽得懂,六歲的小傑克也大到足以了解他們談話的方向。除此之外;另外一半讓他開心的原因是,他發現,原來這是個他和父親共享的秘密。

02

  「有些事情我想先搞清楚。」摩根叔叔說。

  小傑克覺得「搞清楚」這三個字好像三條纏在一起的蟒蛇。

  「他們那邊用的是魔法,就像我們這邊有物理學,對不對?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個以農業爲主的君主國家,使用魔法,而不是科學。」

  「沒錯。」菲爾‧索亞說。

  「而且我們能夠推論,他們已經這樣過了好幾個世紀,生活形態從來沒什麼改變。」

  「除了政權更替,大致是這樣沒錯。」

  接著摩根叔叔的聲音變緊了,他克制著興奮的情緒,說話的尾音有些飄忽。

  「咳,先別管什麼政權不政權的。想想我們能造成什麼改變。我知道你會說——而且我一定同意你,菲爾——我們在魔域裡已經幹得不錯,所以對於要如何將改變引進魔域中,必須非常謹慎。我對這個觀點一點意見都沒有。因爲我也這麼想。」

  小傑克感受得到父親的沉默。

  「好吧。」斯洛特往下說道,「我們這麼想吧。首先,我們站在一個對自己有利的立場,然後我們可以將好處散布出去,分給跟我們站在同一陣線的人。這樣不會犧牲我們的優勢,但對於隨之而來的利益,我們也不是貪心的人。我們欠他們人情,菲爾。看看他們爲我們做了什麼。我認爲我們在那裡能夠扮演協同兩個世界的重要角色。倘若將這邊的能源灌注到他們的能源中,一定會産生超乎想像的壯觀成果,菲爾。而且最後我們會在他們面前建立起慷慨的形象,當然我們確實也是慷慨的人——這對我們也不會有壞處。」這時的摩根叔叔很有可能揚起眉頭,兩隻手掌疊握著。

  「當然啦,全盤的計劃我還沒想得很清楚,你也曉得。不過老實說,我覺得這種合作關係值得付出努力。菲爾——想像一下,如果我們把電力帶過去,從此我們將産生多大的影響力?要是我們把現代化武器帶給那邊適合的對象呢?你能想像嗎?我相信成果一定很了不起。非常了不起。」

  沙發旁傳來他汗濕的手心拍擠在一起的聲音。

  「我不願在你還沒考慮清楚前就逼你決定,不過,我認爲是時候來想想剛才提的那些事了——站在魔域的角度,好好思考如何深化我們的參與。」

  菲爾‧索亞仍舊不發一語。摩根叔叔又拍一次手。沉默的菲爾終於開口,他不置可否地問:「你的意思是,要深化我們對魔域的參與?」

  「我認爲我們應該朝這方向發展。我可以巨細靡遺地跟你解釋,菲爾,但我想應該沒那個必要。想必你也記得跟我一樣清楚,在我們還沒一起去魔域前,公司慘兮兮的樣子。嘿,當然,靠我們自己的努力,或許也有機會達到這種成就,不過就我自己來說,我倒很感激再也不用替那些身材走樣的脫衣舞孃或是永遠紅不了的二線小明星當掮客。」

  「慢著。」傑克的父親說。

  「例如飛機,」摩根叔叔說,「你覺得飛機怎麼樣?」

  「等等,先冷靜點,摩根。我有很多想法,顯然是你還沒想過的。」

  「我向來樂意傾聽新的意見。」摩根的語調又變得霧茫茫了。

  「好。我覺得我們對自己在魔域裡的行爲必須非常謹慎,搭檔。我認爲任何大規模的行動——任何我們所造成的結構性改變——都有可能回頭反咬我們一口。凡事有因必有果,而且有時候那些後果可能不是我們樂見的。」

  「例如什麼?」摩根叔叔問。

  「例如戰爭。」

  「太誇張了,菲爾。我們沒見過任何……除非你指的是布雷索……」

  「我說的就是布雷索。那難道會是巧合嗎?」

  布雷索?小傑克感到納悶。他聽過這名字,可是印象很模糊。

  「拜託,那跟戰爭比起來差得遠了。簡單地說,我不承認那之間有任何聯繫。」

  「這麼說吧。你記不記得,很久以前,一個『陌生人』如何暗殺了魔域的老國王?你聽過這件事嗎?」

  「大概聽過。」摩根叔叔說。小傑克又感受到他假惺惺的語氣了。

  父親的椅子發出磨地聲——他把擱在桌上的腿放下,身體向前傾。

  「那次暗殺引發了一場小型戰爭。老國王的追隨者必須想辦法壓制一場由幾個貴族策動的叛亂。那些人在戰爭裡看到機會,乘機接管權位,擴展勢力——他們扣押土地,掠奪財富,消除異己,從中發了大財。」

  「嘿,公道點。」摩根插嘴,「這件事我也聽過。但那些人也是爲了讓混亂的政局穩定下來,不是嗎——有時候人不得不強勢點,要有所行動。我看得出來。」

  「我同意,我們沒什麼立場去評判他們的政治。不過,請聽聽我的想法。那場小戰爭在魔域持續了大約三個星期。戰亂中大約有一百人喪生。也許沒那麼多。但有人告訴過你,那次戰爭是何時發生的嗎?哪一年?哪一天?」

  「沒有。」摩根叔叔不服氣地咕噥一聲。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在我們這邊,正好和德國入侵波蘭是同一天。」父親的語音暫歇。沙發背後的小傑克抓著他的黑色計程車玩具,無聲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胡扯。」摩根叔叔終於回道,「他們的戰爭導致我們的戰爭?你真的相信這種鳥事?」

  「沒錯。」傑克的父親說,「我相信魔域裡一個小小的動亂,無形中會在我們這邊引發長達六年的戰爭,造成數百萬人身亡。我確實相信。」

  「呃……」小傑克感覺到摩根叔叔的惱怒和即將爆發的情緒。

  「不只如此。我和魔域裡很多人討論過這件事,我的心得是,那個暗殺國王的無名刺客,是個真正的『陌生人』,如果你明白我在說什麼。那些看過他的人都有個感覺:那人似乎穿不慣魔域的衣服,舉止也像是並不清楚魔域當地的風俗——一開始他連貨幣都不太會用。」

  「噢。」

  「是的。要不是他一劍刺穿老國王的心臟後,立刻就被碎屍萬段,我們可能還有機會查清他的來歷。但不管怎麼說,我都認爲他——」

  「跟我們一樣。」

  「對,就是這樣,一個外來者。摩根,我不認爲我們有權在魔域裡胡作非爲,因爲我們不知道會造成什麼效應。老實說,我感覺這裡的每件事都受魔域的影響。要不要我再告訴你另一件瘋狂的事?」

  「有何不可?」斯洛特說。

  「除了我們這裡,魔域並非唯一的異世界。」

03

  「少鬼扯。」斯洛特說。

  「我是認真的。有一兩次在魔域時,我有個感覺,自己很靠近另一個地方——魔域的魔域。」

  對,小傑克心想,就是那樣,肯定沒錯,也有白日夢國的白日夢國,一個比白日夢國更漂亮的地方,而且白日夢國的白日夢國再過去一點,還有白日夢國的白日夢國的白日夢國,還有更多更多、更漂亮的地方……小傑克開始意識到,自己變得非常睏。

  白日夢國的白日夢國

  一眨眼,他幾乎立刻沉入夢鄉,黑色的小計程車還擱在大腿上,全身因睡意而沉重,他倒在木質地板上蜷縮成一團,心情卻因喜悅而輕盈。

  大人的對話肯定又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定有很多小傑克漏掉的部分。他時睡時醒,身體時而沉重時而輕盈,睡過了《老爹玩管子》一整張唱片,睡過了父親與摩根‧斯洛特的談話。

  最初,摩根‧斯洛特想必試圖爭辯他所想出的計劃——用溫和的語氣,然而十指卻是握拳,眉頭堆出皺痕!——接著他一定擺出一副明理的樣子,然後折服於菲爾‧索亞的質疑之下。而今,這段過往輾轉重現在十二歲的傑克‧索亞腦海,而他正卡在奧特萊鎮與某個不知名的魔域村莊的罅隙之間,不斷墜落。他看見對話的最終,摩根‧斯洛特不僅佯裝出信服的嘴臉,甚至裝模作樣地感激菲爾‧索亞的諄諄勸解。當小傑克醒來,他聽見的第一句話是父親在問:「嘿,傑克跑哪兒去了?」接下來是摩根叔叔說:「可惡,我猜你是對的,菲爾。你總有看透事物核心的能力,那是你的看家本領。」

  「傑克到底去哪兒了?」他父親又問。小傑克在沙發背後翻個身,這才真的醒了。黑色計程車玩具掉到地上,敲出聲響。

  「啊哈。」摩根叔叔說,「小傢伙躲在後面偷聽呢,會不會?」

  「你在後面,小寶貝?」父親問道。傑克聽見椅子在木質地板上摩擦的聲音,接著聽見有人站起來。

  他呻吟了一下,「唔嗯,」一邊慢慢把計程車玩具搬回膝蓋上。他兩條腿僵硬得難受——要是站起來,它們一定都會發麻。

  父親笑了。腳步聲朝他走來。摩根‧斯洛特肥胖紅潤的臉蛋出現在沙發椅背上。小傑克打了個呵欠,把膝蓋伸進沙發底下。接著父親的臉出現在斯洛特旁邊。父親正在微笑。有一瞬間,兩張大人的臉孔像是飄浮在沙發上空。

  「我們回家吧,小瞌睡蟲。」父親說道。小男孩瞧向摩根叔叔時,看見他的城府沉入五官之間,鑽進肥厚的兩片臉頰肉裡,如同毒蛇藏進岩石背後。一眨眼,他看起來又是理查德‧斯洛特的爸爸了,他恢復成慷慨的摩根叔叔,總是送給小傑克昂貴的聖誕節和生日禮物;他又變成那個不起眼的摩根叔叔,很容易被人忽略。那剛才的他看起來又像什麼呢?就像他體内發生了大地震,就像他粉碎了眼底的那條斷層線,就像一場蓄勢待發的洪水,等待著爆發的時刻……

  「回家路上順道去吃點冰淇淋吧,傑克?」摩根叔叔對他說,「聽起來不賴吧?」

  「嗯。」傑克說。

  「那好,我們經過大廳的時候可以停下來買一點。」父親說。

  「好吃、好吃、好好吃哦。」摩根叔叔逗他,「這才叫作合作關係嘛。」說著給了傑克一個微笑。

  這是發生在他六歲那年的事。在他失去重量、彷彿墜落地獄邊境的過程中,它又重來了一遍——魔汁可怕的味道再度衝進他嘴裡,鑽進鼻腔,六年前的往事逆流倒轉,在他腦海中重新放映了一遍。往事歷歷在目,數秒之間,整個下午就在他眼前飛掠而過,是魔汁將過去帶了回來,也喚回反胃的感覺,這一次,傑克覺得自己真的會嘔吐出來。

  摩根叔叔眼神迷濛,而傑克的心底也有個迷茫的疑問,終於掙扎著浮上台面……

  誰在操弄

  什麼改變了?什麼改變了?

  誰操縱了那些改變,爸爸?

  是誰

  殺了傑瑞‧布雷索?魔汁倒灌進嘴裡,惡臭不留情地刺激著鼻腔,傑克的手一碰到鬆軟的地面,馬上繳械投降,吐了起來。是什麼殺了傑瑞‧布雷索?傑克嘔出一攤污濁的紫水,又咳又嗆,兩條腿糾纏在堅硬的長草叢裡,他暈頭轉向地後退幾步,抽出身子。他用雙手和膝蓋撐在地上,低頭張著嘴,像頭騾子似的耐心等待下一輪反胃。他的胃一縮,連呻吟都來不及,只覺得一陣熱辣灼燒著他的胸膛與喉嚨,魔汁旋即從嘴裡噴了出來。他的嘴角垂下一條黏稠的粉紅唾液,傑克虛弱地將它擦掉,然後將手在褲子上抹了抹。傑瑞‧布雷索,噢,對了,傑瑞——他老是穿著繡上名字的襯衫,就像加油站員工一樣。傑瑞是什麼時候死的——傑克搖搖頭,又揩了揩嘴。棕灰色的泥地上,鋸齒狀野草又高又長,彷彿巨人的雜亂胸毛,傑克對著草叢吐了口口水。隱約出自某種動物本能,他扒鬆地面,用泥土掩埋掉嘔吐的痕跡,又不假思索地在牛仔褲上擦擦手掌,終於抬起視線。

  在一條泥土小徑的邊緣,他雙膝跪地,沐浴在日落前的最後一抹餘暉中。恐怖的怪獸埃爾羅伊沒追上來——他馬上就注意到了。一旁有個木造籠子,裡面的狗將鼻尖塞在栅欄的縫隙間,對著他吠叫。狗籠的另一面有間粗陋的小木屋,傳出陣陣狗吠般的喧鬧聲,響徹浩瀚的天際。這些噪音與傑克在原來世界中奧特萊酒館裡曾聽過的如出一轍:這是醉漢們互相叫嚷的喧囂。是間酒吧——此時傑克已從魔汁的摧殘中恢復過來,能夠聞到麥芽和啤酒花發酵的氣息浸透了空氣。他不能讓酒吧裡的人發現他。

  他能想像籠裡的狗兒全被放出來,追著他又吠又咬的景象。他站起來。天空彷彿歪斜了,色調漸深。在另一邊的世界,在他的故土上,現在正發生什麼事?一場小型災難正降臨奧特萊酒館?也許是一陣洪水,或是一場火災?傑克躡手躡腳遠離酒吧,穿過長草叢往一旁走去。除了酒吧,他只看見另一棟建築物,與他相距約莫六十碼,窗戶裡搖曳著燭光。右方不遠處飄來豬圈的臭味。稍微遠離房舍和酒吧後,狗吠聲也漸漸平息。他走上西方路,往西徐徐前行。夜色濃黑,天邊沒有月光。

  傑瑞‧布雷索。

04

  其實還有其他房舍,直到走近了,傑克才看見。除了酒吧裡尋歡作樂的酒客,在魔域鄉間,人們全遵照太陽的運作,日落而息。方正的窗戶裡沒有燃亮的燭光。房屋外形和窗戶一樣端正,它們羅列在西方路兩側,令人困惑地彼此隔絕——傑克總覺得哪裡看起來不太對勁,就像《兒童月刊》上「誰來找碴」的圖片遊戲,卻又找不到解答。並沒有特別突兀的陳設,或是上下顛倒的地方,大部分屋頂看起來都毛茸茸的,像是理短的乾草堆,傑克猜想,那便是茅草屋頂吧——他只聽過,從沒親眼見過。摩根,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在腦海閃現,他驚恐地打了個寒噤,還有奧列斯的摩根,這兩個人他都看過了:那個蓄著長髮,腳蹬特製皮靴的男人,與父親那個汗流浹背、貪好杯中物的合夥人,一瞬間,兩人的形象恍然疊合——摩根‧斯洛特的長髮如海盜披散,走路時瘸著腿。但話說回來,摩根——這個世界的摩根——倒也不是這個「誰來找碴」遊戲的解答。

  傑克走過一棟外形活像放大版兔子窩的平房,房尾外圍有一半亂七八糟地釘著黑色寬木板條,交叉成許多X形,屋頂也鋪著毛茸茸的短乾草。假如他正在遠離奧特萊——或者更精確點說,他正「逃出」奧特萊——他會期待自己在這巨大的兔子窩烏漆抹黑的窗戶裡看到什麼呢?答案他很清楚:電視機跳動的螢光。當然,魔域中的人家裡不可能有電視機,令他困惑之處並不是因爲五彩螢光的缺席。是別的什麼,是任何房屋排列在一起時,門前那條路上一定會出現的東西,少了那個,整片風景就彷彿缺了個大洞。而你會注意到那個空洞,就算你說不上來該替那個空洞填上什麼。

  電視、電視機……傑克走過那間半邊被木板條包圍的房子,發現前面不遠處又出現了一間像蓋給小矮人住的房屋,前門離西方路的邊緣只有幾英吋遠。那間房子的屋頂不是乾草,而比較像是草皮,傑克自顧自地會心一笑——這個迷你村落使他想到霍比特村。會不會有個安裝有線電視的霍比特人在路邊停下馬車,敲敲這茅舍(還是狗窩?)的大門,告訴女主人:「夫人,我們正在爲您居住的區域裝設有線電視纜線,只要每個月支付少許費用——隨裝隨看——您就能擁有十五個額外的電視頻道,您能收看經典老片《午夜藍調》與二十四小時的運動頻道、氣象頻道,還有……」

  想到這裡,他總算明白了,就是這個。這些房屋前面沒有電線桿和電線!沒有電視機天線雜擾蒼穹,也沒有電線桿入侵西方路兩端的邊線,因爲魔域裡沒有電。正因爲如此,他才下意識阻止自己看出西方路上少了什麼。畢竟,曾經有段時間,傑瑞‧布雷索服務於索亞&斯洛特公司,擔任他們的水電維修技師。

  當聽見父親和摩根‧斯洛特的對話中提到布雷索這個名字,他以爲自己從來沒聽過——現在記起來了,他才想到,他一定聽過這水電工的名字一兩次。只不過是他常聽到的不是傑瑞‧布雷索的全名,因爲大家都只叫他傑瑞,就像他繡在工作服口袋上的名字。

  「傑瑞就不能去修一下冷氣嗎?」

  「叫傑瑞去把門軸上點油,好嗎?吱吱嘎嘎的,快把我吵死了。」接著傑瑞便會出現,他總穿著一身熨得平整乾淨的工作服,稀疏的赭紅色頭髮梳得服服貼貼,臉上掛著老實的圓形鏡框。傑瑞總是默默修好該修的地方。那身幾乎不見皺痕的工作服是傑瑞太太一手打理的成果,這對夫妻還有幾個小孩,每年聖誕節,索亞&斯洛特公司絕不會忘記送禮物給他們。當時年幼的傑克總是把傑瑞幻想成卡通片裡湯姆貓的死對頭① ,他還幻想傑瑞一家人住在巨大的老鼠洞裡,要鑽過牆壁的拱形老鼠洞才能進去拜訪他們。

  然而究竟是誰殺了傑瑞‧布雷索?難道會是聖誕節時總會貼心地送禮物給布雷索家小孩的父親與摩根‧斯洛特?

  傑克邁入西方路上的黑夜中,情願自己當年爬進沙發背後時就立刻沉入夢鄉,徹底遺忘有關索亞&斯洛特公司水電工的任何事。睡眠是他眼下最大的願望——遠遠勝過思考這段塵封六年、令人不愉快的記憶。傑克答應自己,一旦走過最後一棟房屋,再多走幾英哩路,他就要替自己找個過夜的地方。睡在田裡,甚至水溝裡也行。他的腿連一步都不想再走了,他全身上下的肌肉甚至骨頭,都感覺像原來的兩倍重。

  有好幾次,小傑克尾隨在父親身後,跟著他進入某個房間,卻發現菲爾‧索亞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蹤影。從此之後,小傑克發現父親會消失在卧室、飯廳和索亞&斯洛特公司的會議室裡。直到那一次,父親又在他們位於羅迪歐大道上住所旁的車庫裡變了這套戲法。

  小傑克坐在一個小土丘上,這是比佛利山這一帶最有資格稱爲山丘的地點,沒人注意到他坐在這裡。他看著父親走出家門,一面穿過草坪,一面伸手在口袋裡翻找錢包或鑰匙,接著從側門進入車庫。按理來講,右側的白色車庫大門應該幾秒鐘後便會升起,但它始終頑固地緊閉著。

  這時傑克才發現,父親的車從星期六早上起就一直停在同一個地方,在他們家正門口的路邊。莉莉的車早就不在了——她銜了支煙到嘴裡,宣布她要去看《魔鬼的新娘》導演的新片《黃土的軌跡》,就算天王老子都不能阻止她出門——所以說,車庫是空的。好一陣子,小傑克等待事情發生,但側門和大門均毫無動靜。

  終於,小傑克滑下野草茂盛的小土丘,走向車庫,自己開了門進去。

  偌大而熟悉的車庫内空空盪盪,機油在水泥地面留下深色污漬,牆面釘著銀色掛鈎,上頭掛著各式工具。小傑克吃驚地喚了聲:「爸爸?」接著重新環視車庫的一景一物,確認自己沒有看走眼。這回他看見一隻蟋蟀跳向陰暗的牆角,有一瞬間,小傑克差點就要相信,真的有魔法,而且某個邪惡的巫師在這裡施了法術……蟋蟀跳到牆邊,鑽進某個看不見的縫隙。不對,爸爸沒被變成蟋蟀。

  怎麼可能。

  「嘿。」小男孩出聲呼叫——但顯然只有自己聽見。

  他退回側門,離開車庫。陽光灑落在羅迪歐大道油亮青翠的草坪上。他應該找人求救,但能找誰呢?叫警察嗎?我爸爸走進車庫以後就不見了,我找不到他,我好害怕……

  兩小時後,菲爾‧索亞出現在靠近維爾什爾大道那頭的街上。他的外套披在肩頭,領帶已經鬆開——在傑克眼裡,他看起來像是周遊列國後返家的歸人。

  小傑克焦慮地從小土丘上跳下來,邁開腳步跑向父親。

  「你真的很喜歡四處溜達。」父親笑著說。小傑克靠過去,偎在父親大腿旁。

  「我還以爲你在睡午覺,小流浪漢傑克。」

  走向家門前的小徑時,兩人一起聽見屋内響起電話鈴聲,某種直覺——也許是想將父親留在身邊的本能——讓小傑克暗自祈禱電話鈴聲已經響得夠久,無論打電話的人是誰,都會在他們接近門口之前就掛斷電話。父親揉揉他的頭,弄亂小傑克的頭髮,將他溫暖的大手放在小傑克的頸背,然後打開家門。跨了五大步,父親接起電話。

  「餵,摩根?」他聽見父親說。

  「什麼?壞消息?你最好快點告訴我。」

  父親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小傑克聽得見話筒嗡嗡滲出摩根‧斯洛特的聲音:「噢,傑瑞。我的上帝。可憐的傑瑞。我馬上過去。」

  接著父親凝視著小傑克,沒有微笑,沒有眨眼逗他,只是將他攬進懷中。

  「我很快就到,摩根。我得把傑克也帶去,不過他可以在車裡等。」小傑克沒有像平常一樣好奇地追問爲什麼要在車裡等待,他感覺到父親的肌肉放鬆,似乎因此鬆了口氣。

  菲爾的車子沿著羅迪歐大道駛向比佛利山飯店,左轉進入日落大道,一路開往辦公大樓。沿途始終保持沉默。

  父親左右變換車道,穿過車流,最後將車子駛入辦公大樓旁的停車場。停車場裡已經停著兩輛警車、一輛消防車和摩根叔叔的白色迷你賓士敞篷車。還有一輛生鏽的雙門普利茅斯,那是水電工的車。就在大門進去一點點的地方,摩根叔叔正在和一個警察說話,警察緩緩搖頭,臉上流露同情的神色。摩根‧斯洛特的右手摟著一個瘦小的女人,女人身上穿著尺寸過大的洋裝。摩根用手臂擠了擠她的肩膀,她的五官垮下來,倚向斯洛特的胸膛。就算大半邊臉都遮在一條用來拭淚的白色手帕底下,小傑克也曉得,那是傑瑞太太。

  有個戴著帽子、身穿防水衣的消防員在大廳底端清出一堆變形的金屬、塑膠殘塊,碎玻璃和灰燼,還有一大團雜亂的殘骸。

  「在車裡乖乖等幾分鐘,好嗎,傑克?」菲爾說完,就朝大樓門口走去。停車場盡頭有個年輕女孩坐在水泥平台上,正在和警察交談。她面前攤著一團皺巴巴的東西,過了一會兒,小傑克才看出那是一輛腳踏車。小傑克吸氣,聞到苦澀的煙味。

  等了二十分鐘,父親和摩根叔叔一起走出辦公大樓。摩根叔叔仍然摟著傑瑞太太,他揮手向索亞父子道別。他領著傑瑞太太走向車子的副駕駛座。傑克的父親將車子駛出停車場,再次融入日落大道的車陣中。

