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關閉
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54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52
第四章破軍(五上)

    天在晃,地在晃,胯下坐騎也在晃。

    耳畔的鼓聲和號角聲如虎嘯龍吟,加亞西卻根本不敢回應。

    來自本軍的任何命令,他都不敢再理睬了。有頭從地獄里走出來的猛獸,已經悄悄地撲到了他的面前。那是當初誰也沒怎麼放在眼里的大唐後軍,四百步卒,已經借著煙塵的掩護,悄悄地走到的戰場中央,沖著還沒從打擊中緩過神來的大宛騎兵,露出了鋒利的牙齒。

    四百人,個個身披重甲。

    四百人,前兩排為陌刀手,後兩排為長槊手。以每百人為橫隊,彼此之間相隔三尺距離,斜向攤開,組成一個倒掠的燕尾。

    中央突前,兩翼後掠。

    寬闊的正面上,刀鋒如雪,槊鋒凝霜。

    他們如同一座鋼鐵森林般,緩緩移動,移動。寒光透過戰場上的沙塵,將冰冷的感覺送入每個對手的心里。

    他們在前進,毫不猶豫地前進。每向前一步,都踩得大地慢慢顫抖。

    加亞西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的記憶里,從沒听說過步卒可以主動向騎兵發起進攻。

    俱車鼻施看得眼眶欲裂,手中的鼓槌高高舉起,卻遲遲無法落下。

    數年前被安西軍打得丟盔卸甲的那一場噩夢,仿佛又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陌刀陣,陌刀陣,怪不得唐將敢與自己決戰。他們的隊伍中,居然有這麼多陌刀手。

    戰場外圍作壁上觀的諸侯也驚呆了,以他們所掌握戰場的常識,步兵跟騎兵對沖,基本與送死無異。

    但那一切的前提是,騎兵能沖得起速度。而現在,加亞西所部騎兵,速度近乎與無。

    原地作戰,騎兵沒有任何優勢可言。

    “沖啊!”幾乎憑借著本能,左帥加亞西感覺到了一場災難的降臨。將手中彎刀舉起,沖著身邊的自家弟兄吶喊,“沖,沖上去。趕緊沖上去,別愣著,別讓他們靠近!”

    這是一個絕對正確的選擇。只是雙方彼此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足兩丈。在這個距離內,戰馬根本提不起速度。動物的本能,使得它們看見明晃晃的刀鋒,就主動試圖逃避。任背上的主人怎麼督促,都不願往刀尖上撞。

    一些稍微聰明的騎手,則試圖從側翼沖散唐軍隊形。然而唐軍的陣型甚寬,他們先前的錐柄形陣列又太窄,短時間內,竟然成了貼著對方的刀尖打轉。

    即便繞過去,也沒任何效果。長槊手稍稍一調轉方向,就能將軍陣側面變成了一塊完整的釘板。手持彎刀的大宛將士傷害不到他們。他們手中的長槊,卻可以輕而易舉的把靠上前的大宛騎兵捅死在馬背上。

    一時間,千余大宛騎兵如同咬住了刺蝟的蟒蛇,嘴巴越長越大,卻根本無法合攏。

    就在此刻,站在方陣最前列中央處的唐將突然發出一聲怒吼,“起!”

    “起!”兩百名彪形大漢齊聲響應,手起,刀落。陣前半丈之內,人馬皆碎。幾乎在一瞬間,就將正前方清除一片空場。

    “起!”帶著面甲的唐將再度呼喝,聲音里沒有一絲感情。兩百名手持陌刀的彪形大漢再度前踏一步,手起,刀落。

    一條,兩條,三條,大宛騎兵們突然發現,他們眼前處都是刀鋒。明晃晃地劈下來,隨即帶起一片片血光。

    無可阻擋。

    這種陌刀,是大唐軍械制造的巔峰,刀刃與刀柄幾乎一樣長短。銳利無雙,人馬當之立斷。

    這種陌刀兵,也是大唐諸兵種的最精華所在。持刀沖陣,所向披靡。

    騎在戰馬上的大宛將士被逼得不斷後退,在後退過程當中不斷損失人手。左帥加亞西策馬瘋了般在人群後奔走呼喝,強逼著眾人堅持。不斷用殺戮自己人來嚴肅軍紀。

    “別退,別退。退回去,也是個死!”

    “阿米爾、易卜拉欣、魯格曼,帶著你的人頂上去。大相這就會派人前來支援!”

    被他點到名字的三名百夫長避無可避,只好硬著頭皮往刀鋒上頂。嫌胯下的戰馬過于膽小,阿米爾跳下坐騎,用彎刀擋住劈過來的霜刃。緊跟著一個側轉,試圖鑽到陌刀手肋下,貼身肉搏。若是單打獨頭,他這一招絕對可圈可點。然而,這不是單打獨斗,沒等他欺到陌刀手身側,從唐軍的第二排當中,另外一把陌刀斜劈而至。

    “啊——”阿米爾如野獸般咆哮,聲音淒厲高亢。唐軍陌刀手快速收刀,血噴泉般從阿米爾上下兩個半身射出,于半空中紛紛濺落。偏偏他還不能立刻死去,失去雙腿的身體,拖著內髒,在血肉組成的泥漿里打滾。一根長槊又刺過來,刺入他的胸口,將他的身體挑起,高高地甩向自家兄弟。

    眾人大宛將士紛紛躲閃,唯恐避之不及。

    稍稍偏後的易卜拉欣與魯格曼兩人看到阿米爾只在唐軍面前支撐了一招,便瞬間慘死。都嚇得汗毛倒豎。他們不是初上戰場的新丁,他們見慣了血肉橫飛的場面。但像這樣,連對數的衣角都踫不到的死法,實在是太窩囊。

    沒有他們猶豫的機會,唐陣當中,又是一聲激揚的號令,“起——!”

    “起——”兩百把陌刀,交替揮出。將擋在自己面前的大宛將士,砍成一灘灘肉餡。

    易卜拉欣連招架都沒來得及,便帶著自己的貼身護衛,步了阿米爾的後塵。魯格曼比他稍幸運些,發覺勢頭不對,丟下隨從,撒腿便跑。靠著侍衛們的保護,他從陌刀陣前逃過了一劫。抬頭剛要拉自己的戰馬,卻被左帥加亞西一刀砍飛了頭顱。

    “誰敢後退,以此為例!”大宛國左帥加亞西紅著眼楮,揮舞著彎刀四下亂劈。“沖上去,沖上去,大相在後邊看著你們呢。真主在天空中看著你們呢!沖上去,建立地上天國!”

    在彎刀的逼迫下,十幾名騎兵哭喊著著沖向唐軍。然後被長槊捅穿,被陌刀砍倒。重傷者慘叫在地上掙扎,陌刀手們毫不留情地從尸體上踩過,將他們徹底碎爛成泥。

    沸湯潑雪,也不過如此。

    當所有亡命之徒被掃蕩干淨,陌刀陣前又是一片空白。數百條身披重甲的壯漢,踏著整齊的步伐,繼續緩緩前壓。彼此之間,配合默契得如同一座沖車。

    擋在沖車前面的人,只有被碾碎的命運。誰也改變不了。加亞西不斷督促弟兄上前跟唐軍拼命,不斷眼睜睜地看著弟兄們死在陌刀之下。他已經快瘋狂了,雙眼幾乎能向外滴血。“上啊,繼續上啊。你們這幫膽小鬼。”

    “膽小鬼,廢物,不準退。唐軍不殺你們,我也要殺了你們!”

    無用,無效。

    雙方之間的差距根本無法以勇氣來彌補。發覺這個事實,本來士氣就很低落的大宛將士徹底崩潰,紛紛撥轉坐騎,向戰場兩側逃去。

    “膽小鬼,廢物,回來!”加亞西接連砍翻三名逃命者,卻依舊無法挽回頹勢。他提了提馬韁繩,,沖向身邊最多的一伙逃兵,才沖到一半兒,胯下坐騎前腿突然一軟,悲鳴著跪了下去。

    “撲通!”加亞西跌落于塵埃。

    幾名逃命從他的身邊策馬而過,頭也不回。其中一人空著手,本來該砍向敵軍的彎刀,此刻恰恰插在加亞西的馬肚子上。

    沒人再肯陪著加亞西發瘋。

    哪怕他喊得再瘋狂,也沒人回頭。

    整個騎兵第二攻擊序列,徹底崩潰。六百余人戰死,八百多人變成了驚弓之鳥。

    “起——”洪亮的口令聲再度響徹戰場。加壓西從死去的戰馬身上艱難地抬起頭,望向越來越近的敵軍。

    對方的軍陣依舊完整。

    對方幾乎沒受什麼損傷。或者說,至少到目前為止,陌刀陣依舊在穩穩向前平推,沒有因為剛才的激戰,受到任何遲滯。

    剎那間,所有勇氣都從加亞西身體中溜走,他丟掉彎刀,雙手伏在地上,喃喃地呼喊,“投降,別殺我,投降!”

    幾乎頂到他鼻子尖上的陌刀頓了頓,有名長槊手從軍陣中跑出,拎起他,將其拖向軍陣側翼。

    “我要見鐵錘王。我要見鐵錘王,我有重要軍情向他稟報!”加亞西絲毫不敢反抗,一邊任由對方拖著自己走,一邊大聲討饒。

    “他現在沒功夫理你!”長槊手冷冷地回應一聲,將加亞西丟在了腳下。“在這里等,馬上有人過來收留你。”

    “鐵錘王他老人家…”加亞西有點兒不甘心,試探著問。

    “在陌刀陣正中央。走在最前頭那個便是!”長槊手看了他一眼,抬起頭,驕傲地回答。

    他當然又資格驕傲。

    他參與了出使、反擊、圍城和決戰的每一步,親眼目睹了自家將軍,如何在危難關頭,毅然決定亮出大唐旗號。如何以區區六百兵卒,擊潰並俘虜了數倍于己的馬賊。如何通過一連串虛虛實實的招數,消耗干淨柘折城守軍的士氣。接著又如何主動將謎底揭開,逼著俱車鼻施不得不出城決戰。

    可以說,從亮出旗號那一天起,唐軍就牢牢地掌握住了局勢的控制權。

    柘折城外發生的每一步,都在自家將軍的預料之內。

    換句話說,這些天來,唐軍與城中的大相白沙爾一樣,等待的是同一個機會。他們要當眾擊潰柘折城守軍,當眾告訴藥剎水兩岸群雄,大唐的雄風尚在。

    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對手。

    至少現在沒有。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18:19
第四章破軍(五下)

    “吹角,下令全軍出擊!”站在高車之上,親眼目睹了自己賴以為支柱的騎兵如何灰飛煙滅,俱車鼻施徹底陷入了絕望。

    膽小鬼加亞西向敵人投降了。當著藥剎水兩岸諸侯的面兒,向唐軍跪地乞降。起麾下近半士卒逃離戰場,即便日後能找回來,從今往後,也不敢再面對唐軍的戰旗。

    蠢貨查比爾還在戰場的一角苦苦支撐,但是,他麾下的騎兵已經被殺得七零八落。前後兩支陣型嚴整的大唐輕甲,如同鐵砧和鐵錘般,將查比爾所部夾在了中央。想怎麼砸怎麼砸,愛怎麼砸就怎麼砸。錘爛他們只在數息之間。

    唯一表現還可圈可點的便是大相白沙爾,看到騎兵在戰場上失利,他主動帶領右翼上前幫忙。只可惜兩條腿跑得實在太慢,至今還沒沾到唐軍的一個一角。

    再這樣下去,不用唐軍殺過來,大宛將士自己就崩潰了。所以,俱車鼻施必須壓上最後的賭注。

    左翼安勒勒手中,還有數千步卒。身邊高車附近,還有三百護衛,這是他最後的家底。不賭上去,便不算輸干淨。

    平素唯恐反應太慢的親衛,卻遲遲沒有舉起號角。

    他們都給嚇傻了。他們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

    一千二百余唐軍,居然把數倍于己的大宛兵將正面擊潰。並且還在繼續擴大戰果。以目前大宛軍的士氣,再沖上去多少人,都不可能挽回敗局。況且對面還有那麼多城主、國主在虎視眈眈?!!!

