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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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23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7
第二章霓裳(二上)

    “怎麼了,都變啞巴了!”眾人越是沉默,楊國忠的心情越是煩躁。{吞噬都是做宰相,為什麼別人做得風風光光,自己卻總是費力不討好?別人連任十七八年,怎麼胡作非為,都能平安無事。自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頭頂上的天卻呼啦一下踏了大半?

    你說那缺德帶冒煙的安祿山想造反就造反是了,找什麼借口不好,偏偏又打著“清君側,誅楊逆”的旗號。朝廷上下還有一大堆不明事理的混蛋跟著響應,說什麼宰相處事不當,才導致了今日之禍。狗屁!全都他娘的是閉著眼楮在放狗屁。也不仔細看看,當年是誰,覺得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兵權太盛,硬是以一個捕風捉影的罪名拿下來他,害得一代將星才四十出頭便郁郁而終?也不仔細看看,當年是誰以“胡人x ng直心誠”為借口,一手提拔了安祿山,把範陽、河東、平盧三鎮,絲毫不亞于當年王忠嗣的兵力,全部ji o到了安祿山手里?也不看看當年是誰,冒著被朝野唾罵的危險,一次就批發給了安祿山兩百余四品將軍的空白告身,使得他能大肆提拔個人親信死黨?也不好好看看,就在去年,安祿山已經被騙到長安軟禁起來了,誰卻不準動手殺他,還加封他為尚書左僕sh 以示安慰?

    你李氏皇族拿著姓安的當寶貝,我姓楊的干著急有什麼用?!兩年以來,二十多次提醒,都被視為心胸狹隘,嫉賢妒能。他安祿山一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粗鄙武夫,即便再快馬加鞭地升官,當了驃騎大大將軍,封了開國公也就是到了盡頭。根本不可能染指三省,自己堂堂一個當朝宰相,又怎會嫉妒于他?

    越想,楊國忠越覺得憋屈得慌。憑心而論,自己在向上爬的過程中,是用了很多見不得人的手段。然而當了宰相之後,可是對得起這碗俸祿。原來李林甫在位時,國庫空空d ngd ng,朝廷年年寅吃卯糧。而自己上任不到兩年,便令內外兩庫重新豐盈,金銀y 帛堆積如山。原來李林甫在位時,進士及第的文人,在京師里等上五、六甚至十幾年,也未必能補到一個實缺兒。自己上任之後,卻只用了短短半年時間,便在地方上替他們找到或開闢了專m n的位置。原來李林甫在位時,誰要是敢對他的政令做出半點質疑,都會遭到滅頂之災。而自己上任之後,卻廣開言路,即便對當著皇上的面跟自己爭執的愚蠢家伙,也能始終以禮相待!

    是,楊某人出身寒微,讀的書少。可楊某人做事用心,待人寬厚啊。為什麼這些家伙沒膽子罵李林甫,卻對待他們寬厚的楊某人反咬一口。為什麼他們這些家伙就看不到,楊某人上任這幾年來,無時無刻不再替前任宰相擦屁股,補窟窿?!就連削減藩鎮兵權這件事,都是為了解決前任留下了的隱患。又何嘗有半點是為了私人恩怨?倘若對安祿山的行為視而不見,楊某人放心大膽收他的好處便是了。每年來自範陽的“孝敬”,絕對能讓楊某人數得手指頭都ch u筋!大不了等他造反之時,楊某人這個宰相不當了,跑回四川做大富豪去。楊某人這是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悲憤、委屈、孤獨,一時間,楊國忠居然陷入了負面情緒當中無法自拔,甚至連心腹爪牙宇文德的獻計,都沒有听見。

    “宰相,宰相,其實,舍弟那邊…….”宇文德遲遲得不到楊國忠的回應,以為對方正在思考自己所現的計策,xi o心翼翼地補充解釋。

    “你弟弟!”楊國忠終于听到半句話,當即把滿腔的怒火全發泄到了宇文德頭上,扯過對方的領子,劈頭蓋臉地罵道︰“都到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能先忘了替你那弟弟討要好處?萬一安祿山真的打進長安來,大唐就徹底完蛋了。即便現在給你那弟弟討到冠軍大將軍的封號,也不過一場空歡喜。沒等送到西域去,黃花菜早都涼了!”

    宇文德根本沒機會解釋,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好不容易等到楊國忠罵累了,才喃喃地開口,“宰相,宰相…..”

    “滾出去,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這廢物!”楊國忠恨恨地丟下宇文德,大聲喝令。

    宇文德身子骨本來就被怎麼結實,被楊國忠用力一推,立刻摔了個滾地葫蘆。“宰相,屬下可全是為你考慮啊…..”受不了這份委屈,他嚎啕大哭。鼻涕眼淚抹了滿臉。

    “我把你這個吃糠的貨!”楊國忠愈發煩躁,顧不得自家形象,沖上前,用腳對著宇文德的胸口猛踢,“號什麼號,老子還沒死呢。滾,再不滾別怪我不念當年舊情!”

    接連踢了幾腳,才被鄭昂、張漸等人抱住了腰。宇文德的嘴角處已經冒了血,躺在地上直哼哼。中書舍人見此,心中十分不忍。走上前,一邊攙扶起宇文德,一邊低聲說道︰“大人何必如此。宇文侍郎剛才所獻的之計,雖然稍嫌粗陋,仔細想想,卻未必沒有可取之處。”

    楊國忠根本听不進去,豎起眼楮,把發泄的目標又對準宋昱,“就是提拔他弟弟麼?對了,還有你弟弟宋武。都是剛剛立了大功的。該加官進爵。說罷,是做正三品冠軍大將軍,還是做什麼天馬大都督,我明天就替他們向陛下討封!”

    宋昱雖然經常在朝堂上與楊國忠唱和,地位卻遠在其他楊系官員之上,平素並不怎麼畏懼楊國忠的虎威。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反問道︰“大人剛才恐怕是沒听見宇文侍郎說什麼吧?他可不是為了自家弟弟討要什麼賞賜。而是建議您從西域調人回來,壯大拱衛京師的力量!”

    “從西域調人?”楊國忠楞了楞,臉上涌起幾分歉然。他知道自己這回真的錯怪了宇文德,卻不肯當面道歉。搖了下頭,冷笑道︰“不還是廢話麼?你們兩個的弟弟,還有那個王洵,的確驍勇善戰。可大宛距離長安有幾千里路,等他們回來護駕,長安城早就不知道被攻破了多少回了!”

    “那可不,不一定!”宇文德借著宋昱的攙扶站起身,甕聲甕氣地反駁。

    “你這……”見平素極為窩囊的宇文德居然也敢頂撞自己,楊國忠本能地想要痛罵。看到了對方嘴角上的血漬,心中又登時覺得一軟。“你這廝,說話也不說清楚些。我最近急得耳朵都背了,根本沒听清楚你說什麼?來人,趕緊去太醫院請個郎中過來!”

    後半句話,已經是沖著m n外。當值的侍衛大聲響應,宇文德卻苦笑著擺手,“不,不必了,傳,傳揚出去,對大人影響不好。屬下待會兒自己找個郎中,私下看看就行了。沒什麼大事兒!”

    他越是顧全大局,楊國忠越覺得心里頭過意不去。先命人叫回了去請郎中的侍衛,然後親自攙扶起宇文德,柔聲安慰道︰“真的沒事兒?其實到了這種地步,楊某已經是債多不愁?何必在乎別人說些什麼?”

    “越是這樣,大人不能被外邊看出方寸已lu n。否則,我等都沒好結果!”宇文德平時窩窩囊囊,關鍵時刻,還真有些超人的見識。笑了笑,低聲勸諫,“宇文德這身富貴,都是大人賞的,所以不在乎替大人分擔一些煩惱。但是大人,卻必須鎮定下來,哪怕是心里頭再lu n,也要面不改s !”

    “是,是!我听你的。你坐下說話!”楊國忠心中愈發感動,攙扶著宇文德,將其強按到自己的座位上。

    宇文德卻不敢坐,掙扎著起身避讓。楊國忠用一只手便按定了他,另外一只手沖眾人搖擺,“都坐下說話吧。楊某剛才失態了,大伙別往心里頭去。目前這情形,咱們必須齊心協力,把大局先穩定下來。然後再從長計議其他!”

    “首先,要拿西域之事做文章!”宇文德掙扎了幾下沒掙動,只好做了半邊屁股,“如今外邊的人都說大人為相以來,毫無建樹。舍弟等人在西域之功擺出來,剛好可以打他們的臉!”

    “西域之功?”楊國忠又開始發暈。自打听聞安祿山造反以來,他就沒關注過其他事情。早就把西北傳來的捷報忘得一干二淨。

    “宇文侍郎說的是兩個多月前,大宛都督府與大食東征軍在鐵m n關下鏖戰,殺敵數萬,再度替收復洛那、姑墨兩州之事!”受到宇文德的啟發,中書舍人宋昱的思路也活躍起來,走到楊國忠近前,笑著提醒。

    洛那、姑墨兩州,是高宗時代大唐對忽倫和怛沒二城的稱呼。楊國忠先前所提的天馬都督府,轄地也在這一線。此刻經宋武提醒,他終于想了起來,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你們是說,讓楊某拿大宛都督府的戰績說事兒麼?都這個時候了,朝廷哪有心思給他們論功行賞?”

    “越是此時,越要大張旗鼓地宣揚這場勝利。畢竟,這兩年來,無論是安西軍的功業,還是大宛都督府的戰績,都離不開您在背後支持。”

    到底是文人,宋昱就是會說。幾句話,便將王洵等人血戰之功,全送到了楊國忠頭上。楊國忠卻有幾分自知之明,訕訕地笑了笑,低聲道,“某家哪曾有什麼功勞。這兩年為了補國庫上的窟窿,一文錢都沒撥給安西軍過。連西進的軍資,都是封常清從地方上自行籌集的。”

    “可大人您給了封常清自籌軍資的權力。也力排眾議,啟用了王明允和舍弟等青年才俊!”宋昱笑了笑,繼續說道。“這不是功勞是什麼?自從武後當政那時算起,哪位宰相在任上,能讓咱們大唐的旗幟,重新又ch 到那麼遠的地方?!”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8
第二章霓裳(二下)

    自打武則天廢子奪位之時起,大唐朝廷便內1uan不斷。勛臣名將紛紛冤死,領土也不住向東收縮。把太宗、高宗兩代費勁無數心血拿下來的西域各地,一個接一個的丟給了遠道而來大食人。

    這種頹勢直到當今天子即位之後,才得到了初步遏制。但是也僅僅是初步遏制而已,重新振作起來的大唐,兵威與影響力都跟永徵年間不可同日而語。三年前,更是在怛羅斯河畔被大食人打了個落花流水,追隨高仙芝出征的近四萬將士,活著回到疏勒的甚至不足三千。

    只有楊國忠,在取代了李林甫後,大幅度放權給安西、河西兩大藩鎮,令兩大邊軍重新恢復了往日聲勢。只有楊國忠,“力排眾議”提拔了宇文至、宋武、王洵等年青將領,讓大唐戰旗再度cha到了蔥嶺之外。你說他是任人唯親也好,歪打正著也罷,大宛都督府橫掃yao剎水兩岸,卻是不可辯駁的事實。更甭說當年棄大唐而去的那些西域地方諸侯,如今居然一個個哭著喊著要求重新供天朝驅策了!

    可以說,如果沒有安祿山和史思明的叛1uan,僅僅是重開大宛都督府,收柘折、俱戰提二城回歸版圖這兩件事,就足以讓楊國忠在大唐國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況且這僅僅只是個開局,按照王洵等人目前的展勢頭,說不定哪天連疾陵州都能給收復回來!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楊國忠的名聲就可以直追貞觀年間的長孫無忌,即便稍遜其後,至少不會比房玄齡、杜如晦兩個差許多。

    然而偏偏安祿山早不造反,晚不造反,就選這個當口造了反。如今再提這些功勞還有什麼用?朝野上下誰人肯听?!“陛下,陛下年事已高,最近,最近有些健忘!”楊國忠嘆了口氣,幽幽地回應。聲音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失落。

    “宋某以為不然!”宋昱見楊國忠還是領悟不到關鍵所在,干脆直接把話題挑明,“越是此刻,楊相越應該高調褒獎大宛都督府將士。第一,可以讓外邊的人看見,我等處變不驚,還能掌控住局勢。第二,可以讓陛下想起來,這幾年,是誰在兢兢業業替他開疆拓土。第三,也讓某些人知道,楊相手中還有更多的棋子未用,做事時有所忌憚。第四…….”

    “行了,你說這些,我都明白!”楊國忠搖了搖頭,用一連串苦笑打斷了宋昱的長篇大論看小說就到~“可這些,都是遠水啊!咱們眼下,眼下已經是大火燒到了眉mao!”