  「傑瑞受傷了嗎?」小傑克問。

  「可怕的意外。」父親說,「電線走火——本來可能整棟大樓都會燒毀的。」

  「傑瑞受傷了嗎?」小傑克又問。

  「可憐的笨蛋傑瑞傷得太重,死翹翹了。」他父親回答。

  傑克和理查德‧斯洛特耗去兩個月的時間,才把他們偷聽來的對話拼湊成完整的故事。傑克的媽媽和理查德的管家又替他們補充了其他細節——其中又以管家描述的情節最爲血腥恐怖。

  那個星期六,傑瑞‧布雷索到公司維修安保系統,因爲假如他在平常時間處理那複雜的線路,萬一不小心搭錯線,觸動了警報器,可能會替大樓裡的人製造不少困擾。安保系統與大樓的配電盤接在一起,安裝在一樓兩片可拆卸的大型胡桃木面板内部。確認不會驚動任何人後,傑瑞放下工具,動手將面板卸了下來。接著他到地下室的小工作間裡,打電話通知管區,請他們暫時忽視索亞&斯洛特公司發報的安保信號,直到他再次打電話通知爲止。當他回到一樓,準備著手對付盤根錯節的電路時,二十三歲的洛雷特‧張小姐,恰巧騎著她的腳踏車來到大樓旁的停車場——同一條街上,再過半個月,即將有家新的餐廳開張,她是來發送傳單的。

  稍後,張小姐告訴警方,透過辦公大樓的玻璃門,她看見一名工人從地下室走上大廳。就在工人拿起螺絲起子,接觸配電盤的前一刻,停車場裡的她覺得腳下的地面傳來一陣顫動。她猜想,那是一場輕微地震,對於一輩子都住在洛杉磯的人來說,洛雷特‧張並不害怕,畢竟地震從未真正摧毀過什麼。她看見傑瑞‧布雷索站穩腳步(這表示他也感覺到了,雖然此外沒有其他人察覺到地震),晃晃腦袋,然後細心地將螺絲起子伸進一格格蜂窩狀的電路盤裡。

  下一瞬間,索亞&斯洛特公司一樓的入口與走道,竟變成了駭人的災難現場。

  整個配電盤轉眼化成一疊長方形火焰,透著青色的鮮黃光芒,就像一道閃電射出一條曲線,包圍了水電工。電子警報器發出巨響,一聲接著一聲:鏗轟!鏗——轟!沿著牆滾下一顆六英呎高的巨大火球,將已經喪命的傑瑞‧布雷索彈到一邊,然後沿著走廊滾向大廳。透明的大門粉碎成無數玻璃碎屑與變形冒煙的門框。洛雷特‧張丢下腳踏車,急忙跑向對街的公共電話。在將辦公大樓地址告訴消防隊的同時,她注意到,她的腳踏車幾乎被大門内射出的力量攔腰折斷,而傑瑞‧布雷索燒焦的屍體仍在毀壞的配電盤前方上下跳動。數千伏特的電力傾注到他體内,如同規律的浪濤沖刷,將他抛過來甩過去。傑瑞全身上下的衣服與體毛盡皆燃燒殆盡,皮膚變成斑駁的焦黑色。他所戴的眼鏡已經熔化成一團咖啡色的塑膠黏糊,彷彿貼在臉上的狗皮膏藥。

  傑瑞‧布雷索。是誰在操縱那些改變,爸爸?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一間茅草屋後,傑克又繼續走了半小時。陌生的星群在天空中排列出陌生的星陣一一那是種陌生的語言,他無法解讀的訊息。

  注釋:
  ①《貓和老鼠》,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起由米高梅公司出品的系列卡通動畫,故事的主角爲湯姆貓與老鼠傑瑞,由這對歡喜冤家一起製造出許多逗趣情節。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51

第十二章 傑克趕集

01

  這一夜,他睡在魔域異香氤氲的乾草堆中。他先在草堆裡挖了條通道,然後輾轉反身,好讓自己能接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他聆聽細小的腳步聲窸窣作響——田鼠熱愛乾草堆,他忘了是從哪裡聽來的,或是從書上讀到的。要是它們闖進這個窩裡,那麼有隻名叫傑克‧索亞的大老鼠,可要把它們嚇得噤若寒蟬。他一點點逐漸放鬆,左手手指滑過魔汁瓶子的輪廓。他曾在一條小河邊停下來喝水,當時他挖了一團潮濕有彈性的水草來堵住瓶口。他認爲有一部分苔苔蘚極可能從水草團上剝落,掉進魔汁裡,或者早就掉進去了。還真可惜,那樣不就糟蹋了魔汁辛辣刺激的口感和嬌弱細膩的韻味嗎?

  他躺在乾草堆裡,溫暖舒適,昏昏欲睡,覺得如釋重負……彷彿原來有上百磅重的石塊綁在背上,而某個好心的小精靈跑來解開了扣鎖,讓那些石頭掉在地上。他又來到魔域了,這裡有那些驚心動魄的角色與他相伴,奧列斯的摩根、手執皮鞭的奧斯蒙,還有生龍活虎的怪獸埃爾羅伊,他們全以魔域爲家,而魔域本身,則是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國度。

  當然,魔域是個好地方,這一點不在話下。他記得這些,從他最初的兒時記憶開始,當時所有人都還一起住在加州,還沒有任何人遷居其他地方。此時此刻,爲芬芳的乾草環抱,浸淫在清冽馥鬱的魔域空氣中,傑克能感受到魔域的美好,心境格外平靜。

  倘若有一陣風意外拂過,將豬籠草吹得歪斜,正好露出足夠飛走的開口,裡頭的蒼蠅或瓢蟲也會覺得鬆了口氣嗎?傑克並不知道……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已經遠離奧特萊,遠離晴天俱樂部,遠離因擔憂購物推車被偷走而哭泣的瘋老頭……最重要的是,他遠離了斯莫基‧厄普代克,遠離了奧特萊酒館。

  這麼一想,暫時待在魔域裡,先走上一段再作打算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思緒還未停止,傑克便已沉沉睡去。

02

  翌日早晨,傑克沿著西方路走了大約兩、三英哩,享受著陽光與夏末待收割的田野土壤散放的芳香。這時一個蓄著落腮鬍、身穿類似古羅馬寬袍和粗布馬褲的農人駕著馬車經過,在他身邊停下,大聲問他:「小夥子,你要去趕集嗎?」

  傑克半帶著驚奇愣愣地看著他,因爲他發現那人說的並不是英語——別管什麼「之乎者也」或「汝欲何往?」這種文言古話了,這完完全全不是英語。

  車上還有個穿著寬鬆衣裙的女人,坐在絡腮胡車夫旁邊,她膝頭攬著一個約莫三歲大的小男孩。她愉快親切地對傑克笑了笑,然後朝她丈夫翻了翻眼睛:「他是個傻人兒呢,亨利。」

  他們說的不是英語……但無論他們說的是什麼語言,我都聽得懂。我甚至連思考都是用這種語言……還不只這樣——我連看東西都是用同樣的語言,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不過就是這樣。

  傑克這才理解,上回他進魔域時,也是同樣的情況——只不過當時他太過困惑,沒有多餘心思注意到這點。當時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一切都顯得那麼光怪陸離。

  農夫身子往前探,也衝著傑克笑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

  「你是不是個傻人兒呀,小夥子?」話裡沒有嘲笑的意思。

  「不是。」傑克盡力報以最友善的微笑,同時意識到自己說出口的並非英語的「不是」,而是某種魔域語言中表示否定的字眼——他連語言和思考模式都變了(總之,他擁有一套全新的形象塑成模式——他的詞彙裡沒有切合的字眼,不過他明白那是同樣的意思),就像身上裝束的改變一樣。

  「我不是傻蛋。只是媽媽教過我要小心路上的陌生人。」

  這回農夫的妻子笑了。

  「你媽媽說得對。」她說,「你也要去市集嗎?」

  「對。」傑克說,「我是說,我要走這條路,到西方去。」

  「那就從後面爬上車吧。」農夫亨利告訴他,「日頭快下山了。我想把車上的莊稼賣一賣,趁天黑前回家。這趟收成不好,不過已經是這一季最後一次收割了。九月還能收割也算運氣不錯了。也許有人會買。」

  「謝謝你。」傑克道過謝,爬進低矮的馬車後頭。車裡有用粗繩捆住的成堆的玉米,看起來像柴堆一樣。如果這樣還叫收成不好,傑克實在難以想像什麼樣的玉米在魔域裡才稱得上好——那是他見過最巨大的玉米。此外,還有小堆的筍瓜、葫蘆和看上去像南瓜一樣的東西,只不過它們是淡紅色而非橘色。傑克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他相信嚐起來肯定非常美味。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叫著。自從展開這場旅程後,傑克才真正體會到所謂的饑餓——不是那種在路上打打招呼的點頭之交,那種放學後用幾片餅乾和一杯雀巢即溶奶粉沖泡的牛奶就能打發的朦朧慾望;饑餓更像是親密的摯友,即使他偶爾出門遠行,卻從來不曾完全離開你。

  他背著馬車頭坐,套著涼鞋的兩條小腿垂在車板外,腳底幾乎擦到西方路堅硬的泥地。今天早晨路上車水馬龍,傑克猜想,多半都是去趕集的。亨利不時大叫,跟經過的熟人打招呼。

  傑克還在揣測那些蘋果顔色的南瓜吃起來會是什麼味道——還有,他的下一餐有沒有著落——突然一雙小手揪住他的頭髮用力一扯,傑克的眼淚頓時冒了出來。

  他回過頭,看見那個三歲的小娃娃赤著腳站在他背後,臉上笑嘻嘻地,兩隻手上還纏著幾根傑克的頭髮。

  「傑森!」他母親大聲呵斥——然而卻是那種洋溢著溺愛的叫聲(看見這小寶貝拉頭髮的樣子了嗎?你瞧他壯的!)——「傑森,那樣不乖!」

  傑森咧嘴大笑,一點也不羞澀。那是個開朗傻氣的笑臉,就像那晚傑克睡覺的乾草堆的氣味一樣甜美。傑克不由地回他一個笑容……這笑容中沒有絲毫心機與算計,傑克發現,他因此取得了小男孩母親的友誼認同。

  「坐。」傑森說話了。他不自覺地前後搖擺,像個老練的水手。他仍對著傑克微笑。

  「呃?」

  「坐坐。」

  「我聽不懂呀,傑森。」

  「坐坐——呀。」

  「我不——」

  接著,這個比一般三歲大的小孩高大的娃娃,撲通倒在傑克膝上,臉上的笑容絲毫未減。

  坐坐——呀,噢,我懂了。傑克感覺到下腹的痛楚往上擴散到胃部。

  「傑森不乖!」他母親用那種「你看他是不是很可愛」的溺愛語氣又罵了一句……傑克森明白誰才是這車上當家的,他又漾起一抹甜死人不償命的笑臉。

  傑克發現,傑森尿褲子了。非常、非常驚人的濕法。

  歡迎回到魔域啊,傑克。

  坐在馬車上,懷裡抱著一個小孩,感覺溫熱的尿液逐漸滲透他的衣服,傑克大笑,仰頭眺望湛藍無比的天際。

03

  幾分鐘後,亨利的妻子走向傑克,將坐在他膝頭上的小傑森抱了回去。

  「噢,尿濕了,壞寶寶。」她寵愛地說道。你瞧我的小傑森多會尿!傑克心裡想著,又笑了起來。傑森跟著笑了,於是亨利太太也一塊兒笑開來。

  她替傑森換尿布時問了傑克不少事情——跟他在原來的世界裡搭便車時差不多的問題。然而在這裡他必須格外謹慎。他是個外來者,可能會遇上某些看不見的陷阱。他聽過父親警告摩根……一個真正的「陌生人」,如果你明白我在說什麼。

  傑克意識到這個女人的丈夫在旁邊仔細地聽著。他小心地修改故事情節來回答她的問題——不是用來找工作時說的那個版本,而是搭便車時用的那套劇情。

  傑克自稱來自全手村——亨利太太對這個地名只有隱約聽過的印象,其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她很好奇,他真的走了那麼遠的路?傑克給了她肯定的答覆。

  那麼他要往哪裡去?他告訴她(也在告訴默默聽著的亨利),他要前往一個叫作加州的村莊。這地方她就不知道了,連在市集上跟小販聊天時都沒聽過。傑克並不意外……

  他暗自慶幸亨利夫妻都沒問他:「加州?誰會聽過加州這種怪地方?你想編故事唬誰呀,小夥子?」

  魔域裡一定有很多地方——大的地區也好、小的村莊也好——是那些生活在小小範圍裡的居民從來沒聽過的。沒有電線桿。沒有電力。沒有電影。沒有有線電視可以讓他們知道加州馬利布或佛羅里達州的薩拉索塔景緻有多美。更沒有魔域版本的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對他們廣告:下午五點後,打到外崗的長途電話每三分鐘含稅只要五點八三元,每逢歲末佳節還有更多優惠。

  他們居住在神秘的世界裡,傑克心想。當你住在一個神秘世界裡時,你不會因爲沒聽過的地名就懷疑它的存在。跟全手村相比,加州這名字聽起來也不特別奇怪。

  他們都沒有質疑。傑克告訴他們,他父親去年死了,母親又生了重病(他本來想說,女王的差役半夜闖進家裡把他們的驢子強押回去,他暗笑一下,決定還是剪掉這段劇情)。母親把身上僅有的錢交給他(不過用魔域語言說出來時,錢這個字聽起來不像錢,倒像竹子),然後要他去加州村找海倫阿姨。

  「真是辛苦了。」亨利太太說。她把換好尿布的傑森又抱緊了點。

  「全手村離皇宮不遠,對不對,小夥子?」這是邀請傑克上車後,亨利第一次說話。

  「對。」傑克說,「是挺近的,我是說——」

  「你沒告訴我們你爸爸是怎麼過世的?」

  這時亨利的頭轉過來了。他半眯著眼,帶著審查的目光,收斂起原先的親切,宛如被風吹熄的燭焰。看吧,總是有陷阱等著你。

  「他生病了?」亨利太太問道,「這年頭怪病一大堆——水痘啦、瘟疫啦——日子真不好過……」

  刹那間,傑克有種瘋狂的慾望想說出那個故事:不,他不是病死的,亨利太太。我爸是被高壓電電死的。有個星期六他出門工作,把傑瑞太太和一堆小傑瑞——包括我——留在家裡。那是當我們全家都還住在牆板下的老鼠洞、沒有人搬去別的地方的時候。而且你知道嗎?替理查德‧斯洛特家幫傭的芬妮太太在摩根叔叔講電話的時候聽到,我爸把螺絲起子插進配電盤裡,結果高壓電全衝出來,把他燒焦了。他被電得好慘,慘到連臉上的眼鏡都熔化了,糊滿他整張臉。只可惜你不知道眼鏡是什麼,因爲你們這裡沒有眼鏡。你們沒有眼鏡……沒有電……沒有《午夜藍調》……沒有飛機。亨利太大,千萬別落得跟傑瑞太太一樣的下場啊。千萬別——

  「別管他生什麼病了。」滿臉落腮鬍的亨利說,「他搞政治嗎?」

  傑克看著他,嘴裡囁囁嚅嚅,卻說不出話。他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陷阱太多了。

  亨利點點頭,彷彿已經得到想要的答案。

  「下車吧,小子。過了這個山頭,市集就到了。我想你就自己走過去,應該沒問題吧?」

  「可以。」傑克說,「我想沒問題。」

  亨利太太滿頭霧水的樣子……不過此時她將傑森抱得離傑克遠了點,好像他身上有傳染病似的。

  農夫回過頭,視線越過肩膀落在傑克身上,他臉上的笑容混著懊惱。

  「很抱歉,你看起來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可是咱們這兒都是些單純的人——遙遠的海岸邊不管出了什麼狀況,都是要靠大人物處置的事。不管女王會不會死……當然了,她遲早有一天會過世。上天早晚自有它的安排。像我們這種升斗小民,如果想插手大人物的事,只會招來淒涼的下場。」

  「我爸爸——」

  「我不想知道關於你爸爸的事!」亨利尖銳地打斷他。他的妻子抱著小孩,顛簸著從傑克身旁走開。

  「管他是好人壞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曉得一件事,就是他已經死了,我想你不會拿這件事說謊,還有他的小孩在路上餐風露宿,說起話來閃閃躲躲。不過,你聽上去並不像這兒的人。所以你下車吧。你看到了,我自己也有個兒子。」

  傑克下了車,爲車上的年輕母親臉上的恐懼感到抱歉——那是他帶來的恐懼。畢竟農夫說得沒錯——小人物不該隨便插手大人物的事,就算他們腦筋再好也一樣。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53

第十三章 天空中的人

01

  辛辛苦苦工作賺來的錢,竟然變成了竹子,傑克心中的震驚真是難以言喻——它們看起來就像粗製濫造的玩具蛇。然而震驚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接著傑克只是淒慘地自嘲了一番。懷疑什麼,這些竹子當然是錢啊。當他進入魔域之後,一切都變了。銀幣變成了雕著鷹頭獅身神獸的硬幣,上衣變成了古式無袖背心,英語變成了魔域語,而美金呢——哈,變成一節一節的竹子。他來的時候,身上帶了大約二十二塊錢,他猜想這些竹子的價值應該等同原來的二十二塊錢,不過他數數口袋裡的兩根竹子,發現短的有十四節,長的超過二十節。

  問題倒不是這些竹子值多少錢,而是他對魔域的物價毫無概念。當傑克走過市集時,他覺得自己好像綜藝節目《全能估價王》的參賽者,只不過沒有熱情的主持人拍手給他提示,應該把價錢猜高一點、或是往下修正一點。如果他搞錯了……魔域的人會怎麼對他,其實他也不知道。鐵定會把他趕走吧。還是揍他一頓,把他捆起來?有可能。殺了他?應該不至於,但總之凡事都沒個準。他們不搞民主政治,而他又是個外地來的陌生人。

  傑克穿過喧嘩繁忙的市集,從一頭走向另一頭,原先在腦中互相角力的問題與答案,現在已將戰場向下轉移——移師到饑腸轆轆的腹部。走著走著,傑克看見了亨利,他正在和賣羊的小販討價還價,亨利的太太站在他背後旁邊一點,好讓出空間給賣羊的小販做生意。她背對傑克,小孩趴在她胸口——傑森,亨利家的小蘿蔔頭,傑克心想——於是傑森看見他了。小娃娃揮著肥嫩的小手向傑克打招呼,傑克連忙轉身走開,盡可能讓人潮隔離他和亨利一家人。

  烤肉的香味似乎無所不在。傑克看見肉販將大大小小的牛肉串擱在炭火上,慢慢轉動著,學徒將看起來像豬肉的厚實肉排擺到家常麵包片上,送到顧客面前。他們看起來活像拍賣會場上的跑堂。顧客多半是像亨利一類的農人,買東西時,也有點像在拍賣會場——他們只是攤開手掌,高傲地舉起一隻手。傑克用心觀察了幾回交易,每一次客人掏出來付帳的都是竹子……可是到底要給幾節才夠?他看不出所以然,但也無所謂了。無論買東西的樣子會不會讓別人發現他是個外地人,還是得解決肚皮問題。

  他經過雜耍攤子,聚在攤子前的觀衆不少——多半是女人和小孩——他們熱烈鼓掌,笑得前仰後合,傑克卻沒有稍事逗留。他走向一個邊上圍著帆布棚的攤子,攤主是個彪形大漢,二頭肌上紋了刺青。攤位上挖了道壕溝,炭火在溝裡悶燒,上頭橫架著一根大約七英呎長的鐵杆,杆上串著五塊巨大的肉團。攤主站在壕溝邊,鐵杆兩側則各站著一個汗流浹背、髒兮兮的小男孩,他們兩人合力轉動著鐵杆。

  「上等烤肉!」彪形大漢叫賣,「上等烤肉!最最上等的烤肉!來買我的上等烤肉!就在這裡,最棒的烤肉!」接著他扭過頭,責罵靠他較近的男孩,「認真點幹活,該死的傢伙。」回頭又繼續叫賣起來。

  一個農夫帶著十多歲的女兒經過,舉起手,指指左邊數來第二塊肉團。男孩暫停轉動鐵杆,等候老板從肉團上割下一片烤肉,然後放到麵包上。其中一個男孩將麵包交給農夫,農夫掏出一根竹錢。傑克仔細觀察,看見農夫折下兩節竹錢交給男孩。男孩走回攤上時,農夫就像大多數男人收拾零錢那樣,動作漫不經心但其實小心翼翼地將剩下的竹錢擱回口袋裡,然後張大嘴咬了一口只有一層麵包的烤肉三明治,再把剩下的三明治遞給女兒。女兒張大嘴吃起東西的氣勢倒是不輸給父親。

  傑克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他知道該怎麼做了……但願如此。

  「上等烤肉!上等烤肉!上等——」彪形大漢倏地停止叫喊,低頭瞅著傑克,他兩條粗厚的眉毛兜在一起,一雙眼睛雖然細小,卻不糊塗。

  「我聽見你的肚皮在唱歌呢,小朋友。如果你口袋裡有錢,我就把肉賣給你,晚上睡前再祈禱上帝保佑。如果沒有,就快點移開你那張蠢臉下地獄去吧。」

  兩個學徒都笑了,儘管他們顯得如此疲憊,彷彿已經累得連自己的聲音都控制不了。

  文火慢烤的香氣簡直令人發狂,傑克移不開他的腳步。他亮出身上比較短的那枝竹錢,也指了指左邊數來第二串烤肉。他沒開口。不說話似乎比較保險。彪形大漢冷冷哼了一聲,再次從寬腰帶上抽出刀子,切下一塊肉——傑克注意到,這塊肉比他給農夫的那塊小多了,可是他實在太餓,顧不了那麼多,現在他只狂熱地期待吃到肉的那一刻。

  彪形大漢將肉甩在麵包上,沒有交給學徒,而是親自送到傑克面前。他拿走竹錢,毫不客氣地折下三節。

  母親的聲音出現在腦中,顯然被逗得很樂:恭喜你呀,傑克……你剛被人坑了。

  肉販再度瞅著傑克,奸詐的笑臉上露出一口蛀得烏黑的牙齒,他料定傑克不敢回嘴,沒那個膽量反抗他。我只折了三節,你該感激我才對。你要知道,我大可把整根竹錢都拿走,我可不是沒那個能耐哪。你還可以掛個牌子在脖子上昭告天下:我是個外地人,我孤立無援。所以嘍,小肥羊,你有種跟我爭嗎?