    “吹角,全軍出擊,你听到沒有!”俱車鼻施等了片刻沒听見回應,怒不可遏,劈手從親兵懷里搶過號角,奮力吹響。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角聲仿佛野獸臨終前發出的悲鳴,令人不寒而栗。眼角的余光里,他又看到了綁在城頭上的穆陽仁。發現對方居然醒了過來,並且還沖著他微微搖頭。

    “你輸了!”俱車鼻施听不見對方說什麼,卻相信已經看清了對方的口型。

    “老子沒輸!”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然後翻下高車,走向自己的坐騎。

    “你輸了!”穆陽仁得意地閉上眼角,用耳朵傾听戰場上的鼓角爭鳴。低沉沙啞的,是大宛這邊的。高亢激昂的,是大唐那邊的,是安西軍的!當年在軍營中服苦役時,他對這個旋律無比的熟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沒錯,的確大唐旋律。激越中透著一股子驕傲。憑著以往的經歷,穆陽仁知道總攻已經開始了。鐵錘王將率領他的大軍,給俱車鼻施以最後一擊。所有弟兄都將在這一刻,拔出腰間的橫刀,追亡逐北。

    功名但在馬上取。

    鮮血是男兒的榮耀。

    穆陽仁看見自己成了唐軍的一員,持刀沖陣,所向披靡

    這輩子,他從來沒有這般驕傲過。

    他慢慢垂下頭,笑容緩緩在嘴角凝固。

    刀光閃動。

    所有大唐將士都奉命沖上了戰場。包括最開始被當做預備隊那些老弱,每個人都抽腰間抽出橫刀,爭先恐後。

    戰場中央有很多身負重傷的大宛將士,還有很多失去主人的坐騎。那可都是功勞,稍晚了就得落到別人之手。既然將軍大人下令全軍出擊,大伙還客氣什麼,趕緊上啊。晚了就撈不到了!

    看到唐軍全部壓上,奉命掩護唐軍後背的東、西兩曹國主互相看了看,輕輕點頭。已經沒必要再保護鐵錘王大人的後背了,如果有誰這個節骨眼上還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的話,他就是個傻子。就不配再擁有一座城。大伙剛好可以分了他的地盤和百姓。

    “我去沖右上角!”西曹國主曹忠節沖著東曹國主曹元莘說道,“那邊好像還有仗可以打,趁大唐的騎兵還沒收拾完對手,上去剛好能給他們幫上忙!”

    “我跟你一起去!”曹元莘反應也不慢,迅速做出決定。隨即,二人一磕馬鐙,將刀鋒指向柘折城守軍,“弟兄們,給我沖,幫唐軍打落水狗啊!”

    “殺啊!”四千多部落武士催動戰馬,毫不猶豫地沖向戰場。已經打到這個份上了,哪還有輸得道理?早上前一刻早撈一分便宜,去得晚了,連口湯都喝不到。

    “咱們怎麼辦?”看到東西兩曹的兵馬已經迫不及待上前搶功勞,拔漢那城主阿悉蘭達回過頭,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白水城王子,賀魯索索低聲詢問。

    這二人心里頭其實都藏著鬼,十分忐忑不安。但現在如果臨陣倒戈的話,恐怕立刻就會成為其他諸侯獻給唐使的投名狀。把牙一咬,賀魯索索毅然做出決定,“我父親早就說過,要我唯天使馬首是瞻。剛才是天使沒下令,我也不敢貿然上前幫忙。此刻既然天使已經做出總攻決定,我白水城將士,當然要效犬馬之勞!”

    說罷,不再理睬阿悉蘭達,直接帶來麾下弟兄向俱車鼻施的左翼殺了過去。

    “等等我,你這年青人,怎麼一點兒都沉不住氣!”阿悉蘭達急得大叫。也趕緊招呼麾下弟兄,沖上戰場搶功。

    他這邊一有動作,其余作壁上觀的城主、國主們愈發登時炸了鍋。紛紛帶領麾下將士,加入了對柘折城守軍的群毆。不為搶功,只為像大唐表態,也值得這麼做。否則,一旦鐵錘王他老人家日後算舊賬,大伙誰能惹得起他?

    “我知道,他們就會這樣選擇!”看到各路豪杰的兵馬紛紛從自己的陌刀陣前沖過,王洵揮揮手,帶領弟兄們停住了腳步。

    沙千里、魏風等人也緩緩停下腳步,拉開面甲。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自豪。

    宇文至也停了下來,帶領所部騎兵緩緩撤離攻擊第一線。

    黃萬山帶領著麾下騎兵退出戰斗。

    方子陵退出戰斗。

    不用他們再費力氣了,接下來的戰斗,自有藥剎水兩岸的群雄代勞。

    大伙最近已經足夠疲憊,大伙從今天開始,終于可以放心大膽地歇一歇。

    今天這場仗結束後,藥剎水沿岸諸國與大唐的聯盟便基本成了定局。使團不必再冒著半路被劫殺的風險去各國周游,那些比狐狸還精明的城主、國主們,會哭著喊著跑過來,請求大唐帶領他們驅逐“邪惡”的大食勢力。

    他們,徹底殺出了一條生路。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18:20
第五章異域(一上)

    躺在暖洋洋的洗澡水里,王洵舒服得伸著懶腰。

    已經許久沒有嘗過這般**蝕骨的滋味了。自從離開長安,就幾乎沒好好洗過一次澡。在路上提心吊膽,唯一的願望便是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哪可能有心思享受?在樓蘭部內,則渾身是傷,根本不敢沾水。好不容易到了安西軍大營內,以他當時區區一個校尉的級別,也沒資格單獨享受一整池子溫水,更甭想還有美人兒在旁邊遞茶遞酒。

    兩個美人兒都是別人主動進獻的,據說是城中某個貴族家的姐妹花兒。原本已經被俱車鼻施可汗看中,過了年就準備納入後宮。如今俱車鼻施跑路了,他留下的一切便理所當然歸了征服者。包括這座金碧輝煌的王宮,和周邊瓖嵌滿了各種寶石,大到足足可以裝下二十人的浴池。

    這倒讓王洵好生佩服俱車鼻施的斂財能力。按理說,三年前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大宛國的王宮曾經被高仙芝帶著諸部聯軍洗劫一空。誰料才短短三年時間,俱車鼻施就又將它重新裝飾了起來。駝絨掛毯遮了牆,金磚鋪了地,銀粉涂了梁。就連寢宮門前的幾根廊柱,也是掐金嵌玉,隨便挖幾塊下來,便足以換到一身上好的鑌鐵荷葉鎧。

    由于從小沒受過窘的關系,王洵這人不怎麼貪財。但他的鑒賞眼光卻很獨到。隨便在王宮中掃視了一圈,便明白自己在最近三五年內,即使無法從封常清那里得到任何補給,也不用再為軍餉問題而發愁了。只是眼下這座王宮還要留著招待各國使節,不能馬上就拆掉。否則,宮廷里的大部分奢侈品和裝飾品,明天就可以出現在集市上,然後通過已經喜歡瘋了的程老掌櫃之手,變成一袋子一袋子古波斯金幣……

    比起五顏六色的寶石,華貴瑩潤的玉器,王洵更喜歡金幣。因為商販們往來密切的關系,那種大小統一,重量和質地均衡的古波斯金幣,即便在中原也可以找到知音。並且實際購買能力比其在西域高出不少。無論用來上下打點,還是支付日常花銷,都大受歡迎。如果用來作為本金經商的話,則更是方便到了天上去。隨隨便便一小袋子藏在腰間,不顯山不露水就可以輕松上路。到了某個地商那里丟下幾枚,立刻可以押著幾大車貨物往回趕。

    貨物麼,當然還是中原的精致。可西域、弗林等地的特產,運到長安之後也能賣上五倍甚至十倍的價錢。(注1)眼下自己替大唐佔據的柘折城,便可以將此城作為貨物中轉站,東連疏勒,西接昆墟,三五年經營下來,不用像俱車鼻施那樣刮地三尺,也能替安西軍賺回一座金山。然後再用商隊的紅利招兵買馬,聚草存糧,幾可以把大食人一步步推出河中,徹底趕回他們的老家去!

    信馬由韁地想著,王洵的血液就慢慢又沸騰起來。以六百名護衛,破大宛國,揚大唐國威于域外,聯十三路諸侯,拒天方教,保河中數州入版圖。這些,都是實打實的功勞,任楊國忠、高力士等人怎麼上下其手,也不肯能將其徹底抹去。而大唐素來講究“功名但在馬上取”,捷報送到長安之後,皇帝陛下論功行賞,肯定少不了自己一件紫袍穿。祖上傳下來的爵位,到自己手里已經遞減得快到底兒了,這回,怎麼著也得回回頭。一下子封侯可能沒指望,弄個縣伯應該問題不大。只要在皇帝陛下心里掛了名兒,日後別人再想像以前那樣對付自己,就得掂量“陷害忠良”的後果。

    越想越得意,他的眼神就開始咄咄發亮。兩名金發碧眼的美人兒昨天晚上初承雨露,身子骨兒到現在還有些酸痛。見到王洵這般模樣,嚇得手一軟,手中的半盞葡萄酒全潑進了浴池當中。

    “你們……”王洵被浴池當中突然出現的紅色嚇了一跳,整個人立刻從水中站起。兩名女奴自知闖了彌天大禍,趕緊“撲通”一聲跪在浴池旁,一邊磕頭,一邊嗚咽著用生澀的唐言求乞︰“天使息怒,天使息怒。我們不是故意的,我們再也不敢了!”

    “哼!”王洵察覺了事情真相,懶得計較,揮揮手,命對方過來給自己擦拭身體,“起來吧,把掛在架子上的天竺布巾子拿過來!再到門口喊一聲,讓人把外邊的香爐燒旺一些!這都什麼味道了,你們聞不見麼?”

    “唉!”“是!婢子遵命!”。兩個女奴沒想到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鐵錘王如此容易伺候,答應著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跑。堪堪跑到了門口,才想起來天竺布巾子就掛在浴池旁的衣服楠木上,趕緊又雙雙掉轉頭,跑過來伺候王洵穿衣。

    王洵被兩個笨女人氣得直搖頭。輕輕拍了下浴池沿,低聲喝令,“留下一個人伺候我就夠了。另外一個趕緊去外邊叫人擺弄香爐。什麼味道啊,讓人好生惡心?!”

    兩個女奴又嚇了一哆嗦,互相看了看,終于決定了分工。其中個子稍高,看起來像姐姐模樣的人,連滾帶爬出去點香。另外一個個子稍矮些的,用膝蓋在地上蹭著,哆哆嗦嗦地蹭上前替王洵抹拭身體,

    她顯然不太懂得如何伺候人,手中的天竺巾總落不到合適位置。才擦了幾下,王洵便被弄得有些心煩,劈手奪過浴巾,從頭到腳胡亂抹了幾把,然後將浴巾丟在地上,抬腿邁出了浴池。

    小女奴愈發恐慌,趕緊抬起雙手去替王洵系衣袢兒。手一偏,又不小心按在了王洵大腿根處。有股**的感覺立刻順著手掌傳入心窩,窘得她連眼楮都不敢抬,只是一個勁兒地低聲賠罪,“奴婢,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不是,不是那個,那個……”

    “沒見過你這麼笨的。也敢進宮來伺候人?!”王洵懶得在女娃娃面前抖威風,皺了皺眉頭,低聲數落。“如果嫁給俱車鼻施做妃子,你也這麼干。我保證半年不到,你們姐妹兩個就得被打進冷宮里去!”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18:21
第五章異域(一下)

    小女奴唐言造詣不夠,根本無法理解冷宮是什麼地方。泡-(但從王洵說話的語氣里,听出了他對自己不滿,嚇得再度匍匐于地,扯著王洵袍子角哭哭啼啼地哀告,“我改,我一定改。奴婢不要去冷宮,奴婢怕冷。求你,求你不要把奴婢打到冷宮里去!”

