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關閉
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230
jeffzero01 發表於 2011-9-4 22:26
第一章 笳鼓 (七 上)

    黃萬山一馬當先,沖在整個大軍的最前方。

    在王洵將令旗都交給老搭檔沙千里那一刻,他就預料到,自家都督大人又準備挖陷阱給對手跳了,便悄悄地知會本部弟兄蓄勢以待。事實果然如此,老奸巨猾的艾凱拉木在不知不覺間便著了王洵的道,非但令大食東征軍本來就不太高的士氣弄得直落谷底,急於逃命之時,又將自家陣腳弄的一片大亂。

    這種足以一擊致命的破綻,是個帶兵者都不會放過。更何況沙千里與王洵之間早已形成了默契!當即,藥剎水聯軍如洪流般從山坡上咆哮而下,而他們的敵人大食軍,卻如同一堆失去了方向的螞蟻,被洪流沖得四分五裂。

    獨立潮頭,看紅旗漫卷的滋味,令黃萬山興奮得大喊大叫。他不是第一次上陣的新丁,當年在高仙芝麾下也一樣曾經勝得酣暢淋漓。但那支安西軍與現在這支安西軍,在風格上卻有著極大的不同。那種完全建立在絕對實力上的勝利,而現在這種捏著一把汗之後的釋放,也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後者更刺激,更過癮,更讓容易令人心情激盪。後者更年青,更進取,更充滿活力。不知不覺,黃萬山就喜歡將身邊這支隊伍與當年高仙芝麾下的安西軍做比較。但每次比較的結果,都令人他對現在的隊伍更滿意一些,也深深地為之自豪。

    雖然王洵這個大宛都督,只是安西節度使麾下十幾位都督中的一個。雖然王洵眼下在戰略和戰術方面的造詣還不能與當年的高仙芝比肩,距離封常清相去更遠。但是,高仙芝已經徹底歸隱,遠離軍界。封常清雖然頗受皇帝陛下青睞,聖眷和風頭都一時無兩,可他畢竟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一言一行中,都隱隱透出了暮氣。而王洵卻只有二十歲,崢嶸盡現的二十歲。想想吧,有朝一日,王洵真正繼承了封常清的衣缽,成為新的一代安西節度使,那將是何等一般模樣,對安西軍,對於西域,對於大唐,又是怎樣一個結果。

    想想吧,一個年青的統帥,帶領著一群同樣年青的,入主安西軍,將給其注入怎樣的活力。一個褪盡暮氣,革除積弊,重新振作精神的安西軍,將會怎樣的令人神往。其必將如乳虎嘯谷,群山低眉,如雛鷹展翼,百鳥俯首。如旭日,如春江,如東風,如熔岩,橫掃一切阻擋,滌蕩一切妖魔鬼怪。誰也不能當面硬撼他的鋒櫻,誰也不能停止他的腳步。

    想想自己身處在這樣一支充滿希望的隊伍當中,追隨著這樣一個幾乎擁有無盡上升空間的主帥,黃萬山如何不激動,如何不自豪?功名但在馬上取!倘若沒有跟對人的話,一樣會老死了馮唐,等白了李廣的鬍鬚。只有跟對了人,身處與一個上升的隊伍之中,才能得償所願,為自己,被子孫後代,博來揮霍不盡的榮華富貴。才能留名史冊,讓後人提起來你的功業來,都舉首嚮往。

    衝著衝著,他便插進了大食東征軍的深處。艾凱拉木此刻追悔莫及,用盡全身解數試圖收攏自家隊伍。可惜軍心已亂,而他個人威望也已經降至了統兵以來的最低點,發出的命令,根本沒多少人響應。偶爾幾個遵從的,也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被黃萬山帶領麾下弟兄策馬掄刀一陣猛剁,立刻又給砍了個狼奔豚突。

    大食軍的中央陣列,如同積雪遇到的陽光般,迅速瓦解。兩翼的隊伍情況不比中央好哪去,他們雖然面對的不是唐軍,卻同樣傷亡慘重。只會打順風仗的藥剎水諸侯聯軍,見到對手戰鬥力如此之差,一個個興奮得像見到獵物的野狼。

    「啊──啊──啊」,「嗷──嗷──嗷」,他們惡狼一樣嚎叫著,在戰鼓聲的催促下努力向前。一**攻入大食軍隊列,一波倒下,又奮不顧身地衝上另外一波。

    「啊──啊──啊」,「嗷──嗷──嗷」,他們像惡狼一樣嚎叫著,與獵物撞在一起,刀對刀,矛對矛,胸口對著胸口。他們在唐軍的激勵下,忘記了恐懼,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自己和敵人的實力和訓練程度差距。

    他們像唐軍一樣渴望著榮譽,渴望著勝利,渴望著勝利之後的驕傲與自豪。

    大食軍的人數是唐軍和藥剎水諸侯軍的兩倍,聲勢卻連對手的一半都不如。中軍稍稍抵抗了一會,便迅速向內塌陷。兩翼在諸侯軍的衝擊下,也土崩瓦解。幾名身經百戰的大食宿將,帶領著各自的嫡系,妄圖將兩翼重新穩住,然後給唐軍來個側面包抄。卻不料被打瘋了的諸侯們連砍帶拽,很快就掉落於馬下,然後被馬蹄揚起的煙塵一裹,頃刻便不見了蹤影,

    「穩住,穩住陣腳,後退者,殺!」艾凱拉木急得滿頭是汗,揮舞著彎刀,衝著潰兵亂砍亂剁。鮮血和死亡使一些人瞬間清醒,他們在幾個身穿錦袍的將領約束下,聚集成團,保護於艾凱拉木的周圍,。然後伸出彎刀,阻截其他逃命者。

    戰團越聚越大,很多失去了主心骨的潰兵,也蜂擁過來,與大隊人馬擠在一起,共同抵抗唐軍的衝擊。他們如同洪流中的螞蟻般,抱成緊緊的一團。用外圍少數人的犧牲,來換取大部分人的生存。

    這個戰術非常殘酷,卻行之有效。漸漸的,唐軍的壓力便不再像先前一般沉重了。大食軍退後的腳步也漸漸放緩,甚至出現了原地停滯的現象。

    「衝過去,把他們驅散!」王洵及時地發現了戰場中的變化,迅速做出決定。他不喜歡袖手旁觀,乾脆自己策動了坐騎。宇文至無奈地聳了聳肩,舉著角弓迅速跟上。宋武像萬俟玉薤等人揮了揮手,也縱馬追到了王洵身側。

    見到此景,沙千里果斷地發出命令,借助號角聲讓附近的弟兄們向王洵靠攏,在其身後臨時組成一條攻擊陣列。幾個領軍衝殺在第一線的將領,如黃萬山、方子陵和魏風等人,也默契地放緩了進攻速度,蓄勢以待。

    威風了這麼久,他們不光要調整自己和麾下弟兄的體力,也要顧全大局,把首功讓給都督大人。雖然都督大人過後未必肯領這份人情,可大夥不能沒有這份心思和眼力架兒。

    戰場上突然發生的變化,讓急於扭轉局面的艾凱拉木長出了一口氣。但是,很快他的聲音就又變了調,「穩住,穩住,向我靠攏,向中軍靠攏。吹角,趕緊吹角啊!」

    「向中軍靠攏,向中軍靠攏!」聚集在艾凱拉木附近的將士們,也發現了勢頭的不對。拚命地將號令喊出來,以期被戰場上每一名六神無主的自己人都能聽見。大夥誰都明白,今天的戰鬥,失敗好像已經是必然的結局。但有秩序的撤離戰場和爭相逃命,卻有著本質上的差別。前者可以讓東征軍實力得到最大限度的保存。後者卻連自己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驚惶的叫喊聲,同時提醒了敵我雙方。很多慌不澤擇路的大食士卒,順著喊聲一頭紮向了人堆兒。周圍正在大過砍殺癮的部族武士們,也吶喊著,從各個方向蜂擁而來。

    他們可不是唐軍,不必聽沙千里的調遣。有這麼大一堆軟柿子可以捏,豈肯平白放過。匯聚在艾凱拉木周圍的人團,在外力的衝擊下,驟然向內縮了縮,然後驟然又向外擴展。穿著不同衣衫,舉著不同兵器,說著不同語言的士卒,攪在一起,血肉橫飛,黃煙翻滾。

    已經衝到目標近前的王洵立刻被盟友絆住了腳步。不顧一切繼續向前攻擊,必然會有「自己人」,死於他的馬蹄之下。而轉身推開的話,又會讓縮在戰團深處的敵軍,得到喘息時間。一旦讓艾凱拉木恢復了清醒,重新整頓隊伍,聯軍勢必將付出更大的犧牲。

    正猶豫間,宇文至已經替他做出了決定。只見此人將手一搭,便是三支羽箭扣在了右手掌心中央。隨後快速拉動弓弦,只聽「嘣,嘣,嘣」連聲脆響,三支羽箭頭尾相繼,呼嘯著著向敵陣正中央飛去。

    「保護大帥!」敵軍當中,有人扯開嗓子示警。隨即,艾凱拉木身體一歪,便被侍衛推下了坐騎。忠心的侍衛自己卻躲閃不及,被三支羽箭陸續射中脖頸,肩膀和左胸,哼都沒哼,仰面落馬。

    「不想死的,距離艾凱拉木遠點兒!」宇文至又是一聲斷喝,拉動弓弦,射落敵軍的帥旗。他的呼喊用的是唐言,敵軍當中,只有少數幾個人能聽得懂。但羽箭的威力,遠遠超過了言語。

    隨著帥旗的掉落,艾凱拉木身邊的人群,立刻如冷水淋上了熱油般,飛濺著四散奔逃。原本擠壓一起,碩大的人團,從內向外,迅速解體。

    「殺!活捉艾凱拉木!」到了此刻,王洵已經無需猶豫。策馬,提臂,將長槊端平,伸直,藉著戰馬的速度衝向敵陣正中央。同一時間,宋武和萬俟玉薤等人舉起橫刀,在王洵左右兩側,各自形成一個由刀鋒組成的羽翼,所過之處,斷臂殘肢飛濺。

    輕騎兵的威力不在於敵軍硬撼,而是沿著缺口擴大戰果。鋒利的刀鋒,借助戰馬的衝擊之勢,在敵人身體上一蹭,便能蹭出條半尺長的大口子。皮甲、肌膚、筋絡,全都在刀鋒下裂為兩段。
jeffzero01 發表於 2011-9-4 22:26
第一章 笳鼓 (七 下)

    “殺,殺,活捉艾凱拉木!”見鐵錘王一馬當先衝進了敵群,四周的部族武士們攻勢愈發瘋狂。

    追隨在鐵錘王身後,肯定打不了敗仗。追隨在大唐旗幟下,最後的收穫肯定是盆滿缽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國家能與大唐並駕齊驅。大夥只要追隨,追隨,砍殺,砍殺,殺死一切敢於跟大唐作對的人,把一切敢於大唐為敵的國家踏為齏粉。

    旌旗揮舞,刀鋒帶著寒光。馬蹄聲在轟鳴,槊尖上凝著血滴。在這銳利的攻擊面前,叛軍們再度崩潰。有人受不了戰場上的壓力試圖逃走,被長槊從背後刺入,挑上半空。有人側開身體閃避,被刀鋒從肩膀直割到胯骨,體內腸子和肚子伴著熱乎乎的血漿噴湧而出。

    幾個忠心耿耿的大食將領困獸猶鬥,試圖用自己的犧牲換回主將的安全。他們彼此掩護著結成一個小陣,逆著逃命的人流,阻擋騎兵的衝擊。但事實證明,這種努力毫無效果。王洵只有了一個橫掃,便破除了敵軍的阻擋。緊跟著,又是一個橫掃,拍飛數名躲閃不及的大食兵,緊緊咬住了艾凱拉木的背影。

    一名侍衛返身迎戰,用彎刀掃向王洵的槊鋒。刀刃在半空中與槊鋒相接,頓了頓,騰空而起。雪亮的槊鋒繼續向前,戳入他的身體。撞擊產生的力量讓槊桿驟然彎曲,變成弓形,在槊尖將此人挑離地面的剎那,長槊又猛然彈直。槊桿上緩衝的力量登時全部釋放出來,將此人的屍體彈飛出去,在半空中落下一串血雨。

    王洵的肩膀連晃都沒晃一下,端著長槊,又撞向了另外一個攔路者。鋒利的槊尖如同切豆腐般刺穿敵軍,槊桿彎曲,彈開,又一具屍體飛上了半空。

    眼前的景色瞬間一亮,大食潰兵紛紛散開,誰也不肯再用血肉之軀阻擋鐵錘王的長槊。王洵舉目望瞭望,卻沒找到艾凱拉木。再定下神來於人群中仔細搜尋,終於在一堆慌亂的背影中,看到了艾凱拉木常穿的錦袍。

    “哪裡走!”王洵縱馬撞翻幾名躲避不及的潰兵,槊鋒瞄著艾凱拉木的後背畫影兒。後者被嚇得魂飛天外,雙手抱住馬脖頸,雙腿用力在坐騎肚子上猛磕。可憐的坐騎連續趕了好幾天路,早已經精疲力竭,被逼得厲聲嘶鳴,前腿一軟,轟然倒地。

