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行到水窮處
接近年關的時候,四先年蔣琬來到了川藏之邊,鵝毛大的雪片撕棉扯絮一般的落下,凜冽的寒風里,他裹上一件從一個牧農家買來的大氅,披在身上,眉毛之上都結了一層冰花,他仰起頭,長長的吸了口氣,寒風很快就襲入他那火熱的胸膛里。
已是黃昏時候,四處白茫茫的一片,幾乎不見人跡,四先生蔣琬看著天氣將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如果再沒有人家出現,今夜他就只有在野外挨饑受凍了,這藏西平原之上,可不比南方那萬里的如畫江山,到處是人煙凋蔽,走上大半天都可能見不到一個人影。只苦了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本地的牧民熟知地理,卻不會走錯。
年前听人說西北將有一場罕見的大風雪,果然說中了,四先生蔣琬還沒有走出青海,稀稀落落的就下起了雪片,接著越下越大,到最後竟然發了狂一般的在天空之中亂竄,這藏西一下雪,可不比其他地方,地面都幾乎積雪三尺,如果走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下百丈深的斷谷,饒是四先生蔣琬小心謹慎,都不免滑倒了兩次,幸好沒有遇到什麼大的危險。
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在這一片銀白之中顯得極是刺眼,四先生蔣琬心中不由一喜,走近看時,果然是一戶小酒肆,座落在一個小山包腳下,那個連漆都沒有一塊的木匾上已經被白雪掩蓋,看不出是什麼名字。
掀開厚厚的布簾,四先生走了進去,外面還有些許亮光,然而這小酒肆中卻顯得極是陰暗,只依稀朦朦朧朧的瞧出有幾個本地的牧民在喝著青稞酒,大聲的說著他所听不懂的藏語,四先生將雙掌攏起放到嘴邊,呵了一口熱氣,搓了兩搓,早已經在冰雪之中凍得麻木的雙掌這才有了些許知覺,他也不知道對方听不听得懂漢語,叫道︰“老板、老板……”
不一會兒,一個長相憨厚的中年男子從里間掀簾而出,叫道︰“來嘍來嘍!”走到蔣琬面前,道︰“這位先生可是漢人?”
蔣琬料不到這人竟然會說漢話,這下不用擔心听不懂他們說話了,說道︰“是的。”
這藏民也不排斥蔣琬這一個外來的漢人,笑著說道︰“其實我也是漢人,幾年前從蜀國逃難來到這里,就再也沒有走啦。這里雖然艱苦了一些,風大雪緊,土地也貧瘠,不過好在沒有戰爭,辛苦一些,還是活得下去的,這些藏人對我也算照顧,在這幾年,竟然娶了個老婆,今天都快要生啦!”
蔣琬看他滿臉的喜氣,再仔細的打量了一下,果然見他依稀還保留有漢地農民的樣子,只不過在藏西呆得久了,也沾染了許多他們的熱情和憨直,心中不由起了親近之意,說道︰“如此,恭喜了!”
那酒店老板笑道︰“同喜同喜,先生要用些什麼酒食,小店雖然簡陋,這幾年卻釀了幾壇好酒,先生要不要來一壺?”
蔣琬點頭道︰“暖暖身子也好,多謝老板,再給我隨便來點下酒菜即可。”
那酒店老板點了點頭道︰“好好好,先生這邊請坐,這就來,這就來……”說著將蔣琬引到靠窗的一個木桌前,伸出袖子仔細的擦了擦,“先生,請坐!”
蔣琬微一點頭,微欠了一下身子︰“多謝老板了。”
那酒店老板也許是今日心情好,說道︰“這麼客氣干什麼,等下小兒出生,擺喜宴酒,先生一定不要急著走,先生可還沒見過這藏地的民俗吧,孩子出世,必然要請合族大小前來吉喜一般的,藏風純樸,最是好客,今天先生就可以見識見識。”
不一會兒,那酒店老板就拿了酒菜過來,一盤黃肉,一碟鹽豆,一小壺佐酒,擺在桌上,就在這時,一個老夫人顫顫魏魏的奔過來說道︰“快生了快生了,梁子快來!”