    “遠水畢竟也是水。只要能調度得當,亦可收到奇效!至少,這水是咱們自己的。”宋昱笑了笑,仿佛已經有成竹在胸。

    眼下讓楊國忠最為尷尬的事情是,其手中沒有一支強大的軍力可以作為依仗。飛龍禁衛儼然已經成了高力士老太監的私兵,左右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又暗中跟太子眉來眼去。一旦哪天這兩伙人勾結起來,真的想拿楊國忠的人頭去平息安祿山的憤怒,楊系一派官員基本上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為了避免這種極端情況的生,楊國忠未雨綢繆。一邊派遣心腹將領杜乾運以拱衛長安為名,在長安城附近廣募無賴少年入伍。一邊奏請李隆基,調哥舒翰及其麾下的河西兵馬入衛。但這兩支力量,一支倉卒組建,短時間根本無法形成戰斗力。另外一支,則需要看哥舒翰本人的態度和心情了。

    在宋昱看來,哥舒翰這家伙如今有重病在身,對河西軍的掌控力大不如從前。並且參照其以往的經歷,這家伙人品也未必靠得住。當年四鎮節度使王忠嗣一手將哥舒翰從名不見經傳的xiao校,提拔為河西節度副使,對其可謂有再造之恩。然而在王玄嗣被李林甫誣陷謀反之際,哥舒翰卻根本不願出錢出力營救。反而振振有詞地說什麼,“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將喪,多賂何為”,結果王忠嗣前腳被貶,後腳哥舒翰便取代了他隴右節度使的職位。

    楊國忠心里對哥舒翰人品,也不太有把握。卻不相信自家還有更好的選擇。“眼下西域那邊,早就是大雪封路,軍令根本送不過去。信使至少明年開net才能抵達大宛。而令弟和那個王明允帶兵趕回來,路上又是幾千里…….”

    “只要他們有個態度即可!”宇文德不肯讓宋昱一再瓜分自己的功勞,咬牙切齒地ch唐,大唐東邊已經反了一支兵馬了。再也承受不起另外一支虎狼之師!”

    “住嘴!”楊國忠勃然大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話麼?嘴上有個把門的。”

    “我只是說,讓別人感到威脅看小說就到~又不是真的勸大人謀逆!”宇文德擦了下嘴角上的血跡,對楊國忠的謹xiao慎微倍感失望。“咱們大唐,如今能打的精兵,也就是叛軍、河西、安西、大宛這四支了。叛軍就不用說了,河西軍要看哥舒翰的心情,安西軍在封常清那死榆木頭的掌控下,必然是只肯效忠朝廷。大宛軍人數雖然少了些,可戰績在那擺著!兩位帶兵的重將,又是屬下跟宋大人的親兄弟。只要您說這支兵馬唯獨您馬是瞻,誰敢賭一賭他們不是您的嫡系?!”

    這幾句話,可是全說道點子上了。不由得楊國忠不怦然心動。他跟大宛都督王洵沒什麼jiao情,可也沒什麼私怨。如果臉皮厚一些,把破格提拔他的事情也算在自家頭上的話,還可以說對其有過‘知遇之恩’。至于宇文至,當年就做過楊府爪牙朱七的xiao跟班兒。還有宋武,他能有目前的成就,也跟楊家的照顧分不開。至少,他哥哥宋昱如今跟楊家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大張旗鼓炫耀他們的戰功,提拔他們,每個人都授予顯職顯爵,倒也不算什麼難事!”一想到對方的確有用,楊國忠的xiao販子x ng格,就立刻又暴露無疑。“當年李林甫和王聯手難的那回,楊某,楊某的確有疏忽之處,沒能照顧到令弟。如今,如今又要讓他替楊某奔走,恐怕,恐怕……”

    “舍弟只求光大宇文家,不會對過去的事情斤斤計較。況且那次,大人也給了宇文家足夠的補償!”提到過去的事情,宇文德立刻替自家弟弟表態。“只是,假若大人想讓外界以為大宛都督府的確歸大人所掌握……”

    “我懂,我懂!”楊國忠知道宇文德想借機討取些好處,笑著點頭,“都是實實在在的戰功,只是最近事情多,才把褒獎的事情給拖了下來。重設天馬都督府有點難度,不過大宛都督府下面,設一個兵馬使,一個副都督,應該不成問題。王明允因為其家世的緣故,甚得陛下賞識。所立下的功勞又是實打實,根本無可挑剔。楊某暫且無法以他人取而代之,只能用厚恩籠絡。他已經是三品將軍了,加一等,為懷化大將軍,封侯。官職和爵位依舊比你們兩個的弟弟高一些,請二位體諒楊某的難處!”

    這已經是公開將國家官爵作為私人貨物拋售了,眾人卻習以為常。紛紛起身,向宋昱和宇文德二人道賀。宋昱和宇文德本意可不止是為了給自家兄弟討好處,先拱著四下回了一圈禮,然後分別說道︰“他們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宰相大人的賞識。日後必然會全心全意供大人驅策!”

    “舍弟那個人,向來知恩圖報。大人如果能重金征募死士,頂風冒雪將軍令送到大宛。他肯定會星夜趕回長安替大人效力!”

    “關鍵是怎麼往回趕!”提起長安跟大宛之間的距離,楊國忠臉上的笑容頃刻消失不見,“倘若讓安祿山進了長安,什麼功名富貴,都變成了過眼雲煙!”

    “急調將,緩調兵!”又是宋昱,以一句話,解決了楊國忠的所有難題。“封常清之所以擋不住安祿山,處處受人擎肘僅為其中原因之一。另外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幾乎獨自一人在對抗整個安家軍,身邊連個幫忙的都沒有!如今他退到了澠池一帶,收攏殘兵,更需要有得力部將前去幫襯。而杜大人那邊,也急需一位既能練兵,又會打仗的幫手!”

    “你是說,讓他們幾個先趕回來,讓大軍緩緩而行?!”楊國忠皺著眉頭,仔細品味宋昱話中的內涵。不得不承認,這主意非常高明。把宇文至和宋武安cha到封常清和高仙芝麾下,至少能保證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無法完全倒向太子那邊。而王洵當年在白馬堡中,便曾經協助過陳玄禮訓練飛龍禁衛。無論是看在其于飛龍禁衛中間的人望上面,還是看在其本人的能力上面,都應該調到長安附近委以重任。

    “那支兵馬,走得緊點慢點無所謂。不直接去面對叛軍更好!”宋昱點點頭,嘴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眼下叛軍勢頭正盛,當然不能拿潛在的嫡系去消耗。先讓封常清、高仙芝麾下的殘兵,還有哥舒翰的河西軍頂一陣。最好把陳玄禮及其麾下的左右龍武軍也調到前線去。等他們將叛軍的銳氣消耗的差不多了,才是大宛軍走上戰場的最佳時機…...

    道理顯而易見,楊國忠已經不需要別人再提醒。從澠池、潼關到灞上,層層布防。越是跟自己關系近的兵馬,越要放到最後。不信安祿山麾下那二十萬虎狼之師,在突破了崤山、弘農兩道防線之後,還有力氣于潼關之下,跟哥舒翰所部的河西精銳,拼個你死我活!更不信叛軍拼殘了哥舒翰之後,還能打到長安城外!

    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恐怕至少也是明年夏天之後的事情了。屆時自己將從安西、大宛一線趕回來的生力軍投入戰場,定然能力挽天河!

    一旦有了整體方略,細節問題上事情,就很容易解決了。當晚,楊國忠跟幾個心腹商討了大半夜,一鼓作氣將所有可能出現的麻煩理順,抹平,直到丑時三刻,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內宅安歇。

    他為人貪財好色,對待自己落魄之時娶的妻子裴柔,卻是極為尊重。通常處理完了公務,都會到妻子這邊xiao坐一會兒,或者陪著對方聊聊家常,或者就在妻子處安歇,重溫當年的恩愛。

    今夜解決了一樁燃眉之急,楊國忠心情大悅,遣走了客人後,便直奔妻子的臥房。裴氏的房間內依舊給他留著燈。女人耳朵靈,听見門外熟悉的腳步聲,rou了rou依舊滿是魚尾紋的眼角,在侍女的攙扶下,披衣迎到了門口。

    “怎麼還不睡,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等我麼?”楊國忠心里十分感動,伸出手去,推開侍女,親自扶住妻子的胳膊。“注意點兒身體,家里頭的事情,還得全靠你做主呢!”

    “我不累。孩子們都孝順,其他人也都知道進退!”裴柔溫順地笑了笑,順勢將頭靠上楊國忠的胳膊。

    落魄時,她沒有嫌棄過他是市井無賴。達時,他也沒嫌棄過她曾經為娼。夫婦二人互相依偎著,絮絮叨叨,將家里外頭的事情互相重述。不為了對方替自己拿主意,只為了體味其中的溫馨。

    當睡意漸漸襲上眼皮的時候,楊國忠隱約听到妻子在問,“大郎,咱們何必費力不討好地替李家cao心呢?回成都去吧,誰想當宰相讓誰當去!反正你嘗過其中滋味了,除了受苦受累之外,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國忠身體猛然一僵,旋即被疲倦給充滿。“是啊,誰稀罕這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憑著本心,他喃喃回應。“早知道是這樣,我才不拼著命往這個位置上爬呢!”

    “既然沒意思,就早點兒辭了吧!咱們回成都去,山高路遠,估計安祿山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那!”

    “嗯!回,回成都去!明天,明天我就跟陛下去說。回,回去!老子,老子撩挑子了!撩了!看,看誰,誰他nainai的著,著急!”楊國忠斷斷續續地回應,說話的聲音漸漸被鼾聲取代。
oldshih 發表於 2012-2-8 18:43
第二章 霓裳三上


    第二天早晨,楊國忠便將半夜時對老妻做出的承諾忘了個一干二淨。重新抖擻起投入到與政敵們的較量當中。

    大宛都督王洵與大食東征軍鏖戰西域,大捷。一役斬殺敵軍萬余,俘獲數萬,擒上將二十三人,陣斬四十八。大食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丟袍棄馬,混在亂軍中才逃得了一條狗命。王師趁勢南下,破西域重鎮鐵忽倫和怛墨兩城不戰而下。洛那、姑墨二州土地,盡數重歸大唐版圖……

    經過翰林學士張漸的潤色,大宛都督府將士的功績,愈發顯得光彩奪目。群臣聞听神無不為之一振。就連坐在龍椅上滿臉抑郁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忍不住長身而起,連聲叫好。

    真不愧是開國侯王相如的子孫!朕沒看錯了他。”連續在噩耗中沉浸了一個半月,李隆基難得高興了一回。滿是皺紋的面孔上,透出病態的紅暈。“快,逞上來,把所有戰報都給朕逞上來。元一,你給給朕一份接一份的念,朕必須听此戰的詳細經過!”

    “諾!”楊國忠的和高力士齊聲答應,一個得意洋洋,一個眉頭緊皺。戰報其實已經送達兵部有些時日了,只是楊國忠一直沒心思將其上報與皇帝陛下。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主動選擇了沉默。

    但此刻沒人會留意戰報抵達長安的具體日期。大唐朝野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振作士氣了,哪怕這場勝利發生于兩個多月前,距離在數千里之外。

    大食國雖然為化外蠻夷,但也算得上兵強馬壯。三年多以前還在怛羅斯河畔擊敗過安西軍。可如今,幾個青年才俊帶著數百護衛,就替安西軍洗雪了前恥。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大唐國力猶在,國運亦如日中天!所謂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叛不過是疥癬之疾。甭看叛軍眼下勢如破竹,那只是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一旦朝廷能緩過這口氣來,從幾大邊鎮遣調良將,很快就能將叛賊盡數擒獻于闕下!

    “……末將本欲率軍趁勢南下,直搗迦不羅。奈何天氣驟然轉冷,大雪封路剎水沿岸各城,人心初定,無一日不可無兵馬駐守。只好暫且回到柘折城內休整蓄銳。以待來年開為安西軍先導!”王洵送往兵部的奏報,倒是也得非常實在。既沒有過分夸大自己的戰功,也點出了目前大宛都督府所面臨的幾個主要困難。兵力、天氣、後援……

    如果安祿山不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造反就好了!听完了高力士那抑揚頓挫的朗誦,包括幾個對大宛都督府另眼相看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油然涌起了一股遺憾。整整一年啊,封常清在兵部,跟武將們籌劃整整一年。幾乎已經萬事俱備了,卻忽然在肚子上被叛軍捅了一刀!

    一個大宛都督府,數千兵馬,就能擊敗整個大食東征軍!整個安西軍如果傾巢西進的話,戰果將會是什麼樣子?!恐怕非但能將永徵年間的國土盡數恢復,一直將兵鋒推到大食王都,將其犁庭掃清都說不定!