    艾凱拉木身體藉著慣性被甩出,消失於人群腳下。王洵的長槊也瞬間失去了目標,接連刺翻了前方幾個逃命者。艾凱拉木爬起來,跌跌撞撞跑了幾步,終於發現兩腿腿不可能跑過戰馬的四蹄。猛然轉身,揮舞著橫刀,大聲怒吼。

    “啊啊啊啊啊啊——”狼一般的嚎叫透著淒涼和決絕。他跳開半步,躲過王洵戲弄般的攻擊。然後又斜著跳了半步,揮刀去砍王洵的大腿。王洵在佔據優勢情況下,豈肯讓他得逞。將槊輕輕一捋,丈餘長的槊桿橫抽回來,正中此人的脊樑骨。

    “哇!”持刀者噴出一口血,踉蹌數步,一頭栽到於王洵的馬屁股後。王十三手疾眼快,一個鐙裡藏身俯下去,迅速將此人提起,高高地舉過頭頂,“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

    “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歡呼聲,瞬間以王洵為核心傳開,頃刻傳遍全城。

    “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

    “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大都督威武!”眾武士們以各種語言高聲歡呼,揮著兵器,如狼群逐鹿。

    誰也沒仔細看王十三手中的俘虜。除了王洵自己。在揮槊橫掃的那一刻,他就發現了敵人有些不對勁兒。雖然此人身材與艾鎧拉木極其相似,但面孔,卻顯得年青的甚多。此外,在氣質上也與一軍主帥有著很大的差別。

    宇文至和宋武也很快發現了情況有些不對頭兒,咧著嘴巴,向王洵苦笑著聳肩膀。俘虜身上的袍服,帶著明顯的金色飛鷹標記,那是艾凱拉木的身份象徵。然而,袍服之下,卻是一身普通武官的皮甲。

    “抓住艾凱拉木了,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

    “大都督生擒艾凱拉木,大都督威武!”歡呼聲還在繼續。不名真相的聯軍士卒,各個奮勇爭先,將潰兵砍得抱頭鼠竄。

    王洵則被氣得眼冒青煙。艾凱拉木早就消失了,就在大夥的眼皮底下跟侍衛交換了衣服,來了個金蟬脫殼。可氣的是自己白白追了半天,殺了無數攔路者。可氣的是自己號稱長了雙鷹一般銳利的眼睛,最後盯住的,卻是一個替身。

    宇文至悄悄地跟宋武打了個手勢,各自帶人去收拾殘局。這個時候,他們可不願意留在王洵身邊,遭受池魚之殃。

    見兩個好朋友很沒義氣的溜走,王洵肚子裡更是怒火萬丈。丟下長槊,劈手從王十三那裡搶過俘虜,晃了晃,厲聲問道:“艾凱拉木哪裡去了?你又是誰?說,否則我定然讓你生不如死!”

    “當然是跑了!”俘虜晃了晃發暈的腦袋,並不太拿王洵的威脅當回事兒。“我是他的侍衛統領,當然有責任替他吸引你的注意力!至於名字,說了你也記不住,還是算了吧!”

    “該死!”王洵得到了早就猜到的答案,卻不願意殺小兵洩憤,自毀名聲。咬了咬牙,將俘虜摜於馬下,同時向左右大聲喝道,“傳令下去,投降者不殺。放下兵器者,一律免死!”

    “大都督有令,投降者不殺,下馬受綁者免死!”萬俟玉薤扯開嗓子,與幾個侍衛們一道,將王洵的將令傳了下去。

    “艾凱拉木都投降了,你們還拼什麼命。趕緊投降,饒你們不死!”宇文至是個能佔便宜就不肯吃虧的主,將錯就錯,把艾凱拉木被俘的消息四下傳揚。

    很快,戰場中央,便響起了一陣接一陣的討饒聲,“投降,投降!”“不打了,不打了,艾凱拉木都被唐人抓住了,咱們還傻乎乎地拚個什麼勁兒!”

    “艾凱拉木將軍沒被捉,他們胡說!”倒在馬前的俘虜再度跳起來,扯開嗓子向周圍陳述事實。萬俟玉薤跳下坐騎,一腳踢過去,將其踹翻在地。然後抓起一把乾草,堵住此人的嘴巴。

    “嗚嗚,嗚嗚!”俘虜在地上翻滾,掙扎,卻被幾名侍衛七手八腳按住,綁了個結結實實。痛恨此人欺騙自家主帥,弟兄們手上的力道顯然用得稍大了些,很快,便將俘虜勒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洵見到此景,又搖了搖頭,命人將俘虜的綁繩稍稍放鬆, “這人敢為主帥做替身,算個豪傑,別苛待他!”

    俘虜顯然聽得懂唐言,楞了楞,慢慢地開口,“在帥旗被射倒的那一瞬間,艾凱拉木已經知道沒法挽回局勢,便讓我穿了他的披風……”

    “這廝!”聽到此言,王洵氣得一個勁兒撇嘴。總以為高仙芝當年丟下大軍獨自逃命,已經夠丟人的了。誰料東西方主帥都是一路貨色,平素生死與共的話都是說給人聽的,危難面前,誰也不肯跟麾下小兵們同生共死。

    “也好!”趙懷旭策馬趕過來,笑著向王洵表示安慰。“反正咱們一時也打不下整個西域。跑了他,倒也不算什麼壞事!”

    “什麼?”王洵輕輕皺眉,對趙懷旭的話似懂非懂。如果抓到艾凱拉木,今年入冬之前,他至少還能拿下兩三座大食人控制的城池。明年開了春,就可以在安西軍的支持下,長驅直入,徹底掃平整個西域。

    “我說,讓他跑了,說不定是好事!”趙懷旭笑了笑,再度重複。

    “什麼?”戰場上聲音駁雜,王洵還是沒有太聽明白。但很快,他便不再追問。諸侯們的隊伍圍攏過來,開始爭搶戰利品和俘虜。對於他們來說,這些都是發展壯大的財富,自己多拿一些,別人就少拿一些。而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永恆的盟友。今天大夥在鐵錘王的坐鎮下,可以短暫的和平相處。日後,萬一鐵錘王哪天奉命還朝了,新的大宛都督懶於管事,能夠依靠的,便是自己手中的實力。

    況且明年開春後,大夥還要繼續南下。手中的兵力多些,分到的戰功總也能多一些。西域,已經不再是大食人的天下了。誰能撈取最大的好處,全憑各自的眼光和本事。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0
第一章笳鼓(八上)

    一個多時辰之後,戰場徹底被打掃干淨。{吞噬泡*()以王洵所部唐軍為主力的藥剎水聯盟陣斬敵軍將士四千三百余人,俘虜敵軍一萬兩千余人,此外,還收獲戰馬六千余匹,駱駝一千三百余匹,鎧甲兵器不計其數。至于聯軍方面的損失,幾乎每家都在一百至數百之間,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收獲如此龐大,付出的損失卻微不足道,每家參戰諸侯臉上都笑開了花。然而,人心素來得隴望蜀,很快,大伙便發現,昔日威風八面的大食兵馬,如今已經完全“不堪一擊”。眼下距離入冬還有幾天時間,如果鐵錘王肯帶領大伙再往南走一走.....

    野戰的勝利雖然酣暢,收獲卻遠不能與破城相比。想到與鐵門關近在咫尺的怛沒和忽倫兩城如今已經成了被剝光了衣服的小媳婦,諸侯們心中的“**”立刻變更加無法抑制。可以眾人對鐵錘王個性的了解,打劫的建議又不能說得太明。私下里眉來眼去了一番之後,眾諸侯以二十匹駿馬為代價,公推出了西曹國國主曹忠節,由他出面,代替大伙向王洵提議“繼續擴大戰果”。

    曹忠節平素跟王洵走得極近,與大宛都督府眾將來往也非常密切。然而在軍務方面,卻說不上什麼話。好在他這個人面皮夠厚,在帥旗附近趔趄徘徊了好一陣,然後瞅了機會,靠近王洵,涎著臉問道︰“恭喜大都督,賀喜大都督,一仗打掉了大食人百年威名。從今往後,在西域各地,您的兵馬可以隨意往來了!”

    “你有話就趕緊說,別給我繞彎子!”王洵正為中了艾凱拉木金蟬脫殼之策而感到沮喪,橫了他一眼,淡淡地回應。

    隨著一場又一場出人意料的勝利,他威風已經越積越深,不用大聲說話,就嚇得曹忠節一哆嗦。後者趕緊小心翼翼地低下頭,看著自家腳尖解釋道,“其實屬下也沒什麼事情。只是,只是听他們說,听他們說,臨近,臨近的忽倫城和怛沒城都,都很是繁華。而艾凱拉木經此一敗,肯定一溜煙跑回迦布羅去,不敢再路上停留。左右不過是五十里的距離,如果大都督現在就下令動身的話,今晚,今晚咱們就能在忽倫城主府里安歇!”

    “你說的是姑墨州和洛那州吧?”王洵皺了皺眉頭,點出兩座城市在高宗時代的舊稱。這兩地距離鐵門關的確非常近,但周圍無險可守。而以自己如今麾下的兵力規模,又不宜過度分散。

    “是,就是姑墨和洛那二州。城牆還沒鐵門關一半兒高,城中兵力也就兩千上下,我軍可以一鼓而破之。到了城下,不用大唐將士動手,且看我西曹兒郎,如何.......”曹忠節沒听出王洵話里的猶豫之意,立刻提高了聲音,將兩地的防御力量說得薄弱不堪。

    他怕王洵不肯出兵,所以刻意地貶低對手的實力,卻未料到此刻王洵馬前還有真正對兩地防御力量知根知底的人在。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大聲打斷道,“不用大唐將士出手?!!。曹國主好大的面皮。如果沒有唐軍在,您老人家敢到忽倫城下大聲吆喝一嗓子麼?”

    雙方都操著地道的唐言。沒有一點兒可以裝傻充愣的余地。曹忠節被臊得滿臉通紅,抬頭看了看,發現說話居然是一名連綁繩都沒松的俘虜,立刻瞪起眼楮,厲聲喝道︰“我向大都督請纓,關你什麼事情?你這大食狗,難道還想替忽倫城爭取布防間麼?!!”

    “你把牛皮吹到天上,原本不關我的事情。可我就是看不慣,有條狗仗了主人的勢頭四下亂咬。有本事你別讓唐軍跟著,自己帶人去打忽倫城。如果你不抱頭鼠竄而歸,我從今往後就倒著走路。”被綁著的俘虜聳了聳肩,滿臉不屑。

    如果不是在王洵面前,曹忠節早就抽出刀來將俘虜劈為兩段了。但眼下他可沒膽子這樣做,然而又咽不下一口惡氣,跺了跺腳,大聲道︰“一個俘虜,能否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還得看別人的心情呢,也有膽子跟曹某打賭?!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一次,只帶著本部弟兄去打忽倫城。打下來之後,也不用你倒著走。老子跟大都督討個賞賜,拿你的人頭做溺器是了!”

    說吧,便跪下來向王洵請纓。王洵清楚麾下幾個僕從國的實力,知道曹忠節即便把老命都搭上,也不可能只憑著本國兵馬攻破一座大城。趕緊將其從地面上扯起來,笑著說道,“你這個人怎麼半點兒都受不得激。正如你所說,他一個俘虜,死活全看本都督心情,值得你跟他一般見識麼?趕緊起來,別讓外人看笑話!”

    “屬下遵命。”曹忠節原本也只是為了爭一口氣,有了台階,自然不再堅持。順著王洵的攙扶站起身,兀自不忘瞪了俘虜一眼,恨恨地說道︰“這廝身為大食人,卻能說得一口流利的唐言,肯定不是什麼好鳥。都督還是及早處置了他,以免放狼歸巢養虎為患!”

    “呵呵!”王洵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對自家實力很有信心,所以不喜歡誅殺被俘者。此外,身邊這名俘虜敢在危急關頭,穿上艾凱拉木的披風,代為吸引唐軍注意力。這份勇氣,也很是令人佩服。

    艾凱拉木的替身從笑聲中听出王洵暫時沒有處死自己的打算,對曹忠節更是不屑一顧,撇撇嘴,冷冷地回敬,“會說唐言便該死麼。曹國主也不是唐人,唐言怎麼說得這麼好,並且連姓氏都改了大唐的?!”

    “老子......”曹忠節被氣得七竅生煙,偏偏又拿對方沒什麼辦法。只能在原地跳著腳揮拳頭。

    王洵當然不能繼續看著他受窘,回頭瞪了俘虜一眼,大聲呵斥,“不想死就閉嘴!再逞口舌之利,我就把你送給曹國主當奴隸!最後怎麼處置你,隨他的便。”

    這個威脅比斬首示眾都有效,,俘虜立刻乖乖地閉上了嘴巴。王洵想了想,繼續對曹忠節說道,“趁勝追擊,打下幾座城池來,應該不是很難的事情。但打下來之後,如何分兵防御卻是個問題。我如果將忽倫城送給你,你能守住它麼?”

