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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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01
oldshih 發表於 2012-2-9 18:27
第一長安醉 第四章 英魂 (六 下)

    第四章 英魂

    “久仰,久仰!當初聞听王將軍大名,老夫可是如雷貫耳!”張素其實看著王洵渾身上下沒一處順眼,卻不得不上前重新見禮。

    “久仰,久仰。王某當年路過寧州,見到民間一片安樂,心中對當地父母官好生佩服。可是真沒想到,能在這里能見到張大人!”王洵心里也如同吃了一百只蒼蠅般難受,念在弟兄們的糧草補給份上,勉強笑著還禮。

    二人彼此都看著對方不順眼,氣氛自然親切不起來。幾句客套話說完,也就再度冷了場。岑參在旁邊看得著急,趕緊又湊上前,笑著提議︰“年初怕途中出事,沒敢托欽差大人將采訪使印信給明允帶過去。如今既然明允途經疏勒,正好,先把印接了。然後大伙順道再去節度使衙門後堂,張大人命人在那邊準備了酒宴,給諸位將軍接風洗塵!”

    “是啊,是啊。王大人還是先接了印信才是正經!”張素偷偷瞟了岑參一眼,笑著附和。

    沒有印信在握,王洵這個安西采訪使便是空頭餃,根本沒權調用疏勒城中的一兵一卒,一草一木。已經對大唐官場套路了如指掌的他當然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感激地向岑參點了點頭,然後笑著答應,“說實話,吃了小半個月干糧,還真的讓人嘴都淡出鳥來了。既然兩位大人早有安排,王某就卻之不恭了!”

    “應該的,應該的!弟兄們遠來辛苦,張某既然身為屯田使,豈能不有所表示?!”終于有機會能遠離這血腥之地,張素趕緊就坡下驢,“王大人請!”

    “張大人請!”

    “兩位大人一起請。弟兄們盡管都交給岑某招呼!保證讓大伙都滿意!”

    “有勞岑兄了!”

    “自家兄弟,何必客氣!”

    說完了沒味道的場面話,差役們敲響銅鑼,頭前開路。王洵與張素並肩而行,互道傾慕之意。宇文至、沙千里等一干驍將尾隨于後,左顧右盼。司倉參軍岑參則跟在最後,一邊跟老熟人王十三閑聊,一邊安排人手,將王洵帶在身邊的兩百多名親信,接到節度使衙門附近的館驛里去盛情款待。

    “有封帥的消息麼?朝廷可曾賜還了他的官職!”對于老上司封常清,王十三心中一直非常牽掛。得到機會,馬上向岑參探听消息。

    “這事兒,十三你可是問錯人了!”司倉參軍岑參皺著眉,滿臉無奈,“自從去年叛軍迫近潼關,朝廷下發到安西鎮的邸報就時有時無。關于封帥被奪職的消息,我也是從前往大宛搬兵的欽差口中才听說的。自從他走了以後,就又像以前一樣,變成了聾子瞎子,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听不到。即便偶爾有些市井流言傳過來,也都荒誕得很,根本無法相信!“

    “邸報完全斷了?!形勢這麼危急?!”王十三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雙目中充滿了驚詫,“大唐這麼大,這麼強,怎麼,怎麼會被,被一個地方諸侯逼得如此狼狽?!那潼關守住了麼?難道有關戰事的通報你這里也看不到?!”

    “疏勒這邊,跟大宛那邊,看上去隔得挺遠,實際上差別只有一道蔥嶺。到了冬天,一樣是大雪封路。我這邊能得到的消息,你們那邊肯定也能得到。你們那邊沒有來自長安戰報,我這邊同樣是兩眼一抹黑!”

    “這……”同樣是被封常清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王十三相信岑參不會刻意欺騙自己。可眼下分明已經春暖花開了,長安那邊所面臨的形勢即便再危急,按道理也該知會各地邊鎮一聲啊?!否則,任由地方上人心惶惶,局勢豈不是完全亂了套?

    正想再向岑參打听打听到底有哪些荒誕的謠傳,卻听後者以極低的聲音問道︰“剛才明允說他帶了一萬大軍回援,那大宛還守得住麼?宋武將軍他們距離這里還有幾天的路程,我提前估算一下,也好替弟兄們安排食宿!”

    彼此都是老熟人,岑參的級別還在自己之上,因此王十三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想了想,低聲回應,“按道理,這話老岑你不該來問我!不過跟你透個實底兒也無妨!大都督前年曾經解救出一批安西軍老兵,其中有一小部分退役,剩下的都加入了大都督帳下。有他們以老帶新,兩年來倒也訓練出了不少精銳。再加上去年沙將軍收服的幾伙馬賊和主動前來投效的部族武士,眼下大宛都督府在兵力上還算比較充裕。此番揮師,只不過帶了一半兒精銳出來,另外一半兒,剛好留在那邊震懾大食人!”

    “哦!”岑參輕輕點頭,“怪不得明允說話如此有底氣,原來手中的本錢足夠厚!宋武將軍呢,你估計大隊人馬眼下到了哪里?!”

    “應該已經出了蔥嶺了吧。全是騎兵,如果不吝嗇馬力的話,兩天之內,便能趕到疏勒!大人有事需要差遣他們麼?如果有,跟王都督說一聲。只要他下一道令,弟兄們即便跑死,也會拼著命趕過來!”萬俟玉薤一直帶著二十幾名侍衛以備不時之需,听眼前的官員問得急切,心中警覺大生。搶在王十三開口之前,笑著反問。

    “沒,沒有!這位將軍說笑了!”岑參被問得臉色驟變,趕緊訕笑著擺手。“您有所不知,岑某跟十三,當年都曾經在封帥身邊效力。他是親兵隊正,岑某則先當了半年記事參軍,然後又做了一陣子節度府判官!”

    “噢,請恕萬俟眼拙,沒認出岑大人來!”萬俟玉薤笑了笑,拱手賠禮。

    看在王洵的面子上,岑參倒也不願意跟他計較,笑了笑,拱手還禮,“不妨事,不妨事!萬俟將軍畢竟跟岑某沒有打過交道,不知道岑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記事參軍和節度府判官,都屬于主官私聘的幕僚,職別不高,但權力卻非常之大。有時候甚至能代替節度使,對一些突發事件做出應急處置。然而這兩個官職最大的問題便是不在朝廷正式編制之內。一旦節度使本人去職,記事參軍和判官也就成了無樹之藤,要麼重新攀上個高枝,要麼就主動卷鋪蓋離開。

    很顯然,眼下岑參的地位,並沒受到封常清被奪職的影響!由判官轉為司倉參軍,權力比原先小了些,官職卻由虛轉實!意識到此節,岑參的官袍顏色,在王十三看起來就有點兒扎眼了。想了想,他笑著補充︰“老岑你這回可有的辛苦了。為了能及時趕到長安,大都督刻意給每名弟兄都配了雙馬。隨軍前行的,還有大批的駱駝。我估摸著也就這一兩日光景就會趕到,不可能再慢了。到時候,人吃馬嚼,足夠讓你肉疼一陣子的!”

    “看你說的,就跟我是個守財奴般。都是慷國家之慨,我肉疼什麼?!”岑參笑著啐了王十三一口,低聲數落。

    “那可不好說!人總會變的。你當年不是,現在可說不定!”王十三笑著跳開半步,然後繼續調侃。“不過……”他四下看了看,又快速湊近岑參的耳朵,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跟你交個實底兒,咱們自己的弟兄,你安排得差不多就行。不必操太多的心,也沒人會挑剔什麼。可那些諸侯國的盟友,你就要多擔待著點兒。甭看他們打著戮力王室的旗號,實際上完全是看大都督一個人的面子。對其他任何人都不買賬。一旦出現個閃失,五六千人同時鬧將起來,恐怕不太容易安撫下去!”

    “這個,岑某自然曉得,自然曉得!”聞听此言,岑參心中更是忐忑,強裝出一幅感激的神態,笑著回應,“多謝十三兄弟提醒。要不然,岑某還真可能誤了朝廷的大事!”

    “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就直接跟弟兄們說,你是跟咱們鐵錘王一個頭磕在地上的好兄弟!”十三心眼實在,人卻是不笨,否則當年也不會被遣唐使下道朝臣招做伴當同往長安,“那些家伙眼里,只有鐵錘王。除了鐵錘王本人的號令之外,別的什麼都不好使!”

    “岑某記下了。多謝十三兄弟提醒,多謝!”料峭的春風當中,司倉參軍岑參的發根處,卻悄悄地滲出了一層汗水。‘一萬鐵騎,近半為安西軍老卒,另外一半為藥剎水沿岸各國的精銳。這王明允,怎麼如此舍得花血本?!眼下安西鎮滿打滿算,也就剩下了五千多弟兄,其中還多是拿來充數的老弱病殘。萬一那個消息不甚傳到王明允和宇文至兩個耳朵里,以他們二位的火爆性情,還不把天給戳出個窟窿來!’

    想到這兒,岑參心中暗暗發狠,‘不行。無論如何,要避免此事發生!安西的局勢已經夠危險了,絕對經受不起一次兵變!封帥臨走時,曾經親**代岑某,要想方設法為朝廷保住安西。岑某不能辜負封帥,不能辜負朝廷!岑某絕對要避免禍事的發生!哪怕是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任何代價!”
oldshih 發表於 2012-2-9 18:32
第四章 英魂 (七 上)

發覺岑參臉色越來越灰敗,王十三心中也漸生警惕。笑著捶了對方一拳,低聲道︰“怎麼老岑你看起來像心里有事一般。怎麼了,最近日子不好過?!不好過就別熬了,干脆跟著我家都督走,憑著這幾年的交情,你還愁沒個參軍做麼?”

    “哈!”岑參本能地向外躲了了躲,連聲苦笑,“老毛病了,每年春天我都不太舒服。比不得你們,練武練出來的身體!”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身子骨差勁!”見岑參不肯接自己的後半句話頭,王十三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大宛那邊,氣候其實比疏勒還強些。雖然春天來的稍晚,風卻小得很多。雨水也比這邊足!你要去了,日子肯定過得比這邊舒坦。”

    他本意是想替王洵拉個文職幕僚,充實一下隊伍。畢竟岑參曾經在封常清帳下做過判官,能力有目共睹。誰料此話听在岑參耳朵里,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番味道。‘身子骨差,是說岑某文人無骨麼?封帥去後,若不是岑某在這里竭力周旋,安西鎮說不定早就分崩離析了!你等在大宛哪會過得這般輕松,此番回援,又到哪去尋找沿途補給……?’

    心中委屈萬分,岑某卻無法出言自辯。只好又笑了笑,苦著臉道︰“我倒是想去。可現在哪里脫得開身?說實話,岑某還真羨慕你們,幾百人出蔥嶺,轉眼之間便打出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來!若是當年岑某也狠狠心跟了去,也不至于到現在還是一身綠袍了!不說這些!後悔藥向來無處可買。你們最初那幾場仗,到底是怎麼打的?岑某在這邊只見到過戰報,知道的不詳細。每次用米籌重新推演,都覺得你們幾乎都是絕處逢生,贏得驚險到極點,也漂亮到了極點……”

    “還不是被逼出來的!”提到當初奪取大宛的那一系列戰斗,王十三立刻眉飛色舞。“當時我們只有六百多人,周圍情況兩眼一抹黑。大伙除了把命都豁出去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好在咱們王都督……”

    主動亮出旗幟,借安西軍兵威震懾藥剎水諸侯;正面硬撼三千馬賊,收殘匪為己用。以疑兵之計迷惑俱車鼻施,巧奪大宛城;重整安西軍舊部,奇襲俱戰提。幾件事,大伙做得一件比一件漂亮,一件比一件過癮。也難怪王十三一提起來,就忘乎所以。

    岑參在旁邊听得也是心潮翻涌,當真有些後悔自己沒有一道跟了過去。以當時封帥對自己的信任,只要自己提出與王洵一道出征,在隊伍中的地位必然不在宇文至和宋武兩個之下。幾場打仗挺過來,未必能積攢起封侯之資,至少能搏個大宛都督府長史來做。總好過在疏勒這邊,處處看別人的臉色!

    可如今,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呢?機會已經錯過,安西也已經不是原來的安西!只能暫且走一步算一步,平平安安熬過這場磨難罷了!

    “你家王都督,本事真是沒的挑!”听王十三說得熱鬧,幾名陪同岑參一起前來迎接王洵的底層小吏,也悄悄地湊上前,挑起大拇指。“在疏勒,每次听說大宛那邊又打了勝仗,弟兄們都會到外邊小酌一番。雖然自己沒份去撈那份功名,但心里想想,也覺得好生過癮!”

    “是封帥教得好!”萬俟玉薤順勢接過話頭,再度提起封常清的名字。“當年是他硬把王都督塞進了白馬堡大營,又力排眾議提拔了宇文副都督!我等這兩年之所以在大宛敢于如此折騰,就是因為相信,封帥就站在我等背後,絕不會任我等陷入絕境而置之不理!”

    是,是這樣啊,是,是這樣的啊!!”就同被萬俟玉薤的高大身軀嚇到了一般,幾個小吏慌不及待地往旁邊躲,“幾位大人忙,我去看看館驛那邊整理干淨沒有!“

    “我也去!”“我也去!”

    頃刻間,眾人就逃了個干干淨淨。萬俟玉薤氣得火冒三丈,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什麼玩意兒!莫非封帥落了難,就不能提他的名字了?!這疏勒城中的一草一木,哪個能跟封帥他老人家脫了干系。即便你朝廷不提,老百姓心里也會記得!況且眼下封帥只是奪職,又不是發配嶺南,永不敘用?!說不定,哪天他老人家還能否極泰來,重新回到安西。到那時,看這幫家伙的臉往哪擱!”