    錯失良機,錯失良機…。等到下一次大食國內外受困的時候,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群臣們越想越郁悶,簡直恨不得化身為傳說中的劍俠,千里飛劍,斬下安祿山、史思明這兩個狼心狗肺的惡賊腦袋。(注1)

    唯一絲毫都不感到遺憾的就是李隆基,他還沉浸在大勝的喜悅之中,信手拍打著御案,連聲贊嘆,好,朕沒看錯人,朕當年第一眼看到此子,便知道他是我大唐的一匹千里駒!”

    “父皇這回,可是真的老了!”看到李隆基如痴如狂的模樣,受命與楊國忠一道處理朝政的太子李亨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父慈子孝這種東西,在帝王家向來是不存在的。特別面對著李隆基這種長壽且多疑的父皇。在十七年的漫長儲君生涯里,李亨幾乎每天都活在憂慮和恐懼當中。他不能一點也不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不務正業。但是他也不能過多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圖謀不軌。他不能一點兒也不跟群臣否則會被視為無德寡助。但也不能過多與群臣否則會被視為結黨營私。他不能公開的贊賞某個人,也不能公開地貶低某個人。否則都會給對方或者自己帶來不測之災。他甚至連在生母的忌日哭幾聲的權力都沒有,否則一旦被有心人記錄下來,到父親那邊借題發揮……

    有時候,太子李亨甚至羨慕自己那些才能和智慧都很普通的兄弟,至少他們能活得自在一些。但是他又不得不時刻保持著警醒,以免真的有一位兄弟比自己更得父親的寵愛。畢竟太子這個位置,一登上去,就再也無法平安退下來。否則,結局必然會淒涼無比。

    好在他的一眾已經成年的兄弟們,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表現得比他更為出色。這些皇子們或者有能力沒野心,或者有野心沒能力。唯一一個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榮王琬,又因為在河南戰場毫無建樹,徹底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聞听洛陽被叛軍攻破消息的當夜,李亨坐在太子府大堂中,整整一夜沒有睡。外界都傳說他心憂國事,輾轉無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喜

    悲的是,在年邁的父親手里,大唐國勢已經糜爛到了如此地步!而喜的卻是,榮王琬從此再也不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儲君之位。

    儲君,一儲就儲了十七年的儲君,即便是一堆最耐儲的蔓菁,也儲成灰渣子了!但是只要父親還在位一天,他就必須繼續耐心地儲下去。哪怕心里頭有多少雄圖偉略在燃燒,燒得全身血液骨髓都近于干涸。

    “……立刻將大宛軍的戰績刊刻成邸報,昭告天下。朕要讓天下人看看,我大唐到底還有沒有善戰之將!”御案後的老家伙終于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太子李亨也迅速回過神來,裝出一幅正在虛心學習的模樣。

    “臣遵旨!”中書舍人宋昱上前領命。聲音喊得無比響亮。

    大唐天子李隆基迅速看了看他,皺著眉頭說道︰“這份戰報里提及的宋武,是你的弟弟吧。朕隱約還記得他!”

    “回陛下,臣的胞弟宋武,亦時刻感念著陛下當年的教誨之恩。所以才每戰必前,奮不顧身!”中書舍人宋昱非常善禱善頌,弓下身子,朗聲回應。

    年少有為。你們兄弟兩個都年少有為!”李隆基被拍得很舒服,對著宋昱連連點頭。“這樣的少年才俊,朕不會虧待他們。楊卿,你可想過朕該給他們什麼賞賜?”

    “謝陛下厚愛,為陛下做事乃微臣和舍弟分內之事,不敢居功!”搶在楊國忠回應之前,宋昱又趕緊表態。

    他越是這樣,大唐天子李隆基越覺得其忠心可嘉。擺了擺手,笑著道︰“哎!哪有立了大功卻不給封賞的道理?!那讓朕以後拿什麼去激勵其他將士!要賞,全部重獎,以鼓勵我大唐將士為國效命之心。”

    “臣遵旨!”看到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楊國忠閃身出列,接替了宋昱的工作。“王明允ch n天時才實授的大宛都督,不宜提拔過速。臣以為,陛下可以增其爵祿,以示榮寵!至于宇文至、宋武兩位將軍,這幾年一直與王明允將軍並肩作戰,勞苦功高,宜……”

    “都要授以顯赫職位。現在乃非常之期,只有重獎有軍功者,才能令將士們為我大唐效死力。”李隆基正在興頭上,根本沒耐心听楊國忠把話說完。“包括王明允,也要繼續提拔。難道ch n天的時,朕封他的大宛都督之職,是白給的麼。若是有人今天替朕殺了田承嗣,朕酬了他的功,明天朕就不需要他繼續追殺安祿山了麼?”(注2)

    “臣,尊旨!”楊國忠沒想到事情進行得比自己預計還順利,又驚又喜,拱手領命。

    李隆基卻覺得不放心,略加思索,繼續說道︰“王明允這麼善戰,又這麼年青,只做一個大宛都督,的確屈才了。封常清如今戴罪立功,不宜再兼任安西都護府大都督之外的其他職務了。這安西節度府支度使的實職,就授予王明允吧!”

    一語說出,滿朝文武皆驚。節度府支度使,負責掌管大軍糧餉輜重,權力僅次于節度使。按照慣例,這個職位通常由節度使本人兼任,或者由節度副使暫領。李隆基把支度使的職位給了王洵,又特地點出了封常清戴罪立功的身份,實際上等于變相指明了,準備讓王洵做安西節度使的第一順位接任者。

    這個封賞,的確有些太重了!也徹底打亂了楊國忠事先從西域調兵回京師的謀劃。因此,非但太子李亨和高力士陸續出言奉勸李隆基施恩切忌過厚,楊系官員,也紛紛開口,認為以長久計,不宜將少年人一下子捧得太高,以免其日後強極而折。

    不到二十歲就實授節度副使,的確有拔苗助長之嫌。李隆基心情好時,非常樂于听從臣子們的忠諫。思索了片刻,點頭收回成命,“也罷,朕亦不希望他日後真的賞無可賞。安西節度府支度使還是由封常清自己兼著,待朕心中有了更合適人選再任命。新設的安西采訪使一職,便實授于王明允吧!至于爵位,他曾祖那一輩是開國侯,朕亦封其為郡侯。希望他能像其曾祖一樣,為大唐鞠躬盡瘁。”(注3)

    注1︰唐代民間,已經有劍俠故事流傳。據說能千里飛劍,追殺敵人,取其首級。

    注2︰田承嗣。安祿山麾下悍將,驍勇善戰,為人晚唐藩鎮割據的始作俑者。

    注3︰采訪使,是安史之亂前後,大唐新設的職位。兼管軍民,地位僅次于正副節度使。
oldshih 發表於 2012-2-8 18:50
本帖最後由 oldshih 於 2012-2-8 18:54 編輯

第二章 霓裳

    采訪使全稱為采訪處置使,初設于開元二十二年,負責監督地方官員、糾正刑獄。開始時並沒有領兵之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采訪使的權力越來越大,官員們對這個位置的爭奪也越來越劇烈。在很多軍鎮,往往節度使會用盡各種手段,親自兼任采訪使一職。如安祿山,早在天寶九年,就通過賄賂李林甫以重金,兼領了河北采訪使。

    之後其他各鎮節度紛紛派人入京活動,李林甫不好厚此薄彼,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幾大節鎮都兼了采訪處置使,導致這個職位徹底名存實亡。待到了漁陽笳鼓聲起,朝廷才猛然醒悟到,是中樞失去對邊鎮百官監察之權,才導致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勢力一路坐大。故而,下旨重新將采訪使一職從節度使手中剖離出來,歸為中央直屬。

    前後經歷了這番波折,如今的采訪使之職,已經與當年初設時截然不同。非但有權監察地方官吏,越過節度使,直接向中央遞送奏折。還可以根據地方上的實際防務情況,招募青壯進行訓練,以備不時之需。

    總之,這個職位級別不算太高,權力卻非常實在,及其適合王洵這種深得皇帝寵信的後起之秀。群臣們本來還覺得封賞過重,但看到御案後那張充斥著病態紅暈的面孔,忍了忍,紛紛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楊國忠暗自得意,偷偷地向自家黨羽使了個眼色。立即,朝堂上阿諛奉承之詞大盛,官員們以御史鄭昂為首,紛紛開口贊嘆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處事公道得當。

    李隆基心里很是受用,揮了揮手,非常大方地放權,“至于其他幾人的官職,你等下去擬個章程吧。越是值此艱難時刻,也要厚待肯為國出力者,莫寒了將士們的心!”

    “陛下聖明!”

    “陛下高瞻遠矚!”

    四下里又響起了一片頌揚之聲。特別是楊國忠一系的官員,個個抬頭,揚眉吐氣。兩相對照,太子李亨以及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幾位官員,臉上的表情便有些尷尬了。楊國忠一大早上突然把西域戰事情況提出來,肯定暗藏著什麼不良居心。大伙即便一時瞧不破,至少也應該本著“凡對手贊成的事情,我方必要阻撓”的態度運作,才不至于令局面越來越被動。

    可皇帝陛下難得高興一回,他們實在不該也不敢怫了聖意。正急得百爪撓心之際,又听中書舍人宋昱朗聲奏道︰“陛下厚待之恩,臣與臣弟縱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其中萬一。眼下漁陽賊勢頭猖狂,臣願意為臣弟請纓,調往河南戰場,與各路反賊一決雌雄。”

    “微臣亦願意保舉臣弟,去河南戰場為國殺賊!”宇文德緊隨宋昱身後,向皇帝陛下大表忠心。

    “嗯……”李隆基微笑著沉思,目光中流入出幾分嘉許。自打封常清連戰皆北的消息傳回長安之後,那些平素里飛揚跋扈的將領們裝病的裝病,告老的告老,個個畏敵如虎。即便是哥舒翰這種百戰之身,在奉命去組織潼關防線時,也是形容枯槁,仿佛隨時都會病死的模樣。這令大唐天子李隆基很失望,覺得自己平素非但信任錯了人,而且連識別賢愚的眼光也沒有了。唯獨今天,事實再度證明,他還是當年那個見識高遠,目光獨到的李三郎!

    見李隆基心意松動,楊國忠決定趁熱打鐵,“陛下,微臣竊以為,河南各地承平日久。不但缺乏耐戰之兵,亦缺乏堪戰之將。所以日前才被賊人僥幸得了先手!若是能從西域調些少壯將領過去,非但可以充實高、封兩為將軍麾下的力量,而且能借助他們的大勝之威,激勵我軍士氣。”

    “右相之言極是!臣附議。”

    “臣亦以為右相之言極有道理!”

    幾名平素就跟楊國忠眉來眼去的官員,紛紛開口幫腔,認為楊國忠分析得恰如其分。

    其他各派系官員雖然不喜歡楊國忠的為人與做派,心里卻也明白,封常清等人之所以在河南前線被安祿山打得潰不成軍,除了士卒皆為臨時招募之外,其中一個很大原因便是,封常清的左膀右臂此刻都留在安西準備對付大食人,導致他猛虎難敵群狼。因此誰也不便開口反對,低下頭,靜靜地等著皇帝陛下的決定。

    見事態再發展下去,楊國忠一伙就要如願以償,太子李亨終于按捺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緩步出列,“兒臣以為,右相之言大謬。宋武和宇文至兩位將軍雖然勇猛,但畢竟遠在數千里之外。即便奉命東返,恐怕也是遠水難解近渴。況且西域各地初定,急需忠臣良將坐鎮。若是陛下將宋武和宇文將軍抽調回來,大宛都督王洵必然孤掌難鳴。萬一被大食人尋到可趁之機,將士們的血可就白流了!”

    “嗯……,皇兒的話,很有道理!楊卿和宋卿的話,亦是老城謀國之言。”已經過了古稀之歲的李隆基,遠不如其年青時果斷。看了看太子李亨,又看了看楊國忠等人,一時間,居然說出了句模稜兩可的結論。

    兩方都有道理,等同于兩方都沒道理。眾臣子心里嘀咕,嘴巴上卻不敢表達出半分不屑。李隆基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又笑了笑,緩緩地說道︰“前日不是有消息說,大食國正在內亂當中麼?既然是內想必暫時無力圖謀西域。留幾個守成之將在那邊,把幾個少年才俊先調回中原來,其實未嘗不可!”

    “陛下聖明。臣正是考慮到此點,才敢建議陛下從安西軍抽調兵馬……”楊國忠立刻躬身,稱贊李隆基深謀遠慮。

    話才說了一半兒,卻又被李隆基笑著打斷,“不急,楊卿太心急了。朕的話還沒說完呢!“西域那邊,八月就開始下雪。到了九十月份,道路基本上已經無法通行。想調大宛都護府的官兵回來,恐怕不易!”

    這回,沒人再敢接他的茬了。因為誰也不知道年邁的皇帝陛下,此刻肚子里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李隆基見群臣都做洗耳恭听狀,換了幾口氣,又斟酌著說道︰“但從長安到疏勒,多派幾b 人去傳令的話,應該還是能把軍令傳到的。把李嗣業、段秀實、周嘯風、李元欽等人先速速召回來吧,朕不能干看著亂軍日日坐大。待他們都趕回來了,想必高仙芝和封常清兩個也沒有了繼續按兵不動的借口!”

