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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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etrodon 2011-8-2 12:28:1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44 538183
chin5672 發表於 2012-4-21 05:05
第三章 國殤 (六 上)

只用二十幾天就從潼關般推進到靈州與慶州的交界,一路勢如破竹,崔乾佑所部叛軍也是人困馬乏。見房琯來勢汹汹,不敢跟他硬拼,主動大步向後撤退。

這一退,可就讓房琯提在嗓子眼兒處的心徹底落回了肚子裏。他原本也是提著麻秸杆打狼,兩頭害怕。此刻却瞬間意識到了叛軍已經是强弩之末,立即揮動大軍追了上去。雙方在洛源惡戰一場,崔乾佑兵少難支,再度主動退却。房琯乘勝追擊,緊咬住崔乾佑尾巴不放。其他幾支先前被崔乾佑打敗的地方團練,在渾州縣尉李初進、懷安團練使張挺、罷交主簿劉昂、膚施縣捕頭陳再興等人的帶領下,也紛紛兜轉回來,圍著崔乾佑的後隊狠砸。

崔乾佑大怒,轉身回撲,存放在洛水河畔輜重營不幸又被安定捕快馬躍帶領民壯放了一把火。糧草器械損失無數,不得己,第三次狼狽退走,將剛剛到手的懷安、華池等地盡數丟弃,一直逃到坊州才停住了脚步。

雙方這一退一進,時間可就匆匆過去了二十餘日。北風漸起,被霜染紅了的樹葉紛紛揚揚從枝頭落了下來。如果戰事再拖延下去,今年冬天,雙方的將士就都要在野外苦熬了。

對于崔乾佑等幽燕將士還好說,畢竟他們都是老兵痞,見慣了風雪,眠沙臥雪屬于家常便飯。對于房琯、鄧景山、李揖等文人,銀裝素裹的荒野可是沒半點兒浪漫可言。白毛風一吹,寒氣直入骨髓,多厚的皮裘都抵擋不住。

爲了早日能打回長安城,住進燒著地炕的暖閣。房琯派遣死士,給崔乾佑下書一封。信中歷數對方跟在安祿山身後,辜負皇恩,屠戮百姓等種種惡行,然後命令對方,要麽痛快地停住脚步,讓兩軍一分高下。要麽趁早投降,念在其迷途知返的份上,或許還能保住一條狗命。

崔乾佑大怒,立刻率部出城來戰。結果又被房琯擊敗,丟下上千具尸體,狼狽逃回了城中,緊閉四門,任房琯派人在外面如何叫駡侮辱,也不肯再出頭。

房琯哈哈大笑,一邊上表向李亨告捷,一邊分遣兵馬,去光復周圍郡縣。()同時還不忘了派出偏師一支,由心腹愛將李光進率領,撲向京畿道的梨園寨,從側翼牽制孫孝哲,緩解後者對安西軍的壓力。

判官魏少游曾經在朔方軍中效力多年,領軍經驗頗豐。見房琯接連向外分兵,趕緊找了兵部侍郎王思禮、懷化將軍楊希文、奮威將軍劉貴哲等人,聯合起來向房琯進諫,請他小心謹慎,切勿中了敵人的圈套。

“圈套?!”聽完衆人的諫言,房琯放下茶盞,哈哈大笑,“你等也是老軍務了,可聽說過爲了誘敵深入,一退就是六、七百里的麽?”

“末將,末將未曾聽說過!”衆人紅著臉,老老實實地承認。從靈州與慶州的交界,一直追殺叛軍到京畿道邊上,雖然沿途斬獲甚少,却也光復了許多城池。若說崔乾佑只是想把唐軍從靈武老巢吸引過來,以便一舉殲滅的話,這個誘餌,未免也太大了些。

况且實力對比這東西,原本就很微妙。當初崔乾佑長驅直入,很多地方望族都以爲大唐已經日薄西山,紛紛與叛軍暗通款曲。如今輪到唐軍高歌猛進了,那些大戶豪門少不得又要將頭轉回來,再度向大唐這邊輸送糧草輜重。此長彼消,如今還真說不定誰的實力更强大一些。

“諸位一番苦心,房某甚爲感動。但是房某的有些舉動,却是不得不爲!”見大夥都被自己問住了,房琯心裏好生滿足。笑了笑,十分客氣地解釋道:“京畿道附近不比靈武,形勢複雜异常。某些帶兵的將領,驕橫跋扈。仗著曾經僥幸勝過叛軍幾場,就不把陛下的旨意放在眼裏。念在其少不更事的份上,房某願意不計前嫌的派兵幫他一把。一則顯示陛下有容人之量,二來麽,也讓某些人知道知道,會打仗的不止他一個。大唐的國運還沒有絕,只要機會合適,良帥名將必然會接二連三地脫穎而出!”

那個驕橫跋扈的傢伙,無須明說,大夥也知道他到底是誰!紛紛咧嘴笑了笑,搖頭不語。只有兵部尚書王思禮,作爲當年曾經經歷過潼關慘敗的老將,心裏頭還是覺得不踏實,猶豫了片刻,低聲說道:“那孫孝哲原本就是個瘋子,做事向來從不遵循常規。眼下外界雖然紛紛傳言他與崔乾佑不睦,可誰也保不准,他會突然轉了性。如今我軍的位置,恰恰處于孫孝哲的側後,如果他突然掉頭殺過來.......”

“這就是本帥分兵去救安西軍的第三個目的!”沒等王思禮把話說完,房琯立刻大聲補充,“李光進所部皆爲騎兵,驍勇善戰。既能向安西軍展示朝廷的真正實力,又能監視孫孝哲,以免其突然得了失心瘋,掉頭回援!不過根據本帥的判斷,這種可能性非常地小。孫孝哲當初被安西軍堵在長安城裏頭,連大門都不敢出了,也沒見崔乾佑發一兵一卒救他。如今輪到崔乾佑倒黴,孫孝哲豈能不報當日之仇?!”

“這......! 元帥高見!”王思禮做了長揖,滿臉佩服之色。

即便心裏依舊不踏實,他也不敢再多說了。因爲以房琯的口才,無論他說什麽,肯定都能給出合理的解釋來。况且當年他從潼關逃到李亨帳下後,本來該以喪師辱國之罪處死。多虧了房琯在旁邊美言,才保住了這條小命兒。所以與公與私,都不應再質疑主帥的决定,以免給後者的聲望與威信造成損害。

輕而易舉地統一了將士們的認識,房琯連夜翻看兵書,再度祭出一個奇招。將所部兵馬分爲三班,輪番向崔乾佑挑戰。白天擂鼓吹角,叫駡不絕。晚上則圍著坊州城大唱幽燕民歌。以效當年淮陰侯韓信四面楚歌,瓦解楚霸王軍心的故事。

崔乾佑被吵得苦不堪言,不得已,派人送出信來,主動請求三日後决一死戰。房琯見信大喜,將圍城的將士們撤回,全軍向後退到十裏外的黃帝陵,擺下五方懸車星斗大陣,坐等崔乾佑前來送死。

那五方懸車星斗大陣,據說乃是初唐名帥李靖所創。一直失傳多年,直到天寶初,才重新現世,被很多書香門第收藏爲兵家至寶。房琯乃名門之後,自幼飽讀詩書,當然不會落下如此奇珍。非但將《李衛公遺書》中所闡述的用兵道理背誦得滾瓜爛熟,而且能活學活用,將書後附錄的幾個經典陣型推陳出新。

整個五方懸車星斗大陣分爲左、中、右、後四部分。左右皆爲騎兵,人數各在一萬上下,負責包抄兩翼,追亡逐北。中央則以牛車兩千輛爲核心,車上有御手,射手各一,長槊手兩人。牛頭上綁以匕首,以效田單破燕之典故。車轅之上,則綁以長矛、鐵槊,以仿薑子牙滅殷之韵神。在牛車背後,則是房琯親自統領的後隊,再細分爲五行二十八部。

每部有主將一人,副將兩人,士卒一千。皆按照天上二十八宿的名字命名。由于决戰地點設在軒轅黃帝陵下,所以五行中以土爲尊,計一萬人。由大唐天子李亨的塑像爲主帥,澤被全軍。左丞相房琯爲副帥,坐在一個高高竪起的四層樓車上,代替天子發號施令。

其餘四行,則分爲金木水火。每行七千人,編爲七部。與天上二十八宿的七座呼應。具體行動,則嚴格遵照樓車上打出的旗幟。待中軍的神牛大車把崔乾佑的隊伍沖散,則四行齊出,將叛軍碾成齏粉。

當年漢光武皇帝統帥鄧禹、吳漢、岑鵬、馬武二十八將,掃平各方豪杰,中興大漢。今日房琯也要憑此五方懸車星斗大陣,滌蕩叛逆,重振大唐。

崔乾佑這回動了真怒,一直縮在坊州城裏養精蓄銳,待房琯在城外將五方懸車星斗大陣部署好了,才點起三萬大軍,慢吞吞地,趕向軒轅黃帝陵“送死”。

看看敵軍已經走到兩裏之內,坐在四層高的樓車上房琯沉聲下令:“吹角,懸車先行,二十八宿展開,滅此朝食!“

“諾!”六萬六千大唐健兒齊聲回應。或邁開步伐,或催動戰馬、牛車,轟隆隆向前壓去,宛若山洪决口,沿著黃帝陵前的緩坡,傾瀉而下!

“擊鼓!”