    “唉,幾個末流小吏知道些什麼?!萬俟將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岑參抱了抱拳,代替屬下向萬俟玉薤賠禮,“他們只是怕給自己招惹麻煩而已。其實,在這邊,誰都知道封帥是被冤枉的。只是人微言輕,沒本事替封帥辯解罷了!”

    “哼!”萬俟玉薤撇了撇嘴,余怒難消。“沒能力做,和沒心思做,肯定不一樣。委曲求全,和見風使舵,也是兩碼子事情!我就不信,整個安西,找不出一個能替封帥喊冤的人來!”

    “慚愧,慚愧!”岑參抱在一起的雙拳放也不是,繼續舉著也不是,臉色好生尷尬。念在當年曾經同僚的份上,王十三主動替他解圍,“你別理這傻大個兒!他就這臭脾氣。整個大宛都督府里,沒人不不知道。也就是我家都督大度,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不願處置他。若是換了別人,早奪了官職,亂棍打出軍營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只要有心去做,哪怕朝中再有奸臣使壞,也肯定能把封帥的冤屈直達天听。否則,皇宮前的登聞鼓用來做什麼的?”(注2)

    “你又不在疏勒,怎知道這邊的難處?!不準再多嘴,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王十三吹胡子瞪眼,開始以官威壓人。喝住了萬俟玉薤,轉頭又去安撫岑參,“你別跟他計較!他這人,最喜歡胡攪蠻纏!”

    “萬俟將軍是快人快語。岑某怎會真的跟他計較!”岑參被擠兌得難受萬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病死掉,省得受這番侮辱。

    好在疏勒城不大,說話間,節度使衙門也就到了。早有人打開了正門,吹響了鼓樂。紅氈子從門口一直鋪到了大街上。留守官員分作兩列,按照品級高低順序,肅立于紅氈旁恭迎采訪使大人到任。

    王洵雖然是少年得志,卻不敢過分托大。趕緊快走幾步,搶先拱手跟大伙見禮。眾官吏連忙側身閃避,口稱不敢,然後又一個長揖還了過來。等鬧哄哄把整個過場走完了, 雙腿也就邁進了府衙之內。屯田使張素又主動上前,逐一向王洵介紹一眾同僚。

    “這位是宣威將軍馮治,當年曾經追隨哥舒翰大將軍左右。半年前從河西調過來充任身演渡州都督,聞听采訪使大人蒞臨,特意從任上趕了回來!馮將軍,這位就是威震西域的王將軍,鐵錘王!”(注3)

    “見過采訪使大人!”有個臉色焦黃,身穿正四品武將常服的官員,上前向王洵作揖。

    “見過馮將軍!王某亦早聞將軍之名!”雖然王洵官職和爵位都高出對方甚多,他還是側身避了避,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

    “這位是忠武將軍吳賢,曾經是北庭都督府程大人的臂膀。也是半年前調過來的。吳將軍,你不是總恨無緣跟采訪使大人踫面麼,哈哈,這回可是心滿意足了吧!“

    “見過采訪使大人!”被屯田使張素第二個點到的是個絡腮胡子,說話時中氣十足,一听就是戰場上打過滾的老手。

    “這位是疏勒城鎮守使甦壽,老夫的副手。精于墾殖,每到一地,百姓都多受其惠。老夫奉命調任安西的時候,就把他也給帶了過來。甦大人,這位就是…..”

    ……

    “來來來,這位是……”

    ……

    一圈介紹下來,王洵頭大如斗。都是些陌生面孔,他原本所熟悉李元欽、段秀實、、周嘯風等人都不在。就連平素跟他沒什麼往來的李嗣業、田珍、白孝德等,也全不見了蹤影。這使得他感覺很別扭,仿佛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所,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安西軍。一時間,竟然下意識繃緊了手臂,仿佛隨時都可以拔刀出鞘。

    眾文武心里也非常不舒服。無論資歷還是年齡,他們都遠遠高于眼前這個後起之秀。可此人卻爬到了大伙頭頂上,不由得大伙不對他畢恭畢敬!要是此人真的有什麼不得了的背景也罷,沖著其後台的面子,大伙也對他高看一眼。偏偏此人的後台又早倒掉了,根本不可能再為其提供任何有力支持!你今天跟他套了交情,明天說不定,他也就丟官罷職。非但撈不到半分好處,平白還要吃一番掛落!何苦來,何苦來哉!

    注1︰唐代官員袍服顏色有嚴格的等級限制,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 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

    注2︰登聞鼓,專門給百姓告御狀的大鼓。自周朝起設立,鼓聲敲響,則必須由皇帝親自過問,任何人不得瞞報。三國,魏晉、唐宋和明,都沿用了這種制度。清代則認為百姓不得以下犯上,凡告御狀者,先打三十杖。登聞鼓制度遂廢!

    注3︰演渡州在疏勒南三十里左右。戰時可與疏勒互為犄角。
oldshih 發表於 2012-2-9 18:36
第四章 英魂 (七 下)


關鍵時刻,又是岑參及時趕到。先打上兩個噴嚏,再抱怨幾聲天氣,登時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邊。嚏嚏!這該死老天,都快立夏了,居然還這麼冷。趕緊,大伙趕緊先放采訪使大人進去接印吧。再繼續外邊站一會兒,岑某可就要凍僵了!”

    “是啊,是啊。正事兒要緊。諸位有什麼話,稍後再跟采訪使大人細聊!”感覺到眾人對王洵的排斥,屯田使張素心中非常高興,嘴巴上卻越發客氣有加。

    “屯田使大人有命,我等豈敢不從!”眾人非常整齊地答應了一聲,然後簇擁著王洵走向節度使衙門正堂。

    比起當年封常清在位時的“簡陋寒磣”,如今的節度使衙門被收拾得整齊了許多。甬道兩邊挪來了垂柳,演武場中央挖出了荷塘。一干與殺伐之氣相染的設施,如兵器架、石墩、石鎖、箭靶之類,全都消失不見,代之的是各種花草、樹木、湖石、假山。再配上幾株用暖房精心培育出來的,含苞待放的牡丹,著實稱得起富麗堂皇。

    只是,武夫王洵走在府衙里邊,就愈發顯得形單影只了。他最近兩年一直忙于整軍備戰,轄地又是遠離長安的“蠻荒”所在,沒時間,也沒機會去學如何邁儒家的四方步。更沒閑暇從別人走路的節奏和說話的先後次序中,去分辯彼此之間的親疏遠近。他只是憑著戰場上鍛煉出來的本能,感受著周圍的各種氣息。然後大步向前,用雙腳踏平所有蓄謀已久,或者突然發生的異常情況。

    轉眼來到正堂,張素命人擺開香案。鄭重取出一直封存在衙門中的采訪使印綬,雙手捧給了王洵。

    王洵上前接過印綬,將其交給自己的貼身侍衛王十三。旋即雙手抱拳,沖著長安方向肅立長揖,行武將禮。三拜之後,禮成。張素帶領一干留守官員將王洵圍攏在中間,齊聲道賀。王洵團團做了個羅圈揖,向大伙致謝。待整個過場走得差不多了,屯田使張素命人將香案撤掉,上前拉著王洵的手,大步走向節度使處理公務專用的帥案,“老夫受陛下之命,臨時頂了安西屯田使的職位,終日忐忑,唯恐稍有疏忽,辜負了陛下的賞識提拔之恩。如今好了,采訪使大人從大宛載譽歸來。這為國守土的千斤重擔,老夫終于可以交出去了。請采訪使大人千萬不要推辭,老夫……..”

    “張大人這是哪里的話?!”王洵即便再自信,也知道帥案之後的位置自己今天坐不得,雙腿稍微加了點勁兒,整個人立刻如在青石地面上生了根一般,任張素無論怎樣拉扯,都難挪動分毫,“誰都知道,這采訪使的頭餃,不過是朝廷為了讓王某有個由頭去統領藥剎水諸侯而已!根本沒要求王某插手疏勒這邊的大小事務!即便朝廷有過這方面的考慮,王某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的斤兩麼,豈敢在諸位前輩面前指手畫腳?!”

    連扯了幾下沒扯動,張素只好改用軟刀子慢慢磨,“采訪使大人休要推脫。放眼安西,如今還有哪個職位比你更高,戰功比你更為顯赫。如果你都不肯出面統領大伙,誰還敢再往那里就坐?”

    “是啊,是啊。我等日盼夜盼,就是盼著有個主心骨回來,指點我等如何應對眼前艱難時局!!”

    “采訪使大人威名赫赫,坐在這里,定然能使所有宵小望風遠遁!”

    “是啊,節度使職位空缺,理應由采訪使統領整個安西的兵馬。這是從高宗時代就立下的規矩,我等豈敢不尊!”

    一干跟屯田使張素已經抱成團的文武官員也湊上前,齊心把王洵往火堆上架。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諸位不要再逼王某。再逼,就耽誤了朝廷的大事了!王某此番奉命回援京師,根本無暇在疏勒耽擱。日後即便凱旋歸來,也肯定要去大宛那邊跟大食人繼續糾纏,無法顧及安西。張大人,咱們兩個別客氣了。煩勞您老立刻就坐,抓緊時間幫忙給安排一下糧草補給。此番回援,王某著實走得太急,軍糧、軍械、鎧甲、旌旗,全都沒時間準備齊整。您老畢竟已經在這里主了近半年的事,若是讓王某一樣樣從頭再來,恐怕等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中原那邊的仗早就打完了!”

    “這個……”張素裝作滿臉為難的模樣,斜著眼楮望向大伙。“老夫,老夫畢竟只是個屯田使,如此僭越行事,恐怕…….”

    “事急從權!”王洵單手一拉張素胳膊,不由分說將其推進了帥案後,“請大人以國事為重,不要在乎幾句閑言碎語!”

    “請大人以國事為重!” 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疏勒城鎮守使甦壽等人立刻改了口風,紛紛“勸說”張素順從王洵的請求。

    “也罷!王將軍能不辭辛勞,萬里奔波去回援京師。老夫又何惜身外虛名!”在眾人的“苦苦”勸說之下,張素終于決定不再退讓,繼續負責主持安西鎮全局。“咱們就以國事為重。傾安西鎮所有,供應勤王大軍。請問采訪使大人,您此番回援,總計帶了多少兵馬?到這里還有幾日路程?”

    听到對方將先前問過的話再度重復,王洵知道自己和張素之間的交易已經達成了,拱了拱手,大聲回應,“一萬弟兄,兩萬三千多匹馬,還一千三百多匹駱駝。張大人需要為我提供三個月的軍糧。此外,每名弟兄至少還需要再配一把橫刀,四十支羽箭。還有盾牌、陌刀、伏波弩之類的征戰利器,安西鎮這邊有多少存貨,煩勞張大人都盡量都給我勻一些!”

    “兩萬多匹戰馬?難道全是騎兵不成?!”張素沒想到王洵竟然如此獅子大開口,一時間,驚詫得根本做不出正確反應。

    “全是騎兵,一人雙騎。救兵如救火!王某不敢耽誤戰機。”王洵笑了笑,淡然點明了一個事實。

    “嘶!”听到王洵所部的兵力規模,眾留守將領忍不住暗中倒吸一口冷氣。自從主力被抽調回中原勤王之後,整個安西的總兵馬加在一起,也只剩下了四千出頭,並且除了老弱病殘,就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根本打不了硬仗。王明允這廝,居然一下就帶回了上萬騎兵!好在大伙沒打算听某些人的要求,圖謀他的兵權。否則雙方真的翻了臉,恐怕到了最後,大伙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嘶!”坐在帥案後的張素,也是暗中倒吸冷氣。先前他听王洵說援軍是臨時拼湊而成,還以為對方是強行拉了很多民壯充數呢。哪里想到來的全是可以坐在馬背上,千里奔襲的騎兵?這尊大佛,還是按照岑參的建議,早送走早利索為好。誰想圖謀他的兵馬誰自己伸手去,張某可沒膽子替人火中取栗!

    正慶幸間,又听王洵笑著追問︰ “怎麼?安西軍的府庫已經空了麼?王某分明記得,當年封帥一直在積蓄力量,準備遠征西域來著?不會被李嗣業將軍他們都帶回中原了吧,那得強征多少民壯同行?!”

    聲音不大,卻讓張素心里猛地一哆嗦。趕緊在帥案後坐直了身體,擺出幅慷慨激昂的模樣回答道︰“安西軍府庫,當然還是滿的!只是張某一時間沒算清楚,一萬鐵騎,到底需要多少糧秣而已。不過采訪使大人請放心,即便砸鍋賣鐵,張某也會將弟兄們需要的糧草器械湊齊。讓弟兄們精神抖擻地前去中原勤王,絕不會在半路上就餓了肚子!”

    “多謝張大人!有張大人這回話,王某就放心了不少!”王洵立刻拱手稱謝,敲磚釘角。“不過還有一件事,令王某非常擔憂,還請張大人幫忙解決!”

    “采訪使大人請講。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絕對不敢推辭!”張素明白王洵毫不吝嗇地將主宰安西軍的大權交給自己,肯定不會滿足于大軍糧草器械這一項回報。點點頭,信誓旦旦地保證。

    “王某自己名下,在疏勒城東的河岸邊,有幾百頃地。宇文副都督,宋兵馬使,還有其他將軍和弟兄們,當年也在城外的疏勒河邊,分到了不少田產。但王某在歸來途中,看這疏勒城西面,基本上已經重新變成了各部牧民的草場。這令王某心里很不痛快。王某總不能跟弟兄們說,你等只管陣前跟叛軍拼命,家里的田產、老婆、孩子都不用想了!早就歸了別人了吧?!!!”

