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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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68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41
第三章 霜刃 (二 下)

只要能守住一個月左右時間,即便沒有任何援兵趕到,唐軍也不得不撤回拔汗那休整。屆時,再想辦法把劫殺使團的責任推到別人頭上,說不定還能取得大唐的諒解想到不用出城跟唐軍野戰,俱車鼻施汗心里就趕到一陣輕松。低頭看了看渾身上下沒一根硬骨頭的穆陽仁,笑著嘉許道,“想不到你這臭道士還有幾分用場。你原來在阿爾斯蘭手下是做什麼的來著?本汗不記得了,你再說給本汗听听”

    ‘原來連老子的身份都沒問清楚,就把我給丟到那暗無天日的監獄中了’穆陽仁心中失望到了極點,卻不得不強顏做笑,“大汗日理萬機,記不得小人也是應該小的在半天雲中做軍師一職,就是負責給阿爾斯蘭出出主意,管管賬什麼的”

    “嗯”俱車鼻施輕輕點頭,看了看周圍清一色信仰天方教的官員,斟酌著說道,“本汗做事向來公平……你既然給阿爾斯蘭管過賬,想必算術方面還過得去。本汗府中的管家前日剛好病了,你就先頂他的職務吧。”

    “大汗”聞听此言,一眾文武官員齊齊變色。紛紛圍攏上前,勸阻俱車鼻施汗收回成命。然而,俱車鼻施今天的心情顯然不太好,把眉頭一皺,低聲喝道,“怎麼,本汗自己家中的事情,也需要經過諸位的允許麼?”

    “大汗,大汗這話說重了……真的重了”眾官員被問得無言以對,只好施了個禮,緩緩退開。目光卻如刀一般射向假道士,看他有沒有膽子犯大伙的眾怒。

    穆陽仁心里早就已經看明白,憑著自己唐人和異教徒這雙重身份,即便不得罪眾文武官員,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與其伸長脖子等著眾人來砍,不如下狠心賭到底。想到這兒,他上前一步,撲通跪倒,沖著俱車鼻施汗重重叩首。“謝大汗恩典小的願意永遠做大汗的忠實奴僕。這輩子都為大汗牽馬墜鐙,死而後已”

    “嗯起來吧,”俱車鼻施看了他一眼,笑著做了個免禮的手勢,“本汗用人,向來只看起才華,不看其出身……唐人也好,突厥人也好,只要對本汗忠誠,本汗就一定給他撐腰。待會兒直接跟本汗回府,讓原來的管家把賬本交割與你”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穆陽仁肯定已經被官員們戳成了一張爛篩子。然而他卻絲毫沒有見好就收的覺悟,居然又磕了個頭,跪在地上繼續說道,“大汗,大汗,您的僕人還有,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僕人的”

    沒等他把話說完,左帥加亞西已經忍無可忍,走上前去,抬腳踢了他一個跟頭,“你這卡菲爾,不要得寸進尺……大汗府的管家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榮耀,賞給了你,你居然敢討價還價?”

    “加亞西,讓他把話說完”俱車鼻施眉頭向上跳了跳,厲聲喝止。“他已經是本汗的管家,你想懲罰他,至少要得到本汗的允許”

    “是,大汗”左帥加亞西不敢違抗,施了個禮,氣咻咻地閃到一邊。俱車鼻施用腳尖點了點已經快被嚇癱了穆陽仁,笑著道,“說吧,你到底有什麼要求?莫非還怕本汗虧待了自己的管家不成”

    听到這話,假道士穆陽仁卻感動得熱淚盈眶,“大汗賞識小的……小的當然要粉身碎骨地報答大汗。但是,小的入城時,還帶著五十三名弟兄。不知道犯了什麼錯,都被一起關到大牢里了。小的斗膽,請大汗饒恕他們”

    “這點兒小事兒,我當什麼大不了的呢”俱車鼻施輕輕聳肩,“待會兒你舀本汗的手令,去監獄把他們接出來便是。讓他們都跟著你吧,本汗的管家,也不能連個隨從都沒有”

    “謝大汗,謝大汗”穆陽仁喜出望外,沖著俱車鼻施連連叩頭。待對方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才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哈巴狗一樣跟在了護衛的隊伍當中。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做縮頭烏龜,剩下的軍務就沒什麼好商議的了……俱車鼻施繞著城牆巡視了半圈,鼓勵了鼓勵麾下的士氣,然後帶著一干親信打道回府。穆陽仁搖搖晃晃跟在隊伍最後,不敢靠俱車鼻施太近。臨下城牆,又被左帥加亞西叫住,低聲威脅道︰“你這唐人卡菲爾,別以為巴結上了大汗,本將軍就動不得你。如果讓本將軍發現你膽敢圖謀不軌的話,哼哼”

    “左帥大人說笑了”穆陽仁停住腳步,沖著左帥加亞西豎起單掌,施了個道教的躬身禮,“貧道一定會好好為大汗管好賬本。不讓任何人借著他的名義橫征暴斂”

    “你”加亞西揮拳欲擊,卻顧忌著穆管家背後的主人,拳頭遲遲無法下砸……穆陽仁見狀,立刻膽子更大,笑了笑,繼續補充道︰“其實,左帥大可不必如此。修道者講究眾生平等。今天如果不是左帥再三提醒,貧道幾乎忘記了,自己居然還是個唐人”

    “我殺了你這”加亞西暴怒,伸手就去拔腰間彎刀,大相白加爾見狀,皺了皺眉頭,低聲命令︰“讓他去,加亞西。看他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他”加亞西氣得咬牙切齒。眼睜睜地看著穆陽仁的背影走遠。待周圍又安靜了下來,才強壓住怒氣,走到大相白沙爾身邊,低聲問道︰“那,那唐人根本沒安好心……您,您怎麼不提醒一下大汗”

    白沙爾笑著看了看他,一雙藍汪汪的眼楮中充滿了智慧的光澤,“如果我提醒了,你以為大汗他就有勇氣更唐軍傾力一搏麼?如果大汗不肯把全部本錢都押上的話,只帶一部分兵馬出城迎戰,咱們這邊又有幾分勝算?倘若初戰便受到重挫,你以為,大汗他還守得住這座柘折城麼?”

    一串連珠箭般的提問,令加亞西如夢初醒。不是假道士穆陽仁陰險狡猾,而是俱車鼻施汗本來就沒有跟唐人決一死戰的勇氣……可躲得了一時,又怎可能躲得了一世?即便今年唐軍因為天氣原因退走,明年開春,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再度兵臨柘折城下?

    正懊惱間,又听見白沙爾嘆息著補充,”大汗他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原來不是,現在也不是。他在這個節骨眼上提拔一個唐人做管家,無非是為了日後與唐人交易更方便而已。所以,無論你我如何勸告,都不會有任何作用。逼得急了,反而會讓他更快倒向唐人那邊””那,那咱們到底該怎麼辦?”明白過味道來的加亞西又氣又急,低聲反問。如果俱車鼻施汗再度倒向大唐,柘折城中,必然有人要為襲擊使團的惡行負責……他、大相白加爾,還有一些與天方教勢力走得最近的權臣,恐怕誰都不會有好下場。

    “等”白沙爾無奈地苦笑,“那個唐人卡菲爾第二個主意雖然不怎麼穩妥,但也並非一無是處。等以不變應萬變”

    “等?”身為武將,加亞西覺得這個選擇是在是太窩囊。然而,他卻想不出任何更穩妥的辦法。與唐軍野戰需要一定勇氣,失去俱車鼻施的支持,光憑著他手中的那點嫡系兵馬,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

    “對等”白沙爾笑容看上去非常值得玩味,“等到天上落雪的那一天,等到援軍到達的那一天。慢慢等,真主會為他的信徒推開一道通往勝利的大門”

    “可,可,可迦布羅那邊,怎麼可能抽出援軍來?其他各城,怎麼可能這個時候支援咱們?”加亞西不明白白沙爾的想法,遲疑著問。以他附近城主、國主們的了解,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首鼠兩端之輩。在此安西軍大兵壓境的當口,瘋子才會向俱車鼻施汗施以援手。

    “他們一定會來,並且必須來不光咱們需要他們來,唐人那邊,恐怕也需要一個態度。”白沙加爾笑了笑,目光看上去越來越深邃。“所以,大汗的求援信,你一定要盡早派人發出去。越快越好。”

    “這”左帥加亞西徹底給繞糊涂了,瞪眼兩只眼楮,一動不動望著睿智的大相。

    見他滿頭霧水的摸樣,大相白沙爾又是森然一笑,“如果他們現在來了,你敢保證他們是哪邊的援軍麼?如果換做是你,此刻,你會站在哪一方?”

    不敢保證誰也不敢保證援軍會不會對柘折城落井下石。可如果換了自己領兵,刨除對真主的虔誠之外,自己該怎麼辦?加入唐軍圍攻柘折城,這個選擇看起來的確不錯,可萬一明年安西軍不西進呢?誰來面對大食人的怒火?

    想到這兒,加亞西張大嘴巴,眼楮一眨不眨。這個決定很艱難,稍有不慎,便會陷入滅頂之災。

    “你保證不了!”白沙爾笑了笑,目光銳利如刀一樣劈向城外的唐營,“他們,同樣也保證不了”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42
第三章霜刃(三上)

    帶著兩百樸刀手和一百弓箭手,宇文至耀武揚威地走向一座存放糧草輜重的營壘。他現在太佩服好朋友王洵的膽量了,簡直佩服得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統共帶著六百來人,居然敢于接納同樣實力的兩伙馬賊;接納了同樣勢力的馬賊不算,居然還敢毫不猶豫地對其頭目委以重任;對其頭目委以重任不算,居然還敢毫無保留地接受其冒險建議;接受了其冒險建議不算,還敢命其為先鋒,以不到兩千余兵馬主動向十倍與己的敵軍發起攻擊!

    這簡直就是賭。膽大不要命的賭博。所幸的是,到目前為止,好運氣一直站在唐軍這邊。擁眾接近兩萬的俱車鼻施可汗,居然被疑兵之計嚇破了膽,緊閉四門不敢出城野戰。賭徒王洵也不客氣,干脆繼續賭即便唐軍將柘折城外的糧草輜重搶光了,城里邊的人依舊沒勇氣出來一探虛實。

    兩百老兵,三百剛剛收攏來的俘虜,在城內守軍的眼皮底下,直撲其存放糧草輜重的營壘。沒有人在周圍警戒,也沒有人負責接應。正對柘折城的唐營大門敞開著,仿佛隨時歡迎敵人出城來決戰。瘋子,絕對是瘋子才敢的事情,偏偏這種瘋狂過癮得要命。眼下,非但宇文至一個人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自打昨天清晨,親眼看到俱車鼻施可汗做了縮頭烏龜那一刻起,“鐵錘王”在軍中的聲望就暴漲到了最高點。不僅僅是大伙從安西軍帶出來的弟兄,看向自家將軍的目光里充滿崇拜。那些臨陣倒戈的馬賊和被強征入伍的俘虜們,也都個個在臉上寫滿了驕傲。

    以兩千余眾逼得兩萬守軍不敢出頭。即便打不下柘折城,這份榮耀,也足夠所有參與者吹一輩子了。況且根據目前看到的情況,鐵錘王他老人家,好像還握著什麼殺招。關鍵時刻祭出來,大伙今年真的有機會在柘折城內過冬也說不定!

    抱著類似的想法,幾乎所有將士心態都非常輕松。前方的營壘中,據說有五百多守軍,人數和自己一方不相上下。可那又能怎麼樣?俱車鼻施汗都認慫了,幾頭臭魚爛蝦還敢繼續扎刺不成?沖過去,驅散他們,整個冬天的糧食都不愁了。偷偷地賣給軍營後的那群商販一些,說不定大伙每人還能分個三瓜倆棗什麼的。咱家王將軍可是出了名的大方,隊伍中這麼多雙眼楮,無論新來的還是老的,就沒有誰見過咱家將軍吃過獨食!

    想到此行的榮耀,想到戰後分得到的獎賞,整支攻擊隊伍,幾乎每名將士都豪氣干雲。只有一個人佝僂著腰,與整支隊伍的形象格格不入。他是王洵新收的侍衛萬俟玉薤,第一次奉命到戰場上歷練,難免又把多年養成的老習慣帶了出來。

    宇文至悄悄從後邊走過去,伸手給了萬俟玉薤一個脖摟,“打起精神來!就你這個頭,再使勁兒往下縮,也不可能比別人矮!”

    “我……”沒想到宇文至到這時候還有心情拿自己開涮,萬俟玉薤被逗得哭笑不得,“宇文將軍,對面可是有弓箭手!”