    “臣,遵旨!”楊國忠等人躬身領命,倒退著走回自己的位置。把安西軍的宿將招回來與高仙芝、封常清等人一道對付賊軍,的確是一步好棋。但責怪高、封二人按兵不動,則有些過于嚴苛了。從虎牢關一路敗到弘農,官軍已經呈現了崩潰的跡象。若不是封常清處置得當,及時收攏了大部分殘兵敗將歸隊,此刻叛賊的旗幟早就打到潼關之下了。

    然而沒有涉及到自身利益,誰也不會冒著被皇帝處分的風險,替封常清辯解。誰讓他當初為了寬慰皇帝陛下的心思,把話說得那麼滿呢。什麼數月之內,必獻安祿山人頭于闕下。什麼虎牢乃金池湯城,叛軍必將鎩羽而歸。也不想想,中原各地的駐軍,有幾成滿額?一年到頭訓練過幾天?!結果呢,一世英名,全毀在河南戰場了不是?!連當年提著腦袋換回來的官爵,都變成了暫攝,隨時都會因為表現不佳而被剝奪。

    “沒遇到對手之前,個個都號稱驍勇善戰!”李隆基卻依舊覺得氣不順,臉s 由興奮迅速轉向惱怒,“平素虛報戰功,貪污軍餉,也就算了。朕知道他們日子過得清苦,不跟他們計較。該到替朕效力之時,卻一個個畏敵如虎。還不如幾個初出茅廬的年青人有膽色。那王明允當初請命出巡,身邊不也只有六百多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麼?怎麼就能替朕橫掃整個藥剎水。若是非要兵強馬壯,器械糧草無憂才會打仗,朕自己去就是了,要爾等何用?”

    他越說越失望,越說越生氣,愈發覺得高仙芝和封常清等人行止可疑。太子李亨從來沒膽子對父親直言勇諫,楊國忠亦不是個有擔當的宰相,至于高力士,因為邊令誠被趕出安西軍的緣故,跟封常清之間的關系大不如前,也懶得替其出頭。一時間,高、封二人的形象迅速墜落,從百戰名將,直接變成了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的懦夫與廢物。

    “下旨給高仙芝、封常清。讓他十日之內,必須對叛軍做出有效反擊。否則,休怪朕不念舊情!”在眾人都保持沉默的情況下,大唐天子李隆基終于走向了極端,“傳令哥舒翰,整軍備戰,一旦發現有人敢與安祿山暗通款曲,準他主動出擊,無論是那個,都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殺了再說!朕許他先斬後奏之權!”
oldshih 發表於 2012-2-8 18:57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二章 霓裳 (四 上)

“下旨給郭子儀,命他在本月之內,必須拿下井陘關。趁安祿山、史思明兩賊無暇北顧之機,一舉拿下他們的老巢!”

    “下旨給河北各地從賊官員,朕知道他們先前是被迫無奈,準許他們戴罪立功。凡向王師獻城歸降者,皆既往不咎。如果屬吏能殺其官長獻城,朕則以其官長原職授之。如有人能擒拿安祿山、史思明二人的死黨或者家眷,皆封侯!”

    “下旨給山南東道和淮南道治下各州郡,著令地方官員自組團練防賊。如再有聞賊兵旗鼓而先逃者,定斬不赦!”

    “下旨給程千里……”

    “下旨給邊令誠……”

    空曠冰冷的金鑾殿上,李隆基的咆哮在四下回

    全是這不是把前線將士和地方官員們往叛賊那邊b 麼?”太子太傅陳希烈不忍心看皇帝陛下繼續胡折騰,側過頭,偷偷給楊國忠使眼色。楊國忠卻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肯舍身往李隆基的刀尖上撞!

    “果然是既沒宰相之才干,又沒宰相之擔當!”反復幾次暗示都沒得到回應,陳希烈心中暗自嘆氣。當年老左相賀知章點評朝中人物,曾經親口說過,李林甫有宰相之才,沒宰相之德,所以必然會給其繼任者留下一堆難以收拾的爛攤子。而楊國忠,則是‘既沒宰相之才,又沒宰相之德!’一旦身居高位,必然給大唐帶來災難。

    當時陳希烈正跟楊國忠還偷偷笑過賀知章是“自家失意肚子里犯酸”,如今回想起來,賀老夫子當年眼光是何等的獨到!!

    明白不能指望楊國忠出面勸皇帝陛下收回成命。素有琉璃球之名的陳希烈只得自己硬著頭皮出列,沖著臉色已經發黑的李隆基輕輕拱手,“陛下,臣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繞那麼大彎子做什麼?朕什麼時候降罪過敢諫之臣來!”李隆基停止咆哮,皺著眉頭瞪了陳希烈一眼,沒好氣地命令。

    “臣遵旨!”陳希烈心里一緊,說話愈發小心翼翼,“臣曾經听聞民間有雲,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如今我大唐之疾,乃偶感風寒。雖然來勢洶洶,卻未必威脅腹心。所以這用也切忌過猛。否則……”

    “否則什麼,沒有否則!”李隆基根本听不進去,咆哮著打斷。“朕倒是想慢慢地梳理,可老天會給朕那麼多時間麼?一旦朕哪天無法視事了,就憑他們……”

    伸手指向楊國忠,他的咆哮轉為冷笑,“你看看他這熊樣,像個能任事的宰相麼?”

    “陛下息怒,臣確實無能,甘領責罰!”楊國忠又氣又怕,躬下身軀,肚子里邊偷偷地把陳希烈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你個祖上不積德的琉璃球,自己當好人,卻把禍水往老子身上引。老子招你了還是惹你了?值得你下如此毒手?!”

    有人倒霉,就有人幸災樂禍。可還沒等笑意從嘴角消失掉,李隆基已經調轉了指責目標,“還有他。朕的太子殿下。你看看,他像個可堪托付大業的人麼?”

    “父皇,兒臣有負父皇之厚望,請父皇治罪!”正在暗地里偷笑的太子李亨被打了措手不及,雙膝跪倒,以頭觸地。

    “跪,就知道跪。”李隆基最恨男人沒骨頭,抓起御書案上的奏折,一股腦地砸了下去。“明日安祿山殺到長安來了,你也這麼跪著迎他?咱們隴右李氏,怎出了你這沒,沒擔當的東,東西!”

    一口氣上不來,年過七旬的老皇帝踉蹌數步,跌扶于書案邊緣。驃騎大將軍高力士趕緊沖上去,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同時大聲命人去傳太醫。群臣也蜂擁上前,圍著御書案哭喊召喚哄哄鬧了好一陣兒,老皇帝在高力士的懷里慢慢睜開眼楮,四下掃視了一圈,然後又失望的搖頭,“你們這些廢物,但凡有一個像姚崇、宋,時局也不至于糜爛至此啊!”

    姚崇、宋都是開元年間的宰相,正直廉潔、能力與品德兼備。但二人年齡都比李隆基大得多,因此在任沒多長時間,便先後撒手西去了。隨後張九齡接替了宋,雖然一樣正直廉潔,卻已經壓制不住李氏宗族勢力。沒幾年,便被李林甫取代,在貶謫任所郁郁而終。

    群臣不敢自辯,紛紛俯首注視靴子尖兒。李隆基又嘆了口氣,搖頭說道︰“也罷,朕享國四十余年,把一片的大唐,帶到如今這個地步,雖然未能做到善始善終,死後也足以去面對列祖列宗了。至于你們…”他又看了李亨一眼,目光中帶著無法掩飾的失望,“但願兒孫自有兒孫福吧。好自為之!散朝。元一,扶我回寢宮!”

    “散朝!”隨著高力士刻意拖長了的呼喊,壓在眾人頭頂上的陰雲終于散去。楊國忠、李亨、宋昱、陳希烈等人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各自起身告退。

    誰也不想跟其他人多廢話,誰都認為局勢糜爛的責任不在自己。至于怎樣才能更好地解決眼前危難,卻是誰也拿不出個恰當方案來。

    既然道不同不相為謀,大伙就只能暫且各回各家了。範陽笳鼓響起以來第一次,早朝時間不到正午便結束了。沒達到從西域調遣兵將壯大自身力量的目的,卻平白送了王洵等人一場富貴,楊國忠當然無法甘心。走出皇宮沒幾步,眼珠突然一轉,低聲沖替自己駕車的護衛命令,“轉頭,去虢國夫人府!”

    “是,大人!”伺衛已經習慣了楊國忠沒事有事便往其妹妹家跑,答應一聲,安排車隊調轉了方向。車輪在落滿積雪的街道上滾動,不多時,已經來到曲江池畔。楊國忠在虢國夫人家門口停了車從家丁嘴里,得知妻子裴柔也在,正跟妹妹一道于後花園中賞雪,便制止了下人的通報,邁動腳步,輕車熟路地往後院走去。

    因為同是女人的緣故,裴柔跟楊玉瑤有很多話說。隔著老遠,楊國忠便能听見她們的笑聲。

    姑嫂兩個的笑聲不帶任何負擔,被寒風一陣陣送入楊國忠的耳朵。頂著繽紛雪沫,楊國忠忽然覺得心中好生溫暖。

    能每天听到這樣的笑聲,自己無論做什麼都值得了。緩緩地停住腳步,他有些舍不得打破眼前的寧靜。
oldshih 發表於 2012-2-8 19:07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二章 霓裳 (四 下)

  正在掙扎徘徊之際,楊玉瑤已經發現了他。)緩緩起身迎上前,臉上的笑容如雪後的陽光。“哥哥是來接嫂子回府麼?都老夫老妻了,居然還是片刻都離開不得!”

    都不知道多少年沒被妹妹親親熱熱地開玩笑了,楊國忠不由得老臉一紅,側開頭,盡量不與楊玉瑤的目光相對,“下,下雪。路上很滑,我听人說你嫂子在這兒,就順路帶著車隊過來看看。”

    他的妻子裴柔也被小姑笑得兩頰發熱,低著頭走上前,伸手替楊國忠拂掉肩膀上的雪粒兒,嗔怪的聲音里帶著幾分甜蜜,“看你,大老遠的,往這麼邊跑做什麼?我又不是住在這里不回去了?今天怎麼散朝這般早!”

    “是啊,散得早,散得早!”楊國忠無法直說自己來妹妹家的目的,支吾著回應。“陛下,陛下發脾氣了。大發雷霆!所以早朝只開了一半兒!”

    “是因為妾身叫你辭官的事情麼?”裴柔膽子很當即臉色發白,手指揪住楊國忠的衣袖死死不放,“他怪罪你沒有。都怨我,都怨我,給你幫不上忙便是了,偏偏還要添堵

    “不是,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是,婦道人家,別瞎猜!”聞听此言,楊國忠簡直恨不得自己今天壓根兒沒有進妹妹的家門。伸手將裴柔的胳膊推開地搪塞。

    “那是因為什麼?他們沒又找你麻煩吧?!”

    “沒有,沒有!”楊國忠越說心里越紅一陣,白一陣,甚是好看。

    楊y 瑤是何等的機靈,早就從哥哥的言語里听出事情不對。臉上的笑容登時凝結成冰,“恐怕,宰相大人根本沒舍得遞辭呈吧!嫂子,你白擔心了!”

    “我,我哪里來得及!”楊國忠被刺得惱羞成怒,跺著腳,沖著虢國夫人怒吼,“我倒是想全身而退。這次第,我退得下來麼?!他們都想拿我當晁錯,恨不得把我立刻綁了獻給安祿山。陛下也是個急著我一天就把叛亂平定下去。我,我現在就是張大餡餅,上面壓,下面擠。回到家也不得安生,早晚,早晚死了,你們大伙就都開心了!”(注1)

    裴氏夫人不敢跟自家丈夫頂撞,臉上卻寫滿了失望,。虢國夫人可是從來不在乎哥哥的顏面,當即撇了撇嘴,冷笑著回敬道︰“唉吆,謀害當朝宰相,那是要抄家滅族的罪名。我這個弱女子可擔待不起。你急流勇退也好,舍不得富貴繼續苦撐也罷,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難得見嫂子高興,順便替她問一句罷了!“

    “我這麼辛苦,又是為了誰?!”楊國忠又是慚愧,又是委屈,把剛才心中那點兒溫暖全都給忘得一干二淨,“我還不是為了楊家,為了你們!激流勇退,說得輕松。我在這兒,人家還終日在背地里磨刀呢,我退了,還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虢國夫人對楊國忠徹底絕望,聳了聳肩膀,大聲冷笑,“哈哈哈哈,為了我們,你可真好意思說得出口?我想過這種日子了?每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間,哪個都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剝光。這種日子,和青樓里迎來送往有什麼區別?!我就那麼下賤?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就甘心跑到長安城里來,當一個頭牌紅姑?!”