    “這…..”不僅是張素一個,其他留守文武的臉色登時也如同被人抽了無數個大耳光般,又黑又紫。想要發作,心中卻忌憚王洵麾下的那一萬大軍,只要強壓住心中的屈辱與惱怒,盯著地面拼命喘粗氣。

    “怎麼,老大人莫非有什麼難言之苦麼?”王洵偏偏卻不依不饒,繼續甩開巴掌狂抽。

    “老夫,老夫…….”屯田使張素此刻連跟王洵同歸于盡的心思都有,咬了半晌牙,才斷斷續續地回應,“朝廷已經將整個北庭都護府,都割讓給回紇人了。此事采訪使大人應該知道吧?!如今臨近疏勒的一眾部落,都見風使舵,拜入了回紇人門下。老夫若是,老夫若是不委曲求全的話,恐怕旦夕之間,回紇人的大軍便會殺到疏勒城下。那樣的話,非但是幾千頃良田,整個西域,恐怕都不復為大唐所有!”
oldshih 發表於 2012-2-9 18:39
第四章 英魂 (八 上)

“委曲求全?!”王洵抬頭看了張素一眼,滿臉迷惑不解,“委曲求全,就能保證回紇人不南下了麼?請大人恕王某見識淺,來西域這些年里,還真沒見哪塊地盤,是我大唐將士忍辱負重求下來的!”

    “這個,這個……”屯田使張素結結巴巴,一邊伸出衣袖擦額頭上的汗,一邊以目光向周圍求援。只可惜他著力拉攏的那幾個心腹也多為武將出身,早就被王洵的話羞得無地自容了,哪還敢出頭為上司分憂解難!

    “王某是個武夫,說話不會繞彎子,卻句句出自肺腑!”感覺到對方的尷尬,王洵想張素拱了拱手,以示賠罪。“王某私下以為,大人越是忍讓,恐怕周邊部落越會得寸進尺。回紇人乃鐵勒別部,同鐵勒一樣尊狼為神明。對付狼群,唯一的辦法就是拔出刀子來將其砍翻在地。你越是害怕,它越看出你的底虛,早晚會沖上來,將你撕個粉碎!”

    “那是!那是!采訪使大人說得有道理,有道理!”張素得不到同黨的支持,只好硬著頭皮回應。“然而,然而眼下安西,安西兵力實在太單薄了些。還要分頭駐守這麼大的地盤。自保已屬不易,更甭提與周邊部落開戰了!不信,不信你可以去問岑參軍,他對此比老夫更清楚!”

    “的確如此!”不小心被張素點了將,岑參猶豫了一下,低聲替對方辯解,“咱們安西軍距離中原太遠,糧草器械供應不易。所以一直走的是精兵路線,人馬數量從來沒超過五萬。而朝廷自去年冬天起,幾度從安西軍調兵拱衛京師。三番五次下來,已經將安西軍抽成了一個空架子。不瞞采訪使大人,眼下整個疏勒城周圍,即便把演渡、遍城和蔚頭三地的駐軍也算上,也只有四千兵馬,並且多數是老弱病殘!”(注1)

    “是啊,采訪使大人遠道而來,不知道我等的難處!很多事並非老夫不為,而是力不能及啊!”有了岑參的解釋作為鋪墊,屯田使張素終于緩過一口氣,拱拱手,微笑著補充。

    他以為就此就能將王洵應付過去,誰料後者常年領兵在外,屢經磨礪,已經遠非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菜鳥,略一沉吟,便再度直戳眾人的要害,“回紇人已經正式宣布叛離大唐了麼?疏勒周圍哪個部落的兵馬超過了四千?”

    “沒有。當然沒有!回紇人剛剛從我大唐手中接收了北庭,豈敢這麼快就忘恩負義!”不僅是張素,岑參也被問得老臉發紅,搖搖頭,低聲強辯,“不過,采訪使大人應該知曉,各部落向來是人人皆兵。 縱使老嫗、老翁,也能上得了戰馬!即便回紇人不自己出馬,有他們在暗中支持,周邊部落也變得非常難以應付。”

    “他們人人皆兵。此地忠于我大唐的百姓,難道都是缺胳膊少腿不成?屯田使大人打開倉庫,分發兵器,教百姓們持械自保。難道各部落還敢像眼下這般囂張?!”

    “這個,這個……”屯田使張素再度語塞。有關分發兵器給百姓,讓各地民壯結寨自守,與官府共同應對危機的主意,岑參也向他提起過。但此舉利弊互現,讓人很難痛下決心。首先,庫存的兵器屬于軍資,未經朝廷許可就下發于民間的話,主事官員要冒很大風險。其次。中原人素來鄉土情重,凡在西域扎下根的,要麼是退役老卒,要麼是在原籍犯過事的凶橫之輩。一旦手中有了兵器,說不定會生出什麼禍端來!

    再次,若是放任安西鎮被回紇人一步步蠶食掉,考慮到中原動蕩,朝廷無力西顧的大前提,張素這個節度使未必有罪。可萬一哪個漢家兒郎在安西豎起了反旗,無論叛亂規模是大是小,他張素可就都難逃治政無方之責了!

    最後一條乃重中之重,屬于為官之秘決,只可意會,不堪宣之于口。若是一個久在官場沉浮的老吏,肯定會一眼看穿此節,不再讓張素為難。然而王洵偏偏沒有足夠的宦海經驗,行事也素來不受規矩所限。見張素遲遲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笑了笑,郎聲道︰“大人莫非也認為,胡人比漢人對大唐更忠誠?他們拿著兵器殺人放火依舊是忠心耿耿,萬一漢人手中有了刀槍,肯定就會揭竿而起了?!”

    若是放在十年之前,張素說不定真敢借著台階往下溜。畢竟李林甫就是以同樣的理由,大肆提拔了安祿山、哥舒翰、高仙芝等異族武將,同時施重手將王嗣業等漢家男兒壓得無法抬頭。可如今李林甫的墳墓都讓皇帝陛下派人給掘了,素有忠誠之名的安祿山也打到了潼關之外。再敢尋同樣的借口,可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

    “不會,不會!”他用力揉著鬢角,搜腸刮肚找理由。王洵卻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聳聳肩,繼續緊逼,“那大人是準備告訴王某,庫房里突然又沒了兵器。王某剛才可是記得,大人信誓旦旦地保證,存放兵器的倉庫都是滿的!”

    “不會,不會!”張素被擠兌得根本來不及轉身,一邊揉著額角,一邊訕笑著回答,“采訪使大人說笑了。按道理,整個安西的軍械糧草,大人都有處置之權。張某不該在旁置喙才是。可此舉乃最近數十年未有,一旦開了先河,恐怕……”

    “不妨。事急從權,張大人剛才還說過類似的話。”王洵笑著搖頭,“發下去,順便傳令各地來自中原的百姓結寨自保。若是朝廷追究下來,王某自己承擔這個責任,與諸位無關!”

    ‘你擔得起麼?你自己還前途未卜呢?!’眾文武心中暗罵,紛紛上前,勸阻王洵不要一意孤行,“大人三思。那可是數萬大人軍的兵器。弩弓、長槊、破甲錐等,皆民間嚴禁持有之物!”

    “是啊。一旦落入宵小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不堪設想。還有什麼比丟了安西,讓我等蒙受喪師辱國之恥,更不堪設想的後果?!”王洵忽然動了氣,眉頭一豎,質問的話脫口而出,“這安西,乃幾代大唐將士拼了性命打下來的,你我有什麼資格將其送與外人?這疏勒,乃我大唐軍鎮重地,憑什麼自家百姓被人欺負了,官府沒膽子替他們做主,反而要強迫他們忍辱負重?如果連自家百姓都保護不得,朝廷養你我這些官員做什麼?干脆直接把此地也送給回紇人算了,也省得你我日日被百姓戳脊梁骨!”

    他本來就生得魁梧,一怒之下,更是像座冒著煙的火山。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武將們心中有愧,沒臉跟他對視。張素、甦壽等文官心中害怕,沒勇氣跟他對視。整個議事廳登時變得一片死寂,過了好半晌,才由岑參出面,笑著勸解,“明允不要這麼急!張大人他只是小心謹慎而已。畢竟日後你返回大宛之時,這些兵器,也許還要派上大用場。”

    “如果疏勒丟了,我從哪往大宛返?!”對于岑參,王洵多少還會給些面子,將聲音放低了些,笑著反問。“莫非我能從天上飛過去麼?莫非回紇人會封了兵器庫,等王某回來取麼?”

    “明允說笑了!”岑參被問得直喘粗氣,退開半步,繼續強辯,“局勢還沒糜爛到那種地步!真的到了那一步,不用你說,張大人也會令百姓結寨自保!”

    “王某不勉強你等!”王洵冷笑著看了岑參一眼,輕輕搖頭,“後路不安,王某絕對不敢帶弟兄們上戰場。等宋兵馬使到來後,讓他帶五千弟兄留在疏勒,協助諸位防御回紇人好了。反正中原那邊兵多將廣,未必就缺王某手中這一星半點兒!”

    “這個……..”聞听此言,屯田使張素等人立刻著了急。他們之所以對王洵一再退讓,就是因為手中沒有足夠的兵力,腰桿子也跟著硬不起來。萬一對方真的發了蠻,將大宛兵馬使宋武留在了疏勒。屆時安西之事,該由誰來做主?!對方可是帶著整整五千虎狼!級別再低,說出的話來,也比手中沒兵沒將的人有分量!

    兩害相權取其輕。嚴酷的現實面前,張素迅速作出了選擇,“采訪使大人切莫折殺我等。疏勒城再重要,又怎能跟京師相比?大人盡管放心去勤王,安西這邊,就按大人的提議處置便是!”

    “多謝張大人成全!”目的達到,王洵立刻換了幅笑臉,客氣地向張素拱手致謝。

    “不客氣,不客氣。讓大人後顧無憂,是張某份內之事!采訪使大人還有什麼要求?!張某只要能做,一定竭盡全力!”屯田使張素打落牙齒吞進肚,笑著拱手相還。

    “有!疏勒城乃節度使行轅所在,豈能被弄得如此烏煙瘴氣?!”王洵好像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分寸,立刻大聲補充,“既然準備給百姓分發兵器,讓他們持械自保。官府也別再忍著了。從即日起,整飭城內治安,凡有蓄意鬧事者,一律當場拿下,按律治罪!”

    “此事,理當依從大人所言!”屯田使張素被弄得徹底沒了脾氣,拱拱手,笑著答應,“不過那些牧人也未必都是故意惹事。化外蠻夷麼,舉止自然粗魯一些。將他們趕出城去算了,沒必要過于嚴苛!”

    注1︰演渡、遍城和蔚頭,疏勒附近的幾個小城。專門為便于戰時互相支援所設,距離疏勒都很近。
oldshih 發表於 2012-2-9 18:43
第四章 英魂 (八 下)


  “是極,是極,張大人所說乃老成持重之見。西域諸胡生性粗鄙,不宜待之過于嚴苛。給他們留一絲情面,以忠恕之道慢慢教化,假以時日,其必能自省其過.,而後,而後......!”疏勒城鎮守使甦壽是張素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剛才怕受到王洵的遷怒,一直沒敢插嘴。此刻,終于瞅準機會,搖頭晃腦地說道。

    在中原各地,很多‘老成持重’的官員,都習慣于地方豪強互相勾結。借助後者的力量,威懾治下百姓。雖然這樣做對百姓們很不公平,但在上頭看來,該名官吏的治下卻是非常“穩定”。年末考評之時,難免要給個中上之選。同樣的經驗照搬到西域,自然是善待容易鬧事的部落武士和牧人,嚴格約束其他百姓。反正後者受了委屈也很少鬧事,頂多選擇悄悄地離開,不會給官員們的政績帶來任何實質上的損害。

    這種經過幾代人總結出來的為官之道,本應放之四海皆準。偏偏今天甦壽倒霉踫到的是鐵錘王!只是輕輕豎起眼楮,王洵便將便他剩下的話給瞪回了肚子里,“王某卻不敢這樣認為。他各部牧人既然還是我大唐百姓,就少不得要遵守我大唐律法。若是在外邊吃了虧,就以唐人自居,跑回來要大唐替其出頭。行走在大唐國土上,卻又尋找諸多借口,不受大唐律法約束。他還算哪門子唐人?!天底下哪有這般便宜的好事?!既然越能胡鬧官府越要包庇,大伙一起胡鬧好了!反正鎮守使大人到頭來只會懲罰吃虧的那個!”

    疏勒城鎮守使甦壽鬧了個大紅臉,喃喃了半天,才顫抖著向王洵施禮,“采訪使大人說的是!甦某受教了!”

    “不敢!”王洵向旁邊避了避,不接受對方的致謝,“我不是教訓你,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想當初,王某只帶著六百余弟兄翻越蔥嶺,不到三年,卻替大唐收服了近千里國土。治下軍民增加到了三十余萬,憑得便是‘一視同仁’四個字!”

    即便對王洵再不服氣,這份戰績卻是明擺著的,誰也無法否定!一時間,眾人紛紛抬頭,恭听他介紹經驗。目光掃視四周,王洵頓了頓,繼續說道︰“大宛那邊,十里一城,百里一國。大小部落不知凡幾。若是王某對任何部落,都要區別對待,就不用再整軍與大食人爭鋒了。光是累,也得累吐了血。王某沒那份耐心,也沒那份本事。所以只給了所有人一句話,願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繳納我大唐賦稅者,便是唐人。王某必以唐人待之!否則,趁早滾遠遠的,別在王某面前礙眼!”