    “有弓箭手怎麼了!”宇文至笑著撇嘴。距離營壘還有一百五十步,除非是專門培養的神射手,否則,根本沒可能對隊伍構成威脅。所以,他還有充足的時間向新兵傳授作戰經驗。“你以為把腦袋扎到別人脊梁後,弓箭就看不見你了?什麼是拋射,你懂麼?根本不用瞄,從天上直接往下砸。砸誰腦袋上算誰倒霉。你佝僂著個腰,本來該挨一箭,現在至少得挨仨!”

    “我,我…”萬俟玉薤訕訕而笑,終是把身體挺直了,將盾牌舉到了鼻尖處。在他身前身後的幾名剛剛由馬賊轉為正規軍的士卒見狀,也紛紛將盾牌舉起來,同時將腰桿挺得更直……

    “這就對了!”難得過一次教頭的癮,宇文至心情大好,“咱們是唐軍,懂麼?唐軍,五百對五百,那是欺負他們。想當年在甦定方老將軍麾下,咱們八百大唐陌刀手,就能追著兩萬敵軍屁股砍。咱們做子孫得再不爭氣,五百砍五百也沒有拿不下來的道理!”

    “呵呵呵,呵呵呵!”隊伍中又響起一陣輕松的笑聲。唐軍在西域作戰,幾乎次次都是以少擊多,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如今大伙都把唐軍號鎧穿上了,怎麼著也不能太丟人了不是?

    “打起精神來,打起精神來!走整齊些,把大唐氣概拿出來。”見自己鼓舞士氣的招數奏效,宇文至愈發趾高氣揚,“對,就這樣,嚇,也嚇死他們。看見沒有,看見沒有,他們嚇得連弓都拿不穩了!”

    仿佛是驗證他的所說,守衛營壘的敵軍開始放箭。稀稀落落地,大部分在半途中就失去了力氣,只有少數幾支,砸在了前排老兵高舉著的盾牌上,發出“啪”“啪”的脆響。老兵們本能地就想躲避,然而一瞬間又想到自己背後還有三百多名剛剛歸附的馬賊在眼巴巴地看著,榮譽心迅速佔了上風,將盾牌舉過頭頂,斜成一個角度,行進步伐絲毫不亂。新兵們見到老兵如此鎮定,也迅速安穩下來,跟在老兵們身後,寸步不離。

    對于宇文至這種用箭好手來說,此刻敵軍凌亂的射擊,等于在自暴其短。如果營壘中的守將經驗豐富的話,絕對不會把弓箭手的力氣浪費在一百二十步之外的目標上。想到這兒,他一邊繼續大聲指揮,一邊從背後解下朱漆角弓,慢慢拉開弓弦,“新兵,看你們前面的老兵,他們干什麼你們跟著干什麼。這個距離,弓箭射到身上也透不了甲,繼續前進,前進,不要左顧右盼,保持速度,速度!”

    他如此大喊大叫,怎可能不吸引對方的注意。頃刻間,有幾支羽箭飛來,落在他身前的草地上,濺起團團黃煙。宇文至笑著抬起頭,看見一條黑色的貂鼠尾巴,那是敵軍中代表百人長的身份標志,昨天晚上審問斥候抓來的俘虜他才知道。“別走,就是你了!”忽然間,他大喊一聲,弓箭脫弦而去,掠過一百二十步距離,在貂鼠尾巴下濺起一串血花。

    “呃!呃!呃!”貂鼠尾巴的主人雙手捂住喉嚨,兩眼中充滿了驚詫與不甘。他指揮著手下弟兄對準唐將一個人攢射,尚不能準確命中目標,對面的唐將,怎麼可能射得了這麼遠,這麼準?

    很快,宇文至用另外兩支羽箭,給了他一個確定的答案。左右又有兩名弟兄捂著喉嚨倒了下去,呻吟中充滿了絕望。貂鼠尾巴的主人掙扎了幾下,慢慢閉上了眼楮。頭頂上,秋日的天空,萬里無雲。

    誰也沒想到宇文至能把羽箭射到如此準的地步。霎那間,營壘後的守軍嚇得紛紛縮頭。趁著這個機會,宇文至將弓臂向前一指,大聲喝令,“沖過去,殺光他們,一個不留!”

    “弟兄們,跟我上!”老兵隊伍當中,立刻有兩名旅率響應,一手舉盾,一手持刀,快步前沖。三百新兵見此,也打著膽子一擁而上。包了鐵的戰靴落地,將地面踩得哄哄做響。

    營壘有立刻又有零星羽箭射出,被前排的老兵拿盾牌一撥,立刻就偏離了方向。攻擊的隊伍迅速接近營盤外圍木柵欄,刀鋒上的寒光亮得刺眼。保衛輜重的守軍愈發驚慌,接二連三站起來,拉開弓,胡亂往外攢射。有幾名唐軍不幸被射中大腿,呻吟著蹲在地上。袍澤們從他身邊繞開,前進的速度絲毫不肯放緩。

    “瞄準,瞄準了再射。”一名頭頂貂鼠尾巴的百人長見形勢危急,不得不站起來重新組織力量防守。半空中立刻又有一支羽箭飛過來,身穿他的肩窩,將他重重地推了個跟頭。兩名親信試圖上前施救,剛剛站起身,就被凌空飛來的羽箭找上。一個被射中咽喉,當即斃命。另外一人脖頸中箭,慘叫著原地轉了不知道多少個圈子,才頹然倒地,鮮血如泉水一般往外冒。

    宇文至抽出另外一支破甲錐,穩穩地搭在了弓弦上。他現在已經距離敵營只有七十步,幾乎是弓箭的最佳射程。兩名親信一左一右,舉著盾牌為他遮擋敵軍的流矢。而他自己,則不斷地調整目標,尋找營壘之後,敢于出面組織防守者。每發一矢,必奪一命。

    這種遠距離狙殺所造成的壓力,比已經沖到對面的刀鋒還要沉重。很快,營壘後就沒有人敢于露頭了,守軍的弓箭手將腦袋扎在木牆後,胡亂向外拋射著羽箭。原本就疲弱的殺傷力,瞬間幾乎降到了無需考慮的地步。沖在第一排的唐軍老兵將盾牌向腳下一丟,橫刀往嘴里一咬,三三成組,其中兩人將手臂搭在一起,抬起另外一人的腳,同時用力上推。最後一人借助同伴推力躍起,身子如鷂鷹般飛過七尺許高的木牆,凌空撲落。

    刷!刀光如電,潑開團團血霧。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42
第三章霜刃(三下)

    這群當先沖入營壘的士卒,都是王洵麾下的老兵,無論訓練程度還是裝備性能,都遠非營壘中的守軍可比。人一落地,立刻揮刀橫掃,登時在驚慌失措的守軍當中硬生生掃開了一個血圈子。大伙得勢不饒人,繼續揮刀橫掃豎剁,將落地處附近的守軍剁得抱頭鼠竄。轉瞬之後,幾個血圈子就連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空場。

    更多安西軍老兵在同伴的協助下翻越營壘,與先登的袍澤匯聚成團,將空場清得越來越大。一名頭戴黑色厚布帽子的防守方將領躲得稍慢,被幾把橫刀同時掃中,登時變成一團碎肉。

    “別戀戰,奪門!”人群中,有名旅率打扮的低級軍官扯開嗓子大喊,帶領著身邊的四五名弟兄朝營壘的木門猛沖。臨近的守軍紛紛上前阻擋,被他一刀一個,剁翻于地。營牆根兒下,還有數十名弓箭手虎視眈眈。拉圓了手中的木弓,卻無法保證自家人不被誤傷,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唐軍旅率帶著弟兄從自己眼前走過。

    若是被這伙唐軍沖到營門前,砍斷了門閂,整座營壘必然易手。就在這危急時刻,“嗚嗚——嗚嗚——嗚嗚——”柘折城頭突然傳來的一陣淒厲的號角聲。雖然打心眼里看不起對手,可畢竟自己知道自己的家底兒,正在奮力沖營的唐軍攻勢難免頓了頓。而那些本來已經瀕臨崩潰的防守方將士,則一個個像喝了藥般,又瘋狂地沖了回來,前僕後繼地擋在了營門口。

    “俱車鼻施汗到底要干什麼?!”听到城頭上傳來的畫角,正站在主營中一座臨時搭起的高台上替宇文至陣的王洵心中也是一愣。按照他的推算,俱車鼻施汗既然第一天不敢趁唐軍立足未穩之時出城決戰,第二天便不可能再鼓起勇氣。為什麼今天剛動了他第一座存放糧食的倉庫,他就徹底被逼紅了眼楮?

    正遲疑間,沙千里與黃萬山兩個已經聯袂而來,主動請纓去堵柘折城的東門。王洵抬起頭,又朝對面的城牆望了望,擺擺手,微笑著吩咐︰“不急,再等他片刻又能如何?來人,擂鼓,催宇文至給我加把力氣!”

    “諾!”親兵旅率十三答應一聲,雙手揮動鼓槌,將戰鼓“咚咚”敲響。正在指揮弟兄們攻打敵軍營壘的宇文至聞听鼓聲,把牙一咬,心一橫,丟下角弓,揮刀向前,“所有人,跟我上。一鼓作氣滅了他們,回營之後,老子親自給你們倒酒!”

    “滅了他們,回營慶功!”見宇文將軍自己都不管後路如何了,原本有些遲疑的新兵們也橫下一條心,蜂擁而上。幾十人擠到營門口,端著肩膀用力狠撞,“一,二,三!”“一,二,三!”

    “轟,轟,轟!”木制的營門在持續的撞擊下發出震耳的轟鳴。營內的守門士卒見此,也紛紛丟下兵器,用肩膀從內部死死頂住門板。雙方隔著一道厚厚的木板比拼力氣,“一,二,三,一,二,三”,把半邊營牆都擠得搖搖欲倒。

    “嗚嗚,嗚嗚,嗚嗚嗚!”柘折城中又傳來了號角聲,一聲比一聲淒厲。營壘中的守軍不顧性命往唐軍刀前撲,瘋狂中透著絕望。

    見敵軍死戰不退,宇文至也急紅了眼。不再想後路會不會被人抄掉,伸手拉住正朝營壘門使勁的萬俟玉薤,大聲命令,“你,跳進去,專門撿頭上戴著皮帽子的殺。誰穿得越光鮮,你先殺掉誰。我替你掠陣!”

    說罷,又將手向後一伸,“取弓來,送我上營牆!”

    他身邊的幾名侍衛都是其兄宇文德花重金為他禮聘而來,對小主人的心思摸得極透。聞听命令,立刻有一人從背上取下另外一把朱漆弓,連同箭 一並送上。其余幾人則尋了面盾牌,齊心協力地平端在胸口。宇文至從一個猿縱從地面上拔起,穩穩地落于盾牌之上。拉弓弦,舉弓臂,連珠三箭,將營壘內的三名敵軍射翻于地。

    他這廂用弓箭開路,原本武藝就在眾人之上的萬俟玉薤立刻如虎添翼。三下兩下翻過營牆,揮舞著橫刀,就像一名正在組織人手封堵營門的敵將沖去。一名百人長模樣的家伙持矛向他急刺,被萬俟玉薤用單臂夾住矛桿,一刀掃下半個頭顱。緊跟著身子又是一扭,居然把腋下的長矛當做水火棍,掃出一陣風,沾上便是筋斷骨折。

    又有兩名小箭打扮的家伙上前拼命,一個才沖到半路,就被宇文至用羽箭放翻。另外一個哇哇大叫,手中彎刀舞成了一團花。萬俟玉薤一刀劈下,連肩膀帶背砍入尺半。可憐的小箭軍連萬俟玉薤的衣角都沒踫到,仰面便倒。制式橫刀被他的尸體夾住,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這時,第三名守軍不要命般沖到。萬俟玉薤根本來不及再拔刀,只好放棄。身體迅速後退,讓開對方的刀鋒,然後順勢用左手一拉,右手一擰,居然“ 嚓”一聲,將對方面孔扭到了脊梁後。(注1)

    “別戀戰,撿當官的殺。他們都不是你的對手!”宇文至的聲音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嘉許。萬俟玉薤精神大振,單腿從地上挑起一根不知道是誰丟棄的長矛,左手在矛桿上一捋,右手輕輕下壓,“騰”地一聲,居然抖出了三個矛頭來。

    這手“金雞三點頭”,可不是街邊賣藝的假把式。凡被點中者,身上立刻就是一個血淋淋的大窟窿。此刻,萬俟玉薤心中早已沒有了初次上陣的恐慌,大步向前,手中長矛左刺右點。一招一個,將擋在自己面前的守軍紛紛刺倒于地。

    正在指揮守軍負隅頑抗的將軍鐵木突然見到一個九尺多高的惡煞,提著一邊血淋淋的長矛向自己殺來,顧不得再管營門,趕緊命人上前阻截。宇文至連發兩箭,將奉命趕來的兩名守軍射殺,第三箭卻按在弓上,引而不發,同時在口中用突厥語大聲喊道,“哪個不要命的,盡管上,看你們跑得快,還是老子的箭快!”