    楊國忠也不是個善茬,立刻冷笑著反擊,“不到長安,你在裴家,又能好多少。還不是被那沒牙的老家伙,半夜里摸上床來任意姿為

    兄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誰也沒考慮到其他人的感受。曾經做過娼妓的裴柔听得臉色煞白,“噗通”一聲跪倒在雪地上,一邊哭,一邊低聲勸道,“別說了,你們都別說了。是我不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讓郎君左右為難!我錯了,都怪我,都怪我還不行麼?!嗚嗚嗚,嗚嗚嗚”

    “根本不關你的事!”楊國忠側過頭,沖著妻子大吼。看到地上冰冷的積雪,心中又猛然一痛。迅速蹲下身子,將妻子攔腰抱起,“別哭,咱們這就走,這就走。我們楊家起點低,想要出人頭地,當然付出的代價要多些。可我也沒讓她白白付出,自打當了宰相之後,有什麼事情不是由著她們幾個的性子來?”

    “那還不是因為心里內疚?!”虢國夫人兩眼通紅,淚珠在眼眶里直打轉。“三個妹妹,一個被你送給了糟老頭子,另外兩個……”

    “別說了,別說了算嫂子求你!大郎,你也少說兩句。都在氣頭上,互相傷到了,就不好了。”裴柔哭喊著勸架,身體軟得像一團泥。

    楊國忠心里發酸,嘆了口氣,壓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抱著妻子轉頭邊走。虢國夫人咬著牙,身體不斷顫抖,卻強忍住眼淚追了上去,“站住!把話說明白,你今天又想讓我幫你干什麼?”

    “我不求你了,行不?!”楊國忠反倒來了脾氣,抱著裴柔,一步快過一步。“反正你巴不得我早死。巴不得你的嫂子和佷兒都早死,我這就回家,洗干淨了脖子等人殺便是。總好過被自家妹妹……”

    光顧著說硬氣話,卻沒有注意腳下路滑。身子一歪,抱著妻子摔成了一對兒滾地葫蘆。他的侍衛都沒有跟進府里來,楊玉瑤先前為了跟自家嫂子說體己話,也沒有命家人在旁邊伺候。一時間,扶得起這個扶不住那個,也踉踉蹌蹌跌倒了雪地上。

    兄妹二人怒目對視,卻然後同時苦笑著擦眼淚。眼淚擦干了,火氣也就退得差不多了。楊國忠先是伸手攙扶起了老妻,然後又從地上拉起了妹妹。嘆了口氣,低聲道︰“沒當宰相之前,我簡直做夢都想爬到這個位置。但是當了宰相之後,我的確覺得一點兒滋味都沒有。可眼下,我真的退不了。安祿山起兵,打的就是‘清君側,除楊逆’旗號,我若是今個兒辭了職,恐怕用不到明天,就有人敢把我綁了送到洛陽去。而太子殿下及其黨羽對妹妹y 環的態度你也知道,他們都覺得,陛下英明神武,之所以屢屢犯錯,全是被美色所誤。卻誰也不肯想想,當初是哪個不要臉的老東西,強行把妹妹從壽王府里掠走!”

    這幾句話說得都是實情。楊玉瑤心里也明白得很。站在寒風里想了一會兒,慢慢走回剛才跟嫂子說話的亭子內,從白銅做的炭爐上拎起銀壺,給自己的暖杯子里倒了一盞濃茶,一邊慢慢喝著,一邊說道︰“你跟嫂子先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然後再把詳情跟我說一下。到底需要我干什麼,我盡力而為便是!”

    “其實,其實也不需要你做太多!”楊國忠喜出望外,立刻拉著妻子靠過來,訕笑著說道︰“剛才我在火頭上,有些話說得過分了些,你別往心里去。我這當哥哥的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麼在市井中混大的,壓根兒就沒讀過幾天正經書……”

    “我當然知道!”楊玉瑤無可奈何地嘆氣,“說罷,別繞彎子了。給嫂子倒杯茶,都被你嚇壞了!”

    楊國忠倒是懂得疼老妻,將裴柔放在鋪著貂皮的胡凳上,一只手按住肩膀,另外一只手去拿茶盞,“你坐好剛才摔疼沒有?要不要找個郎中來!”

    “沒……”畢竟有外人在前,裴柔又紅了臉,低聲回應。“大郎摔倒沒有?你當時抱著我……”

    “摔習慣了。不疼,不疼。想當年在成都大街上,我一個人抄磚頭對別人四個。都能將他們都砸趴下……”

    追憶了半天年少時的英雄事跡,楊國忠才意識到自己又跑了題。嘿嘿干笑了幾聲,也給自己倒了一盞熱茶,捧在懷里暖手,“不說這些了,說正事兒,正事兒。今天的朝堂上得一沓糊涂。本來我想著……”

    慢慢整理著思路,他將自己的設想和朝堂上發生的事情,跟妹妹如實陳述。末了,還不忘了再追加一句,“這不是白白讓王明允佔了便宜去麼?我跟他又非親非故,憑什麼做這種好人?”

    “莫非他的功勞全是假的麼?”楊玉瑤不喜歡哥哥那幅市井無賴模樣,皺著眉頭追問。

    “假倒是不假!”楊國忠坦然承認,“這兩年朝廷對外用兵,幾乎每次都是鎩羽而歸。唯獨他那邊,先是以幾百人就橫掃要剎水。然後又以弱擊強,徹底打垮了大食東征軍。如果不是因為趕上安祿山叛朝堂上誰都沒心思收攬政績。我估計,甭說一個采訪使和一個郡侯,陛下一高興,封他個郡公都保不齊!”

    “是這樣啊?”虢國夫人張大眼楮看著楊國忠,美目中充滿了溫柔,“當年第一眼見到他,還以為他是個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紈褲子弟呢,沒想到,轉眼之間,都拜將封侯了。”

    那年,一個夏日的黃昏。曲江池畔,就是他跟人打架,驚了自己的車駕。有一個身影飛身躍過來,但憑著兩臂的力量,拉住了馬車,將自己從死亡邊緣上拉回。

    那身影,巍峨如山。

    厚重亦如山。

    注1︰晁錯。漢代名臣,因為主張削藩,導致藩王們的叛被漢景帝當做替罪羔羊腰斬于市。
oldshih 發表於 2012-2-8 19:24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二章 霓裳 (五 上)

  她本來容貌就極美,此刻忽然想起開心事,面孔上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抹奪目光彩。把個楊國忠看得身體突然一僵,心臟不爭氣地便開始加速。好在他還記得自己的妻子此刻就在身邊,狠狠地咽了口吐沫,低聲道︰“不是這樣還能怎樣?那些老將,都被當年怛羅斯的失利給嚇住了,誰也不敢一探敵人虛實。也只有這個愣頭青,才敢帶著幾百人,不顧死活地往敵人窩里頭鑽!眼下安祿山來勢洶洶,中原兵將都不堪用,剛好把他們這支敢戰之師調……妹子,你在听我說話麼,妹子……”

    接連叫了好幾聲,楊玉瑤才勉強從幻想中收回心神,臉色燦如春日下的桃花,“我在想當年的事情。記得他當年都躲得遠遠的了,你還讓哥舒翰在路上劫殺他。如今需要用人之時,卻又想把他調回來當護衛。他能遂你的意麼?”

    “那,那件事是老太監高力士干的,跟我沒關系?!”楊國忠立刻矢口否認,仿佛面對的是王洵本人。

    楊玉瑤不吭氣,只是抿著嘴冷笑。楊國忠被笑得心里發毛,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好吧!我的確派人給過哥舒翰那麼一點點兒暗示,但我也是為了四妹和你啊。她在你這里跟前夫私會,一旦被陛下知曉了,非但她自己會失寵,你我也少不得受牽連!”

    “那你還指望著別人不記仇?!”楊玉瑤早就對哥哥人品不抱什麼希望,只是從利害攸關角度,仔細替對方分析。“他即便帶了兵回來,也未必跟你一路啊?!何必不從你的麾下挑選良將,讓他們著手訓練一支靠得住的人馬?!”

    “我,我麾下那些人,除了听話之外,什麼都不會干!”楊國忠急得直跺腳,心中好生後悔,沒有早日提拔拉攏幾個有真本事的武將出來,“他未必跟我一路,但他麾下的左右臂膀,宇文至和宋武,是宇文德和宋昱的嫡親兄弟,總不會幫著別人抄自己的家!”

    對于當年冒失又好色的宇文至,楊玉瑤心里約略還有些印象。笑了笑,繼續追問道︰“是麼,你相信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能制約得了他?!有多大把握?!”

    “嗯——”楊國忠又被問得一陣猶豫,半晌後,狠狠跺了下腳,大聲道︰“沒多大把握。但我這些年,也給了他不少好處,他應該不會跟榮華富貴過不去。當年截殺他的事情,是高力士主謀,只要我派人把其中關鍵泄露給他,至少能保證他不跟高力士、陳玄禮兩個一道來對付我。好妹子,你就別再問這些了。類似的問題,我都跟宋昱他們幾個反復探討過很多回了。總之,就一句話,除了他們之外,現在我基本上沒其他人可選!”

    “妹妹,你就幫你大哥過了這關吧。他最近急得連覺都睡不安穩,人眼瞅著就瘦了下去!”見楊玉瑤始終在細節上糾纏不休,裴氏也上前軟語相求。

    楊玉瑤對自家哥哥不大瞧得起,跟裴柔這個嫂嫂倒也有幾分點點頭,低聲回應,“嫂子你別急,我又沒說不幫他!我只是怕,怕他一時不反而給自己引來一波新的對手。既然他已經別無選擇了,我就不再說了
    楊國忠的臉又開始發紅,“要你和二妹一道進宮去,跟貴妃娘娘說說眼下的情況。順便,順便

    後半句,當著妻子的面兒,他有些說不出口。整個長安,幾乎人人都在傳,自己的三個妹妹,經常跟皇帝陛下玩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游戲。至于傳言是否為真,說老實話,楊國忠自己也不太清楚。反正只知道,每次虢國夫人在宮中留宿,第二天,皇帝陛下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就會多出幾分歉意來。

    “還說不是拿我這個妹妹當青樓紅姑?!”虢國夫人再度撇嘴冷笑,看向自家哥哥的目光中充滿了鄙夷。待把後者看得滿臉虛汗,不敢抬頭,又忽然嘆了口氣,低聲道︰“算了,反正我的名聲已經那個樣子了。不在乎再多這麼一回。不過……”

    “妹妹想要什麼,盡管說,盡管說……”虢國夫人的語鋒一連數變,楊國忠的心情也跟著起伏不停,“只要你幫我渡過這一關。你要的任何東西,我都給你尋來!”

    “我要摘天上的月亮,你有那份本事幫我摘麼?!”虢國夫人狠狠地搶白了他一句,然後以擺手說算了,不跟你計較這些。我剛才只想告訴你,其實你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勁兒來求我。陛下不是要你努力炫耀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績麼?你照做就是了。把王明允和那個宇文至最好說得萬夫莫敵。我就不信,陛下他真的舍得讓這麼一勁旅在幾千里之外閑著,不趕緊調回來護駕!”

    “陛下今天的確沒有調大宛都督府兵馬班師回朝的意思!”楊國忠見說好得事情又要涼,趕緊急頭白臉的解釋,“他只是說,要調安西軍回來,避免封常清再找借口,不肯跟安祿山決戰!”

    “安祿山會老老實實在洛陽呆著,等陛下從安西調兵回來麼?”虢國夫人只用了一句話,就徹底讓楊國忠變成了啞巴。

    答案是明擺著的。安祿山打的是清君側的旗號,圖謀的卻是李隆基的皇位。拿下洛陽這座天底下僅次于長安的繁華所在之後,他需要一點兒時間來消化戰果。一旦河南各地被叛軍完全掌控,安祿山必然會繼續向西高歌猛進,屆時…

    “若是沒等安西將士回援,封常清已經敗了呢?若是叛軍已經叩打潼關的大門,京師中的公子王孫們還能像現在這般安生麼?到時候,恐怕不止李氏一族,那些國公們國侯們,個個都會趕著趟往皇宮里頭跑,求陛下將天底下第一能打的勁旅從大宛調回來救命!”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楊國忠先是驚愕,繼而不斷點頭。正所謂旁觀者清,他和宋昱等人都過于顧及自身利益了,根本沒想清楚誰心里頭對當下的局勢更為著急。陛下今日之所以不主動說要調大宛都督府兵馬回援,恐怕是不想讓人說他敗家,把將士們舍生忘死開闢出來的疆土,拱手再送還給大食人。而一旦自己把大宛都督府能征善戰的聲勢給炒起來,做足了,屆時,調王明允等人領軍入衛京師,便成了順應“民意”之舉。誰都不用再承擔大宛軍回援之後,藥剎水一帶得而復失的責任了!