    “行了,行了!”王洵被弄得哭笑不得,一邊搖頭,一邊自己動手將衣服整理好,“冷宮是你家可汗懲罰妃子的地方。我又不是什麼可汗,哪有冷宮給你住?!”

    “可,可你把大汗趕走了啊!”小女奴抽抽答答地回應,“他根本打不過你。”

    “那我也沒心情給你們做可汗!嗨,我跟你說這些干什麼,怎麼著你也听不懂!”

    “嗚,嗚,….”小女奴的確不懂,捂著嘴巴,淚眼汪汪。俱車鼻施出身草莽,以掠奪起家,最後擊敗了周邊各路豪杰,登上大宛王位。眼前這個鐵錘王只用了幾百人馬,就將俱車鼻施的兩萬大軍打了個落花流水。如果他不當大宛王,還有誰敢當?

    這幅楚楚可憐的模樣,令王洵有些于心不忍,伸手將對方從地上扯起來,笑著擺弄擺弄她的頭發,和顏悅色地吩咐,“行了,別哭了。就跟我欺負你了一般。起來吧,拿梳子幫我梳頭!”

    “嗯!”小女奴順從地答應,慢慢從地上爬起身。眼楮里邊噙著淚,目光當中卻透出了幾分感激。

    “快點兒!”王洵又笑了笑,低聲催促。對方的年齡看上去與紫蘿不相上下,所以縱然笨手笨腳,他也不忍心給予責罰。況且自打離開長安那一刻起,他已經做了近一年和尚。突然重開一次葷,倒也頗覺新鮮。

    “嗯!”小女奴被看得有些害羞,低著頭跑去外邊拿梳子。片刻後,卻是姐妹二人腳跟著腳走了回來。個個眼皮通紅,臉上硬擠出一絲嫵媚的笑容。

    外邊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剛洗完澡的身體忌諱風吹。所以王洵就隨便在浴室里找了面銅鏡,在其正前方坐穩,從鏡子里邊欣賞那對姐妹花的俏生生的模樣。

    不得不承認,俱車鼻施選女人也很有眼光。兩個姐妹花雖然顴骨略高,嘴唇也顯得稍厚了些,卻別有一番風韻。特別是年齡稍大些的姐姐,長腿豐胸,縴腰卻盈盈只堪一握。比起當年在長安青樓一舞萬金的胡阿蠻,也不遜多讓了。

    只是,兩個美婢的動作太僵硬些,一點兒也不像胡阿蠻那般柔若無骨。握著梳子的手分明已經搭到了王洵腦後,身體卻趔趄出了半尺遠,看上去就像準備跟人摔跤。

    王洵被鏡子里姐妹二人的動作逗得啞然失笑,搖搖頭,低聲命令,“靠近些,難道我還會吃了你們不成!”

    “奴婢,奴婢不敢!”年紀稍小些的美婢擺著手,手臂顫抖個不停。年紀大的姐姐膽子也大一些,肩膀處卻硬得如同藏了根木頭。

    王洵見此,又是微微一笑,“過來吧!要吃,也不會是這會吃。趕緊把頭幫我梳好,還有一大堆事情在外邊等著呢!”

    “嗯!”,小女奴答應著向前挪了挪,腳下一絆,卻又徹底貼到了王洵後背上。她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趕緊掙扎著往起爬,無意間手臂前伸,恰恰摟住了王洵的脖頸。

    另外一個年紀稍大些的等得便是這個機會,迅速將梳子丟下,手臂朝自己的頭上一扯。忽然間,寒光耀眼,有把磨尖了的銀步搖徑直向王洵的動脈插去。(注1)

    即便是沒有任何防備,王洵也不可能被兩個女人得了手。況且他早就通過鏡子,將刺客的一舉一動看了個清清楚楚。只是輕輕彎腰,便將摟住自己脖子的那個女刺客甩到了肩膀上,恰恰擋住銀步搖的去路。

    年紀大一些的女刺客不願誤傷同伴,趕緊迅速將手腕向外翻。饒是如此,依舊將同伴的衣服割了條半尺多長的口子。

    “啊——!”姐妹二人同時尖叫。呼聲未落,一個已經被王洵從肩膀上甩至身側,單臂夾在了腋下。另外一個躲閃不及,被自家同伴的大腿掃了個正著,晃悠悠轉了半個圈子,撲通一聲栽倒。

    “找死!”王洵一腳踏上去,將掙扎著起身的女刺客踩得口吐鮮血。又順勢一松胳膊,將另外一名女刺客摔了個眼冒金星。兩姐妹在數息之內便徹底失去了戰斗力,趴在地上,艱難地抬起頭,看向王洵的目光中充滿了仇恨。

    屋子里邊鬧出這麼大動靜,門外當值的侍衛早已被驚動。一股腦地涌了進來,七手八腳按住刺客。

    外邊的冷風也隨著人流灌入,濃香中夾雜著股子惡臭,燻得人幾欲做嘔。王洵抬腿給了帶隊的侍衛一腳,低聲呵斥道,“滾出去,誰叫你們進來的!把門關上,這麼濃得臭味兒,你們聞不見麼?”

    “諾!”眾侍衛們惶恐萬分,加快動作,倒拖著刺客往外退。王洵見狀,心中的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又是一腳踢將過去,大聲喝罵,“把人留下,你們都給老子滾出去。指望著你們,老子早就被人戳成篩子了。”

    “大人……”當值的侍衛隊正楞了楞,不明白王洵到底想干什麼。憐香惜玉,可沒這麼個憐法。如果行刺欽差的罪責都不被追究的話,傳揚開後,還不知道多少人會反上天去。

    “滾!”王洵倒豎著眉頭,又是一聲斷喝。

    “諾!”眾侍衛弄了個大紅臉,訕訕地躬身退下。臨走之前,還不忘了將兩名女刺客頭上的所有飾物拔下來,連同落在地面上的銀步搖一股腦帶走,以免二人再找到偷襲機會,傷了欽差大人。

    王洵惱恨地來回走了幾步,呼吸聲十分粗重。他不肯命人將刺客拖出去審問,倒不是因為舍不得對方的美色。只是覺得此事發生得實在有些蹊蹺,兩名女刺客壓根兒就沒受到過任何訓練,無論時機還是凶器,選得都很差。並且在動手之前,渾身上下破綻百出。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後指使的話,只能說,指使刺客的那個家伙自己活得不耐煩了,非要攬一個抄家滅族的罪名。

    到了此時,那兩名女刺客倒又鎮定了下來。互相依偎著坐在一起,用目光在王洵身上亂戳。

    只可惜目光無法殺人,甚至連激怒人的效果都達不到。默默走了一會兒,王洵嘆了口氣,慢慢在姐妹二人面前蹲下身,低聲問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們的父親叫麥爾祖德,是俱車鼻施的稅務官。是他命令你們來殺我的麼?他這樣做,是不是太蠢了點兒?”

    “哼!”兩姐妹斜了他一眼,把頭同時側到了旁邊,不肯回答任何問題。

    王洵早就料到對方會如此,又笑了笑,低聲道︰“按大唐律例,刺殺欽差,要抄家,滅三族。也就是你們的父親,兄弟姐妹,娘親,叔叔阿姨,舅舅姨丈,還有嬸嬸妗子,表兄表弟等,統統要被砍頭。你們兩個很恨他們麼,非要……”

    話沒等說完,年齡小一點的女刺客臉上已經失去了血色。掙扎著向前撲了一下,卻連王洵的衣角都沒沾到。趴在地上,哭泣著罵道,“你是壞蛋、惡魔、禽獸。嗚嗚,嗚嗚……!”

    “我有那麼壞,我自己怎麼不知道?!”王洵故意裝出一幅疲懶模樣,笑著回應。

    “你惡貫滿盈,早晚逃不脫懲罰!柘折城里所有人,都恨不得扒你的皮,啃你的骨頭!”小女刺客被氣得直打哆嗦,哭泣著繼續詛咒。年紀稍大些的女刺客則恨恨地瞪著眼楮,依舊是什麼話都不肯說,嘴角處有一股鮮血緩緩流下。

    “那我就只好按規矩行事了!”王洵被對方瞪得心里發堵,聳聳肩,低聲沖著外邊呼喝,“來人。去把稅務官麥爾祖德…….”

    “不!”小女刺客立刻慌了神,掙扎著爬過來,用力扯住王洵的袍子角,“別,別去。不關他們的事情。沒人指使我們姐妹兩個。是我們兩個自己決定的。你要殺就殺我們,不關別人的事情,不關別人的事情!”

    “真的麼?”王洵早就猜到了這個答案,揮揮手命令侍衛們退下。“那又是為什麼呢?我強迫你們姐妹兩個來侍奉我了麼?還是做了哪些讓你們姐妹受不了的事情?”

    “沒有?”小女刺客大聲哀哭,仿佛要把所有委屈都從胸中倒出來一般。憑心而論,姐妹二人即便嫁給了俱車鼻施,也未必能得寵,歸宿不一定比現在好。況且眼前這個男人雖然凶名在外,對女人卻一點都不狠。並且極有風度,從不跟自己生氣。

    可是他卻殺了那麼多人。

    可是他將近半座柘折城,都付之一炬。

    自己怎麼可能跟了他,一輩子都跟他住在一起?閉上眼楮,假裝看不見外邊的血跡。塞住耳朵,假裝听不見族人們的哭聲。

    越想,小女刺客越是悲從心來,直哭得一個驚天動地。王洵被哭得有些不耐煩,正準備繼續刺激對方幾句,卻听見另外一名年齡稍大一些的女刺客嘆了口氣,大聲回應,“大人又何必明知故問?這空氣中是什麼味道,大人真的不清楚麼?”

    “什麼味道?”王洵的確不清楚外邊是什麼味道,皺了皺眉,順著對方的話語反問。

    “尸體腐爛的味道。天使大人!無論你命人燒多少香,都遮蓋不住!”女刺客咧嘴一笑,滿臉猙獰。

    注1︰銀步搖。一種銀質的簪子。古代中原女子常用首飾。其中一段可以插入發間,另外一段點綴著各種花樣。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18:21
第五章異域(二上)

    “怎麼可能,天氣已經這麼冷了…….”出于本能,王洵立刻反駁。(_泡&)然而話只說了一半兒,聲音便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不可聞。

    那味道的確是尸臭。他對此並不陌生。只是內心里一直在抗拒,排斥,一直不願意往那方面想,一直下意識地逃避而已。這幾天來,他就像一個打破了家中寶物的頑童,恨不得在碎片上貼張條子,寫上‘不是我干的’字樣,事實上,卻更證明了自己與此事逃不開干系。

    屠殺的確曾經發生。

    當日,當諸侯們一擁而上,痛打落水狗。發現大勢已去,俱車鼻施、白沙爾等人果斷棄師而逃。整個戰局瞬間便失去控制。

    爭先恐後的群雄們,明顯對柘折城的興趣比對俱車鼻施的興趣更大。順著潰兵的腳步,便沖進了城門。隨後,火頭便在城中各處涌起。搶劫、強*奸、殺人,大伙做起來輕車熟路,沒有任何羞恥心,也不會給被城中百姓任何憐憫。

    王洵希望的可不是這種結果。他堅信自家所部為仁義之師,王者之師。所以也希望各路諸侯能以自己麾下的安西軍為榜樣。即便做不到對城中百姓秋毫無犯,至少吃相要好看一些,動作要優雅一些,別像群未開化的禽獸般,在大街上就扒光自己和某個女人的衣服。

    然而他的喝止聲卻被淹沒在了歡呼聲里。沒有人肯听從他,包括平素對他惟命是從的宇文至和方子陵,都對他的呼喝充耳不聞。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更甚,干脆直接告訴他,“別費那力氣了,這是傳統。如果眼下咱們敢阻攔他們殺人放火,他們就敢立刻把刀頭掉向咱們。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跟得罪盟友,不值得!”

