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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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48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32
第六章 雪夜 (三 上)

一場演武結束,那些曾經被諸侯奴役了整整三年的安西將士,如同浴火重生的鳳凰般,驕傲地展開了翅膀。

    觀者無不心中大駭,都後悔這幾年沒有善待被自己瓜分到的俘虜,以至于今後睡覺都無法安枕。如果鐵錘王大人突然翻臉,想替被折磨致死的將士們討還公道,諸侯們拿什麼去賠償?恐怕只能自己把自己綁起來,跪在地上負荊請罪了。

    想到可能面臨的風險,藥剎水兩岸諸侯個個戰栗不已。好在王洵這個人沒有說翻臉就翻臉的習慣,結束了演武之後,先讓騎兵們退到樹林後的避風處休息,然後才帶著身邊的兩百陌刀手和十幾名侍衛,緩緩走到訓馬場門口。

    早有人搶先跑過去,將馬場的大門推開。眾諸侯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兩側肅立,恭迎天朝使節入內訓話。到了這時,王洵也不再跟大伙客氣,先是緩緩走了數步,來到馬場中原有的一座帶棚子的高台下,邁腿跨上台階,然後回頭吩咐道,“這里風小些,諸位都跟上來吧。王某有幾句話,要跟大伙當面講清楚。”

    這當口,哪個還有膽子再當面捋他的虎須?當即,眾諸侯小心翼翼地答應一聲,緩緩邁上了高台。有人心懷坦蕩,自然不怎麼緊張。像火尋國主納代、拔漢那城主阿悉蘭達等,則苦著臉,悄悄地將自家護衛招得靠近高台近一些,以免連個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待大伙上了高台,在帥案兩側站直。王洵先是向周圍拱拱手,笑著說道︰“雕蟲小技,難入行家之眼,大伙看看就算了。千萬別笑話我這個後生晚輩!”

    這是雕蟲小技,我們豈不是都白活了麼?眾人心里暗暗叫苦,臉上卻堆滿了笑,“豈敢,豈敢。大人操練的好兵,我等今天真的是開了眼界。”

    “沒讓諸位失望就好!”王洵手指輕叩冰冷的桌面,一語雙關。“王某知道,大伙最近都很忙,所以一直也就沒過多打擾大伙。但王某有幾句話,想問問大伙。

    眾諸侯訕訕而笑,苦著臉回應,“大人有話請講,我等將知無不言!”

    “那就好!”王洵點了點頭,目光在眾人臉上逡巡,“王某第一個問題就是,當時與俱車鼻施決戰,王某曾經答應諸公,城破後,利益均沾。這個承諾,王某兌現了麼?”

    “兌現了,兌現了!”提起當日的情況,眾人皆連連點頭。雖然整個內城和大宛王宮落在了使團手里,可決戰之際,諸侯都抱著看熱鬧的念頭,誰也沒出多少力,所以少分一點兒戰利品也就天經地義。況且使團分到內城之後,並沒有像諸侯那般,把其中所有百姓都變成奴隸,綁票索贖。反而想盡各種辦法,安撫百姓,盡力保證了內城和王宮的安全。

    細算下來,在場眾諸侯最後撈到手里的好處,恐怕比大唐使團還多些。所以誰也沒臉在這上面挑三揀四。可鐵錘王大人現在問出這個問題來,到底是什麼意思?他難道要逼大伙給他湊份子麼?還是嫌大伙的部屬最近把城市破壞得太不像話了些?

    “王某的第二個問題是,從諸位手中贖買當年被俘的安西軍將士,王某給的價錢公平麼?”不管群雄的狐疑,停了一會兒,王洵再度開口。

    “公道,公道!”一時間,群雄紛紛表態。都聲明自己對此沒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事實也正如此,王洵從始至終,沒強買強賣。並且給的價錢,絕對比正常奴隸交易要高出許多。雖然他采用了一點兒欺騙手段。可諸侯把安西軍俘虜留在手中,也榨不出更多的價值,還不如及早脫手干淨,免得日後被封矮子堵住家門算總賬。

    “那王某可就奇怪了!”王洵用手奮力一拍桌案,聲音陡然提高,“那為什麼還有人私下里到處串聯,煽動大伙跟王某作對?!為什麼有人還聯絡俱佔提城中的大食人,準備內外勾結,將柘折城獻給他們!”

    “沒有,沒有!在下沒有對大人不滿。”

    “不是我,不是我!我正想去提醒大人小心。”

    “不敢,不敢!我們怎可能這麼干!”

    聞听此言,眾諸侯面如土色,紛紛擺手否認自己曾經參與第一項。有反應迅捷者更是將頭轉向火尋城主納代,對其怒目而視。

    對王洵不滿歸不滿,在場一眾諸侯,卻更不願意重歸大食人旗下。納代這樣做,等同于把大伙全都推進了陷阱里邊。

    這條罪行根本無法饒恕,即便王洵不深究,其他諸侯也會跟他沒完。火尋城主自知事情敗露,轉過身,就想跳下高台逃命。萬俟玉薤豈肯給他機會,上前一把卡住其脖子後的大筋,單手用力一緊,如同拖死狗一樣將其拖了回來,摜在了王洵腳下。

    “救我——”緩過一口氣來的納代大聲呼救,號令台下的親信上前護主。誰料附近的陌刀手們將兵器向地面上重重一頓,“轟”的一聲,雪地亂顫。把試圖上前拼命的火尋過武士嚇得停了停,後退了數步,楞在了當場。

    “都給我呆在原地別動,否則,殺無赦!”宇文至快步走到高台旁,信手揮了一下令旗。隨即,周圍號角聲再度響起,先前退到樹林附近休息的騎兵們翻身上馬,潮水般涌了過來,將馴馬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下群雄非但沒有拼命的機會,連逃走不可能了。幾個心思轉的快的家伙。立刻對火尋城主落井下石,指控後者居心叵測。而阿悉蘭達,賀魯索索,也忒密兒等人,垂頭喪氣,靜等著被鐵錘王發落。

    王洵耐著性子看了一會兒。笑了笑,緩緩開口,“王某替大唐天子巡視西域,自然有權力處置背信棄義者。但王某手上,卻不想沾諸位的血。這樣吧,火尋城主納代煽動鬧事,勾結大食人,證據清楚,罪不可赦。王某將其押回長安去,讓他當面向大唐天子請罪。至于火尋國麼?”他停了停,目光掃過群雄,最後停在了曾經被自己俘虜,之後又極力促成了自己這趟出使之行的鮑爾勃臉上。“木鹿城距離火尋近,就煩勞鮑爾勃王子辛苦一些,去火尋國做幾年監國。等納代從長安被放回來,你再把國家交還給他!”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沒等王洵把話說完,鮑爾勃已經跪倒在地,連連叩頭。他是木鹿城主的第三子,本來沒有機會接掌父親的寶座。全憑主動促成了木鹿城與大唐的結盟,在家族中的地位才陡然上升,成了第一順序繼承人。如今又得到火尋國的監國之權,地位就愈發穩固。除非犯了滔天大錯,否則,幾個兄弟誰也甭想再取而代之。

    至于日後他會不會如約將火尋交還給納代及其家族,就得看當時的心情了。誰敢肯定,納代會不會去了長安之後,貪戀大唐的繁華,就像當年阿史那家族那些王公貴冑一樣,“賴”在那里再也不肯回西域呢?

    “你先別忙著謝我,要看這種處置,其他人是否同意。如果有人不滿意的話,本使也不好用強!”王洵擺擺手,示意鮑爾勃站起來,尋求其他國主和城主的支持。

    他二人這般做作,其他國主和城主豈有再做惡人的道理?當即紛紛上前,向鮑爾勃表示祝賀。待大伙熱鬧夠了,王洵敲了敲帥案,又笑著說道︰“王某知道還有人受了納代的蠱惑,試圖跟本使作對。但念在大伙都是初犯的份上,就不深究了。不過…….”

    拉長了聲音,他冷笑著掃過阿悉蘭達等,“王某不會給大伙第二次機會。如果有人執迷不悟的話,王某不介意多費些力氣,請他也去長安受幾天教化!”

    有的去,還可能有的回麼?阿悉蘭達等人心中一凜,趕緊趁機躬身,謝天使大人寬大之恩。王洵說到做到,立即擺擺手,示意大伙不必再提過去的事情。然後笑了笑,大聲道︰“眼下還有一件事情,需要大伙幫忙。俱戰提城主達武特雖然曾經派遣人前來向本使示好,自己卻從來沒在柘折城里露過面兒。我听人說,他的國政如今已經完全落在了大食人的手中,其人根本無法走出王宮半步。既然如此,本使就少不得動一動兵馬,將他從大食人手中解救出來了。諸位以為如何?”

    “應該,應該!”

    火尋城主之所以膽敢公然謀反,引以為外援的,便是俱戰提城中的那批天方教狂信徒。既然事情敗露,鐵錘王想要報復,也是理所當然。

    況且跟著鐵錘王打仗,大伙也不會吃虧。上次大伙基本上沒出什麼力氣,只是站在旁邊嚷嚷了幾聲,他就把整個外城都分給了大伙做酬勞。這回如果冒著著箭雨沖鋒一回,砍下幾名敵將的腦袋來,豈不是能分得更多?

    “打過去,破了他的城,給他個教訓!”

    “我等願意與大唐共同進退!”

    一瞬間,群情激昂,都覺得俱戰提城的“大食人”罪不可赦。王洵按了按手,示意大伙稍安勿躁,“既然大伙都沒意見。本使就做主了!我們中原有句話,叫做兵貴神速。咱們今天下午就出發,明天日出之前,一鼓拿下俱站提,諸位意下如何?!”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33
第六章雪夜(三下)

    “啊!……”登時,所有歡呼與吶喊之聲煙消雲散。諸侯們一個個張大嘴巴,瞪圓眼楮,呆呆地看著王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話。

    這可是冬天。滴水成冰的冬天!撒尿時稍微慢一些,就會把尿凍在卵子上!怎麼可能帶領著將士們走那麼遠的路去與俱戰提人拼命?

    再者說了,即便大伙能冒著嚴寒趕到俱戰提城下,對方閉門不出怎麼辦?難道聯軍還能在城外扎營不成?一場暴風雪下來,不用對方動手,老天爺就把大伙給收拾了!!

    可這種話,該怎麼跟鐵錘王說,誰又有那份膽子?!大伙還有痛腳被他抓在手里,萬一被他誤會自己還是心向大食怎麼辦?一旦被他借題發揮又怎麼辦?眼下大伙身邊的侍衛加起來也不過區區數百,根本不夠陌刀隊揮揮手。即便大伙今天把所有部眾都帶出來,又能如何?訓馬場外有幾千大唐精騎也在那擺著,問誰有膽子上前試試他們的刀鋒?

    越是瞻前顧後,諸侯們心里頭越是恐慌,一個個呆立于高台之上,雙腿不斷地打哆嗦。最後還是西曹國主曹忠節膽子大,仗著與王洵還有些交情的份上,向前邁了幾步,躬身施禮,“俱站提人不知死活,逆天行事,照理,應該受到懲罰。然而眼下天氣實在太差,不利于大軍行動。大人貿然帶領我等前去征討,恐怕會被風雪所阻,平白墜了大人的威名。不如先緩一緩,讓俱戰提人再囂張幾日。待明年春暖,無需大人親自動手,我等便可以將此城一鼓而破。”

    既然有人做了那棵出頭椽子,諸侯立刻群起響應,“對,對,大人最近連日操勞,也該享享清福了。俱戰提這種彈丸小國,就讓我等去打便是!”

    “對,大人且在城中坐鎮。我等拿下俱站提,保證像此地一樣,把內城交給大人來處置!”只要不在冬天出兵,諸侯們寧願少分些髒,把利益大頭讓給大唐使團。

    王洵卻沒心思佔這種便宜,搖了搖頭,笑著說道︰“諸位的話都有道理。諸位的好心,王某也領了。但是,俱戰提一天不下,柘折城這邊的人心就一天不能安穩。所以,我意已決,現在就出兵。諸位不必回城去召集弟兄,只帶著隨身侍衛,看王某如何破賊便是!”

    說罷,也不容大伙拒絕,一擺手,命令貼身侍衛立刻吹響號角,將出征的命令傳遍全軍。

    “諾!”眾侍衛欣然奉命。有人去傳遞軍令,有人卻在萬俟玉薤的帶領下,向藥剎水沿岸的一眾諸侯們走了過來。

    再推辭下去,恐怕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眾諸侯無奈地苦笑,只好主動表態,願意陪同天使大人一道同行。反正俱戰提與柘折城相隔不遠,即便出師不利,大伙也能迅速撤回來。只要讓鐵錘王他老人家順了氣,大伙從今往後自然也就能落個消停……

    王洵也不過分難為他們,依舊讓眾人各自帶領自己的親兵。只有被定了罪的火尋國主納代,才被收走了兵器,與他的貼身侍衛們分別看押在大軍的中央和後半段。隊伍的末尾,則是宇文至帶領數百名騎射手負責斷後,哪個敢不服從命令,或者冒險去給俱戰提人報信,就要先問問宇文至手中的羽箭。

    冰天雪地地行軍,事先又沒做任何準備,諸侯們自然走得苦不堪言。才行了不到二十里,有人便受不住冷,在馬背上打起了擺子。負責監督大伙的萬俟玉薤早有準備,立刻從馬鞍之後取下一個皮口袋,松開扎口的繩索,遞到快被凍僵了的人嘴邊,“喝幾口,驅驅寒氣。喝完了之後,下馬走上幾步。你越抱著肩膀不活動,越會感覺到冷!”

    “唉,唉!”快被凍僵者不敢拒絕,接過皮袋,大口地喝水。才一口下肚,從喉嚨到肚臍立刻涌上股火辣辣的熱流。袋子里邊裝得哪里是水?分明是用安西軍的秘方,重新蒸釀過的青稞酒!!!