    “這個........?!”曹忠節訕訕地低下頭,不敢直接回答王洵的提問。如果唐軍不肯在鐵門關外駐扎的話,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單獨面對艾凱拉木的報復。雖然後者已經被王洵打成了驚弓之鳥,短時間內,不可能有勇氣再主動出擊。

    答案顯而易見。王洵只好無奈的苦笑。事物總有正反兩個面。藥剎水沿岸諸侯實力孱弱,使得他們目前不得不依附于大唐。而離開了大唐這個靠山,沿岸眾諸侯便成了沒筋骨的蘆葦,根本抗不住任何大風。

    可時機如此方便,不順勢擴大戰果,又實在有些令人不甘。皺了下眉頭,他又笑著說道,“你也不必覺得慚愧。今年冬天,我原本也沒打算在鐵門關以南駐軍。可既然已經打到這里了,空著手回去也沒什麼意思!干脆咱們順勢把周圍梳理一番,也能給今年冬天駐扎在鐵門關內的弟兄減輕點負擔!”

    “這個......?”曹忠節先是沒反應過來,隨後狂喜地躬身下拜,“屬下遵命。屬下這就去整頓本部兵馬,為大都督頭前開道!”

    他說做就做,轉眼之間,便將自家隊伍收拾得整整齊齊。順帶著,也將王洵的最新戰略規劃傳給了每位諸侯。諸侯們聞听鐵錘王要帶領大伙“梳理”附近各地,立刻高興得手舞足蹈。一個個抖擻精神,紛紛主動到帥旗下請纓。

    所謂梳理,自然四下劫掠,然後丟下一座滿目瘡痍的城市揚長而去。以聯軍目前的聲勢和實力,鐵門關南方二百里之內的城池,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和準備時間。艾凱拉木的替身清楚諸侯們的秉性和西域的戰爭傳統,閉著眼楮想了一會兒,嘆了聲氣,突然主動開口,“都督大人一定要這樣做麼?不怕受到真神的懲罰?”

    “我需要糧草輜重!”王洵看了他一眼,隨口回應,“至于你說的那個真神,如果他只準許大食人殺人放火,卻不準別人討還血債,估計能力和見識也很有限。未必管得到我!”

    “不許你侮辱真神!”艾凱拉木的替身立刻跳起來,大聲嚷嚷。隨即,他意識到自己目前的俘虜身份,又嘆了口氣,低聲道︰“真神不會那麼狹隘。真神不贊同任何惡行。你誤解真神了。”

    “也許吧!”王洵沒時間跟俘虜討論信仰問題,揮揮手,示意親信們將此人押走。“可我相信自己的眼楮!”

    “你眼楮里看到的不是全部!”俘虜又激動起來,掙扎著不肯離開。見王洵沒有听自己解釋的興趣,忽然把心一橫,大聲嚷嚷道︰“都督大人听我一句話。都督大人听我一句話。我可以讓你不動一兵一卒,拿下忽倫城。不動一兵一卒!”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0
第一章笳鼓(八中)

    “不要信他!他在想辦法拖延時間!”恰恰阿悉蘭達趕來向王洵請纓,听到俘虜的話,唯恐王洵上當受騙,扯開了嗓子提醒。{吞噬

    此時的王洵,思維已經很難受旁人左右。揮了揮手,示意阿悉蘭達稍安勿燥,然後命令侍衛將俘虜推回來,笑著問道︰“你都听見了?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別拿自己的性命來賭咒發誓,我知道,你不怕死!”

    艾凱拉木的替身被王洵問得微微一愣,心里陡然涌起一股知遇之感。咧了下嘴巴,嘆息著道,“你們大唐有句古話,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會失去效果。此刻忽倫和怛沒二城對您來說,不過是砧板上的魚。早打晚打沒什麼區別。我縱使存心拖延,又能拖延得了幾時?!”

    王洵本以為此人只是唐言說得比較流利,外加有幾分膽色而已。卻沒料到這廝對中原文化如此熟絡。楞了楞,笑著說道︰“這個理由的確過得去。那你說說,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兵不血刃地拿下這兩座城池?!“

    “我跟忽倫城的城主阿里依,曾經跟同一個老師學習。按你們大唐的說法,是同窗之誼。我寫一封信過去,把雙方實力對比說清楚了,相信他會做出正確選擇。不過大人您得答應我,入了城後,第一,不得亂殺無辜。第二,不得故意與城內的天方教眾為難!”

    “這是兩個條件!”王洵伸出手指,在俘虜面前晃了晃,笑著提醒。“你先前說,只要我答應一個條件,便能不用一兵一卒拿下忽倫城。現在卻提了兩個!”

    “我可以拿下兩座城池,一座算一個條件!”艾凱拉木的替身反應極快,迅速為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我可以寫信,勸忽倫城城主阿里依將城池獻給大都督。而怛沒城的守將是阿里依的弟子,做老師親自到城下說降,他也沒有頑抗到底的理由!”

    這個承諾令王洵多少有些心動。猶豫了一下,繼續問道︰“你又如何保證,阿里依師徒肯听你的勸?!”

    “柘折城和俱戰提的前車之鑒不遠。大人的威名,整個西域估計此刻沒人不知曉!”艾凱拉木的替身聳了聳肩,帶著幾分嘲諷的語氣回應。

    柘折城被毀了四分之三,俱戰提的下場好些,殺戮和劫掠被王洵強行下令禁止,不過,那也是天明之後的事情了。夜半時分,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雖然責任都不在王洵,被人當面提起來,依舊令他覺得有些尷尬。忍不住冷笑了幾聲,撇著嘴回敬道︰“貴國當年東進之時,恐怕不比王某做得好。若是當日柘折城被貴國的東征軍所破,不知道其中有幾個百姓能平安活下來?!”

    “艾凱拉木對軍隊的控制能力,尚不如大人你。東征軍中,也有的是抱著發財目的而來的惡棍。”替身說話很磊落,直接承認自家人一樣會燒殺搶掠。

    光是這份態度,已經令人很是意外了。王洵又楞了楞,笑著結束了這個讓雙方都很尷尬的話題,“我給你一次機會。你準備寫信吧!不過,只此一次。明天正午之前,如果忽倫城主不肯主動出外請降,就別怪我下手狠!來人,給他松綁!準備筆墨。”

    “諾!”左右侍衛答應一聲,上前給艾凱拉木的替身松開綁繩。阿里蘭達急得在旁邊直搓手,然而卻沒膽子質疑王洵的決定,只好眼巴巴地看著俘虜繼續賣弄虛玄。

    須臾,有人拿來毛筆和紙張。艾凱拉木的替身活動了活動被綁麻了的胳膊,將毛筆折斷,用後半截堅硬部分沾了些墨汁,在紙上奮筆疾書。片刻之後,一封勸降信寫就。他自己將其提起來,對著陽光小心翼翼地曬干,折整。然後雙手捧給王洵,用十分恭敬的口吻說道︰“請大人派得力手下,將這封信送到忽倫城主之手。如果現在就出發的話,估計用不了明天中午,您就能到忽倫城中慶功!”

    “你這麼肯定?”王洵看不懂信上鬼畫符般的文字,但據他所知,天方教眾的中上層,大多是寧願死後去天國享福,也不肯正視人間現實者。很少有人會懂得審時度勢。

    “他手中兵馬只有一千出頭。拼死抵抗有什麼意義?還不如降得痛快些,免得又給別人找到搶劫和殺戮的借口!”

    後半句話,就有些故意挑釁了。阿悉蘭達等人聞听,立刻大聲呵斥,“住嘴!大人給了恩典,你別得了綿羊,還想再拿走一頭駱駝。有本事叫忽倫城主別投降,老子正愁渾身的力氣沒地方用!”

    艾凱拉木的替身笑了笑,根本不理睬阿悉蘭達的怒喝。這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又令王洵對他多了幾分好感。將信暫時交給身邊侍衛,然後非常客氣地問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你替我做這些,不怕艾凱拉木知道後找你家人的麻煩麼?”

    對于敢相信自己誠意的王洵,替身心里頭多少還有幾分欽佩。躬了下身,大聲回應,“回都督大人的話,末將叫奧馬爾?達拉木克?本?歐德,我的唐言老師給我起的名字叫馬寶玉。您叫我馬寶玉即可。至于艾凱拉木那廝,他打了敗仗,估計根本沒膽子如實向上匯報。更不敢把忽倫城丟失的原因,詳細地傳回國內去!”

    “馬寶玉?!”王洵對起這個名字的人很感興趣,“你老師是唐人麼?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杜環,是高仙芝將軍的司倉官,三年前,在怛羅斯之戰中,被我軍俘虜。屬下看他像個讀書人,就將其買下來,留在了身邊。直到去年才送到庫法城中去教導家族中其他晚輩學唐言。”

    “噢!”王洵輕輕點頭。杜姓在中原是個大姓,族中人才輩出。其中一兩個追隨在高仙芝帳下謀出身,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令他好奇的是此人在短短兩年時間內,居然教導出馬寶玉這樣的人物,非但唐言說得流利無比,連同中原的很多歷史、典故,好像也了熟于心。

    從馬寶玉的言談中,不難發現他的家族在大食也算是一個望族。這一點令王洵對此人的好感又多了不少。帶著幾分惺惺相惜意味,他笑著從萬俟玉薤手中拿回馬寶玉寫的那封勸降信,“我麾下的人沒幾個能說大食話。不如你替我跑一趟庫倫城,親自勸阿里依城主出來向我請降。我可以答應你,無論城中任何人,只要他不主動鬧事,我的人便不會傷害他。此外,完成了這趟任務後,咱們就算兩清,我可以給你盤纏和駱駝,放你回國。”

    “大人!”話音剛落,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反對之聲。

    王洵根本不為反對意見所動,只是笑殷殷地看著馬寶玉,等待對方的答復。後者做夢也沒想到,鐵錘王居然會相信自己到了如此地步,在一片質疑聲中楞了半晌,才躬下身子,鄭重承諾,“大人敢相信我,如果我再推辭的話,就太給大食男人丟臉了。請給我一匹快馬,一把彎刀。我立刻就出發!”

    “十三,去給他找戰馬和彎刀!”王洵不顧眾人的反對,立刻向身邊侍衛統領下令。

    “是,大人!”王十三眼里素來只有王洵一個,立刻領命而去。片刻之後,牽了一匹大宛良駒回來,將馬韁繩親手遞給馬寶玉,然後解下腰間橫刀,丟進對方懷中,“拿著這把刀防身,希望你別讓大人看走眼。如果你敢辜負大人的信任,即便是追到那個什麼庫法,我也要把你的人頭帶回來!”

    “莫非這世界上,只有你們大唐男兒信守承諾麼?”馬寶玉飛身跳上坐騎,向王洵舉了舉橫刀,“大都督帶著隊伍慢行,在下到忽倫城中等你。”

    說著話,雙腿一敲馬鐙,轉頭疾馳而去。

    眼看著王洵如此輕易地上了一個俘虜的當,藥剎水沿岸諸侯個個急得捶胸頓足。望著遠去的煙塵發了好半天呆,才悻悻散開。

    阿悉蘭達最為沮喪,卻不敢明顯地表露出心中的不滿,一邊走,一邊低聲抱怨,“那人一看就是個騙子。大都督卻放他走。雖說聯軍所向披靡,可讓忽倫城做足了準備,總要多廢些力氣!”

    “既然大都督喜歡找樂子,就由著他吧。反正忽倫城中也沒多少兵。即便提前做了準備,也多堅持不了幾天。”曹忠節倒很會自我安慰,咧了下嘴,笑著回應。

    “你們怎麼知道大都督一定會看錯人?萬一大都督賭對了呢?!”鮑爾伯同樣心里很失望,卻容不得別人對王洵絲毫的不敬。站住腳步,對著旁邊的同伴發問。

    “怎麼會?!”阿悉蘭達不容一個晚輩如此駁斥自己,回過頭,鐵青著臉說道。“跟大食人講信譽,那不是自己糊弄自己麼。他們什麼時候守過承諾?!”

    大食人的信譽在藥剎水流域,的確一直不怎麼樣,但鮑爾伯更相信王洵的判斷力,“可大都督的決定幾時失誤過?至少到現在還沒有!我跟你賭一百匹駱駝,無論勸降事情成與不成,那個姓馬的,都一定會自己回來覆命。你敢跟我賭麼?”

    “當……”阿悉蘭達本能地就信口回應,話到嘴邊,卻又將後半截硬吞回去,憋得自己面紅耳赤。

    一百匹駱駝,不算什麼大數目。今天分到手中的戰利品都不止這些。可輸給一個晚輩,卻太令人顏面無光。“我怎麼認為自己會輸掉?!”猛然間,他驚詫地想到。隨即,被自己的想法驚了個目瞪口呆。

    “我怎麼會相信自己輸掉?我怎麼沒等開始,就認為自己會輸?!為什麼,為什麼?”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1
第一章笳鼓(八下)

    想想這事兒,阿悉蘭達就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同一個人,差不多是去年同一時間,自己還曾經試圖把他當做獵物和籌碼。{吞噬而短短一年功夫,自己卻不得不唯他馬首是瞻。不僅唯其馬首是瞻,甚至連背後質疑他決定的勇氣都沒有!