  傑克怎麼想當然無濟於事——很顯然他對這件事毫無辦法,只能任由那尖銳而無能爲力的憤怒在心中翻湧。

  「走啊!」大塊頭已經對他失去興趣,伸出大手在傑克臉上拍了拍。他的手指滿是疤痕,指甲縫裡滲著血跡。

  「你買到肉了,可以滾蛋了。」

  傑克暗想,要是我拿支手電筒照你,包你嚇得拔腿逃命,像被鬼追一樣。要是再讓你看到飛機,我看你八成會嚇成神經病。你可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厲害,老兄。

  傑克露出微笑,也許笑容裡的某些成分惹惱了肉販,因爲他突然轉過頭,眼中閃過一絲不安的表情。很快地,他的眉頭又鎖在一起。

  「我說了,快滾!」他大吼道,「滾開,天殺的臭小鬼!」這回傑克真的走開了。

02

  烤肉美味至極。傑克囫圇吞下烤肉和麵包,沿路漫步時仍不自覺地舔著手掌上殘留的肉汁。烤肉的味道像是豬肉……又不太像。它的味道比豬肉更強烈、更濃郁。無論是什麼,它都強勢地填滿了他身體中間的空洞。傑克覺得,如果用這種肉當作上學時帶到學校的午餐,他將永遠都吃不膩。

  這下他的肚子總算不再抗議——至少能安靜個一陣子——他終於可以好好逛逛了。雖然自己並沒有意識到,但他終於融入了市集的人群中。這下他不過是另一個鄉下來的土包子,呆頭呆腦逛過一個又一個攤位,想要一口氣看盡新奇的市集。小販見了他,也只會把他當成另一個有機會掏錢買貨的客人。他們對著他大聲吆喝,等他走過,又對著任何一個走在他背後的人繼續吆喝——不計男女老幼。面對四周琳琅滿目、稀奇古怪的商品,傑克率直地發出讚嘆,擠在逛街的人群中,傑克看起來不再像個陌生人——或許是因爲他不再惺惺作態,假裝凡事都見怪不怪,因爲在這裡,每個人都爲自己的所見所聞感到驚奇。市集裡人們大笑、爭論、討價還價……但沒有人露出無聊的神色。

  市集令傑克回想起女王的宮殿,卻沒有環繞宮殿周圍那股太過亢奮緊張的喜慶氛圍——這裡同樣混雜著各種不同的氣味(最強烈的莫過於烤肉香和畜牲穢物的臭氣),也有衣著光鮮的人穿梭來往(然而,就算這市集裡打扮最光鮮的人,也難與傑克曾在宮殿裡遇見的那群花花公子媲美);在這裡,最平淡無奇與最光怪陸離的景象同時並存,製造出那股熙攘莫測、卻又令人激動的氣氛。

  傑克在一個賣地毯的攤位前停下腳步。看著那些織著女王肖像的地毯,令傑克回想起漢克,斯科弗勒的媽媽。他不禁微笑起來,漢克是傑克和理查德以前在洛杉磯時常一起玩的朋友,而他媽媽熱衷於收集富麗堂皇的家飾品。老天,她一定會愛死這些地毯,勞拉‧德羅希安頭上頂著綴飾繁複的皇冠,精細華美的肖像一針一線繡在這地毯上!這比畫著阿拉斯加雄鹿的絨布畫作或是他們家吧台後方的「最後的晚餐」陶瓷畫好看多了……

  傑克目不轉睛地看著,而繡在地毯上的肖像就當著他的面起了變化。女王褪去,母親的臉龐浮現,在傑克眼底一再反覆,閃動著她太過漆黑的眼眸與太過蒼白的容顔。

  思鄉愁緒再度出其不意地淹沒了傑克,沖刷著他的意志。傑克在心中呼喊——媽媽!哦!媽媽!天哪,我在這裡幹什麼?媽媽!——他像熱戀中的情人般強烈渴望知道她此時此刻在做什麼。坐在窗邊,抽著煙,眺望海面,手邊擺著一本翻開的書?在看電視?去看電影?睡著了?快要死了?還是……

  已經死了?惡魔的聲音貫穿腦中,傑克來不及阻止。她死了嗎,傑克?已經死翹翹了嗎?

  滾燙的淚水刺痛了他的雙眼。

  「什麼事這麼傷心啊,孩子?」

  傑克抬起頭,詫異地發現賣地毯的小販正盯著他瞧。他的塊頭和肉販差不多,手臂上也紋了刺青,但他的笑容卻很開朗,充滿朝氣,看起來全無惡意,跟肉販迥然不同。

  「沒什麼。」傑克說。

  「孩子,如果沒想什麼都讓你有這種表情,那我看,你最好找些事情想想。」

  「我真的看起來這麼糟嗎?」傑克反問,同時淺淺一笑。不知不覺間,傑克也不再羞於開口說話——至少這一刻是如此——說不定也是因爲這樣,賣地毯的小販才沒有特別注意他是否有什麼奇怪的口音。

  「漂亮的小夥子,你看起來活像在月亮這邊只剩一個朋友,然後剛才又眼睜睜看著白色大野狼跑出來,當著你的面用銀湯匙把它吃了下去。」

  傑克又笑了笑。小販轉身走回攤位,在最大的一張地毯旁邊的一個小架子上取下一個東西——一個帶著短柄的橢圓形物品。他轉動那東西,陽光反射出來——原來是面鏡子。在傑克眼中,它看起來又小又廉價,就像在遊樂場上射倒牛奶瓶赢來的便宜贈品。

  「來吧,年輕人。」地毯小販叫他,「照照鏡子,看我說得對不對。」

  傑克看見鏡中影像時,冷不防倒抽一口氣,過於驚愕的他,一時間幾乎忘了該怎麼呼吸。沒錯,那是他,但看起來卻像是從迪士尼卡通《木偶奇遇記》的快樂島上跑出來的小傢伙,因爲縱情玩耍、打撞球、抽雪茄而被變成驢子。盎格魯—撒克遜血統賜予他的那雙又藍又圓的眼睛變成了棕色的杏眼。他的頭髮凌亂糾結,垂到額頭中央,活像驢子鬃毛。他抬手想撥開頭髮,指尖觸到的卻只是額頭的皮膚——從鏡中看來,他的手指彷彿湮沒在虛幻的頭髮影像中。他聽見小販愉快地呵呵笑起來。最驚人的是,他的臉頰兩邊垂下了一對驢子的長耳朵,長得超過下巴。他瞪著鏡子,一隻耳朵抽動了一下。

  他陡然想起:我以前有過這樣的東西!

  隨後他想到的是:我以前在白日夢國的時候,也有過一樣的東西。如果回到原來的世界,它會變成……變成……

  那時他一定還不到四歲。在他原來的世界裡(他甚至沒注意到,他已不再將它稱作「真實的」世界),它原來是顆大彈珠,中間鑲著瑰麗雲彩。有天他拿著彈珠在家門口玩耍,傑克來不及追上,它就順著水泥車道滾進了排水溝。當時他坐在路邊,用沾滿泥巴的小手掩著臉啜泣,傷心它再也不會回來。但現在它回來了,這個失而復得的老玩具,就跟他三、四歲時一樣令他開心。他喜滋滋地笑了,連嘴都合不攏。鏡子裡的形象也隨之改變,從驢子變成了貓咪,臉上綻放出慧黠而神秘的愉悅神情。驢子般的棕色眼睛也變成了雄貓的綠色,毛茸茸的灰色小耳朵取代了驢子的長耳朵。

  「好多了。」小販說,「好多了,孩子。我最喜歡看見開開心心的孩子了。開心的孩子才是健康的孩子,健康的孩子才能在這世上找到自己的方向。《好農經》是這麼告訴我們的。如果書上沒說,那它就應該這麼說。不然我就乾脆把這句話寫進我那本《好農經》裡。你想要這玩意兒嗎?」

  「要!」傑克大叫,「要!太棒了!」他翻找衣袋裡的竹錢,顧不得省吃儉用了。

  「多少錢?」

  小販皺起眉頭,迅速環視四周,確認沒人正看著這邊。

  「把那東西拿開,孩子。好好收起來,這樣才對。錢財別輕易暴露。褲袋一旦走光,保證你的錢被搶光光。市集裡到處是『小手』呢!」

  「什麼?」

  「沒什麼。我不收錢,你拿去吧。我把那批貨批回店裡的時候,有一半在馬車上被撞碎,堆在那裡好幾個月了。許多太太帶著小孩來看,試了老半天,但沒有半個人想要它。」

  「至少你還沒抛棄它呀。」傑克說。

  小販驚奇地看著傑克,一轉眼,兩人一同撲哧笑出聲來。

  「伶牙俐齒的快樂孩子。」小販說,「等你大一點、更有膽識點再來看我吧,孩子。到時候我帶著你和你的伶牙俐齒,一起到南方沿街叫賣去。」

  傑克咯咯笑了起來。這傢伙可比饒舌歌手還逗呢。

  「多謝了。」他說(鏡中的貓綻放出一抹爽朗而奇異的笑容),「真的非常謝謝你!」

  「在上帝面前謝我吧。」小販說道。接著,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小心你的錢!」

  傑克離開了,他將那面鏡子小心收進衣袋裡,就放在斯皮迪給他的酒瓶旁邊。

  每隔幾分鐘,他都會摸摸口袋,檢查竹錢是否還安安穩穩地躺在裡頭。

  他想,他知道「小手」是什麼意思了。

03

  離開地毯攤,再往下走兩個攤位,有個戴著眼罩的獨眼男子,渾身酒氣,一臉心術不正的模樣,正在遊說一個農夫買下他的公雞。他告訴農人,假如他把公雞帶回去,和自己家裡的母雞養在一起,接下來整整一年,母雞都會産下雙黃蛋。

  傑克對公雞興趣缺乏,雖然獨眼男子說得天花亂墜,他也沒興致聽下去。他加入到一群孩子裡,他們正盯著獨眼龍攤位上最引人注目的東西。那是個柳條籠子,裡面裝著一隻鸚鵡,那鸚鵡幾乎和孩子裡最年幼的差不多高,全身的羽毛是滑順的深綠色,猶如喜力啤酒的瓶子。它的眼睛是明亮的金色,只不過……它有四隻眼睛。就像他在宮殿馬廄裡看過的那匹小馬一樣,這隻鸚鵡也有兩個頭。它黃色的鳥爪穩穩當當抓住籠子裡的橫杆,兩個頭分別朝向相反方向,鳥冠的羽毛幾乎碰在一起。

  鸚鵡自說自話,逗得孩子們嘻嘻哈哈。但即便如此,傑克仍注意到,這群專注在鸚鵡身上的孩子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困惑的表情。他們不像那些第一次進電影院,目瞪口呆坐在位子上的小孩,反倒比較接近星期六一早打開電視機,收看固定卡通片的兒童。雙頭鸚鵡確實是個奇觀,但對他們來說已經見怪不怪。

  「咕咕咕!上面有多高啊?」東邊的頭問。

  「跟下面一樣低啊。」西邊的頭回答。孩子們咯咯笑成一團。

  「呱呱呱!說到貴族,最偉大的真理是什麼呢?」東邊的頭又問。

  「一日爲王,終生爲王。」西邊的頭驕傲地回答。傑克淺淺一笑,幾個較年長的孩子大聲笑開,年幼的孩子則一臉不解。

  「斯普拉特太太的櫥櫃裡藏著什麼?」東邊的頭繼續問。

  「男人不該看的東西!」西邊的頭回答。傑克聽不懂,孩子們卻笑成一團。

  鸚鵡端莊地在橫杆上動了動鳥爪,接著拉了一泡鳥屎到底下的草堆裡。

  「夜裡是什麼嚇死了阿蘭,德斯特里?」

  「他看見他老婆——呱呱!——從浴缸裡走出來!」

  農夫走開了,公雞還留在獨眼龍手裡,獨眼龍轉過頭,遷怒在孩子們頭上:「別在這兒搗亂!走開!不然就踢你們的屁股!」

  孩子們一哄而散,傑克也跟著離開。他回過頭,視線越過肩膀,最後一次疑惑地望了一眼那隻奇異的鸚鵡。

04

  傑克又在另一個攤位花去兩節竹錢,買下一個蘋果與一瓢牛奶——他所喝過最香甜、最濃郁的牛奶。傑克心想,假如他的家鄉也有這樣的牛奶,雀巢與好時(HERSHEY'S)不出一星期就要關門大吉了。

  就快喝完時,傑克瞥見亨利一家人正緩緩朝他的方向走來。他將勺子還給攤位的老板娘,她愛惜地將傑克喝剩的牛奶倒回身旁的大木桶。傑克匆忙離去,用手背抹去沾在上唇的牛奶,一面憂心祈禱著前一個用那勺子喝奶的客人沒得痲瘋病或疱疹之類的。然而他又或多或少相信,那樣的病症也許根本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裡。

  他走上市集的中央幹道,經過雜耍藝人、兩個兜售鍋碗瓢盆的胖女人(這是魔域版的特百惠① 吧,傑克心中暗笑),接著又經過雙頭鸚鵡的攤位(獨眼龍攤主現在正拿著一個陶瓶,大剌剌地喝起酒來,他抓著那隻暈頭轉向的公雞,從攤位一頭晃到另一頭,滔滔不絕地對往來行人進行推銷——傑克發現,獨眼龍乾瘦的手臂裹了一層發黃的白色雞屎,便忍不住做了個鬼臉),最後經過一塊農人聚集的廣場。他好奇地駐足半晌。許多農夫都抽著陶製煙斗,傑克還看見一大堆陶瓶——和獨眼龍手上那個如出一轍——在農人間傳來傳去。還有一方茂密的青草地,許多男人正忙著將石頭拴在一群低垂著頭、眼神溫和駑鈍的長毛馬背後。

  傑克再次行經地毯攤位。小販見了他,舉手示意。傑克也抬手回應,原想對他說聲:「善用它,別濫用它,老兄!」後來還是打消了主意。一股憂鬱的心情驀地襲來,身爲一個局外人格格不入的感受,再一次令他沮喪。

  他來到十字路口。南北向的路僅是條鄉間小路,相較之下,西方路就寬闊多了。

  好個流浪漢傑克,他想著,試圖堆起笑容。他挺起胸膛,聽見斯皮迪送他的酒瓶和鏡子輕輕擦出一丁點聲響。流浪漢傑克要上路嘍,走上魔域裡的90號州際公路。腳步可千萬別停下來呀!

  於是他再度邁開步伐,沒多久,這夢幻之境將他吞沒。

05

  四小時後,這個下午已經過了一半。傑克坐在路邊又高又長的草叢中,遙望著一群男人——從這個距離望去,他們只比昆蟲大不了多少——爬上一座搖晃不定的高塔。傑克決定坐在這裡休息,是因爲此處是西方路上最接近高塔的地方。雖說兩地相距起碼三英哩之遙(也許實際上遠得多了——魔域裡澄澈得不可思議的空氣,讓距離變得格外難以判斷),但傑克已經看到高塔一個多小時了。

  傑克啃著蘋果,一面讓疲累的雙腿放鬆,一面思考那座矗立在波浪翻滾的草原上的高塔究竟是何種建築。當然,他也納悶那群男人爲什麼要攀上塔頂。自從傑克離開市集後,微風持續穩定地吹拂著。高塔位於傑克下風處,不過每逢風勢稍微止息,傑克就能聽見那群人互相叫嚷……或對彼此大笑。他們的笑聲此起彼落。

  離開市集後,傑克已經往西又走了五英哩路,他穿過一個村落——如果五棟民宅和一間看起來已經歇業很久的商店加起來可以叫做村落的話。那是傑克最後一次經過有人煙的地方。在瞥見那座高塔之前,他正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來到外崗而不自知。費朗隊長的話,他記得很清楚:過了外崗,就什麼也沒有了……或者,就是地獄了。他也記得費朗隊長說,就連上帝自己都不曾走出外崗之外……

  傑克微微打了個冷顫。

  其實他並不相信自己真的走了那麼遠。確實,此刻的他感覺不到逐步陷入妖樹森林、努力掙扎著逃離摩根的馬車時,那種漸次加深的不安全感……而今回憶起來,那些殺氣騰騰的妖樹,簡直就是他後來被困在奧特萊鎮的恐怖序幕。

  從他在乾草堆裡安安穩穩睡了一覺,再暖烘烘地醒來,一直到結束與亨利一家人共度的便車之旅爲止,他的心情始終如沐春風;他的感覺是,儘管魔域中可能潛藏著種種邪魔戾獸,但說到底,魔域總歸是個美好的國度,只要他願意,隨時都能成爲這國度的一部分……他不完全是個陌生人。

  於是他體悟到,長久以來,他始終是魔域的一部分。當他從容惬意地沿著西方路信步而行,有個奇怪的想法逐漸在他心中成形,無論那想法來的時候半是英語、半是魔域語,或管它用的是什麼語言:做夢時,唯有清醒過來的那一瞬間,我才知道自己在做夢。如果做夢時被鬧鐘吵醒,或因其他理由突然醒來——那麼我自己將會是世上最驚訝的人。首先,醒過來的感覺就像一場夢。當我深深沉入夢鄉,我在這裡便不是個陌生人——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意思嗎?不是,但很接近了。我相信爸爸一定經常夢得很深,我也敢打賭,摩根叔叔從來不曾真正入夢。

  他下定決心,一旦遇上任何危險……或者就算只是見到什麼可怕的光景,他就要掏出魔汁,豪爽地痛飲一口,重回美國國土的懷抱。否則,在重返紐約州之前,他會在這裡徒步走上一整天。

  實際上,他幾乎已經打定主意要在魔域度過今夜,倘若在那個蘋果之後,還能找到其他食物果腹的話。然而他沒這麼做,畢竟,站在杏無人煙而寬廣的西方路上,放眼望去,可看不到任何一家7-11或其他便利商店。

  過了最後一個小村落之後,原先簇擁在市集與十字路口邊緣的老樹,讓位給一望無際的草原。傑克慢慢覺得,自己像是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穿越無垠的海洋。他在西方路上前行,碧空明媚,天氣滲涼(都九月下旬了,當然天高氣爽,他想道。只不過當他想到「九月」這個詞時,腦中跳出的是某個魔域詞彙,翻譯出來的意思比較接近「第九個月」)。身旁沒有行人,也不見馬車,空的、載貨的馬車都沒有。風聲低吟出蕭索的秋意,規律地陣陣吹送,所到之處,在青草之海上推送出一圈圈廣闊的漣漪。

  假如有人問他:「覺得如何,傑克?」男孩會這麼回答:「挺不錯的,謝啦。神清氣爽。」當他信步穿越這片汪洋般的草原,「神清氣爽」是他第一個聯想到的字眼,至於「狂喜」則會讓他率先想起金髮美女樂隊② 的同名熱門金曲。

  他佇立在草原前方,暸望那些漣漪波動追逐,滑向地平線,品嚐他這個年紀的美國小孩幾乎不曾見識的景緻——空無一物的大道上方,湛藍的蒼穹開展出令人暈眩的浩瀚深邃。乾淨的天空既沒有噴氣式飛機侵擾的痕跡,低空處也沒有任何雲霧庇蔭。倘若之前有旁人告訴傑克,當他面對這樣的風景時,會數度潸然落淚,傑克勢必會爲之震驚。

  傑克正經歷著一場有生以來最劇烈的感官衝擊,無論視覺、嗅覺、聽覺,均是前所未有的嶄新體驗,就各方面來說,他原已是個世故老練的孩子——從小在洛杉磯長大,父親是個經紀人,母親是電影明星,若他還是個天真幼稚的孩童,反而才奇怪——但世故與否,他終究是個孩子,這對他來說絕對是個優勢……至少在這樣的情況下。換作一個成人獨自穿過草原、與自己獨處一整天,勢必會讓感官不堪負荷,甚至可能産生某種瘋狂幻覺。若是成人在離開市集後繼續西行一小時,甚至可能用不了這麼久,他就會狼狽地摸索出魔汁——說不定還會因爲手抖得太厲害而握不住酒瓶。

  傑克的情況是,這股震撼徹底貫穿他的神志,旋即沒入潛意識中。因此當他喜極而泣時,他確實對臉上的淚水渾然不察(除了淚水模糊視線的片刻,不過他認爲那是汗水造成的),他心中只想著:老天,我的感覺好極了……在這種地方,沒有半個人在身邊,應該要嚇得起雞皮疙瘩才對,但我竟然覺得好極了。

  正因爲如此,當傑克漫步在西方路上、背後的影子漸漸拖長時,他才會將這種狂喜經驗輕描淡寫地形容成「感覺很好」、「神清氣爽」。傑克未曾想過,這般喜悅的情緒有一部分可能是因爲不到十二小時前,他仍被囚禁在厄普代克的奧特萊酒館(最後一個酒桶壓在他手指上弄出的水泡,還積滿了新鮮血水);不到十二個小時前,他才千鈞一髮地逃出怪獸的魔掌(後來想想,他覺得埃爾羅伊像是某種山羊與狼人的合體);而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走在一條全然空曠的大道上,觸目所及,不見可口可樂的大型招牌,也不見百威啤酒舉世聞名的馱馬廣告海報,更不見電纜在路旁延伸交錯(傑克‧索亞這輩子所經之地的每條路上都看得見這類東西);遠方沒有飛機呼嘯而過,聽不到波音747客機降落在洛杉磯國際機場,或F-3轟炸機從樸次茅斯的海軍航空站出發飛向大西洋時如奧斯蒙的鞭子般颼颼作響;聽得見的唯有自己的腳步聲,與潮起潮落般的潔淨吐息。

  老天,感覺真好,傑克這麼想著,心不在焉地揉揉眼睛,將這種感受定義爲「神清氣爽」。

06

  這下子眼前卻冒出一座高塔,傑克望著它,陷入沉思。

  老天,打死我也不要爬上那玩意兒, 傑克暗忖。蘋果已經啃得只剩果核了,他想也沒想,視線仍黏在高塔上,手指卻在結實濕潤的泥地上掘出一個凹洞,將果核埋了進去。

  高塔似乎是以造馬廄用的木板條築成,傑克估計高度起碼有五百英呎。它的外觀約略呈方形,内部中空,四邊的木板條交叉成X形,一個接著一個往上疊,最頂端有個平台。傑克眯起眼睛眺望,看得見有些人在平台上來回走動。

  傑克坐在路邊,手臂環抱弓起的雙腿。膝蓋貼著胸膛,微風溫軟,拂過他的身軀,在草原上推出另一波漣漪,吹往高塔方向。傑克想像著,高塔被風一吹,肯定搖搖欲墜,心中禁不住捏了一把冷汗。

  就算給我一百萬,我也絕對絕對不要上去,才這麼想,他從剛才見到高塔上有人時,就一直默默擔心的事真的發生了:有人墜塔。

  傑克驚慌失措地站起來,下巴嚇得合不攏,猶如在馬戲團裡目睹危險特技失誤的觀衆——就像看見翻筋斗的表演者重重摔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空中飛人失手跌落,砰的一聲掉在護網之外;疊羅漢表演意外崩潰,跌落的表演者壓疊在一起。

  噢,該死,真要命,噢——

  傑克眼睛突然睜大,下巴垂得更低,幾乎貼到了胸口,倏地又猛然抬起,然後咧開一抹神魂顛倒、不敢置信的笑容。那人不是失足墜塔,也不是被風吹落。平台兩側有兩塊舌形突出物——就像泳池邊的跳水板——那人其實是自己走到跳板盡頭縱身往下跳。墜落到半途時,某個東西張開來,傑克猜想,那應該是降落傘,但它絕對沒有足夠的時間撐開。

  那物品並非降落傘。是對翅膀。

  男人下墜的速度開始減慢,到距離草原上空五十英呎處,便完全止住,接著方向一轉,向上爬升。現在他變成在草原上空上下飛翔,他的翅膀高舉,翼尾幾乎碰在一起——如同市集裡那隻滑稽雙頭鸚鵡的兩頂鳥冠——轉眼又挾著巨大的力道俯衝,宛如賽道上進行最後衝刺的泳者雙臂。

  哇哦,徹底被震懾的傑克,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只能傻傻地在心中直呼,「哇哦,看看他們,哇哦。」

  這時又有個人從塔頂跳板躍下,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短短五分鐘内,便出現了十五個飛翔的男人,他們在空中交繞出繁複的紋路,但不難看出:他們從塔頂跳下,各自畫出「8」字形軌跡,兜上去後,重新落於塔頂,然後再次躍下,周而復始,循環持續。

  他們在空中彼此錯身、回旋飛舞。傑克開懷地笑了。這有點像在看老明星埃斯特‧威廉斯③ 的水中芭雷電影。那些水中芭蕾舞者——不用說,主角當然是埃斯特‧威廉斯——永遠展現輕鬆自信的表情,彷彿觀衆自己也能輕易做出同樣的動作,在水中翻轉旋舞,或是也能和幾個朋友一起潛入池底,用身體編織出花團錦簇的圖樣。

  然而正是這點不同。飛翔的男人並沒有佯裝出輕而易舉的神態;看得出來,他們是付出極大的努力才讓自己停留在空中。傑克霎時間明白,他們的舉動其實痛苦萬分,就像練習某些健身體操——例如抬腿或半身仰卧起坐——所必須承受的痛苦。沒有痛苦,哪來收獲!要是有人膽敢抱怨,教練鐵定這麼大喊。

  傑克又回憶起另一件往事。母親有位叫作米爾娜的朋友,米爾娜是名芭蕾舞者,也是某個舞蹈團的成員,傑克看過幾次她的表演——媽媽總是逼著他一起去,然而那些表演多半十分無聊,跟上教堂或看電視上的「日出教程」④ 一樣無趣。

  那一次,母親帶他去維爾什爾大道上舞蹈團工作室的頂樓看米爾娜練習,傑克從來沒看過她練習……從來不曾如此貼近觀賞。舞台上的芭蕾舞者,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地用腳尖滑行跳步,然而在五英呎内的近距離看見練習的情景,不但令傑克印象深刻,甚至感到有些可怕。練習室中,炫目的陽光穿透落地玻璃,沒有音樂——只有指導員有節奏地拍掌、厲聲吼叫與尖刻的批評。沒有讚美,只有批評。汗水猶如大雨傾盆,淋濕了舞者的臉頰與緊身衣。偌大高聳的練習室爲汗臭填滿。油亮的肌肉在精力耗盡的邊緣抽搐顫抖;皮膚下的肌腱抽緊,猶如包覆在塑膠膜裡的電纜:額頭與頸部的靜脈浮凸跳動。除了指導員的拍掌和毒辣的咆哮以外,練習室裡只有舞者的腳尖噔噔作響的聲音,與他們從一頭跳到另一頭的痛苦喘息。驀然間傑克有種感覺,這群舞者不只是掙口飯吃,他們簡直就在摧殘自己。這段記憶中,最鮮明的部分莫過於他們的表情——那些精疲力竭的專注、那所有的痛苦……然而,超越那些痛苦之上的(或至少是繞著痛苦周圍打轉),傑克看見的是不容置疑的喜悅。這使傑克大感震驚,因爲這種矛盾對他而言簡直無從理解。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會甘願臣服於這種無與倫比的煎熬?