    有幾口烈酒下肚,身上立刻感覺暖和了不少。當即,眾諸侯紛紛開口,向萬俟玉薤討要酒水“解渴”。萬俟玉薤也不難為大伙,點手叫過來數十名跟自己一樣打扮的侍衛,將一個又一個裝滿了烈酒的皮口袋,變戲法一般從不同的馬鞍下取了出來,不但分給一眾諸侯驅寒,連他們麾下親信們,每十個人也分到了一大袋。

    “看樣子鐵錘王他老人人家也不是臨時起意!”眾諸侯飲完了酒水,帶著幾分暈暈乎乎的感覺想到。可光有幾袋子酒水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俱戰提離柘折城雖然近,但細算下來也有一百五十多里。大伙手上既沒有干糧,也沒有取暖用的柴薪,這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在野地里可怎麼活?

    愁歸愁,腳步卻絲毫不敢落下。前後左右都是唐軍,誰敢冒著去長安“觀光”的風險,去觸鐵錘王的眉頭?

    又搖搖晃晃地走了一個多時辰,頭頂的太陽就斜了下去。冬天的白晝短,日落之後,寒風便愈發刺骨。眾諸侯及其侍衛們又冷又餓,忍不住在肚子里將鐵錘王的祖宗八代罵了個遍。正痛不欲生間,又看到萬俟玉薤帶著幾個人從隊伍前方匆匆折返回來,沖著大伙笑嘻嘻地拱手,“諸位請再堅持一下,翻過前面的那座小山坡,就是一個避風的地方。沙將軍帶人在那里準備好了篝火和羊Rou,等著諸位前去享用!”

    “篝火和羊Rou!”對于已經凍得魂魄幾乎出竅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東西比這更具誘惑力了。眾人咽著口水抬頭細看,果然在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山丘後,看見了縷縷的炊煙。

    炊煙的顏色非常淡,再被暮色一隱,不經人提醒,幾乎就看不出來。登時,死氣沉沉的隊伍中發出一陣歡呼,所有人重新恢復了活力,策動坐騎,快速跟上大軍的前進步伐。

    待翻過了前面那座不算高的山坡,果然在兩座丘陵之間的空地上,看到了數以百計的柴堆。有的已經被點燃,有的依舊空著,正上方澆滿了油脂。前一段時間總和眾人打交道的大唐都尉沙千里,正帶著幾十名屠夫,將一只只剛屠宰完去了毛皮和內髒的肥羊,挨個往柴草堆上架。

    “老天!”

    “佛陀!”

    “真主!”

    見到此景,眾諸侯和他們的侍衛連哭的心情都有了。迫不及待地就往柴堆前沖。若不是王十三帶人攔得及時,他們幾乎自己人跟自己人為了爭搶最近的位置而動刀子。

    “將軍大人有令,按入谷先後順序就座用餐,!每人有份,亂跑者軍法從事!”王十三眼里向來只有自家主帥,放不下其他人。扯開嗓子大聲怒喝,以最快速度把Sao亂消滅在了萌芽狀態。

    眾諸侯都知道他是鐵錘王的侍衛統領,不敢得罪,只好乖乖地約束手下,按照王十三的指引,朝山谷深處走去。好在沙千里準備的羊Rou和干柴足夠多,大伙每人都分得上。諸侯們每人能分到小半只羊和一整袋子先前喝過的那種烈酒。所帶的侍衛們則每五人一頭羊,每三人一袋子酒。人人有份,誰也不缺。

    有吃有喝還有火烤,眾人的情緒自然又慢慢恢復。待吃飽喝足,一陣陣困意便往上涌。拉過幾個親兵來正想靠著對方的脊背小眯一會兒,卻又听見萬俟玉薤在附近大聲喊道︰“將軍大人有令,熄了火堆,立刻拔營趕路。一刻鐘之內走不出山谷者,皆以延誤戰機之罪論處!”

    “這…….”阿悉蘭達第一個跳起來,揮著胳膊便準備抗議。賀魯索索和也忒密兒見狀,趕緊上前,死死摟住他的腰,“忍忍,忍忍。都走了這麼遠了,你此刻又何必惹使節大人不快。反正又不是咱們幾個人受罪,大人和他的弟兄,不也得連夜趕路麼?”

    “嗯,哼,那倒也是!”想到王洵也跟自己同甘共苦,阿悉蘭達的心態終于平衡了些。嘟嘟囔囔地收拾好了衣服,命令侍衛熄滅了篝火,抱著沒喝完的酒水跳上坐騎。

    其他諸侯也強忍倦意,帶領侍衛們跟在了萬俟玉薤之後。待他們都收拾停當出了山谷,大隊人馬已經在外恭候多時。依舊是王洵親自領軍頭前探路,宇文至帶領射手押後。頂著頭上初升的滿月,冒著刺骨的寒風,走在無邊無際的雪地上。

    迤邐走了一個半時辰,隊伍再度進入一個避風的山谷。這回,則是黃萬山帶著數百兄弟提前給大軍預備好了干柴和火堆。見到此景,諸侯們心里總算明白了,原來鐵錘王早就有偷襲俱戰提的打算。只是一直在等待某個合適的機會而已。

    這回不用王十三監督提醒,諸侯及其侍衛們,很自覺地按入谷順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是一番吃吃喝喝下來,體力又略有回復。待大軍用餐完畢,王洵一聲令下,將士們再度將篝火用雪壓滅,拔營前進。靜悄悄沿著被積雪蓋住的官道,向俱戰提城潛行。

    不知不覺,時間就到了後半夜。即便是年紀最青的木鹿王子鮑爾勃,體力也接濟不上了。至于阿悉蘭達、也忒密兒等年紀稍長者,已經完全靠貼身侍衛攙扶著,才勉強沒有從馬背上掉下來。再看他們的侍衛,一個個也是累得東倒西歪,隨時都可能一個跟頭栽到地上去,從此再也不能爬起來。

    “曹,曹,曹大叔,你,你跟鐵,鐵錘王兩個關,關系好。你,你替大,大伙向他,向他求個情,讓,讓大伙歇歇,歇歇吧!”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被親兵架著來到西曹國主曹忠節面前,喘著粗氣向他哀求。

    從小到大,他幾時受過這種苦。眼見著小臉便凹了下去,嘴角附近的皮帽邊緣掛滿鼻涕和口水凝結成的冰珠。

    曹忠節也累得筋疲力盡,只是礙著面子還在苦苦支撐。听賀魯索索說得可憐,咧了下嘴,低聲回應,“你,你再忍忍。估計,我估計快要到了。已經走了一百多里了,也就是再堅持個把時辰的事情!”

    “再,再有個,個把時辰,大,大伙光,光是累,就全都累死了!怎,怎麼攻,攻城?”阿悉蘭達的情況不比前兩者好哪去,也湊上前,祈求曹忠節出面向王洵討饒。

    “是啊,是啊。曹,曹國主。如果,如果你肯,肯出這個頭。我,我把柘折城中的所有店鋪,都,都低價賣給你!”實在累到極點了,也密忒兒什麼都豁了出去。“如果,如果你,還,還嫌少。我,我再,再加一百匹馬!”

    “我也給你一百匹馬!”

    “我給你一百匹們,加五十名奴隸。只要你替大伙說一句話!”

    其他諸侯紛紛開口,把求情的價格節節推高。曹忠節受不了眾人的熱情,嚇得連連擺手,“別,別,大伙別這樣。曹,曹某不敢要你們的東西。”“

    “你不去求情,我們也不走了!“

    “對,我們走不動了。你就去報告鐵錘王,讓他把大伙全砸死吧!”

    “別忘了你也是藥剎水十六國之一。我們完了,你也好不了!“

    眾人不敢捋王洵的虎須,卻不怕曹忠節,見他不肯出面,紛紛開口要挾。曹忠節被逼得面紅耳赤,狠狠咬了下牙,低聲喝道,“小,小點兒聲。你,你們,還,還嫌大伙不夠丟人麼?你,你們仔細看看,人,人家唐,唐軍怎麼一,一點兒事兒都沒有?”

    諸侯及其侍衛們聞聲抬頭,果然發現,走在隊伍和外圍的大唐將士,一個個挺胸拔背,仿佛一點兒都不知道寒冷和疲倦般。

    這下,可讓大伙臉上有點掛不住了,皆默默垂下頭。只有白水王子賀魯索索,兀自低聲強辯道,“那姓沙的和姓黃的都是馬賊出身,當然不會怕冷。還有那些軍奴,幾乎每個冬天,都是靠幾把干草的當被子蓋……”

    話說到一半兒,他自己豁然清醒。其他諸侯也楞了楞,面面相覷。沒錯,冬天不用兵是藥剎水沿岸各國的傳統。諸侯們自己受不了凍,麾下將士們也受不了漫天的風雪。可這上千里長河兩岸活躍著的馬賊們,卻從沒管過什麼時候是冬天,什麼時候是夏天!往年為了能搶到幾頭肥羊,越是風雪大的時候,他們的活動越猖獗。

    同樣,還有那些被大伙當做畜生對待的軍奴。他們這三年來,幾時享受火炭盆和火堆的待遇。充其量,身上能多一件爛羊皮而已,那還是主人偶發善心,原來準備扔掉的。

    眼下鐵錘王的麾下隊伍中,多數都是以前的馬賊和軍奴,在寒冷的雪夜行軍,當然算不了什麼!可在這樣一支不怕冷,不怕累的鐵軍面前,藥剎水沿岸各國各城,有誰能防得住其傾力一擊?

    剎那間,諸侯們再也顧不上冷,顧不上累,互相張望著,都從彼此的眼楮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他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希望俱戰提被大軍輕而易舉攻下來,還是無法被大軍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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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雪夜(四上)

    後半夜的天氣更冷,北風卷著被凍硬的雪粒,叮叮當當地砸在結了冰的皮甲上,發出金屬般的聲音。藥剎水兩岸的諸侯們卻再也顧不上叫苦叫累,一個個閉著嘴巴,皺著眉頭,在親信的簇擁下,咬緊了牙關堅持。

    前排隊伍又慢了下來,萬俟玉薤帶著幾十個人,逆著隊伍游走,不斷把一個短小的包裹下發到每個人手里。“快到了,諸位大人再忍耐些,讓你們麾下的兄弟學著我做!”說著話,他將包裹打開,將短木條咬在口中,然後用包裹皮纏住胯下坐騎的嘴巴。

    “這是干什麼?”眾諸侯們不知道鐵錘王大人又在鬧什麼妖蛾子,但是,卻順從地按照唐人的指導去做,當眾人學著萬俟玉薤的模樣將戰馬的嘴巴扎住,把木條放在口中之後,才霍然明白,此舉是為了避免眾人發出嘈雜聲太大,以至于驚動城里的守軍。

    有必要麼?這種凍死人的天氣,恐怕守軍都懶得出敵樓吧?!眾諸侯偷偷在肚子里嘀咕,同時對唐軍戰斗力的判斷,瞬間又高出了數分。提前兩三天就派得力人手在前方的路上準備好沿途所有補給,發兵時迅若奔雷,數千大軍調度如自己的胳膊和大腿。與這種軍隊作戰,無論白天黑夜都不能閉上眼楮,稍有疏忽,便萬劫不復。好在大伙跟他們已經是盟友,好在大伙前幾天沒鬧出什麼太出格的舉動來!

    由本地胡柳木臨時趕制木條很粗糙,含在嘴巴里,苦辣辣的,令人疲憊的精神不覺一振。大伙艱難地抬起頭來,繼續頂著寒風與雪粒前行,一步步靠近目的地。在凌晨卯時,遠處的雪地上終于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城市輪廓。那是俱戰提,千余年前由一直從極西之地來的弗林人修建,曾經為藥剎水沿岸第一大城。雖然最近百余年,因為各種原因日漸衰落,可城牆的高大程度和各種防御設施的完備性,依舊方圓千里數一數二。

    換句話說,這座城市的防御能力,比起曾經的大宛國都柘折城來說,也許稍有遜色,比起諸侯們各自的老巢來,卻還是強得實在太多,太多了。

    因為天冷的緣故,城牆表面結著一層薄冰,在黎明前的月色下,凜凜倒映著寒光。這給偷襲者增加了很多難度,即便能打守軍一個出其不意,可很難爬到城頭上去,從內部將城門打開。況且唐軍來得倉促,根本沒帶什麼雲梯、樓車之類,想攀城也無處借力。

    莫非他們要現場砍伐樹木做梯子?還是城里邊另外有人接應?正當眾諸侯們驚異不定間,唐軍已經開始整理隊形。“各位大人請帶著各自的侍衛到山坡上觀戰,我家將軍也在那邊。打仗的時候,用不到你們。”還是萬俟玉薤,匆匆趕過來,以極低的聲音,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然後匆匆而去,氣得阿悉蘭達等人直翻白眼。

    生氣歸生氣,這當口,大伙卻沒必要去爭當什麼馬前卒!反正如果唐軍能將俱戰提打下來,分戰利品時,少不了大伙的吶喊助威之功。而萬一唐軍初戰受挫,也能剎剎鐵錘王的威風不是?