“擊鼓!”“擊鼓!”“擊鼓!”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鼓聲如雷,旌旗獵獵,刀鋒反射出的寒光,照亮一張張年青而又誠摯的面孔。

注:正史上,此戰發生于咸陽附近的陳濤斜,房琯以一介書生統帥大軍,胡亂指揮,導致李亨小朝廷全軍覆沒。虧得郭子儀從山西緊急派兵回援,才沒有被叛軍趁機鏟除。

chin5672 發表於 2012-4-21 05:08
第三章 國殤 (六 下)

站在第一排的牛車之上,明威將軍馬躍豪氣干雲。

他本是安定城裏的一捕快,平素的任務是捉拿匪徒毛賊,維持地方秩序。叛軍打到家門口時,不甘心跟著縣令一起投降,便帶著百餘名民壯砍死了縣令,殺出了城外。本想跑到汾州去投奔安西軍,誰料半路上又聽到了王師反攻的消息,便又掉頭殺了回來,聯合起附近幾夥同樣不願意接受大燕國統治的豪杰,王洪、杜老大、許六子等,于叛軍的側後方百般騷擾。

他們知道自己的家底薄,經不起惡戰,所以也不跟崔乾佑的人硬碰。總是抽冷子打悶棍,淨撿敵軍中的老弱病殘下手,倒也混了個風生水起。

某日運氣爆滿,居然在洛水河畔發現了崔乾佑的一座輜重營。懷著大不了一死的想法,群雄冒險組織了一場奇襲。沒想到本該嚴加防範的輜重營裏,居然沒多少兵馬。被馬躍等人沖進去,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

可以說,唐軍之所以能順利地將崔乾佑打得節節敗退,馬躍、王洪和杜老大等人,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等使房琯也明白這個道理,故而不吝重賞。上奏靈武朝廷,將一衆豪杰們全都封了將軍。從四品到六品不等,個個都令他們心滿意足。

受了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知遇之恩,馬躍等人當然要涌泉相報。一路上抖擻精神,每戰爭先,又立下了無數功勞。爲了嘉許他們這種悍不畏死的精神,房琯親自手書了“振武”兩字,命人綉在馬躍等人的將旗上。振武軍的名號也由此叫開,成了左相房琯帳下獨一無二的精銳。

既然是精銳,被用在刀刃上也在情理之中。這次與叛軍决戰,房琯又親自點了馬躍的將,命起帶領王洪、杜老大、許六子等老友和李初進、張挺、劉昂、陳再興等地方將領的興武軍一起,指揮車陣,爲大軍開路。

馬躍欣然領命,帶領麾下將士晝夜練習。終于趕在决戰日到來的前一個晚上,將懸車大陣操練熟了。雖然暫且還未能達到兵書上說的那種,“懸車一出,六軍辟易”的摸樣,至少能讓車隊不在半路上散架了。

咚咚咚咚,轟隆隆隆。鼓聲如雷,車輪滾滾。

馬躍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强行壓下大聲呐喊的衝動。

已經是四品將軍了,他不能再向先前那樣毛手毛脚。否則不但給振武軍丟臉,也會給丞相大人,皇帝陛下丟臉。雖然皇帝陛下到底長什麽摸樣,馬躍至今還沒弄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老馬家從他曾祖父那輩起,就沒出過什麽大人物。當年爲了給自己活動個捕快的缺,父親將剛剛及笄的妹妹,硬塞給了主簿大人做填房,才勉强使得自己有資格吃一碗官飯。雖然妹妹成親之後的日子非常不快樂,可老馬家上下,却再沒有差役敢堵著大門兒欺負。

如今他已經成了四品將軍,職位遠遠超過了當年的縣令和主簿。若是哪天抽空回家鄉轉轉,還不知道會讓鄰里們羡慕成什麽摸樣。當年的同僚們想必不敢再拿自己開玩笑,生就了一幅勢力眼的主簿妹夫,如果他還活著的話,肯定也不敢再對妹妹吹鬍子瞪眼。

即便不爲了報答左相大人的提携,光是爲了這份尊重,馬躍也要繼續奮勇衝殺。雖然手底下有幾個好兄弟曾經偷偷提醒,說左相大人很可能是準備將大夥當做過河的橋板踩。“橋板就橋板,老子不在乎!總比沒人用,爛在泥溝裏邊强!”當時,馬躍正色回應,理直氣壯。經歷了十幾年的官場傾軋,他現在可以容忍被人利用。換句話說,他可以容忍被當做犧牲和弃子,但是無法容忍自己繼續默默無聞。况且左相大人也不可能拿近八千人,兩千輛牛車當做弃子。那樣做,他和自殺還有什麽分別?!

“呯!”一支丈許長的弩箭淩空射來,扎在馬躍面前的盾墻上,搖搖晃晃。他的心思迅速從狂熱狀態冷却,目光直視最前方。無數支長長短短的弩箭出現在他的視綫內,帶著風,倒映著晨光,點燃熱血和死亡的序曲。

“加速!”馬躍將手中長槊舉過頭,奮力揮舞。在出戰之前,左相房琯曾經把他們幾個擔任開路先鋒的將領叫到一處,面授機宜。林林總總說了許多,但要點只有一個,就是保持牛車陣的速度,硬往敵人身上撞。只要能撞進敵軍隊伍,憑著車陣的餘速,也能將對方撕開一條血肉模糊的通道。

對房大人的智慧,馬躍深信不疑。牛這東西雖然看起來慢吞吞,事實上却頗具蠻力。一旦發了瘋使起了性子,三、四個壯小夥都奈何不得。不像馬和騾子,即便看上去再雄峻,兩個普通讓你拿一根繩子就能制得住。

弩箭陸續落下來,或者被盾墻阻擋,或者射中拉車的牛,濺起一團團血花。一些牛車倒翻在地,擋住身後和臨近的車輛的去路,整個車陣出現了無數細小的缺口,但隊形還能基本保持嚴整。沒有被弩箭射中的人們紛紛用槊杆抽打牛臀,提高衝擊的速度。車上的射手也將步弓舉起來,慢慢拉成了半月狀。

羽箭破空,劃過一百五十余步距離,徒勞地落在了地上。射手們太著急了,以至于忘記了弩箭和步弓的射程差距。他們絕望地互相看了看,鬆開弓弦,將身體縮卷在盾墻之後,繼續耐心等待。有人在等待中被弩箭跟盾墻一起穿透,慘叫著死去。有人則將身體趴得更低,手指扣在車轅上,關節處僵硬雪白。

近了,近了,車陣冒著冰雹般的弩箭向前推進,每一步,都付出極大的代價。但叛軍依舊在步弓的有效射程之外,射手們徒有反擊之心,却沒有還手之力。而叛軍當中的弩車,却不知道有多少輛,仿佛不要錢般將弩箭接二連三射過來,射得牛車上的唐軍將士東倒西歪,宛若暴風雨中的荷葉。

“加速!”“加速!”“沖過去,人死鳥朝天!”馬躍揮舞著振武軍大旗,瘋子般沖著自家的嫡系部屬大喊大叫。他身邊的射手已經被弩箭釘死在車轅上,御手的胳膊上也挨了一弩,鮮血順著牽牛的繮繩溪流般往下躺。然而他却無法顧及到這些,只能拼盡一切力量鼓舞士氣。

再這樣下去,不用敵軍來殺,車陣自己就崩潰了。光挨射不能還手的滋味太難受,無論對將領還是對他們手下的人,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煎熬。左相大人在準備五方懸車星斗大陣之時,肯定沒想到叛軍手中,能有這麽多弩車存在。也肯定沒想到,弟兄們在弩箭的攢射下,士氣能否始終保持如一。可現在再提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掉頭逃走,將沒有任何防禦設施的牛車後面和側面暴露給敵人,大夥只會死得更快!

不光是馬躍一個人意識到了危機,李初進、張挺、劉昂、陳再興等地方將領,也不約而同地帶動自家部屬,壓榨出牛車的最後一點速度。沉重的牛車開始狂奔,車輪壓在枯草地上,帶起轟轟的黃色烟塵。前方的視野開始變得昏暗,弩箭上散發出來的寒光一點點變得模糊。是順風,所以烟塵才會向敵軍那邊刮。老天保佑,馬躍又驚又喜,繼續扯開嗓子大喊大叫,“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

回答他們的是更密集的弩箭。一百五十步距離,非但伏遠弩能準確命中目標,普通擎張弩,也達到了有效射程。後者不像前者那麽有力,那麽巨大,但勝在更快,更靈活。密密麻麻地穿過烟塵,將唐軍將士一個個釘死在前進的道路上。

定遠將軍王洪倒下了,就在馬躍身邊的戰車上,手裏握著一根弩箭,兩隻眼睛睜得滾圓。這個獵戶出身的漢子,昨天還拉著馬躍嘮叨,說要把左相大人給的賞錢帶回家中,買四百畝地,置十幾頭頭牛。“我算過了,洛水那邊地肥,一畝地每年能打將近兩百五十斤麥子。收了麥子後,還能在地裏邊種一茬子黍子。你別笑,咱不圖收成,就圖它長得快,秸秆可以割了曬乾,存起來供牛羊過冬。”

當時杜老大還笑王洪目光短淺,不像個大唐的將軍。王洪却堅持說,當官的人都得如房琯那樣肚子裏有一馬車學問,自己却只能認出自己的姓,連句完整了場面話都說不利索,根本就沒當大官兒的命。能撈到個定遠將軍做,已經不知道是幾輩子積下的福報。人要知足,倘若繼續得寸進尺的話,福氣就變薄了,兒孫們會受磨難。

如今,他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用掉原本屬于兒孫的福分了。帶著他的大員外夢,永遠睡在了塵埃裏。

又有一輪弩箭射來,將王洪那輛車上的射手釘死在他的遺體旁。駕車的御手嚇破了膽子,扯動挽繩,試圖使牛車停下來,掉頭逃命。歸德中郎將杜老大從旁邊的牛車上跳過了,手起刀落,砍死了膽小的御手,奪過挽繩,催促牛車繼續向前。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杜老大扯開嗓子,大聲高呼。

“加速,加速,壓死他們,壓死他們!”無數人在周圍扯開嗓子回應,被烟塵阻隔,聽不清楚到底是誰。沒被烟塵嗆死的射手們流著眼泪,再度拉開弓弦,搭上羽箭,再度指向正前方看不見的所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核心軍陣中央的樓車上,傳出了一陣凄厲的號角聲。那是可以放箭的指示。