    “哪個不要命的,盡管上,看你們跑得快,還是老子的箭快!”抬著盾牌的親衛看不清里邊發生了什麼,盡管扯開嗓子大聲重復。

    對這個一箭一命的神射手,守軍心里本來就十分忌憚。猛然間听到他的斷喝,心神立刻大亂,居然真的紛紛停住了腳步。趁此之機,宇文至又大聲補充,“命是自己的,糧草是別人的。俱車鼻施要出來早出來了,至今援軍還沒到,不是騙你等送死麼?”

    “命是自己的,糧草是別人的。俱車鼻施要出來早出來了,至今援軍還沒到,不是騙你等送死麼?”幾名親衛再次鸚鵡學舌,將宇文至的喊聲傳遍全營。

    他們在安西軍中這兩年,突厥語學得極溜。而俱車鼻施的族人原本也是突厥一脈,非但能听懂宇文至的話,並且心中對俱車鼻施閉門不戰的行為甚為不齒。如今見援軍遲遲不到,而營門已經岌岌可危,登時士氣就掉了近半兒。有幾個甚至舉頭四顧,試圖查看自家大汗是不是存心讓大汗死在這里。

    “別听他的,射死他。射死他!”指揮著防守的柘折城將領鐵木也不敢保證自己和身邊這伙弟兄是否被大汗當做了棄子,指著宇文至大聲喝令。宇文至微微冷笑,先是一箭射死一名試圖拉弓偷襲者,又是一箭射落了營中將旗,還沒等對方回過神,第三箭已經又搭在了弓臂上,“哪個不怕死,盡管前來試一試。老子穿的是猴子鎧,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長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

    “哪個不怕死,盡管前來試一試。老子穿的是猴子鎧,一箭射我不死,你就自求長生天保佑我找你不到!”親衛們扯開嗓子重復,整齊的喊聲在沙場上空回蕩,聞者無不膽寒。突厥人骨子里最崇拜強者,宇文至先前箭無虛發,已經令無數守軍心折。如今又把鎧甲的優勢報了出來,更是令對面的弓箭手不敢輕舉妄動。柘折城方面的守將鐵木還欲再鼓動,萬俟玉薤已經殺到他眼前,矛頭向前一頭,便是一團耀眼的寒霜。鐵木迅速縮頭,同時扯過一名侍衛,將自己的身體藏在了對方身後。幾串血珠飛濺,可憐的侍衛喉嚨處開了個洞,慘叫著軟倒。鐵木的頭盔則歪到腦袋一側,額頭上出現了一條三寸多長的大口子,鮮血順著鼻子尖唏哩嘩啦往下淌。

    “有種別躲!”萬俟玉薤大叫,聲音里邊充滿的鄙夷,“這人心腸太壞,別給他墊背,要命的快閃開!”

    周圍的守軍聞听,本能地閃避,不肯再上前當肉盾。鐵木跑了幾步見沒人肯援救自己,只好轉身迎戰。他手中的彎刀成色甚佳,三下兩下便將萬俟玉薤的長矛砍斷了半截。“我殺了你!”他大叫,前沖,聲音卻戈然而止。被削尖的斷矛正戳在他的喉嚨處,紅彤彤從脖頸後露出數寸。

    “啊!”附近的防守方士卒這才反應過來,紛紛上前拼命。萬俟玉薤用斷矛掃翻了四五個,大聲叫嚷,“主將都死了,你們還瞎摻和什麼。趕緊跑吧,再不跑,就沒機會了!”

    他自問突厥語說得也算標準,所言也算設身處地替對方著想,周圍居然沒人肯听。只管著舍死忘生上前拼命。正手忙腳亂間,又听見宇文至的親衛們在不遠處用突厥語齊聲喊道,“都笨死了。怕俱車鼻施找你們家人算賬,你們投降不就成了麼?這麼老遠,誰能看清楚哪個戰死了,哪個還活著!”

    這句話,比先前所有呼喊對軍心打擊都大。圍著萬俟玉薤拼命的防守方士卒立刻退開了半個圈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發傻。宇文至見狀,知道自己所猜沒錯,俱車鼻施汗是利用這些守軍留在城里的父母妻兒,逼迫他們頑抗到底。便又扯開嗓子,大聲勸道︰“願意投降的,原地蹲下別動!這麼老遠,城頭上怎能看清楚你們誰戰死了,誰還活著。等柘折城破了,俱車鼻施再當不成大汗,自然也沒辦法株連你們的家人!”

    “願意投降的,原地蹲下別動…….”侍衛們齊心協力,將宇文至的主意盡量傳遞到每個人的耳朵。圍在萬俟玉薤周圍的守軍士卒聞听,先是楞了片刻,然後有人帶頭,“當啷”“當啷!”接二連三將兵器丟到了地上。堵在營壘門口的防守方士卒也無心再戀戰,見到有人帶頭,便學著對方的樣子,紛紛丟下兵器,躲到了一邊。只有極少受天方教荼毒比較深的士卒,兀自提著兵器頑抗。怎奈大勢已去,根本已經無法左右戰局。被萬俟玉薤帶著幾個人一兜,立刻從營門口驅散到了別處。

    堵在營門內側防守方士卒一撤,來自門外的壓力立刻佔了上風,“嘩啦!”“嘩啦!”數下,終于“ 當”一聲,整個門板被推翻在地。

    “放下兵器者不殺!殺俘者償命!”宇文至又及時的補充了一句,避免剛剛穿上大唐號衣的馬賊們玷污安西軍形象。萬俟玉薤也換了把趁手兵器,帶著幾名弟兄圍剿垂死掙扎的敵兵。頃刻間,整個營壘的抵抗力量被掃蕩干淨,有親衛找到旗桿,從接好繩索,將宇文至的將旗高高地升到了半空中。

    “吹角。報告王將軍,我等幸不使命。請他派人來協助清點戰利品!”宇文至顧盼神飛,扯著喊啞了的嗓子命令。

    身邊親衛興高采烈,吹響號角向主營報捷。一干在主營中觀戰的將校們喜出望外,看向王洵的目光愈發充滿了欽佩。先前主動請纓要去堵截敵軍的沙千里也悄悄松了口氣,沖著王洵輕輕拱手,“王將軍真乃神算!俱車鼻施果然不敢出頭!換了我等,剛才已經被他詐出真相來了!”

    “先不說這些!”王洵搖搖頭,笑著阻止,“你們先去商隊那邊借幾個賬房,伙計,趕著駱駝把繳獲的輜重清點出來,運回大營。慢慢干,記得不要派得人太多,免得被俱車鼻施看出破綻!”

    “諾!”沙千里、黃萬山兩人心服口服,拱手領命而去。望著二人的背影走遠,王洵又笑了笑,緩緩從站立的高台上走下。腳掌剛與地面相接,他立刻感覺到一陣酸軟。拉住侍衛十三的肩膀用力撐住,看看四下沒有人注意,才又搖了搖頭,慢慢走向中軍帳。

    背影,被上午的陽光拉得又直又長。

    注1︰小箭,十人長。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43
第三章霜刃(四上)

    俱車鼻施汗是藥剎水沿岸數得著的大勢力,家底甚為闊綽。*泡!*光是區區一座營壘,就讓沙千里等人從上午忙活到了天黑。按照賬房先生們的初步統計數字,不但整個使團的糧草供應問題得到了解決,即便隊伍再擴充兩倍,也足夠將士們吃喝三個月有余。

    剛出手就宰了這麼大一頭“肥羊”,隊伍上下當然是一片歡騰。有心鼓舞士氣,王洵命人在營壘內擺下全羊宴,犒賞全軍。中高級將領們也齊聚在中軍側面的偏帳內,為大伙旗開得勝舉杯相慶。

    宇文至白天的精湛射藝大伙都看在了眼里,自然以其做了敬酒的重點。萬俟玉薤雖然如今還沒有具體軍職,但臨戰斬殺敵方伯克一人,百人長三人,小箭兩人,功勛卓著,也被王洵命人拉來與眾將痛飲。還有一位大伙不太熟悉的客人就是程家商號的老程掌櫃,由于其帶領著一干伙計在清點繳獲物資時出了大力,便被王洵硬請來喝慶功酒。老人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跟這麼多官員同席吃過飯,緊張得連筷子都握不穩,幾次夾菜,都沒塞進嘴里去,哆哆嗦嗦,將錦袍前大襟油污了一大片。

    酒過三巡,大伙回憶起白天的情景,依舊覺得恍然如夢。十倍余己的守軍,還佔據著家門口的有利條件,居然被自己這邊兩千多臨時拼湊起來的兵馬,硬生生壓得不敢出頭。放眼整個西域,自從王忠嗣大將軍離開後,誰人打過這麼牛氣的仗?即便是當年橫掃天竺王玄策,也沒創造過如此奇跡。他老人家雖然一人滅一國,但畢竟還從泥婆羅借了七千兵馬。而咱家的小王將軍,卻是貨真價實只帶了六百隨從。(注1)(注2)

    “行了,行了,你們再說,我就要找個地縫往里鑽了!”听大伙越扯越離譜,王洵趕緊出言打斷,“今天這場仗,是宇文將軍帶領著弟兄們打的。王某只是在後邊看看熱鬧而已。大伙還把酒盞對準他為好。來,一起舉盞,為宇文將軍慶功!”

    “恭喜宇文將軍!”

    “祝宇文將軍平步青雲,早日封侯!”

    大伙哈哈一笑,舉起酒盞,向宇文至道賀。宇文至心中好生得意,嘴巴上卻不斷謙虛著道,“大伙別听二哥。別听王將軍的。他只是想灌我幾盞酒而已。誰不知道,整場戰斗從開始到現在,都沒出得了他的預料之外!來,來,來,咱們先滿飲此盞,然後一起敬他!”

    眾人齊齊酒盞舉到嘴邊,一飲而盡。接著又按照宇文至的提議,再度將敬酒目標轉向王洵。王洵雖然酒量極大,此刻卻不敢多喝。笑了笑,又將萬俟玉薤推出來做擋箭牌。“哪有陣前拼命的人還沒喝盡興,後邊吶喊助威者先喝翻了的道理。大伙第二個敬他,萬俟玉薤,前幾天才毅然投軍的豪杰,無論是武藝還是酒量,都是一等一!”

    萬俟玉薤為人非常圓潤,立刻站起身來辭謝。眾將領卻是不依,端著酒盞接連灌了他三大盞,才又回過頭來找王洵暢飲。正坐在王洵身側客人位置上的程老掌櫃用眼楮一掃,就知道王洵準備將酒水朝自己這邊引,趕緊搶先一步站起來,跟在大伙身後說道︰“小老兒活了這麼大一把年紀,從來沒見過,肯出兵保護我等平頭百姓的將軍。這盞酒,是小老兒代表行走在絲綢古道上的所有大唐商販敬的,請將軍千萬不要推辭!”

    說罷,自己先揚起脖頸,一口將酒水悶了。眾人大叫一聲“痛快”,也跟著吞酒落肚。王洵伎倆沒得逞,只好也陪著飲了一盞。然後命人將酒盞斟滿,回敬給程老掌櫃,“不小心將你等拖到一場禍事當中,王某已經很是慚愧了。豈敢再生拋棄不理之意。這盞,算給老丈壓驚。回去之後,還請老丈把王某的意思跟大伙分說一二!”

    “折殺了,折殺了。欽差大人真的折殺小老兒了!”程掌櫃豈敢讓欽差大人向自己敬酒,慌慌張張地閃在一旁,啞著嗓子道,“身為大唐子民,為國家出力,本是應該。將軍肯提前說明身份,過後又不怕我等走漏消息,光這份信任,就足夠我等榮耀一輩子了。至于拋棄不拋棄,將軍且莫這麼說。小老兒不才,卻也明白一個道理,慈不掌兵,哪有打起仗來,還拖家帶口的?”

    不待王洵回應,他快速揉掉眼角的淚水,又繼續補充,“將軍不帶著我等同行,是理所當然。帶上我等,是,是…,小老兒嘴笨,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將軍這份高義,小老兒這輩子永不敢忘!”

    話說到最後,已經帶上了幾分哽咽。眾將領听在耳朵里,肚子里邊登時風起雲涌。宇文至、方子陵等開始佩服王洵拉攏人心的手段高明,沙千里、黃萬山等新加入者,則于心中暗道︰“此人連幾個商販都不肯輕易舍棄,日後自然不會像高仙芝那樣,在危急關頭丟下弟兄們獨自去逃命。某家日後即便將這條從死人堆里邊撿回來的性命交給他,想來也不算跟錯人了!”