    “可,可,咱們大唐……”王洵想以武將的榮譽來說服對方,然而言語卻是那樣的蒼白無力。他麾下只有兩千來號弟兄,其中近半兒還是馬賊出身,能不立刻丟下他這個主帥,加入搶劫隊伍已經非常難得了,根本不可能再替城中百姓去主持公道。況且,即便弟兄們肯服從命令,又怎麼可能打得過那麼多搶紅了眼的友軍。萬一發生了大規模火並,他先前的所有努力就等于白費。

    “大人別怕言官拿這個說事兒!”見王洵滿臉通紅,沙千里會錯了意,兀自笑呵呵地安慰,“咱們也是事急從權。即便有人再想從雞蛋里挑骨頭,也不能逼著咱們拿這點兒弟兄去彈壓兩萬多友軍。況且,這也是戰勝者應得的紅利。如果這點兒好處都拿不到,大伙拼死拼活又圖的是什麼?”

    “是啊!大人您沒必要心軟!”黃萬山向來跟沙千里一個鼻孔出氣,也在旁邊笑呵呵地幫腔,“您想想,換了別人打破了咱們大唐的城池,結果還不是一樣的麼?”

    結果,的確是一樣的。在王洵讀過的前人記述里,那些有機會染指中原的異族,無一不是禽獸。可為了報復禽獸,自己就要變成禽獸麼?這個問題,他想不明白,也沒有精力去想。只覺得被煙燻火燎過的天空慢慢發紅,發紅,紅得令人不敢睜大眼楮去看。

    就在這個時候,西曹國主曹忠節,沖到了他的馬前,請求他主持公道。

    不是為了那些被征服者,而是為了各路友軍。“天使,您老趕緊說句話吧。再不說話,大伙就打起來了!”

    王洵鼓起勇氣再度向城里張望,只見城門口處,幾伙隸屬于不同諸侯的士卒,正為了爭奪一個女人而大打出手。而稍遠的地方,則是兩支來自不同城市的友軍,為了爭奪一座大宅的洗劫權,白刃相向。

    當即,王洵覺得滿腔子的血都沖上了頭頂。一揮手,率先沖向了城門,“陌刀隊听令。沖進去,把他們給我砍散!”

    “諾!”以魏風為首的陌刀隊,是王洵一手拉起來的,也是此刻唯一能不折不扣服從命令的隊伍。齊齊答應的一聲,跟在他身後就往前推。

    沙千里攔了幾下沒攔住,只好也帶著弟兄跟在了陌刀隊之後。隨即是黃萬山、宇文至,以及那些早就等得心里發癢的前馬賊們。

    讓王洵始料不及的是,沙千里等人所擔心的倒戈相向並沒有發生。當他帶著陌刀隊入城之後,那些搶紅的眼楮的家伙們,立刻恢復了清醒。

    沒人願意與百戰百勝的陌刀隊正面抗衡。

    更沒有人膽敢直面鐵錘王的憤怒。

    很快,原來已經消失不見的,各路諸侯的旗幟,就紛紛向王洵聚攏過來。城中的喊殺聲和哭叫聲,也瞬間為之一滯。

    “我等駕馭屬下無方,請天使恕罪!”

    “是啊,那些王八蛋沒見過世面。我回頭就砍了他們!”

    阿悉蘭達帶頭,賀魯索索緊跟,爭先恐後向王洵請罪。隨後,幾名諸侯便七嘴八舌地開始表功,“天使大人明鑒,屬下已經嚴令麾下弟兄不準靠近大宛王宮附近的那幾條街了。”

    “下臣只是在外圍轉了轉,城中心最繁華的地段,都給天使您留著呢!”

    “是啊,是啊。小王特意派了身手最好的弟兄,去封堵通往內城的幾個城門了。屬下命令,在得到您的命令之前,無論是誰敢擅自進入,一概格殺勿論!”

    “你們……”王洵已經記不得自己當時都說了什麼,只記得最後的結果。在沙千里、宇文至等人的暗示下,他選擇了妥協。

    靠近王宮兩里範圍,也就是內城所在,不準洗劫。已經偷偷潛入內城的劫掠者,必須立刻撤出,否則將被唐軍當場格殺。其余城中各處,則由諸侯們均分。每家各自負責處置自己分到手的地段,不準越界,不準相互動刀子,不準隨意放火,不準濫殺無辜。如有違反,唐軍將立刻將其攻滅。

    這個命令令所有人都很滿意,至少,避免了群雄相互間發生大規模火並的危險。至于群雄在具體在執行時,對不準濫殺無辜這一條命令有多少陽奉陰違之處,就沒人能深究了。反正,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城中哭喊聲才漸漸小了下去。而柘折城經此一劫後,大部分地段已經變成了鬼蜮。

    唐軍最後控制範圍,也就是大宛王宮和貴冑們平素居住的內城,是唯一看上去還像人間的地方。為了安撫麾下將士,不至于讓他們眼紅別人的收獲,王洵跟沙千里等人商量出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具體給出一個勞軍數額,命令貴冑們在天黑之前繳齊。唐軍則保護他們和他們的家人不受亂兵侵犯。如果有人舍不得財富的話,就會被從內城之中驅逐出去,任他們自謀活路。

    命令下達之後,很快就得到了積極響應。那些來不及逃走的貴冑們,一邊稱頌著大唐王師的仁德,一邊將多年的積蓄,雙手捧了出來。而某些居住在內城附近的百姓,看到內城沒有冒起濃煙,也丟下所有身外之物,拼命向此地沖來。本著討好上司的態度,負責把手城門的萬俟玉薤、王十三等人,對此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結果因為這一念之善,不知道令多少人避免了身首異處的命運。以至于很多年後,提起當日的劫難,百姓們還念念不忘地補充一句,“把守內城東門的那大個子將軍,還有北門的那矮個子都是好人哪!要不是他,我早就被剁成肉醬了!”

    但對于王洵這個打敗了俱車鼻施,又放縱聯軍洗劫者,百姓們則恨之入骨。日日對空禱告,巴不得他早日受到佛陀、光明神、火神,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神仙聯手懲處。然而,也有極少一部分心思活絡之輩,知道俱車鼻施和白沙爾兩人大勢已去,驚魂稍定後,又主動奉上一份厚禮,以期能討好大宛國的新主人,在王宮中謀得一處立足之地。

    兩名女刺客的父親,大宛國前稅務官麥爾祖德,也屬于心思活絡者中的一員。而王洵正準備著借助這些主動投效者的手,盡快控制住整個大宛國,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對方的謝禮。

    他正直年青力壯之時,又好幾個月沒踫過女人,晚上立刻火燒沸油。只是沒想到姐妹二人昨天夜里還曲意逢迎,唯恐哪處伺候不周,令自己不能盡興。今天洗完了一個澡,卻立刻翻了臉,竟然動手謀殺親夫。

    望著兩姐妹寫滿怨毒的面孔,一時間,王洵心中百味陳雜。惱怒、失望、甚至有一絲絲無法否認的欽佩和負疚,煎熬著他的心髒,也煎熬著他的眼楮。

    屠城肯定不是正義之舉,即便被屠戮一方是異族。王洵雖然沒讀過許多書,平素對腐儒們的婦人之仁也嗤之以鼻。然而內心深處,卻無法真的擺脫這種道德束縛。

    那些善待同類胸襟,那些對不同文明的包容氣度,那些正直、善良、寬厚的品德,早就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深刻在骨頭里,平時很難發現,卻時時刻刻左右著他的思維和行動。

    非為婦人之仁。

    這是野蠻和文明的區別。

    這也是華夏和夷狄的區別。

    王洵根本沒力量去否定,去拒絕,去抹殺。

    沉吟半晌,他終于又喃喃地丟下了一句話,“是俱車鼻施主動攻擊我的。他自己招來的災禍。怪不得別人,我……”

    “俱車鼻施有罪。但是,城中百姓惹你了麼?”仿佛發現了王洵心中的孱弱,年齡稍大些的那個女刺客盯住他的眼楮,一眨不眨。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23
第五章異域(二下)

    城中百姓當然沒有招惹王洵。**泡!*正因為如此,他心中才一直覺得負疚。然而,這種軟弱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很快,他便給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如果換了俱車鼻施攻破了我大唐城池,被他殺掉的人肯定比這還多。我已經盡力了去阻止了,但是力不能及。我總不能為了保護敵國的百姓,跟盟友開戰。除非我的腦袋被驢踢了。沒辦法,他們只能認命!”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只換回了女刺客兩聲冷笑,“認命?”年齡稍長的女刺客仿佛刻意在試探王洵的忍耐限度,“誰讓他們住在柘折城中?誰讓他們不是唐人?對不對?”

    “你這麼想,也由你!”王洵被問得心煩意亂,擺擺手,結束了這場毫無意義的爭執,“你們姐妹兩個不願意伺候我,那就算了。好好在這里待著,別到處亂跑。等我處理完了今天的公務,便命人送你們回自己家!”

    “不…!”年紀稍小些的女刺客低聲尖叫,仿佛就要被拖出去斬首一般淒厲。年紀稍大些的女刺客則放聲大笑,頃刻間,竟然笑得滿臉都是眼淚。

    王洵沒心情再管兩個女刺客的死活。在他眼里,這種既不懂得如何伺候男人又不識好歹的蠻夷女子,實在是乏味得很。給娘家退回去就退回去了,半點兒也不值得可惜。

    念在對方曾經跟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份上,臨出門前,他又叫進來幾名侍衛,命他們看住兩位女刺客,免得後者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弄得自己也不好替她們遮蓋。隨即,便拔腿向前殿走去。

    大宛國這座王宮是完全仿照長安城的大明宮所建,規模甚為可觀。為了安全起見,也為了處理事務方便,王洵听從宇文至的建議,將從安西帶過來的一眾嫡系,都安排住在了王宮里邊。即便如此,宮牆內依舊顯得空蕩蕩的,一路上也見不到幾個人影。

    心里憋著一股子邪火,他雙腿邁得很快。三步兩步,便已經來到了王宮的前殿,俱車鼻施平素與文武大臣議事的場所。宇文至等人已經在此恭候多時,看到他兩鬢上的水漬,個個臉上都憋著一抹壞笑。

    王洵被笑得愈發心煩,重重地往俱車鼻施的黃金胡床上一坐,大聲喝道︰“昨天交待你等做的事情,都完成了麼?要是沒完成,就繼續去干。別在這里傻站著!”

    “啟稟中郎將大人,今天上午,屬下就已經替你核實過了。所有任務,弟兄們都處理的一絲不苟!”宇文至拱了拱手,帶著幾分調侃的語調回應。

    今天起得的確有些遲了,洗熱水澡時,又耽誤了太多功夫。王洵知道自己被大伙抓住了把柄,長吁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沖下邊拱手,“那就辛苦諸位了。眼下雖然周圍已經沒什麼強敵,但咱們依然要懂得居安思危。半分也懈怠不得!”

    “將軍說得極是!”

    “懈怠不得!懈怠不得!”

    眾將強忍住笑,七嘴八舌地點頭敷衍。王洵隨便又說了幾句官面上的話,終于將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想了想,正色問道︰“其他諸侯沒有在城中繼續胡鬧吧?是時候了,他們也該安靜下來了!”

    “屬下按照您的意思,已經安排了人手沿街巡邏。基本上,今天沒出什麼大亂子!當然,小打小鬧是免不了的。這幫王八蛋,總是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永遠沒有知足的時候!听到動靜,屬下帶人趕過去一頓鞭子,就讓他們都消停了下來。”沙千里閃身出列,大聲回應。

    能搶到手的東西,包括活人和鐵鍋,已經都被諸侯們瓜分干淨了。當然沒必要繼續殺來殺去。偶爾爆發一些小騷亂,則是有人把手撈過了界,或者分贓不均,但都被消滅在了萌芽狀態。

    有大唐兵卒在街道上巡視,諸侯們也不願意讓屬下鬧得太過分。以免給天朝使節留下什麼壞印象,下次干脆讓自己步了俱車鼻施的後塵。

    這個答案,令王洵心里又舒服了不少。畢竟他的努力還起到了一定作用,而不是被諸侯們徹底忽略。略作沉吟,他又繼續追問,“尸體都拖出去掩埋了吧!別鬧出什麼瘟疫來!”