“嘣!”“嘣!”“嘣!”“嘣!”幸存的射手們,爭先恐後地鬆開弓弦。數以千計的箭矢從車陣上飛起來,落向叛軍的頭頂。或者被盾牌阻擋,或者射中目標。上百名叛軍將士同時慘叫著倒下,堅固的方陣出現了許多小缺口。可下一個瞬間,又有數以百計的叛軍士卒,舉著盾牌從後面涌上前,將弓箭射出的缺口擋了個嚴嚴實實。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這個邪!”刀客出身的許六子瞪著通紅的眼睛,從盾墻後探出半個身體,將羽箭連珠般射向對面。烟塵太大,看不清具體是哪個目標。但不用瞄準,如此密集的隊形,即便閉著眼睛蒙,也偏不了太多。

對面的敵陣中,有面將旗轟然而倒。緊跟著,數以百計的弩箭和羽箭反射回來,將許六子所在的牛車徹底淹沒。當箭雨落盡,牛車變成了刺猬。許六子身上中了十幾支箭,兀自雙手抓住車前的盾墻,堅持著不肯倒下。兩隻圓睜的大眼中,寫滿了痛苦與不甘。

箭來矢往,敵我雙方在一百步距離內,面對面互相射擊。弩的穿透力變得極大,每次命中目標,都能將盾墻和躲在盾墻後的唐軍將士穿在一起,帶向猩紅色的天空。弓的射擊頻率,則在此刻發揮到了最佳地步,站在牛車上的射手們直起腰,彎弓搭箭,箭箭帶起一串血花。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核心軍陣中央的樓車上,角鼓聲綿綿不絕。沒有絲毫感情,也不帶任何變化。向前,向前,放箭,放箭,仿佛這是破敵的唯一招數,也是唐軍所憑藉的僅有一招。

仗打到這種地步,雙方的弓箭手幾乎實在比拼意志力。誰先挺不住,誰就要徹底落入下風。即便沒有太多臨陣經驗,馬躍也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咬著牙,他將振武軍打旗放下,彎腰將染滿了袍澤鮮血的步弓舉了起來,推臂,拉弦,對準烟霧後的敵人主陣,射出了平生第一箭。

“嗖!”羽箭騰空之後,飛向遠方。不知道是否射中了敵人,馬躍希望射中了。還有不到四十步,這個距離上,射中便是致命傷。他又迅速抓起一根破甲錐,拉弓,放箭.......

“嗡!”羽箭破空聲在他耳邊響起,有些古怪,帶著一點點尾音。他驟然扭頭,看見身邊的御手滿臉駭然。一支塗了油的羽箭正扎在車轅之上,箭身上,冒著縷縷青烟。

“火箭?他們準備放火!”馬躍身子一緊,已經搭在弦上的羽箭瞬間飛出,不知道射到了哪個方向。

還有五十步,五十步。馬躍痛苦地想,瞪圓的雙眼裏充滿了絕望。車轅的羽箭冒出了火苗,跳動如風中之燭。御手抽出腰間橫刀一刀砍去,將燃燒著的箭杆劈落于地。然而,所有掙扎舉動都是徒勞的。更多的火箭從天空中撲下來,釘在牛車的盾墻、車轅和車輪上。跳起了更多的火苗,凄美奪目。

幾乎所有牛車上的人都放下了弓箭,抓起身邊一切可用的東西,奮力救火。敵軍的攻擊却不間斷,第二波火箭迅速襲來,中間還夾雜著無數火把。然後是第三波,數百枚塗滿了牛油的藤球,綁在弩箭上,發射升空,掠過不到五十步的距離,落下,砸中牛車,轟然炸裂。

馬躍左側的牛車起火。車上的三名士卒不得不跳下來,徒步逃命。後面的車輛却收勢不及,直接撞在他們身上,將他們壓得筋斷骨折。

緊跟著,他右側不遠處的一輛戰車也變成了一個大火球。兩名士兵既無法撲滅火焰,又不敢冒被身後車輛撞死的危險,揮舞著橫刀,手足無措。有人從旁邊遞過根長矛去,試圖讓受困的人拉著長矛跳到另外一輛牛車上。還沒等他們做好準備,起火的戰車突然來個急刹。拉車的耕牛掉轉頭,斜著沖向自家隊伍。

“轟!”一輛正在前進的牛車躲避不及,與起火的車輛撞在了一起。兩輛戰車上的所有士卒都被拋了起來,摔到了地面上,然後被綁在某只牛角上的匕首活活捅死。

更多的火箭和火把落下來,將車陣攪得更亂。更多的耕牛被火焰嚇瘋,再不受御手控制,掙脫鼻環,橫衝直撞。更多的戰車翻倒,將更多的將士拋在了自己人的車輪下,槊鋒前。更多的熱血涌出,更多靈魂飛上烟熏火燎的半空,滿臉茫然。

火攻還在繼續。崔乾佑常年在塞上與草原部落作戰,對付馬、牛等大型牲畜駕輕就熟。叛軍在他的指揮下,將更多的火把和油球點燃,用手投向車陣正前方。不求直接殺傷唐人,只求驚嚇耕牛。

紅蛇飛舞,金星升騰。車輪揚起的烟塵轉眼間就被火焰驅逐,地面突然變得比天空還亮。拉車的黃牛撒開四蹄,奪路狂奔。少量向前,大部分掉頭向後,還有一些徹底發了瘋,橫著撞向身邊的同伴。整個懸車大陣,在敵軍面前不到四十步的地方分崩離析。車上的唐軍將士或者被牛拉著向自家後軍跑,或者被掀翻在地,碾得粉身碎骨。

懷安團練使張挺從牛車上跳下來,試圖救援自己的家鄉子弟。他的膂力非常大,接連拉住了兩頭髮了瘋了耕牛,令車上的人得以平安脫身。第三輛牛車呼嘯而來,綁在車轅上的長矛直接刺進了他的後腰,半尺長的矛頭從前腹透了出來,將他挑上半空。張挺伸手抓住矛頭,厲聲斷喝“啊——”

矛杆“喀嚓”一聲折斷,他的身體落地,然後被車輪無情地碾過,血肉模糊。

罷交主簿劉昂也在想方設法自救,這個文人出生的將領,勇氣一點兒也不比糾糾武夫來得差。只見他抓起一根著著火的長矛,迅速塞進了一輛牛車的車輻之間。木制的車輻被卡住,發出“咯咯”的聲響。下一個瞬間,車輪碎裂,牛車倒翻。車上的士卒跳下來,側身閃開另外一輛失控的牛車,順手扯住蕩在半空中的挽繩,給上面的人創造更多的逃生機會。

發了瘋的耕牛,遠非人力所能阻擋。被拉住的牛車只是稍稍停頓了一瞬,便又開始橫衝直撞。但有這一瞬間停頓,已經足够車上的人做出求生舉動。他們紛紛縱身跳下,在劉昂周圍聚集成一團,同時揮動兵器自保。

幾頭髮了瘋的耕牛被殺死,尸體和已經起火的車輛堆在一道,組成了一個簡單的街壘。更多的幸存將士開始向街壘後靠攏,同時將其逐步擴大。罷交主簿劉昂站在人群中央,大聲疾呼,“這邊來,這裏。堵住這個口子,把這塊木頭點著了。牲畜怕火,只要我們周圍有火,牛就不敢靠近!這裏,這裏,快點兒.........”

他的舉動提醒了更多的人。僥幸沒有被自家戰車碾死,也沒有被綁在牛角上的匕首刺穿的大唐健兒們,紛紛仿效,利用以及倒翻的牛車和死去耕牛的尸體,組成了一個個簡單的避難所。坐在四層高樓車上的房大才子還沒有發布新的命令,他們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先想辦法自我救助,然後在尋找機會殺敵或者離開戰場。

明威將軍馬躍也被人救了下來。身邊還跟著二十幾名當初一道殺出安定城的民壯。他們目光裏充滿了仇恨,不只是對叛軍,更多的是對左丞相房琯。自打敵人開始用火箭反擊,自詡爲當世武侯的左相大人,就沒發出個任何命令。就像已經睡著了,或者原本沒打算讓牛車上的將士活著回去。

“到劉大人那邊去,他那邊人多!”馬躍迅速看了看周圍的情况,作出了自認爲最合適的選擇。現在就掉頭回撤的話,即便不被追過來的敵軍殺死,也會被房琯那王八蛋當做臨陣脫逃來正軍法。還不如凑起更多的人,再做打算。

罷交主簿劉昂抱的大概是同樣的想法,見馬躍帶著一夥人向自己這邊走,連忙揮刀大叫:“馬將軍,這裏,咱們一起,固守待援。還有機會,房大人那邊還有二十八宿大陣沒.....”

他的聲音,突然哽在了喉嚨內。有支羽箭淩空而來,正中他的脖頸。不遠處,一身鐵甲的崔乾佑丟下騎弩,抽出橫刀。刀尖奮力前指,“殺,活捉姓房的書呆子!”

“殺,活捉姓房的書呆子!”叛軍將士哄然回應,大笑著,催動戰馬,跟在掉頭反沖的牛車之後,奔向房琯的二十八宿大陣。
chin5672 發表於 2012-4-21 05:09
第三章 國殤 (七 上)

望著戰場上的滾滾濃烟,大唐左相、招討西京、防禦蒲潼兩關兵馬元帥房琯兩眼直,身體僵硬得宛若一具死尸。

怎麽會這樣?怎麽可能這樣?這可是上記載,田單破燕的招數!更何况還經過了兵聖李衛公的調整?

沒有人回答得了他的疑問,即便田單和李靖兩人重新活過來,也沒這個本事。火牛陣是在半夜突然難,絕不會擺在燕軍眼皮底下讓人看上三天三夜;懸車陣最重要的條件是度,傻子才會用老牛來代替戰馬。至于五行二十八宿的神秘作用,那是袁天罡的研究範疇,李靖可以用脚趾頭誓,自己對星象這東西沒半點兒興趣,更不會將其寫到兵裏邊。(注1)

裏邊沒寫耕牛遭到火攻之後,就會不受主人控制。裏也沒寫敵軍看不懂五行二十八宿裏所奇正關係,直接强攻過來會怎麽辦。可這兩種情况,眼下房琯全遇到了。懸車大陣燒了一陣之後,便徹底崩潰。了瘋的耕牛們不顧鼻孔處傳來的刺痛,拖著獵獵燃燒的戰車和戰車上燒成一團火球般的將士,四下亂跑。有的在半途中傾覆,有的在狂奔中倒下,更多的則臨陣倒戈,低下綁著匕的牛角,徑直向五行二十八宿沖來。

“大帥,大帥,敵軍開始加!”

