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知兵
更新時間:2007-6-1 19:49:00 字數:3906
在正式的報紙上,出席觀看1936年白俄羅斯大演習的黨和國家領導人中是絕對沒有我的名字的。也正是因此,在演習過程中我不能出現在觀演臺上,而是一直帶在導演部里,偶爾走出帳篷,在保安的包圍中,用軍用望遠鏡看看演習實況。
對于絕大多數人來說,我從來沒有來過白俄羅斯。
對于一部分人來說,我是來對白俄羅斯內務人民委員部工作進行秘密檢查的。
對于一小部分人來說,我是打著“對白俄羅斯內務人民委員部工作進行秘密檢查”的名義,來追查一起剛剛發現的重大軍事間諜案的。
對于極小一部分人來說,我是打著“追查一起剛剛發現的重大軍事間諜案”的名義來與應邀觀看白俄羅斯演習的捷克斯洛伐克軍事代表團里貝奈斯總統的特使進行秘密情報交易并交換兩國對納粹德國與法西斯意大利靠攏后中歐新形勢看法的——1935年,在納粹德國的威脅越來越明顯的情況下,蘇聯和捷克斯洛伐克簽署了情報機關合作的秘密協議。
對于我自己來說,我是來借這場大演習就紅軍的狀況做全面評估的。
其實,我是來搜集或者必要時炮制對第一副國防人民委員圖哈切夫斯基不利的黑材料的。
我已經發現了莫洛托夫和卡岡諾維奇安排我來執行這個任務的一部分原因了。
相對于其他人,內務人民委員是兼具權力和秘密性的職位。
而且這個秘密性的程度可以根據需要進行適當調節。我可以相應的調用第3局的資源而不引起過分的注意,還可以制造合適的借口同軍隊成員接觸。
最后,如果我的行動不該發現的人發現了,他們可以輕松的拋棄我,他們可以暗示說我是窺探伏羅希洛夫同志的政治局委員的席位所以在擅自搜集他的黑材料。特別是如果正如我猜想的,我所接受的任務并不是政治局多數的意見而是他們兩人私貨的話。
比如我現在做的,就很可能成為他們拋棄我時候的依據。
演習過程中,伏羅希洛夫直接到第一線觀看了他內戰時期的老部隊,騎兵第4師進行江河強渡項目的演習。
我本來并沒有打算對伏羅希洛夫進行跟蹤的打算,不過我來之前就決定的幾個談話對象中一定要包括騎兵第4師的師長。所以事先就通知第4師的特科工作人員給我提供些材料。
有時候過分賣力也是個麻煩,演習一結束他就把伏羅希洛夫在那里的談話記錄給我偷偷送來了。難道這個豬頭也以為我在打伏羅希洛夫的主意。
不過既然來了,那就看看吧。
“我們的騎兵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在國內戰爭時期,我同布瓊尼在整個騎兵集團軍中只有幾輛原始的裝甲車,而現在呢,每一個騎兵師就有一整團出色的坦克,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通過復雜的江河障礙。”我對著談話記錄悶哼了一聲。也許他并不象我認為得那么守舊。隨后他詢問他在內戰時候認識的第19團團長科斯堅科上校:“坦克不會使我們上當吧?也許馬匹更可靠?”
坦克不如騎兵可靠,又是這個布瓊尼的老調子么?
想用這個拱倒圖哈切夫斯基是門也沒有的,30年代中葉的坦克確實還有一大堆問題——我一開始是帶著對古德里安、巴頓裝甲部隊風馳電掣的印象看待布瓊尼的,理所當然的把他看成一個白癡。不過在出發前從紅軍汽車裝甲坦克兵部弄了些材料掃一遍后發現這個老家伙說的似乎并非沒有道理。30年代中葉的坦克所存在的問題其實遠比一般想象的大和多。那些鐵皮殼子實際上真的相當脆弱。
反坦克炮不是問題,雖然很多30年代的坦克鼓吹者和反對者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很久,而十幾毫米的焊接鋼板似乎確實讓人對坐在后面的坦克兵捏一把冷汗,不過蘇聯武裝力量從來沒有在這方面傷過腦筋。建立在列寧的哲學與內戰經驗基礎上的蘇聯軍事學說,只承認一種作戰形態是具有決定性作用的,那就是進攻。雖然防御在戰術上、甚至戰役上可能具有種種優勢(紅軍承認這一點),但是他只能是一種從屬的形態。因此反坦克炮的發展對坦克的發展構成威脅這個命題在蘇聯根本不存在。坦克在反坦克炮面前再脆弱,也不可能與火器發明后步兵的脆弱性相比,然而在熱兵器時代,步兵繼續存在在戰場上,并且充當了進攻的主要角色,并且繼續取得很多勝利。更何況,如果說反坦克炮能夠阻止坦克的話,那么在戰場密度比反坦克炮往少里說也高十幾倍的機槍面前,騎兵更加蘿卜不是青菜了。
問題在于坦克自身,30年代中葉的蘇聯坦克都是基于30年代初期的構造設計,機械損耗嚴重到不能不讓人對他的軍事價值進行懷疑的程度。紅軍坦克的主力,T-26輕型坦克在150摩托小時后就需要到地區修理站進行中級檢修,每600摩托小時就要回廠大修,而即使在進行更換引擎之內的全面整備,充其量也只能再有效使用100小時。這還是在一切最理想的狀態下(在看到這個說明之后,我發了一份備忘錄給汽車裝甲坦克兵部,詢問真正戰場狀態與理想狀態的差距大約有多少,他們一直沒有給我回復,但是根據內務人民委員部的小道消息,汽車裝甲坦克兵部部長哈列普斯基打開我信時似乎說了一句“如果我們知道就好了”或者類似含義的話)而坦克的履帶和履帶銷在行駛五六百公里后就磨損到無法使用。