    只是一年啊!天翻地覆。按照目前這種發展態勢,安西軍出不出蔥嶺,其實已經都無關緊要。大宛都督府的唐軍,僅憑一己之力,已經完全可以頂住大食東征軍的反撲。甚至還可能一步步西進,將對方徹底趕回老家去!

    屆時,整個西域,誰還敢再挑戰鐵錘王的虎威?!屆時,整個藥剎水兩岸,誰還敢違背大唐的號令?!屆時,拔漢那、俱戰提、西曹、東曹、白水,這些國中之國,連同統治者它們的諸侯,還真的有繼續存在了必要麼?

    越想,阿悉蘭達覺得心里越驚惶。可偏偏他根本沒能力結束這個噩夢。就像站在山坡上,看到某塊巨石轟轟滾落,自己根本沒力氣阻擋它前進的大勢,甚至連想一想,都會精疲力竭。

    唯一還可以慶幸的是,到目前為止,自己還是鐵錘王認可的盟友。而鐵錘王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不是一個喜歡翻舊賬的人。為了跟鐵錘王之間的“友誼”更牢固一些,阿悉蘭達去年一回到拔漢那,立刻大張旗鼓地將被冷落多年的妻子,大唐公主接回了家中。並且當著所有觀禮臣民的面兒發誓,只要上天還能賜給公主和自己一個兒子,自己一定就立他為第一順位繼承人。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有听天由命。如果長生天決定,讓唐人成為藥剎水沿岸的主宰,誰都違背不了他的心意。從目前態勢上來看,國運的確屬于大唐一方。年青的統帥,帶領著一群同樣年青的將領,同樣年青的士卒。如朝陽般四下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老去的一代只有仰視,膜拜的份。根本沒資格與他們爭雄。

    沒資格,誰都沒資格!認不清這個形勢,就會被碾得粉身碎骨。想到此節,阿悉蘭達忍不住輕輕嘆氣,直接忽略掉鮑爾伯的挑釁,不做回應。然後靜靜地看著大軍整隊,默默地帶著自家那兩千多兵馬,跟在大軍之後,開向忽倫城。

    路還沒等走到一半,事實就證明了他的明智。馬寶玉不但像鮑爾伯所說的那樣回來了,同時還帶回了忽倫城主阿里依的請降文書。整個大軍歡聲雷動,由上到下,對鐵錘王的崇拜,不覺又高了數分。

    欣欣然走到城下,忽倫城主阿里依已經按照听來的大唐規矩,帶著麾下官吏,手捧著賬本和人口冊子,跪在路邊恭候多時。見對方如此識相,王洵也不想逼人太甚。跳下馬背,親手將阿里依扶起來,大聲重申道︰“既然你已經將此城獻給大唐。城中百姓便已經是大唐子民。任何人都不得隨意加害。否則,本都督必將親自動手,砍了他的腦袋,以正刑典!”

    “謝大都督看顧!”聞听此言,原本誠惶誠恐的忽倫城官吏貴冑心中多少安穩點兒,齊聲拜謝。跟在王洵身後的一眾諸侯們,卻痛惜到手的發財機會丟失,無奈地直咂嘴巴。

    可鐵錘王如今的威信,已經不是他們所能挑戰。大伙只好悻然放棄了劫掠一番的夢想。緊接著,王洵傳令下去,大軍今天就在城外扎營,非經允許,將士們不得隨便入城。不準擅動城外一草一木。不準騷擾城外的牧民、馬場。不準以任何名義,向地方索要供奉……。林林總總十幾條,終歸是杜絕了聯軍一切擾民的可能。諸侯們心里雖然遺憾,也都苦著臉諾諾以應。

    隨同阿里依出迎“王師”的官吏當中,有不少人能听得懂唐言。見聯軍如此號令嚴明,畏懼之余,心中對王洵不覺暗生幾分好感。心道︰“都說此人殘暴好殺,破一城後便屠滅一城。現在看來,傳言未必是真。至少,對待主動投降者,他不是那麼狠辣。”

    作為投降者,阿里依自然要將城主府讓出來,供大都督和他麾下的將軍、盟友們入住。當他把這個“要求”主動提出,王洵卻不願弄得那麼麻煩,想了想,笑著道︰“你這城市看上去也沒多大。一下子入住那麼多人,恐怕有很多不便。干脆,我和幾位國主進去轉轉算了,其他人,還是留在軍營中為妙!”

    聞听此言,眾國主們終于再也忍受不住,先後湊上前,低聲勸諫道︰“大都督還是小心些。您老人家身子骨金貴,萬一阿里依和馬寶玉勾結起來,暗中有所布置,咱們……”

    “大都督不可帶人太少!”

    “至少五百侍衛,才符合您的身份!”

    眾人說得都是唐言,听在阿里依和馬寶玉兩個耳朵里,句句如同刀割。然而既然做了降將,就得忍下這口氣。因此他們兩個誰也不開口分辯,低下頭,咬著嘴唇,等待王洵做最後決定。

    “不必,我相信馬將軍和阿里依城主,不會做任何不明智的舉動!你們如果不放心,各自再帶五十名侍衛便是。至于我,只帶著身後這幾個弟兄就行了。”王洵的回答果然沒叫他們失望,只是用“不明智”三個字,便否決了諸侯們的一切質疑。

    諸侯們不敢再多說話,拿眼楮可憐巴巴地看向沙千里。沙千里對王洵的大膽也很無奈,想了想,笑著說道,“我在西域三年多,幾次從城下過,都沒進去過。大都督要是進城安歇的話,不如賜個機會,讓我也跟著您一道進去逛逛!”

    “是啊,黃某也跟著一道去。”黃萬山也笑嘻嘻湊上前,護衛在王洵身側。

    “我也去!”

    “我去!”

    魏風和朱五一等人對王洵的安全看得比自家性命還重,亦爭先恐後要去陪同主帥入城。

    “大都督至少要帶上一旅侍衛,才能讓弟兄們等放心。”作為侍衛副統領,萬俟玉薤也婉轉奉勸王洵多加小心。

    “又不是什麼名山大川,你們湊這個熱鬧干什麼?!”王洵回頭看了大伙一眼,笑著拒絕,“想進城,也分批次進。否則,誰留在營里替我掌控大軍?!”

    眾人被他問得無言以對,只好又向沙千里求救。後者想了想,笑著提議,“干脆就我帶五十名弟兄跟著大都督吧。屬下不懷疑馬將軍和阿里依大人的誠意,但畢竟忽倫城剛剛歸順,里邊難免有心存怨懟之徒。萬一他們見您身邊的侍衛太少,鋌而走險,與您,與阿里依城主和馬將軍,都不是一件美事!”

    這話說得極有分寸,既照顧了投降者的顏面,又充分考慮到了王洵的安全。令當事雙方都找不出理由反駁來。當即,王洵下令,宇文至、沙千里和王十三、萬俟玉薤,帶領五十名侍衛陪同自己入城。其他諸侯,隨身侍衛人數也限制在五十人之內,以免給城中百姓帶來困擾。

    每家五十人,十幾家諸侯全算下來,就是七百余人了。即便城中真的有埋伏,也足以護住幾個主要人物,等待城外的大軍入內接應。諸侯們都能算明白這個賬,欣然受命。然後阿里依和馬寶玉二人頭前帶路,大伙簇擁著王洵,耀武揚威地走進了正門。

    艾凱拉木潰敗的消息早已在城中傳開。百姓們個個惶惶不可終日。原本都躲在家中,默默念誦經文,祈求各路神仙保佑自己和家人不受傷害。卻又被城主阿里依派遣屬下強行從門後趕出來,跪在街道旁,擺起瓜果,恭迎王師。

    諸侯們不在乎百姓的供奉,卻唯恐城中另有埋伏。一個個端坐在馬背上,目光不斷地四下逡巡。看著看著,有人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對勁。同樣為天方教徒控制下的城市,忽倫城街道的景觀與其他城池有著非常大的差別。牆不再是單一的土築牆,門窗也不再是統一的草綠或者淡灰色。人們身上穿的衣服,亦不是簡單的黑與白,代之的是俗氣的大紅,亮麗的金黃,明澈地水藍,還有干淨的天青…..。在某處街道的拐角的院落門口,還有一堆跳動火焰。那是拜火教專用標記。

    “這里不禁止其他教義傳播麼?”王洵也發現了忽倫城的“異常”,低了低頭,向替自己拉坐騎韁繩的馬寶玉發問。

    “如果真神對自己沒有信心,又怎會被稱為真神?!”馬寶玉知道王洵好奇的是什麼,回過頭,帶著幾分驕傲介紹。“這座城里,不但有火神廟,還有其他偽神的廟宇。只是拜的人越來越少,馬上就要自己關門而已!”

    “嗯?!”這可有些顛覆王洵對天方教的理解。以他過去的經驗,天方教幾乎是世間最嚴苛,最排外的教義。信徒也個個都非常瘋狂,仿佛與其他人永遠不共戴天。

    令他震驚的事物不止一樣。在被逼著出來“恭迎”王師的百姓中,很快,他就看到了幾個衣衫很是華貴,且沒有蒙著臉的年青女人。隨後,順著女人們發簪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富麗堂皇,二層圍欄上飄著彩紗的建築物。

    青樓!當年在長安城混跡的閱歷,讓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這座建築物的身份。霎那間,一股親切的感覺涌遍全身。

    不是留戀,而是一股難以忘記的青澀回憶。

    當年的他,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會在數千里之外,騎著戰馬,前呼後擁,與“老朋友”這樣重逢。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2
以王洵的過去的人生經歷,一間裝潢華麗的青樓,絕對是繁榮與富庶的象征。{吞噬然而這處他無比熟悉的場所,卻出現于以野蠻和荒涼著稱的天方教控制地,就無法不令他在親切的同時,倍感荒謬和震驚了。

    我不是在做夢?!他迅速握了握腰間的刀柄,在冰冷的刺激下,恢復心神。然後目光沿著青樓附近的街道緩緩掃視,朱漆的門窗、天青色的屋瓦,還有表面鎏著銅粉的梁畫。雖然店鋪的主人為了避免自家成為亂軍搶劫的目標,臨時用泥水和煙灰將正對街道的門臉涂抹得骯髒不堪,卻依舊難以掩飾其內在的奢華。

    這一切簡直都和王洵對天方教治下的印象背道而馳。無論是在當年安西軍老兵,還是後來的小拙、小麥姐妹所描述里,天方教都是極其野蠻、殘暴的一伙。他們像蝗蟲一樣,毀滅經過的一座又一座城市。他們掠走牛羊,燒毀房屋和農田。他們將異族的男人和女人,統統都視為牲口。他們將佛經、火經和其他文章典籍,統統當做干柴。他們嚴禁青樓和酒肆的存在,甚至不準進行任何娛樂活動。他們暴行罄竹難書,傾海未洗…..

    而王洵過去一年多的眼見耳聞,也陸續證明了這些描述並非隨意誣陷。凋敝的城市,荒蕪的鄉野,簡陋寒磣的建築物,野蠻且狹隘的人群。對比于大唐的強盛和包容,那個號稱橫亙東西,方圓近萬里的大食國,根本就是如假包換的蠻夷。在他們治下的土地上,看不到任何亮色,也感受不到任何活力。

    但眼前這個新歸降的城市,卻迅速瓦解了王洵的固有看法。干淨、整齊,雖然規模小了些,卻不失精致。在幾座商鋪的遮掩下,王洵甚至找到了一座酒肆!那是另一處,據他所知天方教徒們無法容忍的場所。卻真實地出現在了他視線之內,出現在了印象中原本不該出現的地方。

    “這座城中,有講經人麼?怎麼沒見他出來?”帶著幾分困惑,王洵向替自己領路的馬寶玉詢問。按照他的理解,講經人是天方教控制城市的重要職位,也是一切罪惡之源。每一座城市幾乎都有一名講經人存在,他們將手腳伸向任何位置,橫征暴斂,慢慢將原本繁華的城市,掏成一具具空殼。

    “大都督明鑒,阿里本就是忽倫城和怛沒兩城的講經人,同時也兼任忽倫城主!”馬寶玉以為王洵在挑刺,趕緊低聲解釋。“所以馬某才敢像大人保證,能說服這兩個城市向大人投降。”

    “噢!”王洵輕輕點頭。這個解釋勉強過得去,卻無法說明自己看到的景色為何與其他城市不同。

    在王洵看來,柘折城和俱戰提都很蕭條。拔漢那稍好一些,其繁華程度,也與中原的任何一座郡城都無法比肩。在大宛都督府廢除了白沙爾等講經人規定的那些嚴苛的政令之後,幾座城市的生機略有恢復,但依舊與中原地區相差甚遠。

    偏偏同樣是在講經人控制下的小城,忽倫的市井與其他幾座城市截然不同。幾乎處處都透著繁華,處處都透著富庶,看得王洵都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該不該接受對方的主動請降?如果以強攻的手段將其拿下來,也許“征集”到的軍資會更豐厚許多!