    抱著各種各樣的心態,阿悉蘭達等人依照萬俟玉薤先前的指引,帶領麾下護衛,緩緩走上一個距離城頭二里左右的小山坡。王洵的帥旗也樹在那,幾名侍衛抬著一盒子令旗令箭,供他來調兵遣將。沒等諸侯們趕到,兵力已經調整完畢。侍衛統領王十三跳上馬背,站在鞍子上,將一面猩紅色的角旗揮舞了幾下。當即,便有三十幾個矯健的身影,鬼魅般向城牆潛了過去。

    他們要干什麼?就這幾個人能干什麼?眾諸侯楞了楞,想開口向王洵身邊的將領們求教,卻又有些拉不下臉來。畢竟那些將領當中,年齡最大的也不過三十出頭,比起他們來都是後生晚輩。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宇文至帶領著一隊弓箭手,約五十人左右,悄悄地墜在了第一波出發者身後。隨即,是宋武,率領大約千余名脫掉鎧甲的戰士,個個手中擎著一把橫刀,緩緩潛向光溜溜的城牆。再往後,則是子陵和魏風,也沒有穿任何鎧甲,雙臂將橫刀緊緊抱在懷里。

    此刻天色將明未明,正是人最困的時候。城上城下一片寂靜,誰也不知道里邊的守軍到底睡著了沒有,還是早已在城垛口之後,準備好了熱油和冷箭。諸侯們提著心,掉著膽,一眼不眨地看見第一波出發那三十幾名唐軍,悄無聲息地溜到了柘折城下,然後,只見帶隊的將領打了個手勢,每個人都從肩膀上解下一團繩索,拿在手中搖了搖,順勢往天空中一拋。只見亮亮的寒光一閃,繩子頂端某個鐵制部件,緊緊地扣住了上面的城垛口。

    剎那間,諸侯們的心髒就提到了嗓子眼而處。雖然因為夜風大,距離遠等諸多緣故,他們不可能听見鐵器和城磚踫撞的聲音,還是將兩只耳朵豎的筆直。其中與唐軍關系最近的曹氏兄弟,干脆連皮帽子也不要了,扯下來抱在手里,任由腦門上的汗水在寒風中化作滾滾白煙。

    即便有繩子相助,近三丈高的城牆,依舊很難攀爬。數千大軍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看著那三十幾道黑影貼著白光閃閃的城牆上上下下。沒人敢說話,沒人敢扭頭,就連心跳和鮮血淌過血管的聲音,瞬間里都變得無比之宏大。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忽然,有兩個已經接近城頭的身影迅速下墜,所有觀戰者的心髒都猛地一抽。隨即,又看到他們的身體被繩子掛在了半空中,來回晃動,晃動,一上一下扯得人眼楮生疼。

    終于,晃動停止了,拴在繩索上的人繼續貼近城牆,不屈不撓。眾人將目光畏懼地移動開,緩緩向上。忽然又驚喜的發現,有幾個身影已經攀住的城垛。沒人發現!沒有伏擊!沒有刀光!沒有滾油、沸水和釘拍!寒冷的冬夜,讓柘折城的守軍徹底放松了警惕,根本就沒有例行在城牆上巡邏!!!

    在眾人期盼和祈求的目光中,那幾道攀住城垛口的身影翻了進去,隨即,從另外的肩膀上取下黑黑的一團,順著垛口處迅速拋落。是繩梯,用棉花繩子做的繩梯。只有用那種價格高昂無比的棉線搓繩,做的繩梯,才會這麼輕輕,這麼軟,落下來甚至依舊沒能將沉睡的守軍吵醒。

    這當口,沒人會指責王洵奢侈,正如從攻擊一開始,就沒人顧得上再懷疑他膽大一樣。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城牆上,眼巴巴地盯著先登者的一舉一動。只見那幾個先登城者將繩梯一端與垛口上系牢之後,迅速直起腰,從口中取下橫刀,分為左右兩組,沿著城牆向開推移。

    更多的身影爬上的城牆,更多的繩梯被丟了下來。先登者們結成了兩個小方陣,用身體牢牢堵死了近五十步寬的一段城牆。同時,由宋武統領的那近千名沒穿鎧甲的士卒,也來到了城牆下,將橫刀咬在口中,順著繩梯向上攀去。

    十幾條繩梯上,人影陸續向上,就像一串串搬家的螞蟻。這種景象很滑稽,觀戰者卻發不出笑聲。反而在心中悄悄地期盼,期盼他們快些,快些,再快些,搶在被守軍發現之前,全部登上城頭。

    當然,這個願望實在太奢侈了一點兒。當大約有五六十人出現在城牆上之後,有一個繩梯突然斷裂,將上面數名戰士直接摔了下來。觀戰者們听不見來自城牆下的慘叫,卻能深深地感受到袍澤們的痛苦。這一刻,終于沒有人再記得自己原來的身份。所有目光都匯聚過去,期待著奇跡再度發生。

    幸運之神終于走遠。正在敵樓中酣睡的守軍被驚動了,幾只燈籠閃了閃,慢慢地從敵樓和城牆交接界處挑了出來。隨即,有人大聲驚呼,拎著燈籠往外跳。但是,他的驚呼聲迅速被卡在了喉嚨里邊。有支來自城下的羽箭,透過寒風,正中他的咽喉。

    “蹦!”宇文至在斜對敵樓的位置,踩住兩名袍澤的肩膀,射出了第二支羽箭。又是一箭穿喉,將第二名試圖沖出敵樓,敲響樓台上警鐘的守軍釘死在樓門口。他所帶的那些三人一組,兩個抬著另外一個,用人體組成一座座移動的井。盡力封堵敵樓的門口,每次發箭,都必然奪走敵樓上一條人命。

    敵樓中沖出來的人前僕後繼,由尸體組成一條通道,直直地指向樓台上用做報警大鐘。終于,有一名防御者在兩名同伴的拼死保護下,冒著箭雨抄到了鐘錘。此人剛剛把鐘錘奮力拉開,宇文至的箭便命中了他的脖頸。“鐺”的一聲巨響,鐘錘借著慣性,滑落,撞中了目標。撞鐘者的尸體也蹣跚著轉了半個圈,滿足地倒地。

    又有幾名守軍不要命般撲上來,試圖敲響大鐘。宇文至抖抖已經發酸的手腕,搭上最後一支箭,挽弓,松弦。隨著一道寒光從白夜中閃過,“鐺”地一聲,警鐘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總攻正式展開!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34
第六章雪夜(四下)

    巨鐘落地,擔任前鋒將領的宋武,立刻改變戰術。

    按照王洵事先的安排,他的任務是帶領著千余兵卒,沿齊大嘴、儲獨眼等刀客和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一批好手們從城頭墜下的繩梯,攀上俱戰提城牆,先控制住北側城牆和敵樓,然後設法自馬道入城,打開城門,接應後續的大軍入內。然而此刻既然守軍已經發出的警報,奪取城門便成了第一要務。至于敵樓和剩余的半段城牆,則完全可以交給齊大嘴等人去收拾。

    當機立斷,他揮舞著橫刀,迅速沿馬道往下沖。一邊沖,一邊發出命令,“齊前輩、儲前輩,這里交給你們兩個。其他弟兄,都跟我來。”

    “諾!”

    “將軍盡管放心。後面的事情交給我等!”

    齊大嘴和儲獨眼大聲回應,揮舞著橫刀,繼續擴大城頭控制範圍。兩個人帶領著其余十幾名刀客,沿著狹窄的城牆迅速橫推。從敵樓里沖出來的守軍原本就睡得稀里糊涂,手腳動作都不甚利落,在狹窄的城頭上,迎面踫到這麼一隊專門在刀尖上混飯吃的人,可真是倒了大霉。在剛一接觸的瞬間,便被砍得七零八落。

    這種酣暢淋灕的感覺,令刀客們精神大振。他們都是王洵重金禮聘而來,按照出發前的約定,每完成一階段任務,都可以領取相應的報酬。而鐵錘王的慷慨和仗義,已經被先前的若干場戰斗所證明。因此,大伙都恨不得沖得更快一些,殺得更狠一些,以便在干完了這一票之後,就能封刀退隱,從此再也不用頂風冒雪在絲綢古道上跑來跑去。

    很快,敵樓中沖出來的守軍便支撐不住了,被逼得不斷後退。城牆一寸一寸地落入刀客們之手,齊大嘴和儲獨眼二人的身影漸漸迫近敵樓。在城牆與敵樓的交界處,他們終于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有名身穿鐵甲,身高八尺開外的俱戰提將領,在數名親兵的護衛下,親自堵在了那里。手中的戰斧有半個臉盆大小,揮舞起來呼呼生風。

    沖在最前方的儲獨眼措手不及,被斧頭尋了個正著。手中橫刀瞬間碎成了數片,整個人倒仰著往後退。眼看他就要被斧刃開腸破肚,跟在其身後的齊大嘴大急,雙腳一縱,跳上城垛口。包了麻布的戰靴于城垛口上用力一點,整個人的身體都飛了起來,躍過儲獨眼,于半空中斜撲而下,刀尖直插持斧者的雙目。

    出于本能,持斧的俱戰提將領停止了對儲獨眼的追殺,豎起兵器,阻擋來自頭頂的襲擊。齊大嘴在半空中無法改變方向,只能繼續揮刀下劈。銳利的橫刀與巨斧在半空中相撞,迸射出一串淒厲的火花。他的人也借著這股力量的反彈,迅速擰了下腰肢,身體橫著打了個旋子,後背堪堪撞到城頭上的旗桿。

    只听“咚”地一聲,拓木做的旗桿斜斜地彎向城外,又重重地砸了回來。齊大嘴被砸了一個趔趄,順勢用沒持刀的左手勾住旗桿,接連打了幾個旋子,跳回自家弟兄隊伍中,張嘴噴出一口熱血,將上前接應自己的弟兄噴了個滿臉通紅。

    “齊大哥!”

    “老齊!”

    刀客們紛紛大叫,聲嘶力竭。齊大嘴丟掉已經不能用的橫刀,咆哮著回應,“嚎什麼喪,還不趕緊沖過去。敵樓控制在他們手里,宋將軍那邊就被人居高臨下!”

    這句話的意思稀里糊涂,在場的弟兄們卻全听明白了。立刻調轉過刀頭,爭先恐後往敵樓和城牆交界處撲。奈何俱戰提的城牆修得實在過于狹窄,根本容不下這麼多人同時殺上。而持斧頭的敵將偏偏又帶人佔據了城牆和敵樓連接處相對的寬闊一側,一時間,竟然指揮著麾下士卒,將敵樓守了個密不透風。

    此刻城下的弓箭手已經筋疲力盡,提供不了更有效的支援。刀客們憑著個人勇武殺上前去數回,又全被大個子守將用斧頭給硬砍了回來。徒勞地添了兩具尸體和六個重傷號,除此之外,一無所獲。

    遇強則弱。對于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刀客們而言,這條道理顛撲不破。幾次攻擊失利之後,大伙便漸漸泄了氣,吶喊聲不再像先前般宏亮,腳下的動作也越來越緩慢。

    眼看著大個子守將身後的隊伍越來越嚴整,而自己這邊攻擊的強度卻是越來越微弱。齊大嘴急得雙目幾欲開裂。作為半生潦倒的刀客,他從來沒感到生活像最近這般滋潤過。鐵錘王親自登門,重金禮聘他帶隊攀爬俱戰提城牆,替大軍開闢通道。宋郎將跟在他身後,口口聲聲稱他為前輩。宇文郎將待人接物時雖然總是兩眼朝天,卻心甘情願地替他打掩護。還有程老掌櫃的支持,其他未能入選的刀客眼中的羨慕與尊敬。所有這一切,都讓他覺得自己又年輕了十幾歲,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

    “如果真的能年青十歲,齊某說不定真的就此跟了王將軍。”私下里,齊大嘴不止一次跟儲獨眼這麼說。而後者對王洵的心胸和氣度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總是點著頭,低聲附和,“嗯,甭看小王將軍年紀不大,卻是個少見的有擔當的。跟了他,憑著咱哥倆當年的身手,不愁無法出人頭地!”

    書中有句話,叫做“士為知己者死”。齊大嘴不知道王洵如此信任自己,算不算禮賢下士。卻永遠不願意辜負這種信任。只見他雙手一分,將擋在面前的兩名刀客推歪,側著身體向前擠了數步,劈手奪下一把兵器,再度沖到了隊伍最前方。

    “齊大哥!”刀客們不忍他上前送死,大聲勸阻。卻被他厲聲給吼了回來,“拿了人家的錢,命就是人家的。道上的規矩,莫非大伙都忘了麼!”

    提及刀客們的行規,隊伍中已經略顯頹廢的士氣,立刻又被重新鼓舞了起來。絲綢古道上的刀客們向來過的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拿著人家的錢財,命就是雇主的。遇到馬賊,只要雇主們沒能平安脫身,刀客肯定是擋在馬賊面前的最後一道屏障。大伙此番攀爬城牆的賞金,王將軍已經提前支付了。大伙先前在幾場戰斗中出的力氣,王將軍都非常公道地給了賞賜。既然是拿命換錢財,就沒有遇到麻煩就縮頭的道理。否則,即便過後王將軍不以軍法處置大伙,大伙又有什麼臉繼續在道上混下去?

