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四、從容偷生難
來的人正是張端義在列車上見到的金陵大學的年輕人,張端義與他不熟,趙景雲卻是極熟的:「易生,你怎麼也來了!」
陳安平懶懶地攤了攤手:「有熱鬧的地方,自然有我陳安平啦,看情形,我來得還不算晚。」
話說完之後,他又正了顏色:「如今情形如何了?」
「不知道。」
眾人給他的回答都是三個字。
他們確實不知道情形如何了,如果昨日被捕,那麼一切都好說,可直到現在,朝廷派來的近衛軍也只是在門口站著----他們更像是來保護週刊公署的,而不是來緝捕人犯的。
到了上午十點左右的時候,往常已經到週刊公署來幹活的人們都沒有來,只有他們這幾個人仍然聚在公署之中,好在趙景雲與張端義都不是遠庖廚的君子,在廚房中隨意開火,總算早上沒有餓肚子。見形勢如此,鄧若水更是皺緊了眉,他將人都召集來,語速甚慢:「此次週刊只怕不能倖免了。」
「卻是我太過大膽……」張端義懊惱地道。
「與你何干,若我不發你們的稿子,也不會有這番風波。」鄧若水搖了搖頭,他道:「此時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我等當商議一個對策才是,切不可坐以待斃!」
「正是,我以為,此事原是我引起,我去臨安府自首便是。」趙景雲點頭道。
「若自首可以讓週刊免禍,我也願去。」張端義道。
「錯。若是自首。豈不自承有罪?」陳安平搖頭道:「荃翁先生地文章並無大礙。無非是對朝廷重商之策有異議罷了。言辭雖是激切。卻並無多少可怪罪之處。曼卿兄地文章。便是未曾說到天子。這場風波也是一定地。原因無它。曼卿兄文章已經掘著士大夫地命根子了!」
他這幾年來反覆思量。總覺得大宋工業化進程中出現了許多問題。最突出地便是新興階層地政治地位問題。原先富商巨賈依附於權貴和士大夫。自然不會有自己地政治要求。可現在隨著大宋重商政策地推行。富商巨賈相對**起來。他們對於政治權力地要求便變得迫切起來。再就是新興地那些工人和職員、退伍地近衛軍將士。他們是天子一手培養出來地新階層。不僅僅有一定地財富。而且都識字。懂得國家大政。也關注時局。他們也希望朝廷地政策能向他們傾斜。此二者之間有矛盾。但同時又與把持著大半朝堂權柄地士大夫有矛盾。三方關係極為複雜。在看到了趙景雲地文章之後。陳安生這才恍然大悟。隨著這兩個新興階層地崛起。他們登上朝堂是不可避免地。士大夫如何甘心拱手讓出權柄。趙與莒花上十餘年功夫進行蠶食。也只是從他們手中奪來一部分權力。而且趙與莒做得甚為隱蔽。雖然安插了不少他培養出來地人。可總體來看。士大夫通過科舉、常選兩種方式步入仕途。仍然掌握了大多數權力。
故此。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之前。士大夫們還可以沉醉逍遙。一邊吟賞煙霞一邊指點江山。但趙景雲地文章揭破這一點之後。士大夫們立刻警覺起來。必然會對趙景雲這種分權與民地觀點進行反撲。
故此。這次地關鍵倒不在於天子。而在於士大夫們。
聽得陳安平分析之後。眾人面面相覷。這也可以解釋為何到現在緝捕他們地人還沒有來:天子在等士大夫們地反應。而士大夫則在等天子地反應。
「若是如此。我們只怕更慘……歷朝以來。黨爭便是大忌。」鄧若水苦笑著道。
趙景雲也是冷汗涔涔,與張端義對望了一眼,兩人既然來到週刊公署,那便是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的,但若是這場爭論演變成黨爭,對於好不容易出現如今局面的大宋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可測的變數。
「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了。」鄧若水意識到這一點後,也是懊惱不已,只是學術之爭,只不過是他們幾人倒楣罷了,可若是變成黨爭,大宋的朝政時局都有可能受之影響,他們便是真的大錯特錯了。他思忖了一會兒,然後決然道:「諸位,如今這情形下,諸位肯來公署,都是能慷慨赴義地壯士,只是自古以來,慷慨赴義便不是什麼難事,苟且偷生才最為艱難。」
「慷慨赴義,不過是一死而已,苟且偷生,卻要將自己餘生背起死者未盡之事,甚至可能會因此而身敗名裂。程嬰杵臼,都須有人去做,我老矣,餘年不足惜,趙曼卿為此番禍事之源,必不得脫身,我二人願為杵臼,諸位可為程嬰乎?」