    類似的念頭只是在他心中一閃,便悄然而逝。作為開國侯之後,他平素雖然讀書不多,卻日日受仁義禮教燻陶,實在拉不下臉來為了蠅頭小利,毀了大唐王師的名聲,也不敢讓自己的家族因為自己的惡行而蒙羞。

    但心中的困惑卻越來越盛,令他忍不住就想刨根究底,“像阿里本城主這樣的講經人,在你們大食國很多麼?我是說,像他這樣對治下百姓不怎麼嚴苛的?”

    雖然他問得很委婉,但一涉及到本國尊嚴,降將馬寶玉立刻變得極為敏感。當即回過頭來,冷笑著反問道︰“大人是不是一直認為,我們大食國像突厥一樣,除了搶劫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會干?”

    “大膽!竟然如此對大人說話!”王十三立刻大怒,伸手便探向腰間的橫刀。手指卻探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的佩刀先前借給了降將馬寶玉,至今還沒討還回來。

    馬寶玉卻不是個怕死之輩,主動將橫刀連鞘捧起,雙手遞給了王十三,“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你不喜歡听,盡管殺掉我。不過,事實卻無法用人血掩蓋!”

    說罷,直著脖頸看著王洵,壓根兒不想為言語的沖撞懺悔。听到背後的異常動靜,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阿里本也趕緊回過頭來,三步兩步搶回到馬寶玉身邊,與後者並肩而立,“你這是干什麼?大人不是說,不會亂殺城中任何人麼?”

    “他對大人無禮!”王十三怒氣沖沖的指控。伸手去抓橫刀。整個隊伍立刻為之停滯。走在前邊的諸侯存心看熱鬧,拉住馬韁繩不動。後邊的諸侯們誰也弄不清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亂哄哄擠做一團。

    “十三,退下!”王洵皺了皺眉頭,斥退忠心護主的侍衛統領。其實他一直不怎麼瞧得起那些天方教徒,對大食國亦沒什麼好印象。只是不想折辱對方過甚,特別是在城市剛剛歸降,內部人心尚未安穩之時。“拿出點兒的風度來,不要逞口舌之利!”

    “諾!”王十三不敢抗命,搶回自己的兵器,悻然閃到一邊。

    王洵笑著向身後的諸侯揮揮手,示意大伙繼續前進。然後很耐心地對馬寶玉和阿里本兩個解釋道︰“馬將軍誤會了。本都督只是覺得,阿里本城主治理城市的方式,與其他人,比如說柘折城的大相白沙爾很不相同。至于貴國什麼樣子,我只看到了附近一小部分!目前不敢妄下結論。”

    “每個講經人,對經文都有自己的理解。每個講經人,對征服之地,也有不同的處理方式。”阿里本雖然沒參與剛才的爭論,卻能猜到王洵的真實想法,也搖了搖頭,低聲辯駁,“幾十年之前,大唐西征時,對待被征服的西域各國,不也是一樣麼?”

    “我們大唐…..”涉及到本族形象,王洵與對方一樣敏感。立即想開口替唐軍辯護。但看到對方臉上那了然于心的表情,又迅速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頭收了回去。

    阿里本說得一點都沒錯。對于如何處置不征服者,大唐內部也是分為懷柔和鐵腕兩派。如名相杜如晦,就主張將所有被征服者視為大唐的子民,以比中原百姓更優渥的條件待之,慢慢收攏其心。另外一個貞觀名臣魏征,則主張犁庭掃穴,永絕其患。

    而與杜如晦和魏征同時代的將領,則有的敢于為俘虜請命。有的則動輒坑殺降人數萬。朝廷方面,對此也是稀里糊涂,懶于深究。一直到李林甫主政,才完全以懷柔代替了殺戮。

    用同樣的標準來看待大食人在藥剎水沿岸的作為,則先前所有困惑都迎刃而解。白沙爾也好,阿里本也罷,各自背後都站著其國內的一個流派。懷柔也罷,鐵血也罷,都是一種征服手段。對大食人自己來說,沒什麼差別。只是對于被征服者而言,則是人間和地獄的差別了。

    “大唐當年在西域開疆的事情,本都督不太清楚!”王洵沒心思為被征服者的命運哀嘆。男人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家園和孩子,怨不得別人殘暴。“但至少本都督盡力約束了軍紀,並且對當地人和自己的弟兄一視同仁!”

    “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完全憑借戰馬和彎刀,屹立數百年而不倒。你們大唐如此,我們大食也是如此。”見王洵主動避讓,馬寶玉也趕緊見好就收。扯了扯阿里本,然後低聲補充。“我從老師嘴中得知,大唐和大食這兩個國家,都是當世強者。彼此之間,高下其實沒太大差距。”

    前半句話,听得周圍人暗自點頭。後半句,卻令王洵身後的所有唐將眉頭倒豎。你大食算什麼東西,也敢跟大唐相提並論?!區區一個降將,大人是念在你獻城有功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你還真敢給幾分顏色就開染坊。

    當即,沙千里向前帶了帶坐騎,冷笑著嘲諷︰“這話不太準確吧!據沙某所知,大食國剛剛被亂臣所竊。前國王早就被趕到不知什麼旮旯去了!”

    他在西域縱橫日久,知道的掌故遠比別的唐軍將領多。大食國前幾年剛剛經歷了一場改朝換代亂,阿拔斯驅逐老王自立,血洗整個都城。現在的大食,根本不是當年的那個大食,所以其國已經屹立數百年之說根本不能成立。

    這個質問非常刁鑽,阿里本立刻被問得面紅耳赤。馬寶玉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低聲答道︰“我的大唐老師杜回說,你們家鄉有為智者曾經講過,‘殺那個殘暴的君主,如同殺掉一個獨夫惡棍,不算叛亂’。所以,前幾年,阿巴斯將軍是吊民伐罪,不是叛亂!亡的也是伍麥葉一家一姓,不是大食!”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5
第一章笳鼓(九中)

    “一派胡言!我怎麼沒听說過!”

    “編瞎話也不靠譜點兒!”

    “就是,我們家鄉的老話,我們還不比你個碧眼胡人更清楚?!”

    沙千里等人都沒讀過多少書,宇文至更是個聞到墨香就惡心的家伙,見馬寶玉一味地“煮熟鴨子嘴硬”,紛紛開口駁斥。只有王洵幼年時好歹還被家里禮聘來的先生苦逼著看過幾篇古文,依稀記得馬寶玉的所說乃為孟子中的一段。原文大致是,“賊仁者為之賊,賊義者為了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獨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至于出自《孟子》中的那篇那節,則同樣是兩眼一抹黑。

    他自持身份,不肯隨著沙千里等人的口風強詞奪理,把有的說成沒有。又不忍當著外人的面讓幾個心腹將領難堪,便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都別逞口舌之利了。消停一會兒。走了一天的路,本都督真的有些累了。”

    “是!”馬寶玉不敢違背,轉過身去繼續牽著馬韁繩前行。沙千里等人也從王洵和馬寶玉兩個的表情上,猜出剛才自己可能丟了個大臉,笑了笑,訕訕地跟在了自家主帥身後。

    轉眼來到城主府,王洵命令諸侯們將大部分侍衛都留在門外,每個人只準帶領命親信入內,並且嚴禁四下走動,以免驚擾到前城主阿里本的家眷。

    “諾!”諸侯們雖然心里老大不樂意,卻只有硬著頭皮答應的份兒。阿里本見王洵考慮的如此細致,躬了下身子,低聲說道︰“感謝大都督的看顧。這周圍的幾處院落,降人已經提前命人騰了出來。大都督可以命令麾下將士入內歇歇腳,輪流吃杯酒水,暖暖身子!”

    “也好!”王洵點點頭,笑著接受了對方的建議。然後將目光轉向萬俟玉薤,“你去安排一下,讓弟兄們分批次進入附近的院落休整。除了肉食、柴米和酒水外,其他東西一律不準亂踫。待咱們班師之時,本都督會親自帶人去查看。院子里的東西來時什麼樣子,走時必須什麼樣子。誰要是敢給損壞了,本都督一定讓他以十倍價格賠償!“

    “諾!”萬俟玉薤早就熟悉的王洵的做事風格,抱拳領命而去。阿里本又是吃驚,又是感慨,看了看馬寶玉,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大都督不準備在此地常駐麼?請恕降人多嘴,降人原本以為……”

    “這兩個城市太小!”王洵揮揮手,毫不客氣地打斷,“沒必要浪費兵力。分別交給東曹和沙洲兩地代管即可。反正短時間內,諒艾凱拉木那廝也沒膽子再主動起釁!”

    幾句話說得霸氣十足,沙千里、宇文至等人聞听,登時覺得剛才丟掉了面子全找了回來。阿里本和馬寶玉兩個听了,則只能暗自嘆氣。以他們二人對大食國形勢的了解,恐怕最近一兩年內,國中局勢會一直動蕩下去。而只要國中局勢一天不安穩,便一天騰不出精力東顧。而以艾凱拉木性情和本事,恐怕只要能得過且過地混一天日子,就會繼續尸位素餐下去。只要上頭不把刀架到他脖子上,絕對不會再想著收復“失地”!

    如此看來,忽倫和怛漠兩城重歸大食之日,恐怕是遙遙無期了。二人為了保全兩城元氣而不得不行的權宜之計,也不知道到底是對還是錯?萬一鐵錘王他從此嘗到了甜頭,明年開春後再接再厲,恐怕艾凱拉木還是要被逼得大步後退。帆延、護時健、多勒健,失去了聖戰東征軍保護,又有哪個城市,能阻擋眼前這群年青人的腳步?!!

    一方是大勝之師,興高采烈,意氣指使。另外一方敗軍之將,憂心忡忡,強顏裝笑。這慶功宴的氣氛,就有些不大協調了。喝著喝著,雙方便又因為大食和大唐兩國到底誰更強盛些的問題,而爭執了起來。

    馬寶玉本來就善于跟人辯論,再加上知道王洵不會因為言語上的沖撞而責罰自己,幾杯麥酒下肚,愈發開始牙尖嘴利。東一句《論語》,西一句《孟子》,旁征博引,把沙千里等人擠兌得潰不成軍。

    自家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竟然還沒一個大食人背得熟。將領們臉上實在是有些掛不住勁。接連吃了幾個癟之後,宇文至怒不可遏,冷哼一聲,笑著道︰“扯這些不找邊的東西有什麼用。誰強誰弱,還不是把刀子亮出來說了才算?!至少,在這一年多來,咱們大唐是一直壓著你們大食打!”

    “幾城幾地之得失罷了!”馬寶玉被說得滿臉通紅,卻依舊不肯認輸,梗著脖頸,笑著回應。“三年多以前,你們大唐不一樣輸得狼狽不堪?!”

    “當年時高仙芝疏忽大意,被葛祿邏人在背後捅了刀子!才讓你們大食人撿了個便宜走!”提起當年怛羅斯之戰,沙千里就滿臉不服氣。前一段明明是打得大食人毫無還手之力,突然之間,形勢便天翻地覆。

    “現在你等能得手,還不是因為我大食內亂,無暇顧及東方而已?!”酒入愁腸,馬寶玉早就喝高了,說話漸漸有些不管不顧,“不是我夸海口。倘若國內派個頂事的將軍來,把艾凱拉木那窩囊廢撤掉,鐵錘王,大都督,未必,未必會勝得如今天這般輕松。”

    王洵從被解救回來的安西軍老兵嘴里,仔細詢問過怛羅斯之戰的始末。知道當年的大食軍統帥阿布?穆斯林的本事遠非艾凱拉木能比。因此並不以馬寶玉的話為忤。宇文至卻不肯讓對方佔半點口舌上的便宜,又冷笑兩聲,撇著嘴問道︰“你自己國中內亂,關我等何事?難道兩軍相爭,還要約好了時間,雙方都準備充分,無後顧之憂才開始?!”

    “的確,不關你等的事情!”馬寶玉端起面前麥酒,長吸一口,嘆息著承認。“然而,世間豈有永遠強盛不衰的帝國?!大唐與大食之爭,勝負恐怕不在這藥剎水沿岸的幾個彈丸小城上。我大食今天內亂不斷,被你大唐得到了機會。他年,誰知你大唐會不會也出現同樣麻煩!”

    “痴人說夢,我大唐君正臣賢,上下齊心,國運正如日中天!”

    “我大唐才不會像你大食蠻夷那般,自家窩里反!”

    在眾人心里,大唐永遠是不容外人觸摸的一道逆鱗,當即,放下酒盞,七嘴八舌地駁斥。

    嚷嚷的聲音雖然響亮,但其中卻沒幾個人能理直氣壯。特別是對于宇文至、魏風這種對大宛都督府來龍去脈知根知底的人,更是心中隱隱發悶。

    背後的大唐,的確不如自己嘴巴里喊得那般光鮮、明亮。巍峨的城牆後,有著太多太多不足為外人知道骯髒與灰暗。偏偏那些骯髒與灰暗所處的位置如此明顯,讓人根本無法為其掩飾。

    馬寶玉在自家師父杜回的抱怨中,早就將大唐內部的痼疾看了個清清楚楚。見沙千里等人打腫了臉充胖子,也不直接戳破,只是端著酒盞嘿嘿冷笑。宇文至被笑得心煩意亂,將酒盞向案上一頓,拍案而起,“笑什麼笑!就算我大唐內部也有麻煩怎麼樣?總不會如你大食般,動不動就換了皇帝。再不濟,就算換了皇上又怎麼樣,你剛才也說過,不過是亡了一家一姓罷了,亡的不是大唐!”