“大帥,大帥,崔,崔乾佑親自帶領騎兵殺過來了!”

站在樓車頂端,負責保護房琯幷傳遞命令的親兵遲遲得不到主帥的指示,不得不大聲提醒。近于咆哮的呼喊終于讓房琯的心思從震驚和痛苦中回轉,遲疑著看了看越來越近的火光,他啞著嗓子吩咐,“傳令給左右兩軍,馬上出擊,阻擋,阻擋驚牛,還有,還有叛軍!”

嗚咽的角聲響起,與樓車上的旗幟一道,將房琯的命令傳向左右兩翼的騎兵隊伍。'“嗡!”兩翼的將士出了一陣騷動,却沒有任何人響應號召,率部上前阻攔火牛和叛軍。隱隱地,還有幾句駡聲傳了過來,透過戰場上的喊殺聲,傳入了樓車附近將士們的耳朵。

“傳令,讓楊希文、劉貴哲兩個率部出擊,阻截叛軍。傳令啊!”房琯不知道左右兩翼爲什麽不肯服從自己的安排,還以爲是號手們陽奉陰違,沖著衆人大呼厲聲重複。

號手們回過頭,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滿臉無辜。房琯被看得心頭火起,拔出橫刀就準備捍衛主帥權威,副帥王思禮見狀,趕緊伸手攔住了他,“丞相,他們已經將命令出去了,是楊希文、劉貴哲兩個不肯奉命。戰馬和耕牛一樣,都怕火燒。咱們的騎兵即便現在沖上去,也阻擋不了瘋牛!”

“那,那崔乾佑怎麽膽敢攻過來!”危急關頭,房琯居然還保留著一分戒備,瞪著王思禮的眼睛,等他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復。

“丞相大人請仔細看。叛軍的騎兵推進很慢。他們要先遣步卒,滅了自己點起的那條火綫,然後才能繼續起進攻!”王思禮强忍住一把將房琯從四層高的樓車上推下去的衝動,沉聲提醒。

房琯聞言抬頭,果然現,叛軍聲勢雖然浩大,度却不是很快。在馬隊前,有大量的步卒來回跑動。很多人身上都背著一個沉重的大口袋,有時甚至是兩個,見到大個的火堆,則將口袋丟上去,將烈火壓滅。見到零散在戰場上,茫然不知所措則唐軍將士,則圍攏上前,高高地舉起手中橫刀。

僥幸沒被烈火燒死的唐軍將士組織不起有效抵抗,或者被俘,或者被殺。房琯看得兩眼冒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本帥,本帥沒想讓他們去送死,真的沒想......”

他不清楚自己在說給誰聽,也許只是爲了讓自己心裏感到好受些,也許是解釋給天空中那遲遲不肯散去的數千冤魂。雖然在安排懸車戰術之前,他的確存了利用敵軍,消耗一下地方武裝的心思,以免日後這些人居功自傲,不肯好好服從朝廷調遣。

“大人現在需要做的是,鼓舞士氣,準備跟叛軍决一死戰!而不是對著天空悔過!”王思禮憐憫地推了房琯一把,大聲提醒,“您手中還有四萬八千人,比叛軍那邊多得多。只要沉著應對,未必沒有機會反敗爲勝!”

“對,本帥這邊人多,人多!”房琯點點頭,木然回應,“傳令,讓李揖帶領水行隊推到陣前,阻擋瘋牛。水,水能克火。讓劉秩所部木行隊跟在水行隊之後,竪起長矛,阻擋叛軍騎兵!”

如果照這個命令執行,水行隊肯定要叛軍的騎兵沖上來活活踩成肉醬。王思禮忍無可忍,將房琯推到一邊,沖著號手和旗手命令:“丞相大人有令,左右兩翼騎兵出擊,迂回到戰場側面,牽制敵軍。水、木兩隊隊,向前推進四十步列陣。先用弓箭射殺瘋牛,遲滯叛軍行動。再用長槊和長矛斜支荊棘墻,防備騎兵衝擊。火、金兩隊,跟在水木兩隊身後,隨時準備上前接應。土隊原地待命,保護中軍帥旗!”

“諾!”號手們和旗手們答應一聲,將王思禮的命令用角聲和旗幟傳遍全軍。左右兩翼的騎兵們又出一陣騷動,然後在楊希文、劉貴哲兩位主將的帶領下,避開已經沖到近前的火牛車,緩緩向敵軍側翼迂回。水隊和木隊則丟下故作神秘的十四宿星旗,快步上前列正常步兵戰陣,同時用羽箭將沖回來的火牛一一射成刺猬。

托脚下地形之福,牛車回沖度越來越慢。被羽箭反復攢射之後,大部分都倒在了半途當中,只有少數的幾十輛,被射得像刺猬一般,帶著滿身的火苗,沖進了唐軍隊伍。擋在牛車前方士卒紛紛栽倒,哭喊聲不絕于耳。更多的士卒在將領的逼迫下沖上前補位,殺死已經成爲强弩之末的瘋牛,推翻燃燒中的戰車。然後將已經燒成一團焦炭的袍澤尸體從車厢里拉下來,嘆息著擺到陣後。

幾乎所有死在牛車上的將士,都圓睜著兩隻眼睛。縱使渾身上下的皮膚和血肉被燒得一團焦黑,依舊不肯放弃心中的怨念。魏少游、杜鴻漸等老軍務在隊伍中往來穿梭,不停用厚賞和榮譽來鼓舞士氣。但所有看到了死者眼睛的人,都心裏冷嗖嗖的,手中的兵器也和心臟一樣地凉。

幾小隊叛軍的先鋒繞過火堆,跟在牛車後沖過來,向水、木兩隊出箭矢。他們手中拿的同樣是大唐軍隊特有的伏波將軍弩,擊起來非常便利。一弩射出之後,將弩弓在自家馬鞍側一蹭,就可以重新挂好弓弦。從五十余步外動攻擊,沖到陣前時已經連兩矢,然後在戰馬與槊墻生碰撞之前的一瞬間,來了個利落的轉身,由正轉斜,向兩翼跑開,同時又射出了第三矢。

水木兩行中的弓箭手在宋若思、賈至兩位文官的組織下,紛紛舉弓反擊。羽箭追著對方的馬尾巴,冰雹般落了一地。“別管他們怎麽跑,覆蓋射擊,覆蓋射擊!”有人大聲提醒,可惜聽見者不多。只有少數從朔方軍抽調過來的老卒,及時自行調整了戰術,將跑在叛軍攻擊隊伍最後的幾名騎兵射翻在地,然後又用長槊一一戳死。

兩翼的騎兵此刻也與叛軍生了接觸。唐軍方面左右各自有一萬上下,而叛軍派出來保護自家兩翼的騎兵則各自只有三千。人數上,雙方相差非常懸殊。然而戰鬥力方面,却恰恰與人數成了反比。三千叛軍的騎兵,都是燕趙兩地身經百戰的精銳,有了先前大破牛車陣這一輝煌戰績的鼓舞,個個奮勇爭先。而唐軍這邊,則多爲當年東宮六率和龍武軍中的少爺兵,本來就沒見過多少血,又明知道自家主帥是個呆,心中對獲勝不報半點兒希望,剛與敵軍一接觸,就紛紛敗下陣來。

“左右兩翼恐怕支撑不住!”王思禮在樓車上看得真切,皺著眉頭,向房琯禀告。

“那,那該怎麽辦?”房琯此刻已經徹底六神無主,扯了下對方的衣袖,乞求般詢問。

“從中軍各派兩千人去增援他們,順便督戰。您以丞相身份傳令給楊希文和劉貴哲,如果膽敢放任對方的騎兵從側面沖到樓車之下,就拿他們兩個的人頭明正軍法!”

王思禮嘆了口氣,繼續替主帥出主意。房琯當然是照單全收,一邊命令親信拿著自己的信物去威脅楊希文和劉貴哲,一邊膽戰心驚地問道:“如果他們兩個還擋不住叛軍呢?咱們怎麽辦?如果水、木兩行情况怎麽樣了,你看他們還能撑多久麽?我覺得崔乾佑好像把大部分兵馬都集中在中軍了,他後撤了,他爲什麽要後撤。準備幹什麽?他好像。好像在在在重新整隊!啊,我明白了,剛才那幾一次是試探,這次才是真正的攻擊,這次才是!對不對,對不對!”

“大人高明!”王思禮由衷地贊嘆了一句,然後强行將房琯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掰開,躬身施禮,“大帥在這裏坐鎮,末將這就去接應水、木兩行弟兄。我走之後,大人根據形勢,隨機應變。如果看見末將的戰旗倒了,大人請記得跟陛下說一聲,咱河西軍的漢子,從上到下,都對得起大唐!”