    “諸侯們已經自己動手處理各自的轄區了。他們也不願意天天跟死尸睡在一起!”黃萬山點點頭,笑呵呵地回應。“至于瘟疫,大人您不必太擔心。外邊已經開始飄雪花了,三天之內,滴水成冰。保證把瘟神都得凍掉鼻子!”

    “下雪了?!什麼時候的事情!”聞听此言,王洵登時一愣。剛才走得匆忙,他居然沒注意天氣。,”

    對于這一帶的天氣,當然是以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的意見最為權威。二人互相看了看,相繼開口。

    “昨天半夜就開始飄雪花了。現在還沒成規模。不過參照往年的情形,這雪不飄則已,一飄起來,至少也得三五天。”

    “我看了下雲,很厚。沒三五天出不了太陽!”

    “內城中還有空房子給人住麼?外城那邊呢?需要不需要給群雄下一道命令,讓他們騰出些房間來安置百姓?”王洵嘆了口氣,用試探的口吻向眾人咨詢。

    他知道自己這樣可能會被大伙嘲笑婦人之仁。然而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無家可歸的百姓凍死,畢竟有些于心不忍。

    “不會,他們自己懂得照管自己的財產!”又是沙千里,笑呵呵替王洵解惑。“頭一天殺人,是為了發泄,也是為了立威。如今,他們發泄過了,也立完了威。剩下的幸存者,便都成了群雄們的私產。凍死一個,就等于一筆損失。雖然不大,但多了也會肉疼!”

    與中原的戰爭不同,西域這邊,可不講究什麼與百姓秋毫無犯。被征服者,理所當然是獲勝者的奴隸。要麼給主人做一輩子的苦役,要麼被主人賣掉,除了極少的幸運兒有機會重獲自由之外,絕大多數人的結局都非常淒涼。

    但至少,他們眼下還能活著,比起在城破當日被屠戮的人,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會不會有人糧食沒帶夠,奴隸多得養活不起?”強忍住心頭的煩惡,王洵再次問了一句。這是最後一句,他在心中默念,強迫自己變得冷血。

    身為使團的最高首領,他首先要為麾下這兩千多名弟兄負責,其次是追隨自己的這些諸侯,最後才輪到那些無辜百姓。

    這種冷血的感覺,令人心里很不舒服,但必須去做。

    “不會。即便糧食不夠吃,他們自己也有辦法私下解決。以人換物,以物換人。都是明明白白地標價。當年我們被俘後,便是被這般處理的!”沙千里看了他一眼,低聲回應。

    “哦!”王洵終于開了點竅,輕輕點頭。的確沒必要再多過問了,這是規矩,不同于書本上的仁義道德。更不同于女孩家的鼻涕眼淚。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司空見慣。

    環顧四周,好像只有他一個人不懂。

    他得盡快努力去“正視”現實。

    他得盡快努力去適應,做一個合格的征服者。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24
第五章異域(三上)

    作為征服者,他迫切需要考慮的不是戰敗一方的處境,而是如何更好地挖掘戰爭紅利。換句話說,他需要繼續聯合諸侯,替大唐將藥剎水沿岸這片土地的控制權徹底穩固住,而不是悲天憫人。

    柘折城已經拿下來了。有俱車鼻施這個前車之鑒在,藥剎水沿岸那些首鼠兩端的諸侯,只能放棄先前的觀望戰略,徹底投向大唐。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此番出使任務,到目前為止已經接近圓滿完成,剩下的只是將諸侯們的表文派信使送往長安,然後大伙一道等著那邊的封賞而已。

    一切看起來都非常輕松。然而,具體做起來卻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大唐的人口並不充裕,中原百姓輕易也不願意背井離鄉。在以上兩個條件的限制下,朝廷對于西域的廣袤疆土,只能采取羈縻,而不是徹底消化的政策。包括如今的安西四鎮,朝廷也只控制了幾個主要城市和戰略通道。其余大部分廣袤的領土,都完全委派給那些部落頭領代為掌管。藥剎水諸侯的表文送達長安後,朝廷唯一能做的便是,鼓勵封常清統率所部將士繼續西進。至于將大食人的勢力驅逐之後,留下的勢力空檔由誰來填補,諸侯之間沖突如何解決,一切都是鞭長莫及。

    所以,柘折城的地位便凸顯了出來。

    它不但將成為明年安西軍遠征的一個重要落腳點,而且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要擔負起震懾和連通藥剎水兩岸的樞紐作用。把這座城市經營好了,將來安西軍糧草輜重,就不用千里迢迢從中原輸送,而可以像大食人那樣就地補充。同時,一座已經被戰火摧毀,卻又迅速恢復了生機的大城,也能讓諸侯們更好地認識大唐除戰爭之外的其他兩種實力,在建設和治理方面的力量。

    這些,都是王洵迫切需要面對並且著手解決的問題。他實在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被征服者身上。然而,當他決定做正事兒的時候,卻非常痛苦的發現,自己竟然半點頭緒都摸不到。

    宇文至、宋武和方子陵都是白馬堡大營爬出來的,這幾年所學,全是如何調兵遣將,運籌帷幄。沙千里和黃萬山,最大的本事在于打家劫舍。至于魏風和朱五一,兩人前半輩子當過最大的官職是里正,還差點把自己的家底都賠個精光。讓他們出面去治理這麼大一座城市,還不如直接給他們一根繩索,逼著他們自己把自己吊死在王宮大門前算了。

    數來數去,眾人不得不苦著臉承認,大伙的長處都在破壞上,誰也不擅長建設。而大宛國,並不只剩下了柘折城這一座大兵營。方圓還有數百里膏腴之地需要派人去接收,俱車鼻施留下數十座牧場,也需要派人去掌管。還有若干個先前依附于俱車鼻施的部落,無數散落在柘折城、白水城和拔漢那之間的牧民需要統計,管理。這些有形無形的財富,都是大伙冒著九死一生風險換回來的。王洵如果不盡快將其收歸于手,就會白白便宜了別人。

    “要不,你召見一下那對姐妹花的父親,我記得他好像是俱車鼻施的收稅官?”不忍見眾人愁眉苦臉,沙千里試探著向王洵提議。

    這下,可算捋了王洵的虎須。他騰地站了起來,沖著沙千里大叫,“你到底收了人家什麼好處?沒完沒了地想推薦他?這麼大個軍營,我就不信找不出個能處理民政的人來?非得用俱車鼻施的爪牙!!”

    “我這不是看您犯愁麼?”沙千里縮了縮脖子,笑呵呵反駁,“再說了,有個地頭蛇領著,咱們的人上手也能快些。”

    大伙強忍住笑,紛紛替沙千里幫腔,“是啊,是啊。咱們就算千金買馬骨了。豎這麼一個人做榜樣,也更容易安撫地方!”

    王洵心里很不情願,卻拿不出更好的辦法。猶豫了片刻,無可奈何地坐了回去,“好吧,去派人把他找來吧。我先問他一些附近的具體情況!然後再決定用不用他!”

    “不用找,他和幾個地方貴冑,今天已經在宮門外眼巴巴地等了整整一上午了。”宇文至搖了搖頭,笑呵呵地補充。

    “等了一上午?”王洵眉頭輕皺,對稅務官麥爾祖德的為人更是不屑。

    宇文至倒能理解這些人急于投效的心情,笑了笑,輕聲道,“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早一天跟您這大唐天使拉上關系,他們心里也能早一天踏實下來!”

    “又信口開河!”王洵低聲呵斥了一句,然後無奈地點頭,“那就讓他進來吧。我正好也有事情跟他當面說!”

    眾親衛答應著去宮門外宣人。片刻之後,領進來一個高鼻深目,長者金黃色頭發和胡須的白胖子。此人體態看似臃腫,動作卻非常麻利。隔著老遠,便雙膝跪了下去,一邊向前爬行,一邊大聲吟唱道︰“勇敢善良的大唐天使,您的仁慈,讓天上的神明都為之贊嘆。艾哈邁德家的麥爾祖德原意做您的僕人,永遠追隨在您的左右。用耳朵聆听您的教誨,用眼楮見證您的偉業,用嘴巴和舌頭傳播您的威名,用……”

    “行了,行了行了!”王洵被贊得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不耐煩地擺手打斷,“站起來說話,我有幾件事情需要向你核實!”

    “仁慈善良的主人,您的睿智如同天上星斗。哈邁德家的麥爾祖德能為您……”麥爾祖德繼續前爬,兩眼中放出炙熱的光芒。

    “站起來!”王洵受不了對方的馬屁,不得不再度打斷,“來人,拉他起來,給他搬個座位!”

    一眾侍衛強忍住笑,上前拉起一團軟泥般的麥爾祖德,強行將他按到一個胡凳上。剛一松手,麥爾祖德卻又火燒屁股般跳起,擺著手辭謝︰“天朝使節面前,僕人怎配有座位!大人您有話盡管問,僕人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讓你坐你就坐,別@攏 庇釵鬧量床還郟 杴俺遄糯巳說鈉 刪褪且喚擰br />
    麥爾祖德挨了踢,反而痛快了起來。欠著屁股在胡凳上坐了一個角兒,然後低聲表白,“既然主人硬要如此,您的僕人不敢違背,否則……”

    “行了!”王洵氣得直搖頭,“我知道你的忠心了。今天我叫你來,是想問問俱車鼻施的領地和人口情況,還有每年的賦稅如何?你是他的稅務官,應該有點兒印象吧?!”

    “尊貴的主人,你的目光能洞察一切!”麥爾祖德立刻往起一跳,弓著身子回應,“這兩年的戶口名冊和稅務賬冊,全存放在市署衙門里。您的僕人在主人到來之前,就已經將所有賬本藏好了,隨時都可以供主人核查!”

    市易署這個名字,王洵並不陌生。柘折城既然參照長安所建,想必也把同樣的衙門給照抄了過來。點了點頭,他繼續說道︰“你做得很好。過會兒我會派人找你交接。但現在,我想了解一下大致情況。你能記得多少,先跟我說說便是!”

    “啟稟尊貴的主人,所有賬目,您的僕人都記得清清楚楚!”麥爾祖德好不容易撈到一個表現機會,豈會不努力把握?當即躬了下身,大聲回應,“根據今年秋天的最新統計。前大宛國主,不,偽大宛國主俱車鼻施治下,共有男女四十三萬七千二百五十余口。其中壯年男子有七萬出頭,壯年女子十二萬三千多,其他是老人和孩子。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貴族的牧奴,並沒有統計在戶籍冊內。您的僕人私下推算,這部分人口大概是六萬到十萬之間。其中絕大多數是壯年男女,也有一部分是小孩子……”

    “有這麼多?”沒等麥爾祖德說完,王洵已經驚得倒吸一口冷氣。他先前得到的數據是,俱車鼻施麾下擁眾二十余萬,其中只有兩萬多人可以上陣作戰。誰曾料想,情報上的數字,和對方的真正實力相差了接近三倍。

    “啟稟尊貴的主人!”麥爾祖德非常擅于揣摩上意,躬了下身,耐心地替王洵解惑,“牧民們通常都居無定所,並且其中很多是整個部落依附于偽大宛國。俱車鼻施只能定期收取羊毛稅和屠宰稅。並不能完全驅使他們。真的要上戰場打仗,還得依靠柘折城和生活在柘折城附近的這些嫡系。”

    “哦!”王洵輕輕點頭。這種情況估計和大唐控制西域的方式類似,也是羈縻為主。統治基礎非常薄弱。

    “此外,貴族的奴隸,平素飯都吃不飽,是不能送上戰場的。否則,誰也保不準會出現什麼情況!”偷偷看了一眼王洵的臉色,麥爾祖德繼續補充。

    “那倒也是!”王洵再次點頭。奴隸們對奴隸主估計平素就視若寇仇。真的被臨時武裝起來逼上戰場,誰也不敢保證他們會不會臨陣倒戈。此外,估計俱車鼻施到最後,也沒弄清楚自己到底帶了多少兵前來。所以敗得實在有些稀里糊涂,根本沒來得及做全國動員。

    不等他繼續追問,麥爾祖德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其自己掌握的情況,和盤托出。作為藥剎水沿岸數一數二的大國,俱車鼻施的領地面積相當可觀。東接拔漢那,北臨白水城,南致俱戰提。向西,則一直延伸到藥剎水西岸的大漠深處。

    在大食人的扶持下,這兩年陸續還有不少游牧部落前來依附。導致大宛國的人口總數迅速攀升,國力也節節向上。從某種程度而言,如果安西軍再晚幾年西進的話,讓俱車鼻施消化了這些新歸附者,他甚至有可能將拔漢那、白水和鄰近的東西兩個曹國一口吞下,從而真正的將大宛國重新統一。

    只可惜,王洵等人來得太突然了些。俱車鼻施本人的根基也過于淺薄。居然一戰就失去了所擁有的一切。白白將這兩年的積累便宜了後來者。有心全盤將俱車鼻施的勢力接收在手,王洵想了想,低聲問道︰“如果我給你派幾個幫手,你多長時間能讓那些部落听命于我。我的意思是,不調遣他們上陣打仗,而是保持原樣,每年定期向我繳納賦稅,貢獻戰馬和牛羊!”