    “好!好一個“願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繳納我大唐賦稅者,便是唐人。””話音未落,幾名武將已經撫掌喝起了彩,根本不在乎張素黑紫的臉色。

    也不怪武將們忘了原本的立場,數十年來,大伙向來在西域橫著走,幾曾像現在這般,都被人騎到頭上拉屎了,還要處處忍讓?!說實話,不是大伙不給你張素面子,實在是人家采訪使大人做得更痛快,更得人心。

    屯田使張素此刻真是有苦說不出。論官場爭斗的經驗和手段,他比王洵高出不止一個檔次。奈何對方就是個愣頭青,天不怕地不怕,無論你如何出招,他只是一錘子砸過去,橫沖直撞。這讓文官出身的他,又如何應對得過來?!

    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是王洵對手,張素只好找人幫忙。轉過頭以眼角的余光暗示岑參,希望他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誰料一向軟弱听命的岑參卻在關鍵時刻溜了號,雙眼望向了王洵,臉上寫滿了贊賞。

    “老子不管你原本來自突厥、突騎施、鐵勒還是大食,生活于我大唐的土地上,便得遵守我大唐律法。願意遵守我大唐律法,定時繳納賦稅,在老子眼里他便是唐人!”王洵伸出一根手指,再度大聲強調。“你在外邊受了馬賊劫掠,我大唐軍隊替你出頭。你在當地受了豪強欺凌,我大唐官府替你主持公道。至于你在家里念什麼經,供哪路神仙,悉听尊便。王某懶得管,也沒功夫管。可是如果你連我大唐法度都不願意遵從,就別在老子面前說什麼部落風俗,什麼教派信仰。給老子滾遠遠的去,願意去哪去哪里。老子治下,還真不稀罕你這幾根爛蔥!”

    “善,此言甚善!”非但老行伍們拍掌叫好,幾個城府稍潛的文職幕僚,也忍不住替王洵大聲喝彩。太解氣了,安西鎮早就該這麼辦。在我大唐土地上生活,就得遵守我大唐律法。否則,願意去哪去哪,老子不稀罕你們這幾根爛蔥!

    屯田使張素見此,知道人心已經完全不屬于自己這一邊。趕緊以手拍案,對王洵的說法表示支持。“采訪使大人之言,真的讓老夫耳目一新。若是采訪使大人年前便已經回來就好了,也省得老夫被這些牧人弄得焦頭爛額。受教,受教。老夫這就下令,整肅疏勒,不,整肅安西各地治安。凡在我大唐國土上討生活,就給老夫遵守大唐律法。否則,休怪老夫對他們不客氣!”

    “大人虛懷若谷,王某亦好生佩服!”見對方徹底讓步,王洵也不為己甚,拱拱手,以示自己贊賞之意。

    到了此刻,屯田使張素索性也豁了出去,反正鐵錘王已經把局勢搗成一團漿糊了,不在乎讓他多搗幾錘,“大人還有什麼指教,盡管一並說出來,老夫立刻安排人去執行!”

    “指教倒是不敢。幾點淺見而已!”王洵笑著接過話頭,將自己另外幾處看不慣的地方一一道出。

    一個窟窿也是補,兩個窟窿也是漏,張素干脆讓步到底,凡王洵所說,一切都表示遵從。兩個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將所有表面能見到的問題處理完畢。看看時候已經不早,疏勒鎮撫使甦壽笑著上前,提醒酒席已經準備妥當。隨即,由岑參頭前領路,大伙緊隨其後,簇擁著屯田使張素和采訪使王洵,浩浩蕩蕩殺向了節度使衙門後院。

    後院有處大廳,原為封常清給凱旋將士慶功所用。此刻,倒還沒來得及被重新定位,依舊保持著原先的格局,只是內部裝潢變得華麗了許多,也儒雅了許多。

    在這種充滿書卷氣的地方吃酒,身邊又坐得全是陌生人,王洵當然不可能放開胸懷。張素等人也提不起太高興頭,只是不願缺了禮數,惹客人怨恨而已。倒是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一干武將,因為王洵先前那幾句擲地有聲的話,心中對他大增好感。頻頻舉起酒盞,上前請求對飲。

    王洵心里擔憂封常清,草草喝了幾杯,便找了個由頭,詢問起後者的下落。誰料不提封常清的名字還好,一說道封常清的名字,屯天使張素立刻開始大聲叫苦,“封老將軍被撤職之事,的確冤枉。全天下哪個不知道?!就這疏勒城中的軍民士庶,聞訊之後也是個個義憤填膺。可長安距離此地有上千里路,什麼消息傳過來,事情都已經成了定局。我等即便想要替封老將軍說幾句公道話,也無法及時上達天听!”

    “諸位大人能有這個心思,想必封帥知道後,也會非常感激。”王洵站起身,四下團團拱手,“該說的話,王某一定會替封帥說。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封帥的情況怎樣了。被奪職之後,朝廷還有沒有繼續為難他?!”

    “這個……”張素苦著臉,連連搖頭,“我們哪里知道啊。朝廷的最近一份邸報還是四個月之前的,之後便音訊皆無。弄得眼下整個安西人心惶惶,說什麼的都有。可仔細一深究,又全是捕風捉影。不信你問岑大人,他一直盯著此事,他心里最清楚!”

    “的確如此!”岑參點點頭,低聲補充。“上一批邸報,還是去大宛傳旨的那位欽差帶過來的。從那之後,便再沒有任何邸報發下來。”

    見岑參與張素二人的話語基本一致,王洵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從對方口中得到什麼有價值消息了。皺了皺眉,將目光轉向剛才向自己敬酒的馮治,“將軍從河西來,那邊可有什麼確切消息?”

    “嗨,甭提了!”馮治咧開嘴巴,露出半口焦黃的牙齒,“也是謠言滿天飛,正式消息一個沒有。包括長安,謠傳中都不知道被叛軍攻破多少回了!”

    “我們北庭那邊,更是如此。”沒等王洵將頭轉向自己,忠武將軍吳賢便主動匯報,“都護府最早被裁撤掉,把弟兄們多年的心血,都拱手送給了回紇人。說是為了確保其不趁機作亂,可那回紇人的肚子,是輕易能填飽的麼?”

    原來全都是又聾又瞎。王洵心中暗自腹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退而求其次,“那長安的情況到底如何了?潼關呢,此刻還掌控在朝廷手中麼?”

    “應該還在吧!”搶在所有人之前,岑參非常積極地回答。“沒有正式邸報,商隊也沒過來。但紛紛民間謠傳,郭子儀又攻入了河北,史思明招架不住。安祿山擔心老巢有失,不得不再度從前線抽調精銳回援史家父子!至于這傳言有幾分是真,岑某也不敢保證!”

    這是王洵唯一听到的好消息,雖然很可能是捕風捉影。“河西那邊呢,有沒有听說什麼消息。哥舒翰將軍不也駐防在潼關麼?他還兼任著河西節度使之職,以安穩軍心民心計,也應該往治所送點什麼回來吧?”

    “嗨,說來話長!”從河西調過來的宣威將軍馮治又是報以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河西軍的幾個管事的都督,都被分散到各地去了。就連高書記這種投筆從戎的書生,都被按了個團練使的頭餃,發往了淮南訓練民壯去了。好像唯恐我等勾結起來,趁機作亂一般!弄得整個河西鎮變成了個空架子,光留下了個名。即便哥舒大將軍又信送過來,事實上也沒人能接收…….”

    “我們北庭還不一樣?!”沒等馮治把話說完,吳賢搶著開口抱怨,“都護府裁撤之後,程都督本人被調到河東,跟郭子儀搭伙去了。麾下的眾將們,卻是東一個,西一個分散派遣,誰也不讓挨著誰!”

    “還不是受了安祿山那廝的牽連!”有人拍著矮幾,大聲抱怨。

    “都是安祿山那廝給害的!”有人大聲附和。

    “可不是麼,朝廷原來對姓安的那麼信任,他都膽敢造反!也難怪陛下嗚嗚,……”有人喝高了,借酒壯膽,把矛頭直接指向大唐天子李隆基。話說到一半,立刻被朋友用肉塊將嘴巴堵住,噎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的話雖然沒說完整,在座者卻心里都明白。長安城中那位皇帝陛下,是因為安祿山的叛亂傷了心,所以對所有節鎮都開始疑神疑鬼。眼下受到波及的不止是河西、安西和北庭,連嶺南、廣南這些與河北根本不搭界的南方節鎮,都被朝廷找借口分拆得支離破碎。

    如此一來,倒是徹底杜絕了各鎮節度使當中,有人試圖步安祿山的後塵。只是各路勤王兵馬,卻愈發變成了沒頭的蒼蠅。各路大軍表面上兵強馬壯,實際上卻是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能在短時間內扭轉戰局,撲滅叛亂,才怪!

    王洵心里對局勢的糜爛程度早有準備,卻也沒預料到情況居然嚴峻到了如此地步。如果安祿山能被及時擊退還好,念在駐守安西多年,勞苦功高份上,封常清也許還有機會東山再起。如果仗越打越窩囊,以朝中那些官員和皇帝陛下的個性,少不得又要推一個人出來遮蓋中樞無能的事實。

    最好的替罪羊,莫過于封常清。想到這兒,他心里忍不住悄悄地打了個冷戰。屯天使張素等人不會把一些消息掩蓋住,故意不讓我知曉吧?岑參呢,以他的為人,不應該…….
oldshih 發表於 2012-2-9 18:47
第三卷 破陣子 第四章 英魂 (九 上)

無論答案是哪個,很顯然,在此時此地,他不可能獲得與封常清相關的任何準確消息!屯田使張素這廝或許沒本事對付回紇人以及疏勒附近的各大部落,卻憑著豐富的官場經驗,將留守安西的文武官員,都拉攏到一起,揉捏成了鐵板一塊。王洵若是想在鐵板上打開一個缺口,至少得花費數月到半年時間。除非王洵真的動用武力。

    直接動用手中兵馬,接管疏勒城,強迫張素等人交代真實情況。那和造反,還有什麼區別?而除了武力之外,王洵現在最缺的,恰恰就是時間。雲姨、白荇芷和紫蘿都在長安城中,他在路上每多耽擱一天,幾個女人就要多承受一分被叛軍掠走的風險。包括朝廷封常清的處置,大宛都督府的軍隊抵達長安的時間越遲,對結果的影響肯定也就越小。

    想到此節,王洵只好無奈地笑了笑,沖大伙舉起酒盞,“真沒想到,局勢竟然到了這種地步!王某眼下,恨不得肋下長了翅膀,立刻飛到潼關去!這樣吧,王某明天休息一日,後天一早就啟程出發。等宋兵馬到了,讓他繼續使帶著大軍在後邊慢慢趕。有關沿途補給的事情,就拜托給諸位。王某先走一步,哪怕是單槍匹馬到了潼關,也能早殺幾個賊人,回報陛下的知遇之恩!”

    “理應如此!”屯田使張素巴不得王洵立刻就滾蛋,立刻舉起酒盞大聲回應,“采訪使大人盡管放心趕路。大軍的糧草補給,老夫保證不會出任何問題!”

    “眼下潼關那邊,局面應該是兵多將少。正缺明允這種智勇雙全的宿將!”岑參也不希望王洵留下來趟安西軍這潭子渾水,笑了笑,低聲許諾,“你盡管放心走,後面的事,岑某以性命擔保,決不會出任何問題!”

    “那就拜托岑兄!”難得岑參表現出幾分擔當,王洵沖他舉了舉酒盞,將盞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岑參臉上的表情也忽然鄭重了起來。緩緩站起身,雙手將酒盞捧到唇邊,“不敢說有勞。岑某盡自己應盡之責而已!屆時若是做不到,當自領軍法,決不會讓明允找到頭上來!”

    說罷,也將酒盞中的酒水干盡了。沖著大伙亮了亮盞底,直挺挺跪坐回原位。

    “爽快!”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武將轟然叫好,紛紛舉盞,向王洵保證,“若是采訪使大人有用得著在下出力之處,盡管說句話。在下定然竭盡全力!”

    “對,采訪使大人盡管放心去殺賊。後路交給我們這些老家伙!”

    “我們這些老胳膊老腿,跟叛軍拼命是不成了。幫你湊湊軍糧,安排一下補給,總也能干得來。你放心走,疏勒這邊有我們!”

    轉眼之間,酒席中原本僵硬的氣氛,便陡然濃烈了起來。王洵見此,少不得又要跟大伙再干幾盞。然後眾人互敬,互捧,花花轎子人抬人,一輪輪喝過去,賓主之間最後倒也落得個盡歡而散。

    待回到張素為大伙安排的臨時住處,時間已經到了深夜。王洵不顧滿身疲憊,命親衛將心腹將領們召集到一起,低聲說道︰“形勢恐怕比咱們預先估計的還要危急。有些事情,大伙最好提前有個準備。子陵,你連夜派人去給宋將軍傳令,讓他全速跟上來。到疏勒城後,立刻找屯田使張素兌現補給。糧草、輜重盡量帶足,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必要時,可以采取非常手段。我估計,過了這次,安西都護府這邊咱們就再也指望不上了。”

    “沙將軍,你立刻派人回大宛給黃將軍送信,就說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不要對安西這邊寄任何希望。所有麻煩都需要他們自己解決,如果實在支撐不下去,就放棄柘折城,把兵馬全帶到俱戰提。利用俱戰提臨近藥剎水的地利優勢,力爭替大唐保留一個砸蔥嶺之外的落腳點!齊橫,你帶一些禮物,私下去安西軍大營,看看里邊還有沒有咱們白馬堡的老弟兄,如果有的話…….”