    話音落下,滿場鴉雀無聲。眾將對朝中奸人當政,宦官專權等事心中早有很多不滿,但不滿歸不滿,卻沒到了希望改朝換代的地步。宇文至沖動之下丟出幾句話來,卻等于直接越過了大伙所堅持的底限。那便是,對朝廷的最後一絲忠誠。

    這是一句醉話,算不得數!第一時間,很多人便將頭低下去,裝作什麼都沒听見。宇文至卻兀自不知悔改,拍打著桌案,繼續信口雌黃,“我大唐,我華夏,又不是沒換過皇帝?從商周到現在,走馬燈般換了恐怕不下幾十家,幾十姓。然而華夏就是華夏,大秦過後有大漢,大漢過後又有大隋、大唐。期間偶染小恙,國運不興。但振作起來,便是當世無匹,四夷來朝!相反那些曾經跟華夏作對的,匈奴人也好,突厥人也罷,哪個到最後不是夾著尾巴灰溜溜逃走的份兒?你大食若是還不知悔悟,妄自尊大,恐怕早晚要步匈奴、突厥後塵!”

    這幾句話囂張、莽撞、肆無忌憚。丟下來,卻是擲地有聲。幾個生性謹慎的將領,從酒盞中抬起頭,悄悄地向宇文至挑大拇指。幾個膽子特別大者,如沙千里、魏風,則開始拍案叫好。王洵本來還裝沒听見,見此情景,不得不敲了下面前矮幾,笑著問道︰“都喝多了吧?!喝多了就別說胡話,反正大伙听了也記不住!”

    “喝多了,喝多了!”宇文至笑著舉杯,步履踉蹌。

    “喝多了,喝多了!一喝多了,就特別健忘!”沙千里呵呵笑著,舉盞相迎。

    是夜,賓主大醉而散。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5
第一章笳鼓(九下)

    一群年青人,慶功宴上喝多了,說了幾句出格的話。泡*()正常得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大伙便不約而同把昨晚的話忘了個一干二淨,誰也不再提起。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轉眼便到十月下旬。眼看著第一場雪即將飄落,大宛都督府和大食東征軍之間的疆界也重新以烏滸水為分隔線穩定了下來。王洵便打算班師東返,回柘折城去養精蓄銳。

    新打下的幾片地盤,包括鐵門關之內,都分給了參戰諸侯。一眾大食國俘虜也瓜分的瓜分,遣散的遣散。有著前幾次“戰後分贓”的經驗,王洵處理起這些事情來輕車熟路。非但令西曹、東曹和沙洲三個得到了大片地盤的諸侯感恩戴德,其他沒能開疆拓土的人,也從中看到了今後發財的希望,日日把阿諛奉承之詞掛在了嘴邊上。

    唯獨在如何處置幾位降人的事情上,王洵有些犯了難。按照當初與馬寶玉的約定,兵不血刃地拿下忽倫和怛漠兩城之後,他要將馬寶玉和阿里本城主平安釋放。然而在見識到了阿里本的治政之能和馬寶玉的舌辯之才後,王洵卻變得有些猶豫了起來。

    將這兩個人招攬于麾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從馬寶玉和阿里本二人日常說話做事的態度上,王洵便知道對方對其遠在千里之外的母國有著非常深厚的歸屬感。先前所做之事不過是權宜之計,主要目的是為了避免忽倫和怛沒兩城遭到聯軍的洗劫,若是相讓他們轉過頭來跟大食為敵,肯定會是個寧死不從的結局。

    然而就這樣放二人離開,王洵又實在“舍不得”。特別是對于馬寶玉,此人可謂對大唐和大食兩國的情況都有著極深的了解,萬一其日後能在母國得到機會獨當一面,必將會成為安西軍的勁敵。

    還有馬寶玉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師父,唐人杜回。按照他的說法,這位在怛羅斯之戰中被高仙芝當做棄子丟下的參軍,絕對堪稱學富五車。非但精通各種處理政務的學問,對于造紙、制藥和紡織等技能,也都有廣泛的涉獵。在他和幾位同是于怛羅斯之戰被俘的工匠指導下,如今大食國內已經開始制造顏色堪比白雪的中國紙,服用了後立即去除軍中流行瘟病的中國湯,還有遠比大食人以往所用先進的播種、收割機械,甚至連繅絲、紡紗這些連王洵都不太清楚的技術,也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大食人。

    如此一來,大唐對大食的國力優勢,便愈發不可久恃了。而朝中諸公對大食的了解,卻還停留在“不過化外蠻夷”這種幾近于無知的地步。一方傲慢自大,一方卻能做到知己知彼,日後兩國之間的較量,輸贏勝負,還真的像馬寶玉說得那樣,很難確定最後鹿死誰手。

    人才不能為我用,必為我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忘記當初的承諾,直接將馬寶玉和阿里本處死,以免他們將來成為大唐的禍患。可這又與王洵的秉性格格不入。他還年青,雖然經歷過一些磨難,卻遠沒有學會惡毒。對身外世界和自己的未來,同樣滿懷著信心。

    “要不,您先放他們走。末將再去跟曹忠節他們幾個打聲招呼!”對于王洵的長處和缺點,沙千里都看得很清楚,找了個單獨相處機會,低聲建議。“反正西去的路上一直不甚太平。有人要是不幸死于匪盜之手,也不能怪到您的頭上!”

    “也….,算了!”王洵差一點就答應,話到了唇邊,又匆匆搖頭。毫無疑問,沙千里的辦法切實可行。既維護了自己這個大都督的聲譽,又避免了放虎歸山。可這樣做,與當年高力士勾結哥舒翰,暗中對付自己的手段有什麼不同?豈不是一樣的骯髒齷齪,一樣的見不得光?

    既然瞧不起高力士、哥舒翰那種人,王洵這輩子,便永遠不會令自己成為那種人。盡管後者可能活得更滋潤,可能掌握更大的權力。“讓他們走吧!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仿佛猛然想通了,他臉上的表情瞬間輕松起來。“他日後有一飛沖天的潛力,咱們也不是混吃等死廢物!大不了將來在戰場上,咱們再抓他們一次。”

    “那…..,那倒也是!”沙千里先是急得直皺眉,旋即展顏而笑。自己還是小瞧了大都督,以他的本事和潛力,又何必忌憚一個上不得台面的小卒?!且不說馬寶玉日後有沒有機會獨當一面,就是真的讓他做了東征軍的主帥又能如何?王都督年齡比他小,臨陣經驗比他豐富,個人武藝和威望,又何止是他的十倍百倍?雙方真的有在戰場上重逢的那一天,也應該是馬寶玉望風而逃。大都督無論在哪個方面,都佔盡了優勢!

    正說話間,親兵入內稟告,馬寶玉和阿里本二人在門外求見。“這兩人,估計早就歸心似箭了!”王洵笑著調侃了一句,然後吩咐親兵請二人入內。須臾,馬寶玉和阿里本氣呼呼地趕到,遠遠地,便沖著王洵施禮,“待遣降人听聞大都督準備班師,冒昧前來打擾,請大都督見諒!”

    “你們兩個就別客氣了。我正準備派人去找你們!”王洵笑著擺擺手,和顏悅色地回應。“這兩個城市的事情比較雜,我身邊又沒有合適的人才幫忙處理,所以才留下你們兩個在身邊,以便隨時請教。如今能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咱們之間的約定,也該提上日程來了!”

    “大都督真的準備放我們走?!”“你真的守信放我們離開?!“馬寶玉和阿里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距離王洵數尺遠的地方,瞪著眼楮反問。

    “是啊!難道你們不想走麼?”王洵笑著回應了一句,把自己先前的猶豫和權衡一股腦的掃地出門。“我這里,可養不起太多的閑人!“

    “什麼時候?!”馬寶玉和阿里本還是不敢相信,雙雙向王洵拱手。在大食國有一句格言,欺騙自己的敵人不算欺騙。而鐵錘王與自己,恰恰處于敵對雙方。

    “隨便你們!”既然已經下定決心放對方離開,王洵便不介意好人做到底,“你們可以在我留下的俘虜中,挑選二百人做護衛。我給你配齊了戰馬和兵器。這里距離昏磨城不過百十里的路,過了烏滸河,便是艾凱拉木的地界。你們兩個都是領過兵的,想必在路上不會出什麼問題!”

    見對方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王洵以為二人還在懷疑自己的誠意,笑了笑,繼續道︰“你們若是實在舍不得這里,也沒關系。可以在城中多留幾天。等我率領的大軍開拔後再走。我跟東曹國主打個招呼,讓他不要難為你們!”

    “我們,我們……”阿里本和馬寶玉以目互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煞為好看。易地而處,他們絕對不會像王洵這般,行為被一句口頭的承諾而拘束住。他們會做出對自己,對大食,最為省事兒的選擇。

    正是因為想到了此節,他們兩個臨來之前,才抱定了必死的決心。寧可大罵王洵一頓之後,被其所殺,也不再繼續于日復一日的絕望中苟延殘喘。誰料想像中的慷慨陳詞場面根本沒來及出現,卻得到了一個做夢都夢不見的結果。

    隨時可以離開,發還馬匹兵器,還能在俘虜中,挑選二百人作為護衛。這哪里是給降將的待遇,分明是禮送貴賓!有二百護衛在手,即便他鐵錘王中途反悔,馬寶玉和阿里本也相信自己能平安逃到烏滸河對岸。可是,逃過烏滸河,就真正安全了嗎?艾凱拉木那邊,恐怕正等著兩頭替罪羊呢吧!

    “怎麼,舍不得走?我這里,可是真不養閑人!”突然發現對面的二人表情非常古怪,王洵笑著打趣。

    “大,大都督說笑了!”“大,大都督今日之恩,我們兩個一輩子都不會忘!”馬寶玉和阿里本又互相看了看,先後開口。

    “我們…..”“我們…..”二人本來都是非常沉穩的性格,此刻話卻說得有些爭先恐後。發現再說下去就要彼此沖突,趕緊又閉住嘴巴。然後尷尬地苦笑。

    “有話就直說!當初跟我老沙斗嘴之時,你們可不是這般摸樣!”看不慣對方欲言又止的摸樣,沙千里故意激將。

    馬寶玉今天沒勇氣再跟他爭口舌上的威風,苦笑著搖了幾下頭,訕訕地補充,“大都督有所不知,我們兩個,現在恐怕是有家回不得!”

    “為何?”王洵本能地發問,旋即便想清楚了其中所有關節。“怕是艾凱拉木正等著你們往他刀尖上撞吧。這的確是個麻煩。要不,你們且忍耐些時日,明年開春,混在西去的商隊中,悄悄通過艾凱拉木的防地。想必,他那時也沒心思再找你們了!”

    “多謝大都督替我們兩個降人考慮!”馬寶玉難得服了一回軟,誠心實意地向王洵躬身。“我們兩個的家族,雖然都有些實力。但眼下恐怕也庇護不得我們。所以,如果大都督肯賞一口飯吃的話,我們兩個,願意在大都督麾下先效力幾年。等國中的紛亂結束後,再想辦法西返!”

    “你們兩個想為大唐效力?!”這下,輪到王洵發愣了。他可不相信自己是茶館里閑話的主角,隨便上前松開俘虜的綁縛,對方便納頭下拜,從此死心塌地的效忠,永不背叛。

    “是向大都督效力,不是大唐!”阿里本的語鋒沒馬寶玉那般機敏,卻也言簡意賅。“我們兩個,願意替大都督效力五年。五年之後,請大都督兌現今日的承諾,準許我們自由離開!“

    “我們,我們……”馬寶玉扯了朋友一把,臉色變得更紅,“我們兩個,原本以為,最差的結局,便是被大都督永遠扣在軍中。誰料,誰料,大都督根本沒把我們這兩只臭魚爛蝦看在眼里。虧得我們還自以為是了好些天。眼下,眼下,其實我們兩個已經無處可去,如果大都督不嫌棄的話,我們,我們兩個,願意在您麾下混口飯吃。只是,只是有一個請求,若是跟安西軍與大食開戰,請,請大都督考慮我們二人……”

    “這有何難!”王洵迅速一擺手,打斷了馬寶玉的解釋,“本都督答應了。今後與大食國方面的任何行動,都不讓你們兩個參與!”

    “多謝大都督看顧!”

    “多謝大都督!”

    阿里本和馬寶玉再度躬身,抱拳。這回,行的卻是唐禮。

    “兩位將軍不必客氣!”王洵走上前,笑呵呵地將二人的胳膊托住,“阿里本將軍頗有治政之能,可以暫且幫助本都督處理一些日常政務。至于馬寶玉將軍,我麾下還有一個參軍的位置,希望不至于委屈了你!”