那招呼他的酒店老板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對蔣琬說道︰“抱歉,先生請自便,有什麼需要,可以直接進去拿……”一邊轉頭叫道︰“娘,快進去呀,我這就來……”說著也顧不上蔣琬了,匆匆忙忙的奔進里屋。
蔣琬也沒在意,徑直倒了一杯酒,只覺得一股香氣撲鼻而來,這種藏酒他還真從來未有喝過,忍不住呷了一口,卻又立即忍不住嗆了出來,“咳咳,怎麼這般辛辣!”
那幾個藏民見到他這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嘰哩咕嚕的說起話來,四先生蔣琬雖然听不懂他們說什麼,不過也猜得到是在笑他將酒噴了出來,漢人喝不了這等烈酒之類。
蔣琬一笑而罷,倒也真的有點喝不習慣,不過還是強忍著喝了幾杯,就在這時,里屋傳來一個女人痛苦的聲音︰“啊,啊……”還有男人在旁邊小聲的勸慰,“堅持住,堅持住,馬上就出來了,馬上就出來……”
這間小酒肆本就簡陋,里外相隔也只不過是用兩塊舊門板分開,這聲音听在耳中格外清晰,四先生蔣琬一呆,過了好長時間,只听到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屋里登時喜極而泣,接著那個老婦人的聲音叫道︰“是個男孩,陳家有後了,梁子,快,快給媳婦兒弄一碗稀粥過來,等過兩天,再燉碗雞湯,好好的補一補……”
那酒店老板道︰“是是是,我這就去,這就去……”蔣琬轉過頭看了一眼,他奔出里屋之時,腳步蹌了一下,顯然是喜極,新生命的到來如此艱難,十月懷胎再經歷撕心裂肺的痛苦來到世間,不僅那酒店老板,就連蔣琬和幾個客人,都不由自主的感覺到了那種新生命誕生時候的洋洋喜氣,那酒店老板看到屋里的幾個客人,大聲道︰“今天內子生了個娃娃,這頓我請了!大家放開肚皮的吃,要多少有多少!”
听到他的這一句話,所有人登時都大為喜歡,呵呵大笑,雖然听不懂他們的話,可是他們的笑聲卻是那樣的真誠,快樂,不是嗎,是快樂!他們也許貧窮,與外面天壤相隔,可是,只看他們這時候一臉真心的笑容,仿佛那孩子是他們自己親生的一樣,他們又比大多數人都要活得快樂。
在地宮,人的生命比一張薄薄的紙還要低賤,一刀下去就是頭顱落地,可是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之初,卻是那般的歡樂,甚至帶給身周每一個人不由自主真心的笑容,這笑容,是如此的純澈,沒有一點虛偽的成份。
蔣琬猛然倒了一杯酒,一仰頭倒入了喉中,依然是那樣的辛辣,只不過這次他卻感覺到一股濃濃的暖意,冰冷的烈酒倒入喉中,整個人如同被火烤一般暖洋洋的舒服。
臨走的時候,他還是扔下了一塊銀子,那酒店老板跑過來說︰“這頓不用付,算是為了見證娃娃的出世,圖個喜氣!”
眼前的年輕人笑了一下,說道︰“那就算作是令郎誕辰的賀禮吧!”
酒店老板一愕,那年輕人把銀子放在他手,轉身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屋外,大雪正緊,紛紛揚揚,那酒店老板看著眼前手中的這一大塊銀子,遠比酒錢多出十倍,不由得沖出屋去,大聲道︰‘客官,多了,多了啊……我還沒給您找零呢……”看時,那個奇怪的年輕人卻已遠遠在數十丈開外。雪花飄在他身上,卻仿佛遇到一層無形的氣障,又自他肩頭飄落,遠遠的,卻听得風中傳來那個年輕人的歌聲︰“群盜縱橫半九州,干戈滿目幾時休?官曹各有營身計,將帥何曾為國謀!猛虎封狼安薦食,農夫田父困誅求。抑強扶弱須天討,可怪無人借策籌……”
歌聲越來越遠,那個少年的身影也漸漸的在大雪之中消逝成一個黑點,只有那酒店老板還站在門外,手中握著那錠銀子,就算是酒店老板這種粗人,都听得出風雪歌中的那種淒涼悲愴之意,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正應該是大好韶華,為何卻有這憑多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