    “五十里內的部落,只需要半個月。其他,得等明年開春之後才行。”說起具體事務,麥爾祖德身上立刻表現出幾分干練。“啟稟主人知曉,牧人們素來尊重強者,一樣繳稅的話,他們並不在乎把稅交給誰!但第一場雪飄下來之後,除了絲綢古道勉強還可以通行之外,其他哪里都去不得。所以您派給屬下再多的人手,也不可能向所有部落傳宣示您的權力!”

    在眾人的反復灌輸之下,王洵現在已經對藥剎水沿岸的天氣有了大致印象。所以也不敢貿然派人四下游走,以免平白折損了本來就為數不多的弟兄。但整整一個冬天都困在柘折城中,什麼事情也干不了,想必也是無聊得很。況且經此一劫,柘折城的大部分地段如同鬼蜮。好不容易擺脫了懸在頭頂上的刀鋒,卻連過個熱鬧年都沒有可能了,無論怎麼想,都令人心中索然無味。

    隱約猜到王洵心中的想法,麥爾祖德往前湊了湊,試探著建議,“其實,其實僕人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周邊地域歸順的得快些,也可以讓柘折城盡可能恢復往日繁華。不知道主人您,您想不想听?!”

    “講!”王洵先是吃了一驚,旋即想到在三年之前,柘折城同樣經歷過一場洗劫,但轉眼就又興旺了起來的事實。心中也就有了幾分期待,帶著嘉許的意味看了麥爾祖德一眼,低聲命令。

    “城破那天,大伙都以為這下難逃一劫了。是主人您心懷慈悲,禁止聯軍進入內城。所以內城中的所有百姓,都感激您的恩德…”

    “別扯這些,說你的辦法!”一提起仁慈二字,王洵臉上就有些發燒,擺擺手,示意對方趕快進入正題。

    “居住在外城的百姓,眼下都做了各個城主的奴隸。這是諸神對他們懲罰,怪不得別人!”麥爾祖德猶豫了一下,繼續鼓動如簧之舌,“但他們身上其實還能挖掘出比做奴隸更大的價值。俱車鼻施當年為了恢復此城繁華,曾經把城中空地免費分給了附近的富豪和往來巨商。居住在外城中的那些家伙雖然沒有內城中的有錢,但一個個也頗具身家。國內很多牧場、河灘都歸屬在他們的名下。如果主人您肯開恩給各位國主一道命令,準許俘虜們自己贖回自己的話。他們自然有辦法通知各地的族人,帶著贖身錢和牛羊前來向主人您宣誓效忠!這樣,主人您不用派出任何人手,便能輕而易舉地掌控整個大宛國。”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25
第五章異域(三下)

    “給諸侯下一道命令,準許俘虜自己贖回自己……?”王洵楞了楞,怎麼想怎麼覺得這個主意跟綁票勒索差不多。然而反復思量之後,他卻不得不承認,麥爾祖德這廝為人不怎麼樣,所獻的計策卻著實可行。“贖回來之後呢,會不會有人趁機作亂?會不會有人立即選擇離開?”

    “心中怨氣總是有的,可是想作亂,得有那份本事才行!”麥爾祖德見王洵態度松動,趕緊趁熱打鐵,“至于離開,主人您不必擔心。柘折城附近的土地是藥剎水沿岸最肥沃的,所處位置,也十分關鍵。無論商隊向東還是向西,這里都是必經之所。有人離開,主人您正好把空余的土地房產接下來,然後一倒手,便能賣個好價錢。那些新來定居的人,肯定都抱著賺大錢的主意,只會比走的人家底厚,不會比走的人家底薄。左右不過兩三年的光景,這里就能恢復元氣!”

    “噢?”王洵又被麥爾祖德的才華給震驚了,皺了皺眉,笑著追問,“當年俱車鼻施向外白送城中土地,招徠富人前來定居的主意,想必也是你給他出的吧?!我怎麼覺得和現在給我出的主意基本上意思都差不多呢?”

    聞听此言,麥爾祖德立刻又唱起的贊歌,“睿智的主人,您的雙眼比天上的月亮還要明澈!當年那個主意的確是僕人替俱車鼻施所出。但僕人這樣做,並非為了討好俱車鼻施,而是為了早日令此地恢復生機。正如中原的賢者所言,一個好人要心懷慈悲,努力替天下蒼生謀福,而不是僅僅為了……”

    “行了,行了!”王洵才不相信這骨頭都沒一根的家伙會遵循什麼儒家精義,再度笑著打斷,“你的辦法很好。但具體執行細節上,還需要完善一下。那些城主、國主們已經吃到嘴里的肉,可不是很容易讓他們吐出來。還有,贖人的事情,也不能一窩蜂地做。得專門找個地方供雙方交割,以免有人拿了錢卻不肯放人。這樣吧,你先下去擬個具體章程來,我派沙將軍和黃將軍協助你,三個人商量著做。盡快把事情弄得穩穩當當!”

    “僕人一定竭盡全力輔佐兩位將軍!”麥爾祖德大喜,撲通跪在地上,沖著王洵連連叩首,“主人您心腸慈悲,從今往後,整個河中都會傳誦您的善名……”

    “你起來吧,用心做事就好。你不必叫我主人,也不必總說這些阿諛之詞!善名也好,惡名也罷,我不在乎!”王洵搖頭苦笑。根本不相信麥爾祖德的馬屁。最近所行之事,與他心中一貫所持的理念沖突甚大。無關于善,也無關于惡,不過是被周圍環境所迫,不得不為而已。

    如果有其他選擇。他不會主動請纓來聯絡藥剎水沿岸諸侯。也不會冒險以區區數百人,硬撼一座高城。更不會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殺人放火。然而,這些不情願的事情,他都做了,並且一步步走得更遠。一點點讓自己的心腸變得更硬。變得自己有時候都不認識自己。也許這就是成熟,只是這成熟的滋味,實在有些苦澀。

    見王洵臉色不是很晴朗,麥爾祖德又磕了頭,訕訕地站了起來。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被王洵強行趕鴨子上架,也苦笑著湊上前,與麥爾祖德相見。三人互相客套了幾句,便準備一道退下去商議公務。王洵卻突然又從沉思中緩過神,沖著麥爾祖德招了招手,低聲道︰“你也別忙著走,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跟你說。”

    “主人,主人,大人您有話,盡管吩,吩咐!”麥爾祖德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王洵,說話變得有些結巴。

    王洵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想了想,迅速做出決定,“其實是兩件事。第一,你替我做事,肯定需要個身份。我這里正缺一個司庫參軍,不妨還先由你來擔著。如果做得好的話,日後我便向大唐皇帝陛下保舉你,賜你一個大唐的正式官爵!”

    “多謝主,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麥爾祖德之所以如此下力拍王洵馬屁,為的就是在新的政權里邊能擁有一席之地。此刻得償所願,立刻歡喜得連北都找不到了,跪將下去,重重磕頭。

    “站起來說話。這是軍中職務,以後你向我行軍禮便是!”王洵不喜歡對方磕頭蟲般模樣,皺著眉頭喝令。

    “諾。將軍!”麥爾祖德騰地一下跳起來,肅立抱拳,把一套大唐軍禮模仿了個十足十。

    所有人都被他滑稽的樣子給逗笑了,議事廳內的氣氛登時一片輕松。王洵也跟著大伙湊了會兒熱鬧,然後收起笑容,和顏悅色地說道,“還有一件事,屬于私事人範疇,原本不該在這里跟你說。但既然你已經來了,就一起處理了吧。你昨日送入宮中的兩個姐妹,跟我的性子和不到一處。你今天回家的時候,可以把她們一道帶走!”

    他盡量說得輕描淡寫,以免被宇文至等人今後拿來當做笑柄。誰料麥爾祖德聞听,立刻如喪考妣般大哭了起來,想要跪,又不敢跪,佝僂著腰,淚雨滂沱,“大人啊,仁慈的大人啊。您的僕人,您的忠心屬下知道,那兩個女人笨得厲害,性子也被屬下給慣壞了。但大人您大人大量,念在屬下對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原諒她們一次吧!屬下願意這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典!”

    “這與你對我忠心不忠心有什麼關系!”王洵被哭得滿頭霧水,皺著眉說道,“我相信你的忠心,也相信你的本事。但有道是,牛不喝水別按頭。她們兩個跟我生活習慣不一樣,彼此之間性子也大相徑庭。與其留在我身邊受冷落,不如早日另尋個好人家嫁了!”

    在他看來,麥爾祖德先前之所以送女入宮,無非是為了尋個晉身之階。如今官職也到手了,自己又對他委以重任,那兩個姐妹花留不留在王宮內,就無關緊要了。畢竟即便自己將她們留下,頂多也就是做個床伴,連妾都算不上,更沒機會替其家族謀取什麼好處。

    誰料不說這些還好,一說出來,麥爾祖德哭得更難過,“大人不喜歡她們,可以打她們,罵她們,指使她們做粗活。無論給她們任何懲罰,屬下都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千萬別攆她們回家啊。求您了,屬下真的求大人您了。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吧!”

    “留在我身邊干粗活?”王洵實在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胡鬧,她們兩個是干粗活的樣子麼?”

    大唐民風質樸,夫妻之間,講究好聚好散。無論夫出妻,還是妻休夫,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雙方輕易不至于成為仇人,更不會影響彼此今後的婚姻幸福。而妾、婢之類,則屬于男人的玩物。可以隨意送人、買賣,甚至私下動用家法處死。能像王洵這般好言好語將暖床美婢送還給其娘家,則屬于一種被人稱頌的善舉,對方往往會一輩子銘記在心。

    誰料想麥爾祖德根本不念王洵的好處,只是一味地搖頭哀哭。沙千里在旁邊實在看不過眼了,上前幾步,低聲喝道︰“住嘴,你哭什麼?大人不是那個意思!”

    “啊,嗯?”麥爾祖德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軟,立刻止住了眼淚,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向對方。“大人他,他…”

    沙千里無奈地嘆了口氣,又沖王洵輕輕拱手,“啟稟大人,這里的風俗,與中原差異甚大。女子如果跟了男人,無論做妻也好,做妾和通房丫頭也罷,都是不能再送回娘家的。如果大人您今天非要麥參軍將他的女兒帶回去。明天,他的族人就得把兩姐妹綁在麻袋里,拖到城外用石塊砸成肉醬!只有用她們的血,才能以洗刷她們給族人帶來的恥辱!”

    “啊——”王洵這才恍然大悟,瞪圓了眼楮,歉意滿臉。他終于明白當自己說出,要送兩姐妹回家的話時,為什麼二人絲毫也不領情了。原來這居然是比直接殺了她們還狠的懲罰。可這習俗也他***太不講道理?莫非整個藥剎水兩岸的男人,都是從石頭縫隙里蹦出來的?

    麥爾祖德在旁邊也恍然大悟,伸出大手,狠狠抽自己的胖臉,“怪小人,怪小人,只顧著擔心自己的女兒,沒跟大人把話說清楚!小的不敢難為大人,只請求大人先收留她們兩姐妹一段時間,等此地改了唐俗,再打發她們回家!”