    “不敢,不敢!”馬寶玉和阿里本再度拜謝,心中對王洵好生感激。

    沙千里在旁邊看得直想捂嘴。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情況,當年王洵離開長安之時,行色匆匆,根本沒來得及聘請謀士。況且以他當時的資歷和職位,即便出了高價,也聘請不到真正有本事的人。而西出蔥嶺之後,王洵崛起的速度又太快了些,想聘請謀士都沒時間。加之在中原人眼里,西域乃蠻荒之地,根本不會有讀書人願意冒險出關。諸多因素加在一起,導致大都督內文職匱乏。能領兵上陣的將軍一抓一大把,能統計谷物錢糧、量入為出,謀劃後勤保障的參軍之選,卻是比鳳毛麟角還要稀缺。

    阿里本和馬寶玉的加入,恰恰解了王洵的燃眉之急。拋開二人忠誠與否的因素且不說,至少日常政務處理和應付各路諸侯方面,能讓大都督本人稍稍歇一口氣。

    他顯然看低了二人的本事。在得到了王洵“不安排你們兩人直接參與針對大食國的一切行動”的承諾之後,阿里本和馬寶玉很快便以實際作為,回報了王洵的善意。

    非但把一切布置到頭上的任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某些職責範圍之外的事情,如果王洵問起,也能很快給出恰當的建議。這讓沙千里、宇文至和宋武等人暗挑大拇指,不斷贊嘆,王明允就是運氣好,瞌睡時都有人主動送枕頭。而王洵听到這些話,只是笑笑,不肯與大伙爭論。

    一個多月後某個下午,馬寶玉拿著一疊往來公文,急匆匆地走進王洵的帥帳,“大都督,這幾件事情,恐怕是有蹊蹺?!”

    “是麼?”王洵匆匆向公文上掃了一眼,笑著回應。都是些在自己出征在外期間,從安西軍那邊轉發過來的公文。內容也僅僅涉及到河北山西一帶的正常駐軍調動。距離大宛這邊數千里,沒什麼關聯,更不具備什麼保密價值。這種官面上東西,王洵向來是看過了就丟在一邊,不禁止麾下任何人翻閱。

    “您看,這可不是簡單的兵馬調動。”馬寶玉很是不滿意王洵的態度,有些急促地解釋,“河北道幾處兵馬同時南移,河東道的兵馬偏偏這個時候又被調向了朔方。如果有人帶兵從這個位置向南再動一動的話…..”

    “這個,是朝堂上那些人需要考慮的事情。咱們只能看一看,根本沒權插嘴。況且事情已經近兩個月過去了,咱們即便想說些什麼,時間上也……”王洵依舊不太在意,笑著向馬寶玉解釋大唐地方將領需要注意的各項潛在規則。忽然間,他心里打了個突,兩道目光直直地盯在了公文上。

    河北、河北,往南動一動,便是東都洛陽!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6
第二章霓裳(一上)

    東都,洛陽,夜色漆黑如墨看小說就到~(_)

    火光、刀光、哭喊聲、求饒聲還有歇斯底里的狂笑,從外向內蔓延。

    幾個身影背著大包xiao裹從一處院牆後閃出,蹣跚奔向西門。轉角處忽然被火光一照,身上的綾羅華麗耀眼。數匹駿馬立刻疾馳追來,迅捷如鬼魅。“饒命,軍爺饒命!”身穿綾羅者齊聲哭喊,卻得不到任何憐憫。幾道寒光從半空中閃過,人頭飛起。馬背上的黑衣騎士順手來了個海底撈月,將濺滿了鮮血的包裹從半空中抄起來,甩到了另外一匹空著的馬鞍後。隨即,又追向了另外一波逃難的人群。

    都是在塞外草原上錘煉多年的好身手,拿來對付手無寸鐵的百姓,實在是有些“屈才”。另一波逃命的人群迅被戰馬追上,根本沒勇氣反抗,跪伏于地,雙手將全部身家托于頭頂。“算你等識相!”黑衣騎士笑了笑,用生硬的唐言夸贊。隨後用刀尖將包裹一個個挑到馱馬背上,接著,又隨意地向同伴打了個手勢。

    幾匹戰馬xiao跑著離開,獻出財物的百姓們暗松一口氣。還沒等他們來得及慶幸自家終于逃離了鬼門關,黑衣騎士又迅從兩翼兜回。彎刀斜探,在馬腹處做了個割草的姿勢。

    血光、慘叫。戰馬的身體迅變得通紅,持刀者哈哈大笑。躍過受難者的遺體,盤旋著奔向下一處目標。

    破城後三日不封刀!這是安祿山大節度親口許給“曳落河”們的獎賞。大伙從範陽一路打到洛陽,中途連口熱湯水都沒顧得上喝。今夜破了城,豈有不好好“進補”一番的道理?!(注1)

    第三波獵物是一群青年男女,年齡都在二十歲上下,故而跑得比周圍其他逃難者稍快一些。卻快不過戰馬的四蹄。眼看著同行的老弱逃難者一個個倒在屠刀之下,而馬蹄聲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隊伍中的幾個青年男子終于被激了血x ng,大喊一聲,chou出瓖金嵌y 的寶劍,迎頭沖向曳落河。

    劍是好劍,每一把都價值都在數萬錢之上。只可惜,握劍的手臂根本沒經受過任何磨練。曳落河們只是用了一招,便將寶劍都磕飛到了半空中。順勢再反手一抹,幾具無頭的軀體,帶著滿心的不甘,在火光中旋轉,旋轉…….

    “六郎——”人群中傳來女子的悲鳴。曳落河們愈興致勃勃。隨手拋出幾根套馬索,便將看中的女人一一拖到了馬側。緊跟著單臂一攬,將女人橫按于馬鞍前,另外一只手不停地揮刀,揮刀……

    慘叫聲噶然而止看小說就到~幾個曳落河望著身邊的數十具尸體,哈哈大笑。笑罷,抱著已經嚇暈過去的女子,縱馬沖向一處沒有起火的院落。

    門開,窗碎,哀鳴聲伴著胡歌在火光中響起,夜空中飄出老遠,老遠。

    搶劫在繼續,殺戮和jiany n也在繼續。失敗者的一切,包括生命,都由勝利者支配。這是草原規矩。完全由契丹和奚族壯士組成的曳落河們,理所當然地將這個規矩帶進了洛陽。逃難不成,先前還抱著一絲僥幸的百姓們紛紛起來抵抗,奈何數十年未聞兵戈之聲,大伙連如何握刀都不會,又怎是安祿山麾下這些虎狼之士的敵手?很快,敢于抵抗者都橫尸街頭。絕望的百姓們或者藏身到尸體堆中等待天明,或者順著洛水河向東西兩個方向疾走。據說城東還有官軍,安西大都護封常清還在組織人馬抵抗。據說留守大人李和鐵面御史盧奕就在城西,他們組織了衙役和家丁,準備跟安祿山血戰到底。據說輔國大將軍畢思琛領了五萬精兵,就駐扎在上陽宮門口兒……

    據說,全是據說。既無逃難經驗,也無逃難準備的洛陽人根據一個又一個道听途說的消息,1uan哄哄地四處奔走。兩個月前,朝廷剛剛下旨褒獎過範陽節度使安祿山的忠誠,誰也沒想到他會造反。一個月前,官府還信誓旦旦的宣稱,叛軍只是一時得勢,絕對過不了黃河。兩天之前,封常清從虎牢敗回,河南令尹達奚還出榜安民,以前朝楊玄感折戟洛陽城下為例,誓言能確保洛陽不失。結果只過了兩個白天一個黑夜,固若金湯的洛陽就被叛軍攻破了。

    逃命,毫無目的的逃命。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逃多遠,也不知道噩夢什麼時候結束。

    葵園,封常清的人沒守住,潰敗。

    上東門,封常清親自率軍迎戰,有人甚至看見了他花白的頭。臨時招募起來,完全由市井少年組成的官軍,縱使人人都豁出了x ng命,光憑著一腔血勇也擋不住範陽來的百戰精兵。不到半個時辰,封常清從安西帶來的幾個親信將領全部陣亡。老將軍身中兩矢,被侍衛拖著,從上東門退下來,退往宣仁門。

    少年們用x ng命換回來的半個時辰,成了洛陽人最寶貴的半個時辰。數以萬計的百姓,在官軍潰敗之前,退到了城西。封常清命人用刀子剜出身上的箭簇,一面安排人手疏散百姓,一面繼續組織抵抗。這次,官軍堅持的時間更短……

    西苑,西苑還可以暫且容身。潰兵簇擁著自家主帥,推搡著百姓,退向城西的皇家園林。連城牆都沒能將叛軍擋住,皇家園林的院牆又能起到什麼作用?馬蹄聲尾隨而來,西苑門被砸毀看小說就到~關鍵時刻,潰兵們齊心協力推倒了一段城牆,抬著封常清落荒而去。

    “不要丟下我們——”

    “阿爺——”

    “孩子他娘——”

    被拋棄的百姓們哭喊著,四下奔逃。疾馳而來的曳落河顧不上追殺封常清,策馬沖入人群,撿著其中衣衫最華貴,包裹最大者揮刀。一時間,昔日以華貴莊嚴而著稱的西苑,徹底淪為了修羅場。無數人在絕望中死去,無數人致死也不敢相信身邊生的這一切都是事實。

    殺戮在城中繼續。

    搶劫在城中繼續。

    逃亡和躲避也在城中繼續。

    失去了封常清這最後一道護身符,洛陽人更為絕望。根本不管叛軍從何處而來,哪人少,哪哭聲xiao便往哪個方向逃。而殺起了x ng子的曳落河們,則不再以打擊官兵為目標,瞪著通紅的眼楮,以殺戮和jiany n為樂。

    火光、刀光、箭光。

    哭聲、喊聲、馬蹄聲。

    混1uan的殺戮之夜,整個洛陽,只有一處所在,還保持著平素的寧靜。

    那是修義坊,緊靠著北側城牆和老安喜門。因為坊右還有一道丈許寬的河渠通向城外,所以坊子里邊的百姓在城破的第一時間,便撞破河渠上的水門,逃了出去。整個坊子瞬間為之一空。

    在空dangdang的坊子中央,卻有一處大宅依舊亮著燈光。東都留守李獨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膝前橫著一架古琴,身邊擺著一壇美酒,邊彈邊y n。

    他已經盡力了。然而卻無法挽狂瀾于既倒。傾盡家財招募而來的大俠、少俠們,白天時還拍著胸脯,慷慨激昂。剛才卻連敵軍的影子都沒見到,就作鳥獸散。幾個家丁見勢頭不妙,趕緊架著他逃離戰場。大伙久居于此,輕車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出城的安全通道。

    走到水門前,東都留守李卻突然又停住了腳步。他是東都留守,東都都沒了,還留守個什麼?!摘下寶劍送給了追隨自己多年的老僕,掏出印信,鄭重jiao托給管家,請他將其送至長安,或者丟進河底。然後,李毅然轉身,不顧僕人和管家的哭勸,回到了自家宅院。

    家中已經沒了人。兒女們跟這妻子去長安探親,幸運的逃過了此劫。長安還有龍武軍和飛龍禁衛在,憑著潼關天險,應該能擋住叛軍吧!想到天子和家人都不會有事兒,李心里愈安定。竟然不顧城中此起彼伏的哭喊聲,借著燈籠的微光,彈起了琴來。

    他彈的是霓裳羽衣曲。當朝第一大樂,天子和楊妃二人合作,歷時數年,最近方才完成。作為宗師子弟,李有幸听過其中數段。如今信手彈來,亦頗得其中三味。

    全曲共計三十余段,李只記得其中極xiao的一部分。然而就是這極xiao的一部分,斷斷續續彈下來,也令寒風中平添幾分暖意。

    “李留守好雅興!”即便在兵荒馬1uan時刻,依舊有知音循樂聲而來。東都留守緩緩抬頭,看見曾經跟自己相約抵擋叛軍的御史中丞盧奕和采訪判官蔣清聯袂而至,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幾處刀痕。

    “你們兩個,受傷了?!”李楞了楞,問話中帶著幾分難以置信,“怎麼還不走?!”

    “走,走哪去?!”御史中丞盧奕的家也在修義坊,跟李家隔著三處院子。“御史中丞的職責是肅內外,分黑白。如今這洛陽城內,誰黑誰白,早已經不用分了,我這個中丞也該歇歇了!”

    “屬下這個判官,抓不住1uan臣賊子,也只好撂挑子了!”采訪判官蔣清本來沒資格跟李、盧二人同席,此刻卻大咧咧地搶過酒壇,嘴對嘴吞了幾大口,“早听說李留守家,藏有專供皇族的佳釀。一直沒機會討幾盞喝。今日能嘗到,也算不虛此生!”

    “早有請兩位過府暢飲的心思,只是耐著官場的一些臭規矩,不方便罷了!”李笑嘻嘻將酒壇奪回來,自己也嘴對嘴輕抿,“今天,這規矩不用講究了,請!”