  他沉吟著,認爲自己此刻看見的正是同樣的痛苦。他們真的是長了翅膀的人,就像許久以前的漫畫《閃電俠》中的鳥人,抑或者更接近希臘神話中,代達羅斯與其子伊卡洛斯的故事,背著自己做的翅膀翺翔天際?傑克覺得答案似乎沒有那麼重要……至少他無所謂。

  喜悅。

  這些人過著謎樣的生活;他們的人生就是個謎。

  而喜悅支撐著他們活下去。

  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是喜悅撐起他們飛向天空,無論他們是否天生就有翅膀,或只是將自製的翅膀用扣子或螺絲鎖在身上。因爲即便與高塔相隔遙遠,但他所見的,正是那天在舞蹈團練習室裡目睹的同一種努力。他們恣意揮霍精力,只爲了成就一種短暫的輝煌,一種暫時違反自然法則的叛逆。他們的付出之深難以計算,求得的報償竟只是短短的瞬間,這何嘗不是一種心酸,然而那群人甘願爲此前仆後繼,又何嘗不是一種美好。

  全是遊戲一場,突然間,傑克如此認定。說不定連遊戲都稱不上——也許那只是一種遊戲前的練習,就像舞蹈團練習室中一切的疲憊與汗水,不過是場練習。爲了一齣也許沒有太多觀衆會在意、可能很快就不再演出的劇碼而殷勤練習。

  爲了喜悅,傑克再度這麼想道。他佇立著,仰著臉龐遙望遠方飛翔的人們,微風撥動著他額前的頭髮。他的純真歲月即將告終(倘若遭人逼問,就連傑克自己亦會不情願地承認,他轉眼就要抵達童年的終點——期望一個在外頭闖蕩了那麼久、歷經磨難、曾經有過奧特萊鎮那種遭遇的男孩繼續保持原有的純樸無邪,畢竟是強人所難),然而,在他凝視蒼穹的時刻,傑克恍然徜徉在天真爛漫的情懷中,恰似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⑤ 所描繪的年輕漁人,在轉瞬的靈啓間,觸目所及,一切盡是彩虹、彩虹、彩虹。

  喜悅——該死,但那真是個振奮人心的可愛字眼。

  從一切揭開序幕迄今——而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已經過了多久——傑克總算感到好過一點了,他再度在西方路上邁開步伐,他的步履輕盈,臉上洋溢著光燦傻氣的微笑。偶爾,他會轉頭回顧,目光掠過肩膀,幾乎覺得那幕景象逐漸在眼前放大。直到高塔消失在他視線範圍外,喜悅的感覺仍繼續存在,宛如他心中的一道彩虹。

07

  日暮緩緩西垂,傑克方才領悟,自己其實是在拖延返回另一個世界——美國國土——的時間,不單因爲難以下嚥的魔汁,還因爲他對魔域的眷戀。

  草原上出現一條小溪(溪邊開始出現稀疏的樹叢——波浪狀枝葉與古怪的齊平樹頂,有些類似桉樹),溪水朝右拐彎,傍著西方路向前流。右手邊更遠的前方,溪流擴張成一片遼闊的湖面。湖面如此廣大,一小時前,傑克還以爲那是一塊顔色較深的天空,原來那不是天空,而是一座湖。好大的湖,他想著,兀自對這則雙關語⑥ 會心一笑。他猜想,在美國的相對位置,那裡就是安大略湖吧。

  他感覺很好。他往正確的方向前進了——也許稍微偏北,不過他確信再不久西方路就會轉向。早先那近乎癡狂的喜悅——即他所謂的神清氣爽——已變成一種舒適的恬靜,如同魔域的空氣般清澈。唯有一個微小的污點在他平和的心中擾動,是那段記憶。

  (六歲,六歲,傑克六歲的時候)

  那段關於傑瑞‧布雷索的記憶。記憶爲何要這樣折磨他,賣力地翻起陳年舊帳?

  不——不止是那段舊事……而是兩段過往回憶。先是我和理查德偷聽到芬妮太太在電話中告訴妹妹,說她聽見斯洛特先生講電話的内容,他說高壓電將傑瑞燒焦了,熔化的眼鏡焦著在他的鼻子上……然後是在沙發背後玩耍那次,我不是故意要偷聽,但我聽見爸爸說:「凡事都有它的後果,有時候那些後果可能不是我們樂見的。」當你的下場是熔化的眼鏡糊成一片,黏在鼻樑上,我相信這便稱得上某種我們不樂見的後果,是吧?……

  傑克停下腳步。全身僵硬。

  你想表達什麼?

  你很清楚我要表達什麼,傑克。那天你父親出門去了——他和摩根都是。他們來了這裡。去了哪裡?這裡?我認爲,那天他們都在魔域裡,就在和他們加州那棟辦公大樓相應的位置。而且他們做了某件事,或者,他們其中一人做了某件事。有可能是件大事,也可能是件比丢顆石頭還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那個舉動……無形中在另一個世界激發了某種效應,結果害死了傑瑞‧布雷索。

  傑克打了個寒顫。這就對了。傑克總算明白,爲什麼他的腦袋要繞了那麼遠的路,才讓這些記憶蹦出來——玩具計程車、男人交談的沉鬱聲響、德克斯特‧戈登吹奏的薩克斯風樂曲。他的大腦不願吐露這些過往。都是因爲……

  (是誰在操控那些變化啊?爸爸)

  都是因爲,當他來到這裡,相對地就會在另一個世界造成某些傷害。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不,應該不至於。他最近沒有暗殺任何國王,年輕的或老的都沒有。可是要做到什麼程度,才會造成足以讓傑瑞‧布雷索送命的效應?摩根叔叔射殺了傑瑞的分身嗎(如果他有分身的話)?

  他嘗試將電力的概念推銷給某個魔域的大人物?或者只是某個不起眼的小動作……連在市集裡買塊烤肉麵包都比不上的小動作?是誰造成這些改變?是什麼操弄了這種變遷?一場水災、一把大火。

  一時間傑克覺得唇乾舌燥,恍如鹽粒。他踏過草地,走向路旁的小溪,雙膝著地,舀了一捧水。他的手忽然變得僵硬。潺潺溪水已經染上夕照的色澤……轉瞬間,整條溪水變得殷紅,看來像是鮮血之河,而非平凡的路旁小溪。跟著又轉變成黑色,再不久又變得透明,傑克看到——

  一群頭戴黑色羽飾、口沫飛濺的黑馬拉著摩根的座車,在西方路上奔騰而過,傑克不禁發出一聲細小的哀號。車夫的駕座高高在上,抽打馬匹的皮鞭從不停歇,只不過執鞭的手不是一隻手,而是野獸的獸掌。驚駭之中,傑克幾近昏厥,因爲他看見駕車的人正是埃爾羅伊。驅趕著那輛夢魘般的馬車,埃爾羅伊猙獰的笑臉露出滿口致命的毒牙,彷彿已等不及要逮住傑克‧索亞,然後撕裂他的肚皮,將五臟六腑全挖出來。

  傑克跪在溪邊,雙眼瞠凸,倉皇的嘴角因恐懼而顫慄不已。他看見這駭人景象的最後一幕,並非什麼了不起的大場面,但對傑克來說,卻是最恐怖的光景:拉車的馬匹眼珠正在發光,因爲它們盛滿了光線——它們反映出夕陽的光芒。

  這透露了一個訊息:摩根的馬車跟他同在西方路上,往西前進……它在追趕他。

  就算有必要,傑克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站起來,他手腳並用,狼狽地慢慢爬回西方路。他攤平在泥地上,斯皮迪交給他的魔汁、市集小販送他的鏡子壓在他的肚皮上。他側過頭,右臉與耳朵緊貼著西方路的地面。

  他感覺得到,又硬又乾的路面傳來規律的顫動。目前仍有一段距離……不過越來越接近了。

  埃爾羅伊高坐在駕車座上……而摩根就在車内。是摩根‧斯洛特?還是奧列斯的摩根?不重要了。他們兩個都一樣。

  震動的地面彷彿有催眠效果,傑克經過一番掙扎才勉強站起來。他從衣袋中掏出酒瓶——無論在魔域或在美國,它的形體都不會改變——摳出塞在瓶口的水草團,不在意有多少碎屑落入所剩不多的魔汁——如今只剩幾英吋深了。他緊張地望向左邊,彷彿期待那輛黑色馬車會出現在地平線上,而盛滿夕照的馬眼,燈籠般散放出詭譎的光芒。當然,他什麼也沒看見。他早已注意到,魔域中的地平線距離比較近,而聲音可以傳得更遠。摩根的馬車應該還在十英哩,甚至二十英哩外的東邊。

  還是讓他發現我了,傑克想著,舉起酒瓶就要喝下,腦袋中卻冒出一句細小的叫喊:嘿,等一下!等一下!笨蛋,你想害死自己呀?這一刻他的模樣肯定很傻氣,是不是?站在西方路正中央,就這樣「騰」進另一個世界,跳進某條大馬路中間,搞不好當街就被聯結車或聯合包裹公司的貨車從身上碾過去。

  傑克垂頭喪氣走到路邊,踩進草地,又多走了十或二十步,以確保安全。他深呼吸,吸入這地方甜美的空氣,緊抓住那沉靜的感受……那彩虹般的心境。

  好好記住這種感覺,他提醒自己。我或許會需要它……而且,我可能會很長一段時間後才能回到這裡。

  舉目環視,東方漸層滲入的夜色讓草原變得暗昧模糊。風勢陡振,涼意中清香依舊,傑克的頭髮翻飛——已經越來越長而且亂了——如同搖曳的野草。

  準備好了嗎,傑克?

  傑克合上雙眼,強迫自己面對魔汁的苦臭與入口後的反胃。

  「萬歲。」他喃喃自語,吞下魔汁。

  注釋:
  ①特百惠,美國販賣廚具、保鮮盒等家用品的大型企業。
  ②金髮美女樂隊,美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明克及新浪潮搖滾樂隊,文中提及的《狂喜》爲該樂隊曾登上暢銷排行榜的名曲之一,收錄於《汽車美國》專輯。
  ③埃斯特‧威廉斯(1921—),美國知名游泳選手與電影明星,曾經拍攝了許多以水中芭蕾爲場景的音樂劇。
  ④「日出教程」,一九五七至一九八二年間由美國CBS電視台與紐約大學合作的電視節目,將紐約大學的正式課程製作成電視節目,播送給支付課程費用的觀衆收看,因於東岸時間上午六點播出,故名之爲「日出教程」,是遠程教學或電視教學的先驅之一。
  ⑤伊麗莎白‧畢肖普(1911-1979),美國著名女性詩人與作家,曾於一九五六年獲普利茲詩歌獎,文中提及的漁人典出其詩作《魚》。
  ⑥A great lake,意指巨大的湖泊,美國人通常將境内的五大潮稱爲The Great Lakes.此處爲雙關語。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54

第十四章 巴迪‧帕金斯

01

  傑克嘔吐著醒來,紫水與唾液掛在嘴角,一旁是四線道高速公路,他的臉距離覆蓋路邊長坡的野草僅有幾英吋。他搖搖頭,虛弱地用膝蓋撐起身體,背頂著灰撲撲的陰沉天空。這個世界啊,這個世界,好臭。傑克往後爬,遠離草尖的嘔吐物,鑽入鼻孔的臭味改變了,卻沒有消失。汽油燃燒的廢棄物,還有其他諸多不知名的毒物一起懸浮在空氣中;就連空氣本身也散發出疲憊枯竭的臭味——就連高速公路上喧囂的噪音都在鞭笞這將死的空氣。路標背面好似一幅巨型電視螢幕,在傑克頭頂俯瞰著他。傑克拖著身子站起來。公路對面粼粼水光波動,傑克看見一片沒有盡頭的灰色水面,顔色只比天空淺一點。水面反射出某種具有毒性的冷光,並飄散出金屬銼屑的味道與疲困的氣息。這是安大略湖吧,至於前方的小市鎮大概是奧爾科特或肯德爾。他偏離原本該走的路徑了——可能損失了一百英哩左右的路程,還有四天半的時間。傑克走向路標下方,祈禱情況不會更糟。他抬頭讀完路標上的黑宇,驚訝地張大嘴。

  安哥拉。安哥拉?這是什麼地方?惡劣的空氣已變得比較容易忍受,他穿過騰騰煙霧,檢視這座小城。

  他重要的旅行伴侶《蘭德‧麥克納利地圖集》告訴他,公路另一邊的那片水色其實是伊利湖——他的行程不但沒有折損,還超前了。

  說穿了,一等到他確認自己的安全——意思是,等確定摩根的馬車已經駛離他原來所在的位置後——他再「騰」回魔域裡,終究是個比較聰明的辦法。然而在他這麼做之前,甚至在這個主意浮現之前,他的腳步已經移向那個煙霧蒸騰的安哥拉小鎮,他想看看這一回,傑克‧索亞是不是對這個世界造成了某些效應。一名年僅十二歲的男孩走下斜坡,他的身材比同齡男孩高大,穿著牛仔褲和格紋襯衫,邋遢的模樣顯示出乏人照料,而憂愁的面容像是短時間内裝載了太多煩惱。

  走到一半,傑克發現,英文又成爲他思考的語言了。

02

  許多日子以後,更靠近西岸的遠方,有個名叫巴迪‧帕金斯的男人,剛駛離俄亥俄州劍橋鎮,就在40號國道上遇到一個搭便車的小男孩。這名自稱路易斯‧費朗的男孩滿面愁容,彷彿這些憂愁就要這麼一生一世融入他的五官。打起精神,孩子,就算不爲任何人,也要爲了你自己;巴迪很想這麼告訴那孩子。照男孩的說法,他實在遭遇了不少慘事。父親過世、母親生病,自己則要被送去鹿眼湖投靠某個教書的阿姨……路易斯‧費朗的處境也夠淒涼了。他的樣子就像打從上個聖誕節以來,就沒再見過五塊錢以上的現金。然而……巴迪隱約感到,這個姓費朗的孩子所說的故事,似乎有某些捏造成分。

  首先,這孩子身上散發的是農場的氣味,而非城市。巴迪‧帕金斯和他的兄弟們在哥倫布市往東南大約三十英哩左右的阿曼達鎮近郊經營一個三百英畝的農場,所以他肯定自己的判斷不會出錯。這孩子身上有劍橋鎮的味道,而劍橋鎮是個鄉下地方。巴迪從小就在農場和穀倉裡長大,肥料、成長中的玉米或豌豆莖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氣味。如今,坐在他身邊的男孩那身襤褸衣裳上全都沾了巴迪熟悉的那些氣味。

  再來是他那身衣服。巴迪推測,費朗太太想必病得不輕,否則她不會讓路易斯穿著那條褲子出門——那條牛仔褲早已破爛不堪,褲管全是乾掉變硬的泥巴,褲腳踩成一圈黃褐色污漬。還有那雙鞋!路易斯的運動鞋看起來隨時會從腳上脫落,鞋帶糾結成一團,兩隻鞋面的布料全都磨破了好幾個大洞。

  「所以說,他們把你爸的車拖走了,是嗎,路易斯?」巴迪問道。

  「對啊,就像我剛才說的——那些沒用的懦夫半夜跑來,就這麼把它從車庫裡偷走了。我覺得他們沒有權力這麼做。他們不該把車子從工作得要死要活、而且打算一有能力就趕緊付清貸款的人身邊搶走。他們不可以這樣,你也這麼認爲吧,是不是?」

  男孩將因日曬而變得黝黑的真摯臉孔轉向他,臉上的表情彷彿這是個自從特赦尼克森總統或豬玀灣事件以來最嚴肅的問題。面對任何渾身散發農場工作氣味的男孩,而他提出的意見基本上不帶惡意時——巴迪直覺地想要乾脆贊同他的說法。

  「我想凡事總有一體兩面。」巴迪‧帕金斯回答得有些尷尬。男孩目光一閃,轉過頭重新望著前方。巴迪爲此又緊張起來,看著男孩臉上凝結的愁雲慘霧,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沒有順著路易斯‧費朗的意思附和一下。

  「你說你阿姨在鹿眼湖的小學教書?」巴迪希望至少能說些讓這悲傷的孩子開心點的事,帶他往前看,而不是往後看。

  「是的,先生。她是小學老師,叫海倫‧沃恩。」他的神情並未改變。

  然而巴迪又聽見了——他倒不敢拿自己跟亨利‧希金斯① 之類的語言學教授相提並論,但他絕對敢打包票,路易斯‧費朗說話的方式絲毫不像個在俄亥俄州長大的孩子。他的口音完全不對,每個音節接得太緊,抑揚頓挫的轉調也都不同。壓根不像俄亥俄人,更別提什麼俄亥俄農家的口音了。那是外地人的口音。

  或許有其他原因,讓個在俄亥俄州劍橋鎮長大的孩子學會這樣的說話方式?無論出於什麼莫名其妙的理由?巴迪覺得應該是這樣。

  就另一方面來看,路易斯‧費朗左手肘緊緊夾著、從未鬆開的那份報紙,似乎又證實了巴迪最深、最負面的憂慮:他身邊這個飄散出農場芳香的同伴,其實是個離家出走的孩子,他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巴迪盡可能不著痕跡,只稍微偏過頭偷看,發現報紙是《安哥拉論壇報》。非洲有個叫安哥拉的地方,那是許多一心想賺大錢的英國人趨之若騖之地;不過,紐約州也有個叫安哥拉的小鎮,就在伊利湖旁邊。他不久前才在報上看過那地方的照片,雖然記不清楚是爲什麼。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路易斯。」他清清喉嚨。

  「什麼事?」傑克問。

  「一個來自40號國道旁邊純樸小鎮的孩子,爲什麼手上會拿著紐約州安哥拉鎮的報紙?那地方非常遠。我只是好奇而已,孩子。」

  男孩低頭瞅了被壓得扁兮兮的報紙一眼,接著將它夾得更緊一些,好像生怕它會逃走。

  「啊,」他說,「我撿到的。」

  「哦,這樣啊。」巴迪說。

  「是的,先生。我出門的時候在汽車站的長凳上撿到的。」

  「你今天早上去了汽車站?」

  「我先去了汽車站,後來才改變主意決定搭便車。帕金斯先生,如果你願意讓我在曾斯維爾的交流道下車,我就只剩一小段車程了,搞不好晚餐前就能到我阿姨家。」

  「有可能。」巴迪說完,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中,駛過接下來的幾英哩路。最後他再也按捺不住,筆直看著前方,非常小聲地問:「孩子,你是離家出走了嗎?」

  路易斯‧費朗竟回他一個微笑,巴迪詫異不已——那既非傻笑也非僞裝,是個紮紮實實的微笑,彷彿質疑他離家出走實在是個古怪的想法,令他發笑。這時的巴迪已將臉轉向側面,而路易斯瞥了巴迪一眼,兩人視線相接。

  經過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管它過了幾秒鐘,總之巴迪‧帕金斯察覺,這個坐在他身邊、全身髒兮兮的小男孩非常美麗。他原以爲,他不會拿這個字眼形容任何超過九個月大的男性,然而在髒污襤褸的外表下,路易斯‧費朗著實是個美麗的孩子。路易斯的幽默感暫時扼殺了臉上的憂愁,而從他内在散發出來、照耀在巴迪‧帕金斯——一個五十二歲的男人,家裡有三個正值青春期的兒子——身上的光芒,源自他坦蕩純潔的善良,唯獨某種異乎尋常的經歷,讓這道光芒蒙上了細微斑影。年僅十二歲的路易斯‧費朗,孤苦伶仃,在人生的旅程上,似乎已走得比巴迪‧帕金斯更遠,見識過更廣大的世界,而正是這點,令巴迪感受到他的美麗。

  「不,我不是離家出走,帕金斯先生。」男孩回答他。

  接著他一眨眼,閃耀的眼眸再次收斂起來,失去光澤。男孩沉入座位,靠在椅背上,他抬起一條腿,膝蓋抵住儀表板,然後將報紙往上移,夾在腋下。

  「嗯,我也沒這麼想。」巴迪‧帕金斯連忙收回視線,改看著前方路況。他心中好像放下一塊石頭,雖然他自己也說不上爲什麼。

  「我也不認爲你是那樣的孩子,路易斯。不過,你有點特別。」

  男孩不置一詞。

  「在農場上工作過,是嗎?」

  路易斯的目光投向巴迪,一臉詫異。

  「是啊,先前三天都在農場上幹活,每小時兩塊錢。」

  而且你媽媽在送你去找她妹妹之前,也捨不得從病床上爬起來,替你洗洗衣服,是不是?巴迪心裡這麼想,說出口的卻是:「路易斯,我希望你能考慮跟我一起回家。我不是說你離家出走或什麼的,但如果你真的來自劍橋鎮附近任何一個地方,我保證把這輛破車吞下去,連輪胎都吃得一乾二淨。我自己也有三個孩子,全是男孩,最小的比利只比你大三歲。我們家可特別清楚怎麼應付男孩子呢。你愛待多久就待多久,不過那得看你願意回答多少問題了。因爲至少從我們第一次共進晚餐後,我就會開始不停追問。」

  他伸手搓了搓自己的灰色平頭,望向副駕駛座。路易斯‧費朗這時看來又像個普通男孩,而非意外的天啓。

  「我們全家人都會歡迎你,孩子。」

  男孩帶著笑容回答:「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帕金斯先生。可惜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得去找阿姨,她在……」

  「鹿眼湖。」巴迪替他說完。男孩吞了吞口水,再度轉頭注視前方。

  「我會幫你,如果你願意的話。」巴迪又說一次。

  路易斯拍拍他壯碩黝黑的手臂。

  「你肯讓我搭便車,就已經幫我很大的忙了,真的。」

  又沉默地過了十分鐘後,巴迪看著路易斯孤單的身影,獨自走下曾斯維爾交流道。假如他把一個髒兮兮的陌生男孩帶回家養,埃米八成會氣得猛敲他腦袋,但要是她跟他說過話,埃米說不定會把媽媽傳給她的上好杯碟都搬出來招待他。巴迪‧帕金斯並不相信真有個叫海倫‧沃恩的女人住在鹿眼湖,神秘男孩路易斯‧費朗是不是真有個母親,他也不十分有把握——這男孩看起來孑然一身,背負著重大使命獨自闖蕩。巴迪望著他的背影,直到購物中心招牌巨大的黃色和紫色色塊漸漸將他吞沒。