    “諾!”“諾!”眾將在白天時,已經感覺到周圍的情況不太對勁。紛紛抱拳領命,滿臉鄭重地回應。

    “萬俟,你今夜去找程記在疏勒的分號,通過他們探听有關中原和封帥的所有消息,無論傳言是真是假,都給我一並匯總過來。”給幾個心腹將領都安排下了任務,王洵又將目光轉向萬俟玉薤和幾個刀客出身侍衛。“老儲,你去看看老齊的家人。順便找找當年一道走鏢的兄弟,他們活動範圍廣,耳目也最為靈光!”

    “諾!”“諾!”萬俟玉薤和儲獨眼也拱手領命,轉身出門去執行任務。目送著眾人的背影離開,王洵轉過頭,將最後的注意力放在了一直默不作聲宇文至臉上。“說吧,我知道你有話要跟我說。別憋著了,再憋,煙就從腦門上冒出來了!”

    “二哥!”宇文至未開口,眼楮先紅了起來,“不可能。他們不可能一點兒跟封帥有關的消息都不知道。張素那廝顯然在撒謊。岑參那廝也在幫忙一道糊弄你!那廝八成是被人收買了過去,否則不可能所有跟咱們熟悉的人都恰巧不在,整個安西軍偏偏只留下他一個!”

    “這我知道。我已經發現岑參像換了個人般。他以前說話沒這麼瞻前顧後。”王洵知道在宇文至心目中,封常清無疑相當于另外一個父親,點點頭,盡量用緩和的語氣來化解宇文至心中的焦慮。“你也別太著急。張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換光。當年從白馬堡跟著封帥前來安西的,可不止咱們幾個。再說了,程老掌櫃他們生意直通長安,手中也不可能沒任何咱們有用的情報。還有刀客們,他們三教九流都有交往,耳目最為靈光。咱們把幾方的消息綜合起來,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找到後又能怎樣?”宇文至急得搓手跺腳,恨不能立刻找個人痛打一頓以發泄心中的焦灼,“萬一朝廷已經把封帥給殺了呢?你還能造反不成?萬一潼關已經被攻破了呢,咱們這萬把人,你是帶著去送死,還是返回大宛去?”

    “胡說!不要盡說些沒邊際的話!”王洵心里一緊,說話的語氣隨即變重,“你都是副都督了,怎麼嘴上還是沒把門的?!朝廷怎可能殺掉封帥?封帥的老上司高仙芝還在,周老虎、李元欽、段秀實他們也在,朝廷怎麼著也得顧及一下他們的態度!況且眼下咱們安西軍是抵擋安祿山的兩大主力之一,這節骨眼兒上殺了封帥,朝廷就不怕弟兄們撂挑子麼?傻瓜才會做這種自掘墳墓的事情!”

    “這…….”宇文至被問住了,揉了揉眼楮,垂首無語,。

    王洵的幾句話都問在了點子上,不由得他不服。封常清雖然正式主管安西軍的時間不長,卻甚得將士們的擁戴。在軍中威望絲毫不亞于前任主帥高仙芝。而封常清本人,又跟高仙芝有著過命的交情。朝廷因為戰事不利遷怒于他,剝奪的官職和爵位可以,算是‘有理有據’,大伙無法替封常清開脫。但想要封常清的命,恐怕就得先問問安西軍眾位弟兄們答應不答應。

    “你太關心封帥的安危了。關心則亂,所以把一切都往最壞處想!”看到宇文至可憐巴巴的模樣,王洵忍不住又出言安慰。“我今晚沒給你安排差事,就是想讓你靜一靜。下去睡吧,別再疑神疑鬼的了。這里距離長安還有好大一段路,即便咱們想替封帥鳴不平,也不是在這里。啊!”

    “嗯!”宇文至點點頭,順從地轉身往外走。一只腳出了門口,卻又突然將身體轉了回來,在半空中扭得宛若一棵風中的胡楊樹,“二哥,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哪句?”王洵心髒又是一抽,笑著反問。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謀害了封帥,你會怎樣?”宇文至的臉瞬間暗了暗,又瞬間開始發紅。“你會給封帥報仇麼?二哥!”

    “廢話!”王洵抬起腿,狠狠給了宇文至一腳,“這不是廢話麼?如果真的有人害了封帥,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殺了他給封帥殉葬。滾去睡覺,少胡思亂想。要不要我發誓給你,好吧,蒼天在上,我,王洵王明允對天立誓…….”

    “那倒不用!”宇文至立刻眉開眼笑,一邊揉著屁股,一邊阻止,“二哥你不用發誓,我相信你能做到。我走了,你也早點睡!若是萬俟玉薤他們打听到什麼回來,甭管多晚,都別忘了派人去叫醒我!”

    “滾!”王洵又罵了一句,笑著掩住房門,把宇文至和幾個當值的親衛,都關在了門外。對著金碧輝煌的寢帳,他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身體一軟,後背貼著房門,緩緩地蹲了下去。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謀害了封帥,你會怎樣?”宇文至的話回蕩空曠的屋子內,宛若野獸在咆哮。“你會給封帥報仇麼,二哥?”“會麼……,會麼……,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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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英魂 (九 下)


   第四章英魂九下

    同樣的深夜,屯田使張素的屋子內,也是燈火闌珊。

    幾個嫡系屬下白天的表現很不盡人意,特別是在氣勢,幾乎一直被王洵壓得無法抬頭。這讓老張素感覺非常失望。但眼下他又不能隨便發作,以免動搖自己本來就不堅固的根基。故而鐵青著臉,手指不停地在桌案叩打。“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枯燥的敲擊聲中,燭火下跳動,照得馮治、吳賢、甦壽等人的臉忽明忽暗。想到屯田使大人平素相待之厚,眾人心里也覺得好生對他不起。然而白天時,那冒失小子的一言一行,的確讓人非常解氣,非常過癮。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想忘記心底的陰暗,跟他一道站在西域的陽光下,干干淨淨,顧盼俾睨。

    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活法。在年青之時,馮治、吳賢也曾試圖那樣活過。雖然大伙如今已經被歲月磨平了稜角,被塵埃遮住了眼楮。但年少時的夢,卻依舊如同火炭般藏在心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稍稍遭遇一點兒新鮮冷風,便又跳起明亮的鮮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種活法,就像明媚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樣,幾乎讓人無法抵擋其誘惑。“如果王大人留下來主持安西鎮軍政也不錯!”白天時,不止一個人曾經做如是想。雖然大伙心里頭都明白,那幾乎沒有絲毫可能。老奸巨猾的屯田使張素不會交出好不容易撈到手的實權,朝廷里那幾位,更不會容忍一個潛在的威脅越長越茁壯。

    “其實,其實,大人明鑒!”被周圍壓抑的氣氛憋得實在喘不過氣來,馮治看了看張素的臉色,試探著替自己辯解,“其實王都督的幾條建議,對我等並無什麼害處。照著執行下去,有效果,功勞要記在我等頭。若是惹出了麻煩,也可以推到他身,說是我等被逼無奈,左右…….”

    “左右便宜都被咱們佔了!對不對?”張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你等還有誰這麼以為?不妨一道給老夫站出來!呸!豎子,一群既沒見識又沒膽略豎子!讓人幾句大話就蒙住了,也不看看我等如今站在什麼位置?!”

    ‘什麼位置?春風不度玉門關,此地距離玉門關還有三千里!還能算什麼位置?!’馮治和吳賢互相看了看,輕輕聳肩。

    二人年齡都已經超過了五十,這輩子的官運基本也就到此為止了。除非抱什麼巨大的粗腿,或者在某場戰役中建立不世之功,否則很難再更進一步。而真的有那份斬將奪旗的本事,他們也早被朝廷召回去勤王了,又怎可能躲在幾千里之外逍遙自在?!

    猜到眾人沒把自己的威脅當回事兒,屯田使張素拍了下桌案,繼續低聲咆哮︰“你等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世道。凡是得罪了內廷的人,哪個能落得好下場?當年京兆尹王何等的威風,連楊國忠都得避其鋒芒。驃騎大將軍只是動了動手指,便令其身死族滅!內廷那邊交代到咱們頭的事情,咱們不盡心能行麼?真的一個罪名栽下來,距離長安這麼遠。等喊冤的折子送進宮去,你我尸骨都早爛沒了!”

    越說,他的語氣越沉重,到最後,干脆雙手按在了桌案邊緣,佝僂下腰,仿佛無法承受來自黑暗中的壓力。馮治、吳賢等人開始還是敷衍般听著,過了片刻,臉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起來,眉頭也跟著慢慢皺做了一團疙瘩。

    的確如屯田使張素所說,放眼整個大唐,除了已經叛亂的安祿山之外,沒人得罪得起內廷。早在數年之前,皇帝陛下就親口宣布,高力士有權將“四方奏請皆先省後進,小事即專決”,即地方報的信、文件、奏章,高力士閱後揀重要的讓天子過目就行了,而一般的政事可以自行決定如何處理,不必報知;邊令誠、魚朝恩等輩,雖然不像高力士那般受寵,權力卻同樣大得沒邊兒。出則監軍節鎮,入則參與中樞決策。連皇親國戚們見到這些人,都要客客氣氣地執晚輩之禮,更甭說尋常文武官員了。

    可憑著幾個太監隨便傳下來的一句話,就叫大伙出手對付一個手握重兵的正三品大將軍,又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且不說大伙對此人心懷好感,單單是任務完成後該如何收場的問題,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沒有任何來自中樞的命令,隨隨便便就將一任采訪使弄沒了。往小了說,這是一場有蓄謀的兵變,往大了說,罪名已經可以向謀反方面靠攏。雖然眼下朝廷的注意力都在潼關附近,有邊令誠等人從中運作,未必會對此事深究。可紙里邊終究包不住火,萬一哪天叛亂結束,朝廷又把注意力轉向了西域,問起當年曾經橫掃藥剎水的懷化大將軍王明允在奉旨入衛的途中,如何‘暴斃而亡’的細節來,誰主動去當那頭替罪的羊?

    恐怕,屯田使張素自己也不肯。雖然眼下他說得人五人六。想到此節,吳賢等人也不願繼續受人擺弄,互相看了看,陸續笑著開口︰“既然是內廷安排下來的,我等豈敢推三阻四?可做事情總得量力而行!咱們且不說馬就開到疏勒城外的那一萬鐵騎。就憑眼下王洵帶在身邊那兩百多侍衛,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對付得了的。一旦鬧出個什麼動靜來.......”

    “是啊,屬下派人偷偷去查探過了。他們對采訪使大人,可是忠心得很!即便住在驛館中,也沒忘了安排人手在采訪使大人的住處附近巡視.......”

    “哪個叫你們在城里動手了?!”沒等吳賢等人把難處擺完,張素已經不耐煩地打斷。安西這麼大,在路隨便找個地方,就不能解決了他麼?過後往吐蕃人,不,往回紇人那邊一推。反正他今天的幾道命令,已經把回紇人得罪狠了!“

    “哎呀我的老大人啊!”宣威將軍馮治咧著嘴巴叫苦,“您老不知道,這行軍打仗的事情,可是不比下棋。只要謀劃得好,黑子白子都能往擺。那鐵錘王的名號,在整個西域就沒有人不知曉。尋常士卒,根本沒勇氣跟他放對。而其隨身帶著的那二百多名親衛,又都是在戰場滾出來的老兵,身手個個以一當十。扮作馬賊去對付他,得多少馬賊才能把此事做干淨啊?!”

    “那又怎麼樣?就算他的親兵個個都能以一當十,難道你等麾下,連兩千人都湊不出麼?前幾天是誰跟我說過,只要軍餉軍糧給夠,隨便一拉,就能扯出五千人的隊伍。”屯田使張素根本不想听眾人的借口,撇了撇嘴,咆哮著反問。

    “嗨,就這麼跟您說!”听張素的話越來越不客氣,宣威將軍馮治也不再繞圈子,“我們手下的兵,都是朝廷抽剩下的,這點兒想必您老心里也清楚。帶著這些老弱病殘去對付王采訪使,少了根本不夠用。而人帶得多了,就無法保證下都是一條心。萬一屆時被王洵察覺出了破綻,以封常清弟子的身份等高一呼。屆時,弟兄們到底站在哪一方,還真不一定呢!”

    “是啊,是啊!他們師徒,在弟兄們心中,可都如同神仙一般的人物!”忠武將軍吳賢也走前,站在馮治身邊幫腔。

    這下,張素可徹底沒脾氣了。太監們的實力固然可畏,畢竟相距還遠。底層士兵們倒戈一擊,所造成的威脅卻是近在咫尺。早知這事如此難辦,自己當初又何必貪圖太監們許下的那些好處?唉,都怪王明允這愣頭青,你得罪誰不好,偏偏去礙高力士、邊令誠的眼?!

    “也不知道這王洵王明允,到底怎麼惹了內廷那伙?按道理,以大將軍的身份地位,應該看不他這頭小雜魚才對?!”因為頭緒太亂的緣故,一不小心,張素就把心里想的東西給順嘴說了出來。這下,可是冷水落進了熱油鍋。屋子里原本沉悶的氣氛,登時變得熱烈了起來。

    “是啊,也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了高大將軍。按說,以他當年一個小小的校尉,根本不值得高大將軍出一回手!”