    說著話,又將酒壇遞給了御史中丞盧奕。後者也不復往日的斯文與正經,笑呵呵地接過酒壇,飲了幾口,然後一邊將酒壇遞還給蔣清,一邊笑著道︰“果然是好酒。可惜沒什麼好菜。”

    “有一二知jiao足矣!”蔣清接過酒壇和話頭,大笑。

    “此言甚是,有一二知jiao足矣!”李亦笑,再度將酒壇接過來,慢慢細品。“封矮子呢,怎沒見他跟你們一起過來喝酒?!”

    “跑了!”御史中丞盧奕撇了撇嘴,對封常清的為人極為不屑,“即便沒跑,他也沒資格喝這壇子酒。從黃河邊上敗到虎牢關,又從虎牢關一路敗到洛陽。還什麼百戰老將呢,我呸!”

    “他可是說半個月內,將叛軍打回河北的!”采訪判官蔣清對封常清的潰敗也很是不滿,喝了口酒,笑著數落,“卻不知道,黃河什麼時候又改道了。跑到淮南去入海了!”

    黃河當然沒有改道,只是叛軍的腳步已經不僅僅限于河北。御史中丞盧奕听蔣清說得詼諧,忍不住嘿嘿冷笑。東都留守李卻不願意在這個時候了,還于背後說同僚的不是,笑了笑,低聲替封常清辯解,“如果麾下帶的是安西大軍,他當然能跟安祿山一爭長短。換了咱們洛陽臨時招募來的富貴公子,他就是拼了老命,也不頂用啊!”

    盧奕和蔣清二人剛才也一直組織人手抵抗叛軍,可平素連殺個j 都需要屠夫代勞的洛陽少年們,哪曾見到過真刀真槍。沒等與敵軍接觸,便散去了大半。另外一xiao半只頂了半柱香時間,也投降的投降,逃命得逃命,作鳥獸散了。

    對照自家的情景,二人當然拉不下臉來數落封常清。搖搖頭,輪番抓起酒壇痛飲。東都留守李陪著二人喝了幾口,依稀听到坊子外有喊殺聲靠近,笑了笑,按住酒壇,“估計不會再有客人來了吧!你們說,這酒要不要留下幾口?”

    “不會了!”盧奕整了整沾滿血跡的衣服,笑著掃視李院子。此處乃正堂門口,附近種著幾棵梅樹。十二月的天氣,正是臘梅含苞待放之時。“輔國將軍畢思琛率部降賊了。我過來時,令尹大人正帶著屬下一眾官吏,站在府衙前跪迎安祿山。他好意思拉我入伙,我卻沒那個臉跟他一路!”

    “在下,也沒那個臉!”蔣清笑呵呵地補充了一句。“兩位大人稍坐,天冷,屬下去取些干柴。”

    “用干柴麼?”李低下頭,看了看一直壓在琴下的佩劍。“也好,干干淨淨。我沒干過粗活,就不給你添1uan了。”

    “他是天生的富貴命,不像你我!”盧奕笑著調侃,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般,“我跟蔣清一道吧,你坐著喝酒便是。這宅子都是木梁木柱,想必用不了許多!”

    “那我就給你們彈曲子助興!”李訕訕的笑了笑,為自己的養尊處優而慚愧。“我好像也只會干這個了!”

    說罷,他低下頭,繼續斷斷續續地彈琴。從舒緩的散序到歡快的歌頭,從歡快的歌頭,又到鏗鏘的舞破。霓裳羽衣,一段段彈下來,彈盡盛唐繁華。

    沒有殺戮,沒有哭號。身外的一切仿佛都遙遙遠去。恍然中,李好像又回到了開元時代,年青有為的皇帝,虛懷若谷的宰相,公正廉明的御史,英勇善戰的將軍。

    幾點火星在夜空中落下。慢慢匯聚成團,慢慢騰空而起。

    火光後,幾個朋友拍膝而y n。

    依稀還是霓裳羽衣。

    注1︰曳落河,奚語,壯士的意思。為安祿山麾下最精銳的騎兵。
dimetrodon 發表於 2011-10-3 15:57
第二章霓裳(一下)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大唐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眾,號稱二十萬,以清君側為名,反于範陽。

    中原各地已經三十余年未聞兵戈之聲,倉促之間,文武官吏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確反應。凡叛軍所過州縣,官員們或者開門出迎,或者棄城而走。個別敢于組織抵抗者,皆被安祿山麾下精兵一鼓而擒。

    消息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卻認為是有人在制造謠言挑撥離間,根本不肯接受自己信任多年的安祿山會謀反的事實。待到叛軍以破竹之勢攻取了河北全境,又派奇兵掠走了北都留守楊光,兵鋒之抵黃河北岸,才開始認真對待起來。臨時委派進京謀劃遠征大食的安西大都督封常清兼任範陽、平盧節度使,趕赴河南就地募兵,阻擋叛軍攻勢;委派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總領河南道諸州兵馬;委派輔國大將軍畢思琛尾隨封常清身後,統帥三萬京營士卒,到東都洛陽鞏固城防;委派金吾將軍程千里去河東駐守,堅壁清野,以免叛軍迂回西進。任命九原太守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尋機包抄安祿山後路。任命榮王李琬為平叛大元帥,啟用隱退多年的前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為副帥,籌劃東征……

    一連串自相矛盾的安排執行下來,沒能晃花安祿山的眼楮,倒令地方文武官員們愈手足無措。十二月初,安祿山揮軍跨過早已經結了冰的黃河,直撲陳留。剛剛上任的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率領地方兵馬倉促迎戰,被叛軍生擒。安祿山惱怒朝廷殺了自己留在長安的兒子安慶宗,將張介然及其麾下被俘將士一萬三千余人,全部就地活埋。

    叛軍乘勝緊b 滎陽。滎陽太守崔無波親自登上城頭,鼓勵激勵守軍士氣。無奈守軍根本沒經過任何嚴肅訓練,听見城外的戰鼓聲,居然嚇得站不穩腳跟。不到半個時辰,滎陽城破,崔無波被殺。安祿山又一鼓作氣,直撲虎牢關下。

    虎牢關乃是東都洛陽的最後一道屏障,封常清臨時募集了洛陽附近各地青壯六萬余,囤積于此,誓于安祿山決一死戰。倉卒組織起來的民壯豈是百戰精銳的對手?可憐封常清半生英名,居然連安祿山的帥旗都沒看到,便被叛軍從虎牢關給攆了出來。他不敢辜負朝廷的信任,一面緊急向自己背後不遠處的畢思琛求援,一邊收攏殘兵節節抵抗。從洛陽郊外敗回城內,從洛陽城牆敗到上東門,從上東門敗到宣仁門,敗到西苑,一直被打出洛陽城外二十余里,也沒等到畢思琛的半點兒支持。反而差一點兒被叛軍活捉,步了張介然的後塵。虧了安祿山麾下的曳落河們忙著瓜分破城後的紅利,才趁1uan逃出了生天。

    天寶十四年十二月十三,安祿山入洛陽,輔國大將軍畢思琛率部投降。河南令尹達奚率東都留守百官跪迎于道。東都留守李、御史中丞盧奕、采訪判官蔣清三人組織抵抗未果,在李府內舉火**以殉國難。

    消息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拍案而起。聚集百官,便打算御駕親征。虧得右相楊國忠、中書舍人宋昱、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等人死命苦勸,才避免了又一場胡鬧。李隆基卻不甘心任叛軍繼續展壯大,當眾斥責楊國忠等人虛言誤國,斥責太子李亨平庸無能,責令他們兩人必須在三日之內,拿出切實可行的破賊方略。

    好不容易安撫住了年邁易怒的皇帝,楊國忠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自家宰相府。他的一眾親信亦追隨而來,齊聚在書房之內,商討如何共度眼前難關。吵吵嚷嚷,從過午吵嚷到半夜,也沒商討出個所以然來。唯一的結論便是,皇帝陛下這回恐怕真的已經方寸大1uan了。

    “這話還用得著你們說!”楊國忠氣得兩眼直冒火,拍打著桌案怒吼。“連我這個從不曾打過仗的,也知道不能令出多門。陛下先派了封矮子,卻不給他一兵一卒。給了畢思琛那個王八蛋三萬人馬,又不說明他跟封矮子到底誰指揮誰。再派了張介然、榮王殿下和高仙芝,還是互不統屬。巴掌大個河南,前前後後有四位宿將,一位王爺干同一件事情,能不互相扯後腿就不錯了,還指望他們擋得住叛軍?!!”

    “就是,陛下到了今天還不幡然悔悟。居然讓宰相和太子一道想辦法。那太子殿下,一直覺得宰相大人阻擋了他早日替陛下主持朝政的路。這下,可算是有機會報復回來了!”戶部侍郎宇文德向來跟楊國忠一個鼻孔出氣,見對方滿臉怨恨,立刻順著其話頭大肆數落皇帝陛下的過失。

    “可不是麼?早干什麼去了。兩年之前,宰相大人就多次提醒過陛下,不可讓任何一位節度使掌握了與朝廷匹敵的力量。”御史鄭昂今天在朝堂上也被李隆基當面訓斥,心里好生不服,“可陛下偏偏不听,總以為宰相大人嫉賢妒能!這回,安祿山反了,又責怪大伙沒起到監察之責!”

    “嗨,陛下,陛下!”翰林學士張漸不忍說皇帝的錯處,心中對李隆基也是失望得很。這位已經享國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最初可不是像現在這般昏庸糊涂。從替父奪位到誅殺太平公主余黨,再到重手整飭吏治,精兵簡政。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干脆果決,有膽有識。

    唯獨中書舍人宋昱,此刻還能體諒大唐天子的心情。搖了搖頭,低聲道,“唉,大伙還是少說幾句吧。這不是做臣子的應該說的話。況且陛下也是被安祿山傷透了心,才變得誰都不敢再相信。如果他把眼下手中僅剩的一點兒兵力與河南各州的地方兵馬全部jiao托給封常清,誰又能保證封常清不是第二個安祿山呢!”

    “那也不能一兵一卒都不給封常清,反而對畢思琛那個軟骨頭信任有加!”鄭昂對宋昱的鄉願很是不屑,撇著嘴大聲反駁。

    的確,誰也不能保證封常清比安祿山對朝廷更為忠誠。但封常清至少還懂得怎麼打仗。沒有嫡系部隊安西軍在手,封常清也未必敢現在就造反。而畢思琛呢,除了會在背後給人下絆子,還會干什麼?!當年高仙芝在怛羅斯兵敗,其中就有畢某人一半兒責任。去年封常清大勝之余,卻止步于蔥嶺,也是畢思琛跟邊令誠兩個在他背後搗得鬼!

    這種心胸狹窄又糊涂愚蠢的東西,陛下不殺了他,已經很是念舊了。居然還指望著他能領兵抵擋協助封常清,一道去抵擋安祿山,真是令人笑不出來的笑話!

    “畢思琛是被封常清用明升暗降的手段,趕出安西軍的。陛下用他,自然不是為了抵擋安祿山!”宋昱又搖了搖頭,苦笑著點破。“陛下委派榮王為平賊大元帥,又命令哥舒翰從隴右chou調兵馬前來拱衛京師。委派郭子儀去抄安祿山的老巢,同時卻命令程千里在潞州一帶嚴防死守。無不出于此。至于今日讓右相和太子共同主持軍國大計,恐怕也是為了互相牽制吧!”

    聞听此言,眾人唯有苦笑。可不是麼,誰說皇帝陛下糊涂來著?!經歷和安祿山叛1uan的這場打擊,他已經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啊!包括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要明里暗里防著幾招!

    可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味道?!都不如隴右一個富家翁,好歹能享受到一點兒天倫之樂!這樣想著,大伙心里對李隆基的不滿稍減,轉頭又開始替楊國忠和在座諸人的前程擔心起來。

    “主,主疑,臣,臣死!”宇文德除了拍馬屁之外,終于還有了一點用途。結結巴巴地提醒楊國忠防微杜漸。太極宮里的那位,信任起一個人來,可以由著對方的x ng子為所y 為。懷疑起一個人來,也不吝斷然下狠手。

    當年他對待京兆尹王、前宰相李林甫,都是信任有加,連李氏子佷受了這兩人的侮辱都可以毫不在乎。可一旦他翻了臉,便是雷霆萬鈞。京兆尹王滅門,李林甫刨棺戮尸。楊國忠這兩個所受到的信任,尤在王、李二人當初之上。萬一失寵,其結局恐怕……

    “大人需要及早想辦法!”

    “大人必須讓陛下明白,我等對他一片忠心!”

    其他幾個人也幡然醒悟,七嘴八舌向楊國忠示警。楊國忠听得心煩意1uan,狠狠地跺了下腳,大聲打斷,“夠了,全是他娘的廢話。廢話。夏天里邊喝涼水,我還不知道其中滋味!!可辦法呢,我需要的是辦法!解決問題的辦法!”

    眾人面面相覷,一瞬間噤若寒蟬。辦法,是有。調動京畿內的全部楊氏力量,b 皇帝廢太子,從此由楊國忠獨攬大權。問題是,楊國忠有這份膽魄和擔當麼?當初安祿山只身來京,把脖子都送到了他的刀下,他卻礙著皇帝的態度,硬是要放虎歸山。如今讓他把刀尖對向皇帝和太子……

    注1︰北都,太原是李淵起家之地,所以被大唐定為北都。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