    王洵本來沒有施恩之意,只是無心中做了一件自以為該做的事情,卻沒想到會受到這麼多感激。見老人家越說越鄭重,趕緊放下酒盞,攙扶住對方的胳膊,“老丈,老丈,千萬別這麼說,王某愧不敢當。愧不敢當!王某今日請你老人家過來,除了喝一盞水酒之外,還有其他事情需要交托。您再這麼說,王某就無法開口了!”

    “欽差大人有話盡管說。只要能做得到,哪怕把老命搭進去,小老兒也不敢推辭!”程掌櫃立刻學著將領們的模樣抱了抱拳,鄭重許諾。

    “倒不用您老把命搭上!”王洵笑了笑,再度攙扶起對方的胳膊,將其領回座位,強按著坐好,“距離此處一百余里的西南,還有一個東曹國,不知道老丈跟那邊的商號,有沒有交情?”

    “有!”聞听王洵有用到自己出力的地方,程老掌櫃立刻大包大攬,“那個城市雖然還沒柘折城一半兒大,卻也是西行的必經之路。每年倒也能吃下不少貨物。如果將軍需要補充什麼鐵塊兒,箭矢之類,小老兒這就想辦法跟他們聯系,即便是走私,也能給您弄到不少來!”

    “兵器和箭矢,目前還夠用!”王洵笑著搖頭,“我是想,請您帶著商隊先到東曹城去。免得跟著我等在這里被秋風吹。順帶著……”

    “那怎麼行。欽差大人沒拋下我等,我等也不能提前跑路!”不等王洵把話說完,程老掌櫃就大聲拒絕。

    “不是讓您跑路,而是希望您帶著商隊到那邊,幫我做一件大事!”王洵擺擺手,示意程老掌櫃稍安勿躁,“您老也看到了,我今天打下了一座營壘,得到了大量的糧食。弟兄們一時半會兒也吃不完,所以王某想拜托老丈,到東曹城去落個點,把日後繳獲來卻帶不走的東西給處理掉!”

    低價倒賣戰利品。這可是個求都求不來的肥差!以往只听大食人這麼干過,沒想到欽差大人也能“博采眾長”。巨大的商業利益面前,程老掌櫃的心髒幾乎跳出了嗓子眼,顧不得再跟王洵客氣,先狠狠地呼吸了幾口氣,然後大聲回應,“沒問題,包在小老兒身上。大人是要銅錢,銀子,還是波斯金餅,珠寶,小老兒絕對都能您換回來!”

    “不急,不急,這只是頭一筆買賣!”王洵繼續笑著擺手。反正自己目前所作所為已經很出格,也不在乎做得更出格一些,“我希望您老跟眾商販擬個章程,一起兒籌錢來做這筆買賣。我將繳獲物資賣給您老,您老收購後,愛賣給誰賣給誰。只要不往柘折城里邊送,其他我一概不管。什麼東曹、西曹、木鹿,安息,只要你能聯系得上,都可以賣給他們。不但是糧草,日後可能還有戰馬、兵器、藥材等,凡是您老能賣出去的,咱們都可以慢慢商量著來!”

    “您要滅了大宛國?”程掌櫃倒吸一口涼氣。這買賣可就太大了,憑借程記的力量肯定吃不下,整個商隊的所有人把力量都加在一塊,都未必做得起。只要小王將軍向今天這筆,不斷打勝仗。糧草、輜重、鎧甲、戰馬,甚至男女奴隸,都可以源源不斷地向商隊供應。

    “滅不滅大宛國,取決于俱車鼻施汗自己!”王洵點了點頭,回答卻是模稜兩可。“眼下,我只能派很少的人護送你等去東曹。此外,我還會派個人跟著商隊一路西行,邀請各國出兵,一道討伐俱車鼻施!”

    注1︰王忠嗣,唐玄宗養子,曾經身兼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先後擊敗契丹、突厥、吐蕃等國。威震中外。後被李林甫陷害,抑郁而終。

    注2︰王玄策,唐朝使者,出使天竺時受到天竺國新王阿羅那順的襲擊,單騎脫身。隨即向泥婆羅(尼泊爾)借兵七千,滅天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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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霜刃(四下)

    “將軍威武!”話音剛落,歡呼聲已經響成了一片。通過今天的第一場戰斗,在座諸將已經沒有人再懷疑大伙到底有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而是把目標紛紛對準了給予俱車鼻施汗多少懲罰,大伙每個人在戰後到底能分得多少功勞方面。

    “多賴諸君努力!”王洵客氣地拱拱手,沖著大伙致意。待周圍的歡呼聲稍稍平息,又低下頭來,對著程老掌櫃叮囑,“我只能給你一天時間準備。你回去後跟大伙商量一下,爭取明天下午就能拿出個章程來,後天一早,我派人護送你等出發。”

    “章程,章程倒是,倒是好辦。”程老掌櫃第一次接受這麼大的買賣,幸福得兩眼發花。咬了好幾下舌頭,才勉強讓自己又恢復了清醒,“有大,大將軍一句話,誰,誰敢,不,不給小老兒這個面子。但,但是糧草佔,佔地方實在太大,商,商隊一時半會兒恐怕找不到那麼多駱駝!”

    “那還不好辦麼?在柘折城東北二十里,就有一座很大的養馬場。只要欽差大人點點頭,末將今晚就帶人去把里邊的戰馬全給牽回來!”對于程老掌櫃口中的困難,沙千里認為根本不值得一提。看了看王洵,帶著幾分期盼說道。

    “不行,這功勞不能被你一個人立!”黃萬山在旁邊听見,也主動上前向王洵請纓。“欽差大人,俺老黃跟他一起去。明天日出之前,保證把戰馬全給您牽回來!”

    “不行,怎麼能勞煩兩位前輩出馬!方某去就可以!”方子陵也不甘居人後,雀躍著上前爭搶。

    “對啊。兩位前輩帶人去取一座馬廄,不是牛刀殺雞麼。我跟方都尉去即可!”老實人魏風也有不老實的時候,跑上前,用肩膀將沙千里擠在了旁邊。

    “我去!”

    “我去!”眾將一擁而前,唯恐落在別人身後。上午宇文至帶領五百士卒,禁以輕傷六十七人,陣亡二十四人的微弱代價,便請取了一座存放糧食的營壘。這份傲人的戰績,令所有人羨慕不已。大伙心里現在都明白,俱車鼻施汗是做定了縮頭烏龜,無論怎麼敲打也不敢出城。既然如此,城外所有營壘便都是送上門的功勞,誰撈到手誰佔便宜。

    見眾將士氣如此高漲,王洵也不願掃了大伙的興,擺擺手,笑著道︰“不急,不急,大伙輪流來。權作練兵。今晚先回去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沙將軍和黃將軍去取戰馬。剛好弟兄們的坐騎也該換換了。用不完的和淘汰下來的,便一並交給程老掌櫃拿去當腳力!”

    “將軍威武!”

    “大唐威武!”

    話音未落,歡呼聲再度響成了一片。諸將都覺得中郎將大人夠體貼,懂得給大伙創造建功立業的機會。特別是沙千里和黃萬山兩人,有心報答王洵的知遇之恩,互相看了看,一道上前拱手,“末將不累,今晚就可以出發。趁敵人沒防備將營壘拿下來。明天早上剛好給弟兄們換坐騎!”

    “不急!”王洵再度輕輕搖頭,否決了對方建議,“今晚去,柘折城中的人看不見,就不會覺得太心疼。明天一早,你們兩個大搖大擺地去,讓俱車鼻施等賊看看,我大唐王師的威武!”

    “諾!”沙千里和黃萬山瞬間便明白了王洵的用意,一起拱手領命。

    酒席宴前,原本不該處理軍務。可自從出蔥嶺以來,王洵做的事情幾乎沒一件循規蹈矩,久而久之,大伙也就習以為常了。只見他略斟酌了片刻,又笑著向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說道︰“我估計俱車鼻施的主力此刻全縮在城中,馬場那邊不會有太多守軍。所以,你們兩個也不要帶太多兵馬前去。一則,咱們要向借機河中群雄示威。二來,也正好訓練你們手下的新兵!”

    “我二人也跟宇文將軍今天一樣,只帶兩百老兵,三百新兵!不欺負俱車鼻施那廝!”沙千里大聲回應。話說到這兒,他又猛地想起一件事兒,拱了拱手,再度向王洵請求,“不過,末將想跟大人借一位弟兄,還請大人恩準!”

    “說吧!”王洵點頭答允,“你看中了我身邊的哪位弟兄,盡管叫他同去!”

    “這位萬俟壯士!”沙千里用手向萬俟玉薤一指,然後笑著道出原委,“我跟黃都尉都在這一帶混了兩年多,親自帶隊沖陣的話,難免會被賊人認出來。所以,末將想借萬俟壯士這幅好身板,帶領我跟黃都尉麾下的弟兄去攻打敵軍營壘……”

    正在一旁看熱鬧的萬俟玉薤聞听,趕緊跳起來打斷,“不行,不行。小的,小的從來沒領過兵!可不敢耽誤了兩位將軍的大事!”

    “叫你去,你就去。是帶隊沖鋒,不是指揮調度!”王洵伸手把萬俟玉薤拍到旁邊,笑著命令,“我先前就說過,你這身板,是個當猛將的材料。下去後到司倉那邊領一份旅率號鎧,明天一早,跟著沙、黃兩位將軍出發!”

    “這,這…….”萬俟玉薤楞了好一陣兒,才明白自己當上軍官了。歡喜得立刻找不到南北,沖著王洵不斷打躬作揖,“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你今天有斬將之功,理當受此獎賞!”王洵拉起他,笑著鼓勵,“如果明天再給我砍一顆伯克的腦袋回來,我就再升你一級。咱大唐男兒,向來講究的是馬上取功名。富貴貧賤,全憑本事!”

    “諾!”萬俟玉薤把胸脯一挺,吼聲差點將帳篷掀翻。看到他那幅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眾將又是放聲大笑。笑夠了,便端著酒盞來向萬俟玉薤道賀。萬俟玉薤連干了三杯,將酒盞向身邊的矮幾上一放,四下拱了拱手,正色說道︰“諸位將軍的盛情,萬俟心領。但萬俟不敢再多喝了,再喝,難免會因酒誤事!”

    “你這廝,剛當了旅率,居然就開始打官腔。”

    “我們在行伍之中這麼多年了,難道就不知道節制麼?”眾人聞听,紛紛出言調侃。笑夠了,卻也不敢再貪杯,紛紛將酒水換了濃茶,坐在一起慢品。

    王洵又端著茶盞跟每個人交談了幾句,順帶著將最近這幾天的任務安排了下去,酒宴也就到了尾聲。眾將起身告辭,宇文至與大伙一道出門,走了一段兒,又找了個借口,悄悄地折向了王洵的寢帳。

    “子達,你怎麼又跑來了!”王洵正在親兵的服侍下洗漱,見到宇文至,楞了楞,一抹笑容涌上了嘴角。

    “明知故問!還不是不放心你!”宇文至看了王洵一眼,沒好氣地回應,“你明天真的打算傳檄河中諸侯,要求他們領兵前來,跟咱們一道攻打柘折城?!”

    “不是說軍中無戲言麼?”王洵沒有直接回答宇文至,笑著反問,“況且你我手中這點兒兵馬,也只夠嚇唬嚇唬人。想把柘折城拿下來,恐怕門兒沒有!”

    “你真的想要柘折城!!!”宇文至瞪圓了眼楮看著王洵,無論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還以為你只想在此耀武揚威一番呢。”

    “開始我也是抱著給俱車鼻施一個教訓就走的打算。可現在,我的想法又變了!”王洵點頭而笑,年青的面孔上寫滿了自信,“既然已經把使團的旗幟挑明了,何不將此行的目的也挑得明白些。我會在檄文中告訴群雄,願意跟大唐一道對抗大食的,就過來幫我攻打柘折城。願意跟著大食人一條道走到黑的,俱車鼻施汗就是他們的榜樣!”

    “你,你這……”宇文至越看王洵越覺得琢磨不透,急得咬牙跺腳。若說對方發瘋吧,眼下的情況,的確是把出使的目的挑得越明,形勢對大伙越有利。可以想象,只要王洵把檄文發出去,河中群雄立刻就失去了繼續首鼠兩端的機會。要麼站在大唐一邊,要麼站在大唐的敵人一邊。使團也不必繼續費力去挨個城池跟那些國主、城主締約,把大旗往營地內一樹,自然有人會主動找上門來。

    然而,這只是表面上的便利,事實操作起來,卻遠沒有這般簡單。首先,河中群雄到來之後,肯不肯出全力為大唐而戰,便是個大問題。其次,來的諸侯越多,唐軍真實兵力被揭開的風險越大。萬一其中有人跟俱車鼻施汗暗通消息,使團就面臨著一場聲勢浩大的報復行動。第三,有怛羅斯河畔的前車之鑒在,宇文至不敢相信那些豪杰的忠誠。萬一在使團跟俱車鼻施汗拼得兩敗俱傷時,有人從大伙背後插上一刀。先前大伙付出種種努力所獲取的戰果,頃刻間便要化為流水。

    “看把你急的!”王洵丟過一件面巾,讓宇文至自己擦汗,“有什麼話,直接說出來!”