  有一瞬間,他曾考慮乾脆跳下車,追上那孩子,試著把他帶回來……下一刻他卻回想起一個混亂擁擠、塵煙彌漫的晚間新聞畫面。紐約州的安哥拉鎮。那裡發生了一起微不足道的事件,小到不曾二度出現在報紙上,屬於那種看過即丢、轉眼就被抛進歷史洪流的小型災難新聞。巴迪殘存的記憶只是個簡短片段,說不定還有錯漏之處。那畫面中,地面裂開一個彷彿直通地獄的大洞,粗壯的鋼樑突出,四處都是倒塌的樑柱,鋪蓋在被壓扁的汽車上。巴迪‧帕金斯往交流道又看了一眼,男孩已不在路上,他踩下油門,駛向夕陽。

03

  巴迪‧帕金斯的記憶比自己以爲的要準確。謎樣的男孩路易斯‧費朗謹慎恐懼地將之夾在腋下、保護著的那份過期一個月的《安哥拉論壇報》,假如巴迪有機會看上一眼,他會在頭版讀到這樣的標題:

  駭人地震造成五人喪生

  本報記者約瑟夫‧賈根報導

  預計還有六個月完工、將成爲安哥拉鎮上最高、最豪華的高級公寓建築計劃「雨翼大廈」,昨日悲劇性地被迫中止,因爲一場史無前例的地震導致建築物意外崩塌,將數名建築工人掩埋在斷垣瓦礫下。目前已從化爲廢墟的公寓殘骸中挖掘出五具屍體,另外仍有兩名工人行蹤不明,估計已經落難。七名罹難者全是斯派澤建築公司的工人,意外發生時,他們正位於建築物最頂端的兩層樓進行線路裝配與焊接作業。

  發生於昨日的意外乃是安哥拉史上首次地震事件。經本報記者電話聯繫,今日紐約大學地質系教授亞明‧範‧佩特將這次致命地震形容爲「泡沫式地震」。紐約州安全委員會委員表示,他們將帶領研究團隊,持續勘驗地震現場……

  死者名單如下:

  羅伯特‧海德,二十三歲;

  托馬斯‧席柯,三十四歲;

  傑洛米‧懷德,四十八歲;

  邁克‧海根,二十九歲;

  以及布魯斯‧戴維,三十九歲。

  還有兩名失蹤人口,分別

  是五十四歲的阿諾德‧舒爾坎和四十三歲的西奧多‧拉穆森。

  傑克無須再翻閱報紙頭版,也能將這些名字倒背如流。

  紐約州安哥拉鎮史上頭一次發生地震,事發當天,正是傑克從西方路「騰」回,降落在工地旁邊的日子。

  在傑克‧索亞心中,有一部分希望自己能和仁慈的巴迪‧帕金斯先生回家,和他們一家人圍著廚房餐桌共進晚餐——燉牛肉與厚厚的蘋果派——然後在帕金斯家的客房裡,舒服地窩進床上,將手織毛毯拉到頭頂。然後除了吃飯時間外,動也不動,徹底休息個四、五天。

  偏偏腦海中有個阻撓他的畫面:未經打磨的松木餐桌上,奶酪碎屑堆積如山,餐桌另一頭,護牆板上有個巨大的老鼠洞,穿著牛仔褲的帕金斯家三兄弟走出來,背後拖著細長的尾巴。

  造成諸如傑瑞‧布雷索之死一類改變的是誰,爸爸?海德、席柯、懷德、海根、戴維;還有舒爾坎和拉穆森,全都走了。是不是就像害死傑瑞那樣?傑克知道這變化是誰一手促成的。

04

  當他繞過最後一個彎道走下交流道時,飄浮在傑克前方的巨型看板,從視線齊肩的一側轉移到另一側。看板是黃紫對比色調,上面標明「鹿眼購物中心」字樣,走到這裡,傑克才看清楚,這招牌豎立在購物中心的停車場内,架在一個黃色柱子的三腳架上。購物中心是由許多土黃色大樓複合成的未來主義式建築,從外觀看來似乎沒有窗戶——再走近些,傑克才明白,購物中心是有屋頂的,各自獨立的建築物只是錯覺。他將手放進口袋,握緊一捲二十三張一元紙鈔疊成的鈔票,那是他身上的全部財産。

  早秋微涼的午後斜陽下,傑克快步穿越街道,跑向購物中心的停車場。

  若不是因爲跟巴迪,帕金斯談過話,傑克極有可能還留在40號國道上,想辦法搭便車再走五十英哩——他希望能在這兩三天内抵達伊利諾州,見到理查德‧斯洛特。是這份渴望與朋友相見的心情,讓他在過去幾天撐過在艾伯特‧派拉蒙先生農場上繁重的工作:想像著斯普林菲爾德市的塞耶中學裡,理查德‧斯洛特戴著眼鏡、正經八百坐在宿舍房間裡的模樣,就跟派拉蒙太太慷慨豐盛的餐點一樣,爲傑克增添了不少元氣。

  傑克渴望與理查德見面,越快越好,然而巴迪‧帕金斯邀他回家的舉動,無形中似乎鬆懈了他的意志。他無法再爬上另一輛車,然後搬出那套身家故事,從頭到尾再演一遍(不管怎麼說,傑克提醒自己,這套劇情似乎也漸漸失去說服力了)。購物中心提供了一個絕佳機會,讓他能暫時抽離一兩個小時,如果裡頭碰巧有電影院就更完美了———此時此刻的傑克,也會心甘情願坐下來,觀賞最無趣、最狗血的愛情文藝片。

  看電影之前(如果他夠幸運,真能找到電影院的話),他還能先去處理兩件至少拖延了一星期的事。傑克注意到巴迪‧帕金斯打量他破爛球鞋的眼神。這雙鞋不僅幾乎解體,連原本柔軟而有彈性的鞋底,現在都變得異常堅硬,像水泥地似的。在那些他必須走上一整天路的日子裡——或是當他得站著工作一整天時——他的腳就會痛得像被火灼傷一樣。

  另一件事,是打電話給媽媽。這讓他充滿了恐懼與罪惡感,因此他幾乎不敢讓自己想起這件事。一旦聽到媽媽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倘若她聽起來很虛弱——聽起來真的病得很重,那該如何是好?如果莉莉氣若遊絲地哀求他回新罕布夏,他真能毫不動搖地繼續前進嗎?因此他連對自己都不敢承認,他也許等一下會打電話給媽媽。頃刻間他腦中出現一個清晰的畫面,他看到一長排公共電話,上面裝著類似美容院蒸發機的半球形塑膠罩,他驚跳開來——活像怪獸埃爾羅伊或其他魔域來的妖怪,將手從話筒裡探出來,企圖一把掐住他的喉嚨。

  就在這時,一輛速霸陸囂張地開進購物中心正門附近的停車格,後座蹦蹦跳跳走下三個女孩,年紀看來只比傑克大一兩歲。她們先是像群模特兒,造作地擺出開心與驚奇的姿態,然後才恢復平常人走路的樣子。三個女孩漠不關心地瞟了傑克一眼,接著搔首弄姿地將頭髮甩到背後。這三個十年級的小公主都有修長美腿,穿著緊身牛仔褲,她們大笑時會以手掩口,彷彿連笑聲本身都很可笑。傑克放慢腳步,慢得猶如夢遊者的漫步。其中一個小公主偷瞄傑克,接著對著身旁的棕髮女孩竊竊私語。

  我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傑克暗自沉吟,我和她們那些人再也不一樣了。體認到這點,令傑克倍感孤寂。

  駕駛座走下一個強壯的金髮男孩,他穿著藍色無袖羽絨背心,裝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樣,好讓女孩自動圍向他。這男孩一定是高年級生,就算不是,最起碼也會是足球隊後衛。他瞥了傑克一眼,接著像在評判什麼似的對購物中心的外觀四下打量一番。

  「蒂米?」棕髮女孩對他使使眼色。

  「我知道,我知道,」男孩回道,「我還在想是什麼臭得跟狗屎一樣呢。」他高高在上地對女孩們賜以笑容。棕髮女孩皮笑肉不笑地望了傑克一眼,然後跟著朋友們跨越停車場。三名少女追隨著蒂米趾高氣揚的步伐,穿過玻璃門,進入購物中心。

  傑克等到蒂米在嬪妃簇擁下鑽進購物中心深處,隔著玻璃門看見他們的身影變得如同小狗,才踏入購物中心的自動門感應區。

  空調的冷空氣迎面襲來。

  中庭有座大水池,四周圍繞著長凳,噴泉水珠從兩層樓的高處滴嗒落下。兩層樓的開放式店鋪以噴泉爲中心環伺而立。天花板灑下類似青銅色的古怪燈光與枯燥無味的背景音樂。從自動門在傑克背後關上,就一直刺激著他的爆米花香味,來自一樓噴泉左方沃頓連鎖書店前的爆米花機,爆米花機漆成消防車似的顔色。傑克一眼便看清楚,鹿眼購物中心裡沒有電影院。蒂米和他的長腿公主們在購物中心另一頭,正乘著自動扶梯往上移,傑克推測,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扶梯頂端一家叫「船長餐桌」的速食餐廳。傑克再次將手伸進口袋,摸了摸那捲鈔票。斯皮迪給他的吉他撥片與費朗隊長的銀幣及一些零錢混在一起,靜靜躺在口袋最深處。

  傑克所在之處,有家「薯片先生」餅乾店與一間酒鋪,酒鋪正在促銷海朗沃克牌波旁威士忌和英格努牌夏布利酒。酒鋪與餅乾店中間夾著「飛瓦鞋店」,傑克的目光被長展示台上的慢跑鞋吸引,於是朝鞋店走去。收銀機旁的店員身子往前傾,盯著傑克挑鞋,顯然懷疑他會偷東西。展示桌上的鞋子沒有傑克認得的品牌。那上面既沒有耐吉也沒有彪馬——全是些叫「速跑」、「牛眼」或「疾風」的牌子,每雙鞋都將左右兩腳的鞋帶綁在一起。這些都只是休閒鞋,不是真正的慢跑鞋。不過能穿就好了,傑克心想。

  他買下店裡合他尺寸最便宜的鞋子。藍色的帆布鞋,兩側有紅色閃電圖案。找遍鞋身上下看不到任何品牌字樣。跟展示台上大多數鞋子比起來,它毫不起眼。傑克告訴店員不需要袋子,然後掏出六張軟趴趴的一元舊鈔,到櫃台付了錢。

  傑克坐在噴泉前的長椅上,連鞋帶都懶得解開,就用腳踢掉那雙殘破不堪的耐吉。穿上新鞋的那一刻,他的雙腳不由得發出感激的歎息。傑克走到一旁,將舊鞋丢進一個大垃圾桶。垃圾桶上印著白色大字:請勿亂丢垃圾,下面還有一排小字:地球是我們唯一的家。

  接著傑克在購物中心長廊上漫無目標地四處走動,尋找公共電話。他在爆米花攤付了五十美分,店員交給他一個一夸脫脫的紙杯,剛爆好的爆米花在杯裡閃爍著油光。爆米花店員是個中年男人,頭戴圓頂禮帽,留八字鬍,手臂上戴著袖套,他含糊地比了比最近的電梯,告訴傑克,公共電話就在樓上,「三一美味」轉角附近。

  傑克一邊把爆米花送進嘴裡,一面乘自動扶梯上樓,他前面站著兩個穿褲裝的女人,一個大約二十來歲,另一個年紀較長,她的臀部臃腫,胖到幾乎塞住扶梯走道。

  假設傑克就在鹿眼購物中心裡面,或是在附近一兩英哩的地方「騰」走,購物中心會因此天搖地動,抖落磚瓦、天花板碎片、照明設備和背景音樂喇叭,然後砸在每個碰巧正在購物中心裡的倒楣鬼頭上嗎?那幾個長腿公主和傲慢的蒂米的下場會是一攤攤破碎的顱骨、散落的四肢與胸膛壓成的肉泥嗎?扶梯即將滑向盡頭的前一秒,傑克幾乎能看見大塊灰泥與鋼樑如陣雨落下,聽見樓面夾層崩裂的恐怖巨響以及慘叫聲——其實聽不見,卻仍銘刻在空氣中。

  安哥拉。雨翼大廈。

  傑克覺得手心出汗發癢,於是在牛仔褲上抹了抹。

  「三一美味」店面在傑克左手邊,發散著冰冷的白光,他往那方向走去,發現店的另一側有條彎曲的長廊,長廊的牆面與地板都貼著咖啡色瓷磚。拐過彎道,傑克來到這個夾層樓面沒人看得到他的地方,這裡有三部公共電話,電話上方還真的掛著半球形透明塑膠罩。公共電話對面有兩扇門,分別標示著男廁和女廁。

  傑克走向中間那部公共電話,先按下「零」,接著撥了區域號碼以及阿蘭布拉飯店的電話。

  「要轉到哪裡?」接線員問。傑克回答:「我要打一個對方付費電話給四零七、四零八號房的索亞太太。我叫傑克。」然後飯店總機接了電話,傑克胸口一緊,等待她將電話轉入套房。電話響了一聲、兩聲、三聲。

  終於聽見母親的聲音:「天哪,寶貝,我好高興聽見你的聲音!做媽的看不到孩子在身邊,對我這年紀的人還真難受。沒你在旁邊囉嗦我該怎麼對待服務生的時候,我還真有點想念你呢。」

  「對大部分服務生來說,你只是標準太高了,沒什麼。」傑克說著,覺得自己差點就要因爲放心而哭出來。

  「一切都好嗎,傑克?跟我說實話。」

  「我很好,真的。」他回答,「真的很好。我只是想確定你……你的情況。」

  電話傳出微弱的雜音,刺耳的靜電聲沙沙作響,宛如狂風捲動沙灘。

  「我沒事。」莉莉說,「我好極了。我沒惡化,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我倒想問問你現在人在哪裡。」

  傑克停頓片刻,靜電雜音兀自嘶嘶作響。

  「我在俄亥俄州。很快就能見到理查德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傑克?」

  「還不知道。我也希望能回去。」

  「你不知道,哼,我敢發誓,孩子,要不是你爸替你取了那蠢外號——當初你要是早十分鐘或晚十分鐘問我……」

  一陣靜電干擾壓過她的話聲,傑克回想起在茶行時母親形容枯槁的模樣,一個衰老的女人。等雜音退去,他問:「你跟摩根叔叔沒問題嗎?他有沒有騷擾你?」

  「我臭罵他一頓,把他趕跑了。」她說。

  「他去了阿蘭布拉?他真的去找你了?他現在還在煩你嗎?」

  「你走了兩天後,他來過,讓我給轟走了,寶貝。別浪費時間擔心我了。」

  「那他說了要去哪裡嗎?」傑克問她,話聲剛落,尖銳的雜音就爆開來,彷彿要筆直鑽入傑克的腦袋。傑克苦著臉急忙將話筒從耳邊拉開。

  嚇人的雜音震耳欲聾,任何走進這條長廊的人都能聽見。

  「媽媽!」傑克大叫,盡力在耳朵能承受的範圍内靠近話筒。噪音越來越大,彷彿將找不到正確電台頻率的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強。

  下一刻,噪音唐突地消失了。傑克將聽筒貼緊耳朵,只聽到一片黑暗死寂。

  「餵,」他說,手指按了按話筒掛鈎,電話裡的靜默彷彿浮出現形,擠進他的耳朵。

  和雜音來得一樣唐突,彷彿是他按了掛鈎所致,電話又恢復正常的撥號音——在這一刻,撥號音宛如某種綠洲,象徵常態與理性。傑克右手焦急地探進口袋,翻找其他硬幣。

  搜索硬幣時,他另一手正笨拙地握著話筒,於是當撥號音像被吸進外太空般倏地消失時,傑克愕然呆立。

  摩根‧斯洛特的話語無比清晰,彷彿相識多年的摩根叔叔就站在隔壁的電話亭。

  「給我滾回家去,傑克。」解剖刀似的聲音劃破空氣,「快給我乖乖回家,省得我們親自動手把你揪回來。」

  「等等。」傑克的語氣像在哀求更多時間;事實上,他已經嚇得連自己在說什麼都搞不清楚。

  「我可沒那個耐性了,臭小子。如今你是個殺人兇手了。我說的對不對呀?你殺了人。所以我們不會再給你更多機會。你給我乖乖滾回新罕布夏的飯店去。立刻。要不然,我們也許就得把你塞進裝屍袋裡扛回去。」

  喀的一聲,電話掛斷了。他放開話筒。電話機竟東搖西擺往前一倒,從牆上脫落,錯綜複雜的電線暫時撐住電話機,沒多久,就重重砸在地上。

  傑克背後的公廁門砰一聲打開,有個人大叫:「真他媽該死!」

  傑克回頭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正瞪著公共電話,他理著短短的平頭,身穿白色圍裙和領結,顯然是某間商店的店員。

  「不是我弄的。」傑克說,「它自己壞掉的。」

  「真該死。」平頭店員作勢要跑,他先瞅了一眼傑克,然後摸了摸頭頂。

  傑克離開現場,向大廳移動。自動扶梯下到一半,他聽見平頭店員大叫:「奧拉福森先生!有人弄壞電話了!奧拉福森先生!」傑克慌忙開溜。

  戶外陽光刺眼,空氣出奇濕潤。傑克眼前一陣發白,緩步穿越人行道,在停車場上走了約莫半英哩,然後看見一輛黑白相間的警車開向購物中心。傑克改變方向,沿著紅磚道往下走。前方不遠有一家人,正忙著把一張草坪躺椅弄進購物中心的另一個入口。傑克放慢腳步,看著這一家六口,年紀小的孩子吵著要坐在長椅上,年紀大的想幫忙搬,做爸媽的夫妻倆一邊應付孩子的騷動,一邊將躺椅打斜,好不容易才總算將躺椅塞進門内,整個畫面就像硫磺島升起星條旗那張經典的新聞照片。這時警車散漫地在停車場上兜起了圈子。

  才走過剛剛那群亂哄哄的家人搬椅子的入口,傑克又看見一名年邁的黑人,他坐在一隻木箱上,腿上擺著一把吉他。傑克緩緩靠近,接著看見老人腳邊的鐵罐。髒兮兮的毛氈帽和太陽眼鏡遮住了老人的臉,他皺巴巴的牛仔夾克袖子看起來活像象鼻。

  傑克繞道而行,走向紅磚道邊緣,讓出老人所需的空間,並注意到他脖子上掛著一塊髒污的白色紙板,上面潦草地用大寫字母寫了些字。再多走幾步,他才將紙板上的字看仔細:

  天生失明
  願意爲您演奏任何歌曲
  上帝保佑您

  就在他幾乎走過那抱著破舊吉他的老人面前時,傑克聽見老人粗啞低沉的嗓音喃喃低語:「賓果。」

  注釋:
  ①亨利‧希金斯‧蕭伯納的音樂劇《賣花女》中的角色。一九六四年該劇改編成電影《窈窕淑女》,由奧黛麗‧赫本飾演語言粗俗的賣花女,雷克斯‧哈裡森則飾演改造賣花女口音、將她塑造成上流社會人物的語言學教授亨利‧希金斯。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55

第十五章 盲人之歌

01

  傑克猛然回頭,心臟差點跳出胸口。

  斯皮迪?

  老黑人伸手摸到鐵罐,將它舉起來搖一搖。幾枚銅板在罐中哐噹作響。

  是斯皮迪。藏在漆黑墨鏡背後的人,是斯皮迪。

  傑克十分肯定。但下一刻,他又感到同樣肯定,那個人不是斯皮迪。斯皮迪的肩膀沒那麼寬,胸膛也沒那麼厚。斯皮迪的肩膀曲線比較圓,有些垮,總是有點駝背的樣子,比較像密西西比‧約翰‧赫特① 而不是雷‧查爾斯② 。

  不過只要老人摘下眼鏡,傑克就能確定究竟是或不是。

  他大聲叫出斯皮迪的名字,老人卻突然彈起吉他,他皺紋滿佈的手指膚色很深,宛如細心上過油卻沒抛光的陳年胡桃木。他琴藝精湛,指尖優雅靈活地在吉他上來回移動,勾勒出陣陣旋律。又過了半晌,傑克認出那首樂曲。他在爸爸的唱片收藏裡聽過。那張唱片叫《今日的密西西比‧約翰‧赫特》。儘管老人沒有開口唱歌,傑克也很清楚這段歌詞:

  噢,親愛的朋友,告訴我,

  這難道不令人神傷?

  看著老友路易斯躺進墓地

  天使將他帶走……

  金髮足球隊員帶著他的公主們走出購物中心大門。每個公主手上都拿著一個甜筒冰淇淋,金髮健美少年則是兩手各拿一個熱狗。他們悠閒地朝傑克的方向走來。傑克呆若木雞,望著老人,甚至沒有留意到他們。他心中只想著一件事:這個人就是斯皮迪,他能讀出傑克的心思。否則,爲什麼當傑克想到密西西比‧約翰‧赫特,老人便開始彈起他的歌?而且那段旋律的歌詞中還包含了傑克的化名「路易斯」?

  健美少年改將熱狗全放在左手,接著全力用右手在傑克背上狠狠拍了一掌。傑克被打得咬到舌頭,彷彿被捕獸夾夾到。突如其來的劇痛令他痛苦不堪。

  「你們倆真是一對寶,發臭的垃圾。」他說。公主們在一旁笑得花枝亂顫。

  傑克往前踉蹌幾步,踢翻了老人的罐子,硬幣從罐中散落出來四處滾動。輕快的藍調樂曲戛然而止。

  這時健美少年和三個小公主早已頭也不回地走了。傑克怨恨地瞪著他們的背影,如今這種無能爲力的不平之氣已不再陌生。這就是所謂的孤立無援,年幼弱小得淪爲俎上魚肉,誰都能任意宰割——從狂人奧斯蒙,到嚴肅的路德派教徒艾伯特‧派拉蒙。在派拉蒙先生的觀念裡,一個工作日該有的樣子就是整整十二個小時待在綿綿不盡的十月雨中,鏗鏗鏘鏘犁過又硬又黏的田地,與午餐時間直挺挺地坐在他的國際收割機牌耕耘機裡,一面咀嚼洋蔥三明治,一面鑽研《聖經‧約伯記》。

  傑克並不急著「給他好看」,雖說他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認爲只要他想,就一定能辦到——他的體内已逐漸聚積起某種能量,彷彿充飽了電。有時他覺得別人也能感受到這股力量——只要從他們看著傑克的表情就能觀察出來。然而他並不想教訓他們,他只希望安靜不受打擾。他——

  盲眼老黑人在地上摸索散落的硬幣,粗短的手指宛如點字般溫順地在地磚上移動。他摸到一枚十分錢硬幣,於是重新將鐵罐擺正,將硬幣丢進去。叮!

