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孤鴻 第十四章 同舟共渡 下
作者︰冬初陽
雲陽渡去凌遠縣走撫河水路有四十多里,先時天空已見多處烏雲,船行不多時,烏雲遍集,聚成一張遮天灰幕,天色迅即暗了下去。狂風起處,船工衣衫被吹得獵獵作響。船老大急命船工艄公都披簑戴笠以備風雨。須臾,電閃雷鳴,大雨已傾盆而下。這艘船由東向西逆水而行,風愈急,雨愈狂,先前還平緩的河水已白浪翻滾,即便船大,在這風雨大浪之中也顛撲不止,不時有大浪沖過船舷,水漫甲板。船家雖在這撫河行了多年的船,也不免膽戰心驚。
船艙里,三個轎夫挑夫早就抱在一起哆嗦,上下牙床不住打架。青蓮早已嚇得面色蒼白,原本伶牙俐齒的丫頭也結巴起來:“小……小姐,外頭風浪介大……格個船……船會不會翻?”那麗人的聲音倒是一如平常地嬌媚溫婉:“儂個小丫頭,平日里天地不怕,不過落一場雨,居然嚇成格種樣子!沒事體的,嘸啥好怕。”
齊生雖不願看那麗人,不過听她對這狂風暴雨毫無懼意,還在安慰丫環,對她倒也有幾分敬佩。陳圓園本也嚇得發抖,齊生低聲道:“圓園,有我在,沒甚可怕的。生死場面都見過好幾回,還怕這小小風浪麼?”陳圓園一听這話對呀,在襄軍軍營被嚴刑拷打,在小維河與襄軍激戰都活了下來,還怕這風浪麼?正要吐出句豪言壯語,突然間這船猛一陣狂顛不休,剛聚起的一些膽氣瞬間已消失無蹤,趴在船板上瑟瑟發抖。
齊生察覺有異,戴上一頂斗笠,身形晃了幾晃已到船艄,果見拴馬韁繩已被繃斷,一紅一黃兩匹馬正在後甲板亂轉,艄公制不住這兩匹馬,生怕受傷,也不把舵了,左躲右閃,已退到船舷。好個齊生,跨步搶上前去,拉住兩截斷韁,大喝一聲:“你兩個畜牲亂動什麼,給我老實趴下!”運起神力便拖,那兩匹馬竟不由自主被他拖回木墩前。齊生將兩截斷韁在木墩上繞了幾匝,打上了結,雙掌又在兩匹馬背上一拍,喝聲:“老實趴下!”兩匹馬便四蹄臥倒,趴在甲板上,見這樣顛簸確是輕了,便乖乖臥著,不再亂跑。
艄公見齊生臂力勝過兩匹大馬,馴得這兩匹馬竟如貓一般乖順,驚得目瞪口呆,一時忘了自己身在舷邊,一個急浪猛然打來,腳下一滑,向後就倒跌下船,驚恐之下高聲呼叫,雙手亂抓,只盼有憑借之物能抓,驀然間一只大手伸來,急忙死命拽住,再也不肯放手。
齊生見那艄公遇險,一個箭步躥上前去,腳下使出千斤墜功夫,牢牢定在舷邊,上身凌空探出,伸雙手去抓那艄公,千鈞一發之際終于抓住了人。船上無人把舵,風浪又大,甲板上已濕了大片,齊生想拉艄公上來,卻怕這船顛簸不休,萬一腳下一松,反無可借力之處,拉不住那艄公,便腳下不動,仍以千斤墜功夫定住身形,叫那艄公兩手都抓住了,使開綿掌功夫,運勁將艄公身子蕩起,幾個來回之後,已將艄公身子蕩空到甲板上方,這才往內一拉,將他身子凌空拉回船上,右掌再在他腰上一按一捺,讓他雙足著船,這才拉著他向里連走幾步,到了甲板中央才將他放開。
船頭傳來船老大的罵聲:“游老二,你怎麼把的舵,想要害死大伙兒麼?”這艄公游老二死里逃生,驚魂未定,半句話也答不上來。在後甲板劃槳的一船工應道:“老大,馬受了驚,繃了韁,游老二制不住,險被浪卷進河里,幸虧被齊公子救了!”船老大應了一聲,又道:“游老二還死不了就去把舵,真撐不住就和小六子對換。”
游老二快五十歲了,身子骨本已比不得當年,斗笠早被風吹走了,簑衣也破成幾片,渾身濕透,茫然望著船尾,也不敢回去把舵。劃槳的小六子也嚇得一縮脖子,拉下斗笠遮住半張臉,假作不見,悶聲劃槳。