    想清楚其中關竅,楊國忠心內大定。立刻整理了衣冠,沖著自家妹妹長揖及地,“妹子,你真是女中諸葛,比宋昱、宇文德、鄭昂他們幾個加在一起都強。我這就去安排人手替大宛都督府造勢,看看誰比我更著急!”

    說著話,他一轉身,拔腿便走。妻子裴氏阻攔不住,只好快步跟上。臨出虢國夫人府門,又回過頭,充滿歉意地對楊玉瑤說道︰“妹子,別跟你哥哥一般見識。他就這麼一個人……”

    “我早知道!嫂子,難為你了!”楊玉瑤嘆了口氣,輕輕搖頭。“我就不往遠了送你們了。在雪地里說了這麼久的話,我有些冷了!”

    裴氏還想再說幾句話,替楊國忠彌合一下兄妹之情。見虢國夫人臉上的確充滿了疲憊之色,點點頭,陪著笑道︰“那我跟你哥就先走了。改天有空再過來看你。你回吧心路滑!”

    “嫂子也小心些!”楊玉瑤強打精神微笑。目送著自家哥哥的車隊在雪地上疾馳而去,命人關了大門,一步一捱地向自家平素居住的屋子走。

    早就帶領婢女們捧著手爐追出來的香吟趕緊上前,雙手抱住女主人的腰,將後者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同時笑著開解︰“夫人犯不著生氣。他這樣做,又不是第一回了!他…”

    “住嘴!”虢國夫人突然發怒,沉聲呵斥了一句。隨即,又忍不住嘆了不知是今天的第幾回氣,“唉,他畢竟是我哥哥啊。我沒的選!”

    “夫人!听得心里發顫,架著虢國夫人,快步往內宅走,“你先洗個熱水澡,驅驅寒氣。然後再喝一壺酒,睡上一覺,就什麼都忘了!忘了,也就算了!別再想起它……”

    安慰的話再度被輕嘆打斷。楊玉瑤身體軟得像團棉花,亦輕的像團棉花。她的貼身婢女愈發感覺心痛,不斷催促其下人們加快速度。片刻之後,楊玉瑤被伺候著洗了個熱水澡,攙扶到床榻上,塞進了暖暖的被窩里。

    一壺皇家特供的美酒擺在了床頭的桌几上,還有幾個她平素最喜歡吃的香吟跟了她已經十幾年,對nv主人的習慣如數家珍,伺候得非常周到體貼。楊玉瑤卻提不起胃口,隨便點了幾筷子,便命人將酒水和菜肴全部撤了下去。

    “夫人睡一覺吧!”支派走了其他婢女開始悉悉索索地解自家的衣服。兩個人之間的這種親密游戲,是緩解疲勞,忘卻煩惱的不二良方。她曾經試過很多次,每次都到病除。

    楊玉瑤卻用身體語言,阻止了香吟的進一步動作。緊緊地將自己裹在被子里邊,她不斷顫抖,就像懷中抱著一塊萬年不化的巨冰,隨時都會把自己凍成僵尸。

    香吟的笑容漸漸變硬,手腳的動作也變得生澀無比。自己終于還是被厭倦了,就像一個有趣的玩偶,再別出心裁,再討人歡喜,也會面臨被拋棄的那一刻。一行淚,慢慢從她眼中涌出,流過白瓷般的面頰,緩緩落在地上。

    她卻不敢哭出聲音,也沒資格哭出聲音。無論是誰先開始,無論曾經多麼沉溺,無論誰是假鳳,誰是虛凰。主動權其實都不在她手里。

    楊玉瑤從呼吸的頻率中,感覺到了香吟此刻的心態。疲倦地笑了笑,她慢慢又從被子里探出一支手臂,輕輕地替婢女拂去眼淚,“傻孩子,別多想!我只是累了,最近不開心的事情太多,傷神!”

    “是為了城中那些流言蜚語麼?輕輕鼻子,雙手捧住楊玉瑤的手,“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都是些村婦匹夫,他們知道些什麼?安祿山想造反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朝廷上那些人心中其實都跟明鏡似的,只是懼怕範陽兵的規模,不敢認真面對而已!”

    “是啊,人人都想掩耳盜鈴。卻不料鈴鐺從門上自己掉下來了!還砸傷了腳趾頭!”楊玉瑤撇嘴苦笑,為朝中那些名臣名將,也為自己的命運。皇上不能有錯,大臣們也沒錯,名士清流們更是一個個干淨無比。只有自家姐妹,包括已經亡故的老三秦國夫人,都是天生的紅顏禍水。魅惑了英明神武的君王了整齊有序的朝綱,打傻了以一當千的武將,掰殘了斗志昂昂的雄兵得大唐江山風雨飄搖。

    這都叫什麼事兒!自家哥哥楊國忠沒擔當,滿朝文武,包括皇宮里頭那位天子,又何曾有擔當過?!一個賽過一個不要臉而已。活該他們被安祿山打得雞飛狗跳!

    “要不,婢子替您送一封信給雷大俠。讓他半夜把安祿山的腦袋也給割了?!”純屬替虢國夫人解悶兒,明知道沒有可能還是把話說得堅定無比。

    “他一把長劍,能擋幾萬大軍啊!你還當他真的可以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呢?”楊玉瑤終于被逗得開心了些,抿嘴而笑。笑過了,眼神中有迅速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淒涼,你跟我多少年了?!”

    “婢子不,不記得了。婢子追隨夫人時,才,才七歲!又嚇了一跳,趕緊屈身跪倒,“夫人您別趕我走,我真的沒地方可以去,真的沒地方可以去啊!”

    “誰說要趕你走了!”虢國夫人用手攬住對方的頭,輕輕撫摸頭上的秀發,“應該有十二年了吧。尋常人家,這個年齡,吟兒早就該出嫁了。是我不好,耽誤了你!”

    “不是,不是,是婢子,是婢子,是婢子舍不得夫人,舍不得……終于哭出了聲音,將頭伏在床邊,肩膀聳動。

    二人之間這種有悖于天理人倫的感情,根本無法用正常語言來說清楚。偏偏它又是那樣的甘美,令人一陷入進去,就無法自拔。

    “我也捨不得你!”楊玉瑤的眼角,緩緩淌出了一行清淚。沒有半點虛假,也不來任何污穢與塵雜,“但是,你這回的確不得不走了…”

    掙扎著便想叩頭哀告,卻被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的楊玉瑤用雙手搬住了肩膀,“你听我說,這件事,我不能托給任何人,只能托付給你。我當年偷偷在城外買的那個莊子,只有你知道少爺生下來之後,這個府邸里,也只有你見過他。叛軍來勢洶洶,我不知道長安到底守得住守不住。所以,必須趁著現在人心還算安定少爺送走。”

    香吟不敢再掙扎,瞪圓了淚眼看向虢國夫人。映在她眼里的,是一臉的絕決。

    “從現在起,他就是你的兒子。我在成都以南三十里的劉家村,以他和你的名字,買下了一處民宅,還有五百畝好地。地契就在他平素抱著的那個布狗肚子中。我會派人,護送你們母子回成都。回去後,你就不要再回來,一直等到叛亂完全平息,或者,等到他完全長大!”

    這已然是在托孤了被嚇得魂飛天外。虢國夫人偷偷在城外生兒子的時候,她一直追隨左右。孩子生下之後吃不上奶,也是她親自出面以照顧自家親戚的名義,雇來的奶娘。夫人不擅長做衣服和鞋子,是她幫忙縫制。夫人怕走漏風聲,不敢到外邊買玩具送孩子,是她到集市上看了樣子,再一點點嘗試著模仿。甚至連平素的探望,也是她獨自去得多,與虢國夫人一道去得少。以至于孩子眼里,至今還分不清楚,到底誰才是他的親娘。

    “這把劍,你也帶著。”楊玉瑤側身,自床頭取下寶劍白虹,輕輕抽出來,擦了擦,然後連同劍鞘一起遞給香吟。“如果,如果真的再也見不到我。等他長大,你給他找個好師傅,讓他多少學一點武藝!”

    “嗯,嗚嗚——濕漉漉的臉上,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和哪些是淚水。嚎啕了半晌,才喃喃地問了一句,“你可以寫信告訴雷大俠啊。雷大俠難道會不喜歡自己的親生骨他身手那麼好,完全可以保護你們母子,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傻孩子!又是驕傲,又是難過。“他是大俠啊。”

    大俠為什麼就不能管自己的女和孩子不懂。但是她卻知道,自己無法拒絕n女人的托付。那個孩子,一直錯把她當做親娘。從今往後,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要真的跟她相依為命。

    他是大俠。當世無雙的大俠。望著緊握寶劍哭泣的香吟,虢國夫人臉上散發出女人特有的光彩。

    一把寶劍,如果有了銹蝕的痕跡,還配被稱作寶劍麼?
oldshih 發表於 2012-2-8 20:02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二章 霓裳 (五 下)


楊國忠這個人雖然沒什麼擔當,見識也非常有限,在具體落實執行某件事情方面,卻著實有幾分本事。否則他這些年來也不會一直受到大唐天子李隆基的青睞。從虢國夫人府里出來的當天下午,他就召集爪牙,把替大宛都督府造勢的任務分頭布置了下去。兩天之後,整個長安城內,便傳遍了王洵、宇文至和宋武三人的名字。

    “趙二哥,你听說了麼?咱們大唐男兒,最近在西域那邊,打了大勝仗了!有個姓王的都督,只帶了五千多人,就破了六萬大食軍。”街頭巷尾,茶館酒肆,一個個被最近接連不斷的壞消息郁悶得發慌的人們,彼此打著招呼,將大宛都督府的戰績不斷放大。

    “什麼五千破六萬,不知道別瞎說!”被喚作二哥的,是個鬥雞場的老賭徒,如今雖然改邪歸正了,卻念著王洵跟等人當年的一面之情是三千破十萬好不好。那六萬大食人,只是正兵!輔兵,還有給他們幫忙的當地部落武士都沒算在內。咱們這邊,雖然號稱五千,事實上參戰的卻只有三千出頭,另外兩千,是王都督從曹國和大宛國臨時招募的民夫,只管運糧食,搖旗吶喊,根本上不了戰場。”

    “呸!就跟趙二狗子你親眼見到了般!”被駁斥的年青人滿臉不服,一語道破趙二話中的破綻,“三千破十萬,就是對方都是一群豬,你一個人砍三十頭,也砍不過來!況且隔著這麼老遠,官府的告示上都沒說那麼清楚,你怎麼就知道具體哪些是正兵,哪些是臨時拉來幫忙吶喊助威的幫閑?!”

    “是啊,是啊。你們別听趙二的,他一喝了酒,嘴巴就沒把栓兒的!”鄰桌的其他幾個閑人巴不得趙二出丑,一起跟著落井下石。

    賭鬼趙二卻面不改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後又站起身來用筷子在鄰桌的盤子里搶了塊醬羊肉,一邊嚼,一邊驕傲地炫耀,“這你們就外行了不?知道大宛都督府的王都督是什麼來歷麼?告訴你們吧,他家就住在崇仁坊里邊的開國侯府,跟我四姨家是斜對過的鄰居。我們兩個小時候打過好幾次架呢,每回都是我讓著他!後來他拜了封常清為師,去西域投軍,才沒再聯系了!”

    “就你那小胳膊也配跟王都督過招。吹吧你!我都看見牛在天上飛了!”眾人齊聲哄笑,半點兒也不肯相信。賭鬼趙二又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補充,“不信拉倒!我也總也不能拉著你去崇仁坊找王都督他姨娘對質去!!知道不?王都督的爺娘都過世的早,是一個姨娘將其拉扯大的。他當年跟宇文將軍、還有前幾年那個中了狀元,又被招了皇上駙馬的秦府公爺,都是結拜兄弟。長樂坊那個鬥雞場,就是現在轉到東城李家名下的那個,當年就是王都督他們幾個合伙開的,我還在那邊輸過好多錢呢。後來他們官做大了,怕鬥雞場名聲不好影響前程,才一個個陸續退了出來!”

    這些雜零狗碎事情,都跟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事無關,但此刻被趙二狗子如數家珍般道了出來,卻成功地轉移了大伙的注意力。听膩了官軍喪城失地的傳聞,誰不願意听一听每戰必勝的英雄,和其背後的故事呢?況且這個英雄還是長安城里走出去的,跟兩市一百零九坊的老少爺們打斷骨頭連著筋!

    轉眼功夫,不僅隔桌的酒客都被趙二狗子的話給吸引了過來,稍遠的幾桌客人,也一個個離了席,端著好酒好菜,不斷往趙二面前遞,“二哥,二哥,沒想到您真的跟王都督有我等平時有眼不識泰山了!嘗嘗這個,剛炸的羊腰子,最補身子了!”