說罷,也不管房琯如何反應,轉過身,大步走下樓車。

注1:後世托言李靖所作的僞兵很多,包括最負盛名的“李衛公問對”,亦爲僞造。
chin5672 發表於 2012-4-21 05:11
第三章 國殤 (七 下)

“王將軍......”房琯伸手去拉,却扯了個空。望著王思禮魁梧的背影,兩眼中難得涌出了一份敬意。

王思禮什麽都聽不見,耳畔,只有弟兄們在火海之中的慘叫聲。這個場景他太熟悉了,幾乎天天出現在噩夢裏。每次半夜醒來,他都會手捂胸口,拼命喘息,渾身上下冷汗淋漓。

在潼關之外,崔乾佑就是使用火攻的辦法葬送了二十萬大軍。當時,王思禮帶領兩萬騎兵爲先鋒,衝殺在了隊伍最前方。却不料被崔乾佑以柴草車塞住道路,四下放火。結果官軍大敗,死傷不計其數。王思禮全憑著個人勇武,才勉强殺開了一條血路,逃回了潼關。

緊跟著,火拔歸仁挾持了哥舒翰去投奔安祿山,王思禮不甘受此奇耻大辱,奪門逃命。急慌慌如喪家之犬般逃到了靈武,本以爲可以給朝廷盡一份應盡之力,誰料連太子殿下的面都沒見到,就被武士拿下,推出門外開刀問斬。

多虧他平素爲人豪爽,出手大方,在京師時與房琯等名士走動頗勤。于是,後者看在當年那些酒水和歌女的份上,在太子面前給他說了幾句好話。只殺了李承光一人,留他王思禮率領其餘喪家之犬戴罪立功。

然後,他就開始了噩夢般的待罪生涯。不光被救命恩人房琯瞧不起,而且被文武同僚嗤之以鼻。不光是他,整個靈武朝廷,從上到下,提起河西軍三個字來,幾乎每個人的嘴角都會向下撇一撇。同樣作爲大唐北方四鎮之一,人家朔方軍自打叛亂一開始,就屢屢突入河北,幷且在危難時刻,將史思明父子牢牢堵在了井陘關之外。人家安西軍,雖然曾經有洛陽慘敗之耻,可最近却崛起了一個姓王的晚輩,帶著萬把遠道而來的疲兵,硬是將孫孝哲壓得躲在長安城的高墻之後幾個月不敢出門。而你河西軍呢,在潼關城外一戰喪師二十萬不說,主帥哥舒翰還帶著近百名將領一道投了敵!

這等奇耻大辱,令王思禮無時無刻都倍感煎熬。潼關之戰河西軍輸得一敗塗地不假,可是河西軍也曾經將叛賊擋在關外大半年,始終沒讓他向西推進半步。()是朝廷自己安奈不住性子,急于求成,非要逼著哥舒翰出兵,還讓邊令誠老賊拿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的下場,不停地來威脅。

結果,仗打輸了。一再逼迫著河西軍出關與敵人决戰的皇上沒責任,天天駡河西軍時縮頭烏龜的文人墨客們沒責任,在軍中指手畫脚,搬弄是非的老太監邊令誠沒責任。所有責任都要已經癱瘓了兩年多的哥舒翰及其麾下的將士們背。無論將士們是已經戰死沙場,還是繼續在替大唐帝國陣前買命!

這不公平!王思禮每天夜裏對著空蕩蕩的屋子,都會低聲呐喊,這不公平。可他不能喊給任何人聽,也沒人肯聽他的辯解。哪怕是耐著性子聽他囉嗦兩句,然後再大聲駁斥亦不可能。好不容易有了一個證明自己幷非懦夫,證明河西軍上下幷非一無是處的機會,主帥的位置還給了書生出身的房琯。而王思禮本人,只是被當做樊噲、英布之流,調到房琯帳下充當帶兵撼陣之將。

樊噲、英布就樊噲、英布吧,沒有樊噲、英布,光憑著蕭何、張良這些謀臣,也建立不起來大漢帝國。本著機會難得的心態,王思禮决定繼續隱忍。于是,一路上,他忍著楊希文、劉貴哲的擠兌,忍著李揖、劉秩等人的白眼,忍著主帥房琯的傲慢與剛愎,只求能再度披上戰袍,親手砍下崔乾佑的頭顱,洗血昔日耻辱。誰料想,房琯不僅僅是剛愎傲慢,從武將角度來看,此人簡直一無是處。連一些基本的戰術常識都不懂得,更甭說臨陣調度指揮。唯一可以提得起來的,恐怕就是膽氣還有些,沒嚇得率先逃跑。可這份膽氣還能堅持多久,王思禮沒半點兒把握!

如果身爲主帥的房琯率先逃走的話,身邊這五萬多將士,恐怕沒多少能活著走下戰場。兩條腿人從來就跑不過四條腿的戰馬,更何况崔乾佑所部叛軍已經在城裏邊養精蓄銳多時,瞪圓了通紅的眼珠子就等著這一天。

所以,王思禮必須親自頂到第一綫去,哪怕只是爲了延緩大軍潰敗的時間,給弟兄們創造從容撤離的機會,也要頂上去。爬下木制的樓梯,他抄了根長槊,在手裏掂了掂,然後高高舉起,“火、金兩行,跟我來!”

“火、金兩行,跟我來!”親衛們大聲重複,將副帥的命令傳遍全軍。回應者却非常寥寥,火行、金行對應的十四星宿,一萬四千弟兄,抬起眼望著高高在上的樓車,不知道是否該聽從王思禮的調遣。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皺了下眉頭,王思禮念著朱雀七宿的詳細名字點兵。話剛喊了一半兒,又狠狠地揮了下長槊,大聲喊道:“去他娘的朱雀、白虎,老子是王思禮,現在要帶人去跟叛軍拼命。是男人的,就跟著我來!”

“大人要去跟叛軍拼命,是男人的,就跟上!”親衛們再度扯開嗓子,將王思禮的召喚傳遍全軍。

“大人......?”火行和金行的將領們愕然驚呼,抬頭又看了寂靜無聲的樓車,猶豫著,遲疑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翼的騎兵還在潰退,從中軍調過去的援軍,也無法讓他們穩住陣脚。在兩翼勝利的激勵下,正面的叛軍也開始了瘋狂攻擊,無數匹駿馬風馳電掣般沖過來,或者將長槊和木矛組成的叢林撞出一個巨大的缺口,或者被槊鋒和矛鋒捅穿,與背上的騎兵們一齊,命歸黃泉。

主帥房琯,還是拿不出任何解决危機的辦法。只是拎著一根鼓槌,將樓車上的牛皮大鼓敲得震天般響。擋在正前方的水、木兩行將士聽聞鼓聲,强打精神,與騎馬沖來的敵軍鏖戰,一排倒下去,又迅速補上一排。然後再被馬踩刀砍,踉蹌著倒在血泊之中。

有幾名騎兵被敵軍的攻勢嚇破了膽子,倉皇從前方逃回,畏懼大唐軍律,他們不敢向敵樓靠近,只是試探著兜著圈子。幾支羽箭從背後射過去,留下其中一人,其餘皆狼狽逃遠。

很快,水木兩行也出現了崩潰迹象。密集的軍陣被敵軍用鐵騎砸開了無數道血口子,每個口子都尸骸枕籍。李揖和劉秩使出全身解數收攏隊伍,怎奈他們都是文官,平素仗著左相大人在背後撑腰,還能勉强鎮住麾下的將士。如今在生死關頭,却再也無法贏得將士們的信任,讓後者把性命毫不猶豫地交到他們的手上。

倒是魏少游和杜鴻漸,好歹是朔方軍的人,憑著身邊的幾百名朔方軍老兵,勉强還能站穩脚跟。但是,誰也保證不了他們到底能支撑多久。敵軍太强悍了,而身邊的隊伍中,新兵又太多。戰鬥力根本不能同日而語。

王思禮不敢再等,跺了跺脚,帶著自己僅有的四十幾名親衛,平端長槊,大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扯開了嗓子大聲嚷嚷,“咱們中計了,統統中了崔乾佑的詭計。他故意把咱們從靈武引到這裏來,就是爲了將大夥一舉全殲。跟我去拼命,大夥或許還能殺出一條活路。如果逃走的話,誰也不能保證退路上有沒有其他埋伏在等著你們!”

話太長,親衛們來不及重複,只能扯開嗓子不斷强調:“跟著副帥,跟著副帥。副帥打過仗,知道叛軍虛實。跟上,跟上,想求一條活路的就跟上!”

不知道是被王思禮激情所感染,還是被親衛們的話語所打動。火、金兩行隊伍亂了亂,幾支打著昂日鶏、畢月鳥、張月鹿、翼水蛇的隊伍,邁步跟在了他的身後。緊跟著,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帶著各自的直系部屬,從土行中走了出來,大步向王思禮靠攏。隨即,更多的將士從火、金、土三行出列,快速于王思禮背後重新整隊。

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分散開來,成爲整個隊伍的支撑點。他們簇擁著王思禮,逆著退下來的潰兵,緩緩向前壓。很多潰兵在逃命途中,發現了副元帥親自殺了上來,楞了楞,慚愧地轉過頭,重新走向了戰場。

“我們從潼關退到了長安,又從長安退到了靈武!”王思禮不管別人聽沒聽見自己的聲音,自顧扯開嗓子疾呼,兩行熱泪順著憔悴的面孔滾滾而下,“如果此戰再退的話,王某不知道還能逃到哪里去!王某不想再逃了,王某要站著死,死得像個男人!”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身邊的親衛只聽明白了最後一句,扯開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向大夥重複。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無數人聲音在他耳邊轟然響應,王思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抬起胳膊,用小臂上的皮甲蹭了下臉,大步向前,花白的鬍鬚在風中飄舞。
chin5672 發表於 2012-4-23 05:34
第三章 國殤 (八 上)

越往前走,崩潰的迹象越明顯,失去戰意的士兵丟掉兵器,順著敵軍的攻擊方向,亡命奔逃。而崔乾佑麾下的幽燕精銳則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用割麥子一般將他們割倒,然後再縱馬踩上去,將尸體踩成一堆堆肉泥。

到了此刻,戰爭的勝負已經毫無懸念。或者說,從二十餘日前兩軍剛剛發生接觸的那一瞬,懸念就根本不曾存在過。崔乾佑之所以大步後退,既不是因爲畏懼房琯的才名,也不是因爲糧草輜重被民壯們所燒,他之所以費了偌大力氣,將房琯從靈州與慶州的交界處,一步步引到坊州來,是爲了一戰全殲唐軍主力。讓靈武小朝廷即便有高山大河所憑,也找不到足够的士兵參與防守。

毫無疑問,他成功了。沒有任何軍事才華的房琯,身上的傲慢與固執却一點兒不比大唐的其他官員少。幾乎像一頭傻麅子般,添著獵人故意撒在地上的鹽粒兒,一頭扎進陷阱。黃帝陵前一敗,再想逃回靈州,就得奔行六、七百里。即便房琯能僥幸逃出崔乾佑早已在暗中布下的天羅地網,沿途中,也有騎墻觀望的地方武裝,迫不及待地用唐軍將士的腦袋向崔乾佑交納投名狀。