齊生道:“六子哥,游二叔受了驚,勞你先帶他回艙歇息。這舵便由我來把了。”說罷已躥到後艄,就戴個斗笠,也不披簑衣,如千斤石柱一般把住了舵,紋絲不動,船立時不再打轉,顛簸也輕了不少。
游老二回過神來,千恩萬謝,小六子先扶他回艙歇息,再回來劃漿。
風愈刮愈猛,雨似從天上倒下一般,撫河水位暴漲,船兒在河中隨波沉浮。齊生耳听狂風怒號,眼觀天河倒懸,胸中豪氣頓生,不吐不快,放聲高歌:
“狂風嘯,少年意氣豪,
風雨飄,我自向天笑。
起落沉浮一息間,
英雄乘風任逍遙。
世間風雨何言險,
男兒有志比天高……”
齊生嗓音渾厚,內力又強,雖在風雨之中,歌聲依然清晰可聞。忽而傳來一陣琴聲,高低回轉,音韻錚然,正好與他歌聲相和,齊生更是逸興橫飛:
“狂風嘯,少年意氣豪,
風雨飄,我自向天笑。
興亡成敗談笑中,
壯士長歌彈劍嘯。
何當快馬踏千山,
縱橫萬里沖雲霄!”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漸歇,雨漸止,水勢稍緩。游老二換了干淨衣服,出來對齊生道:“恩公,小的已經不妨事了,換俺來把舵吧。”齊生意猶未盡,揮手笑道:“你歇著吧,這一路便由我來把舵了。”游老二忙上前道:“這可使不得,先前小的不中用,這才勞煩恩公。恩公是乘船的客人,怎好一直勞您把舵?還是小的來吧。”齊生左手拉住他雙手,道:“我覺著好玩,你別來搶了。你偌大年紀,受了驚該多歇會兒。我年輕體健,卻不打緊。”“可這……”“休再多說,再多說我可惱了。你真過意不去,待雨停了,替我將兩匹馬刷干了就是。”
游老二滿布皺紋的臉上盡是感激之色,眼中已現淚光:“俺游二造化,今兒個遇上公子和小姐這樣的好人,這條命才算又撿回來了。”齊生一怔,隨口問道:“那小姐又待你怎樣?”游老二道:“那位柳小姐生得好看,心地也和公子一般的好。俺只那一身衣裳,沒的可換,柳小姐讓他的家人給俺干布抹身,又把新衣裳給俺換了,還燒了姜湯給俺喝了祛寒。”齊生點點頭,也不答話,心里卻對那麗人大為改觀。
“起落沉浮一息間,英雄彈指任逍遙。呵呵----這歌詞男兒氣十足,我這女兒家來唱當真不成的了。”那麗人柳小姐右手撐花傘,左手提著食盒,笑吟吟俏生生向船艄走來。
齊生這才看清她的相貌,只見她約摸二十二三歲年紀,面若桃李,膚若凝脂,一襲紅色春衫更襯得肌膚欺霜賽雪,眉似春山,杏眼桃腮,鼻如懸膽,檀口含丹,眼角眉梢自有千般韻致,一顰一笑滿含萬種風情。齊生從未見過這等美人兒,也不由多瞄了一眼,心道:“難怪一船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原來是如此絕色。不過美色當不得飯吃,船家為了一百兩銀子,還是拂了她的心意。”
游二快步迎了上去,張開身子為她擋風,連聲道:“好心的小姐,活菩薩,江上風大,您留神點。”柳小姐輕笑道:“游二叔,我還沒有這般弱不禁風。倒是您先前風吹雨淋又被浪打,那可大意不得,我已在內艙為你炖了藥膳,您快去吃吧。”游二連連作揖,千恩萬謝而去。
齊生見柳小姐對游二這老頭說話都臉含笑意,這才明白原來她對誰都是這麼嬌聲嗲氣地說話,倒也並非有意賣弄風情。
柳小姐徑直走到齊生面前,欠身為禮,道:“小女子柳瑤卿,見過公子,適才在渡口多有失禮之處,還望公子海涵。”齊生欠身還禮:“在下齊生,我兄弟也多有冒犯,還請姑娘勿怪。”
柳瑤卿自食盒中取出一瓶酒來,道:“齊公子真有俠者風範,引亢高歌更顯凌雲之志,小女子好生欽佩,便以這瓶水酒聊表敬意。”