    “是啊。倘若知道他當初惹了什麼禍,我等也好決定如何行事。也許內廷那邊,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呢!”

    “岑參軍應該知道。岑參軍,你當年在長安時,不就認識王名允了麼?”

    “對啊,岑參軍呢。岑參軍,趕緊給大伙說說,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啊個,趕緊說說!別躲,你別躲!”

    “此事說來話長!”被眾人逼問不過,一直縮在陰影里岑參只好硬著頭皮做出回應,“並且有些話,可能涉及.......,可能涉及到,那個,那個**。岑某不能確定真偽,所以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說說,說說,反正這里沒外人!”“你就說說,何必吊大伙胃口!”

    登時間,眾人心中獵奇之火熊熊燃燒。不顧張素鐵青的臉色,紛紛出言催促。

    “真的很復雜,很復雜!”偷偷看了一眼張素,岑參猶豫著說道。“此事牽扯甚多,大伙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你就別推辭

    “好了,岑參軍,你撿緊說吧 張素心里其實也癢癢得很,耐著身官威,不便出言催促。只好裝作順從眾意的模樣,板著臉下令。

    “那,岑某可就說了。大伙听過就算,出了此門後,最好立刻忘掉。千萬別當真!”既然頂頭司發了話,岑參也無法再推辭。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其實,此事完全屬于一筆糊涂賬。白馬堡大營剛剛設立之時,高驃騎重點關照的幾個人當中,就有王明允和宇文子達。他老人家調動飛龍禁衛對付王氏父子時,王名允和宇文子達也從中出了大力。過後還被賜了金魚袋.......”

    提起這些陳年往事,岑參心中好生感慨。都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當年的斗雞小兒,如今會成為威震一方的悍將。誰又能想到,岑某人磊落了大半輩子,此刻卻跟別人一起商量如何對付自己的朋。

    “既然表現出色,連陛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麼,立功露臉的機會肯定就會越來越多。被派下的任務越多,越免不了跟京師里的大人物們打交道。誰料一來二去,巡視曲江池一帶的任務就落在了他王明允頭。而那邊住的都是什麼人,大伙想必也知道。王明允常在那邊走動,難免就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如果他看到了那些東西後,立刻向驃騎大將軍表明心跡,發誓絕不泄露出去也好。以驃騎大將軍他老人家的擔當,想必不會難為犯了無心之失的一個年青人。可王明允偏偏在這當口,又鬧著要離開京師。于是,為了維護,維護那個,那個皇家臉面,也為了照顧楊國忠的面子,高驃騎不得不忍痛做出決定.......”

    他已經盡力說得委婉,眾人依舊听得心驚膽戰。什麼不小心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什麼無心之失,分明是禍從天降才對!在天子腳下邊當差,怎可能不盡心盡力。可越是盡心盡力,接觸大人物**的機會也就越多,被當做棄子滅口的機會,也就接踵而來!

    這都是他娘的什麼事兒!不賣力干活,什麼問題沒有。賣力干活了,反而要身首異處。高驃騎會替一個小小的校尉擔當什麼?狗屁,他分明沒將一個小校尉當人看。分明一開始,就存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分明一開始,就準備將對方連同其看到眼里的秘密,徹底從這世間抹除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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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英魂 (九 下 下)



    至于王洵當年到底看到了什麼,大伙誰也沒心思再問了。岑參說得對,今晚的話,牽扯實在甚多,大伙還是不知道詳情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楊國忠那邊,開始也想除掉王明允!”非常體貼大伙的心情,岑參將王洵所看到的**部分,含混而過。“可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主動放棄了。而邊令誠那廝,邊監軍,可能沒有接到高驃騎有關收手的命令,還在繼續跟王明允為難。想必當初是因為距離太遠,命令沒傳過來!反正一來二去,雙方就成了死對頭。王明允這邊官升得越快,邊監軍越容不下他。而偏偏楊國忠兄妹專權,又跟驃騎大將軍起了沖突;偏偏宇文子達和宋武兩個的哥哥,又都是楊國忠的嫡系!”

    所以王明允就更要被內廷那幫人視為眼中釘了。雙方本有舊仇,又要提防他跟楊國忠勾結起來,“狼狽為奸”。怪不得邊令誠身在潼關,隔著幾千里地,卻不惜辛苦地專程派人前來,授意張素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解決安西鎮不安定的“隱患”。怪不得朝廷花費重金設立的驛站,連日來向安西傳遞的不是潼關方面的軍情,而是一封封措辭越來越急切,關鍵之處卻偏偏又含糊不清的私人命令,邊沒有任何相關衙門的印章。

    于情于理,從頭到尾,整個事情的錯處,都不在王洵這邊。還說什麼是一筆糊涂賬,嘿嘿,其實這賬清楚得很。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根本就不在乎犧牲別人的性命,王洵總不可能伸長脖子等著挨宰。而滅口未遂之後,太監們又怕王洵日後得了勢,反過頭來找自己算賬。所以更迫切地想至其于死地。

    眾人自問沒本事替王洵主持公道,心中卻愈發不願給太監們做幫凶。這幫身體殘缺的家伙,心思根本不可以常理來度之。你今天幫他們出力對付了王洵,誰敢保證,自己就不會是下一個被殺人滅口的目標?!

    “屬下以為,如今這事兒,恐怕需要從長計較!”疏勒城鎮守使甦壽是屯田使張素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謀事當然以對方的利益為先。看看眾人的臉色,快步前建議,“按岑參軍的說法,那王明允是非死不可。不光是以前的那些積怨,單憑他跟封常清的關系,邊監軍那邊也絕對不敢讓他活著走到長安去!所以麼,咱們動不動手,其實後果沒什麼差別。反正邊監軍可以在沿途調用的人手,也不止咱們這一路!”

    他的話,立刻得到了熱烈的響應。“是啊,咱們何必做這惡人。袖手旁觀最好!”

    “對極,咱們最好兩不相幫。那王明允能帶著六百侍衛橫掃藥剎水,想必也沒那麼容易被人殺死。”

    “這功勞,還是讓別人來立!我等福薄,當真消受不起!”

    “是啊!安西這邊,人心本來就已經非常不安穩。如果王明允在咱們地頭出了事情。非但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不好控制,一些剛剛消停下去的老兵,恐怕也要趁機鼓噪作亂!再加那些一直于暗中虎視眈眈的回紇人,朝夕之間,我等就要陷入萬劫不復!”參軍岑參悄悄捏了下濕漉漉的手心,抬起頭,設身處地的替張素謀劃。

    屯田使張素也是個聰明人,否則也不會在官場如此吃得開。听完了大伙的忠告,心里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該替太監們火中取栗。雖然對方許諾下來的好處令人非常難以拒絕。“若不是邊,姓邊的太監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來催促,老夫又何必跟采訪使大人為難?有他在,至少能讓周圍的各大部落消停一點兒。若是沒有他,老夫,老夫就要趕鴨子架,自己來當這沖鋒陷陣的勇將了!嘶,你們說,這讓老夫如何是好。老夫真的不想做這個惡人,但老夫總得給高驃騎和邊監軍他們一個交代!”

    “就干脆實話實說,告訴邊老太監,邊監軍,咱們手中的實力不夠看。王洵從大宛帶回了逾萬精銳,身邊還有數百護衛寸步不離?!”宣威將軍馮治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大聲回應。

    “是啊。明知道打他不過,當然不能動手。否則,一旦打草驚蛇,豈不耽誤了高驃騎和邊監軍的大事?!”忠武將軍吳賢今天下定決心要跟馮治穿一條腿的褲子,咬咬牙,氣哼哼地補充。

    這倒也是個蒙混過關的好辦法。反正太監們最初派人來傳令時,根本沒想到王洵能帶著萬大軍東返。至于數百護衛和二百護衛之間的差別,只是文字的勾當,誰最後還能認真去查?

    “那就依諸位之見。老夫幾天就豁出去,跟邊令誠對著干一回!”屯田使張素拍了拍桌案,終于做出了最後決定。“不過,眼下咱們自己也得加倍小心。別好心放了人家一馬,反而被人家不識好歹地狠咬一口。特別是王采訪使在疏勒城中這兩天,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朝廷對封常清的處置!”

    “大人盡管放心!”疏勒鎮守使甦壽拱了拱手,低聲回應,“卑職和岑參軍早就做了安排。軍營那邊,凡是可能接觸到邸報的,都提前打發到了外地去。剩下的人即便听說過些什麼,憑著幾句東鱗西爪的流言,王采訪使他們也不可能立刻舉旗造反!”

    “憑今天白天他說過的那些話,老夫倒是相信,他是個忠義之輩!”屯田使張素嘆了口氣,搖著頭補充,“但有備無患,總是好些。岑參軍,城里其他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你都叮囑過了麼?”

    “回大人的話!”岑參肅立長揖,畢恭畢敬,“都提前打過招呼了。刀客們還要在大人治下混飯,自然不敢亂嚼舌頭根子。其他當地零散商販,根本沒機會接觸邸報,能說的,也就是幾句流言。無憑無據,很難被核實真偽。至于程記,他們是京師里的老字號,最懂得明哲保身。疏勒城中原本與王明允交好的幾個伙計、掌櫃,早在兩個月之前就被總店召回去了。新來的管事是個謹慎人,絕不敢給其東家惹麻煩!”

    “嗯!有勞你了!”屯田使張素點點頭,對岑參的回答很是滿意。“驛館那邊呢,派人去盯了麼。還有采訪使大人的住處那邊,千萬別出什麼疏漏!你跟那王明允、宇文至都是熟人,想必知道他們是什麼脾氣!”

    “屬下已經派人去盯了。整個采訪使大人的住所,從廚子到花匠,都選了可靠的人手。”岑參又做了個揖,強忍住心中屈辱回應。

    “好,好!”張素笑著夸贊,“老夫早就知道,你是個仔細人。所以才把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給你去做。過幾天宋兵馬使領軍到來,也主要由你出面接待。記得讓他們越早離開越好,最好連疏勒城都不進,免得夜長夢多!”

    “屬下盡力!”岑參一個長揖及地,趁機抹去嘴角的血沫。

    “沿途中的幾個城市,也要早做安排。只要把他們送出了安西,其他,一概可以不考慮。”屯田使張素揮了揮手,終于把目標對準了其他人。“馮將軍,你對軍中事務熟。一切都由你負責安排。文長,你下去後立刻替我給邊監軍寫一封信,把咱們遇到困難如實匯報給他。請他也及時調整相關部署!一萬多鐵騎呢,總歸是個麻煩!”

    “諾!”

    “是,大人放心!”宣威將軍馮治和疏勒城鎮守使甦壽先後前,躬身領命。

    “還有........”屯田使張素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繼續做細節性的補充。直到確信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了,才揮揮手,命令眾人各自退下休息。

    參軍岑參跟在大伙身後,慢慢地從議事廳正門走了出來。一只腳剛剛邁過門檻,卻猛然又被張素叫住,“岑參軍,你暫且等一等。老夫還有一件事問你?!”

    “大人請問!”岑參的身體猛然一僵,然後緩緩轉過頭。強笑著說道︰“屬下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個,這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臉紅的張素,忽然變得有些扭捏了起來。支吾了好一陣兒,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本官听人說,听人說,封常清去洛陽之前,曾經寫過一本領軍打仗的心得,托人送回疏勒,叫你轉交給王明允。是不是這樣?到底有沒有那本冊子?眼下那冊子是不是在你手?!如果有的話,能否借給老夫一觀?老夫會盡快看,看完了就還給你!”

    “哪有的事情。大人听誰說的謠言?!”岑參笑了笑,不住搖頭。“莫說封帥沒時間寫這冊子,即便寫了,也不會交給岑某或者他王明允。當年安西軍中,被視為封帥衣缽傳人者甚多,排在最前面的,當屬周嘯風和李元欽,王明允根本排不號。至于屬下,只是個文官,更沒資格做封帥的傳人!”

    “哦?!是這樣?!”屯田使張素將信將疑。對他來說,能不能得到封常清的心血結晶無所謂,關鍵是,不能讓此落在他人之手。“你還去見王明允麼?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該去盡管去,老夫不會因此而猜疑你!”

    “恐怕王明允現在,已經不屑再與岑某相交了!”岑參咧了下嘴,苦笑著自嘲。

    “這種粗人,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想起岑參白天時的表現,張素也覺得王洵不會再看得起這種首鼠兩端的小人,“早點下去休息。明天還有一大堆事情呢。老夫這邊,真的一刻也離你不得!”