    “我這身子板,還用得著補?!”賭鬼趙二狗拍了拍自家單薄的聲音陡然高了數分。話雖然說得響亮,手中的筷子卻絲毫不停,三下兩下,將炸腰子劃拉掉了大半盤子,才意猶未盡地抬起頭,望著翹首以待的眾人,繼續雲山霧罩︰“要不說人得信命呢。當年王都督他們幾個去白馬堡受訓的時候,我阿爺本來也給我托關系說了個名額。可我想想,一去大半年就不能在爺娘面前盡孝,實在有失人子之義。就這麼一猶豫,機會呼啦下子就……”

    “得了吧。別說你自己了,說王小侯爺,王都督。你當年哪是想在爺娘面前盡孝啊,是舍不得鳴珂巷里的小桃紅吧?!”見趙二越說離大伙想听的越遠,幾個知根知底的人又毫不客氣地拆穿。

    賭鬼趙二依舊不知道何為臉紅,撇了撇嘴,大聲道︰“我那是真懂不?唯獨大英雄,大豪杰,才能有的真知道當年長安城里的小四絕第二位,白荇芷白行首嫁給誰了不?就是咱們王大都督。若不是家里攔著,死活不肯讓白行首做正妻,咱們王督也不會一怒之下去了西域!他若不去西域,現在白荇芷頂多是個通房丫頭。而現在,他是大都督,魏州郡侯,就可以娶一個正妻,四個平妻。白行首雖然做不得正室,身為平妻,也有一身五品夫人的誥命!”

    年少、任俠,血脈高貴。曾經誤入歧途,卻終能浪子回頭。並且是為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才遠赴邊塞。這分明是買藝人說唱平話里邊,男主人公才有的套路,居然一下子全跟王明允王大都督對上了號。你讓大伙如何不感到親切?當即,幾個年齡在十七八歲上下的少年,便起了投軍的心思,即使日後不能像王明允那樣,掙個大都督的官身回來,至少能讓家人對自己另眼相待。幾個喬了男裝,坐在窗口吃茶的女子,則兩眼悄悄地發亮。若是日後所嫁的郎君,能有王明允一半兒專情,這輩子,也不枉托生為女兒身了!

    凡事都有光明和陰暗兩個面兒。有人听得心向神往,自然有人會听得愁腸百結。特別是在修德坊、復興坊這些靠近皇宮的寸土寸金之地,來往的大人物們,心里想得事情永遠和普通百姓不一樣。

    當年王陳氏給兒子議親,他那不成材的兒子卻搶在親事定下來之前,先接了一個青樓哥妓進門的事情,可是在長安城的貴冑圈子里邊傳得沸沸揚揚。本來看在王家財力面子上,準備應了親事的人家,趕緊偷偷從媒人手里,要回了女兒的生辰八字。

    也不能怪他們古板。做父母的,誰不希望女兒出嫁之後,能當丈夫的半個家。他王明允敢冒著被大伙戳脊梁骨的風險,趕在未定親之前,先迎了一個歌伎進門。心中肯定對那個姓白的狐狸蝞子寵愛到了極點。一般人家的女兒若嫁給他做正妻,日後要不會受獨守空房之苦,要不被那姓白的狐狸媚子欺負到頭上。反正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傻瓜才明知道風險,還推著女兒下王家的火坑!

    但現在看起來,當初的決定明顯是太草率了。王明允剛剛二十出頭,就官拜正三品大將軍,爵封郡侯,照這個態勢,日後少不了是縣公、國公的前程。姓白的狐狸蝞子再受寵,其出身青樓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充其量只能做平妻,想要掌管王家內宅,卻是門兒都沒有!如果一個當初與王家m門戶相近的人家把女兒嫁過去,如今便是三品郡夫人。出入都是銀裝車駕著全套儀仗回門一次,便能讓父母直著腰跟鄰居們炫耀上好幾個月!

    可惜後悔藥沒地方買去!當初沒趕在姓王的顯子出崢嶸前把他纂到手里當女婿,如今再想請媒人,卻已經進不了開國侯府的大只有望著崇仁坊的位置,扼腕長嘆的份兒。

    比當初沒舍得嫁女兒人家更追悔莫及的一伙兒,是把王洵當做棄子丟掉的人。他們不是楊國忠,沒有後者想法那麼幼稚。作為在長安城內沉浮了多年的老江湖,他們看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心腸的顏色也變得與眾不同。

    “都是哥舒翰這個廢物,一點兒小事兒都辦不利索。現在好了,當年的小狼崽子長出了獠牙。萬一掉頭咬一口回來……”在安福一個普通人根本沒資格進的酒樓雅間內,有幾個帶著青帽子,嗓音沙啞的人,低聲抱怨。

    “是啊,當年咱們都小瞧了他。誰也沒想到,他真得長出了獠牙來了?!每年死在西域的無名鬼不知到多少,偏偏就沒他姓王的!邊老也是,接到這邊的信,居然遲遲不肯動手!”

    “邊老不也是耐著封矮子麼?那矮子一向裝得大公無私,跟姓王的家伙死去的父輩,據說還有莫逆之交邊老如果尋不到正經借口就下手,肯定會被封矮子反擊不好,連他家的小命都得賠進去!”一個年紀五十上下,嘴巴上卻沒有胡須食客,低聲替“邊老”解釋其中難處。

那樣,別人拜托咱們的事情,可就全黃了!”

    一瞬間,滿座食客人人低頭。收人錢財,就要與人辦事。這是酒館背後主人的原則。十幾年來,始終沒有砸過自家招牌。雅間內的酒客,算起來都是酒館背後主人的徒子徒孫,身上比正常男人缺了些東西,“擔當”二字,卻是看得比小命還重。

    只是眼下眾人需要做的事情,難度太大了些。這幾天長安城內,有關大宛都督府那幾個少年的英雄事跡,已經傳得比熱湯還要沸騰。有人敢說半點兒王洵、宇文至兩人的壞話,結果肯定是被一擁而上的人們打個鼻青臉腫。你那麼多勛臣宿將,都頂不住一個安祿山,就不行咱老百姓,將希望寄托在幾個自己人身上?!你再多髒水潑出來,人家一句“每戰皆勝”,就足以將你鼻子砸歪掉!

    “大人,大人怎麼說?!了半晌,座中終于有人試探著開口。“咱們都是笨人,如果大人能指點一二,也有個眉目可循啊!”

    “大人?!凡事都靠著他老人家,還養著你們這些家伙做什麼?!”主位上的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不接連拍打了幾下桌案,才怒氣沖沖地提醒,“大人說了,如果你們處理不好此事。為了顧全大局,他只好拿幾顆人頭出來,擺平當年的恩怨。到底該怎麼做,你們看著辦吧!”
oldshih 發表於 2012-2-8 20:26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二章 霓裳 (六 上)


看著辦?怎麼看怎麼難辦。座中的哭喪著臉,再度陷入了沉默。是楊國忠的爪牙,在暗地里替大宛都督府造勢,這點大伙都能看得清楚。至于楊國忠想把大宛兵馬拉回京城里威懾誰,大伙心里也是明明白白。可這事兒難就難在,楊國忠此番用的不是什麼他一向擅長的陰謀詭計,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一步一步的逼過來,讓人根本無力阻擋。

    大宛都督府的戰績在那明擺著,任誰也抹殺不了。而安祿山率領著叛軍從河北到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也是無法掩蓋的事實。值此非常時刻,百姓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寄托希望,王公貴冑們需要一個英雄出來替他們阻擋叛軍,而皇宮里頭那位老人,恐怕也正需要一個英雄來挽回他已經所剩無多的威儀。

    種種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調大宛都督王洵率軍入衛,已經近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最近這兩天來,京畿道衙m n,京兆尹衙m n,兵部、文部,都在連番向上頭遞表章,申訴京師防御空虛之弊。很少過問朝政的李氏皇族,也不斷有人架著馬車出入太極宮,勸皇帝陛下早做決斷。據可靠消息,皇帝陛下早就動了暫時放棄西域的念頭,只是一直在等著有人主動向他提這個諫言。而太子殿下那邊,據說也在權衡ch u調大宛軍回來拱衛京師,對他自己有何利弊。

    “除非,王明允也跟哥舒翰半年前一樣,半路上喝酒喝成的癱子!”陰影中,有人忽然以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

    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一生有兩大最愛,醇酒和美人。即便在行軍打仗之時,寢帳內也是夜夜笙歌。結果倒霉就倒霉在了這兩大愛好上。年初他奉命回京師商議軍情,半路上偶然從胡商手中得了一絕s 歌姬。于是老懷大暢,日日跟歌姬躲在由八匹純白的駱駝所拉的氈車中“把酒言歡”。結果才走到長安近郊,人就突然中了風,接連昏m 了數日,才在太醫的救治下勉強保住了一條從此兩條腿徹底成了殘廢,再也上不得戰馬,抱不得女人。

    這事兒本來也不足為怪,酒是穿腸毒是刮骨鋼刀。沉溺于酒色中的人,十有七八都得不到善終。可巧就巧在,哥舒翰沿途所飲之酒,也是同一個胡商所獻。而經過有司偵訊,歌姬招認,自己是胡商兩年前從揚州花了半斗珍珠買下來的,隨即便被胡商關在了蘭州城內一處大宅子里,兩年來與後者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直到今年年初,才又突然被從宅院里喚出,跟商隊一道向涼州慢慢趕去。至于那個胡商原籍到底在哪里,家中還有什麼人,歌姬一概不知。有司派遣人手連夜趕往蘭州,查抄歌姬所說的院子,到了之後也是兩手空空,連半絲線索都找不到。

    官拜西平郡王,手握十萬雄兵的百戰老將,居然在回京師面聖的途中被人毒成了半身癱瘓,朝廷深以此事為恥。對外只是宣稱,哥舒翰旅途勞累,洗澡中了風。暗地里,卻撒下了天羅地網,誓將下毒的胡商捉拿歸案。然而快十個月過去了,凶手至今還沒半點影子。倒是一向跟哥舒翰不合的安祿山,突然在範陽豎起了反旗。

    如今看來,派遣胡商給哥舒翰下毒的,一定是安祿山無疑。只有他,對哥舒翰的嗜好秉x ng琢磨得一清二楚。也只有他,才知曉朝廷何時會調節鎮回京面聖。可怕的是,整個計劃近乎天衣無縫,並且為了除去哥舒翰這個距離京師最近的節度使,安祿山提前準備了足足兩年!

    這是何等手段和心思!如果用這種手段和心思去對付自己的敵人,又何愁敵人除不掉?!唯一遺憾的是,此刻再針對王洵布局,有點兒太晚了些。根本不可能大伙所面臨的解決燃眉之急。況且即便僥幸能夠得手,大伙將要面臨的被動局面也不會有徹底的改觀。宇文至和宋武兩個跟楊國忠的關系更近,沒有了王洵這個頂頭上司約束,說不定,他們二人會直接把整個大宛軍都拉到楊國忠麾下去。

    “應該早點在他身邊安插人手就好了!”

    “早先時,誰能想到這小子崛起如此這快?!”

    “可惜了!”

    “的確可惜!”

    燭光搖曳,照亮食客們猙獰的面孔。派人下毒,將王洵在半途中干掉,這一招顯然行不通。但至少,座中的氣氛被調動了起來。陸續有人開口,從各個角度,分析將大宛都督府這一支不可掌握的力量毀掉的可能,但陸續都發現了此路難以走通。

    “如果能逼著封常清主動出擊一次,遏制住叛軍的攻勢呢?!”發現從王洵本人那邊很難找到解決方案之後,有人建議退而求其次。

    “哧!”同伴們立刻嗤之以鼻,“封常清,就憑他手中那點兒殘兵敗將,能把澠池一線守住就不錯了。”

    “可只要他能贏上一回,哪怕是單純的憑險據守。就能證明叛軍一時半會兒威脅不到長安。然後大人們再…”

    然後,這場來之不及的勝利,就可以從各種角度解讀了。為西域前線的將士們考慮,不該把他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轉手送人。為朝廷計,不該拆了西牆補東牆,況且如今東牆看樣子還能再支持幾天。為百姓計,萬里調兵得人心惶惶不說,光是沿途給大軍提供糧草補給,就會令地方上叫苦連天……

    “我看,這事可行。即便封常清跟安祿山的前鋒兵馬能打個平手,對朝廷來說,也算是一場捷報!”燭火照不到的位置,陸續有人低聲附和。

    大唐朝廷太需要一場針對叛軍的勝利了。民心、軍心、朝廷的尊嚴,都已經到了頻臨崩潰的邊緣。哪怕是稍微佔了一點兒上風,哪怕只是打掉了叛軍的一也足以讓朝野舉盞相慶。

    “不用平手,只要他讓叛軍的前鋒過不了崤山。邊老那里,就可以向朝廷報捷!”沒有戰績,也要制造戰績。否則,大伙接了下來的處境將更為艱難。

    需要擺平的關口並不多,封常清那邊,恐怕是唯一的阻礙。“要是封常清本人不承認打了勝仗呢?那廝一向古板!”有人皺著眉頭提問。

    辦法只要敢想,便肯定能想得出來。特別是用于對付封常清這種坦蕩君子。“他不承認,就是又在為今後消極避戰找借口。把類似的話傳到陛下耳朵里,朝中自然有人會下去核實。而核實的結果,肯定是皆大歡喜!!”