    移風易俗,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王洵知道這兩姐妹估計一時半會兒送不走了,無奈苦笑。感于麥爾祖德的一片慈父之心,他想了想,繼續說道︰“也罷,那我就在王宮中給她們找個地方暫且居住些時日。但你今天還是抽空去見見她們姐妹,叮囑一下,別讓她們自己再給自己找麻煩!”

    麥爾祖德是個聰明人,一旦從對女兒安危的恐懼中擺脫出來,便立刻猜到,兩個孩子肯定做了什麼令將軍大人無法容忍的事情。當初送兩個女兒入宮伺候鐵錘王,是整個家族的一致決定,他縱使心里有一萬個舍不得,也需要硬下心腸來執行。如今既然自己混到了鐵錘王的身邊,家族將來在柘折城中的利益也已經有了保證,有關女兒的幸福,就需要他這個做父親的仔細考慮了。

    想到這兒,他雙手抱拳,長揖及地,“屬下的兩個女兒,都生得是柳樹條一樣的資質。估計做大人的婢女都不夠格。但如果有可能的話,屬下希望大人將來把她們姐妹帶到中原去,賜給家中奴僕做妻子也好,趕她們出門,讓她們自己養活自己也好,總歸一句話,別再讓她們留在此地了!屬下在此,先謝大人鴻恩!”

    一番求肯的話說得不倫不類,其中所包含的赤誠,卻清晰可見。王洵無法推脫,只好點頭答應了下來。

    麥爾祖德松了一口氣,跟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一道告辭。走到了門口,突然又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小跑著回到王洵面前,“大人,屬下還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說罷!”王洵笑著點頭。

    “大人,大人將來,是準備長久佔據大宛國呢,還是像很早以前那樣,返回中原,把這里再交給別人代為照管?!”麥爾祖德臉上的表情很猶豫,幾乎是咬著牙問出了這段話。隨即,揚起頭,靜靜地等待王洵的回應。

    具體大唐準備采取什麼政策來控制河中一帶,王洵自己也吃不準。甭看他現在跺一跺腳,足以震動藥剎水兩岸,但在大唐,卻未必有向皇帝陛下進諫的機會。像他這樣的四品中郎將太多了,光安祿山麾下就有五百余名。人微言輕,縱然此刻有大功在手,說出的話也未必能讓朝中諸公當一回事。

    然而,這些內幕,卻不能透漏給外人知曉。猶豫了片刻,王洵笑著回應,“我還沒想清楚。但最近一兩年,估計得繼續駐扎在此吧!”

    “噢,是這樣!”麥爾祖德心里有些失望,但依舊願意盡全力報答王洵的恩德,“如果大人準備為此地選一個主人的話,屬下建議您考慮一下俱車鼻施。”

    “你說什麼!”不但王洵怒形于色,其他將領們也將手按向腰間刀柄。見過踩著鼻子上臉的,沒見過這種不知進退的。剛剛獲得了新主公面前站穩腳跟,轉眼就替舊主說起情來。

    “大人不要誤會!”麥爾祖德趕緊笑著解釋,“大人請听我說,如果大唐準備把這里賜封給當地人的話,阿悉蘭達、曹忠節、鮑爾溫,其實都是一路貨色。只要地盤大了,人就會有野心。就變得難以掌控。搞不好,過幾年便又是一個俱車鼻施。而只有俱車鼻施本人,已經成了被打斷了腰的老狼,這輩子,恐怕也沒膽子再跟大唐做對了!”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25
第五章異域(四上)

    聞听此言,眾人心中登時火氣全消。最近一個多月來,大伙于絕境中求生存,幾乎每一步都是被形勢所逼,心中根本沒有什麼太長遠打算。

    亮出旗號,是迫不得已。主動攻擊柘折城,是死中求活。當著諸侯的面與俱車鼻施決一死戰,更是臨時起意,事先沒經過任何規劃。至于將來誰會填補俱車鼻施消失之後留下的勢力空白,大伙壓根兒連想都沒想過。更甭說用何種手段長期地確保新崛起者對大唐的忠誠了。

    “據屬下所知,當日俱車鼻施便是從派往拔漢那的細作口中,得到了有關使團的具體情況,然後才決定出重金收買馬賊攻擊大人。而就在大人懸師城外之時,還有不少諸侯,偷偷地派人潛入城內,跟俱車鼻施串通消息。”見眾人終于開始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了,麥爾祖德大受鼓舞,繼續低聲補充。

    這些都完全是事實,沒人能夠否認。從入城後發現的蛛絲馬跡中來分析,王洵確信,最早將使團情況泄露給俱車鼻施的,就是阿悉蘭達本人。而在當使團于城下按兵不動之時,除了曹氏兄弟外,其他諸侯,起初都抱的是兩頭下注心思。正是利用了諸侯們這種心理,他才能從容地布置好了最後一個局,將使團的真實兵力,以最快速度傳進了柘折城,傳進了俱車鼻施麾下幾乎每一名親信的耳朵。也正是因為得知了使團一直在虛張聲勢,俱車鼻施才不得不硬著頭皮帶領一支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的軍隊,出城與使團決戰,以期挽回失去的威信,結果被打了個落花流水。

    等了片刻還是沒有得到王洵的回應,麥爾祖德想了想,繼續鼓動如簧之舌,“眼下雖說各路諸侯對大人您惟命是從,可誰也不敢保證他們得到整個大宛國之後,心里會怎麼想。有道是,多一分實力就多一份野心,除非您駐扎在這里永遠不走了,否則…….”

    話未說完,已經被王洵用手勢打斷,“你先下去做事吧!”皺了皺眉頭,他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表情。“其他先不用管。先把我安排你做的事情處理好了再說!”

    “這…,屬下遵命!”麥爾祖德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心里約略有些失落,,卻依舊笑著向王洵行了個禮,轉身退下。

    自有親兵上前,將他領往幕僚們處理公務的偏殿。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互相看了看,也相繼向王洵告辭,前去幫助麥爾祖德一道謀劃開釋俘虜事宜。待三個人的背影都去得遠了,宇文至慢慢走上前,低聲說道︰“那姓麥的家伙為人雖然差勁了些,所出的主意卻未必是錯。咱們反正不可能永遠駐扎在這兒,立哪個傀儡其實最後都一樣。別人多少還都有自己的家底兒,俱車鼻施卻連存放在沙漠中的保命老本兒,都被你派人給連鍋端了。日後他除了老實听話之外,恐怕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早在決戰之前,王洵已經悄悄下派了一哨兵馬,繞道去抄俱車鼻施藏在沙漠中的應急之資。如今這路兵馬正押送著抄到的輜重細軟往回趕,如果不是天氣耽擱了行程的話,兩三日之內,便能將繳獲送到城中。失去了最後這點家底,俱車鼻施可以說徹底陷入了絕境,沒糧,沒錢,沒援軍,連做一支有實力馬賊都不可能,更甭說找機會復國了。

    心里清楚這些情況,所以方子陵的意見跟宇文至差不多。大體上也覺得麥爾祖德給大伙出了個不錯的主意。“是啊,經此一劫。除了死心塌地地投靠大唐之外,俱車鼻施已經沒了其他選擇。如果咱們肯饒恕他,選他回來做大宛國主。日後不但他自己未必鼓得起造反的勇氣,即便哪天又被豬油蒙了心,有今日的前車之鑒在,他手下的弟兄們也沒膽子追隨!”

    “嗯!”王洵低聲沉吟,依舊拿不準主意。當日他曾經親口答應替義和公主討還血債,如今因為形勢變化,就要自食其言,怎麼想也覺得問心有愧。

    民壯出身的魏風想法卻跟前宇文至、方子陵兩人不太一樣,看出王洵內心的猶豫,上前半步,大聲說道,“如果大人長期能留在這里做節度使就好了。就不用再考慮選擇誰來做大宛王了。這附近的田地我粗略看了看,很肥。又靠近水源,好好打理打理,養活幾十萬人都不成問題!”

    “胡說!”王洵再度皺起眉頭,沖著魏風低聲呵斥。“節度使也是說做就能做的?朝廷現在總共才有幾個節度使!沒事兒帶人出去巡城,別再這里跟著瞎摻和!”

    “嗯,諾!”魏風被訓得一縮脖子,拱拱手,倒退著走了出去。朱五一、萬俟玉薤、王十三等人本來想開口,見魏風挨了訓,也紛紛低下頭,把話全咽回了肚子內。

    宇文至笑著搖頭,低聲道︰“其實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交給誰,都不如咱們自己握在手中放心。大宛節度使這職位有點難度,朝廷那邊估計舍不得。但如果請封帥幫忙努努力,咱們自己再上下打點一番的話。憑著咱們破城滅國的功勞,授你一個大宛都督名號,應該不算什麼問題!”

    “要去你去,我可沒心思一直留在這蠻荒之所!”對于宇文至,王洵不能跟其他弟兄那般呼來叱去,搖搖頭,笑著否決。

    大宛都督這個職位雖然能坐擁一方,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在他心目中,卻遠遠比不上中原一個普通的州刺史。從朝廷角度上講,也不會讓一名武將長期地駐守在同一個地方,慢慢地經營其自家勢力範圍。

    以王洵目前的了解,放眼大唐,除了已經尾大不掉範陽軍之外,其他軍鎮的節度使任期幾乎沒有超過五年的先例。把大好五年光陰浪費在這兒連中原一個郡城都沒法比的地方,整天跟亂七八糟的事情打交道,還不如回到封常清帳下,繼續在兩軍陣前縱馬馳騁……

    “我…”宇文至咧嘴而笑。“我要是有你這種人脈和威望,肯定會留下來。著急回軍中有什麼好,邊令誠只要一天不滾蛋,咱們還得看一天他的臉色!”

    “我等有這份功勞在手,邊令誠恐怕也不能再像原來一般對咱們為所欲為!”提起當日出使的緣由,王洵便忍不住搖頭。如果當日不是邊令誠苦苦相逼的話,今年冬天自己恐怕就要在軍中平淡虛度。誰曾想到,萬般無奈之下做出的一個選擇,最後還真被自己闖出了一條路來。

    到現在,他已經不太憎恨邊令誠,反而在內心深處隱隱對此人有一些感激。不是此人,自己恐怕永遠都要庇護在封常清的羽翼下,凡事第一便想到背後的依仗,永遠學不會獨自去面對困難。

    見王洵總是油鹽不進,宇文至氣得暗自咬牙,“即使邊令誠再動不得你,還有楊國忠和高力士呢?如果你連自立門戶的心思都沒有的話,什麼時候才能找他們報仇?”

    “行了,雖然在座都是自家兄弟,你也不能信口開河!”王洵心里最不願被觸踫的傷疤再度被揭開,不覺有些惱怒。自從發現連封常清都不願意招惹楊國忠等人之後,他便明白,自己當初那些報仇的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了。即便升官升得再快,十幾年後就做了封常清的副手,安西軍都護府副大都護,他頂多也只能令楊國忠和高力士等人對自己有所忌憚。若是想把當日二人加諸于自己頭上的種種惡行報復回來,依舊是白日做夢。

    除非自己起兵造反。猛然,一個怪異的念頭涌上心底,令王洵不寒而栗。扭過頭去看宇文至,卻依稀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期待。“咱們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全是因為背靠著大唐!”他笑著說道,聲音卻顯得有些無力,“眼下咱們手中也不過才兩千來號弟兄,能震懾住諸侯別鬧事就不錯了,根本沒時間考慮其他。況且眼下俱車鼻施躲在哪里還不知道呢,有什麼想法,也得把他先抓回來再說!”