    “屬下告退!”岑參感動地躬下身子,再度向張素施禮。然後倒退著挪了幾步,慢慢出了節度使衙門。

    王洵的臨時居所就在節度使衙門的同一條街,彼此之間相距不遠,幾步路便能走到。可岑參卻沒勇氣走過去,去面對那些熟悉的笑容。他甚至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跳坐騎,逃也般離開了長街。逃也般將自己的身影融入慢慢長夜,任西域的春寒,透過單薄的官袍,將自己的全身下,吹成一塊冰坨。

    唯一還殘存著幾絲溫暖的,便是他的胸口。在緊貼里衣的位置,縫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那是封常清臨危受命去構築黃河防線時,匆匆寫下的手札。里邊記錄著他若干年來在西域的作戰心得,以及安西軍治下各部落實力強弱,風俗習慣和彼此之間的恩怨糾纏。還有這兩年多來,安西軍為驅逐大食人所作出的那些準備,以及大軍西出蔥嶺之後,需要注意的諸多事項。

    封常清好像預料到,自己短時間內無法再回到安西。所以希望借助這個手札,給繼任者一些啟迪。他好像還預料到了,朝廷在危難之際,會不顧後果從安西抽調精銳回援。所以在手札中,還詳細建議了,如果安西軍被大批抽走後,如何繼續經營治下各地;如何遏制回紇人的野心;如何利用吐蕃人的貪婪;以及如何周旋于各部落之間,讓他們互相牽制,無法對大唐的西域構成威脅。

    他甚至預料到了,有人會主張放棄大宛。所以在手札當中,一再叮囑王洵,要想方設法替大唐在蔥嶺之外,保留下一個落腳點。以免大唐的內亂結束之後,沒理由再染指藥剎水。

    在老將軍眼中,大食與大唐,堪稱並世兩雄。近兩年大食國的內亂,是大唐經營西域的最佳時機。一旦錯過,便很難再遏制對方向東擴張的腳步。藥剎水一帶,將永遠不再為大唐所有。

    他幾乎預料到了眼下發生的一切,唯獨沒有預料到的是,朝廷因為太監們的幾句讒言,便令其身首異處。並且在被處死之後,連尸體都不準收。
oldshih 發表於 2012-2-9 19:01
第五章 不周山(一 上)

在一干有心人的嚴防死守下,王洵等人果然沒能探听到任何有用消息。幾個當年在白馬堡大營和安西軍中結識的舊交,要麼跟周嘯風一道去了潼關,要麼最近被派往別處公干,除了已經明顯靠不住的岑參之外,此刻居然沒有一個留在城內。而那些勉強能叫名字的隊正、伙長之流底層軍官,方子陵倒是能找到幾個。可他們級別根本沒資格查看朝廷發下來的邸報,當然也給眾人提供不了太大幫助。

    至于大伙通過刀客和商販們口中探听來的情報,更是乏善可陳。有說安祿山已經攻破了潼關,將哥舒翰、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捉走的。有說封常清和周嘯風等人寧死不屈,以身殉國的。還有說安祿山已經被官軍擊敗,封常清帶領著隊伍正殺向叛軍老巢的........,林林總總,全是道听途說,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

    最最荒誕的是,居然有人義憤填膺地告訴萬俟玉薤,說朝廷下了一道旨意,把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斬首示眾了。腦袋全掛在潼關的關牆,以為不肯出力死戰者則戒。沒等對方把話說完,萬俟玉薤就一個耳光拍了過去,“胡說!封帥怎麼得罪了你,你居然敢如此詛咒他?!臨陣誅殺兩名大將,還把人頭掛在潼關的關牆,你當文武百官都是傻子麼?還當咱們安西軍弟兄們都是紙糊的?就算朝廷真的想拿封帥當替罪羊,誰敢到軍中傳這道聖旨?他就不怕被弟兄們亂刃分尸麼?”

    “那倒也是!”挨了打的人非但不生氣,反而由悲轉喜。“我也覺得不可能。皇怎麼會那麼傻呢,連誰好誰賴都分不清楚!封帥他老人家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真的有事,某家拼了這二百斤肉不要,也得找地方替他老人家喊一聲冤枉!”

    “用得著你?!”萬俟玉薤鄙夷地白了對方一眼,氣呼呼地嘲諷,“有咱們王都督,宇文將軍兩個在,誰動封帥,都得掂量掂量!”

    惱恨對方信口雌黃,他連告辭的話都懶得再說,鐵青著臉往回走。來到臨時居所,把探听到的消息跟王洵等人氣哼哼地匯報。大伙一听,也覺得傳言的確太不著邊際。

    “以咱們封帥的脾氣,如果朝廷真的要治他的喪師辱國之罪,他老人家肯定不會反抗。不但不會,而且還將約束弟兄們,不準大伙阻止行刑!”趙懷旭跟封常清時間最長,對其脾氣秉性也最了解,想了想,不無擔憂地分析。“可把高仙芝高都護一並處斬,就有點太不著邊際了。高大都護一仗都沒跟叛軍打過,能按什麼罪名?況且沒了兩位大都護,誰來統領咱們安西軍?都交給哥舒翰?怎麼這時候,陛下又不防著哥舒翰步安祿山後塵了!”

    “也是!”即便最關心封常清安危的宇文至,听完了趙懷旭的分析,也連連點頭。“自打安祿山謀反之後,朝廷對咱們封帥也好,對哥舒翰那廝也好,都跟防賊一般防著。眼下潼關城外,就這麼兩支真正打過仗的大軍。如果都歸了哥舒翰一人,到時候哥舒翰跟安祿山勾結起來,反戈一擊。長安城立刻就得完蛋!”

    “都不用勾結。若是封帥有個三長兩短,弟兄們還肯跟叛軍拼命麼?他哥舒翰再有本事,麾下的將士臨陣時,未戰先潰掉一半兒。剩下一半兒也得撒了羊!”從用兵常識,沙千里也相信傳言不可能為真,笑了笑,在一旁低聲補充。

    “的確!”

    “的確!”大伙都是有著臨陣經驗的“老將”,當然相信滿朝文武不可能如此愚蠢。即便太子李亨、內廷權宦和中門下諸省這三方勢力斗得再天昏地暗,京師的安全也要放在第一位。否則,叛軍一破潼關,什麼功名富貴都將是過眼雲煙。

    無論結果如何,種種跡象表明,眼下封常清的狀況恐怕不太好。而安西,至少是在疏勒城中,大伙是甭指望探听到什麼實情了。審時度勢,王洵只好無奈地接受現實。第二天讓大伙休息了一整日,第三天午,便早早地跟屯田使張素告了別,繼續向長安進發。

    在自家地位不受威脅的情況下,屯田使張素倒是表現出了幾分長者風範。帶著屬下眾文武將王洵等人送出十里,臨別前,還長長短短地贈送了一堆寶刀寶弓之類,以壯大伙形色。馮治、吳賢等人,也各自備了一盒禮品奉。不看清單,光看禮盒的裝幀,就知道其價值不菲。倒是岑參,官職又低,人又吝嗇,見同僚都送了禮,自家不好意思不送。咬著牙發了好半天狠,才紅著臉從馬鞍後取出一件黑不拉吉的包裹來,訕訕地捧給王洵︰“明允,你我相交一場,此番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按理,應該幫你壯一壯形色才對。可岑某囊中羞澀,實在找不到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這件從吐蕃人手里得來的犀牛甲,就送給你。就是尺寸有點短,你穿著肯定不合身。但好歹能做個紀念!”

    “多謝岑司倉了!”王洵笑呵呵地將包裹接過來,看都不看,很隨意地交給萬俟玉薤,“幫我收著,這是岑司倉的一片心意。”

    “是,大人!小六子,過來,把這包裹拿好了。這里邊裝的可是岑司倉的一片心意!”萬俟玉薤也瞧不起岑參的為人,將話說的分外大聲。

    在場眾人,包括萬俟玉薤和王十三,官職都遠比岑參這個六品司倉高。因此一個個笑得肆無忌憚。岑參听了,一張老臉更是紅得幾乎滴出血來。訕訕地拱了幾下手,退進了送別的人群。

    羞辱了岑參一番,大伙總算出了一口悶氣。快馬加鞭繼續前行,穿州過郡,每到一地,必先向留守官員打听潼關的最新戰況和封常清的消息。怎奈安西都督府真的被抽成了空架子,大部分州縣里邊,都僅剩下了文官在維持。夠得著級別的武將們早就奉旨趕赴了潼關,而留守的文官,要麼推說半年之內根本沒接到來自長安的任何邸報,要麼信口開河的亂扯一通。問及消息的來源和可靠性,則兩手一攤,表示自己也是以訛傳訛,保證不了其真偽。

    安西都督府管轄的地界雖然廣袤,真正完全掌握在手里的,也就是南北兩條絲綢之路的五、六個重要戰略據點。其他各州,名義是大唐領土,實則完全由當地的部落頭人控制。從文職的太守、縣令到武職的都督、鎮撫,皆為部落頭人的子佷。平素也不需要向朝廷繳納賦稅,有戰事時,才根據各自的實力派遣兵馬助陣,以示對大唐的忠心。

    在這些部落頭人嘴里,王洵更甭指望能得到什麼有用消息。所以他干脆也不繞那個冤枉路。沿著通向長安的最短路徑,日復一日地狂奔。接連走了十余日,終于過了陽關,來到河西軍地界。

    昔日的陽關都督高適高達夫,早已被朝廷調往淮南訓練民壯。此刻留守武將姓哥舒,單名一個榮。光從姓氏就能推斷出,此人是哥舒翰的什麼同族。

    王洵跟他套了一番交情,好歹打听到了,叛軍此刻還沒攻破潼關。至于封常清的下落,據哥舒榮說,是與高仙芝一道,被朝廷解除了兵權,到哥舒翰帳下戴罪立功。至于消息的來源和最近邸報,哥舒榮則將兩手一攤,咧著嘴叫苦︰“這個時候,朝廷哪還有膽子下發什麼邸報啊!安撫人心還安撫不過來呢!特別是咱們河西和安西,不發邸報,各部落的大小汗們,還能小心翼翼地觀望一陣子。萬一讓他們確定朝廷已經自顧不暇,還不都得趁機造了反。不信你往甘州那邊走走,吐蕃人都快兵臨城下了。朝廷如果再不把大哥調回來坐鎮,恐怕臨洮、甘、涼一線,全都不復為大唐所有!”

    明知對方說的未必是實話,王洵也無可奈何。只好陪著嘆息了一番,然後起身告辭。過了肅州、涼州,沿途中看到的局勢,果然如哥舒榮所言般,危如累卵。這個節骨眼兒他也不敢給守將添亂,隨便交談了一番,便匆匆繼續前行。

    沿途收集到的消息只鱗片爪,匯總到一起,基本可以確定,眼下在潼關城外的安西軍,的確劃歸哥舒翰指揮了。但不知道是有人授意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各地留守官員,都對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下落守口如瓶。一問起來,要麼顧左右而言他,要麼推三阻四裝作不知。

    “朝廷,朝廷不會真的那麼蠢!”距離長安越近,大伙心里越不踏實。宇文至在其中尤甚,每每議論起來,眼眶都變得通紅。

    王洵心里也直敲小鼓,作為一軍之主,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強辯︰“不會。你沒听說麼,都調到哥舒翰帳下戴罪立功去了。他們兩個,特別是封帥,乃咱們安西軍的主心骨。沒了他,弟兄們怎可能繼續給朝廷賣命!”

    “是真的麼?”宇文至不大敢相信王洵的話,目光中充滿了疑問。

    “當然是真的了!否則,他們就不怕你我鬧將起來?!就沿途這線守軍,不是我說大話,你我帶兩千弟兄,就能從疏勒一路推到蘭州!況且楊國忠和你哥哥宇文德,此刻正指望著咱們回去撐場面!他們應該知道封帥在你我心中的分量。”

    “倒也是!”後半句話,顯然比前半句話更有說服力。宇文至點點頭,沉默不語。

    “快點走。到了京畿附近,找楊國忠的嫡系問問,不就全都清楚了?!在路再著急,咱們也出不什麼力!”

    “嗯!”宇文至點點頭,狠狠磕打馬鐙,將坐騎催得咆哮不止。

    在這當口,只要是一線希望,也會被當做救命稻草般,牢牢抓在手里。無論這線希望如何微弱,如何地不真實!
oldshih 發表於 2012-2-9 19:39
第五章 不周山 (一 下)


   人在陷入困境之時,總會一廂情願地忽略掉某些不利消息,以達到自我安慰目的。就像溺水者揪住一根稻草,明知道最後終究要沉下去,卻依舊不願放棄這最後一絲希望。

    離開涼州,王洵和宇文至等人繼續埋頭趕路。穿鄯州、跨 州,一路上有關平叛之戰的消息越來越多,但涉及到封常清個人際遇的卻依舊是鳳毛麟角。即便偶爾能收集到一點兒,也荒唐得很,令人根本無法相信。

    每過一州,王洵照例要通過驛站,向兵部反饋自己的位置,順便咨詢潼關一線的戰況。誰料發出的公文皆如石沉大海,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復。直到進了隴州地界,轉距離京師只有五六百里了,才終于在華亭縣內,被一個名叫張文忠的義寧軍團練使給迎了下來。

    “大將軍您可是來了。朝廷的欽差已經在此地等了您老多時!”一見面,沒等寒暄結束,張文忠便氣喘吁吁地抱怨。

    “等我?”王洵被弄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還是欽差?欽差大人在哪里?怎麼提前派人知會一聲?”

    “嗨。您老走得那麼快。即便派人去通知,也得保證跟您踫得上啊!”張文忠咧了下嘴巴,繼續喋喋不休。“欽差大人就住在華亭縣衙里,已經到卑職這三天了。生怕等您不上,每天一大早起來,就逼著卑職派弟兄四下查探您的儀仗。要說朝廷對您老人家,可是真夠器重的。卑職當差吃糧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欽差等接旨人呢!”

    他的年齡看起來足足是王洵的兩倍有余,卻一口一個您老,叫得人牙齒直發酸。宇文至在旁邊看得心煩,揮了揮鞭子,低聲喝道︰“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不差這一件。我來問你,聖旨上說的是什麼內容?只給王采訪使一個,還是還有聖旨傳給其他人?潼關那邊的,戰況如何?”

    “這,這卑職那里敢打听啊。卑職才一個六品團練使,哪跟欽差大人說得上話。潼關那邊的戰況,卑職倒是知道一些。上個月,郭子儀和李光弼兵逼範陽城下,打得史思明閉門不出。張巡和魯炅兩位大人,又分別在雍丘和鄧州大敗叛軍。眼下安祿山已經成強弩之末了,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被哥舒大將軍給收拾掉!”