  傑克隱隱約約聽見其中一位公主說:「爲什麼他們不把他趕走?他很噁心耶!」

  然後是更遙遠的回應:「對啊,真的很噁心!」

  傑克蹲下幫忙撿拾硬幣,放回鐵罐。蹲在地上,傑克嗅到老人身上的酸汗、黴味,還有某種類似玉米的淡淡甜味。打扮光鮮的購物中心人潮避開兩人,他們周圍清出了一塊空間。

  「托福,托福。」盲眼老人的語調無甚起伏。

  他的鼻息飄散出酸腐的辣肉醬昧。

  「托你的福,保佑你,上帝保佑你,托福。」

  他是斯皮迪。他又不是斯皮迪。

  最終促使傑克開口對他說話的原因——說來也不是太奇怪——是他想起所剩無幾的魔汁。只剩不到兩口了。在安哥拉事件發生後,傑克沒有把握自己是否還有勇氣進出魔域,但他拯救母親的心意已決,這就表示,他終究還是得去那裡。無論魔符是什麼東西,他總得進入魔域把它拿回來。

  「斯皮迪?」

  「保佑你,托你的福,上帝保佑你。我是不是聽見有個硬幣滾去那兒啦?」他指指某個方向。

  「斯皮迪!我是傑克啊!」

  「這裡沒有叫斯皮迪的人,孩子,沒有。」老人的手已經往他剛才指的方向摸了過去。他一手摸到一個五分硬幣,丢進鐵罐,另一隻手卻摸到一個碰巧經過的女人的鞋子。那女人打扮標致,被碰到的瞬間連忙抽腿退開,漂亮空洞的五官皺在一起,不悅地露出嫌惡的表情。

  傑克從水溝蓋上撿起最後一枚硬幣。那是一枚銀幣——上面鐫著馬車車輪與自由女神肖像。

  傑克的眼淚不禁滑落髒污的臉頰,他用顫抖的手臂抹去淚水。席柯、懷德、海根、戴維、海德,他爲了他們而哭,他爲了母親而哭,他還爲了勞拉‧德羅希安和那個死在路上、口袋全被翻開的車夫兒子而哭。然而最大的原因,仍是爲了自己而哭。他受夠流落街頭的生活了。假如你坐在凱迪拉克裡,那麼道路也許就是夢想之地,然而若你得靠著自己的大拇指,還有一套越說越乏力的身家故事四處搭便車,當隻任人宰割的小羊,那麼這條路就只是條充滿煎熬試煉的險途。傑克覺得自己早已身心俱疲……偏偏他不能哭著耍賴,要是他耍賴,癌症就會奪走母親的性命,而摩根叔叔會奪走他的小命。

  「我覺得我辦不到,斯皮迪,」他哽咽著說,「我快撐不下去了,老天。」

  這時老人不再摸索硬幣,轉而搜尋傑克的手。那些溫和而善解人意的手指碰到傑克的手臂,然後握住。傑克感覺到他每個指尖都長了硬邦邦的老繭。老人將傑克拉進懷裡,拉進他的酸汗與辣醬氣息中。傑克將臉頰貼在斯皮迪的胸膛。

  「唔,孩子,雖然我不認得什麼斯皮迪,不過我聽得出來,你很依賴他。你——」

  「我想我媽媽,斯皮迪。」傑克繼續哭,「而且斯洛特在追我。剛才公共電話裡的人是他,是他啊!而且這些都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安哥拉……那個雨翼大廈……有地震……五個人……是我,是我害的,斯皮迪,我害死那五個人,我「騰」回這個世界的時候,是我殺了他們,就像我爸跟摩根‧斯洛特那次害死傑瑞‧布雷索一樣!」

  全說出來了,他把最黑暗的部分全部攤開了。罪惡感是顆哽在喉嚨的石頭,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噎死他,此刻他涕淚滂沱,哭得不能自已——然而這回是因爲解放,而不是恐懼。他終於說出口了。他向盲眼老人告解了。他是個殺人犯。

  「哎呀。」老盲人歎了一聲。他的聲音聽來十分快活。他用細瘦但有力的手臂摟著傑克,輕輕搖晃。

  「你給自己身上攬了太多重擔。就是這樣。也許你該放開一點。」

  「是我害死他們的。」傑克低喃,「席柯、懷德、海根、戴維……」

  「嗯,要是你的朋友斯皮迪在這兒,」老黑人說,「管他是何方神聖,這世界那麼大,管他又身在何處,他勢必也會告訴你,別把整個世界扛在自己肩上哪,孩子。你不能這麼做。沒有人做得到。犯得著嗎?你把世界扛上去了,世界只會壓垮你的脊樑,然後搞得你精神失常。」

  「我殺了他們——」

  「你拿槍對著他們的頭,射死他們了,是這樣嗎?」

  「不是……是地震……我『騰』……」

  「你說的是什麼,我不明白。」老黑人說。

  傑克的臉不再貼在他胸口,而是好奇地舉目凝視老人滄桑的臉。老人的臉已經轉開,望著停車場方向。倘若他真的瞎了,那麼他一定是聽見比先前更平順、更快速的警車引擎聲,因爲他正看著警車的方向,而警車正朝他們駛來。

  「我只曉得你對『殺人』的定義似乎太寬了點。要是現在有個人經過我們,突然心臟病發作死了,搞不好你也會說是自己害了他。『噢,我殺了人了,因爲我坐在這裡,噢,哎呀慘了、哎呀完蛋了、哎呀這個,哎呀那個!』」說到「這個、那個」時,老人流暢地彈了三個和弦,從G到C,再彈回G和弦。他自得其樂地笑了。

  「斯皮迪——」

  「這裡沒有斯皮迪這個人。」老黑人往後退,歪嘴笑得露出發黃的牙齒。

  「不過倒是有個人,搶著把別人的問題怪到自己頭上。也許你在逃,孩子,也許有人在追你。」

  G和弦。

  「也許你只是有些大驚小怪。」

  C和弦,中間穿插一個小小的過門,傑克禁不住笑了起來。

  「也許還有別人存心找你的碴。」

  又回到G和弦,接著老人將吉他放到一邊。(這時兩名警員坐在車裡,正用擲硬幣來決定,假如這位老斯諾波先生不肯乖乖束手就擒,誰要動手把他塞進警車裡。)

  「哎呀這下慘了、哎呀這下完蛋了、哎呀這個哎呀那個……」他再次大笑,彷彿傑克的煩惱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我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我又——」

  「你做了什麼事,然後又會發生什麼事,這問題沒人知道答案,是吧?」這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斯皮迪‧帕克的黑人插嘴說,「沒人知道。硬要想這種事,你可會把自己關在家裡,害怕得哪兒也不敢去!我不知道你頭上頂著什麼麻煩事,孩子。我也不想知道。搞不好你是腦子壞了,才滿嘴胡說八道什麼地震不地震。不過既然你好心幫我撿錢,也沒偷錢——我知道,因爲每個子兒我都摸得一清二楚——我就給你些建議。有些事情強求不來。有的時候,有人會死,是因爲某人做了某件事……不過如果那某個人不去做那某件事,可能有更多人會因此喪命。你聽明白我這話的意思了嗎,孩子?」

  老人低下頭,用骯髒的墨鏡對著傑克。

  傑克内心深處悸動,感到解脫。好吧,他明白了。這位盲眼老先生是在教導他所謂艱難的抉擇。他說的是艱難的抉擇和犯罪之間,或許存在一條分隔線。而或許,他不是殺人兇手。

  真正的罪犯或許是那五分鐘前出現在公共電話裡、叫傑克滾回家的人。

  「甚至有可能,」老黑人又說,他的指尖在吉他上刷出憂鬱的D小調。

  「是因爲所有事情都是爲了服侍上帝,就像我媽媽教我的。你媽媽可能也對你說過同樣的話,如果她也信上帝的話。有可能我們表面上看起來在做某件事,真相卻不是如此。《聖經》教導我們一切應該知道的事,就算是那些表面上看起來邪惡的事,也是爲了服侍上帝。這你怎麼看呢,孩子?」

  「我不知道。」傑克誠實回答。他全混亂了。他只要閉上雙眼,就能看見公共電話從牆上崩落,電線垂吊著,看起來就像詭異的傀儡木偶。

  「我聞得出來,你煩惱到跑去喝酒解悶了呢。」

  「你說什麼?」傑克吃驚地問。跟著他想:我才剛想到斯皮迪長得像密西西比‧約翰‧赫特,這位老先生就彈起他的藍調……現在他提起魔汁了。他一直都很小心,可是我發誓,他指的就是魔汁——鐵定是!

  「你會讀心術。」傑克低聲說,「對不對?你在魔域裡學到的嗎,斯皮迪?」

  「我可不會什麼讀心術。」盲眼老人說,「算一算,到了十一月,我的眼睛就瞎了四十二年,這麼長的時間,鼻子和耳朵可是磨練得挺靈光的。我聞到你身上有廉價劣酒的味道,孩子。全身都是。活像你拿它來洗頭似的。」

  傑克恍恍惚惚湧上一陣莫名的罪惡感——每當有人指控他其實並未犯下的過錯,他都有這種感覺——不管怎麼說,他幾乎可算是無罪。打從回到這個世界,他所做的,最多就是摸摸魔汁的瓶子,此外無他。然而光是撫摸酒瓶,就讓他憂心忡忡——那種感覺就像十四世紀歐洲某個鄉下農民看待沾染過耶稣鮮血的真十字架碎片,或是某個聖徒的食指指骨時的觀感。你說那是巫術,好吧,但那是力量強大的巫術。有時候,甚至有人因此喪命。

  「我很久沒喝了,真的。」好不容易他才答道,「你一開始給我的那些,幾乎都沒了。那個……我……老天,我甚至不喜歡那味道!」他的胃緊張得翻攪,光是想到魔汁,就讓他湧上那股作嘔的感覺。

  「但是我需要多一點備用,以防萬一。」

  「多一點備用?小娃兒,你年紀多大啊?」盲眼老人大笑,一隻手做了個射擊的手勢。

  「老天,你不需要那玩意兒。沒人需要帶那玩意兒上路。」

  「可是——」

  「這樣吧。我唱首歌讓你開心點。看來你需要來點消遣哪。」

  他唱起歌來。不像說話時有那種黑人特有的韻律,他的歌聲和說話方式大相徑庭,深沉而充滿力道,動人心弦。傑克心中讚嘆,他的嗓音簡直就像經過長期嚴格鍛鍊的聲樂家,如今唱些通俗小調,只是爲了消遣一下。厚實飽滿的歌聲聽得傑克的手和背上冒出一粒粒雞皮疙瘩。人行道上的行人紛紛轉過頭來。

  「當紅色知更鳥唱起歌來,啁啁啾啾,唱出甜美的古老歌曲,就不再有人哭泣——」

  一種五味雜陳的熟悉感侵襲傑克,像是他曾聽過這段樂曲,或是某種非常相近的感覺。當盲眼老人彈起間奏,咧嘴露出一口黃牙衝著傑克微笑時,傑克突然想通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他知道是什麼緣故使路上行人紛紛回頭,這就如同一頭獨角獸在停車場上賓士那般引人注目。此人歌聲中蘊含的清澈質地,宛如某種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的奇珍異品,好比說,就像那乾淨得連半英哩外有人拔起蘿蔔都能聞見的無瑕空氣。歌曲内容只是首古老的流行歌曲……但那歌喉卻全然出自魔域。

  「起床嘍……起床,你這小瞌睡蟲……快起來……起來,離開你的被窩……過日子吧,愛吧,笑吧,而且要開懷——」

  吉他旋律和歌聲唐突中斷。本來傑克正聚精會神地注視盲眼老人的表情(也許他下意識希望視線能穿透那對漆黑的墨鏡,看看能否在那後面看見斯皮迪‧帕克的眼睛),這會兒才回過神來,發現兩名警察站在老人身邊。

  「我沒聽見什麼人說話,」盲眼老人用近乎羞赧的語氣說,「不過我可聞到了,這兒似乎有人不大高興。」

  「斯諾波,你這老混球,你明知不能在購物中心賣唱!」其中一個警察怒斥道。

  「上次你被抓的時候,海拉絲法官怎麼說的?除了中央街和穆羅街之間的鬧市區,其他地方統統不准!該死,你是老人癡呆了?難不成就像你女人把病傳給你以後一走了之,讓你老二爛了,腦袋也跟著一起爛了是嗎?老天,我實在不——」

  他的搭檔將手搭上他的手臂,對傑克點點頭,使了個「小孩在聽」的眼色。

  「回家找你媽去,孩子。」第一個警察粗暴地說。

  傑克沿著人行道往下走。他不能繼續逗留。就算他有能力做點什麼幫助老黑人,他也不能停留。他很幸運,警察的注意力全放在那個叫斯諾波的老人身上。要是他們有時間多看傑克一眼,毫無疑問,他們就會開始盤查傑克的身份。就算腳底蹬著新鞋,其他地方也是一身破爛衣服。警察一眼就能認出在外遊蕩的蹺家小孩,而在這個現場,傑克正是個遠離家園的小孩。

  他想像自己被關進曾斯維爾的拘留所,而曾斯維爾善良挺拔的年輕警察穿著藍色制服,支持雷根總統,每天準時收聽保羅‧哈維③ 的時事評論,正忙著查出牢裡的小男孩究竟是誰。

  這可不成。他不希望兩位警員有機會再瞧上他一眼。

  平順的引擎聲逐漸從後方靠近。

  傑克將背包拉高一點,低頭猛盯著新鞋,彷彿它有多大的吸引力。從眼角餘光他注意到巡邏車慢慢滑過身邊,老黑人坐在後座,傑克還看見豎直在座位上的吉他頂端。

  巡邏車駛上離開購物中心的車道,突然間,盲眼老人回過頭來,朝後窗外張望,他筆直地看著傑克……

  ……儘管傑克終究未能看穿那對髒污的墨鏡,他心中卻再清楚不過:萊斯特‧「斯皮迪」‧帕克對他眨了一下眼睛。

02

  傑克勉強克制自己,不要作太多過分想像,直到他再次來到交流道。他望著路標,它似乎是這個世界

  (這些世界?)

  僅存唯一明確而篤定的東西,其他一切早就全捲進越旋越快的灰暗漩渦裡了。他感到陰鬱的沮喪感縈繞籠罩,沉入體内,覬覦著摧毀他的決心。傑克發現,這種沮喪一部分來自鄉愁,然而這種鄉愁卻讓早先那種想家的感覺顯得乳臭未乾而孩子氣。他就像失了根的浮萍,漂泊無依。

  站在路標旁,熙來攘往的車潮在眼前奔流,傑克覺得自己只差一步就會撐不住而自我了斷。先前好一段時間,他一直用和理查德‧斯洛特見面的憧憬鼓勵自己繼續前進(此外,即便他幾乎不願承認自己有這種想法,但理查德也許有機會陪伴他一道西行的念頭卻不斷萌芽——畢竟這不是史上頭一次索亞家與斯洛特家的人攜手踏上奇異旅程了,不是嗎?),然而在派拉蒙家農場上工作的辛酸,加上在鹿眼購物中心的奇異遭遇,使這份憧憬看來竟像是誤將玻璃當鑽石,只是一抹虛妄的光芒。

  回家吧,傑克,你被擊潰了。有個聲音低語,再不罷手,你最後的下場將是一堆白骨……而且,下一次,小命不保的可能是五十個人,或五百個人。

  70號州際公路往東。70號州際公路往西。

  他突兀地將手探進口袋翻找那枚硬幣——那枚到了這世界就化爲銀元的硬幣。管他是耶稣基督還是真主阿拉,如果有上帝,就這一次,作個決定吧。他已經一敗塗地,無法爲自己判斷了。被健美男孩攻擊的背部仍在抽痛。假如擲到反面,他就走上東向的交流道,然後回家;若擲到正面,他就繼續這段旅程……而且再也不回頭。

  他站在安靜的路肩,將硬幣抛向十月寒冷的空中。硬幣飛上半空,轉了又轉,反射一束束陽光。傑克伸長脖子,視線追隨它的蹤跡。

  一家人坐在一輛旅行車裡經過,他們在嬉鬧中停下,好奇地注視路邊的男孩。開車的男人是個頂上日漸稀疏的會計師,他偶爾會在夜半醒來,幻想自己胸口中槍、痛楚傳向左臂的場景。此時他腦中蹦出一連串古怪的字眼:冒險、危機、一場爲了高貴使命的探尋之旅、關於恐懼與榮耀的夢想。他搖搖頭,想清空這些念頭,他從後視鏡裡又看了男孩一眼,碰巧男孩彎下腰,像在看著地上什麼東西。拜託,快要秃頭的會計師心想,別又在那想東想西,拉里,這可不是什麼少年奇幻小說。

  拉里油門一踩,飛快開上70號公路,將路邊穿著髒兮兮牛仔褲的男孩抛在腦後。假設他們能在三點前到家,剛好可以趕上ESPN④ 轉播的中量級拳擊冠軍賽。

  硬幣落地。傑克彎身查看。正面……不只是正面。

  硬幣上的肖像不再是自由女神,而是勞拉‧德羅希安,魔域女王。可是上帝啊,這張臉和他在宮殿裡匆匆一瞥的女王真是天差地別。病榻上的女王被包圍在一群包著白色頭巾、焦心如焚的婢女中,面容蒼白、不省人事,而硬幣上的女王卻機敏慧黠、強悍美麗。那不是典型的美貌,硬幣上的肖像下頷線條不夠銳利,顴骨弧度又太嬌柔。她的美麗來自一種仁慈與幹練兼具的尊貴氣度。

  而且這張臉,噢,和他母親多麼神似。

  淚水模糊了傑克的視線,他不願讓眼淚流下。今天他哭得夠多了。他心中已有答案,淚水不能爲他解決任何事情。

  當他再度睜開雙眼,勞拉‧德羅希安已經消失,硬幣上的肖像又變回自由女神。

  他的心意依舊堅定。

  傑克彎下腰,從塵土中拾起硬幣,收回口袋,走上西向的交流道。

03

  又過了一天,陰霾的天氣預告著冷雨將至,俄亥俄州與印第安納州的交界近在咫尺。

  「這裡」是70號公路上,劉易斯堡休息站後方的一片灌木叢。傑克正藏身樹林中——但願沒被看見——耐心等待那個頭頂光秃、講話單調的壯漢回到他的雪佛蘭,離開休息站。傑克希望他會在開始下雨前離開。還沒淋濕,傑克就已經覺得夠冷了,一整個早上他都鼻塞,聲音沙啞。傑克心想,也許他終究還是逃不過感冒的命運。

  頭頂光秃、講話單調的壯漢自我介紹時,用的是艾莫禮‧萊特這名字。早上十一點左右,在岱頓市北邊,傑克一坐上他的車,一股疲憊的無力感瞬間沉入他的胃裡。他曾搭過好幾回艾莫禮‧萊特的便車。在佛蒙特州,萊特自稱湯姆‧弗格森,是個鞋店店長;到了賓州,他又改叫作鮑伯‧達朗特(聽起來很像那個歌手鮑比‧達林),工作變成某公立高中督學;這回萊特是來自俄亥俄州一個叫失落天堂的小鎮,他是鎮上第一商業銀行的分行總經理。弗格森猥瑣陰沉;達朗特身材臃腫,紅嫩的肌膚猶如剛泡完澡的嬰兒;至於這個艾莫禮‧萊特則高大嚴肅,腦袋瓜活像顆水煮蛋,掛著一副無框眼鏡。

  傑克發現,這些都只是外觀上的差異而已,他們骨子裡都是同一個人。他們全都屏氣凝神、興致勃勃地傾聽傑克的身家故事,他們都會詢問傑克在家鄉有沒有交過任何女朋友。遲早,傑克會發現一隻手(光滑無毛的大手)搭在他大腿上,而當他瞅著弗格森/達朗特/萊特時,會在他們眼底看見一抹半瘋狂的希望(混著半瘋狂的罪惡感)與上唇星星點點的汗珠(就達朗特的情形來說,那些汗珠躲在深色鬍鬚後方閃爍,彷彿藏身在稀疏灌木叢中偷偷往外瞧的白色小眼珠)。

  弗格森問他,想不想賺十塊零用錢?

  達朗特則把金額提高到二十塊錢。

  至於萊特,雖然說話單調,偶爾仍會有幾個字說岔了音,他問傑克願不願意接受五十塊錢——他說他隨時都在左邊鞋跟裡藏著五十塊,而他非常樂意將這筆錢贈送給親愛的路易斯‧費朗。他說,倫道夫市附近有個地方,一個空穀倉,他們可以一塊兒過去。

  萊特不斷旁敲側擊,改換各種形式,利誘攻勢越來越密集,然而傑克始終不爲所動,也毫無不妨好奇一試的衝動——他生來不擅内省,對於自我分析也沒有太大興趣。

  他很快便學會如何應對艾莫禮‧萊特這種人。第一次與萊特交手的經驗,當時那個人還自稱湯姆‧弗格森,讓傑克明白,謹言慎行才是英勇作爲的第一要務。當弗格森把手放到傑克的褲襠上時,在加州長大、對同性戀早已司空見慣的傑克,立刻不假思索地回覆:「不了,謝謝。我是直的⑤ 。」

  他當然早有過被吃豆腐的經驗——多半在電影院裡,不過有次是在北好萊塢一家男裝店,當時店員在試衣間裡熱情地表示願意爲他口交。(傑克回答店員:「不了,謝謝。」店員的反應是:「那好,現在試穿一下那條藍色運動褲吧。」)

  在洛杉磯,身爲面貌姣好的十二歲男孩,就得學會忍受這些擾人的經驗,就像一個明豔動人的女子必須忍受偶爾在地鐵裡被人占便宜是同樣的道理。你最終會找出一套與它和平共處的辦法,好讓它不至毀掉一整天的心情。要應付這類突如其來的肢體偷襲,就像弗格森把手放到傑克褲襠上那樣,反而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乾脆地拒絕,事情就解決了。

  至少在加州的時候可以。然而東岸的人——尤其是在這鄉下地方時——在遭人拒絕的時刻,處理方式顯然與西岸大相徑庭。

  弗格森刹車一踩,輪胎尖叫著滑行了四十碼才停下來,在這輛龐蒂亞克後方留下一長條刹車痕,捲起一陣塵煙。

  「你說誰是彎的?」他嚷嚷,「你說誰是同性戀?我才不是同性戀!天哪!我他媽給個臭小鬼搭趟便車,就被人說成是他媽的同性戀!」

  傑克看著他,不禁傻眼。他沒料到車子會突然停下,額頭在儀表板上撞出一個大包。上一刻弗格森的棕色眼眸還深情款款地望著傑克,這會兒卻變得殺氣騰騰。

  「下車!」弗格森大叫,「你才是同性戀,不是我!給我下車,你這個該死的臭玻璃!我有老婆、有小孩,而且他媽的全新英格蘭到處都有我生的雜種!我不是同性戀!你才是!所以快給我滾下車去!」

  這是自從他見過奧斯蒙以來,遇到的最刺激的場面。傑克當場下了車。弗格森跟著衝出車外,撿起地上的石子直往傑克身上砸,嘴裡仍在漫天咒罵。傑克狼狽地躲向一面石牆,坐在地上,咯咯笑了起來。不久,細小的笑聲變成捧腹大笑,他當下便打定主意,應該替自己設計一套「同志對策」,起碼得撐到他離開偏僻的鄉間爲止。

  「針對任何嚴肅的問題都該研擬對策,」父親曾這麼說過,雖然當時摩根叔叔也熱切附和,不過傑克決定不讓摩根叔叔干擾他的心情。

  後來他的「對策」用在鮑伯‧達朗特身上的成效就不錯,當然現在他也沒有理由懷疑,這招遇上艾莫禮‧萊特就會失靈……但同時間他渾身發冷,鼻涕流個不停。要不是萊特對他有非分之想,否則他也希望能坐上萊特的車,離開這地方。在枝椏包圍下,傑克能看見不遠處的他雙手插在口袋裡來回踱步,白茫茫的天光下,他光秃的頭頂散放朦朧微光。公路上,大聯結車轟隆駛過,將柴油燃燒的廢氣遺留在空氣中。這林子裡堆滿人們隨手丢棄的垃圾,所有州際公路交流道附近的樹林都是這德行。空的多力多滋玉米片包裝袋、壓扁的麥香堡紙盒、扭曲的百事可樂或百威啤酒鋁罐,假如踢踢那些罐子,還能聽見被塞進去的拉環在裡頭叮噹作響。砸碎的「愛爾蘭野玫瑰」水果酒和廉價杜松子酒的瓶子,前面還有條破掉的底褲,腐爛的衛生棉還黏在褲底。一隻橡皮鞋套掛在斷掉的樹枝上。這兒的風景還真不錯,好吧,嘿嘿。男廁牆上寫滿了字,幾乎全是艾莫禮‧萊特那種人感興趣的句子:我最愛吃大雞巴。四點見,沒人比我更會吹簫。舔我的屁眼。還有一位同志詩人以豪情壯志寫下:就讓全人類發射在我微笑的臉上。

  我好想念魔域,傑克毫不意外自己有這種想法。這時的他身在俄亥俄州西部某處,躲在70號公路休息站廁所外的樹叢裡,穿著在二手衣店只花了一塊半買來的破毛衣,頻頻發抖,等待那個高大的秃頭回到駕駛座上,開車離去。

  傑克的「同志對策」簡單明瞭:絕不招惹手臂光秃無毛、說話聲音單調的壯漢。

  傑克放心地吁了口氣。他的對策奏效了。艾莫禮‧萊特光秃秃的大臉浮現半是生氣、半是憎恨的表情。他回到車上,倒車太快,差點撞上後面經過的一輛小貨車(小貨車發出刺耳急促的喇叭聲,副駕駛座上的人對艾莫禮‧萊特豎起中指),離開休息站。

  現在要做的事,只剩走上交流道斜坡,對離開休息站、駛上州際公路的車流伸出大拇指……傑克祈禱,能在雨滴墜落前搭上便車。

  動身前傑克又四下張望一番。醜惡、悲慘。看見休息站後方這塊處處疙瘩的淒涼荒地,這些形容詞很自然地湧上腦海。傑克陡然領悟,這裡原來充滿死亡的氣息——不止彌漫在州際公路上的休息區,還深入所有他遊歷過的窮鄉僻壤的核心。

  新的鄉愁再度來訪——傑克渴望回到魔域,看看那幽深的藍色天空,望一眼地平線微微彎曲的弧線……

  可是,這樣會引發傷害傑瑞‧布雷索的那種可怕的效應。

  你說的是什麼,我不明白……我只曉得你對「殺人」的定義似乎太寬了些……

  走回休息站——這時他是真的想要小便了——傑克一連打了三個噴嚏。他吞了口口水,發痛的喉嚨令他眉心緊蹙。要生病了,哈,好極了。人都還沒到印第安納州、氣溫攝氏十度、就快下雨了、沒便車可搭,而且我這會兒還——

  思緒硬生生被打斷。傑克瞪著停車場,嘴張得老大。在這驚懼時刻,傑克胸骨裡的腑臟彷彿被鉗住、用力擠壓,他覺得自己差點要尿褲子了。

  休息站停車場上斜斜畫了大約二十個停車格,其中一個格子裡停著一輛寶馬,深綠色烤漆蒙上公路塵土,失去光澤——那是摩根叔叔的車。

  不可能認錯,絕對不可能。車牌標示這輛車在加州註冊,加上車主姓名的縮寫 MLS,便足以證明這部車屬於摩根‧路德‧斯洛特⑥ 。這車看起來才剛飛快地跋涉過好一段路程。

  可是如果他搭飛機去了新罕布夏,他的車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傑克腦中發出抗議,只是巧合而已,傑克,這只是——

  接著他看見公共電話前男人的背影,明白這確實不是巧合。背對傑克的男人穿著一件笨重的鋪毛連帽軍裝外套,彷彿這裡的氣溫是零下二十度而不是十度。就算背對著傑克,傑克也絕對不會錯認那寬大的肩膀和鬆弛肥胖的身形。

  那男人將話筒夾在耳朵與肩膀之間,轉過身。

  傑克縮回男廁的磚牆後方。他看到我了嗎?