    “誰敢保證他們的忠心!”宇文至用力跺腳,大聲嚷嚷。“當年高仙芝,可是在這上面吃了個大虧!”

    “你是害怕有人學葛邏祿人,與俱車鼻施汗夾擊咱們麼?”王洵不慌不忙,笑著詢問。

    “嗯!”宇文至輕輕點頭。“咱們手中的兵力,畢竟還是太少了!根本威懾不住任何人!”

    “那你可知道,俱車鼻施汗到底為什麼,死賴在城中不肯出來麼?”王洵輕輕搖頭,笑容顯得非常令人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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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霜刃(五上)

    “還不是你運氣好?”宇文至嘴巴上說得不屑,臉上卻寫滿了羨慕,“一打出戰旗,便有人主動來投效。嫌自己兵少,立刻有人哭著喊著給你當家奴。遇上的對手,要麼是不堪一擊,要麼是膽小如鼠。這邊剛發愁糧草,幾個大倉庫就擺到了眼皮底下。可好運氣總有用完的那一天,咱們不能指望著把把都擲出豹子來”

    “你說得沒錯,剛剛開始決定亮出旗號之時,我的確是在賭。那時,除了豁出性命去賭一把外,你我也沒有其他道路可選”王洵笑了笑,承認宇文至說得非常有道理,“可後來,我卻知道,咱們能順順當當走到這一步,憑得絕對不是運氣”

    “不是運氣又是什麼?你王明允難道還學會了掐決念咒了不成……趕緊說給我听听,如果你真的有十足的把握拿下柘折城,我就是再陪你瘋一回也無妨”宇文至听得滿頭霧水,不耐煩地催促。

    “如果沒把握,你就不陪我瘋了麼?”王洵笑著撇嘴。宇文至白天的表現可圈可點,然而卻有一些別人未曾注意到的細節被他看在了眼里,不得不專門找個機會跟對方說說清楚。

    “你狠,誰讓老子欠了你的”宇文至被王洵笑得心里發毛,把頭側開,悻然回應,“快說,別賣關子老子還等著回去睡覺呢”

    “是麼?”王洵又仔仔細細看了他一眼,突然把話題岔往了別處,“白天城上第一次吹響號角的時候,我看到你部的攻勢突然停頓了一下怎麼了,當時發生了什麼?”

    “沒,沒什麼……我初次單獨帶兵,有點手生”宇文至不願目光與王洵的目光相接,側著腦袋假裝看簾外的夜色。“你也知道,我這個膽子一向不太大。在封帥麾下這幾年,雖然蒙他老人家的照顧,卻也一直沒有機會獨當一面。所以,所以…”

    明知道這些話騙不了王洵,他還繼續硬著頭皮往下說,“所以,我一听見城上的號角聲,就有點擔心……所以……”

    王洵越听越失望,笑了笑,低聲打斷,“所以你就怕我丟下你不管,自己帶著手下弟兄跑路?”

    將第一仗交給宇文至來打,是因為他相信好朋友的能力。卻萬萬沒想到,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二人彼此之間的信任已經不再。這種感覺很不舒服,令他猶如心里邊扎了一根刺。拼命想要拔出來,卻不成想越刺越深。

    “不是,肯定不是”聞听此言,宇文至心里面必王洵還著急,揮舞著手臂,面紅耳赤辯解,“我發誓,不是因為這樣把後路交給你,我絕對放心。可,可我更怕你為了救我,不顧一切跟俱車鼻施拼,到最後連自己的命也要搭上”

    “所以,你就想撤下來……連已經攻入營壘的弟兄們也不要了”王洵的心里終于覺得暖和了些許,臉色卻依舊很陰沉,皺了皺眉頭,他放緩了語氣追問,“那可是咱們一手帶出來的,你怎麼舍得說放就放”

    “慈不掌兵,這可是封帥的原話”宇文至被王洵問得好生尷尬,抓了下自己的頭盔,惱羞成怒,“況且我最後不是攻進去了,沒耽誤你王明允的大事兒麼?”

    “慈不掌兵,可不是這種說法”王洵被堵得嘴巴發苦,楞了楞,繼續說道,“你既然信得過我,就不該停上那麼一下……如果信不過我,更不該拿那麼多人的命往里填。咱們都是當過棄子的人,應該知道被人拋棄是什麼滋味”

    “正因為知道是什麼滋味,這輩子我才不會再當第二回”宇文至梗住脖頸,兩眼直直地跟王洵對視,“我當時只是想,不能這麼死了。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有大仇沒報。至于其他,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你王明允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應該知道我就是這麼一個性子。對我好的人,我宇文至絕不辜負他。可無關的責任,我宇文至也不想承擔”

    王洵被宇文至說楞了,看著對方,突然間覺得很陌生……宇文至變了,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宇文至。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知道。也許宇文至一直在變,只是他一直沒留意而已。

    此刻他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無法將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宇文至。正憤懣間,宇文至卻又主動收起怒容,笑著向他拱手,“看我,沒事跟你爭這些做什麼。你是主將,當然有權過問戰場上的一切。今天是我聳了,行了不。你如果不高興,就直接把我拖出去打軍棍。我絕不敢喊冤”

    “算了吧你”王洵悻然而笑,“問兩句你就恨不得把我劈了,還打軍棍呢”

    “反正,二哥當年替我做得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宇文至指指自己的胸口,笑著表白,“都在這兒呢,一件都沒忘。出獄的那天,我對著宇文家的列祖列宗發過誓。我宇文至這輩子可能辜負別人,絕不會辜負你王二郎”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王洵受不了別人老把一點小恩小惠掛在嘴邊上,趕緊笑著打斷。“你以後執行任務時別再猶豫就行。免得別人看出來,我不好收場”

    “也不是誰,好好地說著話,偏來找我的麻煩”宇文至也笑了起來,伸手推了王洵一把,“別亂打岔,還沒說你怎麼突然就信心百倍了呢”

    “我不是信心百倍,而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王洵笑著搖了搖頭,把剛才的所有不快暫且丟在腦後,“沙千里他們前來投靠,不是投靠我王明允,而是我背後的大唐……如今河中群雄畏懼的,也不是咱們這區區六百來人的使團。至于俱車鼻施,更不是被我鐵錘王的名號嚇破了膽子。他真正怕的是,是當年那支打得他找不到北的安西軍。是此刻封帥懸而不發的那數萬弟兄”

    “這都是哪跟哪啊?”宇文至听得滿頭霧水,眨巴著眼楮追問。“你是說,咱們之所以能把俱車鼻施嚇得做了縮頭烏龜,是借了大唐和安西軍的勢?”

    “嗯沒錯”王洵點頭承認,然後一點點解釋給宇文至听,“如果不是因為封帥剛剛帶領安西軍弟兄,將二十萬大食聖戰者打得落花流水,河中群雄不可能對咱們這麼忌憚……想收拾咱們都不敢親自動手,非得借助于一伙馬賊。而俱車鼻施也是因為當年曾經被高仙芝打得全軍覆沒,所以才對咱們大唐的將士的戰斗力怕到了骨子里頭。所以他才寧可讓我把柘折城周圍的糧草輜重搶光了消氣,也不敢出城試探咱們的虛實”

    宇文至還是沒弄不太明白,皺著眉頭嘀咕,“可他早晚都會知道。其他諸侯帶兵趕來之後,肯定有人會把咱們的真實情況偷偷告訴他”

    王洵點點頭,目光里帶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老辣,“那時,恐怕咱們已經把城外的營壘都拔干淨了……城中守軍的士氣,也必然落到了最低點。俱車鼻施想要挽回局面,就必然要出城與你我拼命。那時,咱們麾下的新老弟兄也訓練得差不多,足可與城中守軍一戰”

    “你就不怕其他人從背後偷襲你?”沒想到王洵打得居然是這個主意,宇文至大吃一驚,瞪圓了眼楮問道。

    “不怕”王洵微微一笑,“至少我敢保證,在咱們跟俱車鼻施分出勝負之前,沒人敢抄咱們的後路。況且,俱車鼻施那邊所承受的壓力比咱們還大。即便打贏了,他也不敢保證有沒有人想趁機分了他的柘折城”

    “嘶——”宇文至听得直吸冷氣。他知道王洵這幾年在用兵上頗有進境,卻沒想到王洵的進境居然這麼快。敵軍的,自己的,旁觀者的,還是千里之外的,種種情況居然全部給考慮了進來,編成一個套子,逼著俱車鼻施汗一步步往里鑽。

    這種環環相扣的手段太可怕了,當他的敵人實屬倒霉。想到這兒,一些話從宇文至嘴里脫口而出,“你這都是什麼時候學會這些的?在長安時,我可沒見過你王明允有如此慎密的心思?”

    “不跟你一樣,吃一次虧學一次乖麼?”王洵笑了笑,露出滿臉無奈,“要麼死,要麼多想想。再笨的人換到我這位置,也被逼精明了”

    “倒也是。你這兩年好像比我還倒霉”提及發生在王洵身上的種種“奇遇”,宇文至也笑著搖頭,“還好咱們都差不多熬過來了。”

    “是啊,熬過來了”王洵嘆了口氣,好生感慨。

    還有一點原因,令他無法跟宇文至說得明白。那就是,在大唐境內,無論做什麼事情,他總是覺得有一些無形的枷鎖,束縛著自己,令自己心中充滿了矛盾和忌憚。而在去國千里之所,面對著素無瓜葛的陌生人,他反而更放得開,更得心應手。種種手段都可以使出來,所有手段都無不用其極。

    這將是一片他真正憑自己本事闖出來的天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寬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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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霜刃(五下)

    第二天巳時,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點起二百老兵,三百剛剛招降的馬賊,大搖大擺奔柘折城西北的馬場而去。

    他二人所部眾士卒身上的鎧甲皆為王洵臨時從嫡系身上勻出,只夠老兵們穿戴。被招降的那一干馬賊則還是原來的打扮。唯恐起不到威懾效果,昨天酒後,沙千里和黃萬山又連夜從宇文至、方子陵等人那里借了幾百套號鎧,把馬賊們也給穿戴了起來。

    有道是人“在衣裳,馬在鞍”,馬賊們也穿上了與正規軍同樣的號鎧,氣勢立刻是原來的三倍。沙千里與黃萬山兩個命所有弟兄都拉下護面,先沿著距離柘折城兩箭遠的地方兜了半個圈子,然後才殺向目的地……俱車鼻施、白沙爾、加亞西、查比爾等人見到,一個個氣的捶胸頓足。可想想當年被安西軍打得棄軍而逃的慘痛經歷,終是沒勇氣出城阻截,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面面猩紅色的旌旗招搖向北。

    唐軍的隊伍距離目的地還有兩三里,馬場內的守軍已經接到了示警。登時,所有兵卒便亂成了一鍋粥。負責駐守養馬場的將領名叫米摩克,因為曾經是個虔誠的拜火教徒,所以平素一直不怎麼受俱車鼻施汗的待見,僅是憑著在軍中的資歷,硬熬到了一個伯克爵位。然而,此人卻頗通軍務,見身邊將士們個個面如土色,抽出刀來砍斷了一根木頭,大聲呵斥道︰“怕什麼怕你們怕,敵軍就不會殺來了麼?咱們昭武九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唐軍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掏出刀子跟他拼,我就不信拼不過他們”

    “米將軍,大伙,大伙心里難受啊——”眾將士掩面痛哭,羞愧里隱隱帶著幾分悲憤……死倒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無意義。今天大伙放手去拼,也許能將來犯的唐軍拼掉。可明天呢,後天呢,在孤立無援情況下,大伙能拼到什麼時候?況且大伙跟唐人又沒什麼怨仇,是大相白沙爾信了天方人的教,非要替天方人做走狗,才一次次將柘折城拖向毀滅的邊緣……如今禍事又臨頭了,惹禍的罪魁躲在城牆背後當地羊,卻讓無辜的人出來替他擋刀,這也忒不公平。(注1)

    “禍的確不是咱們惹來的,可咱們的家都在這里!”听出眾人哭聲中的委屈與不甘,米摩克嘆了口氣,將聲音放低了些,繼續鼓動,“白沙爾那老賊能逃,咱們卻都逃不得。是男人的,就給我把頭揚起來咱們今天不死守了,一道出寨迎敵。即便是死,也讓人看見,昭武九姓當中還有男人”