    這是幾個月來,王洵唯一听到的,經官方證實的好消息。令他疲憊的精神登時一振。正想再攀談幾句,從張文忠的大嘴巴里確認一下封常清的遭遇,城門口突然又竄出一隊快馬。數名飛龍禁衛簇擁著一個太監打扮的人呼嘯而至。見到王洵,也不施禮,張口便大聲喝令︰“安西采訪使王洵王明允何在?欽差大人有令,著你和宇文至將軍、齊橫將軍三個,速速到縣衙接旨!”

    說罷,不管王洵听沒听清楚,一撥馬頭,又疾馳而去。

    即便是當年做校尉時,王洵也沒被人如此呼來叱去過,當即臉色便一片漆黑。宇文至和齊橫兩人養氣的功夫更差,沖著小太監的背影破口大罵。倒是團練使張文忠,也許是吃癟吃得多了,已經吃成了習慣。笑了笑,低聲勸解道︰“幾位將軍不要生氣。他們這伙人,向來是這般德行。無論對誰都意氣指使,根本不是專門針對您。卑職在這義寧軍中,沾著距離京師近的便宜。隔三差五,就得被人拎過去教訓一回。早就見怪不怪了!”

    “到底是在天子腳下當差的,涵養就比我們這些外地老粗好!”宇文至心里頭火燒火燎,嘴巴上自然客氣不起來。

    張文忠卻一點也不計較,笑了笑,繼續開解道︰“涵養不好有什麼辦法。關內、京畿兩道的武將,有幾個沒受過內廷的氣?人家再怎麼著也是陛下養的家奴啊。你能掃陛下的臉面麼?幾位將軍趕緊縣衙門請吧,去得晚了,卑職也跟著吃掛落!”

    “荒唐!莫非國家有難時,陛下還能派遣家奴上戰場麼?”王洵剛剛好轉起來的心情,瞬間又跌落回了低谷。“煩勞張大人派一名頭前領路,王某遠道而來,對這里不太熟!”

    “那是自然!”大嘴巴張文忠一邊點頭答應,一邊繼續補充,“您還別不信。陛下現在真的把打仗的事情,都交給了他們。咱們這些武夫,只有听吆喝的份兒。幾位將軍跟卑職來,華亭縣就一條主街,過了城門繼續向前走,便能看見縣衙。”

    “有勞張大人了!”王洵抱了抱拳,謝對方的領路之情。張文忠嚇得立刻將坐騎撥開,一邊在馬背上打躬作揖,一邊連聲說道︰“可是不敢,可是不敢。您老是正三品大將軍,向我這六品下團練頭目施禮,不是折殺卑職麼?”

    見慣了刀頭舔血的猛將,乍看到這種渾身上下骨頭加起來不到三兩重的家伙,王洵還真適應不了。搖搖頭,低聲道“走吧!客氣話回頭再說!別作揖了,我頭暈。”

    “是,大人。大人您這邊請。小心些坐騎,路上有坑,別委屈了您老的戰馬!”張文忠一邊繼續拍著馬屁,一邊領路。轉眼,便已經到了縣衙門口。

    這座原本是縣中官吏處理地方政務所在,此刻已經完全被欽差征用。數百名飛龍禁衛挺胸別肚子,威風八面,嚇得附近的屋檐上連只鳥雀都不敢落。看到王洵等人到來,立刻又有名太監摸樣的人上前招呼,“采訪使大人請下馬,將隨身兵器交給在下保管。幾位郎將、都尉,也請暫且于門前留步。采訪使大人的安全,在衙門內暫且由我等負責!”

    “滾開!”王洵忍無可忍,雙目瞬間瞪了個滾圓,“莫非欺負王某不懂規矩麼?戎裝在身,即便見了天子也不必解刀。怎麼里邊這位,規矩比皇上還大?”

    他本來就省得魁梧,最近幾年又總在刀尖上打滾,渾身上下攢滿了殺氣。猛然發作,立刻將傳令太監嚇得打了個哆嗦,身後往後一退,差點沒坐倒在地上。“你,你,你,大膽.....”

    “王某膽子向來不小!”王洵又向前走了一步,手按腰間刀柄,“這把刀在西域,至少砍過二十余人。你要是想逼王某解下,倒也不難。站起來,自己伸手來拔便是!”

    “你,你......”傳令小太監踉蹌著後退,聲音里邊已經帶上了哭腔。周圍那些威風凜凜的飛龍禁衛們本想上前幫忙,被萬俟玉薤用眼楮一瞪,立刻兩腳發軟,誰也鼓不起惹事兒的勇氣。

    門口這麼亂,里邊的欽差早已被驚動。哈哈干笑了幾聲,快步迎了出來,“果然是橫掃西域的王大將軍,名不虛傳!馮某剛才一句話沒吩咐到,惹大將軍生氣了。該打,該打。大將軍別跟他們這些東西一般見識,只管進來,咱們先到內堂交接了聖旨要緊!你們這些廢物,還不讓開!一點眼力架都沒有,馮某平素怎麼教導你們的!”

    後半句話,卻是對門口的小太監和侍衛們所喝。幾個倒霉蛋心中有苦說不出,悻悻地拱了拱手,讓開道路。

    “王某不知道有聖旨在前頭,讓欽差大人久等了!”見對方已經有所收斂,王洵也不為己甚。上前半步,抱拳施禮。

    “豈敢,豈敢!大將軍萬里跋涉,不懼日曬雨淋,只求早日到京師為國出力。馮某理當恭迎大將軍才對!”傳旨的欽差側開半個身子,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大將軍請隨馮某來,為了不耽誤地方官員處理公務,馮某特地把香案設在內堂。”

    門口站滿著這種驕橫跋扈的家伙,地方官員有本事入內處理政務才怪?王洵心中腹誹了一句,揮揮手,讓王十三帶領一眾侍衛于門前等候。自己則和宇文至、齊橫三人,由萬俟玉薤、沙千里兩個陪伴著,快步向縣衙內走去。

    華亭是個彈丸小縣,雖然有一支剛剛組建的團練隊伍駐扎,縣衙也非常粗陋。不過縱向三進房屋,外加橫向兩個跨院而已。為了讓欽差大人住得舒服,地方官員將衙門內收拾得非常干淨。青石台階擦得光可鑒人,紅漆窗稜擦拭得一塵不染。就連平素拿來臨時關押待審嫌犯的屋子,也掛起大紅燈籠,與長滿雜草的屋頂一對比,看上去非常扎眼。

    王洵在大宛都督府那邊,一直講究的是憑戰功說話。最不喜歡麾下文武官員將心思都放在拍馬屁上。因此只是粗粗掃了幾眼,眉頭就又皺了起來。可他又懶得跟傳旨欽差套近乎,不得不繼續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是幾眼掃視之後,心中猛然一凜,脊背上的汗毛登時樹了個筆直!

    不對,縣衙里邊豈止是干淨!簡直整齊得像一座軍營!即便柘折城中的軍營,平素也沒這般整潔,除非其中有什麼特殊安排!想到這兒,他悄悄地用目光向宇文至等人示警。卻看見宇文至、沙千里、萬俟玉薤和齊橫四個都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目光齊齊向自己看了過來!

    “怎麼了,幾位將軍不舒服麼?”走在前頭的馮姓欽差也敏銳地察覺王洵等人的身上的變化,笑呵呵地回過頭,關切地詢問。

    “幾千里地一口氣跑下來,鐵打的漢子也得跑個半死!”王洵接過話頭,笑呵呵地回應。

    “需要先下去休息一會兒麼。咱家命人伺候幾位沐浴更衣?!”傳旨欽差心中暗松一口氣,笑呵呵地提出建議。

    “算了!”王洵猶豫了一下,笑著致謝。“多謝欽差大人體貼。吃我等這碗馬上飯的,都是急性子。還是先接了聖旨再說!”

    “是啊。先接了聖旨,落個心里踏實!”宇文至和王洵搭檔多年,不用暗示就知道如何配合。笑著向前趕了兩步,與王洵站成了個互為犄角型。

    “是啊,是啊,接旨,接旨。俺老齊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聖上知道名字呢!”齊橫也訕訕而笑,甕聲甕氣地回應。

    三名將軍,兩個隨從,翻不起大浪。馮姓欽差默默子算了算雙方實力對比,笑著道︰“也好,咱家傳完了聖旨,也正好早點兒回去復命!”

    說罷,邁開步子走入後堂。吩咐在里邊早已恭候多時的親信們點燃燻香,擺起隊列。待架勢拉足了,才施施然走到香案之後,拖長的聲音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安西采訪使王洵,三年前奉旨,以六百騎出蔥嶺,先破柘折,再滅俱戰提,轉而以新募之眾擊大食百戰之師,又大破之.....”

    也不知是誰人代為執筆,文彩距中舍人宋昱相去甚遠。雖然前半部分寫的都是嘉許的話,卻听得王洵心里直皺眉頭。好不容易把這段話熬了過去,突然听到馮姓太監語氣一變,“.....雖與封常清沉瀣一氣,有結黨至嫌。然戰功不可輕沒。值此國家用人之際,特許其戴罪立功,率本部兵馬,至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帳下听用。與左右龍武軍一道.......”

    “轟!”王洵只覺得眼前一黑,有股熱血直沖腦門。“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封帥到底犯了什麼罪名?朝廷怎樣處置了他?”

    “著令宇文至,宋武各領一千兵馬,即日前往鄧州,受鎮守使魯炅節制。”傳旨欽差憐憫地看了王洵等人一眼,繼續扯開嗓子宣讀聖旨,“著令.......”

    “且慢!”王洵大吼了一聲,將其打斷。然後拱拱手,繼續追問,“敢問欽差大人,朝廷到底給封節度安的是什麼罪名?王某與封帥結黨,又是怎麼回事?請大人先說個明白,再繼續宣旨不遲?!”

    “封常清的事情,等會兒再說!”連續兩次被打斷,傳旨欽差再也忍不住,板起了臉強調,“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大人問了也白問。待馮某.......”

    “請大人先說清楚!”王洵輕輕向前跨了半步,聲音不大,卻透出一股決絕。

    “莫非你想抗旨不成?”馮姓太監嚇得大步後退,聲音登時變得又尖又啞,“你可想清楚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王某不敢!”一直拒絕相信的傳言,終于變成了事實,王洵心里痛如刀攪。強壓住熊熊怒火,沙啞著嗓子繼續追問,“王某只是想,活得稍微明白些。不繼續稀里糊涂!”

    “你這又何苦!”傳旨欽差見王洵沒有繼續向自己靠近,語氣稍稍放緩,“封常清和高仙芝兩個盜賣軍糧,克扣軍餉,早在數月之前,已經被陛下傳旨處斬了。只是為安穩軍心計,沒發邸報曉諭天下而已。陛下念著你的功勞,不願過多株連,所以吩咐有司,把以往的事情一筆勾銷。你等.......”

    “胡說!”沒等王洵開口,宇文至已經怒不可遏,“封帥窮得連一座像樣的府邸都置辦不起,怎可能貪污糧餉。是哪個陷害的封帥,老子,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大膽!”欽差用力一拍桌案,後堂兩側,立刻涌進了百十名全副武裝的飛龍禁衛。“你等到底接不接旨,還是辜負聖上恩典?再執迷不悟,休怪馮某不客氣!”

    “末將,接旨!”眾寡懸殊,王洵伸手大手按住宇文至肩膀,咬著牙表示服軟。

    宇文至拼命掙扎,怎奈身手和體力都遠不如王洵,被壓得面色青黑,氣喘如牛。萬俟玉薤和沙千里兩個見此,也趕緊上前,幫助王洵一道制服宇文至,然後躬身向欽差道歉,“宇文將軍閱歷淺,不懂事,一時犯渾,大人千萬不要見怪。等會兒讓王都督勸勸他,自然就會想明白了!”

    “請大人原諒則個!王某過後必有重謝!”王洵也趕緊拱手哀求,以免對方圖窮匕見。傳旨欽差見王洵被自己嚇住,搖搖頭,臉上的表情由怒轉喜,“不妨,不妨。能念舊情,說明他心腸厚道。好叫王將軍知曉,咱家也奉了旨意,做你的監軍。請後在軍中,還請王將軍大人多多照顧!”

    “不敢,不敢!王某願以大人馬首是瞻!”王洵笑著拱手,眼楮處,卻有一行淡紅色的淚水,緩緩地滑落了下來。

    馮姓欽差知道他是痛惜封常清的結局,不敢逼得太狠。笑了笑,將聖旨卷起,雙手遞給王洵,“那就請王將軍接旨吧。別再耽誤時間了!”

    “王某遵旨!”王洵再度肅立長揖,以軍禮向皇帝陛下致敬。然後緩緩上前,雙手捧起千斤重擔般的聖旨,重新展開。

    按程序,他有權重新檢驗聖旨的內容和三省大臣附署。馮姓欽差自然不能阻攔,笑了笑,湊在一邊示好︰“如今是太子殿下和楊相共同輔政,所以有兩者之一的印信就夠了。你看看下角,這里是陛下的御印,這里是門下省的,這里是太子殿下的,啊——,你要干什麼?”

    還沒等解釋完,整個人已經被王洵給扯了起來。手腳在半空中亂舞,“來,來人!有人謀反了。謀反了!把他給咱家拿下,拿,啊”

    注︰華亭,在隴州北部,為關內道與河西軍交界。距離長安大約五百里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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