他話一出,張端義第一個出來反對:「若說禍事之源,我也是其中之一,如何能只讓你們二人慷慨赴死?我也老矣,沒有精力去與腐儒糾纏,請讓我也與二位一起!」
「那便這樣,鄧公、荃翁與我,便去做這杵臼,你們幾位為程嬰。」趙景雲是個果決地性子,他立刻站起來,不待陳安平、李仕民和吳文英反對,便大聲道:「之政,你們三人中你最年長,若還當我趙曼卿是朋友,你便帶著他二人離開。易生,當初我曾帶你去鄉間采風,你這些年學識大增,已經遠勝過我,這為平民鼓吹之事,我便交與你了。」
「君特,你也有事要做,週刊此次怕是不能倖免,若週刊不在,還有誰為我大宋百姓奔走呼號!」聽得趙景雲交待後事,鄧若水接著對吳文英道:「週刊停刊之後,你再辦一份報,休叫人間無正氣!」
「我不要!」吳文英臉漲得通紅:「鄧公,趙曼卿,何其小看我等!」
「休得義氣用事,我等家人,還須托付給諸位。」趙景雲一拍桌子:「事有大義小義,為大義而捨小義,若連這個都不懂,休要說是我趙景雲之友!」
他們正爭執間。突然聽得外頭嘩嘩的皮靴聲響,透過窗子,他們看到一隊軍情司地軍士走了進來,鄧若水情知最後時間已經到了,一拂衣袖站起:「便這樣定了,荃翁,曼卿,我們走吧!」
那隊軍情司軍士默不作聲地進了屋子。為首者神情冷竣,打開一份公函:「陛下有旨。著軍情司捕拿趙景雲、鄧若水二人,你們誰是趙景雲,誰是鄧若水?」
他明明是認得這二人的,但此時卻是一副公事公辦地模樣。鄧若水和趙景雲仔細聽他說話,待聽得只有他二人時,面上都是一喜,齊齊應是。
「荃翁,你幫著吳君特一些。」鄧若水交待了一句,那軍情司軍士已經上來,一把將他扣住,趙景雲也是一般被戴上枷鎖。這些軍士辦起事來雷厲風行。片刻間就將二人帶了出去。張端義這才反應過來,忙跟著跑了過去:「我是張端義。為何不拿我!」
卻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張端義又叫了聲。可軍情司的軍士已經出去了。
張端義回頭看了看吳文英他們,面上既是羞愧又是惱怒:「為何會如此!」
他話音未落。又聽得外頭雜亂地腳步聲來,這次進來的卻是一群刑部護軍,他們殺氣騰騰,一進來便大叫道:「奉刑部之令,緝拿人犯趙景雲、鄧若水等,查封大宋時代週刊公署,爾等當中,誰是趙景雲,誰是鄧若水?」
眾人不禁愕然。
下午四點多鐘的時候,趙景雲被從內監中提了出來,他最初以為是要審他,但跟著軍士走了一段便察覺不對,這去的方向,並不是哪個官衙公署,而是皇宮裡面。
他是個聰明人,立刻明白,是天子要見他。這讓他甚為不安,上次天子見他,還是一年多前地事情,當時他從海外歸來,天子特意召他入宮,還賞賜了許多書籍。
時隔一年多之後,再次見面時,他從被天子讚賞鼓勵的功臣,變成了籠中之囚。
趙與莒仍然是在博雅樓,也就是上次見趙景雲的地方見他的。除了龍十二,他身邊並沒有別的人,趙景雲稍稍有些放下心來,他最不敢面對的,就是被他連累的老師魏了翁了。
「趙卿做得好大事。」趙與莒凝視著跪在面前的趙景雲許久,然後歎息道。
趙景雲沒有回應,只是微微垂首。
「怎麼不說話,你不是向來膽子大地麼,聖君都可以不要的人,為何對著朕時,卻一言不發?」趙與莒冷笑道:「朕想知道,你這膽子究竟是從何而來!」
「臣……」趙景雲為他言語一激,竟然抬起頭來:「臣地膽子,來自古人,來自當今,來自陛下!」
「哦?古人?當今?朕?」
這個回答出乎趙與莒意料,趙與莒背著手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兩步:「你說,古人、當今和朕,是如何給你這膽子的!」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趙景雲道:「孟子敢言之,臣便敢言之!」
「當今之世,善政有之,善教尚不及,臣以一家之言為小民呼號,何罪之有?」
「陛下曾多次告誡臣,要敢言事,不可和光同塵,臣為陛下收民心,拋磚引玉,以求長治久安之策,此臣忠於陛下這職分,豈不是陛下賜臣之膽?」
他不慌不忙地說著,抬著看著趙與莒,剛進來的時候,因為心中有些慚愧,所以他並沒有仔細窺看趙與莒,現在再看,比起一年多前,皇帝額頭爬上了好幾道非常明顯的皺紋,雖然並不顯得老,但趙景雲還是覺得,官家地目光裡似乎閃過了一絲疲倦。