    “將軍”眾將士哭得淅瀝嘩啦,卻大部分都跳上了坐騎。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都是追隨米摩克的故舊,迅速開始著手整頓兵馬,另外兩位百夫長費迪勒與法哈德卻屬于大相白沙爾一系的“新貴”,不滿意米摩克將責任往自家恩主頭上推……徒步湊上前,大聲抗議,“伯克大人將弟兄們帶出去野戰,馬場誰來守?況且唐軍此刻士氣正盛,您怎麼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本伯克的確沒有必勝的把握,卻有決死之心”米摩克狠狠地瞪了這兩個拖後腿的家伙一眼,沉聲回應,“怕死你二人盡管逃回城去,別擋著我的道。否則,休怪我手中的彎刀不客氣”

    “你戰死了,營壘中的馬匹怎麼辦?”有白沙爾在背後撐腰,費迪勒才不懼米摩克的威脅,“大汗給你的任務可是,無論如何保全這五千頭駿馬”

    法哈德打仗沒什麼本事,揣摩人心卻是一流……見米摩克身後的親信手往刀柄處摸,立刻拿對方家眷的性命來做要挾,“對,伯克大人自己戰死了不要緊。弟兄們的家眷可都在柘折城內。萬一大汗追究起丟失戰馬的責任來,誰出面替他們說話”

    聞听此言,原本已經準備以身殉國的將士們如同霜打了的糜子,頃刻便蔫了下去。米摩克怒不可遏,用刀尖指著費迪勒的鼻子怒罵,“你,你這狐狸轉生的小人。大戰當前了,居然還有心思拖本伯克的後腿。死守在這里,難道就能守得住麼?昨天糧倉那邊的戰事你也听說過了,五百弟兄,連半個時辰都沒堅持到”

    “那至少是沒有違抗大汗的命令”費迪勒用手推開刀尖,振振有詞……“大汗也會知道,弟兄們是為他而死,弟兄們到死,都沒有違背他的意願。”

    “對,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們。大汗他老人家自然會給我們討還公道”法哈德與費迪勒並肩而立,七個不服,八個不應。

    “你,你…….”老將軍米摩克被氣得直打哆嗦,卻最終將彎刀砍下去。咬碎了半顆牙,將血吐在地上,厲聲質問,“那依照你們兩個,咱們該怎麼辦除非大汗他肯派軍來援,否則,咱們根本不可能將馬場守住……”

    “您老可以自己一部分弟兄出去迎敵。我們兩個帶領本部兵馬死守”費迪勒想都不想,痛快地給出答案,“大汗昨天沒派援軍,今天不一定就不派。只要咱們堅持到底,說不定就能讓唐人知難而退”

    “你,你們……”米摩克看看面前的兩個膽小鬼,再看看身邊那些滿臉迷茫的弟兄,把心一橫,大聲喊道,“好,就依你們。弟兄們,願意跟我前去拼命的,上馬迎敵。不願意拼命的,盡管躲在營壘內。我倒是要看看,你們到底能躲到什麼時候”

    “不想送命的,留下固守待援”法勒迪等的就是這句話,跳開數步,扯開嗓子嚷嚷……

    眾將士東張西望,一時間,竟然誰也不知道到底該如何選擇。米摩克見狀,輕輕嘆了口氣,促動坐騎,徑直向營門外走去。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二人互相看了看,策馬緊隨其後。受三人的義氣所感召,陸陸續續又有四十幾名士卒策馬跟了上去。其余的瞻前顧後,最終還是求生之心佔了上風,低下頭,不敢看遠去者的背影。

    在營門口又等了片刻,確信不會再有弟兄跟上來,米摩克笑了笑,低聲命令。四十幾名輕騎抽刀在手,于其身側集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米摩克又笑了笑,回過頭來大喊,“排這種隊形還有屁用。鋒矢隊列,跟我沖”

    “跟上伯克大人”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兩個大聲呼喝,催動坐騎,護住米摩克的兩翼……四十幾人如同一只飛蛾,逆著上午的日光向遠方的**煙塵撲去。風在耳畔呼嘯,血在心中激蕩。

    由于經常被戰馬踩的緣故,地面非常堅實。米摩克磕打著坐騎的腹部慢慢加速,慢慢將呼吸調整到最佳節奏。這些臨戰技巧都是俱車鼻施當年親自教給他的,很久以前,俱車鼻施也跟他一樣,擁有一腔熱血和一顆驕傲的心髒。而現在,他們都老了,老得記不清當年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對面的唐家仿佛沒有預料有人居然敢出來野戰,行進中的隊形瞬間停滯了一下……米摩克要的就是這個機會,用力一催馬,沖著唐陣中央的帥旗方向奔去。幾名唐軍士卒倉促前來攔截,被他一刀一個,相繼砍二人于馬下。身後弟兄迅速跟進,將其他幾名唐將吞沒。

    “徑直往里沖,不要戀戰”米摩克大喜,快速調整戰術。他麾下這些弟兄都是連命都豁出去的,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畏懼。听聞主將的喊聲,立刻丟下對手,順著米摩克沖開的縫隙長驅直入。

    唐軍隊伍越來越亂,一瞬間,居然被攻擊者沖開了條巨大的縫隙。米摩克左砍右劈,如同瘋虎。其他四十幾名弟兄也舍生忘死,奮勇向前。

    唐軍被殺得抱頭鼠竄,很多人竟然在與他們接觸之前,撥馬逃走,將脊梁骨直接露了出來。米摩克喜出望外,猛砍幾刀,從背後砍死兩名唐軍小兵。然後彎刀再度指向已經避開了的敵方將旗,大聲喊道,“不過如此,沖過去,剁翻了它”

    “奪旗,奪旗”安延九與石神奴等人也驚喜莫名,扯開嗓子大喊。他們跟在米摩克身後,迅速轉了個彎,將唐陣沖開一個血淋淋的口子,再度撲向對方主將。

    周圍的唐軍紛紛閃避,在軍陣中露出一片巨大的空白。兩面旅率旗與攻擊者擦肩而過,卻不做任何動作,仿佛主將的生死與他們無關。又有一面校尉旗遠遠地避開,如同躲閃瘟疫。米摩克心中的狂喜一陣接著一陣,驚詫也一陣接著一陣。

    “這真的是唐軍麼?”他皺著眉頭自問。記憶中,唐軍可不是這般容易對付。正迷惑間,戰馬已經沖到了對方的主將眼皮底下。一把木槊迎面刺來,直戳他的胸口。米摩克只用了一招,便將木槊砍成了兩段。揮手又一刀劈向對方的腦袋,半途中,卻被另外一把木槊橫刀推偏了刀鋒。

    “是你?”有種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他瞪圓眼楮,沖著對面的唐將追問。

    “是我”沙千里丟掉半截木槊,推開面甲,“米將軍,沙某就知道你會主動攻出來”

    注1︰地羊,鼴鼠的一種。膽小怕光,遇到危險便縮在地下裝死。卻習慣到處打洞。草原上經常能看到它們打出的一個個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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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霜刃(六上)

    “你們……”米摩克自知上當,帶領麾下兄弟就想往外闖。好不容易才讓獵物上套,沙千里怎肯再給對方逃命的機會兒?從親兵手中奪過令旗奮力一揮,立刻有幾隊精銳士卒策馬包抄了過去,一沖一兜,將闖入軍陣中的獵物們切成了數段。

    隨即,疾馳中的馬隊再度一轉,血肉橫飛,十數名追隨米摩克多年的老兄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便倒了下去。

    米摩克疼得肝腸寸斷,撥轉坐騎再度沖向了沙千里。到了現在,他已經明白自己根本沒有逃走的可能。先前阻擋自己入陣的唐軍兵卒,與現在圍殺自己的唐軍兵卒無論在個人身手,還是相互之間的配合,都不在同一層面上。敵將先前根本就是拿一群疲兵故意示弱,將自己誘入陷阱當中,然後再慢慢試圖獵殺。

    他本有決死之心,卻不甘似這般稀里糊涂地死去。他要死也死個明白,那一萬數千唐軍,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為什麼一伙不入流的馬賊,穿上唐軍的衣服,會變得如此強悍?

    “跟上將軍!”“跟上將軍!”見米摩克放棄突圍,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也大叫著撥馬轉回。他們二人身後的弟兄,如今已經十去六七,剩下亦是人人帶傷,卻個個斷然撥轉坐騎,哪怕心中清楚的知道,今天這一回頭,便不再有活著突圍的可能。

    仿佛跟米摩克心有靈犀一般,沙千里揮了揮令旗,命弟兄們再度閃出一條通道。米摩克帶著僅剩的十幾名殘兵長驅直入,直到距離沙千里一丈遠的地方,才再度被一道槊牆堵住去路。奮力拉住坐騎,他沖著對面的敵方主將大喊,“姓沙的,你可是唐人?”

    “的確,非但沙某是唐人。沙某麾下的這些弟兄,也個個都是唐人!”沙千里點頭稱是,笑容之中洋溢著自豪。

    二人從前一個是格盡職守的下層的武將,一個是家底單薄的落魄馬賊,相互之間沒少打了交道。為了避免暴露實力,導致河中諸侯的聯手剿殺,先前每次與米摩克遭遇,沙千里都是親自斷後掩護著弟兄集體逃命。斷斷續續兩年多糾纏下來,跟米摩克彼此之間已經熟得沒法再熟,故而,今天剛一交手,隔著一層面甲依舊被米摩克叫破了真實身份。

    只是今日,沙千里已經無所畏懼,笑著看了看對方,又誠懇地補充︰“俱車鼻施那家伙不值得你為他拼命,你投降吧。拿下柘折城後,我便向鐵錘王求情,讓他放你平安離開!”

    他欣賞米摩克的為人,因此不忍對方死在自己刀下。誰料米摩克卻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環顧了四周圍攏而來的唐軍,如夢囈般問道︰“你投了鐵錘王?你原本是個軍人?”

    “正是!”既然對方已經被圍得插翅難飛,沙千里便不再做任何隱瞞,拱拱手,笑著回應,“不瞞米將軍,沙某本來就是安西軍的一個老卒。這回,重歸鐵錘王麾下,也算是回了娘家。投降吧,沙某可以對天發誓,保你和你身邊這些弟兄無性命之憂!”

    一番好心再度被直接忽略,米摩克第二次舉目四望,喃喃地回應,“怪不得,每次我都抓不住你。怪不得,以你的實力,原本可以輕輕松松做個大馬賊頭,卻心甘情願縮起來給別人做小。原來你打的是這麼一個主意。”

    “降不降給個痛快話,別拖延時間。沒有人會過來救你。你也不可能沖得出去!”黃萬山不似沙千里那般好脾氣,見米摩克既不上前拼命,也不逃走,只是一味地喋喋不休。唯恐此人再玩什麼鬼花樣,舉起長槊,厲聲斷喝。

    他這廂一動,周圍的嫡系部曲立刻做出了配合。兩百名剛剛換過鎧甲兵器的老兵齊齊向前催馬,登時將被圍困在軍陣中央的敵人壓得無法呼吸。米摩克側了幾下身子,避開幾乎頂到胸口上的槊鋒。然後抬起頭來,看看那兩百名精銳老兵,又看看擠在老兵外圍那些新被唐軍收服的馬賊,搖了搖頭,再度苦笑著道“原來如此,真沒想到,大汗他半生縱橫,到頭來卻被一群烏合之眾嚇破了膽子!”

    “的確!”反正不可能放被圍的任何人逃走,沙千里也就實話實說,“你判斷得很對。我們這邊的弟兄,的確是一群七拼八湊起來的烏合之眾,並且總共只有兩千出頭。可誰能想到你的俱車鼻施汗,竟然連出城一戰的膽子都沒有?投降吧,他不值得你去死!”

    “別跟他廢話。王將軍還等著咱們的消息呢!”黃萬山不滿意沙千里對一個煮熟了鴨子還如此客氣,搶過他的話頭,大聲斷喝,“投降,或者死。你自己選。別以為還能走得掉,剛才是我跟老沙故意放你進來的!”

    “投降,或者死!”

    “投降,或者死!”四百七十余名將士齊聲呼喝,聲浪震得人群中的“獵物們”前後亂晃。

    西域諸族或多或少都跟突厥人有一些血緣關系。傳統當中,亦不曾以向強者屈服為恥辱。幾個渾身是血的部族勇士被唐軍的吶喊聲嚇得魂飛天外,相繼丟掉了兵器,滾落于馬下。另外數名部族勇士雖然兀自緊緊握著手里的刀,卻都將眼楮轉向了米摩克,目光里邊充滿了祈求。

    對于被嚇破了膽子的弟兄,米摩克不以一詞苛責。對于身邊那幾道期盼的目光,米摩克亦視而不見。他只是呆呆地舉目四望,看看頭頂上的穹廬一般的藍天,看看四面無邊無際的荒野,仿佛永遠看不夠,永遠舍不得一般。直到周圍唐軍的呵斥聲又起,才猛然醒轉,沖黃萬山拱了拱手,笑著打招呼,“這位黃將軍,想必當年也是安西軍的一員?!請恕米某有眼無珠,這兩年多來得罪了!”