    想到這些,刀客們心中畏懼之意盡數消散。跟在齊大嘴和儲獨眼兩個身後,再度咆哮著沖向敵樓。持斧的俱戰提武將沒想到對方如此悍不畏死,心中大吃一驚。手中的兵器卻絲毫不慢,劈出一道寒光,斜掃齊大嘴肩膀。

    齊大嘴迅速蹲下身子,讓斧刃擦著自己的頭皮掠過。老大一截頭盔和頭盔里邊的頭發被掃飛出去,半空中帶著點點血珠。他好像根本不知道疼,繼續蹲著身子向前撲。半途中躲開橫向捅過來的一桿長矛,又用刀鋒擋住了斜砸過來的一柄鐵蒺藜。然後在對方變換招數的瞬間,抓著鐵蒺藜骨朵上面的倒刺,任由對方將自己帶向前數步。猛然間再一松手,腳下用力,竟然連人帶刀一起,如同馬球一般滾過了城牆和敵樓之間最後一段障礙物,整個撲到了持斧者的懷中。

    “啊——”持斧者厲聲慘叫,調轉斧刃向下狠砍。儲獨眼緊跟著齊大嘴的背影沖上來,用雙手死死頂住持斧者的胳膊。左右的俱戰提守軍刀槍並舉,齊齊向這二人身上招呼。其余刀客們則先後踩著城牆的邊緣,冒著腳下打滑摔成肉醬的危險,撲上去,用兵器或者身體遮擋齊、儲二人的要害。

    “啊——”“啊——”“啊——”持斧的俱戰提將領繼續大聲慘叫,卻擺脫不了齊大嘴的糾纏。在二人之間僅有的數寸距離內,齊大嘴將橫刀的銳利特點發揮到了極致。如同鋸子般左右拖動著,每一個來回,都深入持斧者肚子數寸。

    “啊——”持斧頭的俱戰提將領發出最後一聲慘叫,轟然倒地。齊大嘴拎著再次斷成半截的橫刀從敵將的尸體上爬下來,跌跌撞撞地左沖右突。他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道傷,鮮血淅瀝瀝了地往下淌。周圍的俱戰提兵卒卻沒人敢上補一刀,給他以致命的最後一擊。

    凌晨的風很冷,月光將城頭上人影照得模模糊糊。

    城牆上的戰斗還在繼續,每一處都慘烈異常。

    然而,已經沖到城門口的諸侯們,卻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敵樓上,那個手持斷刀,長發飄舞的老者身上。他們不熟悉唐軍內部人員組成,也無從知曉這員老將的名姓。卻望著敵樓中那具高大偉岸的身軀,雙眼中充滿了欽佩。

    在眾人欽佩的目光里,齊大嘴覺得自己的身體慢慢變輕。他晃晃蕩蕩走了幾步,重新抓住了附近的一根旗桿,奮力搖了幾下。

    一股熟悉的感覺,再度涌上了心頭。

    年青時,作為西域身手最好的刀客之一,他手中每每都要擎著一桿大旗,替整個商隊開道。行走在空曠而寂寥的大漠戈壁間,將來自中原的絲綢、茶葉、紙張和書籍,源源不斷地送往萬里之外。

    “威——武——”他听到有人在大聲呼喊。听到熟悉的駝鈴聲,听到來自曠野之間的回應。

    “威——武——”齊大嘴裂開大嘴,驕傲地附和。

    “威——武——”

    “威——武——”

    刀客們開道的聲音回蕩在俱戰提城頭,縈繞不絕。半空中,雲卷雲舒,宛若遠行的商旅。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35
第六章雪夜(五上)

    當第一聲警鐘敲響之時,整個俱戰提尚在睡夢之中。

    藥剎水沿岸諸侯沒有冬天開戰的習慣,俱戰提君臣和百姓們也不認為,僅有區區千把人的唐軍,會貪心不足地打到自己面前來。雖然在最近一段時間,城中那一伙狂熱的天方教徒們,日日都在摩拳擦掌,發誓要收復柘折城,洗刷俱車鼻施棄城而逃的恥辱。

    然而,緊跟著的又一記巨大的碎裂聲,卻將所有人從床榻上驚起。迷迷糊糊中,誰也不知道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是敵人來襲,作為預警的巨鐘,被敲響後應該有一種獨特的節奏,而不會像今天這樣,只發出兩聲一前一後的轟鳴便再無下文。但是,外邊也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依照俱戰提國律法,胡亂敲響警鐘的兵卒,會被綁在戰馬尾巴後拖行十里。即便全身上下都是鐵打的,屆時也會拖成一堆碎鐵絲,誰活得不耐煩了會犯這種賤?

    莫非是風刮的,把拴鐘的繩索吹斷了?可那座銅鐘少說也有三百多斤啊,得多大的風,才能把它給吹晃動?莫非又是那些天方教信徒在胡鬧?只有他們,才能無視于俱戰提的律法。但他們把全城人都吵醒又圖的什麼?還嫌人們在背後的罵聲不夠響亮麼?

    沒等百姓們從驚疑中緩過神,凌晨的寒風中,忽然又傳來幾聲淒厲的叫喊,“敵襲,敵襲,唐寇進城了,唐寇趁夜爬進城了!”

    “是唐寇,是唐寇,屠了柘折城的唐寇!”

    一聲一聲叫嚷,順著寂靜的街道傳開,點燃所有居民的心中的恐懼。唐人,前一段時間帶著數國聯軍搗毀了柘折城的那伙唐人!他們殺到俱戰提了!他們來找天方教狂信徒算賬來了!他們將柘折城洗劫一空還不滿足,又來俱戰提殺人放火了!

    作為距離柘折最近的城市之一,幾乎每個俱戰提人都听聞了鄰國百姓在城破後的下場。整個外城被瓜分,無論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變成了征服者的奴隸,稍有反抗便身首異處。雖然後來征服者們突然“大發慈悲”,準許柘折城百姓自己出錢贖回自己,可沒有錢的人怎麼辦?被征服者洗劫干淨了所有家產的人怎麼辦?難道就一輩子給仇人做牛做馬?眼睜睜地看著仇人欺凌自己的妻子,侮辱自己的兒女?

    “快,快拿去兵器,到城門口去,到城門口去協助防御!”黎明前的黑暗中,有幾個低級軍官披頭散發地從自家院子里跳了出來,沖著左鄰右舍大喊。

    “為真神而戰,死後靈魂可以進入天國!”幾個天方教狂信徒也跳出來,在軍官們背後張牙舞爪。

    “大伙一起上。堵住街道口,別讓唐寇得手!”有人立刻大聲響應,抽出門閂,握在手中,跳到冰冷空曠的街道上。

    火把一根根在臨近城門的宅院里點起。燈籠一架架在院門口挑出。高牆大院,茅檐草舍,無數男人赤著腳,拎著家里能用的兵器,跳到街道上,加入距離自己最近的隊伍。

    雖然這場災難是天方教徒招惹來的。城破的代價卻是要全體俱戰提人來承擔。妻兒老小此刻都被堵在了家中無處可逃,大伙無論如何都不能準許柘折城的災難在俱戰提重演!趕緊出去,跟他們拼了。反正是個死,跟他們死拼到底!

    “快,快拿起兵器,堵住街道口!”

    “快,唐寇就要殺進來了。是男人的就趕緊抄起家伙。否則,咱們跟柘折城人一個下場!”

    經過逃難而來的柘折城大相白沙爾等人一個多月的反復灌輸,此刻,俱戰提軍民,對唐軍的敵視已經到了一個極點。同時,對唐軍的痛恨,也到了一個極限點上。所以幾個別有用心者略加煽動,便糾集起來大批的青壯男子,每個人都抄起自家常用的兵器或者工具,蜂擁著趕往了警鐘最初敲響的地點。

    無論如何要抗爭到底,不戰,便要面臨妻離子散的下場。而即便戰敗了,結果也就是和柘折城人一樣!況且听從柘折城那邊逃過來的賢者白沙爾說,唐軍事實上僅有千把人,只是擅長耍弄陰謀詭計而已!

    蜂擁而來的人群,很快就堵住了狹窄的街道。負責把守城門的兵卒,在宋武所部唐軍和刀客們的聯手攻擊下,已經一敗涂地。逃命的路上被百姓們迎頭一堵,又迅速恢復了勇氣,紅著臉,掉頭沖向了戰場。

    俱戰提獨特的街道布局和沿街兩側石頭壘就的院牆,令戰斗場面愈發混亂。很快,攻守雙方就又陷入了焦灼狀態。數百名的唐軍士卒在宋武的帶領下,沿著長街沖過來,試圖替大軍開闢道路。卻被一伙掉頭殺回來的俱戰提守軍死命擋住。而在那伙守軍背後,則是數以百計的天方教狂信徒。拿著五花八門的兵器,用身體堵死了整個長街。

    臨時從附近各處趕過來的俱戰提百姓,則亂哄哄地在狂信徒們背後又堵上了數層。長街兩側的胡同中,還不斷有受到煽動的百姓結隊趕來,用身體封堵住各條可能的道路。

    作為統率精銳率先登城的將領,宋武臨陣經驗不足的缺點很快就暴露無遺。他帶領麾下兵卒反復沖殺,每一次進攻,都能放翻十幾名俱戰提守軍。但那十幾名守軍倒下之後,空擋迅速又被新的面孔所填補。每張面孔上都寫滿了恐懼,每張面孔寫滿了寧死不退的絕決。

    事實上,守軍也無路可退。前來支援的百姓們對唐軍構不成威脅,卻徹底堵死了守城將士逃避責任的可能。那都是他們的父老鄉親,就站在拂曉的寒風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退一步,就等于把這些人送到了唐軍刀下。這輩子,他們都甭想再抬起頭來!

    他們彼此簇擁著,掩護著,不肯再退讓半步。倒下一個,就迅速又補上一個。狹窄的街道上,很快擺滿了尸體。血順著創傷淌出,迅速凝結成冰。然後迅速又被涂上厚厚的一層殷紅。

    前鋒推進的速度越來越慢,腳下的路面也越來越滑。已經打開的城門處,不斷有新的唐軍結隊進入。在宋武等人身後,擠成了一團大疙瘩。對面長街口,也不斷有新的守軍和百姓趕來,組成一層又一層血肉屏障。

    唐軍如果想要按原定的攻擊方案,迅速拿下俱戰提城主府邸,擒賊擒王。就得翻越街道附近百姓的院牆,或者從某些狹小黑暗的無名巷子中穿插過去。而俱戰提城的格局,決不可能像大唐那樣,橫街縱巷,無論怎麼走都不會一頭扎進死胡同。

    在陌生的地域分散兵力,絕對是兵家大忌。況且巷戰也非唐軍所長。在宋武的暗示下,幾個機靈的小校帶著身邊的弟兄,向附近巷子分兵試探,很快,他們又愁眉不展地退了回來。太狹窄了,真不知道俱戰提人是怎麼想的,兩排院落之間的通道,寬度都不足三個男人並肩而行。萬一有人將巷子口堵住,然後往下丟幾捆干柴,大伙就要在這里跟敵軍玉石俱焚。

    迂回戰術無效,只能繼續向前開路。宋武用力跺了跺凍木了的腳,帶領身邊親衛又殺向了第一線。對面的守軍發現唐寇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招,也變得越來越有信心。先組成圓陣遏制住了宋武的攻勢,隨後,居然在一名身穿金甲的武將帶領下,開始試探著組織反擊。

    攻守雙方很快又頂在一起,刀槍並舉,手忙腳亂。新趕到的俱戰提兵卒是因為剛剛被驚醒的緣故,身體尚未活動開,戰斗動作十分生澀。唐軍則是由于趕了一夜的路,已經頻臨強弩之末。雖然他們在此之前,幾乎預料到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

    再這樣繼續僵持下去,後果也許不堪設想。宋武急得火冒三丈,咬緊牙關再度向對面猛攻。金甲將軍也在幾名親信的保護下,向宋武迎了過來。兩波人刀來槍往,攪做一鍋粥……

    就在此刻,唐軍的隊伍中忽然飛出一波箭雨,掠過交戰雙方的頭頂,徑直向後續的百姓中落下。士氣高昂,卻沒有任何甲冑護身的百姓們登時被射到一片,慘叫聲不絕于耳。守軍的動作瞬間一滯,隨即,便徹底陷入了瘋狂。

    “用羽箭開道,往人多處射。”宇文至帶領著數十名弓箭手,頂到了宋武背後,迅速接過第一線的指揮權。

    更多的羽箭飛了起來,掠過微明的晴空,落到了守軍背後人群當中。僅憑著一口熱血在支持的俱戰提百姓和天方教狂信徒們,被射得血肉橫飛,七零八落。

    而唐人的殺招還不止這些。宇文至微微掃了一下羽箭攻擊的效果,冷峻地下達了第二道命令,“換火矢。點燃臨街的房子,給大軍照亮道路!”

    一群搖曳的火鳥迅速升空,在清晨的朝霞中展開翅膀。所過之處,濺起一片片橘紅色的光芒。

    街道上的百姓徹底崩潰了,哭喊著沖向自家的院落。打水救火。天方教聖戰者忘記了自己的豪言壯語,丟下兵器,抱頭鼠竄。俱戰提守軍先被自家百姓沖散隊伍,然後被沿著長街推過來的宋武等人各個擊破。藥剎水諸侯則帶領著貼身侍衛跟著唐軍的步伐沖擊城內,跳進一座座院子,開始了新一輪瘋狂的洗劫。

    幾個男人持木棍抵抗,被武士們一刀剁翻,再一刀砍掉頭顱。幾個老人跪地求饒,被武士們一腳踢開。幾個女人驚慌逃避,武士們從背後追上去,將她們抱住,摔倒,順手扯開衣服…

    “繼續前推。凡擋路者,格殺勿論!”宇文至對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搶劫與殺戮視而不見,揮了揮猩紅色的將旗,下達了新的命令。

    家族的經驗告訴他,無論今天早晨死掉多少無辜者,他都不會受到懲罰。

    戰報總是由勝利者書寫。

    而勝利者不會自己審判自己。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35
第六章雪夜(五下)

    當第一聲警鐘敲響之時,柘折城大相白沙爾正在翻看一卷經文。

    那卷經書不知道已經被他看過了多少遍,里面紙張已經發烏,邊角處也有很多地方完全被磨碎。但白沙爾還是舍不得換一本,依舊將其像寶貝一樣藏在身邊,即便是在行軍打仗的時候,也不肯丟下。

    那是他的老師傳給他的寶貝。完全由上好的中國紙印制。二十多年前,這樣厚的一疊中國紙,足夠換兩匹一雌一雄的駱駝,或者四個年青的女人。雖然如今大食國內,也有了很多造紙作坊。導致紙張價格已經勉強可以被普通人接受。但大食商人造出來的紙張,卻遠不及中國紙這般白淨、柔韌。用來印刷經文,也不及中國紙吸墨、清楚。況且這本經文的很多邊邊角角,還留著當年老師的親筆注釋。每一行字都能令人茅塞頓開,每一行字,都凝結著老師的期待與智慧。

    經文無所不包。據老師說,無論天下任何問題,都可以在經文里找到答案。但是,白沙爾最近將經文重新翻閱了無數遍,卻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真神的虔誠信徒們,卻敗在了將來一定會下地獄的無信者手里?並且敗得那樣狼狽不堪?!!