  不,他自問自答,不,我想沒有。可是——

  然而費朗隊長曾告誡他,摩根——另一個摩根——會像貓嗅到老鼠一樣聞到傑克,確實如此。當他躲在危險的妖樹森林中,傑克看見馬車裡那張森冷的白臉變了表情。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這個摩根勢必也會嗅到傑克。

  轉角傳來腳步聲,逐漸接近。

  害怕的傑克臉部僵硬、五官歪扭,他扯下背包,甩到地上,心知自己動作太慢,已經太遲了,摩根馬上就要走過轉角,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露出微笑。你好呀,傑克!時間到嘍!躲貓貓的遊戲結束了,對吧,你這小混球?

  一個修長的男子走過男廁轉角,他穿著千鳥格紋外套,冷淡地瞥了傑克一眼,逕自走向飲水機。

  回去。他要回魔域去。他沒有罪惡感,起碼這一刻沒有,只有受困的恐懼詭異地與安心和喜悅交融。傑克胡亂扒開背包,瓶子裡剩下的魔汁現在只剩不到一英吋高,紫色的液體

  (你說沒人需要帶著那玩意兒上路,可是我需要啊,斯皮迪,我需要!)

  在瓶底搖搖晃晃。不管了。他要回去。他的心爲了這個想法而鼓譟。他笑逐顔開,宛如迎接週末狂歡的到來,全然無視灰暗的日子與心中的恐懼。回去吧,好呀,就這麼幹。

  又有腳步聲接近了。那重重跺地、卻又有些佯裝斯文的走路方式,正是摩根叔叔的腳步聲。傑克已不再懼怕。就算摩根叔叔嗅到某些蹊蹺,但等他走過這個轉角,迎接他的只會是空玉米片的袋子和捏扁的啤酒罐。

  傑克深吸一口氣——吸進汽車排放的廢氣油臭與冰涼的秋意。魔汁瓶已湊近嘴邊。只剩兩口了,他吞下其中一口。即便他的眼皮緊閉,他還是——

  注釋:
  ①密西西比‧約翰‧赫特(1893-1966),美國著名鄉村藍調歌手與吉他手。
  ②雷‧查爾斯(1930-2004),美國傳奇盲人樂手,橫跨爵士、藍調,也是靈魂樂的先驅。
  ③保羅‧哈維(1918-2009),美國國家廣播公司著名新聞評論員與專欄作家。
  ④即娛樂與體育節目網。
  ⑤I'm strictly A.C.,此處傑克用直流電的縮寫代換一般用來表示異性戀的代詞straight。下文中則用交流電的縮寫代換同性戀的代詞curve。譯文則以中文常用表示法「直的」與「彎的」替代。
  ⑥Morgan Luther Sloat.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56

第十六章 阿狼

01

  ——被熾烈的陽光刺得皺起眉頭。

  除了滿嘴黏膩的魔汁臭味,還有別的氣味鑽進他鼻孔……是動物溫暖的氣息。他也能聽見它們的聲音,圍繞在他身旁。

  傑克詫異地睜開眼睛,起初他什麼也看不見——兩個世界的光線差異之大,彷彿有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斗室中突然點亮一大叢兩百瓦的燈泡。

  傑克正要爬起來,就被某種動物的腰肋擦過,又跌坐回去。那動物感覺起來不帶威脅(希望如此),比較接近「老兄我趕時間,你讓讓,快點,謝謝」的意味。

  「嘿!嘿!離他遠一點!此時此刻!」傳來一聲清亮的棍棒打擊聲,伴隨著動物不高興的呻吟,那叫聲又像乳牛,又像綿羊。

  「上帝的奴才!一群蠢蛋!離遠一點,不然我就把你們該死的眼睛一口吃掉!」

  傑克的眼睛總算適應了魔域無瑕明亮的秋光,他看見一個年輕巨漢站在一群豢養的家畜中間,拿著棍子揮打牲口身側,還有他類似駱駝微微拱起的背部,他的力道很輕,看樣子對牲口滿懷關愛。傑克坐直身體,直覺地摸索到裝著最後一口珍貴魔汁的酒瓶,把它移遠一點。他的視線始終停駐在巨漢身上。

  他身形高大——傑克目測,至少六英呎五英吋——而且肩膀異常寬闊,即便他長得那麼高,看起來仍有些寬得不成比例。烏黑油膩的長髮一綹綹垂掛肩頭。他被包圍在一群體型嬌小、外形像牛的動物之中,指揮它們的時候,他渾身肌肉緊繃跳動。他正把它們從傑克身邊驅趕開,趕向西方路上。

  即便只看見背影,他的外貌仍令人震懾,然而最讓傑克驚奇的是他的衣著。魔域裡的每個人(包括傑克自己)穿的都是類似古裝的短袍、無袖外套或粗布馬褲。

  然而這個巨漢身上穿的竟是奧許考什牌① 的連身吊帶褲。

  這時他回過身,傑克猛然跳起來,喉頭湧上一股倉皇失措的驚駭。

  是怪獸埃爾羅伊。那個放牧的巨漢是怪獸埃爾羅伊。

02

  他不是埃爾羅伊。

  倘若傑克有機會預先得知後來即將發生的種種——電影院、柴房以及那地獄般的陽光之家——也許那時他會頭也不回地逃走,不讓自己看清楚那巨漢其實不是埃爾羅伊(當然也有可能那些經歷終究仍會發生,只不過是換成全然不同的形式)。然而在極端恐懼中,傑克的雙腿好像被打上鋼釘,一步也動不了,就像遭獵人強光照射、嚇得沒有力量逃跑的小鹿。

  穿著吊帶褲的怪獸逐漸接近時,傑克心想:埃爾羅伊的身材沒那麼魁梧,而且他的眼珠是黃色的——然而這怪物的眼睛是橘色的,明亮得不可思議。注視著它們就好像注視著萬聖節南瓜上的眼睛,看見火光在洞裡閃耀。埃爾羅伊癲狂猙獰的笑臉威脅著奪取傑克的性命,然而面前這傢伙卻笑得一臉爽朗,精神奕奕的模樣看起來無心傷害任何人。

  他赤著一雙船形大腳,腳趾二、三相並,在粗硬捲曲的毛髮覆蓋下若隱若現。傑克半是驚奇、半是恐懼地看著,油然生起一絲興味,發現他的四肢不像怪獸埃爾羅伊的獸爪,反而有點像帶著肉墊的狗掌。

  當他拉近與傑克之間的距離,

  (他?它?)

  眼中那道橘光化成鮮豔的螢光,變得更加耀眼了,猶如獵人或深夜維修道路的工人偏愛的那種夜光漆。接著橘光褪淡成迷濛的榛木色,傑克從那眼神中看出,他的微笑摻和著困惑與親切,頓時明白了兩件事:首先,這傢伙沒有殺傷力,一丁點都沒有;其次,他的行動緩慢,但不是軟弱,只是緩慢。

  「嗷嗚!」這大孩子似的怪獸高叫一聲,滿臉笑容。他的舌頭又長又尖,傑克聽見這狼嗥似的叫聲,陡然驚覺他的外貌正如同他的叫聲,像一匹狼。不是山羊,而是野狼。傑克祈禱自己相信他不會傷人的判斷沒有出錯。話說回來,要是我真的看錯,起碼,我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判斷出問題……永遠都不用了。

  「嗷嗚!嗷嗚!」他伸出一隻手,傑克發現,和腳一樣,他的手上也佈滿毛髮,不過比較細緻豐厚——事實上挺漂亮的。手掌上的毛特別濃密,就像馬的前額鬃毛,色澤較其他部分淺,是一抹柔亮的白色。

  天呀!我猜他想跟我握手!

  他謹慎地想起湯米叔叔教過他,絕對不能拒絕別人伸出的手,即使在面對最險惡的敵人時(「奮戰到死,如果有必要的話;但開戰之前,別忘了先和敵人握手。」湯米叔叔這麼教過他)也一樣。傑克伸出手,疑惑著會不會下一秒就被捏碎……或被吃掉。

  「嗷嗚!嗷嗚!握握手,此時此刻!」穿著吊帶褲、大男孩似的怪物開心地大叫,「此時此刻!好阿狼!上帝安排的!此時此刻!嗷嗚!」

  雖然熱情無比,他掌心綿密的絨毛加上柔軟的肉墊,仍然讓握手的觸感格外溫柔。一個長得像超大型哈士奇犬的傢伙,身穿吊帶褲,還熱情地跟我握手,而且身上聞起來好像下雨過後的乾草棚。傑克想道,接下來又會是什麼?邀我星期天一起上教堂?

  「好阿狼!對啦!好阿狼!此時此刻!」他雙手抱胸,自己興高采烈地大笑起來,接著他又握住傑克的手。

  這次他抓著傑克的手,劇烈地上下搖晃。這時似乎應該跟他說點什麼,傑克想道。否則,這個單純的大傢伙可能會抓著他的手歡天喜地搖到天黑了才肯罷休。

  「好阿狼。」傑克說。這似乎是面前這位新朋友特別喜歡的詞彙。

  對方放開傑克的手,笑得像個孩子。真有解脫的感覺,他的手雖然沒被捏碎或吃掉,卻像暈船了似的。新朋友急促的握手簡直比吃角子老虎機前中了大獎的玩家還要激動。

  「你是『陌生人』,對不對?」新朋友問道,一面把雙手塞進褲袋裡,毫不自覺地翻來攪去玩口袋。

  「是的。」傑克回答,同時思索這問題的用意。畢竟「陌生人」一詞在魔域裡有獨特的意義。

  「對,我想就像你說的,我是『陌生人』。」

  「我就知道!我聞得出來!此時此刻,噢耶!知道了!不會很臭,還好,就是聞起來怪怪的。阿狼!那就是我!嗷嗚!嗷嗚!嗷嗚!」他的頭往後一甩,仰天大笑。笑聲末尾拖長成令人發毛的狼嗥。

  「傑克。」傑克說,「我叫傑克,索——」

  傑克的手又被抓住,猛晃個不停。

  「索亞。」好不容易才把最後兩個字說完,他的手總算又自由了。他露出笑容,感覺上好像有人拿了根氣球做的大棒槌,一棒敲在他頭上。五分鐘前他還瑟縮在70號州際公路上的公廁牆邊,這會兒卻在這地方,跟一個樣貌近乎野獸的大傢伙對話。

  這種情況下,他的感冒還不自動痊愈的話,就太可惡了。

03

  「阿狼遇上傑克!傑克遇上阿狼!此時此刻!好耶!太棒啦!噢,傑森哪!牲口都在路上!它們是不是很笨哪!嗷嗚!嗷嗚!」

  一邊叫著,阿狼從小山丘大步往下跑到路上。剛才他驅趕的那群牲口現在有一半站在路上,茫然地左顧右盼,彷彿在問地上的青草都去哪兒了。這群牲畜看起來果然就像綿羊和乳牛結合後生出的新物種,傑克望著它們,想不出該怎麼稱呼這群四腳動物才好。一時間他腦中直覺蹦出一個詞:「綿牛」——傑克打趣地想:阿狼來嘍,他要來照顧那一大群「綿牛」了,好耶,此時此刻。

  傑克的腦袋瓜好像又被氣球棒槌敲了一記。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噗哧笑了出來,接著兩手蓋在嘴上,掩住笑聲。

  就算是牧群中最大的「綿牛」,高度也不過四英呎。它們披著綿羊似的皮毛,混濁的橘黃色與阿狼的眼睛有些相似——最起碼,看起來類似阿狼的眼睛沒發出南瓜燈火光的時候。它們頭上頂著一對彎曲的短角,看起來完全沒有任何特別用途。阿狼把它們聚攏,驅離大路。它們馴順地聽從指令,臉上沒有畏懼之色。傑克暗忖,如果在我的世界,要是哪隻綿羊或乳牛給那大傢伙一吼,八成會嚇得寧可跳河自盡也要逃離他的狼爪。

  然而傑克很喜歡阿狼——第一眼就喜歡上他,就像他第一眼看見埃爾羅伊就感到憎惡與害怕一樣。這種比喻真是再恰當不過,因爲這兩人的對比如此鮮明,只不過,埃爾羅伊長得比較像山羊,而阿狼……呃,長得就像隻狼。

  阿狼將牧群安頓到一處吃草,傑克慢條斯理地走向它們。從奧特萊酒館逃出時的險境記憶猶新:他躡手躡腳走過酒館深處那條發臭的走廊,深知埃爾羅伊就藏身附近,光用聞的就能得知傑克的動向,也許,正如魔域裡的牛隻單憑嗅覺就能發現阿狼。他還記得埃爾羅伊的手是如何扭曲變化,他的頸背鼓起,張開嘴,露出那口發黑的獠牙。

  「阿狼?」

  阿狼聞言回過頭,笑臉迎人。有一瞬間,他眼中跳動的橘光,讓他看起來既野蠻又明理,一轉眼,鋒芒散去,又恢復那抹永遠迷濛的榛木色。

  「你是……那種狼人嗎?」

  「當然是啊。」阿狼笑著回答,「你說得沒錯,傑克。嗷嗚!」

  傑克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他看著阿狼,沉思著。原先他相信,不會再有任何事情讓他驚奇了,但阿狼的出現輕易推翻了這單純的想法。

  「你爸爸好不好啊,傑克?」他隨口問道,用的是彷彿在詢問過諸多親戚的近況後,最後「順帶一提」的口氣。

  「菲爾最近過得好不好呀?嗷嗚!」

04

  一瞬間,傑克産生了一種奇異的聯想:他覺得腦袋裡的東西彷彿一口氣全被丢出去,有好一會兒,它就只是個空空的殼子,半點思緒都沒有,就像個只會送出電波、此外什麼内容也不播送的廣播電台。接著他看見阿狼的表情起了變化。快樂而童稚的好奇心被悲傷取代。傑克還注意到,阿狼的鼻孔快速掀動著。

  「他死了,對不對?嗷嗚!對不起呀,傑克。上帝處罰我!我這個笨蛋!笨蛋!」阿狼用力拍了自己額頭一掌,高吼一聲,這回真的是狼嗥了。傑克聽得血管裡的血都涼了。一整群綿牛也局促不安地四處張望。

  「沒關係。」傑克覺得自己的話好像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的,「不過……你怎麼知道?」

  「你的味道變了呀。」阿狼簡單地答道,「我知道他死了,因爲你身上有那個味道。可憐的菲爾!他是個大好人!我告訴你,此時此刻,傑克!你爸爸是個大大大好人呀!嗷嗚!」

  「嗯,」傑克說,「他是好人。可你是怎麼認識他的?你怎麼知道他是我爸爸?」

  阿狼瞅著傑克,彷彿他問的是個簡單到無須回答的問題。

  「我記得他的味道,當然呀。狼族記得全部的味道。你聞起來跟他一樣呀。」

  嘩!氣球棒槌再度發動攻擊。傑克突然有股衝動,想抱著肚子在結實有彈性的草地上來回打滾,放聲大叫。人們總是告訴他,他的眼睛像爸爸,他的嘴形像爸爸,甚至連他素描的技巧都像爸爸,但是,從來沒人對他說過,他身上的味道像爸爸。然而他又覺得,這種說法不無道理。

  「你們怎麼認識的?」傑克又問一遍。

  阿狼的眼神茫然失焦。

  「他跟另外一個人一起來的。」他終於回答,「從奧列斯來的那個人。那時候我還小。另外一個是壞人。他偷走狼族的家人。不過你爸爸不知道。」他匆忙補上最後一句,似乎以爲自己惹傑克生氣了。

  「嗷嗚!不!他是好人,你爸爸,菲爾。另外一個呀……」

  阿狼緩緩地搖搖頭。此刻他臉上的神情比先前的歡悅更容易解讀:阿狼正在回憶一段童年夢魘。

  「壞人。」阿狼說,「我爸爸說,他給自己在這世界裡占了一個位置。大部分的時候,他都躲在他的分身裡,不過他是從你們的世界來的。我們曉得他是壞人,我們看得出來,可是誰會聽狼族的話?沒有人。你爸爸也知道他不好,不過他的鼻子沒我們靈光。他知道他是壞蛋,但是不知道他有多壞。」

  語畢,阿狼伸長脖子,又長嗥一回,那一長聲傷懷悲愴的淒冷哀鳴,迴盪在深藍色天際,久久不散。

  注釋:
  ①奧許考什,美國知名童裝品牌。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58

過門之二 摩根之鑰


  摩根‧斯洛特從他的羽絨大衣(先前他相信十月開始後,落磯山脈以東的美國,會成爲一片嚴寒大地,所以買下這件大衣——現在他身上的汗卻如小溪奔流)口袋裡取出一個小金屬盒。扣鎖下方有一排十個按鈕以及一塊橢圓形的霧黃色玻璃面板,大約兩英吋長、四分之一英吋寬。他謹慎地用小指甲按了幾個按鈕,接著一串數字出現在視窗上。斯洛特在蘇黎世買下這個號稱全世界最小的保險箱,根據售貨員的說法,就算把它丢進焚化爐裡一個星期,這個碳鋼合金的小盒子還是毫髮無傷。

  這一刻它開啓了。

  斯洛特將折疊起來的烏黑絨布左右攤開,一件他珍藏了超過二十年的東西出現眼前——早在那個惹盡麻煩、令人憎恨的小雜種還沒出生前,他就一直保存的東西。那是一把黯淡無光的錫製鑰匙,最初它是插在一個機械玩具兵背上,用來轉動發條的鑰匙。當年斯洛特在加州的文都岬,一個他很感興趣的奇特小鎮,經過一家二手雜貨店,從櫥窗裡看見了那個玩具兵。出於一種無法抵抗的衝動(事實上他也無心抗拒;一直以來,摩根‧斯洛特總是視衝動爲美德),他走進二手店,付了五塊錢,買下那個鏽跡斑斑的玩具兵……反正他想要的東西其實不是玩具兵。吸引他的目光、低聲召喚他付錢的,其實是這把鑰匙。一走到店門外,他立刻拔下鑰匙,將它藏進口袋裡。至於玩具兵呢,則隨手丢進「危險星球書店」門口的垃圾桶裡。

  此時的斯洛特在劉易斯堡的休息區,站在他的車旁,手中握著鑰匙,凝神端詳。就像傑克手邊那些小玩意兒,這把錫鑰匙到了魔域也會化成其他形體。有一回,他從魔域回來時,把它遺落在舊辦公大樓的大廳裡。那上頭必然還殘留著魔域的力量,因爲不到一小時後,那個蠢蛋傑瑞‧布雷索就把自己給活活燒死了。傑瑞撿起這把鑰匙了嗎?還是踩到它?斯洛特不知道,也不在意。斯洛特他媽的連他身上一根毛都不關心——何況這水電工竟還買了張意外身故加倍理賠的保單(偶爾斯洛特會和大樓管理員分享一支大麻煙,交流一下,這小小秘密就是管理員告訴他的),斯洛特簡直就能想像他老婆妮塔高興到跳起來的模樣——他一心只惦記著弄丢的錫鑰匙。後來是菲爾‧索亞找到這把鑰匙,他交還給斯洛特時,除了一句「拿去吧,摩根,這不是你的幸運符嗎?你的口袋一定有洞。他們把可憐的傑瑞帶走之後,我在大廳撿到的。」之外,什麼也沒說。

  在大廳撿到的是嗎?在那個每樣東西聞起來都像連續高速運轉九小時後的果汁機馬達味道的大廳,在那個一切都被燒得焦黑、熔解變形的大廳。

  毫髮無傷的只有這把卑微的小鑰匙。

  到了另一個世界,它可會搖身一變,變成某種奇異的電擊棒——如今斯洛特用一條純銀鏈子將它掛在脖子上。

  「摩根叔叔要來抓你嘍,傑克。」斯洛特的語調幾近溫柔,「是時候來把這堆狗屁倒灶的爛帳一口氣清乾淨了。」

kuanchaos 發表於 2018-3-31 10:59

第十七章 阿狼與牲口

01

  阿狼談到很多事情。偶爾他會起身把誤闖到大路上的牲口喚回草地,還有一回,他趕著牲口往西走了約莫半英哩,來到一條小溪旁。傑克問他住在哪裡,阿狼只含糊地用手指指北方。他說,他和家人一起住。幾分鐘後,傑克探聽阿狼家中的具體細節,阿狼的表情略帶詫異,回答傑克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小孩——這一兩年,他還暫時不想進去那個「色色的月亮」。不過從他臉上那「色色的」單純笑容看得出,阿狼也期待有天能進去那個「色色的月亮」。

  「可是你說你跟家人一起住。」

  「哦,家人!他們啊!嗷嗚!」阿狼大笑,「對呀!他們!我們全部住在一起。我們要一起照顧牲口啊,你知道吧。她的牲口。」

  「女王的?」

  「對呀。祝她永遠、永遠不死。」說完阿狼微微向前彎身,同時伸出右手貼著額頭,滑稽地行禮。

  又多問幾個問題後,傑克覺得腦袋裡一團團疑雲慢慢消散了……最起碼,他感到自己多了解了一些。阿狼是個光棍(雖然這說法也不完全正確,但勉強過得去),他口中的「家」是個規模龐大的家族——事實上,指的就是一整個狼族。儘管他們四處遊牧,但對女王永遠忠心不二。他們遊牧的範圍是外崗以東,「定居地」以西之間的一大片曠野。而阿狼所謂的「定居地」,指的似乎是東邊那些城鎮與村落。

  絕大多數情況下,狼族(不是「狼群」——有一次傑克用了這說法,阿狼笑到眼角滲出淚水)是團結一致、可靠的勞動者。他們的體魄遠近馳名,他們的勇氣無與倫比。有一部分狼族已經移居東部,進入定居地,成爲士兵、守衛,甚至女王的貼身護衛。阿狼對傑克解釋,狼族一生只有兩件最重要的事:女王和家族。狼族大部分成員爲女王效勞的方式就像阿狼一樣——照顧牲口。