齊生毫不忸怩,舉過酒瓶,咕嘟咕嘟……一飲而盡,笑道:“多謝姑娘贈酒御寒,再謝小姐適才為我撫琴。姑娘玉手為我這粗人撫琴和音,在下榮幸之至。”
柳瑤卿也不答話,凝視齊生半晌。兩個船夫羨煞齊生能得佳人如此厚愛,真恨不得也能唱個歌兒引美人來攀談。齊生卻被看得有些臉上發燒,側首道:“雨尚未停,河上風大,姑娘還是快回船艙里去吧。”
柳瑤卿一笑:“一個大男人說兩句話便如此害羞?北國雖不如南朝那般看重門第,若應付不了場面,入不得豪族權貴法眼,欲遂凌雲之志還是枉然。”說罷,飄然而去,留下齊生一人呆呆出神……
船到凌遠縣,風住雲散,天色已楮。
陳圓園在船上照顧年長的艄工游二也頗熱心,小丫環青蓮對這胖子印象大為改觀,且他還將青蓮用吳語罵他“死胖子”听成贊他“喜胖子”,憨直中透著幾分可愛,後來和他之間話也多了起來。
齊生下船之前特意叮囑那船老大:“我那一百兩包工錢連你在內共包六人,須人手均分一份,你切不可仗勢一人獨吞,不然讓我知道了,一定掀了你這條船!”船老大知道他的本事,滿口應承。游二、小六子等五人個個歡喜,下船時爭相為他和陳圓園牽馬。
下了船,齊生找到柳瑤卿,取出一百六十兩銀子,道:“這些請姑娘收下。”青蓮眉開眼笑:“齊公子,儂真是好人。”伸手欲接,卻見小姐斜乜著自己,頓時乖乖垂手,閃到一旁。
柳瑤卿橫眉冷笑道:“齊公子這是什麼意思,可是要施舍予小女子麼?”齊生從容答道:“柳姑娘豈是受人施舍之人?在下並無看輕之意,先前我大哥曾說過船錢兩家平攤,連船帶人一共一百二十兩,你我該各出六十兩,另一百兩是我打賭輸給姑娘的。”柳瑤卿一怔:“打賭明明是我輸了,你卻為何向我認輸?”齊生舉手向青蓮一指:“你我賭的是你柳姑娘會自己叫我上船,適才叫我上船的卻是青蓮姐姐,因此這一局其實是我輸了。六十兩是我大哥許的,一百兩是我輸給姑娘的。姑娘若是不收,我們兩兄弟豈不成了混賴小人了?”柳瑤卿笑道:“兩位公子仗義疏財,小女子卻之不恭,來日定當相報。”青蓮歡歡喜喜接過銀子,又向陳圓園招手笑道:“胖子,儂兩個都是好人。”陳圓園眉開眼笑,拍胸脯道:“那是當然!阿嚏……”
柳瑤卿一行告別而去。待佳人走遠了,陳圓園方想起件要緊事來,正要去追,被齊生一把拉住。
“圓園,你在道上就這樣去追,成什麼樣子?”
“啊呀,阿齊,剛才還沒問過她們去往哪里,要是也去長山,還可以一路作伴,阿嚏----阿嚏----”這大胖子話說一半便噴涕連連。齊生摸了摸他的額頭,笑道:“你別想美事了。眼見已傷了風,都發燒了,先找家客棧調理好再去長山。”陳圓園哪里答應:“我不妨事,阿嚏----追人要緊!阿嚏----”噴涕連連,腳都站不穩了。
齊生連連搖頭,將這胖子扶住,苦笑道:“你都這樣了,還想著人家姑娘?先治好病再說吧。”陳圓園全身發軟,只得作罷,不住埋怨道:“全怪你個阿齊,害我生病,以後不知啥時再能見青蓮姐!”齊生道:“怎的你傷風還賴我?”陳圓園兩眼一瞪:“不怨你怨誰?你好好地跑出船艙,又是救人,又是把舵,還有閑心唱歌。兩位小姐都贊你有本事,我是你師兄,也不能丟份,也像你那樣戴了頂斗笠跑出艙去呆了一刻,這才傷了風,不怨你怨誰?”齊生暗暗好笑:你自己硬充好漢,這才害了病,反來怨我?也不再和他爭,免得這胖子沒完沒了,只是連連搖頭,扶他去凌遠縣城投店求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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