    唐軍的真實兵力,白沙爾早已派人打探清楚了。的確只有兩千出頭,並且其中一大半兒是臨時加入隊伍的馬賊,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可越是這樣,他心里頭才越覺得不甘。敢情堂堂擁眾數萬的大宛國,居然被一個來自東方的懵懂時少年,帶著六百多護衛給滅了。這個故事傳回他的故鄉去,讓他該如何去面對曾經在自己身上寄予厚望的教法官?如何去面對始終在背後給予自己強力支持的王弟曼甦爾?

    即便這兩人不追究他在柘折城一戰的失職,繼續給他支持和信任,他又通過何種手段來挽回聲譽?召集臨近各地所有穆特瓦爾,跟唐軍決一死戰麼?白沙爾不相信自己能有機會重新奪回柘折城。雖然他已經派人四下去宣傳鼓動,並且糾集起了一些時刻願意為真神獻身的虔誠教徒。

    可一伙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烏合之眾,怎可能爬得過柘折城那高大的石頭牆?況且明年開春之後,眾人所要面對的,就不僅僅是區區兩千人的使團,而是封常清帶領的安西大軍。

    即便真神降下了恩典,讓白沙爾有機會從那個叫王洵的少年手里重新奪回柘折城。白沙爾也不認為,自己能將此城控制太久。安西軍西進之勢不可阻擋,而藥剎水兩岸的人心,也不再屬于天方教。後者是他不得不承認的事實,無關乎信仰是否虔誠。只要目睹了周圍城市這幾年變化的人其實心里頭都清楚,在天方教徒的控制下,藥剎水沿岸各地,幾乎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凋敝。曾經的繁華的街市日漸蕭條,曾經亮麗的樓台館舍,日漸衰敗。曾經茂盛的農田,日漸荒涼…….,就連女人和孩子們臉上的笑容都減少了許多,每雙眼楮里幾乎都帶著難以掩飾的疑慮和愁苦。

    可白沙爾卻記得老師說過,真神之所以讓他的智慧在世間傳播,目的是結束所有戰亂,瘟疫和災難,給世間帶來永久的和平與安詳。而講經人和穆特瓦爾們的使命,不是殺戮和破壞,是通過各種努力,最終建立地上的天國。

    可事實上呢?自己和同行們帶給藥剎水兩岸的是什麼?為何事實會和美好的願望相背而馳?!既然嚴格遵照真神的旨意行事,只會把城市帶入困境。又怎能怪那些城主、國主們,又偷偷地倒向了曾經控制過他們,同時卻也給他們送來了文明與繁華的大唐?

    這一切,白沙爾憑借自己的智慧,在經書中無法找到答案。他現在特別懷念在老師身邊的日子,幾乎所有謎團,都能被老師用幾句簡短的話,輕而易舉的解釋清楚。雖然老師因為受伍麥葉家族的牽連,鋃鐺入獄,並且最後被教法官大人宣布為異端處死。但白沙爾依舊認為,老師對經文的理解,比教法官大人更深入了不止一點半點。(注1)

    有些話沒必要說在明面上。白沙爾不像老師那麼固執。出身于小門小戶的他,更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也不是拘泥于意氣之爭。他也沒打算像老師那樣,必要時可以用生命來捍衛教義。他只是想,把自己學過的知識利用起來,切實去解決目前自己所遇到的困難。

    這個要求足夠低微,然而,現實卻再度讓他失望。經文里沒有一句話,告訴他眼下該如何去做。也找不到任何類似的,可供參考的例子。而老師當年辛苦寫下的注解里,更是從未涉及到,講經人應該如何參與進一場國家與國家的踫撞,並且在形勢不利情況下反敗為勝。老師的那些注釋,更多的是他個人在讀書時的感悟,更傾向于空談,而不是實踐。所以也難怪老師和他所支持的人會失敗,最後落得個身敗名裂的淒涼結局。

    反復揣摩卻一無所獲,白沙爾心中對經文和自己的老師不僅有了些失望。就在此刻,外邊忽然傳來了一記清脆的鐘聲,緊接著,是更大的一聲脆響。嚇得他手一哆嗦,不小心踫翻了身邊的油燈,把里邊的燈油,全都灑到了經書之上。

    “來人——”白沙爾心疼得直哆嗦。一邊趕緊喊人進來向自己解釋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一邊用寬大的袍袖去擦經書。經書的封面很快被他擦干淨了,然後是第一頁。在空白的扉頁上,是老師當年用筆寫的一行字,“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

    “這……”白沙爾的身子猛然僵直,望著自己看了不知道幾千遍的話,手和腳不斷地顫抖。

    “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老師這話,是說他自己麼?還是有別的所指?他是希望自己的學生超越老師,還是說講經人,也會刻意曲解真神的意圖?!

    當值的侍衛很快就沖了進來,大聲向他匯報城內的突發情況,並且急得額頭汗珠滾滾。白沙爾卻根本听不見對方在嚷嚷什麼,也無暇抬頭去看對方臉上的表情。用手指在嘴里沾了沾,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第二頁經書,扉頁的背面,還是一段空白。老師用硬筆在那里寫著,“真神通過講經人的嘴,將他的旨意傳播到世間。講經人是真神在世間的嘴巴,耳朵和眼楮。同時,講經人又是真神在世間的投影。在信徒眼里,講經人的作為,便是真神的作為……”

    這句話,簡直與前面那句自相矛盾。並且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有些離經叛道。白沙爾同樣讀到過無數次,出于對老師的尊重,他本能地忽略了這些言辭。而今天,眼前突然卻仿佛又一道亮光閃過,瞬間讓他看到了自己從前一直沒看到的地方。

    那是老師當年走過的路,跟現在的他隔著一道厚厚的牆。如果不是因為處于逆境,也許白沙爾這輩子都無法走進老師當年的領域。

    沒有繼續“搶救”經書,他把油污了的封面慢慢合攏,撫平。然後仿佛做了場大夢剛剛醒來一般,向自己的親衛詢問,“你,剛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我沒听清楚!原諒我,人老了,注意力難免不集中!”

    “這……”侍衛沒想到平素高高在上的白沙爾會突然變得如此客氣。先楞了一下,然後急切地重復,“鐘聲,鐘聲是從北城門那邊傳過來的。屬下已經派人去打探了。情況好像不妙,請大人早做準備!”

    “還能壞到哪去?!”白沙爾淡然一笑,仿佛放下了身外的一切。伸了伸腰,他慢慢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遍笑著說道︰“這麼冷天,難道唐人還能打過來麼?就算他們能打過來……”

    話音未落,寒風中又傳來了一陣嘈雜。有哭聲,有喊殺聲,好像還有人在低低的抱怨,或者詛咒。快速踏出門外,站在院子里看向鐘聲最初所在,白沙爾隱隱約約地看見,幾點火光從城頭直撲而下。

    唐人真的打過來了,並且已經進了城。憑借直覺,他對事態做出了判斷。此刻調兵遣將恐怕已經來不及。但至少,他還能帶著自己的親信趁亂突圍。然而,白沙爾卻沒有下任何命令。只是靜靜地看著,靜靜地听著,直到第一縷濃煙在城中騰起,第一縷火光照亮天空。

    “走吧,大相。這里肯定守不住了!”有名低級武將從外邊沖進來,伸手架住白沙爾,試圖架著他奪路而逃。卻被白沙爾掙扎著推到一邊,然後苦笑著反問,“還能逃到哪里去?把災難再帶給別的城市麼?”

    “可,可……”武將楞了一下,然後憑著本能回應,“可唐人肯定不會放過您。他們痛恨咱們,最近您一直圖謀對付他們……”

    “伊利木和呢?”白沙爾再度推開武將的拉扯,叫著一個自己嫡系將領的名字追問。

    “伊利木和將軍已經帶著穆特瓦爾們去阻擋唐軍了。他命令屬下過來帶著您出城。”武將跺了跺腳,急頭白臉地解釋。“他身邊那些穆特瓦爾,多數都沒上過戰場。撐不了太久,您趕緊跟我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不用了!已經來不及了!”白沙爾輕輕搖頭,信手從腰間解下一面金牌,交給了武將,“你去,帶著我的信物找伊利木和,告訴他,立刻放棄抵抗。向唐軍投降。別再給唐軍和其他諸侯殃及無辜的借口。快去,立刻!”

    “大人您……”武將再度楞住,徘徊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白沙爾沖著他笑了笑,轉過身,慢慢走回了屋子。

    油燈又重新明亮了起來。沙啞地誦讀聲,慢慢響起。

    “信這經,不要信給你講經的這個人!雖然他看起來無所不知!”

    “真神通過講經人的嘴,將他的旨意傳播到世間。講經人是真神在世間的嘴巴,耳朵和眼楮。同時,講經人又是真神在世間的投影。在信徒眼里,講經人的作為,便是真神的作為……”

    注1︰伍麥葉家族,白衣大食的王族。被阿巴斯家族驅逐。大食遂被稱為黑衣大食。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36
第六章雪夜(六上)

    無論是在柘折城,還是在俱戰提,天方教的傳教曼拉都具有超然的地位。他們平素不僅僅可以“指導”城主、國主們處理政務,對地方的軍事、司法乃至王位繼承,都有權橫加干涉。因此白沙爾一下令投降,整個城市的防務瞬間便宣告土崩瓦解。來自柘折城的殘兵敗將們率先放下兵器,退出層層把守的街道。俱戰提本地的傳教曼拉見大勢已去,也跟著帶領麾下向唐軍繳械投降。

    當地守軍雖然不忍眼睜睜地看著家園被毀,奈何孤掌難鳴。被宇文至帶領著大軍猛攻了幾回,便從城門附近退到內城,隨即又狼狽地退入了王宮之內。

    待到東方的天空開始變白,王宮亦岌岌可危。俱戰提國王達武特自知已經無法免于破國之禍,派出自家的總管麻木帖兒打著白旗,出外向唐軍討饒。請求寬限些時間,容自家體面地向天朝使節請罪。宇文至知道對方已經成了砧板上的魚Rou,便不再想多犧牲麾下弟兄的Xing命。上前狠狠踢了麻木貼兒一腳,大聲喝道︰“要投降就投降,還玩這些多花樣干什麼?老子沒那麼多耐心煩,只能給你半個時辰。等到太陽升到城牆高,如果達武特再不自己給老子滾出來,他就永遠不用再出來了!”

    “是,是,將軍大人。我家國主稍作安排,立刻就出來。立刻就出來!”麻木帖兒在地上打了個滾,陪著笑臉回應。“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別討價還價!”宇文至猜到對方肯定還想提條件,一口回絕。

    “不敢討價還價,不敢討價還價!”麻木帖兒將頭點得如小雞啄碎米,“只是,只是先前想與大唐作對的,是白沙爾和胡提爾兩個傳教曼拉。我家國主一直被他們困在王宮當中,什麼事情都做不得主。如果他們兩個因為投降得早沒受到懲罰,我家國主卻因為投降得稍慢了些而獲罪。未免有損于天朝公正之名。所以,所以……”

    “這個你盡管放心,欽差大人明察秋毫,自然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宇文至撇著嘴,將“壞人”兩個字咬得非常清楚。

    宋武在旁邊見狀,唯恐達武特被嚇得頑抗到底,徒增傷亡,趕緊又替他補充了一句,“你告訴達武特,即便他真的有罪,欽差也不會立刻殺了他。頂多送他去長安做幾天客人而已。”

    “是,是,是!卑職這就去,這就去!”聞听此言,王宮總管麻木帖兒心中總算有了個底兒,趕緊點點頭,連滾帶爬地往王宮里跑。唯恐跑得慢了,門外的煞神們再改變主意。

    “德行!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宇文至不屑地沖著麻木帖兒的背影撇了撇嘴,低聲冷笑。

    “他說得也許是實情!”聯想到大軍剛進城時,天方教徒們身上表現出來的狂熱,宋武低聲替別人解釋。“信了天方教的人,心里便再也沒有自己的國主。達武特先前曾經向咱們示好,隨後卻又收留白沙爾等人,暗地里給咱們下絆子,前後表現如此不一,恐怕其中另有……”

    “管他是不是實情。反正從今以後,看哪個再有膽子搗鬼!”宇文至笑了笑,不屑一顧地打斷。

    在他眼里,這些彈丸之地的國主、城主,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管他們冤枉不冤枉,一個個都送到長安去做人質最為干淨。等到他們在長安學會了做人,安西軍也將此地消化得差不多了。屆時國主大人回不回來,基本已經無關緊要。

    宋武知道好朋友天Xing涼薄,也不跟他爭論。笑了笑,低聲道,“趕緊約束一下軍紀,請將軍入城吧。待會兒達武特出來,總不能你我兩個出面接受他的投降!”

    “你我,已經很給他面子了!”宇文至聳聳肩,滿臉狂傲。

    話雖然如此,他卻不能真的搶了獨屬于王洵的這份殊榮。當即吩咐齊橫帶領一隊兵馬,清理城門通往王宮的街道,彈壓亂兵,約束軍紀,迎接主帥入城。

    齊橫也是白馬堡出來的老人,把幾位上司的脾氣秉Xing早就摸了個透。猜出宇文至是怕王洵看見城中百姓的慘狀,心中不快。所以才遲遲不願意讓人接其入內。故而一路上大力整飭,將諸侯們及其屬下全趕進了不起眼的小胡同。又將街道上的尸體梳理草草了一番,盡量讓擺在明處的皆是身穿鎧甲之人。待一切看上去都差不多了,才裝出了幅急急忙忙的模樣,趕到城外帥帳,報告戰斗勝利結束。

    王洵正在與幾個隨軍郎中安撫受傷的兵卒,想都沒想,便順口問道︰“王宮已經拿下了?怎地這麼快?白沙爾和達武特二人捉到沒有?俱車鼻施呢,他在不在城里面?!”