  既像牛又像羊的牲口是魔域最主要的肉食來源,從它們身上還能取得油脂和織布原料,並能提煉燈油(阿狼沒有直接告訴傑克這件事,是傑克從阿狼的談話中推論出來的)。每一隻牲口都屬於女王,而自遠古以來,狼族世世代代都肩負著照管牲口的責任。那是他們的使命。聽到這裡,傑克不禁聯想起北美大草原上,印第安人與水牛的共生關係……就在白人侵入那塊領土,破壞那份平衡之前。這比喻雖說有些突兀,但很有說服力。

  「看哪,雄獅將在羔羊身旁躺下,而狼族與綿牛相守。」傑克微笑著,喃喃自語。他仰躺在地上,雙手枕在腦後,體内充滿最平靜輕鬆的美妙感受。

  「你說什麼呀,傑克?」

  「沒事。」他說,「阿狼,滿月的時候,你真的會變成大野狼嗎?」

  「當然會呀!」阿狼回答。他滿臉詫異,彷彿剛才傑克問的是「阿狼,你撇完大條後,會記得把褲子穿起來嗎?」這種蠢問題。

  「陌生人不會變身,對不對?菲爾好像跟我說過。」

  「那,呃,那牲口呢?」傑克說,「你變身的時候,它們——」

  「噢,我們變身的時候不會接近牲口。」阿狼嚴肅地說,「噢,傑森哪,絕對不會!不然我們會把它們吃掉,你不知道嗎?而且阿狼如果吃掉自己照顧的牲口,就得被處死。《好農經》上面說的。嗷嗚!嗷嗚!月圓的時候我們有該去的地方。牲口也有。它們很笨,不過看到大月亮的時候也會曉得該去別的地方。嗷嗚!它們最好要知道,上帝教訓它們!」

  「可是你們吃肉,不是嗎?」傑克問。

  「你滿肚子問題,跟你爸爸一樣。」阿狼說,「嗷嗚!我不介意。對呀,我們吃肉。我們當然吃肉呀。我們是狼族呀,不是嗎?」

  「假如不吃那些牲口,那你們要吃什麼?」

  「我們吃得很好。」阿狼簡略回答,之後便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

  正如同魔域裡的一切,阿狼也是個難解的神秘——一個既迷人又恐怖的謎。

  阿狼認識傑克的父親和摩根‧斯洛特——最起碼,他不止一次見過他們兩人的分身———這事實在謎團外又加上一圈光暈,卻無法完全定義阿狼的神秘。阿狼告訴傑克的每件事都引出更多問題,然而大多數問題都是阿狼無法——或不願——回答的。關於菲利普‧索特雷與奧列斯造訪魔域的故事,就是個例子。

  第一次遇見他們時,阿狼還在「度小月」,並與母親和兩個「胞妹」住在一起。他們兩人顯然只是路過,就像此時的傑克一樣,只不過他們是朝東走,而非往西(阿狼說:「老實跟你說,你是我頭一個遇見這麼靠近西邊、而且還要繼續往西走的人。」)。

  他們曾是和善的訪客,兩人都是。只不過後來出了點狀況……奧列斯搞出來的狀況。那是在傑克父親的合夥人「在這個世界裡占了一個位置」之後發生的事。阿狼一而再、再而三向傑克提起這點——只不過這時他口中的人比較像是斯洛特,披著奧列斯外衣的摩根‧斯洛特。阿狼還說,摩根偷走了他其中一個胞妹(「知道是他把妹妹帶走之後,我媽媽一整個月都在咬自己的手和腳指頭。」阿狼用一種單純陳述事實的語氣告訴傑克。),而且他不時會「帶走」狼族。阿狼臉上帶著迷信與敬畏的神色,他壓低聲音告訴傑克,有些被帶走的狼族還跟著「瘸腿的人」到了另一個世界,去了「陌生人的地方」,那個人甚至教他們吃掉自己的牲口。

  「那對你們來說是很糟糕的事,對不對?」傑克問。

  「他們都會下地獄。」阿狼簡短地回答。

  起初,傑克誤以爲阿狼指的是綁架——就像說到妹妹被偷走的情形,他以爲「帶走」是魔域裡用來表示綁架的動詞。後來才慢慢了解,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除非,阿狼無意間竟展露了詩人的天賦,拿「帶走」這個詞來比喻摩根劫持狼族裡某些成員的心智。傑克現在覺得,阿狼真正的意思,是指有些狼族成員抛棄了亙古以來對王室的忠誠,轉而投效摩根……摩根‧斯洛特,與奧列斯的摩根。

  這番談話自然而然使他想起埃爾羅伊。

  吃掉牲口的狼族都必須處死。

  他也想起坐在綠色車裡那兩個問路的男人,他們遞給小傑克一顆巧克力牛奶糖,想要藉機將他拉進車裡。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變了。

  他們都會下地獄。他給自己在這世界裡占了一個位置。

  直到這一刻前,傑克感受到的只是安全和愉悅:他很高興回到魔域,雖然天氣略帶涼意,不過比起俄亥俄州西部那種晦暗凜冽的寒冷可是天壤之別;而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原野,有高大友善的阿狼相伴,也讓傑克感到安全。

  他在這世界裡占了一個位置。

  傑克向阿狼打聽爸爸的事——他在魔域裡的名字是菲利普‧索特雷——阿狼卻只是搖搖頭。他是個非常好的大好人,而且是個有「分身」的人——因此毫無疑義是個陌生人——然而這些似乎就是阿狼全部所知。阿狼說,「分身」有點像是人類的胞兄弟,可是詳情他也不太清楚,不敢多作解釋。阿狼也描述不了菲利普‧索特雷——因爲他記不得了。只剩下味道還有印象。他告訴傑克,他只知道,儘管兩個陌生人看起來都很好心,其實只有菲爾‧索亞是真正的好心腸。有一次他還帶了禮物送給阿狼和他的同胞兄妹。阿狼收到的就是那件連身吊帶褲,衣服送他的時候就跟它在原來的世界裡同一個樣子,沒有改變。

  「我一天到晚穿著。」阿狼說,「穿了差不多五年,我媽媽想把它丢了,她說它都被我穿破了!她說我長太大,穿不下了!嗷嗚!她說那個只是破布跟很多破布接在一起。可是我不想丢掉它呀。後來,她跟一個要去外崗做生意的人買了一些布。我不知道她付了多少錢,嗷嗚!我老實跟你說哦,傑克,我根本不敢問多少錢。她把布染成藍色,幫我做了六件新的,原來你爸爸送我的那件,現在我拿來墊著睡覺。嗷嗚!嗷嗚!在我的心中,那是最棒的枕頭。」阿狼笑得如此開朗——又如此感傷——傑克感動得牽起他的手。這是往昔的傑克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未嘗有過的舉動,如今看來卻像是他的損失了。他很樂意握住阿狼溫暖、強壯的雙手。

  「我很高興你喜歡我爸爸,阿狼!」他說。

  「我喜歡!喜歡呀!嗷嗚!嗷嗚!」

  就在那時,地獄之門在兩人面前敞開了。

02

  阿狼停止說話,他四下環顧,面有懼色。

  「阿狼?怎麼——」

  「噓,噓,噓!」

  傑克也聽見了。阿狼靈敏的耳朵率先察覺到蹊蹺,不過聲音一下就變大了,傑克心想,要不了多久,就連聾子都聽見了。牲口東張西望,緊張地擠成一團,開始朝聲音的反方向移動。這情形感覺起來像是有人爲了在廣播劇中製造音效,拿起一條床單從中央緩緩撕開,偏偏音量失控不斷提高,直到傑克認爲自己即將被逼到抓狂。

  阿狼跳起來,驚惶不知所措。撕裂布匹的惱人聲響持續上揚,牧群的驚叫也越來越大聲。有些牲口往溪邊退回去,傑克望向那方向,正巧目睹一頭綿牛笨拙地踩空,濺起一道水花。它是被其他牲口推擠跌倒的。跌倒的綿牛「叭」地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這時另一頭綿牛絆倒在它身上,緊接著也被其他緩慢撤退的牲口踩進溪水裡。小溪對岸地勢潮濕低緩,軟糊的河床上遍布綠色蘆葦,首先抵達對岸的牲口立刻被糾纏在沼澤般的岸邊。

  「啊,你們這些什麼都不會的笨畜牲!」阿狼大聲咆哮,衝下小丘,趕往第一頭綿牛失足的地點。跌倒的綿牛奄奄一息地抽搐著,似乎在做死前的最後掙扎。

  「阿狼!」傑克大叫,然而阿狼聽不見他的叫喊。籠罩在刺耳的撕裂聲中,傑克連自己的聲音都快聽不見了。他稍微往右,望向溪流這邊,不覺驚愕地屏住呼吸。天空出現異狀。離地三英呎高的半空中,有一塊地方激烈湧動著,似乎想替自己扯開一條裂縫。隔著這片扭曲的天空,傑克還能看見西方路,但那景象模糊,光線歪折,彷彿隔著焚化爐搖曳的熱氣看見的光景。

  有東西正把天空扯開,就像扯開一道傷口——有東西要過來了——從我的世界嗎?噢,傑森哪,我過來的時候,也是這種情況嗎?然而,即便在驚慌失措中,傑克心底仍然知道,實情並非如此。

  究竟是誰會用這種粗暴的手段登堂入室,傑克心中有個再適合不過的人選。

  他拔腿往山丘下狂奔。

03

  裂帛似的噪音持續著。阿狼跪在溪水中,試圖攙起第二頭跌倒的綿牛。先前那頭已變成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軟綿綿地漂向下游。

  「起來!上帝處罰你,快起來!嗷嗚!」

  阿狼使盡全力拍打推動落水的綿牛,綿牛團團轉著退向他身邊,阿狼攔腰抱住它,用力往上提起。

  「嗷嗚!此時此刻!」阿狼大吼。他的衣袖撐裂開,令傑克聯想起電視上因爲受到伽瑪射線感染而變身綠巨人浩克的大衛‧班納。阿狼踉蹌著站起身,水花四濺,他的雙眼射出橘色光芒,藍色吊帶褲被溪水浸濕成黑色。阿狼如同抱著一隻巨大寵物般,將綿牛兜在胸前,綿牛的口鼻淌出水沫,翻白的眼珠直瞪天頂。

  「阿狼!」傑克尖叫,「摩根來了!摩——」

  「我的牲口!」阿狼吼回去,「嗷嗚!嗷嗚!上帝安排給我的牲口!傑克!不要——」

  他的話被震耳欲聾的雷聲吞沒,而撼動天地的雷聲一時間掩蓋了裂帛聲的單調頻率。傑克幾乎跟阿狼驚惶失措的牲口一樣思緒紛亂,他仰頭張望,平靜無波的天際清澈澄藍,只有數裡外的遠方安詳地飄著幾朵蓬鬆的白雲。

  雷聲將阿狼的牲口嚇得六神無主,它們亟欲逃跑,偏偏綿牛是種愚笨的生物,許多綿牛竟開始倒退著逆向撤離。它們在混亂中彼此推擠,被絆倒的牲口在水底下翻滾掙扎。傑克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伴隨著一聲聲淒慘的哀叫。阿狼大吼一聲,放下原來要救的綿牛,氣急敗壞地涉水走向泥濘的對岸。

  才走到一半,好幾頭綿牛撞上他,將他捲入水中,水面濺起細小的白色水珠,四處飛射。傑克發現阿狼身陷險境,慌亂逃竄的牲口踩過阿狼,將他圍困在水中。

  傑克跳進溪裡,原本乾淨的溪水已攪動成滾滾泥漿,他竭力在湍流中保持平衡,一步步往前推進。一頭綿牛雙眼發狂般地亂轉,尖叫著衝過傑克身邊,差點將他撞倒。溪水潑上傑克的臉,他急忙將眼裡的污水抹去。

  而今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撕裂的巨響:唧唧唧唧——

  快救阿狼。別管摩根了,現在沒空理他。阿狼有危險了。

  阿狼全身濕透,他的臉在水面載浮載沉,這時三頭綿牛壓過去,傑克看見只剩他毛茸茸的手在水面揮舞。傑克繼續向前跋涉,推開擠在周圍的牲口,它們有些仍能行走,有些已沉入水裡,在傑克腳邊掙扎滾動。

  「傑克!」一聲叫喊穿透裂帛噪音。那是傑克認得的聲音。摩根叔叔的聲音。

  「傑克!」

  天邊又傳來一聲巨響,滯悶的雷聲彷彿沉重的大炮,隆隆滾過天際。

  傑克氣喘吁吁,濕漉的頭髮刺進眼睛,他回頭一望……視線所至,竟是俄亥俄州劉易斯堡附近,70號州際公路上的休息站。畫面猶如隔著一片做工粗劣、充滿氣泡的玻璃……但他確實看見了。透過天上那條歪曲的裂縫,傑克看見,左邊是公廁的磚牆邊緣,右邊則傳來雪佛蘭小貨車的聲音。這怪異的景象飄浮在離地三英呎高的半空中,不過五分鐘前,傑克和阿狼還在那下方的草地上惬意地談天。而裂縫正中央有張臉,宛如電影裡的臨時演員,正追隨海軍上將拜德① 遠征南極,那是摩根‧斯洛特的臉。他漲紅的肥臉因憤怒而扭曲。憤怒,還有些別的什麼。勝利感?沒錯,傑克相信那是得意的神色。

  他站在溪流中央,溪水深及大腿,逃竄的牲口在他左右擦撞。牲口驚叫著,瞪著天上的裂縫,那道裂縫已不再是虛幻的影像,而是真實存在的實體。傑克目瞪口呆。

  他找到我了,我的天啊,他找到我了。

  「總算讓我找到了,你這小雜碎!」摩根朝他大吼。他的叫喊宛如悶雷遠遠傳來,從另一個現實世界跨越到這個現實世界,感覺像是聽著一個男人關在電話亭裡怒吼。

  「是時候讓你見識我的厲害了!等著瞧吧!」

  摩根向前移動,他的臉宛如鬆軟的膠質,漣漪波動。傑克還看見他手中握著一個銀色的小東西,用條鏈子掛在脖子上。

  摩根‧斯洛特擠過兩個宇宙間的縫隙而來時,傑克呆立著,全身癱瘓,望著他像狼人一樣逐漸變身,從地産掮客、投機者、有時還是好萊塢經紀人的摩根‧斯洛特,變化成覬覦垂死女王寶座的奧列斯的摩根。他肥軟的雙下巴漸漸消瘦,漲紅的氣色也完全褪盡。他的頭髮向前抽長,一寸寸覆蓋他的秃頂,彷彿有隻看不見的手正在替他的頭皮上色。斯洛特的分身有一頭黑色長髮,雖然在頸後紮成一束馬尾,大部分仍四處披散,隨風翻飛,不知怎地,竟像是屍體的枯髮。

  斯洛特的羽絨大衣一陣顫抖,有一瞬間消失於無形,重新浮現時,則變成一件烏黑的連帽斗篷。

  摩根‧斯洛特的麂皮鞋變成高過膝蓋的深色長筒皮靴,皮靴上端往下折,其中一隻靴口露出一支握柄,看樣子似乎是把匕首。

  至於他手中的銀色小東西,則變成一支小權杖,頂端嘶嘶吐出藍色火焰。

  那是電擊棒。噢,天啊,那是——

  「傑克!」這叫聲微弱,充滿漱口似的水聲。

  傑克蹣跚地在溪水中蜿蜒前進,一頭綿牛的屍體自側面浮起,朝傑克漂來,他勉強閃過,看見阿狼的頭又沉入水中,雙手揮動著。傑克盡力避開牲口的阻礙,往阿狼的方向趕去。有頭綿牛撞上他的臀部,傑克向前撲倒,嗆了口水。他連忙站起來,又嗆又咳,一手在上衣裡摸索,擔心魔汁被溪水衝走,幸好還在。

  「小雜碎!轉過來看著我!臭小鬼!」

  沒空理你了,摩根,不好意思,因爲我現在正忙著不讓阿狼的牲口把我擠到水裡淹死,然後才有時間擔心自己會不會被你手上那根放電的棍子燒焦。我——

  藍色火焰嘶嘶作響,畫出一道弧線,越過傑克的肩膀——猶如一道致命的電光彩虹。它擊中對岸一頭困在濕地裡的綿牛,那不幸的動物旋即爆裂,活像吞下一顆炸彈。血肉橫飛,星星點點的血珠與屍體殘塊飛向空中,轉眼如雨水在傑克周圍落下。

  「轉過來看著我,小鬼!」傑克覺得這句話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手捏住他的臉,想強迫他轉過頭去。

  阿狼再次掙扎著爬起來,一頭濕髮披黏在臉上,活像英國牧羊犬,茫然的雙眼隔著頭髮往外張望。他搖搖晃晃咳嗽著,顯然已分不清方向。

  「阿狼!」傑克大叫,然而又一聲巨雷橫掃天際,淹沒他的叫喊。

  阿狼彎下腰,吐出一攤混著泥漿的溪水,一轉眼,又一頭驚慌失措的綿牛撞上他,將他推入水中。

  完了,傑克絕望地想,都完了,他走了,肯定救不回來了,算了吧,自己趕緊逃命——

  「傑森!」奧列斯的摩根高聲咆哮,傑克突然明白,這句話並不是魔域中人平常驚訝時慣用的口頭禪——摩根是在叫他,他在叫傑克的名字。只不過在魔域裡他不叫傑克;在這裡,他叫傑森。

  可是女王的兒子還是嬰兒時就死了,已經不在人世了,他——

  又一道炙熱充沛的電流飛射過來,這次差點削落傑克的頭髮。閃電再次擊中對岸,這回讓一頭綿牛憑空蒸發了。不對,傑克發現,不完全是這樣。綿牛的四條腿還在,陷在泥濘中,像四根搖搖晃晃的柱子。他望著那四條腿,它們虛軟地朝四個不同的方向緩緩倒下。

  「轉過來看著我,你這天殺的雜碎!」

  我們在水裡啊,爲什麼他不直接把閃電擊向水中?他何不一口氣解決掉我、阿狼和所有牲口?

  接著他回想起小學五年級的科學課程。一旦電流進入水中,會往所有方向流動……甚至流回發電的源頭。

  阿狼模糊的臉孔在水面下漂動,將這些雜念擠出傑克的腦袋。阿狼還活著,不過他的身體被一頭綿牛踩住了,那綿牛看來平安無事,只不過嚇得動彈不得。阿狼的手可憐無力地揮著,直到傑克終於到他身邊,他一隻手軟綿綿地垂下,漂在水上,像睡蓮一樣。

  傑克不敢稍事喘息,他重心放低,用左肩撞開踩在阿狼身上的綿牛,就像冒險故事裡的男孩傑克‧阿姆斯特朗② 那樣。

  假如這是頭正常大小的乳牛,而非縮小版的魔域綿牛,傑克也許無法在湍急的逆流中推動它。所幸它體形很小,傑克撞上它後,自己浮了起來,綿牛「叭」地大叫一聲,跌坐水裡,接著便爬起來,衝向河岸。傑克抓住阿狼的雙手,使盡吃奶的力氣將他拉起來。

  阿狼的身體不由自主立了起來,像吸飽水的樹幹,他半閉的眼神渙散,水從他的耳朵和口鼻流出,嘴唇已經發紫。

  傑克抱著阿狼站在水中,像一對試著在泳池裡跳華爾茲的醉漢,這時兩道閃電同時擊發,分別射向傑克和阿狼左右兩側。彼岸又有一頭綿牛被炸得四處飛散,凌空掠過的牛頭仍在哀號。電光烈焰在濕地上蛇行奔竄,照亮了蘆葦叢,直抵原野上的小丘,小丘上的草地燃燒起來。

  「阿狼!」傑克大喊,「阿狼!我的天啊!」

  「唔,」阿狼呻吟了一陣,接著將帶著泥巴的溫水嘔在傑克肩頭。

  「噁噁噁噁噁……」

  這時摩根已經站在對岸,披著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瘦骨嶙峋,帽簷在他蒼白猶如吸血鬼的臉上壓出一圈黑影,這景象竟有股陰氣森森冉;情調。傑克甚至還有空想到,魔域的力量就連在那惹人厭的摩根叔叔身上也會發生效用,讓他的外貌變得好看多了。進了魔域,摩根就不再是那個體重過重、隨時會高血壓病發、壞水滿腹的龌龊模樣;在這裡,他的下巴變得尖瘦,臉部肌肉勾勒出的線條甚至有幾分英挺。他舉起手中那看起來像玩具魔杖的權杖,向前一指,藍色焰光劃破天際。

  「輪到你了!還有你的蠢朋友!」摩根大吼。他兩片薄唇咧開,露出勝利的笑容,凹陷的黃牙頓時扼殺了才剛在傑克腦中産生的英俊形象。

  阿狼尖叫著,在傑克疼痛的雙臂中瘋狂扭動,他狠狠瞪著摩根,雙眼綻放憤恨與恐懼的橘色光芒。

  「你是魔鬼!」阿狼尖叫,「你是魔鬼!你偷走我妹妹!我的胞妹!嗷嗚!嗷嗚!你!惡魔!」

  傑克從上衣抽出酒瓶,魔汁只剩一口了。他無法單用一隻手攙扶阿狼,阿狼似乎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穩,眼看他就快滑出傑克的臂彎。無所謂了。反正也沒辦法把他帶回另一個世界……可以嗎?

  「你!惡魔!」阿狼邊哭邊喊,他濡濕的臉不斷往下滑。他的吊帶褲漂在水面,鼓出一個大氣泡。

  草原與牲口被火焰吞噬的氣味。雷電交加,炸出火光。

  這次的閃電劈得更近了,傑克感覺似乎連鼻毛都燒焦捲曲了。

  「好啊!你們兩個,一起死吧!」摩根咆哮著,「我要讓你們知道妨礙我的下場!礙眼的小雜碎!我要燒死你們兩個!下地獄去吧!」

  「阿狼,撐著點!」傑克大喊。他放棄繼續支撐阿狼的體重,改而抓住他的手,死命握緊。

  「緊緊跟著我,聽見了嗎?」

  「嗷嗚!」

  他仰頭將魔汁一飲而盡,那冰寒腐臭的味道最後一次騷擾他的口腔。酒瓶已經空了。吞下的那一刻,他聽見摩根的閃電擊中酒瓶後瓶身粉碎的聲響,不過那聲音很模糊……還有電流的嘶嘶聲……摩根暴怒的狂吼。

  傑克感覺自己背朝下,墜入一個洞穴中。可能是個墓穴吧。接著阿狼的手用力掐了他的手,他忍不住咕噥。那種從半空中左飄右移、垂直往下墜落的感覺慢慢退去……不久,陽光也漸漸隱沒,變成美國心臟地帶傷感灰紫的十月微光。寒冷的雨水打在傑克臉上,恍惚之間他意識到自己站在水中,水溫遠比數秒前更冰冷。不遠處,他又聽見大貨車熟悉的呼嘯,賓士在州際公路上……只不過,這聲音似乎是從正上方傳來。

  不可能吧,他心想,但是,真的不可能嗎?一時間「不可能」這三個字的邊線彷彿突然有了彈性;一陣頭暈目眩,他覺得自己飛了起來。迷糊之間,傑克彷彿看到背上紮著帆布翅膀的魔域飛人,駕著貨車飛翔在天空中。

  回來了,他對自己說,我又回來了,同樣的日子、同樣的公路。

  他打了個噴嚏。同樣的感冒症狀。不過有兩件事情不一樣了。

  這裡不是休息站。他們在公路的高架橋下方,站在深及大腿的冰冷溪水中。

  阿狼和他在一起。這是另一個改變。還有,阿狼正大驚失色地尖叫不已。

  注釋:
  ①拜德上將,全名理查德‧伊夫林‧拜德(1888-1957),是美國極地探險家,也是史上第一個駕機飛過南北兩極之人。
  ②傑克‧阿姆斯特朗,是一九三三至一九五一年間美國一齣以青少年爲對象的冒險故事廣播劇《美國男孩》中的主角。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kuanchaos

LV:9 元老

追蹤
  • 471

    主題

  • 36976

    回文

  • 2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