他慷慨陳辭並沒有得到想要的效果,相反,趙與莒臉上露出絲許厭惡。
「朕來問你,你說的問題很簡單,就是士大夫要放權與百姓。」趙與莒回到了座位上,輕輕拍了拍桌上的奏章:「看到這些沒有,這全部是士大夫寫給朕的奏章,他們沒有一個想要自覺放權與百姓的,你說當如何是好?」
「今日他們不主動放權,來日必為百姓所迫放權。那時臣恐有不忍言之事!」趙景雲應聲答道。
「不忍言……你為何不直說,便是百姓會起來造反,將士大夫和朕都推翻來?」趙與莒嘿然一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然後便是改朝換代,新的王朝建立,那些百姓成了新的士大夫,然後等待下一批百姓造反……循環往復。我華夏菁華,便在這每三百年一次地內耗中損失殆盡。然後讓周邊蠻族乘機入侵,再來一次五胡亂華,對是不對?」
趙景雲心中一凜,卻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你算是熟讀史書地了。東周之時,列國紛爭,結果戎狄紛紛南下,乃使孔子云: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漢祚衰微,黃巾亂起,三國鼎峙,滾滾長江之中。流地全是英雄血。待得中原元氣大傷,然後便是五胡亂華。關中膏沃之地,因之皆成燼土。唐末之時。藩鎮混鬥,黃巢豎子。流寇中原,然後方令契丹黨項之流坐大,由蘚芥之患成心腹之害。」趙與莒並未因此中止,進一步緊逼道:「你以此倡亂之言,挑撥士大夫與百姓關係,致使官民內亂,而異族乘勢而起---你為禍之深,自己尚不知道麼?」
趙景雲冷汗涔涔,他只知道民眾需要權力,卻並未仔細想過,若是民眾與執政地士大夫發生衝突,是否會便宜異國他族。
「臣……臣思慮不周,實是有罪!」他倒不是一昧地倔犟,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他便深深拜下去。
「自古以來,王朝興革無有不流血者,你要平民也登上朝堂,否認君王士大夫地必要,這是比哪一朝興革都要大的變動。往常鼎革之時,天家和百姓遭殃,士大夫們不過是改換門庭便罷,太祖受禪之前,馮道歷仕五朝,都是三公之上地大員,便是一例。你的文章一出,要推翻的可不只是朕地江山,更是士大夫的江山……朕便是能容你,士大夫們也不能容你!」
「臣不畏他們,臣只懼因臣之言而起內亂!」趙景雲聽到這個,卻是不以為意。
「嘿嘿,你當然不懼……你知道麼,朕前腳派人將你帶來,刑部緝拿你地人後腳就到了……刑部緝捕你,可是未曾奏報於朕的!」
提起這件事情,趙與莒也有些惱怒,官僚士大夫們,更看重的不是趙景雲所說的「聖君不足恃」,而是「賢臣不足恃」,故此刑部迫於壓力,在未曾奏報地情形下便派人去緝捕趙景雲、鄧若水,自趙與莒親政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情形,偏偏他們走的程序都合乎制度,趙與莒也無可奈何。
「陛下將臣交與他們便是,臣願以性命,贖臣之罪過!」趙景雲又道。
「你以為你一人性命就可以贖麼,蠢材,朕這些年來循序漸進佈置的大計,被你一嚷嚷盡數弄砸了!你以為朕憐惜你一條命麼?一來是你這些年積了功勞,朕還未曾賞賜於你,二來你落入他們手中,必然要引發黨爭,朕沒有精力聽你們這些鼠目寸光的傢伙整日裡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執不休!」見他仍是這副倔勁,趙與莒有心上去踹上一腳:「滾滾滾,朕見著你就來氣。」
喝退趙景雲之後,趙與莒又坐回到椅子裡,輕輕敲了敲桌子,長長吁了口氣。
如何既嚴懲趙景雲這種草率行徑,又不至於引發太大的動盪,這是他要傷腦筋的問題。
注1:程嬰杵臼,可見《趙氏孤兒》,另,荃翁為張端義自號。
注2:善政善教之語,同樣是孟子所言,原話如下:仁言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
注3:馮道這個人是個很有意思的官僚,如果拋開對所謂「忠」不談,他其實是個很有能力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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