    “王宮已經被我軍重重包圍,隨時都可以拿下來。達武特請求寬限他一段時間,以便從容投降,宇文將軍不想傷亡更多弟兄,便答應了他。白沙爾束手就擒,已經被宇文將軍派人看起來了。還有俱戰提的傳教曼拉,也兼任他們的大相,亦被宇文將軍關了起來。城內還沒開始挨家挨戶搜查,不知道俱車鼻施在不在!但抓到了白沙爾,不難問出此人藏在哪里!”

    “嗯!”王洵信手幫一名傷兵整理好胸前的繃帶,繼續問道,“那就再給他半個時辰好了。待會兒你讓宇文將軍把他們都押送到這里來。順便通知他,既然戰事結束,就盡量約束軍紀。畢竟咱們是大唐王師,不能做得太過分!”

    “諾!”齊橫肅立拱手,表示接受將令。隨即,又笑了笑,低聲提醒道︰“達武特既然是主動出宮投降,將軍最好親自去受降。畢竟您才是一軍之主。至于軍紀,宇文將軍已經約束過了,咱們,咱們的人,基本上做得還不錯!”

    “哦!”王洵輕輕皺眉。“那我就去見他一見。彈丸小城之主,還挺多講究!”

    說著話,他叫過沙千里,將收治安撫傷患的事情交給對方,然後快步走向坐騎。沙千里為人仔細,從齊橫的話中,已經听出城內此刻的景象恐怕不太好看。又知道王洵素來心軟,便悄悄地沖黃萬山使了個眼色,示意後者跟上去,相機行事。

    黃萬山輕輕點頭,跟在王洵身後,策馬緩緩入城。一路上,盡量揀些戰斗細節安排方面跟王洵討論,以期待分散對方的注意力。饒是如此,還沒走到一半兒,他自己也忍不住悄悄皺眉。

    此刻天光已經大亮,被煙燻火燎過的街道兩側,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尸體。有些傷者尚未完全斷氣,兀自在尸堆中間掙扎呻吟。有些尸體卻已經凍得僵硬,被晨風在表面凝上了一層白霜。

    層層疊疊的黑與白之間,則是大片大片的猩紅,那是血,融化進雪地里,然後凝結成冰。在晨曦中發出刺眼的光芒。

    昨天的殺戮的確太過了些。看到此景,饒是做慣了馬賊,刀下橫尸無數的黃萬山都覺得于心不忍。悄悄地回頭偷看王洵的臉色。卻看見自家主帥緊繃面孔,雙目僵直,嘴角如木刻石雕一般堅硬。

    死的不止是守城的士兵和那些狂熱的天方教徒。還有大批大批的普通百姓。與鎧甲齊全的士兵們和頭包黑布的狂信徒們相比,百姓們的生命更加脆弱。沒受過絲毫戰陣訓練的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羽箭。有些人被當胸****個正著,有些人則是背後中箭,到死,還保持著逃命的姿勢。

    齊橫曾經命手下人收拾過一番,但是卻無法將那麼多尸體都藏住。橫死的百姓太多了,根本無法用地方陣亡士卒的尸首遮蓋住。在天色未完全亮之前,還能敷衍個馬馬虎虎。當白晝完全取代黑夜,真相便完全暴露了出來。

    “這些人,昨夜,昨夜被天方教眾煽動著堵,堵路。”負責帶路的齊橫唯恐王洵發怒,回過頭,主動向上司解釋。“當時情況太亂,天色又黑,弟兄們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凡是手里拎著家伙,不肯讓開者,就全,全驅散了!”

    這個解釋也算合理,畢竟戰斗結束得越早,局勢對唐軍越有利。一旦長時間被堵在街道上,甚至被迫打起了巷戰,傷亡就不止是區區數百了。

    王洵心中對此也很明白。事實上,當城中火光一起,他就猜到這場戰事難免要殃及無辜。然而他卻沒想到,無端橫死的普通人會這麼多。雖然他可以找到足夠的理由為弟兄們的行為辯解,也不畏懼任何人因此彈劾自己。此刻心里邊卻如同被壓了塊大石頭般,沉甸甸地非常難受。

    街道兩旁,基本上找不到一間完整的房屋。所有著火的地方已經被人用冷水澆滅,斷壁殘垣中,露出一根根堅硬粗大石頭柱子。每一根上面,都裂滿了巨大的瘢痕,如同一張張裂開的大嘴。

    這座在西域屹立了近千年的城市,沒毀在匈奴人之手,沒毀在突厥人之手,沒毀在被視為猛獸妖魔的大食人之手,卻硬生生毀在了自己手里。望著那一根根無聲的石頭柱子,王洵覺得眼前一陣陣發昏。我這是在干什麼?我這樣,跟高仙芝當年有什麼區別?我來到此地的目的又是什麼?

    沒人可以給他答案。這一刻,他是孤獨的旅人,只能在黑夜中獨自尋找方向。作為大唐的將軍,作為天朝上國子民,王洵曾經十分鄙視那些大食人,因為後者只懂得破壞,不懂得建設。而在此時此地,究竟是哪個,破壞得更多,造下的殺孽更重?

    他不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也從沒想過用那些儒家的仁義道德來約束自己。但是此刻,作為一個正常的年輕人,他卻在內心深處愧疚得無以復加。三個月之內,破兩城,毀兩國。屠戮無辜數萬!如果早知道此番西行是這樣的結果的話,他寧願繼續在安西軍中,獨自面對邊令誠的百般刁難。

    至少,那樣他不會半夜被噩夢驚醒。那樣他俯仰無愧。

    “宇文,宇文將軍已經,已經盡力了。這火,這火都是咱們撲滅的。弟兄,弟兄們也沒做的太出格!”見王洵臉色越來越Yin沉,齊橫心里頭不覺一陣陣發虛。

    凌晨的那場惡戰當中,形勢非常混亂。諸侯們的親衛以殺人搶劫為樂,唐軍雖然平素紀律嚴明,但一些半途投效過來的的馬賊,還有某些剛剛被解救出來的安西軍舊部,都對當地人心懷仇恨,巴不得對方的下場更淒慘。

    特別是後者,三年來受盡的當地人欺凌,心中的仇恨早已扎下了根。一旦找到發泄機會,便如同山洪決堤。而宇文至將軍因為瞧不起當地人,也沒刻意去強調軍紀,這導致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殺戮和搶劫變成了公然行為。不光是諸侯的兵馬以此為樂,一些唐軍將士也悄悄地參與其中。

    但這些話沒必要跟王洵說。至少沒必要現在說。無論如何,這場戰斗是唐軍贏了,並且起到了殺一儆百的作用。看到了俱戰提的下場後,藥剎水沿岸諸侯,估計誰也沒有膽子再悄悄地玩什麼鬼花樣。

    想到此節,齊橫覺得氣略壯了一點兒。挺了挺腰,繼續笑著向王洵說道,“內城和王宮都沒遭到什麼破壞。白沙爾見機得快,主動投降了。此地的傳教曼拉是白沙爾的弟子,也跟著命令其屬下丟掉了兵器…….”

    他正準備引出結論,是守軍和當地百姓負隅頑抗,才導致了慘劇的發生。忽然間,街道旁的深巷內,傳出來一聲慘叫。緊跟著,數名部族武士打扮的家伙,倒拖著一個少女從某間院子里走出,又髒又肥的臉上,個個堆滿了Ying笑。

    “***@#@#¥!”“***@#@#¥!”少女的尖叫淒厲而無助。盡管听不懂對方的語言,大伙也知道等待著她的將是什麼樣的命運。不待王洵發令,齊橫已經跳下馬沖了過去,先三拳兩腳將部族武士打散,然後用突厥語大聲喝道︰“作死!沒听見宇文將軍的封刀令麼?還不給我快滾!”

    “你…….”幾名武士都是某個諸侯的親信,根本沒把齊橫放在眼里。從驚詫中醒轉過來之後,立刻拔出腰刀,吶喊著向齊橫沖來,準備將這個敢于黑吃黑的家伙大卸八塊。

    沒想到對方居然敢抗命。齊橫急忙拔刀抵抗,才跟沖在最前方的部族武士過了兩招。就听見耳傳來幾聲“叮叮當當”的脆響,隨即,身邊陡然一空,武士們統統消失不見。

    “別殺他們!”黃萬山的聲音緊跟著響起,然後是武士們的慘叫著的討饒聲。齊橫驚詫地抬起頭,看見王洵輪著一把模樣古怪的鐵錘,凶神惡煞般堵在了巷子中央。幾名膽敢跟自己動手的部族武士,兵器全被砸斷,抱著脫臼的胳膊,蹲在地上瑟瑟發抖。

    “別殺他們!”黃萬山又大聲喊了一句,然後放低了聲音向王洵求肯,“大人犯不著髒了自己的手。把他們交給他們的主人處置,免得大伙傷到顏面!”

    “他們…”王洵也清楚不能為了一個陌生的敵國女子,跟盟友鬧翻。因此心中的火氣更是無從發泄。惡狠狠地看了幾名武士半晌,才一錘子砸到了路邊的院牆上。

    “轟!”已經有了些年歲的院牆承受不了這麼大的力氣,應聲而倒。幾名武士見到此景,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個匍匐過來,將身上所掛的大包小包,不斷往王洵腳邊送。一邊送,一邊大聲哀求,“鐵錘王,鐵錘王大人。屬下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屬下不知道這名女子是您看上的人。屬下願意,願意雙手將其……”

    “滾!”唯恐幾個豬頭豬腦的家伙再說出什麼混賬話來,令王洵一怒之下將他們砸成Rou餅,黃萬山大聲斷喝。眾武士如蒙大赦,立即連滾帶爬地逃走,連頭都不敢再回一下。

    齊橫自覺尷尬,笑著向王洵解釋,“封刀令在半個時辰之前就下了。但是諸侯們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不太好管教。宇文將軍念在他們是盟友的份上,也不便輕易動用……”

    話剛說到一半,眼角的余光卻看見,那名被自己從武士們手中救下來的女子從地上撿了半截斷刀,直奔王洵的腰眼而去。齊橫嚇得一激靈,顧不得再講什麼禮數,搶上半步,擋在王洵身側。緊跟著抬腿一腳,將上前拼命的女子踢出了數尺遠。

    “拿下他!”王十三大叫,帶領一干侍衛沖將上去,將女子死死按住,然後伸手卻奪對方的凶器。那女子的手被半截刀刃割得鮮血淋灕,卻死活不肯松開。一邊掙扎,一邊在嘴里厲聲痛罵。

    “惡魔,禽獸,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將來都得下地獄,遭受閻羅王審判。”這回,她用的是唐言,不甚地道,卻字字清晰入耳。王洵被罵得眉頭一跳,本能想將其一錘子打死。卻突然渾身上下的力氣都被抽走,苦笑了幾聲,丟掉成名兵器鐵錘,蹣跚著走向了自家坐騎。

    王十三和一眾侍衛見狀,也丟下叫罵不止的女子,快步跟在了主帥身後。冰冷Yin森的巷子中,瞬間只落下了齊橫一個,盯著地上的女子,愣愣發傻。

    那一腳踢得很重,對方的肋骨至少被踢斷了數根,黑色的血塊,不斷從嘴角處淌出。她卻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鐵錘王離開,手腳並用,拼命地向前爬,向前爬。仿佛只要能爬到王洵身邊,就能手刃此人,報破國亡家之仇。

    “將軍是個好人!”齊橫蹲下去,看著女子的眼楮,低聲說道。

    “將軍是個好人!”喃喃地丟下橫刀,他快步走出巷子。把所有血腥都丟在了背後Yin暗。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37
第六章雪夜(六下)

    臨近王宮,路邊的尸體漸漸減少。守軍在這一帶的抵抗不是很激烈,戰勝者為此也沒有報復得過于狠辣。但是零星的殺戮和搶劫仍在街道兩側的巷子里繼續,大部分都是頭戴皮帽子的諸侯親信所為。他們視此為天經地義,並且能從中得到極大的快樂。

    不待王洵下令,十三便率領一群侍衛沖將過去,拳打腳踢,將惡棍們驅散。將受害者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那些諸侯的親信起初還奮起反抗,待看清楚鐵錘王就站在不遠處,立刻丟下搜刮來的大包小裹,抱頭鼠竄而去。

    強者有權利支配所有“戰利品”,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帶領唐軍發動了這次雪夜奇襲的鐵錘王大人,無疑是此間最有力量的強者。所以有充足理由“接納”他們的孝敬。

    王洵強忍著抽出橫刀,將這些為非作歹的家伙統統剁成肉醬的沖動。打狗還得看主人。大唐與大食對藥剎水沿岸的控制權爭奪,不是一兩次戰斗便可以分出輸贏的事情。日後安西軍在這里立足,還少不得地方諸侯的支持,所以為了大局,不到迫不得已,他不能跟盟友翻臉。

    可他又無法做到閉上眼楮,堵住耳朵,對暴行視而不見。只好走得盡量快一些,以免在路上拖延得太久了,以至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好在連續幾波燒殺搶劫者之間,都沒有唐軍的影子。這讓他心里多少又舒服了些,畢竟殺孽不是弟兄們親手所做,大伙多少還對得起仁義之師的名頭。

    然而,這種幸運並沒持續太久。就在王宮之前的一個路口,街巷里突然傳出了一聲淒厲的呼救聲。兩名衣著華貴的少年,看身材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尖聲叫喊著,從某座大宅院里跑了出了,慌不擇路,沖著王宮埋頭狂奔。

    一名身高八尺開外的壯漢,提刀追在他們身後。一邊追,一邊破口大罵。“小兔崽子,小雜種。你給我站住。趕緊把你家地窖的鑰匙交出來,交出來爺爺就放你一條生路!否則……”

    清晰的唐言,讓王洵心中最後一點僥幸的火花也熄滅了。他帶住坐騎,怒不可遏。萬俟玉薤搶先一步策馬沖上去,試圖提醒壯漢注意自己的言行。卻恰恰擋住了兩名逃命少年的去路。兩名少年見前方也出現了一伙與背後惡棍同樣打扮的人,楞了楞,腳步當時為之一滯。就在這一瞬間,唐軍伙長打扮的壯漢已經沖到,手起刀落……

    “噗……”紅光飛射,點燃了在場所有人的眼楮。殺起了性子的壯漢還不收斂,從尸體上拔出刀,大步朝另外一個已經嚇癱在地上的少年走去,“我叫你逃,我叫你逃,小兔崽子……”

    耳畔突然傳來一陣金風,壯漢本能地揮到格擋。手腕處傳來的巨力令他大步後退,踉踉蹌蹌。緊跟著,耳畔又是一陣金鐵交鳴聲響,他的橫刀飛到了空中,裂為兩段。另外三尺明晃晃的刀刃貼著他的頭皮被一把刀鞘架住,將冰冷的感覺直送入他的脊髓。

    “啊——”壯漢慘叫著閉上眼楮,坐倒于地。“大人——”一個聲音在他頭頂大叫,同時有一只大腳踹過來,將他踢出半丈開外,“找死,敢在將軍大人面前逞凶,你不知道死字怎麼寫麼?”