    別人一客氣,黃萬山反倒被弄得手足無措,連擺了幾下手,才虎著臉說道︰“你也是恪盡職守,算不上得罪。投降吧,听老沙一句。不為自己,還要為身邊這些弟兄們想想!”

    “如果我老米有朝一日,帶兵打到你家門口,黃將軍會投降麼?”米摩克笑了笑,低聲反問。

    “這…….?”黃萬山又是惱怒,又是欽佩。楞了好一會兒,才笑了笑,冷冷地道︰“你這輩子恐怕是沒機會了。也好,既然你自己要死,黃某就成全你。弟兄們,舉槊…….”

    “諾!”幾十名距離“獵物”最近唐軍齊聲答應,同時奮力將手中長槊平端。只待黃萬山的手落下,便會策動坐騎,將獵物們捅成透明篩子。見到此景,又有幾名先前陪同米摩克踏入陷阱的勇士趕緊丟下兵器,跳下坐騎。以免遭受池魚之殃。而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等最後三五個,則舍命撲上,用身體在自家主帥周圍護成了一道單薄的圍牆。

    “且慢!”千鈞一發之際,米摩克好像改變了主意。將兵器丟在地上,大聲喊道。

    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大喜,趕緊命弟兄們將攻擊暫且停頓。正準備說幾句安慰話間,卻又見米摩克沖著周圍團團作揖,“你等都走吧,別陪著我做無謂的犧牲。今天,死老米一個已經夠了。”

    “將軍!”百夫長安延九與石神奴等人失聲痛哭,丟下兵器,卻不肯離開米摩克身側。米摩克輕輕推開眾人,策馬走向對面的槊林,“來吧,給老米一個痛快!老米今日死在唐軍的槊下,也算死得其所。”

    沒想到對方性格如此剛烈,周圍的唐軍將士不由得肅然起敬。手中的槊鋒分明已經頂到了對方的胸口,卻是遲遲刺不下去。

    沙千里心里也是好生感慨,嘆了口氣,低聲做最後的努力︰“你這又是何苦?俱車鼻施那個人生性涼薄,即便知道你為他死了,他也不會念你的半分好處?”

    “老米今日死了,卻不是為他!”米摩克笑了笑,面孔上的表情竟有幾分痴迷,“昭武九姓,總得有一兩個知恥男兒。動手吧,換了你在此,想必跟會跟米某做一樣的選擇!”

    沙千里知道已經無可再勸,又嘆了口氣,輕輕抬起手臂。正準備下令給被包圍者一個痛快,米摩克突然又張開眼楮,大聲喊道,“且慢,我這里還有個不情之請!想讓兩位將軍成全。”

    “說罷!只要能做得到的。沙某一定照辦!”出于對此人勇氣的尊敬,沙千里點頭應承。

    “幫我殺了馬場中那兩個留守的百夫長。他們都是天方教徒,模樣很好認!”米摩克翻身跳下坐騎,將戰馬推到了旁邊,“這匹汗血馬,算做對兩位的酬謝!”說罷,低下頭,將身體往前方的槊鋒上狠狠一撞。“噗!”幾道血光迅速射出,在半空中濺起一團紅霧。

    “噗!”“噗!”“噗!”數道血光相繼濺起,與半空中的紅霧匯聚成濃濃的一股,凝聚在秋風中,久久不散。

    “冥頑不靈!”有人低聲唾罵。

    “他們的英雄!”有人搖搖頭,輕輕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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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霜刃(六下)

    米摩克拒絕投降,陣前自盡。

    百夫長安延九撞槊自盡。

    百夫長石神奴橫刀自刎。

    還有兩個不知名姓,一看就是普通士卒的部族武士,跟在百夫長石神奴之後,從地上撿起彎刀抹了脖子。

    饒是見慣了血肉橫飛的景象,望著眼前的五具尸體,一眾安西軍老兵的心中依舊涌上了一股肅穆之意。再看那幾個先前陪著米摩克闖陣,最後關頭又因為貪生怕而投降的部族武士,雖然不敢放聲痛哭,圓睜的淚眼中,卻是充滿了仇恨。

    見到此景,沙千里明白這些人已經不可留,嘆了口氣,輕輕向左右揮手。立刻有數把長槊交替著刺將過去,將剩下的幾名俘虜一一戳倒。待確定已經不可能再有人將唐軍的真實情況報告給柘折城中,沙千里又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命令道,“把他們都葬了吧。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別再侮辱他們的尸身!”

    “諾!”左右親信們齊聲答應,自管去挖坑埋葬死者。從始至終,沒任何人出言提醒沙千里,一個伯克和兩個百夫長的首級,上繳之後能換回多少功勞。

    照這樣下去,接下來的仗就沒法打了。黃萬山為人仔細,發現整個隊伍士氣不振,趕緊笑著轉移大伙的注意力,“我跟老沙本想著抓一個比較有份量的活口,套問柘折城內的布防情況。待日後咱們攻城時也好節省幾條人命!沒想到這個米將軍脾氣居然如此之硬,竟給我老黃來了個寧死不屈。好在俱車鼻施汗麾下像這種硬漢子非常少。倒是那種听見些風吹草動就把頭縮進殼子里的烏龜王八,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呵呵呵…….”弟兄們低聲哄笑,與其說被黃萬山俏皮話給逗樂,倒不如說是在賣都尉大人一個面子。

    “都把腦袋給老子抬起來!”听眾人笑的虛假,黃萬山登時勃然大怒,“他又不是你們的爺娘老子!別忘了,咱們這兩年,可是有不少弟兄,死在了他的刀下!”

    眾將士紛紛挺胸抬頭,目光當中,依舊充滿了肅穆。黃萬山正想再罵幾句激勵士氣,卻听見好朋友沙千里低聲勸道,“算了,弟兄們只是欽佩他的硬氣而已,不會分不清敵我。待會兒開始攻寨,肯定個個都又生龍活虎!”

    二人早就配合慣了,一個開口,另外一個立刻心有靈犀。“狗屁!”黃萬山接過沙千里話,大聲嚷嚷,“匹夫之勇而已。老子寧願這輩子天天遭人恨。也不希望受到這種尊敬。有誰願意,趕緊牽著馬滾蛋。老子麾下,可不需要這樣的窩囊廢!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有願意受這種尊敬的沒有……”

    接連問了數遍,隊伍中都沒有回應。黃萬山搖了搖頭,繼續大聲鼓動,“好漢子要活得有滋有味,而不是死得轟轟烈烈。要讓敵將的听見你的名字就兩股戰戰,要讓天下的女人看見你的面孔就舍不得把眼楮挪開。要憑著一身本事給老婆孩子掙下一份家當。這樣,即便你死了,也有子孫每年清明到墓碑前上香,並且逢人就夸,當年我爺爺那會兒,只要一瞪眼楮,整個河中沒有小孩敢在夜里邊哭!”

    “呵呵呵呵……”這回,隊伍中終于響起了一陣真正的笑聲。先是少數人輕輕展顏,隨後歡快的情緒就迅速在人群中傳播。‘對啊,咱們自己還沒徹底從困境中走出來,哪有功夫同情別人。況且勝利的滋味總比失敗要好,盡管失敗者用生命維護了最後的尊嚴!’

    歡笑聲中,隊伍的腳步越來越輕快,轉瞬,就殺到了馬場的營壘外。沒有絕對的把握將里邊的守軍全殲,沙千里再度拉好了面甲,同時命人叫過萬俟玉薤,低聲吩咐,“該你上了。帶幾個人去討敵罵陣,以炫我大唐軍威!”

    “諾!”萬俟玉薤領命而去,才沖出四五步,卻又迅速將坐騎撥了回來,低下頭,訕訕地請教,“請,請問沙將軍,到底如何做才能炫耀軍威?萬俟,萬俟剛入伙,不,不太懂這些!”

    “你這……”沙千里眼前一黑,差點沒從坐騎上掉下去。正準備斥責幾句,又听見萬俟玉薤訕訕地補充,“沙將軍有所不知,萬俟,萬俟以前一直是做家將出身的。從沒,從沒大聲跟人說過話!”

    “你這廢物!真是白長了這麼大塊頭!”黃萬山在一旁也氣得在馬背上直晃蕩。“狐假虎威你會不?給人做爪牙的,總不能老縮著頭吧?你就想,你現在是王將軍的家丁,對面是欠了租子不肯交的佃戶。你奉命上門逼債……”

    “在下明白了!”萬俟玉薤瞬間頓悟,沒等黃萬山把話說完,便策馬沖向了對面的營壘。在距離營牆八十步遠的地方帶穩了坐騎,雙手叉腰,扯開嗓子沖著營牆內的守軍喊道,“呔!里邊的人听著。奉鐵錘王之命,老子來接收戰馬。識相的,趕緊打開營門,主動幫老子牽馬。念在你等誠心悔過的份上,鐵錘王他老人家非但可以既往不咎,還可以賞你幾袋子口糧,讓你留著過冬。不識相的,就死撐到底,看老子敢不敢一把火燒了你這王八窩!”

    他先用漢語喊了一遍,然後再度用突厥語、粟特語重復。唯恐沒有達到威懾對方的目的,還將掛在馬背後的大食彎刀抽出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揮舞個不停。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在後邊看到了,愈發恨不得把眼珠子掉到地上。他們兩個之所以從王洵手里討要此人來助戰,無非是揣摩出自家主將有提拔這個大個子的意思。想趁機做個順水人情。誰料萬俟玉薤壓根兒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好好的挑敵罵陣,楞給弄成了明火執仗。

    更令人驚詫的事情還在後邊,沒等沙千里命人去將萬俟玉薤喚回來,對面的營牆上突然挑起了幾塊雪白色的棉布。緊跟著,有人顫抖著用漢語喊道,“將軍大人別生氣,將軍大人別生氣。我等這就投降,這就投降!”

    饒是沒有任何行伍經驗,萬俟玉薤也清楚守軍挑出塊白布來意味著什麼,一瞬間,竟然無師自通,揮了揮刀,繼續厲聲恐嚇,“投降就趕緊開門,放下兵器,出來列隊。別磨磨蹭蹭。惹煩了,老子帶人殺進去,雞犬不留!”

    聞听此言,守將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唐人老爺饒命,唐人老爺饒命。我等這就開門,這就開門!該死,誰把門閂得這麼緊,趕快用刀劈,用刀劈開,用刀劈開!”

    隨即便是“吱呀”一聲,足足有七寸後的木質營門被從內部打開。兩列偽大宛國武士,高舉著雙手,陸續走出。隊伍最前方兩名百夫長打扮的家伙各自手中還捧著一本賬冊,距離萬俟玉薤的戰馬還有半丈遠就跪倒在地,其中一人口中嘶啞地喊道,“將軍大人饒命。小的盼望王師已經很久了,早就想開門投降。但是米摩克那廝冥頑不靈……”

    “就是,就是,都是米摩克那廝搞得鬼。我們兩個知道王師向來仁義,從不牽連無辜。所以昨天就有想開營投誠,但此地主事的是米摩克,那廝非要不自量力地去挑王師的虎須。我們怎麼攔,都攔他不住……”

    當年在王氏父子手下,萬俟玉薤也算也見過很多不要臉的家伙,卻沒想到天外有天。一瞬間,竟然被惡心得差點吐在當場。使勁做了幾個深呼吸,才終于壓下了心中的煩惡,沉聲喝問,“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在軍中擔任何職?營壘里邊還有其他人麼?怎麼不一起出來投降?”