    不敢確定好朋友今日再三勸說自己去爭大宛都督職位的舉動,是不是包含著什麼其他暗示。王洵也不敢往深處想。找個機會將話題岔開,寥寥草草處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天色也就開始暗了。外邊的雪越下越大,議事廳里邊的氣氛也越來越冷。終于,方子陵頂不住,第一個起身告退。魏風、朱五一等人也陸續找借口離開。宇文至本來還打算跟王洵再聊上幾句有關大伙日後發展的問題,見他始終心不在焉,也站起身,帶著幾分失望告別而去。

    王洵自己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覺得索然無味,便揮揮手,宣布全天的公務告一段落,自己也起身離開。

    經歷了一個下午,地面上的雪已經很厚了。士卒們來不及清掃,整個大宛王宮,顯得干淨而又空曠。

    拜大雪所賜,空氣中那股尸體的臭味總算淡了些,不至于燻得人喘不過氣來。幾處城破時被戰火波及的宮牆,也被雪花遮蓋住,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漫長曲折的甬道兩旁,幾株叫不上名字的老樹,孤零零地站著。它們已經長到了合抱粗細,不知道于王宮中站立了多少年,親眼目睹大宛國換了多少個主人,卻始終保持著著原來的模樣,無喜,亦無悲。

    王洵突然覺得心里很煩躁。

    走在路上,忽然迷失了方向的煩躁。他現在終于安全了,短時間內,不會再被輕易當做棋子犧牲。而那些曾經的仇家,也不會再輕易找他的麻煩。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突然失去了人生目標,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道路該如何選擇。

    報仇,這輩子基本沒什麼指望。繼續追逐功名,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如果人生就是一味地向上爬,向上爬,將頭頂上的人拉下來,將阻礙自己的人踩在腳下。這條路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每當你踩下去一批,抬起頭,就會看見更高的一批。踩來踩去,爬來爬去,永遠沒有止境。

    想著沉沉的心事,他的腳步就邁得越來越大。一不留神,已經把幾個侍衛給甩在了身後。猛然間,甬道邊的老樹後閃出一道雪影,向前跑了幾步,直撲他的胸口。

    王洵即便沒做任何提防,也不會輕易撲到。憑著本能將身體向旁邊一側,隨即左腿橫掃。只听“撲通”一聲,來人被掃了個正著,落在雪地上滾成了一只白毛獅子。

    “抓刺客!”萬俟玉薤和十三等人叫嚷著撲上,七手八腳,將來人按了個結結實實。還沒等他們掏出繩索,雪地中又響起一個稚嫩的哭腔,“別,別打了,是我。我,不是刺客。不是刺客!”

    “是你?”王洵听著聲音有些耳熟,命人挑過來燈籠細看,入眼的是一張青澀的面孔,

    這個孩子大伙都認得。當初曾經替他師父穆陽仁與唐軍接洽投降事宜,隨後俱車鼻施翻臉不認賬,又派其出來向大伙下戰書。城破後,東曹國的兵卒在敵樓的柱子上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弄不清其具體身份,便連同他師父的遺體一道交給了唐軍。

    念在這孩子當初明知道回城後必死,也寧願與自家師父患難與共的份上,王洵請了郎中給他治傷,並且專門為他在王宮中騰出了一間屋子靜養。誰料小家伙剛一能下地,就冒冒失失地跑了出來。

    看到劉館鼻青臉腫的模樣,王洵啞然失笑。擺擺手,命人將其放開,和顏悅色的追問道,“小劉倌兒,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我想見你,他們不肯替我通稟!”劉館抹了把鼻子上的血跡,抽抽搭搭地開始告黑狀。“所以,我就躲在你可能經過的路上,堵,堵著你!”

    “你找我?”聞听此言,王洵愈發覺得奇怪,“你找我有事情麼?還是有什麼忙需要我幫?”

    “是,師父,師父托我帶,帶句話給你!”又狠狠在臉上抹了幾把,小劉館斷斷續續地哭訴,“師父,師父臨死前,托我,托我跟你說。他說,他說當年被高大將軍丟下的,不止是一捧沙那三兩百人。都被,都被各位國主,城主當奴隸給瓜分了。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話,請將軍大人發發慈悲,把,把他們都救出來,帶,帶回中原去。哪怕,哪怕回去後就死掉,也別讓他們再做一群孤魂野鬼!”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4 19:26
第五章異域(四下)

    “帶他們回去?”猛然間,仿佛有一團雪砸在了胸口,王洵煩躁不安的心髒驟然冷卻。泡-(

    老實說,他瞧不起穆陽仁這類沒骨頭的家伙。此人做事瞻前顧後,說話雲山霧罩,心志也搖擺不定,幾乎集所有市井無賴的缺點于一身。然而,此人臨終之前的遺願,卻令他肅然起敬。

    王洵猜不到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穆陽仁想到了什麼。但他自己卻突然間領悟到了很多。有關長安城中的沉悶于壓抑,有關從天而降的無妄之災,有關安西軍中遇到的是是非非。一下子,所有這些令他憤懣、委屈、煩躁不安的往事就都變得淡了起來,變得如同空氣中的腐爛尸體味道,被紛紛而降的大雪慢慢洗淨、漂白,慢慢變成一種陳舊的回憶。

    “我答應你!”伸手將劉館拉過來,輕輕拍去他身上的雪,王洵鄭重承諾。“答應你師父,盡量找回怛羅斯之戰中被掠往各地的俘虜,帶他們回大唐去。”

    北風夾著雪花掃過樹梢,發出呼呼的聲響。天空中,仿佛有人在嗚咽,但王洵的心在這一瞬間卻沉靜無比,“其實我早該想到這些,只是被一些雜事給弄暈了頭而已。謝謝你提醒我,謝謝你師父。他是條漢子!”

    “師父,師父!”听一個威震西域的大唐將軍如此評價自己的師父,劉館感動得滿臉是淚,“師父,師父,師父說,他從來沒做任何對不起大唐事情!”

    “我知道。知道!”王洵將孩子攬在懷里,輕輕點頭。比起穆陽仁的那些作為,他和宇文至都應該感到慚愧。他們兩個雖然受了很大委屈,但好歹也做了武將,享受過大唐的若干好處。而穆陽仁呢,他又曾經從大唐得到過什麼?一個在市井民間掙扎討生活的無賴,一個流放到數千里之外的囚徒,一個被高仙芝拋棄在怛羅斯西岸的棋子,一個從奴隸主手下逃出來,卻有家歸不得的流浪漢,一個曾經跪著求生,最後卻站著走向死亡的熱血男兒!

    從始至終,大唐沒給過他一點兒好處,但是他,卻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故國。

    他是個草民。幾千萬王洵不曾低下頭去看,無暇去認識的草民之一。

    他們卻比王洵更清楚,什麼才是真正的高貴。

    “你呢,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是回自己家,還是繼續當道士?”沉默了片刻,望著劉館瘦稜稜的身體,王洵帶著幾分憐惜的口吻詢問。

    “我,我沒有家!”見師父的臨終遺願終于有了著落,劉館小臉上露出一縷燦爛的微笑,“我也不是道士。師父,師父的道士身份,也是拿來蒙人的。如果,如果你不嫌我小。我想跟著你,當,親兵,當,當將軍!像你一樣,當大唐的將軍。”

    “當將軍!”眾人被劉館的話逗得相顧莞爾,“那你年齡可是太小了些。咱們大唐,還沒出過這麼小的將軍呢!”

    “你騙人!師父,師父說,當年,有個姓甘的,十二歲就做了宰相。”劉館將脖子一梗,氣洶洶地反駁。

    “你說可是甘羅,他可是黑頭發黑眼楮啊。哪個像你,黃頭發藍眼珠,一看就不是我們唐人!”存心拿小孩子解悶兒,萬俟玉薤數著對方身上的胡人特征開涮。

    “你也不是唐人!”小劉館立刻反唇相譏,“唐人沒有你這麼高的顴骨!他也不是!”把頭一轉,目光繼續掃向王十三,“唐人不像他這麼矮,還是羅圈腿!”

    登時,萬俟玉薤和王十三如同被蜜蜂蟄了般側過頭去,臉上的表情好不尷尬。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們兩個身上的確都淌著異族血統。特別是王十三,原本是倭國使節的家奴,輾轉掙扎了近二十年,才終于獲得了一個唐人身份。平生最忌諱的是別人當面揭自己老底,此刻被小劉館一語戳破,雖說是童言無忌,也氣得兩眼直冒火星。

    誰料小劉館還有下文,語鋒陡然一轉,大聲補充,“但是師父說,只要願意說大唐的話,穿大唐的衣服,遵守大唐習俗的,無論長得什麼樣,都可以做唐人。劉館是師父從死人堆里揀回來的,劉館不知道自己是誰的兒子。劉館會說大唐的話,願意穿大唐的衣服。劉館就是唐人!”

    “對,對,對,你就是唐人!”王洵對小劉館又敬又愛,撫摸著他的頭,笑著承認。“我可以收下你做個親兵。不過,我得先給你找個師父,讓他教你練武!”將頭在侍衛當中掃了一圈,他的目光最後又落在了王十三身上,“怎麼樣?十三,有心思收個徒弟沒?”

    “將軍大人有命,十三怎敢不從!”王十三滿臉不情願,沖著王洵輕輕拱手。

    “徒兒拜見師父!”小劉館為人極其機靈,立刻上前跪倒,沖著十三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起來,起來,趕緊起來!”王十三的心腸登時軟成了一鍋面條,慌不及待地蹲下去,用雙手將劉館攙起。扶到半路,猛然又想起了什麼事,把臉一板,大聲說道︰“你當我徒弟可以,但我可得把丑話說前頭。武藝全是煉出來的,從沒有什麼捷徑。如果若是吃不得苦,就趁早向大人討些錢,在城中開個小鋪子去討生活!別跟著我丟人現眼!”

    “師父放心,徒兒不怕吃苦!”小劉館向王十三做了個揖,鄭重答應。

    “那就好,那就好!”王十三將孩子拉到自己身邊,唯恐被別人搶走了般護在手臂之下。大伙看到他這般模樣,忍不住啞然失笑。隨著笑聲,院子里的燈火便明亮了起來,天空中的北風也變得不那麼刺骨。

    “師父,徒弟也有個請求,希望師父能答應!”小劉館從王十三腋下探出半個腦袋,小眼楮滴溜溜亂轉。

    “說罷!只要有道理,我就答應!”王十三越看小家伙越覺得順眼,信口答應。

    “我,我前一個師父,其實,其實也是個好人。”劉館看著王十三的臉色,慢吞吞地祈求,“他,他死得挺慘的。我,我想給他立座像樣點兒的墓。我,我沒錢兒,師父,師父你能不能先,先借我一點…”

    “你個臭小子!”王十三沒想到徒弟第一次開口,就是向自己借錢。揚起巴掌,就給了對方一記。甭看手落得挺快,打在身上卻輕飄飄的,根本沒什麼聲音。“好吧,算我上輩子欠你的。他的遺體已經被葬在城外了,明天一早,咱們就請木匠打一副漂亮棺材。重新安葬了他。”

    “謝謝師父!”小劉館立刻又跪了下去,沖著王十三重重磕頭。

    王十三伸手將徒弟拉起來,突然間心中好生感慨,“你那師父,其實也算個人物,就是運到差了一些。不過,有你這麼一個徒弟,他死後估計也能閉上眼楮了。你以後跟著將軍大人好好干,混出個人樣來!他死後有靈,也會覺得高興。這些其實都是廢話,我估計,不用我@攏 憬 匆膊換崛杳渙慫!br />
    “王校尉,是不是想兒子了!”親兵們看到王十三滿臉慈愛,笑呵呵地打趣。

    聞听此言,王十三臉上的柔情立刻消失不見,將胸脯一挺,氣沉丹田,“滾。大丈夫惟願馬革裹尸!老子還沒當上將軍呢,哪有功夫想家?!”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周圍的氣氛也愈發輕松。王洵跟著大伙笑了一會兒,心中的郁結消失殆盡。沖著十三揮揮手,低聲叮囑,“今天放你一晚上假,你先帶著小家伙下去吃飯吧,不用跟著我了。”

    “將軍大人您…”王十三楞了楞,憑著直覺追問,“您還有公務要處理麼?已經這麼晚了,並且天上還下著雪!”

    “本來沒有,但現在有了!”王洵指了指小家伙,笑呵呵地解釋,“我得先找個人問問,那些流落在各城主手下的弟兄,現在基本上是什麼情況。等問清楚了,也好找各城主、國主們當面要人!”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