    “將軍……”壯漢在地上打了寒戰,顫顫巍巍地睜開雙眼。剛好看見王洵那寫滿憤怒的面孔。“屬下沒看見,屬下沒看見。”情知不妙,他立刻起身跪倒,迅速替自己的行為尋找借口,“小的奉命挨家挨戶搜查可疑人物,不料這兩個小賊鬼鬼祟祟地躲在院牆後向外張望,讓他們停下他們卻不肯听,所以……”

    這番謊話編的實在過于蹩腳,連有心回護他的齊橫都听不下去了。上前又補了一腳,將此人踹得更遠,“姓張的,滾去明法參軍那里領一百軍棍,老子記得你的面孔,敢少領一棍子,老子親手砍了你。”

    “唉,唉!”張姓壯漢連聲答應著,轉身便走。王洵卻推開攔路的萬俟玉薤等人追了上去,一言不發,手中橫刀冰冷如霜。

    “大人——”壯漢听到了來自背後的腳步聲,猛然回頭。然後徹底被嚇呆了,既不敢逃走,亦不敢反抗,眼睜睜地看著王洵距離自己越來越近。

    萬俟玉薤與王十三兩個再度沖了過來,一左一右將王洵攔住。“大人,他是咱們自己的弟兄!”

    一句自家弟兄,令王洵腳步登時變慢。但是,很快,他又開始移動。萬俟玉薤與王十三兩個見勢不妙,趕緊丟下兵器,死死抱住王洵的腰,“大人,他們這三年,在當地人手里受了很多苦!”

    “大人,殺了他,宇文將軍面子上不好看!”

    後一句話,終于令王洵放棄了殺意。兩眼瞪著愣在自己對面的壯漢,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還不快滾!”齊橫也沖上來,再次提醒肇事者趕緊離開。

    “唉,唉!”肇事者知道自己剛剛從鬼門關口打了個滾,擦著額頭上冷汗回應。轉過身去,卻忍不住低聲嘟囔,“不就是一個化外蠻夷麼?也值當生這麼大的氣。想當年……”

    “你給我站住!”壓抑于王洵肚子里的火山再度爆發,他大聲喝怒。“你說什麼,有膽子再給老子說一遍?!”

    壯漢停住腳步,不敢還嘴。低頭看向地面,手指在腰間曲曲伸伸。

    沖撞了將軍大人的車駕,他自知有罪,所以即便挨軍棍也不敢喊冤。但殺幾個化外蠻夷算什麼大不了得事情?!當年落在蠻夷們手里的安西軍弟兄,哪個不是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如今風水輪流轉,弟兄們打進城里來了,自然要連本帶利的討還血債!

    “他們算化外蠻夷,你算什麼?”王洵強壓住殺人的沖動,指著對方的鼻子喝罵。“光天化日之下,追殺手無寸鐵的孩子,你比蠻夷又強到了哪里?就算他父母有錯,他又幾曾得罪過你。我王洵麾下,什麼時候出現了這種英雄了得人物?你自己有家人沒有,有孩子沒有?”

    “屬下,屬下……”壯漢被罵得不敢抬頭,只是不斷拱手。嘴角卻依舊歪在一邊,顯然心里沒有完全服氣。

    幾個臨近的院落里,陸續閃出了數名唐軍士卒。個個肩頭背著大包小裹,興高采烈。听到罵聲,他們迅速向這邊張望了一眼。然後轉身躲進了陰影里,悄悄地跑遠。

    王洵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猛然間,心中覺得好生無力。“滾,滾出軍營去,別讓我再見到你!”恨恨地又補充了一句,他轉身離開。壓根兒沒注意到壯漢臉上那驚詫的表情。

    “大人!”直到他走出老遠,壯漢才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倒于地。“大人,屬下知道錯了,求求你不要趕我走,求求你不要趕走我!”

    王洵心中已經對此人失望到了極點。根本懶得回頭再搭理他。壯漢苦苦哀求,卻始終得不到回應。咬咬牙,翻身爬起來,追了幾步,從路邊撿起被打折的橫刀,“大人,屬下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屬下不該丟你的臉。您看好了,屬下自己謝罪了!”

    說這話,揮刀便抹向自己的脖頸。王十三原本拖在隊伍後邊,防備壯漢惱羞成怒,以下犯上。見到此景,趕緊沖上去,揮刀去格擋壯漢手中斷刃。“當啷”一聲,斷刃再度被擊飛。但還是稍慢了些許,壯漢的脖頸處被割了個大口子,血汩汩地淌了出來。

    “你……”王洵沒想到壯漢居然會自殺謝罪。禁不住又驚又怒。盯著對方絕望的眼楮看了半晌,才嘆息著道,“你又何必如此。我軍中沒你的地方,你正好可以回中原去跟家人團聚。守著老婆孩子過自己的日子!”

    “屬下本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回到中原了。”壯漢的脖子不管自家脖頸處的傷口,跪在地上,哭泣著哀告,“是大人將屬下從牲口圈里救了出來。是大人讓屬下重新站了起來。大人如果不願意要屬下,屬下也就沒臉再回家。還不如就死在這里!”

    “這是設麼狗屁道理!”王洵怒急而笑,咧著嘴反問。

    壯漢不再回應,只是一味地叩頭求肯。王洵不忍見對方繼續流血,只好嘆了口氣,低聲道︰“你出城去找郎中包扎傷口吧。養好傷,再決定是不是還呆在軍中。我不喜歡人亂殺無辜。你自己也想想,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是,屬下明白!”壯漢欣喜地磕了一個頭,爬起來,握著脖子,飛奔而去。王洵沖著他的背影連連搖頭,“你要是明白才怪!算了,走吧,是我自己想不開!”

    後半句話是對萬俟玉薤等人說得。听得眾人都暗自松了口氣。王十三小跑著給王洵牽來坐騎,服侍著他重新上馬。黃萬山則緊跟在王洵身邊,低聲勸解道︰“其實也不能完全怪弟兄們,畢竟這三年來,他們被當地人欺負得太狠了些!況且自古以來,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王洵沒有接他的話,只是苦笑著搖頭。半晌,才突然開口反問了一句,“黃兄,那你說,咱們到底干什麼來了?!”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37
第一章笳鼓(一上)

    藥剎水兩岸,春天向來到得很晚。

    都已經三月下旬,靠近河岸的田野才稍稍能見到些許朦朦朧朧的綠意,麋鹿被凍得不敢撒歡,野兔和黃羊亦沒有多余的脂肪抵擋乍暖還寒的春風。只有大群大群的綠頭野鴨,不怕這刺骨的冷,歡快地掠過剛剛融化的河面,臨波弄影。

    當啷,當啷,一陣悅耳的駝鈴傳來,驚得鴨子們展開翅膀,撲撲啦啦地飛上藍天。逃得好遠,卻又不甘心的回過頭來,在低空盤旋觀望。看看是誰這麼早就來打擾自己的洗浴。卻驚詫地發現,來者穿的衣裳與去年所見大相徑庭。更干淨,更華美,駝隊也更龐大,更綿長。

    今年的絲綢古道,可不像往年那般寂靜。往年剛剛開春的時候,路上幾乎看不見任何旅人。而今年,隨著唐軍在柘折城、俱戰提等地重新站穩腳跟,商人們也迅速蜂擁而至。甦州產的綢緞,信陵產的茶葉,宣州產的白紙,瀘州產的墨塊。還有陶的,布的,瓷的,木的,漆的,各式各樣,來自大唐的日用品和奢侈品,隨著商人的腳步,源源不斷地運到了藥剎水沿岸各個城市。而當地人積壓在手中多年,以往根本賣不上價錢的皮子,氈子,藥材,鹿角,則價格一路扶搖直上。樂得各地座商個個都合不攏嘴巴,張不開眼楮,雙手顫抖著,不斷掐自己大腿,試探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夢,肯定不是。至少大腿上絲綢衣料,證明了這一點。絲綢古道又開了,中原的商販又來了。本地的大戶人家,也可以重新組織商隊,再度叩響東方鄰居的大門。帶著發財的希望和夢想過去,再帶著大把大把的中原貨物回來。

    賺得最多的,當然還要數那些早早就倒向的大唐的城主和國主們。商路的重新暢通,讓他們將與已經闊別多年大唐奢侈品再度踫面。而隨著市場的繁榮,越來越多的稅收,又讓他們有了充足的資金去揮霍。個別野心勃勃者,甚至壯著膽子向大宛都督府方面提出,購買一批橫刀和硬弩來武裝自己。誰也沒想到,這個要求竟然也得到了善意的回應。剛剛被朝廷提拔為大宛都督的鐵錘王,是諸侯們的老熟人。理解諸侯們的苦處,也願意為盟友大開方便之門。

    一切都欣欣向榮。在大食與大唐對峙期間,作為前線的藥剎水一帶,百姓們的生活已經被壓制到了最簡單的地步。當戰爭的Yin影一去,人們的搶購Yu望立刻迸發開來。這種突然迸發出來的購買Yu望,迅速轉換成了一種動力。推著城市一天天變得熱鬧,一天天變得愈發繁華。

    雖然,大食人並未退得太遠。而傳說中即將殺過蔥嶺來的安西軍,也一直沒有挪動腳步。可管他呢,反正此刻大食人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而藥剎水兩岸各地在鐵錘王的大力梳理下,也不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各位城主,國主手中的兵馬集結起來,足足能湊齊六、七萬眾。而鐵錘王本人,又統率著五千大唐精銳,坐鎮于柘折城之內。哪里若是受到大食人的攻擊,他兩三天之內就能趕過去救援。那可是十足十的五千唐軍,在周圍根本找不到對手。

    提起鐵錘王和他麾下的大軍,當地人便是滿臉欽佩。藥剎水兩岸是個重英雄,識英雄的地方。人們的內心深處,願意出現這麼一位強大且心懷慈悲的人,替大伙營造一個安寧的生活環境。至于這位英雄到底出身于哪個民族,對于飽嘗了戰亂之苦的百姓們來說,反而不覺得怎麼重要。反正這里從數百年前開始,便是各路豪杰的賽馬場。匈奴、柔然、突厥、鐵勒,大食,你來,我去,他往,一場又一場戰爭打下來,弄得各地百姓血緣紛亂不堪。從嚴格意義上說,誰也弄不清自己屬于哪個民族。該為哪個豪杰效忠到底。

    能被一個豪杰,長時間地統治最好。至少大伙不用在睡夢中還想著逃難。不再擔心明天早晨一起來,房子和土地已經成了別人的戰利品,妻子兒女也都成了別人的附庸。這一點上,鐵錘王做得也最體貼。破了柘折城不久,他就準許當地百姓自己贖回自己。而攻破了俱戰提之後,他干脆主動將大軍撤出城外,沒有將任何人掠為奴隸。

    當然,在城破之時,無辜被殺的人,是不能將仇恨記在鐵錘王他老人家頭上的。雖然那天夜里,據說有上萬人慘死于屠刀之下。可在戰爭當中,殺戮很難避免的事情。不能怨鐵錘王的手下心狠。

    在藥剎水沿岸各地,誰要是敢不識好歹亂嚼舌頭,提起俱戰提被攻破的慘禍。肯定有人一巴掌打過去,同時大聲喝問,“哪場戰斗不死人?你且給我說說,誰能比鐵錘王他老人家做的更好?!”