    “回將軍大人的話,小的叫法哈德,他叫費迪勒,我們兩個都是百夫長。在這座營盤里,除了小伯克米摩克之外,屬我們兩個最大!營壘里邊的活人都在這兒了,其他冥頑不靈的家伙,已經被我們兩個替您清理干淨了。尸體就擺在正對著營門的地方,您老人家要是不放心,可以隨時派人去查驗!小的說的絕對沒有半句假話,請將軍大人念在我等誠心投靠的份上,留小的一命。小的這輩子願意為您做牛做馬,永遠追隨大人!”既然豁出去無恥了,法哈德干脆做得更沒有下限一點。非但將萬俟玉薤問到的地方回答了個清清楚楚,連萬俟玉薤沒來得及問的,也搶先一一交代。

    原來米摩克領著一群勇士出門之後,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自知前者已經沒有再活著回來的可能。而如果守不住營壘,逃回柘折城之後,二人也難免被梟首示眾。左右是個死,二人干脆把心一橫,糾集起若干爪牙,直接宣布要投降唐軍。有幾個部族武士稍稍露出些猶豫的意思,便被二人帶著爪牙砍成了肉醬。

    既然沒勇氣追隨米摩克一道去跟唐人拼命,留在營壘內的守軍之中,當然不會有太多的硬骨頭。所以法哈德與費迪勒兩個也沒費多大力氣,便掌控了整座營壘。待听聞萬俟玉薤宣布的投降條件,立刻挑出了白旗。

    能憑著幾句狠話嚇得敵軍跪地請降,萬俟玉薤當然喜出望外。然而,如何處置這些軟骨頭俘虜,他可就有些犯了難。撥轉戰馬回去再度向沙千里請示,沙千里也有些吃不準。他今日不肯取敵將的首級,已經違背了大唐軍律。若是再加上尊重敵將遺願,誅殺主動請降者這一條的話,恐怕被王洵知道後,將會非常難做

    正遲疑間,又听黃萬山大聲說道,“既然人家已經投降了,還客氣什麼?先將營壘接受了再說。其他,咱們不妨待會兒再仔細商量!”

    “也好!”沙千里輕輕點頭。調派人手,上前接收營壘,按照投降者獻上的賬冊清點戰馬和草料。

    由于是守軍主動放棄抵抗,營壘中的所有一切都沒遭到任何破壞。片刻之後,便有弟兄們送上了精確的繳獲數字。共計得到一等大宛戰馬一千三百零五匹,未閹割種馬五十余匹,適齡母馬二百余匹。此外,還有馬駒若干,供戰馬消耗的精料若干,干草不計其數,都與賬目上的數字基本相符,被提前登記得清清楚楚。

    听到此言,沙千里更不想立刻下令處死法哈德與費迪勒兩人了。但是米摩克的臨終所請又被很多弟兄親耳听到了,他也不好食言而肥。對于這個問題,黃萬山卻非常果斷,笑了笑,大聲道︰“這兩個小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廉恥。況且又都是天方教的信徒。對傳教曼拉比自家老子都尊敬。留著他們,難免日後不被反咬一口。趕緊殺了,也省得給你我留下後患!”

    話音剛落,法哈德與費迪勒已經癱在了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哭叫著哀告,“兩位將軍饒命,兩位將軍饒命。我等不是天方教徒,我們根本不是天方教徒啊!您答應放過我們的,答應放過我們的!”

    “不是教徒,你們穿這身黑袍算什麼?”見對方還敢當面扯謊,黃萬山一腳一個,將其踢翻在地。用刀指著脖頸處,厲聲喝問。

    萬俟玉薤本想出言阻攔,剛要開口,卻被沙千里用目光制止住。再仔細看看黃萬山出刀的手勢,他立刻明白對方是想從俘虜身上榨出更有價值的東西,笑了笑,大聲附和,“不是老子說話不算數。是老子先前答應過米摩克,用你們倆個的腦袋,給他祭靈。他在先,你們在後,所以,只好對不住你們兩個了!”

    “我們早就想投降,是米摩克硬要從中作梗!”法哈德繼續分辨,哭得涕泗交流。費迪勒卻比他稍微聰明些,知道關鍵問題不在米摩克的臨終請求,抹了把淚,大聲叫道︰“我們兩個沒撒謊。將軍大人明鑒。將軍大人明鑒。我們兩個信教,只是因為信教更容易升官。至于曼拉所教授的經文,我們倆連半句都背不出來!”
f321123 發表於 2011-8-13 04:46
第三章霜刃(七上)

    “當真?”黃萬山強忍住笑,刀尖繼續下壓,將兩名俘虜的脖頸刺激出一串串雞皮疙瘩。

    “真,十足十的真!”法哈德拼命低頭,卻依舊感覺到脖頸處傳來的冰涼。褲襠處突然一緊,尿順著皮甲的縫隙一股股往外滲。“小的,小的可以對著長生天發誓。發生!如果曾經真心背誦過一句天方教經文,就天打雷劈。”

    “小的也可以發誓。對著火神、光明神、和如來佛祖發誓。如果曾經真心信過天方教,就打入畜生道,永遠不得超生!”唯恐落在同伙後邊,費迪勒也快速跟進,“

    “小的家世代都是買賣人,如果不信教,就得多交兩倍的稅。所以才不得不隨著大流念幾句經文!”

    “小的也是,小的也是!小的如果不入教的話,就升不了官。所以才不得不裝模作樣一番。其實城里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子,無非為了…….”

    他二人爭先恐後,很快就將能知道的東西交代了個遍。俱車鼻施汗在三年前被高仙芝打得棄師而逃,隨後完全依賴大食人的支持才得以復位。作為獲取支持的代價,如今偽大宛國內,非但朝政完全由大相白沙爾等天方教曼拉把持,所有涉及到國計民生的政令,也都向天方教徒傾斜。逐利乃人之天性,發現信教後可以得到許多優惠,百姓們紛紛穿上黑袍。而柘折城內的許多市井無賴,也從中發現出頭的機會,爭先恐後地做了護教“嘎茲”(注1)。

    這些人平素背誦經文的聲音比誰都響亮,捍衛教義的表現比誰都積極,自然很快從普通百姓當中“脫穎而出”,受到了破格的賞識提拔。個別有識之士對此十分擔憂,大相白沙爾等人雖然也很清楚“嘎軉此旍k叛鑫幢厝繽 硐殖隼吹哪茄 希  咀拍芷鸕醬偈垢噯順晌﹦掏降腦 潁  畽嚳炊隕 蠶鋁訟氯br />
    有了白沙爾這個大靠山在背後撐腰,眾“嘎茲”們的表現越來越肆無忌憚。非但拉幫結伙欺凌弱小,對軍中的一些老兵老將,也越來越不放在眼里。今天米摩克本來打算率部出戰,打王師一個措手不及。也是多虧了法哈德和費迪勒兩人率領一群“嘎齈G疵櫪梗 琶蝗妹啄 說囊蹕脹寄鋇貿選br />
    這兩個家伙說得吐沫星子飛濺,宛若剛剛為唐軍立下莫大功勞一般。黃萬山越听越覺得惡心,忍不住大喝一聲,“行了!難道沒有你們,老子就打不下一個破寨子了?!像你等這種寡廉鮮恥之輩,走到哪里都是禍害。老子今天就替米摩克完了心願,送你等下地獄為他殉葬去吧!”

    說這話,舉起刀來便真要往下劈。費德勒嚇得魂飛魄散,迅速向旁邊打了個滾,哭喊著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小的話還沒說完呢,小的話還沒說完呢啊。小的有重要情況還沒稟告,可以讓俱車鼻施萬劫不復的重要情報!”

    “就憑你?”黃萬山將信將疑,手腕微抖,刀鋒在地面上劈出一條尺把寬的口子,“說,如果你敢拿大話欺騙老子,老子就將你五馬分尸!”

    五馬分尸,是極具威懾力的一種刑罰。通常只用于處置那些大奸大惡之輩。費德勒為了活命,再也顧不得給自己留後路,抹了把臉上的泥土,哭泣著說道︰“小的,小的知道在沙漠中有一個秘密據點,是俱車鼻施偷偷修建的倉庫。他把很多金銀和米糧都藏在了那個據點里,就是為了放著,為了防著柘折城再度丟掉,以便用來重新招兵買馬。”

    聞听此言,沙千里悚然動容,搶在黃萬山之前,沉聲問道︰“在哪里?你一個小小的百夫長,怎麼可能接觸這種秘密!”

    “在柘折城西北二百里處的一個綠洲中。附近有幾片流沙會吞沒人畜,所以願意去那邊放牧的人很少。小的本來也不該知道這個秘密的!可小人的妹子,去年嫁給了左帥加亞西做妾,有一次加亞西喝醉了酒,偷偷告訴了我妹子。說俱車鼻施越來越讓他失望,天朝大軍會不會再度西征還兩說著呢,俱車鼻施卻先想著如何棄城逃命。我妹子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又偷偷來找我商量。我就讓她裝著什麼都沒听見,把這事兒給遮掩了過去!”

    怪不得俱車鼻施這麼輕易就被欽差大人給嚇得縮頭不出,原來他早就成了驚弓之鳥!想到這兒,沙千里微微一笑,“待會兒,我帶著你親自去見鐵錘王,你把剛才交代的情況當面對他說一遍。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據點的話,非但你可以活命,並且鐵錘王他老人家還可能給你一筆豐厚的封賞。”

    “不敢,不敢。小的不敢要賞賜。能為鐵錘王他老人家效力,是小的的榮幸!”費德勒顯然也听說過鐵錘王的威名,磕了個頭,滿臉激動。

    “你也起來吧,跟他一起去見鐵錘王!”沙千里又看了看沖自己搖尾乞憐的法哈德,笑著吩咐。

    “謝將軍不殺之恩,謝將軍不殺之恩!”法哈德在地上接連磕了三個響頭,才翻身爬起來,上前拉住沙千里的戰馬韁繩,“小的替將軍大人牽馬,替將軍大人牽馬。以後將軍大人說往東,小的不敢往西!”

    “你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沙千里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能不能活命,還得看鐵錘王他老人家高興。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城中還有什麼你認為比較值得交代的情況。想清楚了再說給鐵錘王听,說不定,他老人家看你表現好,也會賞給你點甜頭!”

    “不敢,不敢。能當面聆听鐵錘王他老人家的教誨,小的心滿意足!”不愧是商戶出身,法哈德的唐言說得字正腔圓。

    沙千里揮了揮手,命人將兩個沒骨氣的家伙押回俘虜堆中,跟在繳獲物資一道解往軍營。然後一邊趕路,一邊低聲跟黃萬山商量,“你說那家伙交代的,有幾分可信之處?如果把俱車鼻施私藏的復國之資給奪下來,可真的是徹底犁庭掃穴了!”

    “我估計有八成是真。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個帶種之輩!”黃萬山想了想,笑著回應,“不過……”

    “不過什麼?”見黃萬山突然沒了下文,沙千里急切地追問。

    甭看長得五大三粗,黃萬山的心思卻非常精細。想了想,低聲回應,“不過現在就把人家後路斷了,是不是太早了些?一旦逼得俱車鼻施狗急跳牆,咱們的損失也不會小!還不如再等一等,等到……”

    他二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走一路,商量了一路。待見到了王洵之時,已經大體商量出了一個基本輪廓。唯恐人多耳雜走漏了消息,他們二人先把令箭交回,把今日的戰況當眾匯報了一遍。等到軍議結束,諸將陸續散去之後,才又偷偷找到了王洵,說出有關俱車鼻施的藏寶地點和自家考慮的永絕後患之策。

    王洵聞听,先是一驚,隨後沖著二人拱手施禮,“兩位前輩,真有你們的。不但打個寨子幾乎兵不血刃,並且連俱車鼻施後路都給他挖了。遇上你們,真是本將之福!”

    “可不能這麼說!”沙千里和黃萬山趕緊避開半個身子,以下級之禮相還,“能遇到王將軍,才真是我們哥倆的福氣。若是換了別人,誰能對我們哥倆如此厚待?我們哥倆不是沒經歷過磨難的人,知道其中好歹。如果當年安西軍中多幾個王將軍,也不會有那麼弟兄死不瞑目了!”

    說著話,二人眼眶已經開始發紅。諸多委屈,在心里頭不斷翻滾。王洵見此,趕緊又笑著勸道,“已經過去的事情,咱們也沒法再挽回。但只要咱們幾個肯努力,當年無論是誰將弟兄們推進了火坑,咱們早晚都有將真相揭開的那一天。”

    “對,早晚有一天,咱們能替弟兄們討還公道!”沙千里和黃萬山啞著嗓子點頭,“不說這些過去的事情,咱們一切向前看。如果將軍需要派人去抄俱車鼻施老巢的話…….”

    “任務一定是兩位哥哥的!”王洵笑著點頭,低聲允諾。“整個方案,也依照兩位哥哥剛才所說。不過…”他臉上露出了一縷俏皮的微笑,信步走回帥案,“為了避免俱車鼻施狗急跳牆,咱們還得再往里邊加點兒佐料。沙都尉,黃都尉听令……”

    “末將在!”沙千里和黃萬山長身肅立,回答得分外大聲。

    王洵拿起兩支令箭,逐一地按在對方手里,“還得勞煩二位辛苦一趟,今天晚上,你們一個再去見見那兩個俘虜。咱們給他玩一出……”

    “啊!”“真的要這樣?”“小王將軍,老黃現在佩服死你了!”很快,中軍帳內就傳出了一陣爽朗的笑聲。听起來格外令人振奮。

    注1︰嘎茲為聖戰者,信仰虔誠,訓練嚴格,打仗時奮不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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