作為外行,我對于汽車裝甲坦克兵部列出的數字并沒有太直接的印象,但是在他們反復強調了戰爭不可能在你的每輛坦克簇簇新的狀態下開始,以及部隊平時的訓練也要大量消耗坦克的使用壽命之后。給我留下一個印象就是,30年代的坦克似乎不是一種步槍大炮那樣生產之后只要沒有被摧毀就可以一直使用很長時間的武器,而是類似于……比方說炮彈的一次性消耗品。而且這種消耗品在使用的時候還要非常當心,即使還沒有超過使用壽命,他也常常因為使用不善,比方說劣質汽油導致發動機結焦或者火花塞結垢、由于地面狀況不好動力傳動系統被震離原位之類的原因而中途拋錨。當然汽車裝甲坦克兵部表示了他們已經在加強坦克手的維修能力等方面作了很多工作,而且隨著蘇維埃國家教育水平的提高,入伍新兵的文化知識提高也將大大有利于對坦克的保障能力等等。我愿意相信他們不是在吹牛,不過作為前國家科學技術協調委員會主席,我知道蘇聯教育還有多少艱巨工作的要做,1933年蘇軍還有的43%的人員是來自農村,而蘇聯1934年才剛剛在全國實現四年制義務教育,只有工業城鎮才普及了七年義務教育。雖然十七大已經提出了要努力實現在全國范圍內普及七年制義務教育的任務,但哪怕基本做到這一點(不說最后艱難的掃尾)據我估計恐怕最快也要到四十年代初,更何況,即使入伍士兵都受過了7年制教育我也不認為他們就有足夠的知識伺候那些很“嬌氣”的坦克。[注2]
這似乎實在不是一種主宰戰場的武器應該具備的樣子。如果要執行縱深戰斗,在目標處有幾百把馬刀雖然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不過相比起一堆拋錨在中途的鐵罐頭,似乎多少還好那么一點點。
但這不是問題的實質,以伏羅希洛夫政治局委員的地位和他可以稱斯大林為“科巴”的個人關系[注2],在30年代初坦克甚至比現在更加脆弱的時候依然不能讓斯大林相信騎兵可以充當縱深戰役的機動核心。(對于未來進攻戰役的性質,布瓊尼也不存在絲毫爭議的,實際上他總結的第1騎兵集團軍在內戰中的最大作用也就是這兩個概念:廣泛機動與縱深戰斗)
因為坦克并不是一種武器——雖然圖哈切夫斯基把它看作一種武器,而其實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它還不能成為一種武器——他可以象法國人所主張的那樣對步兵進行支援,但是恰恰在蘇聯的、先進的大縱深機動戰軍事思想中他不能成為一種武器。
他的力量在于他的精神,一種與戰爭無關的體現。
他體現了30年代的蘇聯,正在通過五年計劃徹底改變國家面貌的蘇聯的一種廣遍四野、深入骨髓的……“技術崇拜”。
成群的坦克比大群的騎兵更能表明蘇聯已經擺脫原有的愚昧狀態實現了工業化。
這就是斯大林選擇圖哈切夫斯基而非伏羅希洛夫(或者說他所代表的布瓊尼)的實質。
這同樣也是蘇聯國家的意志。
和歷史的意志。
所以伏羅希洛夫必敗無疑。
如果我要擊敗圖哈切夫斯基,必須另尋出路。
出路就在這里。
我看著手中的一份簡歷。
1896年出生,1915年應征入伍,1917年所在連隊被士兵委員會解散后退伍,1918年8月志愿參加紅軍。1919年3月1日入黨。在內戰中歷任排長、連長。曾在列寧格勒高等騎兵學校和伏龍芝軍事學院高級指揮人員進修班學習。1930年至1933年在騎兵監察部工作,參與編寫制定各兵種的勤務部門的條令和教令,1933年起擔任騎兵第4師師長。
這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聽到了厚重的馬靴聲。
我請他進來。
我對他說。
“你好,朱可夫同志。”
注1:蘇聯衛國戰爭前基本普及七年制義務教育,在1962年完成普及八年制義務教育,1975年完成普及十年制義務教育。德國在1919年已經普及8年義務教育,職業義務教育到18歲(大致相當于12年)。所以蘇德對抗實際上是一個已經完全工業化的國家與一個剛剛初步工業化國家之間的對抗。即使武器本身的質量相當,前者單純依靠士兵的素質就得到高得多的保障率。
注2:科巴是斯大林少年時發表詩作時使用的筆名,取自于他所喜歡的一部小說主人公的名字。只有他早年革命時代就結識的朋友才有資格使用這個名字稱呼他,政治局內除了伏羅希洛夫就只有斯大林的格魯吉亞同鄉奧爾忠尼啟澤才用這個名字稱呼他,連莫洛托夫和卡岡諾維奇都是沒有這個資格使用的——他們認識他太晚,也算不上朋友,而且從資歷和年齡上大概至多只能算學生或者……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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