    這話雖然有強詞奪理之嫌,但被喝問者,還真回答不出來。破城,劫掠屠戮,敢抵抗者就地處死,投降者發賣為奴,這幾乎是數百年來每一場戰爭之後的必經過程。縱使號稱準備建立地上天國的大食人來了,也沒能例外。鐵錐王他老人家,已經盡力在改變這種傳統,雖然因為種種擎肘,他改變得不太徹底。

    經歷過戰亂之苦的人,更懂得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寧。也更懂得對給他們帶來安寧者感恩。哪怕這個人不會說當地的語言,也很少在在大庭廣眾中出現。但是,只要他還住在柘折城,就能起到震懾作用。就是一座定風神山。有他在,非但天方國兵馬不敢輕易來犯。本地的各路蟊賊和諸侯們,也都安分許多。

    早在二月的時候,積雪剛剛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康居城主和沙洲城主,便因為一塊草場的邊界起了爭端。若是擱在往年,雙方肯定要先打上一場,死幾百人,然後才會在大食曼拉的撮合下,坐下來談判。而今年,鐵錘王只是隨隨便便派了個人去,沖著交戰雙方的營地吼了幾嗓子。康居和沙洲兩城便都偃旗息鼓。據說雙方過後還都被鐵錘王大人叫到眼前去,狠狠臭罵了一頓,並且罰了一筆巨款。而兩位城主,從此也和和氣氣,再也沒有刀兵相見的念頭。

    縱使他們心里不服,可誰也沒膽子惹鐵錘王不快。俱戰提城主達武特的先例就在那擺著,那麼高的一座大城,還是在大雪封路的日子。鐵錘王揮揮手,就把它給破了。達武特被送到長安去,親自向大唐天子請求寬恕。而唆使達武特暗中與大唐作對的人,原柘折城大相白沙爾和俱戰提大相胡提兒師徒,則被當眾斬首。頭顱至今還掛在俱戰提的垛口上,被風吹日曬。

    在那些斗膽捋鐵錘王虎須的人中,唯一下場還算過得去的,就是原大宛國主俱車鼻施。在白沙爾被處死之後第三天,此人背著一把鐵斧子,一步一叩首,從藏身的部落,爬到了俱戰提,向鐵錘王謝罪。念在他誠心悔過的份上,鐵錘王原諒了他,並且讓他繼續做柘折城的城主。但是,其住所卻從王宮,搬到了附近的一個小院子里。身邊的侍衛,也只留下了不到二十人。

    原來的王宮,自然改做了大宛都督府,由鐵錘王和他的親信居住。每隔三五日,都有各種政令,從那里邊發出來,被信使送往鄰近各城各地。那些參考了大唐律法,又結合當地風俗修改過的政令,比幾年來各城各地一直執行的天方教教法,更寬容,也更公平。非但各地城主們願意接受,百姓們因此也受益匪淺。至少,人們不會因為家里藏了一尊佛像,就被燒死。鄰居和親朋們也不會因為信仰不同,無端分出了高低貴賤。

    特別在大宛都督府直接管理的柘折、俱戰提兩城,政令一新帶來的變化更為明顯。南來北往的人眾,無論你是信佛陀,火神,天主,還是其他神明,只要不違反當地法律,便可以隨便禱告。誰也不會因此而遭受無妄之災,誰也不會因為信了某種教義,就有權把別人踩在腳下。不僅如此,在柘折城和俱戰提官員,還受了鐵錘王的告誡,嚴禁徇私枉法。如果百姓們受了他們的欺負,可以親自到大宛都督府上告。只要敲響都督府門前的大鼓,自然有官員出面替大伙支持公道。雖然那兩面大鼓自從豎立起來之後,很少被敲響。但有它們在,對地方官吏就是一種警戒。約束著官吏們不敢做得太過分。

    “這些唐人,唉!……”即便當初反抗唐軍最激烈的天方教信徒,在經歷了最初的痛苦並開始接受現實之後,也不得不承認,唐人在治理地方上面,比大食人合格許多。雖然他們從此失去了凌駕于其他人之上的諸多特權,可更寬松的律法,和更輕,更少的稅收,卻令他們也從中受益匪淺。並且不必事事都循規蹈矩,唯恐不小心做錯了什麼,就大難臨頭。

    除了那些絕對的狂信徒,他們更願意為信仰而死。但是,他們的反抗卻沒多大威力。遠方的大食人提供不了太多支持,周圍的百姓在未來的天國和眼前的沃土之間,更容易選擇後者。不得己,這些信徒開始與馬賊勾結。卻被鐵錘王抓了個正著,唐軍在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帶領下輪番出擊,將馬賊們殺得落花流水。從此不敢靠近城市十里範圍之內,更不敢輕易再打商隊的主意。

    “如果鐵錘王大人一直在這里不走,就好了!”日子越過越滋潤,人們也越希望和平永遠繼續下去。那位“老人家”據說還不到二十歲,其腳步肯定不會永遠被限制在藥剎水。可大伙真心希望他能在此停留得久一些,更久一些。永遠不得升遷才好。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7 07:06
第一章笳鼓(一下)

    如果王洵知道自己在民間居然有如此高的聲望,肯定會咧著嘴苦笑。事實上,除了打兩場硬仗之外,他自己壓根兒什麼都沒做。清理馬賊,維護治安等工作,是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在負責,地方政務和民生方面,則有麥爾祖德這個地頭蛇大包大攬。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奇怪,藥剎水沿岸地區原本錯綜復雜,任誰見了都疼的局勢,居然悄無聲息地就平靜了下來。諸侯們停止了年年不斷的爭斗,馬賊們也紛紛偃旗息鼓。就連那些狂熱的天方教徒,再接連遭受了幾次重大打擊之後,也主動調整了做事風格。

    他們不敢再明著煽動叛亂,也不敢再落下把柄到沙千里和黃萬山二人手里。唯恐把鐵錘王大人惹急了,連這一帶碩果僅存的幾座誦經場所都給鏟成平地。雖然唐軍入主這一帶後,並沒有嚴格阻止任何教義的傳播。

    一力降十慧。用宇文至的話來總結,就是當地人以往都是自己犯賤,你對他們越好,他們越糾纏不清。所以導致問題越積累越多,最後彼此牽扯攜裹,幾乎成了一團亂麻。而若是有人不問青紅皂白,一錘子砸下去,有道理的沒道理的都錘個稀巴爛,所有問題便都解決了。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權謀和詭計,都顯得單薄無力。王洵自己心里,卻是另外一番感觸。先前拔漢那國王阿悉蘭達之所以在他前腳剛剛離開,後腳就將使團賣給了俱車鼻施,就是因為不看好他的實力。而在巧奪柘折城後,諸侯們之所以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也是由于他手中的實力太小的緣故。而當他麾下的可戰之兵膨脹到四千,乃至五千,並且一舉攻克俱戰提後,實力便足以傲視群雄。所以藥剎水兩岸的豪杰們個個就都收起了小心思,開始認認真真地听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無論做任何事情之前,也會小心翼翼地考慮一番,他這個天朝使節看到之後,會有什麼想法。

    所以王洵現在算是真正地感受到了權力的滋味。你不用每天發號施令,自然有人會站在你的角度,替你著想。你也不用對一些不喜歡的事情大發雷霆。只要稍稍皺下眉頭,自然有人會體貼地把一切處理妥當。即便個別事情處理起來有難度,也會小心翼翼地做出變通,折衷,折衷,再折衷,補償,補償,再補償,總之,能讓你都不好意思繼續追究。

    還有一點讓王洵始料不及的是,楊國忠、高力士等人對他的態度,也突然來了南北對調般的大轉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即便有攻克俱戰提,折服藥剎水沿岸諸侯,力拔俱戰提三件大功,被人上下其手之後,七扣八扣後,也未必能給自己換回一個三品將軍的實職。畢竟兩年之內,從一名校尉連續升到中郎將,他的升遷速度在大唐已經屬于罕見。況且他背後,又沒有安祿山、哥舒翰這種軍方重臣撐腰,封四叔也不是一個喜歡徇私結黨的人。

    誰也沒想到,藥剎水沿岸的積雪剛剛融化。朝廷的傳旨欽差就不辭辛苦的趕到了柘折城中。按時間推算,此人至少是從去年秋末就從長安出發,朝廷當時根本不可能獲知大軍雪夜入俱戰提的消息。可就是憑著前兩項功勞,朝廷居然毫不吝嗇賜給了王洵一個正三品雲靡將軍的頭餃,一個大宛都督的差遣,一個檢校兵部侍郎的兼職,一個涿縣伯的顯爵,還有新增加的三百戶食邑。

    現在的王洵,全部官稱是,大宛都督府都督,檢校兵部侍郎,涿縣伯。無論實授職位還是虛職,在大唐的年青一代將領中,都得往前十位里數。(注1)

    此外,按照大唐慣例,開疆拓土之功,要封妻蔭子。王洵還沒有娶正妻,自然無妻子可蔭。考慮到他的實際情況,楊國忠破例向皇帝進言,給他已故的父親王子稚追贈一級爵位,再度成為疇縣侯。而王子稚的平妻陳氏,因為在丈夫亡故後,撫育嫡子有功,也加誥命一級,由郡君榮升為郡夫人。

    到了此刻,王家在長安城崇仁坊的侯爵府,再經歷了兩代持續衰落後,也總算是又接近名符其實了。而王洵的好運貌似還沒有到盡頭,在听聞王洵帶人在上一個冬天已經又拿下了俱戰提,這個藥剎水沿岸“重鎮”之後,奉命傳旨的欽差激動得連連撫掌。竟然連王洵、宇文至、宋武等人精心準備的車馬費都顧不上攜帶,便輕裝趕回長安去給將士們請功了。弄得自詡熟悉官場規則宋武哭笑不得,一個勁兒地摸著自己後腦勺翻白眼。

    欽差前腳剛剛離開,高力士的私信緊隨著就到了。作為白馬堡軍營的兩位創始人之一,這位大唐天子近前的寵臣,只字不提他先前對王洵、方子陵等人的諸多迫害。反而以師長的口吻,鼓勵王洵、宇文至、宋武、方子陵、齊橫等後生晚輩再接再厲,為其他勛貴子弟做個表率。並且在信中極其自然地提到,天子對幾個年青人目前的作為很關注,對每一份涉及到幾人的奏折,都是御筆親批,並且已經責成有司盡力為剛剛重建的大宛都督府,提供方便。

    當然了,以後王洵等人的戰報,除了按照程序向上級繳遞之外,也應該簡明扼要地謄抄給天子一份。高力士會關照各地監軍,為信件的傳送大開方便之門。這樣,別人就再難偷走年青人們用性命搏來的軍功,天子也會及時地把握前方軍情。不會再出現像去年一樣,安西軍大破大食聯軍,而朝廷的既定戰略卻來不及做相應的調整,以至于前方的監軍和主帥意見達不成統一,坐失戰機的情況。

    “這老東西,怎麼一跤掉曲江池里淹死!”對于高力士的為人和處事,宇文至都鄙夷到了極點。“這分明是叫我們背著封帥,跟他勾勾搭搭。日後好把我等徹底從安西軍里邊分割出去!”

    “恐怕還有一層意思,是怕我等被楊相拉攏。我听人說,楊相去年急于證明自己的能力,兩度向南詔用兵,都敗得十分淒慘。”宋武對此,則有另外一分見解。他的哥哥宋昱是楊國忠的心腹,家書中難免不透漏一些朝廷上的事情。按照其兄的說法,在李林甫倒台之後,原本互相扶持的高力士和楊國忠二人迅速翻臉。如今相府和內庭的爭斗,已經激烈到了水火難以同爐火的地步。凡事楊國忠主張的事情,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則竭力破壞。而凡是高力士等人出面做的事情,楊國忠也是百般刁難。

    把所有消息綜合起來,高力士的態度發生轉變的緣由,對王洵而言就不難理解了。除了自己如今掌握的實力,已經足夠讓別人另眼相看之外。此刻內庭和相府之間的緊張關系,也多少緩解了高力士當初急于將所有目睹楊貴妃與其前夫幽會者除去的心情。留著這些目擊者在,日後在關鍵時刻,便可以拿出來,作為對付楊國忠,乃至整個楊家的棋子。未必能徹底扭轉全盤局面,至少能打楊氏兄妹一個灰頭土臉。

    只可惜,王洵現在已經沒有了做人棋子的興趣。他當初去安西,名為建功立業,本質上是為了逃避。逃避不成之後,才不得不拼死一搏,主動請纓出使西域。如今活路算殺出來了,只要這輩子不犯太離譜的錯誤,高力士和楊國忠兩個便誰也動不得他。他亦沒必要再小心翼翼地伺候二人。雖然為弟兄們報仇的日子依舊遙遙無期,但至少不必跟仇人繼續裝模作樣地交好下去。

    “封四叔那邊,我會去信跟他解釋。這封信,也一並給他送過去!算是給他老人家提個醒。”心里有了準主意,王洵做事也不拖泥帶水,“沒有安西軍,咱們這伙人就是無本之木。別人給的承諾再好,恐怕也是看得到眼里,吃不到嘴里!”

    “那是自然!”宇文至對此十分贊同,看了宋武一眼,微笑著補充,“咱們能憑自家本事換功名,又何必跟他們這些沒卵子的家伙不清不楚,到頭來好處未必撈得著,反而弄得自己一身騷。至于楊相那邊,估計暫時不會用到我等。若是他能像現在這般支持安西軍的話,封帥自然會有所回報!我等就跟著封帥好了。”

    “我等能在此打開局面,並站穩腳跟,楊相已經從中得到了好處!他那個人出身雖然寒微,卻不是個因循守舊的人。”宋武听出宇文至話里有話,笑呵呵地表明態度。

    此語說得極其實在,令沙千里和黃萬山等人在旁邊听了,都不住地點頭。功大莫過于開疆拓土。楊國忠繼任宰相之後,屢屢對外用兵,幾乎都毫無建樹。偏偏在藥剎水沿岸,稀里糊涂地冒出一支打著大唐旗號的兵馬來,不斷攻城掠地。這等于在送業績給楊國忠,證明他的確比李林甫更堪合宰相之位。也從側面證明了他去年的命令幾大節鎮自負盈虧的新鮮政令切實可行。不禁在為朝廷解約了巨量開支,還直接壯大了大唐的軍威國威。

    至于事實到底怎麼樣,自然不需要王洵等人去操心。楊國忠麾下有的是文人墨客,可以將少年們的功勞夸張再夸張,潤色再潤色,讓所有稍微能沾上點兒邊的人,都能從中分到不少好處。而王洵等人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此地站穩腳跟,為大唐保住這塊新土。最好再繼續打幾個勝仗。無論是征服大食國的僕從也好,收拾幾個不听話的部落也罷,只要能保持目前的發展勢頭,持續地將捷報送回長安去。楊國忠一系的從中撈到的好處也就越來越大,隨之相伴,眾少年獲得的回報,也會水漲船高。

    注1︰檢校職位,在唐初原本為兼職。唐朝中葉,漸漸變成一種榮譽職位。通常有地位的邊將都會被賜予一個中央的檢校官。不干活,光拿相應俸祿,以示榮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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