“抓書呆子!”“抓書呆子!”一名身穿都尉鐵衣的幽州將領大聲叫嚷著,率隊橫衝直撞。周圍的唐軍將士不敢阻擋,紛紛讓開去路。而他們的人數實在太多,隊形又站得過于密集,一時間,竟無法完全逃散。鐵衣都尉撇了撇嘴,手起,刀落,帶起一片血光。

“鑿穿,鑿穿!鑿穿了直接去抓姓房的書呆子。別在這些人身上耽誤功夫!咱們過會兒有的是時間割首級!”另外一小隊幽燕騎兵呼嘯而過,大聲向同夥發出提醒。脚下這種待宰羔羊,殺多少都沒什麽意義。真正的大魚在不遠處的樓車上,雖然笨了一點兒,傻了一點兒,好歹也是一任宰相。

“鑿穿,鑿穿!”周圍的幽燕騎兵大聲響應,放弃身邊閉目等死的可憐蟲,繼續向唐軍隊伍縱深處穿插。他們幾乎受不到什麽像樣的攔截,此刻唐軍的人數反而成了最大的阻礙。即便從背後刀砍馬踏,也需要花費一點兒時間。更何况偶爾還會遇到那麽一、兩個嚇傻了連轉身逃命都不敢的傢伙。

“要命的閃開!擋路者死!”鐵衣都尉知錯能改,立刻調整戰術,帶領麾下弟兄向前猛攻。

身後的漁陽精銳見樣學樣,紛紛放弃收割頭顱,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鑿穿唐軍大陣上。如此一來,周圍的唐軍敗得更加狼狽。爲了給敵人讓開道路,甚至不惜將跑得慢的自家袍澤推倒在地。

“這些廢物,軟蛋!”鐵衣都尉催動坐騎,不屑地將擋在面前的一個背影撞翻。然後橫刀斜撥,從背後抹斷另外一人的脖頸。天空中的陽光瞬間暗淡,隨即又瞬間亮得刺眼。他猛然抬起頭,發現周圍已經沒有了唐軍。而正前方不遠處,却有一名花白鬍鬚的唐將,擎著杆長槊,徒步向自己沖了過來。

“來得好!”鐵衣都尉大喜,雙腿用力夾緊馬腹。將軍的頭顱雖然不如房書呆值錢,但肯定遠遠超過普通士兵。反正是摟草打兔子的事情,不用怕耽誤太多功夫。

胯下坐騎被夾得長嘶一聲,驟然加速。身體向飛一樣,從半空中向花白鬍鬚唐將撞去。眼看著前蹄就要踹中花白鬍鬚的胸口,却不料對方猛地一閃身,居然搶在被踩中前的瞬間避開了馬蹄,隨即左臂前推右臂下壓,借著轉身閃避的勢頭,一槊捅向戰馬的小腹。

“當!”鐵衣都尉探臂揮刀,替坐騎擋下了這一刀。沒等他直起腰,花白鬍鬚的第二槊已經又刺了過來。這回目標是他的後腰,槊鋒上的寒光冷氣逼人。鐵衣都尉將身體向側面歪了歪,讓開要害,同時再度催促坐騎發力。憑著人和戰馬的嫻熟配合,他躲開了這致命一擊。却被側前方捅過來的三杆木矛同時找上,小腹、大腿、小腿同時洞穿,整個人被從馬鞍上挑起來,高高地架上了半空。

“啊.......”鐵衣都尉丟下橫刀,大聲慘叫。他的親兵嚇得面如土色,瘋了般上前搶奪主將尸體。花白鬍子微微冷笑,手中長槊上挑下刺,轉眼間,連捅三人落馬。

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戰馬悲鳴著來回打轉。這隊漁陽騎兵的攻勢噶然而止,敵我雙方攪在一起,圍著鐵衣都尉的遺體搏命。

“梅花陣!”花白鬍子斷喝,迅速退入幾名沖過來的唐軍當中,與大夥一起組成了標準的梅花陣型。五杆長槍,一根長槊,交替著向前攻擊,交替著互相掩護。攻擊力度瞬間加倍。凡是被梅花陣找上的叛軍將士,無論是騎兵還是步卒,統統一合斃命。

“像我這樣,結梅花陣。趁著敵軍沖不起速度來,把他們扎成肉串!”花白鬍子見自己的反擊手段成效顯著,立刻將其朝身邊的人推廣

“大將軍有命,大夥分散開,結梅花槍陣,攻擊前進!”周圍親衛們齊聲高呼,將花白鬍子的命令傳給更多的人。

“大將軍有命,用梅花槍陣破敵!!”周圍的士兵們一邊按照平時的訓練整理陣型,一邊將花白鬍子的經驗傳得更遠。

呂崇賁、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本來就經驗豐富,聽到王思禮的命令,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此法切實可行。各自組織起身邊弟兄,逆著敵軍殺來的方向,以小型步陣發起了反擊。

由勢如破竹瞬間變成了舉步維艱,叛軍將士明顯無法適應。幾名急于建功立業的漁陽將領,幾乎是自己撞到了迎面推來的梅花槍陣上。轉眼間,身上就被捅出了四、五個大窟窿,血順著傷口狂噴而出。

主將身死,親衛如果無法搶回他的遺體,就要被斬首示衆。一干漁陽精銳立刻紅了眼睛,不顧戰馬的速度優勢已失,拼命向前猛衝。一個人的勇武抵不上六個人的嚴整配合,轉眼間,刀飛、馬倒,馬背上的漁陽精銳被挑上半空,鮮血和內臟灑了滿地。

“去死,去死,死得像個男人!”王思禮大聲吼叫著,帶領弟兄們繼續前推。不過是四十幾個彈指功夫,一整隊漁陽精銳成了他們的槍下亡魂。緊跟著,他們沖向了下一隊,趁著敵人沒找到應對辦法前,肆意屠戮。

又一小隊騎兵在矛叢中消失,已經崩潰的唐軍陣列中,出現了一個巨大支撑點。圍著這個支撑點,數千存了必死之心的將士紛紛彙集,漸漸將支撑點匯成一個孤島,又由孤島匯成一片陸地,一座移動的鋼鐵叢林。

叢林背後,無數匆匆逃命的唐軍將士猛然發現,其實敵人也沒長者三頭六臂。脖頸上中了刀一樣會掉腦袋,小腹上中了槍一樣會腸穿肚爛。五方二十八宿大陣沒能取得上天的照應,但他們或許自己能挽救自己。

一些正視圖逃命的人,遲疑著停下了脚步。轉眼,便有更多的逃命者,咬了咬牙,掉頭向鋼鐵叢林處彙集。兵部尚書王大人都不要命了,老子又何惜一死。拼了,殺一個够本兒,殺兩個賺一個。

當人不再畏懼死亡的時候,世上便沒有任何東西能摧毀他們的意志。面對突然變得强大的唐軍,漁陽精銳們不知所措。就像一夥沖進羊群裏的餓狼,本以爲可以吃個痛快,誰料綿羊們突然亮出了牙齒,變成了一群獵狗。

“纏上去,纏上去。別讓他們拉開距離。”

“先刺馬,後刺人!橫刀短,占不到咱們的便宜!”

唐軍隊伍中,來自河西的老兵們充分發揮了種子的作用。一邊帶隊向敵軍反擊,一邊大聲將對付騎兵的經驗向周圍人傳授。東宮六率和由各地彙集到靈武的士卒,本來就受到過一定厮殺訓練。此刻得到了“高人”指點,立刻勇氣大增,居然將當年在白馬堡學到的東西,發揮了個十足十。

這下,叛軍可就有點吃不消了。原本試圖鑿穿唐軍攔阻,直接去活捉房大書呆的隊伍,不得不改變目標,回頭支援自家袍澤。原本負責捉拿俘虜、收割死者和傷者腦袋的輔助兵,也不得不停止繼續作孽,小心翼翼地防備唐軍反撲。有些親眼目睹主將被活活捅成篩子的騎兵,甚至偷偷地撥轉了馬頭。只待發現形勢不妙,就立刻策馬逃走。

中央戰場的局勢,從一邊倒的屠戮,變成雙方僵持。攻擊受阻的漁陽騎兵一次次呼喝著前沖,却又一次次被王思禮等人用步槊和長矛給捅了回來。戰鬥最激烈處,人和馬的尸體躺了滿地。鮮血匯流成河,四面八方蔓延,將秋日的原野染得猩紅一片。

崔乾佑迅速發現了苗頭不對。

在戰場兩翼他只投入了六千騎兵,就已經將兩萬唐軍徹底擊垮。而戰場中央,他整整放進去了一萬五千漁陽精銳和七千普通步卒,却被三萬多大唐輕甲步兵給硬頂到了現在。幷且這三萬多唐軍步兵,還不是在同一時間投入戰場。

“有古怪!”他跳上馬鞍,雙腿站起來仔細觀看。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所在。“那人是誰,花白鬍子的那個,好像有點眼熟?!”

“是王思禮,大帥您的手下敗將。在潼關之戰時,您曾見過他!”旁邊的參軍記性非常好,也站在馬鞍上向戰場中央望瞭望,迅速給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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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國殤 (八 下)

“去幾個人,生擒他!”崔乾佑迅向戰場掃了一眼,冷笑著出命令。

此刻敵我雙方勝負已分,王思禮的逆襲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不可能起到挽狂瀾于既倒的作用!在穩操勝券的情况下,崔乾佑不介意多玩一些小花樣,爲自己的赫赫戰功增加幾圈傳奇的光環。

兩名以勇力著稱的中郎將欣然領命,各自帶了五十名曳落河,策馬而出。一邊向戰團靠近,一邊扯開嗓子嚷嚷道:“大帥有令,生擒王思禮。大帥有令,生擒王思禮。沒把握的人趕緊讓開,別耽誤老子立功!”

跟王思禮所部唐軍絞殺在一處的幽燕精騎們原本就已經被殺得膽寒,聽見來自背後的呐喊聲,趕緊就坡下驢。從戰團最外圍開始撥偏馬頭向兩翼繞,一層層梯次退避,很快,就在與唐軍正對方向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通道。

正在率部酣戰的王思禮猛然現眼前亮,迅抬頭,剛好看到十幾匹駿馬呈倒雁翅型,結伴向自己沖了過來。馬背上的騎手個個盔甲鮮明,手裏拎著根皮索,在半空中風車般旋轉。

“套馬術!”有股警兆迅在王思禮心中涌起,呐喊聲脫口而出,“大夥小心!提防他們手裏繩索!”