    “只是又便宜了封常清那廝!平白又撈到了一場戰功!”

    “總好過了讓楊國忠的圖謀得逞!”

    “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

    眾人相視著點頭,個個滿臉睿智。

    搶在朝廷正式作出決定之前,讓封常清那邊送回一個捷報。這恐怕是眼下改變被動局面最可行的辦法了。雖然這一招有點兒得過且過的味道。可至少能給宮中的幾位大人贏得一些從容布局的時間不是?只要時間上不那麼倉促,幾位大人聯手打壓一個無根無基的後起之秀,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大伙越說思路越順,很快便根據手中力量,商議出一整套切實可行的方案。在這套方案中,王洵等人的表現已經不再重要,楊國忠辛苦忙碌也注定是一場徒勞。甚至封常清,也完全成為一粒棋子,任由棋盤上的幾雙大手擺讓他怎麼動,他就必須怎麼動,想跟執子者擰著來,除非被從棋盤上拿下。

    “校!”一粒墨玉做的棋子落在翡翠棋盤上,咄咄逼人。

    這是長安城中,靠近西南角的一處院落。從外觀到內部裝潢都非常的簡樸。但對弈者身上的服飾,卻與周圍的簡陋格格不入。

    整個棋局已經臨近尾聲,黑白兩方彼此糾纏牽扯,看似勢均力敵,但執白一方,卻因為所佔位置斷斷續續,後繼乏力,被黑子逼得苦不堪言。

    唯一的辦法就是從邊角再引一口氣過來,然而又談何容易?黑子只是隨便一擊,便又掐斷了白方的希望,只能對著殘局垂死掙扎了。

    “大人棋藝高明,微臣自嘆弗如!”執白者冥思苦想,找不出挽回之策,只好笑著抬起頭,拱手認輸。

    “這局算和。你我再下一局?!如何?”執黑子者意猶未盡,伸手在棋盤上攪了攪,笑著提議。

    “不來了,不來了,再來多少局也是輸。根本沒有贏的希望!”

    “你薛縣令,當年可是差點進了翰林院做棋紹詔的,怎麼幾年不見,子力居然差了這麼多!”

    “大人所學,乃王霸之劍。豈是薛某這點雕蟲小技所能抵擋?!”執白者揚起一張臉,被燭光照亮眼楮中的疲憊。贏太子身邊最當紅謀士的棋,自己的前程還要不要了?為了能輸得不著痕跡,已經用盡了全身解數。再來一盤的話,恐怕沒等棋局終了,自己就要吐血而死了。

    “哈哈哈哈……”執黑者被拍得極其舒服,忍不住仰頭大笑。笑夠了,才搖搖頭,低聲道︰“薛大人真是會說話。怪不得殿下最近每次提起薛景仙這三個字來,都是滿臉贊賞。”

    “殿下厚愛,薛某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達其中一二!”薛景仙趕緊站起身,沖著東宮方向遙遙拱手。自打當年從安西軍載譽而歸,他便徹底成為太子李亨的嫡系。雖然實授的官職依舊是個縣令,但日後的前程,卻好過先頭百倍不止了。

    “行了,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別說得那麼夸張!”執黑者笑著擺手,打斷了薛景仙的表態。“說正事兒,你當年跟大宛都督府眾將的究竟能到什麼程度?!”

    “嘩啦!”匆匆被召回長安的薛景仙毫無準備,被問得身體一僵,袖子正掛在棋盤角上,黑子白子撒了滿地。
oldshih 發表於 2012-2-8 20:38
第四卷 天淨沙 第二章 霓裳 (六 下)


“看,看卑職這個莽撞!大人見諒,大人見諒!”薛景仙迅速蹲了下去,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的棋子。

亂的是他的心。楊國忠與太子李亨已經勢同水火,作為太子殿下的爪牙,他理所當然要替主公盡全力。然而當日在兩軍陣前種種,又令他無法輕易做決斷。“薛兄是文人,跟在我身後就行了!”“薛兄不常來前線,多分些首級也是應該。反正我們幾個,隨時都可以再去砍來!”“薛兄敵軍喜歡放冷箭!”“薛兄干了這碗酒,咱們畢竟是一道上過戰場的!”“薛兄…”

    那一張年青而稚嫩的面孔,想虛偽都裝不出來。剛開始交往時薛景仙還有所防備,到後來,卻被一聲聲“薛兄”,叫得心里滾燙。平生第一次,他不收取任何好處,就開始設身處地替對方謀劃。平生第一次,他把朋友的安危,放在了自家利益的前面。

    “殿下只是隨便問問而已,薛大人何必如此惶恐?!”執黑子者敏銳地皺了下眉頭,聲音里隱隱帶上了幾分冷峻。

    “卑職,卑職只是路上走得太急,手腳酸軟。並非有意怠慢大人!還請魚大人見諒!”薛景仙不敢讓執黑子者看自己的眼楮,低著頭,心中迅速思考該如何給出答案。

    姓魚的家伙作為太子身邊的最受寵信的太監,當然不會是隨便替太子傳個話這麼簡單。包括今天與自己的所有恐怕每一個字都需要仔思量其背後的內涵。薛景仙深知,今天這場會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將涉及到自己今後在太子殿下心中的份量,更涉及到自己日後的前程。

    可他卻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方關于大宛都督府的提問!憑心而論,在薛景仙多年的宦海沉浮當中,能真心相交的朋友總計也沒超過五個,而王洵、宇文至和宋武,恰恰是其中之三。雖然這三個少年秉性各異,為人處事也略顯稚嫩。但跟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卻是薛景仙此生笑得最多,最輕松的時光。之前之後,都不曾像那般愜意過。

    “哼!”魚姓太監手里捏著一粒黑子,反復把玩,仿佛隨時都可以將其捏得粉身碎骨。該敲打敲打姓薛的這廝了,否則,他真不知道自己吃幾碗稀飯。敢在咱家面前刷莫非以為,裝模作樣輸給咱家幾盤棋,咱家就會對你另眼相看麼?

    薛景仙被冷哼聲驚得一凜,不敢再拖延時間,點點頭,斟酌著說道︰“回太子殿下和大人的話,卑職,卑職當年奉命前往安西,主要結交幾人裡面,如今大宛都督府的幾位將軍根本排不上號。非卑職做事不肯 ,而是他們幾個,他們幾個,當時實在職位太低了。”

    “嗯?!”魚姓太監鼻孔里邊又冒出是一聲冷哼,顯然對薛景仙的回答十分不滿。但是他卻無法從這個答案中挑出什麼刺來,畢竟當年,王洵也好,宇文至也罷,都不過是個的校尉。連偏將都算不上,豈會被外人納入法眼?!

    “卑職見識短。沒料到他們會崛起得這麼快。有負太子殿下所托。請大人治罪!”薛景仙雙腿 一軟,以頭觸地,長跪不起。

    太子殿下,需要的肯定不是這個答案。然而在開口的那一瞬間,薛景仙心里已經做出了選擇。不能把王洵他們幾個卷進來,至少不能經自己的手,把王洵他們幾個卷進京師這潭子渾水。他們幾個太年青,太陽光,太純淨,而京師這潭水則太老臭、太渾濁、太骯髒。

    “倒也是!”魚姓太監信手將黑子拋進棋盒,鄙夷地說道。他有些瞧不起薛景仙這幅賴皮狗形象,可偏偏又拿對方沒更多辦法。都認打認罰了,還能怎麼樣。難道還真的一刀殺了他不成,“你起來吧,咱家又不是殿下,可受不得你的大禮!”

    “卑職見到大人,如同見殿下!況且卑職能有今天,還不全仗著大人在殿下面前美言麼?!”薛景仙的馬屁功夫是官場里摔打出來的,早已爐火純青。只一句話,就讓魚姓太監的面孔上重新回暖。

    “咱家,咱家可沒替你說過什麼好話。你謝錯人了!”魚姓輕輕搖頭,看向薛景仙的目光,非常復雜,“你起來吧!站著說話。你的地位,都是你自己爭來的。疏勒那麼遠的地方,並不是人人都有膽子去,也不是人人都能帶著一堆功勞回來!對此,殿下心中很有數。不過……”

    拖長了聲音,他又開始連敲帶打。“你當年怎麼就沒把眼光放長遠些呢。莫欺少年窮,這話,難道你沒听人說過麼?!”

    “卑職,卑職。卑職當年的確有眼無珠!”薛景仙又磕了個頭,才訕訕地站起身,垂著手,做心服口服狀。

    他認錯態度如此好,倒讓魚姓太監不便繼續借題發揮了。臨近京畿的官員都太聰明,肯像薛景仙這樣,擺明了態度站在太子一邊的,已經是鳳毛麟角。所以薛景仙即便真的在跟王洵等人的交情上說了假話,這當口,也沒有將其逼到楊國忠麾下的道理!

    況且眼下太子與楊國忠說不定哪天就要刀兵相向。東宮這邊多一個人,就等于楊國忠那邊少一個。縱使屆時出不上什麼力氣,至少也能吆喝兩聲,替己方壯壯聲威不是?

    想到此節,魚姓太監臉上的笑容更曖昧,說出的話語也越來越溫和,“算了。這事兒其實不怪你。誰能想到封常清放著麾下那麼多大將不用,偏偏派了幾個子去收拾藥剎水沿岸各地呢?!你下去仔細想想,把那三個少年的脾氣和所喜所好,總結一下,寫個條陳遞到東宮里邊。順便再想想,有什麼辦法,能跟他們快速攀上事情緊急,殿下那邊暫時沒其他人可用,咱家只好把任務只好交給你了。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不要再辜負了殿下和咱家的期望!”

    “珍惜!”兩個字,被他刻意拖得極長。薛景仙弓著腰,連聲表態,不敢辜負太子殿下的信賴,心中的信念卻愈發堅定。

    不能讓王洵他們幾個卷進來,絕對不能!就沖他們當曾經真心實意地叫我一聲薛兄。人這輩子為了功名富貴,可以做一些違心的事情,卻不能沒有任何底限。否則,縱使富貴到手,夜晚時又怎能安枕?!

    這幾天京師里暗流涌動,薛景仙心中非常清楚。太子殿下為什麼要跟王洵等人取得聯系,他也非常清楚。都在想著把大宛都督府這支驍勇善戰的將兵拉回長安來,收歸自己所用。誰也未曾想過,一旦王洵等人從柘折城返回,那片用無數將士性命換回來的膏腴之地,將落于何人之手!

    正咬牙切齒間,又听魚姓太監問道︰“咱家記得你當年,曾經給安西軍將士,往長安捎過家書吧?大宛王都督的家門,你進去過沒有?難得回長安一次,不妨去拜望拜望王家的長輩。將士們在前線吃苦受累,該盡的孝心,咱們理應替他盡到!”

    “諾!”天很冷,薛景仙卻額頭見汗。剛才自己說的話,對方到底相信了多少,他心中其實一點把握都不剩。既然太子殿下連自己替王洵捎家書的事情都知道,未必不清楚自己在西域之時,與幾個少年走動甚近!

    看到薛景仙臉色惶恐,魚姓太監心中竊笑。搖搖頭,非常體貼地說道,“去吧,大方些。需要錢的話,到城西柳記找李掌櫃支取。”

    “卑職,卑職慚愧!”薛景仙迅速回過神,以袖掩面。“卑職謹殿下教誨,任上不敢魚肉百姓。所以,所以……”

    “去吧,殿下知道你是個清官!”魚姓太監一甩袖子,打斷了薛景仙的解釋。 “順便給你自己,也置辦一身像樣的衣服。別跟個叫花子般,你現在,可不止是丟自己的臉!”

    “卑職謹遵大人教誨!”薛景仙連連打躬作揖,倒退著準備出門。臨轉身,他又緩緩直起腰,低聲說道︰“大人,卑職突然想起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吧!”魚姓太監臉上露出幾分期待,笑著鼓勵。

    “卑職竊以為,安西軍中能征善戰者甚多,殿下何必只把眼光放在他們幾個年青人身上。距離太遠不說,本事也未必有傳聞中那麼大!”薛景仙鼓起全身勇氣,低聲建議。

    “這就不是你所能關心的了。”魚姓太監臉色一緊,表情瞬息萬變。“做好自己的事情,別多打听!”

    “諾!”薛景仙長揖及地,轉身告辭。望著他漸漸遠去的消瘦背影,魚姓太監的目光慢慢變冷,變寒,變得如刀鋒般銳利。

    想跟咱家打馬虎眼,你還太嫩了些!’一把從棋盒了抓起數枚棋子,不管黑白,他一一將其在秤上擺開。‘咱家跟人斗心機的時候,你恐怕還沒出仕呢!先放過你這一回,待大功告成之後,咱們再把帳慢慢算!’

    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偌大個長安,恰好可以湊做一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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