套馬術是草原部族生存的基本技能,男孩子通常從八、九歲時開始學,一直學到成家立業。使到精妙處,一根皮索拋出去,隔著二十余步,亦能鎖死奔馬的脖頸。安祿山爲將多年,對唐軍優勢和弱點瞭如指掌。所以根據自己的觀察瞭解,刻意將套馬術進行了針對性的改進。在兩軍僵持之際由曳落河驟然使出,每每都能收到奇效。

當初在潼關城外,河西軍與燕趙精銳有限的幾次試探性接觸當中,很多人就栽在了對方這一招上。本來憑著一腔熱血和精良的鎧甲器械,大唐男兒們結陣而戰,還能勉强與叛軍一爭短長。誰料曳落河們根本不與唐軍的步陣硬碰,先是用羽箭來回奔襲騷擾,然後掏出套索,隔著老遠,看准哪個就把哪個一拖而走。沒幾次,就讓唐軍大陣徹底崩潰了。

今日叛軍又使出殺招,王思禮等人豈能不加以雙倍小心。饒是如此,當第一波套索隔空襲來之時,依舊有四、五名士卒被拖出了軍陣。周圍的袍澤趕緊出手施救,却趕不上對方的撤走的度。借著戰馬的脚力,得手的曳落河們扯著皮索迅遠飈,沒幾步,就將套索裏的唐軍士卒拖翻在地,扯成碎片。慘叫聲順著血迹遠遠傳回,令聞者無不膽寒。

“生擒王思禮。生擒王思禮!”第二波曳落河又呼嘯而來,臉上笑容顯得分外猙獰。

眼看著剛剛凝聚起來的士氣又要被叛軍硬生生打散,王思禮把心一橫,單手把長槊給舉了過了頭頂。呂崇賁與張俊、吳冕、韓輝祖等原河西軍將領與王思禮配合多年,知道彼此的心意。見王思禮上身開始後仰,立刻齊聲斷喝:“舉矛,舉矛,預備”

“舉矛,舉矛,預備”一片怒吼聲中,數千根長矛大槊高高地舉了起來,立成一片驕傲的鋼鐵叢林。

擲矛術,王思禮瘋了?!在遠處欣賞戰况的崔乾佑瞳孔驟然收縮成了一根針。擲矛傷敵是大唐步卒的基本戰術之一。但那通常都用在敵我兩軍剛剛生接觸之時,每名參與的士兵手邊肯定還有第二根備用的長矛。而像王思禮現在這般將手中長矛、大槊丟出去,接下來,他們就只能用隨身橫刀硬撼騎在馬上的大燕國精銳了。

沒有長度優勢,橫刀對騎兵,幾乎就是找死!還沒等崔乾佑猜出王思禮的想法,一片矛影已經騰空而起,飛過短短二十步的距離,將手持套索的曳落河們連人帶馬釘翻在地。

“跟我上!”一矛出手,王思禮便不再看戰果。拔出橫刀,跟著矛影向敵軍撲將過去。呂崇賁、張俊、吳冕、韓輝祖等人帶著各自的嫡系部屬緊隨其後,如狼似虎,捨死忘生。

一百名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曳落河被從天而降的長矛釘死了大半兒,剩下一個個騎著馬在原地打轉,沖也不敢,退亦不能,目光裏充滿了畏懼。

“殺!”王思禮要的就是這個機會,雙腿力,整個人如同鷂子般騰空而起。半空中猛地向下一揮刀,將某名手足無措的曳落河砍掉了半個腦袋。

“殺!”張俊第二個沖到,看准一名曳落河,揮刀橫掃。倒黴的曳落河被掃斷了一根大腿,身體慘叫著從馬鞍另外一側掉落。胯下的坐騎却也在同一時間被張俊的橫刀割傷,疼得悲鳴一聲,連蹦帶跳。拖著自家主人在人群中沖出老遠,直到身上的血差不多流幹了,才一頭栽倒,將已經失血而死的曳落河壓了個筋斷骨折。

“殺!”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人相繼趕到,跟在王思禮背後,揮刀四下猛砍,眨眼間,將剩下的曳落河誅殺乾淨。王思禮喘了口氣,再度舉起刀,指向周圍驚詫莫名的燕趙騎兵,“沖過去,纏住他們,別讓他們拉開距離!”

“沖過去,沖過去!”衆將齊聲響應,踏著淋漓的鮮血大步向前。見到敵人是一刀,見到戰馬也是一刀,完全將生死置之度外。

被已經煮熟的鴨子從鍋裏跳起來狠咬了一口,崔乾佑氣得暴跳如雷。“殺了他,殺了他。不用捉活的了,亂刃分尸!還有房琯那個呆,也給老子一塊殺了。殺了他們,替死去的曳落河祭靈!”

“諾!”他身邊一直沒動的另外七百曳落河答應一聲,策馬沖上,與已經開始反撲的燕趙精銳一起,潮水般向王思禮身邊猛攻。

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河西軍將領則帶著各自的嫡系,將王思禮的側面和身後團團圍住。寧可讓叛軍的戰馬踩上自己的頭顱,也不肯給對方偷襲自家大將軍的機會。

戰場中央的形式,徹底被攪成了一鍋糊塗粥。某處大批大批的燕軍騎兵,團團圍著一小股死命頑抗的唐軍將士群毆。與其臨近的一團,則是大批大批的唐軍步卒,揮刀絞殺幾十名燕軍精銳。一個戰團剛剛分出勝負,下一個戰團就立刻開始展開。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呐喊呼號,聲音震天。

在王思禮等人的指點帶動下,叛軍騎兵的優勢根本得不到有效揮。而在叛軍的瘋狂反撲當中,王思禮等人想要重新結成戰陣,也絕無可能。雙方幾乎是面對著面揮刀互砍,或者殺死敵手,或者被敵手殺死。每行一步,都踏在陰陽兩界的分隔點上。

兩名曳落河左右包抄,試圖夾死王思禮。混戰當中,他們胯下的坐騎無法沖起度。被王思禮輕鬆地避開了一個,然後將另外一個開腸破肚。呂崇賁緊跟王思禮脚步,刀尖一挑,戳在了一匹戰馬的眼睛上。疼得戰馬人立長嘶,將背上的曳落河摔成了滾地葫蘆。

安國將軍張俊身材靈活,跳過去,一刀抹斷地上曳落河的喉嚨。就在此時,有名騎兵從馬背上跳下來,雙臂抱住了他的肩膀。張俊扭腰,甩背,將騎兵像甩麻袋一樣甩向沖過來的敵人。兩名曳落河被他砸下了坐騎,第三人却在落地前的瞬間,丟出了手中的狼牙棒,正中他的面門。

“啊——!”受了傷的張俊出野獸般的悲鳴,跌跌撞撞地揮著橫刀,沖入敵群。兩名騎兵被他砍斷了大腿,慘叫著落馬。一把橫刀也找上了他,從肩膀抹到腰間,噴出耀眼的赤紅。

他扭頭看了看,將橫刀拋過去,砸中凶手的鼻梁骨。然後朝沖過來接應自己的王思禮等人咧了下嘴巴,仰面栽倒。

“長卿!”王思禮疼得撕心裂肺,呼喊著張俊的表字,跳起來,將斷鼻梁骨砍落戰馬。早已砍成了鋸子的橫刀受不住力,嵌在敵人的尸體上斷成了兩截。他在落地的瞬間低頭抄起一杆無主的狼牙棒,將遞過來的數杆兵器全部砸飛到半空當中。

周圍的壓力驟然增大,四處都是陌生面孔。王思禮揮動狼牙棒,砸碎一人的面門。隨後側身躲開踏過來的馬蹄,反手上撩,將馬背上騎兵的膝蓋砸得粉碎。

騎兵慘叫著墜馬,沒等落地,就被沖過來的呂思賁等人剁成了碎塊。另一名曳落河近距離丟出套索,套住王思禮的胳膊。王思禮用力猛拉,搶在對手策動戰馬之前,將其扯落在地,然後大步沖上去,一棒將頭顱砸進了胸腔。

又一名曳落河徒步欺進,雙手各揮一把包銅鐧,舞得像兩架水車。王思禮向後退了半步,然後跳起來,連人帶狼牙棒一道沖對方腦袋砸下去。棒上的鐵蒺藜和銅鐧表面撞在一起,火星飛濺。曳落河被震得口吐鮮血,狼狽退走。王思禮也吐了口血,從背後追上他,一棒砸折此人的脊梁骨。然後將狼牙棒當做暗器丟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伸手奪過兩根銅鐧,舞出兩團光影。

曳落河們紛紛退避,周圍的壓力瞬間變輕。緊跟著,耳畔隱約傳來了歡呼,王思禮收住脚步,迅抬頭。只看見呂崇賁、吳冕、韓輝祖等人又向自己靠攏過來,個個臉上寫滿了悲憤。

“來,再殺幾個,給長卿報仇!”他裂開通紅嘴巴,笑著出邀請。早已懷了必死之心的衆將却紛紛搖頭,用兵器向自家後軍指了指,嘴裏說不出任何話語。

“怎麽了?!”王思禮迅轉身回望,只見高聳的樓車上,早已不見了左相房琯的身影。幾名燕軍打扮的士卒沿著無人把守的樓梯快步上沖,先一刀捅破牛皮大鼓。再一刀,將大唐戰旗淩空劈落。

“唐!”嶄新的旗面被風吹得在半空中展開,遮住衆人頭頂所有陽光。
chin5672 發表於 2012-4-23 05:37
第三章 國殤 (九 上)

旗落,兵散!

兵部尚王思禮的臉色登時變得如同雪一樣蒼白。他先前之所以捨命帶隊逆沖敵軍,圖的就是給大夥創造一個相對從容些的撤退機會,却萬萬沒有料到,左相房琯大人“撤退”起來,是如此的乾脆果决。

帥旗倒了,主帥帶著身邊親信逃了,軍心和士氣一落千丈。這仗,再打下去還有什麽意義?!迅向周圍看了一眼,王思禮用左手銅鐧指了指敵軍相對稀少東南方,大聲命令,“老呂,你帶著弟兄們從那邊沖出去。我帶著近衛隊給你斷後!”

“末將斷後,大將軍先走!”素來對王思禮唯命是從的呂崇賁忽然轉了性子,搖搖頭,慘然而笑,“房琯那王八蛋逃回去後,肯定會把戰敗的責任全推到咱們頭上。末將嘴笨,說不過他。所以必須得大將軍自己回去跟他對質!”

“對,末將掩護,大將軍先走!”其他幾名來自河西軍的老將,也紛紛出言附和呂崇賁。

“你們?!”王思禮被氣得眼前一陣陣黑,心裏却明白屬下所言句句屬實。幾個月前潼關慘敗,逃回去的老太監邊令誠就把責任全推到了哥舒翰身上。房琯雖然讀了一肚子聖賢,爲人却未必比老太監好哪里去!

就在這一猶豫的瞬間,壯武將軍韓輝祖已經挺身而出。“殺崔乾佑!”劈翻沖到自己面前的一名敵將,他刀尖斜指,大聲疾呼:“老子要去殺崔乾佑!不怕死的跟我來!”

“殺崔乾佑!”“殺崔乾佑!”數百名漢子轟然響應,跟在壯武將軍韓輝祖身後,義無反顧地向敵軍帥旗沖了過去。

正準備輕鬆收拾殘局的叛軍將士被沖楞了,慌忙阻止人手攔截。韓輝祖揮刀劈翻一個,又劈翻一個。沿著敵軍暴露出來的縫隙,奮勇前進,宛若一隻飛蛾,撲向了生命中最熾烈的終點。

幾十名弟兄在他身側與身後倒下,還活著的,則踏著敵人和袍澤的血迹,繼續昂前行。這一刻,他們的眼睛裏面沒有恐懼,也沒有怨恨,只有遮不斷、蓋不住也撲不滅的驕傲,獵獵燃燒。

“剩下的人,跟著我!”又看了一眼韓輝祖等人那魁梧偉岸的背影,王思禮仿佛要把這一切刻在心裏般,重重點頭。然後,用銅鐧指向東南方,再度出命令,“還活著的,跟我來。從這邊殺出去,別讓弟兄們的血白流!”

“殺出去,跟著大將軍往東南方殺!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呂崇賁帶領幾名將領大聲重複,同時使盡全身解數,力求能組織起更多的人一道突圍。

兩支隊伍朝著不同方向,迅拉開距離。還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叛軍措手不及,被衝開了一橫一縱,兩條血淋漓的大口子。在不遠處調兵遣將的崔乾佑察覺出王思禮的意圖,迅做出調整。隨著一陣歡快的戰鼓聲,前去衝擊唐軍帥旗的燕趙精銳們,紛紛撥馬轉了回來,一隊隊奮勇爭先,狼群般從四面八方堵住了唐軍的去路。

在敵我雙方都有準備的情况下,手持短兵器的步卒,很難擋住騎兵們的輪番攻擊。很快,壯武將軍韓輝祖身邊就沒有了弟兄。他拎著一把搶來的彎刀,繼續向崔乾佑的帥旗靠近,每前行一步,背後都留下一大灘血迹。

崔乾佑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笑呵呵的看著他。既不躲避,也不上前迎戰。韓輝祖向前又沖了兩步,殺死兩名擋路的曳落河,自己身上也又多了一條傷口,與先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傷口一起,慢慢抽走他最後的體力。

一名曳落河拋出繩索,套住了他的肩膀。他伸出左臂挽住繩索,拖曳著繼續前進。得手的曳落河拼命磕打坐騎,牛皮搓的繩索在二人的僵持中迅拉緊,迅勒入韓輝祖的身體中,不斷出咯咯的聲響,却始終無法將他拖動半步。

“投降,看你是條漢子的份上,我向大帥求情,饒你不死!”一名來自漁陽的將領不忍看韓輝祖繼續受折磨,低聲奉勸。韓輝祖回敬了他一聲冷笑,另外一隻手臂艱難地回過來,將已經砍豁了的刀刃在牛皮索上來回拉鋸。眼看著皮索就要被割斷,又有幾名曳落河沖上前,在他身上又加了四、五道束縛。韓輝祖掙扎了幾下,現在劫難逃。咬了咬牙,調轉刀頭,用手抓住前半截刀刃,狠狠插進了自己的小腹。

“噗!”血光濺起半人多高。幾名手持皮的曳落河不解地看著繩索中的唐將緩緩倒下,眼睛裏充滿了困惑。

“別割他的級!”崔乾佑也被唐將的英勇嚇了一跳,擺擺手,斥退涌到尸體旁邊的幾名親信,“放開他,等打掃完戰場,找人認一下他的名字,厚葬!”

“諾!”親信們答應一聲,怏怏地退了回來。崔乾佑望著地面上的尸體嘆了口氣,又繼續吩咐,“傳我的命令。別再耽誤功夫。凡是不肯弃械投降者,直接亂刀砍死。”

“諾!”周圍的親信答應一聲,用號角將命令傳遍整個戰場。“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隨著一陣陣鬼哭般的角聲,曳落河與燕趙精銳們再度改變戰術。不再奢求能活捉王思禮等人,而是準備用最快度結束戰鬥。

突圍的道路,瞬間變得艱難了十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四、五條,甚至更多的生命。每解决一波擋路的敵軍,身邊的弟兄們都會倒下厚厚的一整排。王思禮奮不顧身地厮殺著,奔走著,身上的血水如溪流般往下淌。根本分不清那些是敵人的,那些是他自己的。他身邊的呂崇賁和吳冕兩個也是渾身是血,跌跌撞撞,隨時都可能倒下。

可殺過來的叛軍却越來越多,越來越狡猾。他們像狼群一樣互相配合著,忽遠忽近,抽冷子便在隊伍中狠狠撕下一大塊血肉。每一次,都試圖將突圍者的隊伍,推向徹底崩潰的邊緣。

“大唐!”王思禮仰天大叫,銅鐧前指,迎著敵軍的戰馬沖了過去。“大唐!”呂崇賁帶著百余名老兵緊緊跟上,用血肉之軀,迎向叛軍的馬蹄。

沖不出去了,這一刻,所有明白了自己處境的人都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捍衛大唐男兒的尊嚴。哪怕死,也要面對的敵人,而不是轉過身,在背後留下耻辱的印記。

迎面撲過來的曳落河們喜出望外,迅拉了幾下繮繩,準備直接用戰馬將這些不要命的對手踩扁。王思禮搶在被敵軍坐騎撞飛之前,向旁邊避了半步,然後蹲身橫掃,用銅鐧砸哲了兩根馬腿。

馬背上的曳落河措手不及,慘叫著跌落。呂崇賁揮刀劈過去,將其直接開腸破肚。周圍的老兵們也涌上前,或者被戰馬踩成了肉醬,或者在千鈞一之際砍斷了馬腿。敵我雙方攪在一處,血肉橫飛。

定遠將軍吳冕頭盔被戰馬踢飛,整個人仰面朝天摔倒。就在對手準備給他最後一擊之時,他又突然從血泊地跳了起來,拉住對方掃過來的刀刃,奮力下扯。同時將手中的橫刀貼著對方的胳膊捅了過去。“啊!”得意忘形的敵將被捅了個腸穿肚爛,慘叫著墜馬。吳冕跌跌撞撞地跑了幾步,抓住戰馬的鬃毛,一躍而上。然後揮舞著橫刀,沖往敵軍最密集的地方,一邊沖,一邊大聲吼叫:“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

他已經是强弩之末,吼叫聲裏沒有半分破陣樂的壯美之感,却令所有聞聽者,心中寒意頓生。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 ”定遠將軍吳冕前沖,前沖,如痴如醉。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投筆從戎,準備到塞上博取功名的少年時光。那時的大唐,跺一跺脚,連天山頂上的萬年積雪,都要悄悄打個冷戰。

“少年膽氣淩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定遠將軍吳冕唱著大唐軍歌,永遠沉睡進千秋家國夢裏。兵部尚王思禮抹了把臉上的血與泪,笑著向剩下的弟兄們出邀請,“走,咱們一起回天山!別讓吳兄弟等太久!”

“走,咱們一起回天山!”呂崇賁大笑,舉刀站到王思禮身側。其餘百十名弟兄笑著抹幹各自的面孔,搶在下一波敵軍沖過來前,與王、呂兩位將軍背後重新結成一個小三角攻擊陣列。

“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騑騑......”不知是誰開的頭,後面的人齊聲吟唱。這曲子太熟悉了,將士們幾乎無人不會。即便是對面的叛軍,也有很多人曾經唱過,至今無法忘記歌詞與曲調。

“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 ”。三角形攻擊陣列緩緩前推,緩緩走向大唐軍人的迷夢。所過之處,神鬼避易。

“少年膽氣淩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 單刀薊北從軍。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

“走,別怕,咱們一起回天山!”

“走,一起回天山!”

“.......一起回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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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國殤 (九 中)

這首《破陣樂》據說是大唐太宗皇帝爲秦王時所做,後來又在東征高句麗時重新填寫了歌詞,曾經一度成爲大唐軍隊的軍歌。幾乎每一名奮戰在大唐旗幟下的將士都能隨口吟唱。而因爲歌詞中屢屢出現遼河、燕山、薊北等字樣,在安祿山的范陽軍中,更是深入人心。很多將士可以說從小聽著這首戰歌長到大,已經把其中內容深深地刻進了骨頭裏。此刻突然從敵人口中聽到熟悉的旋律,心中沒來由地涌起一股酸澀之意,揮刀的速度,于不知不覺間就慢了下來。

只有少數曳落河,情緒根本不爲戰歌所動,繼續沒心沒肺地向著殘兵猛衝。然而此刻唐軍已經是情急拼命,他們也沒多少便宜可戰。每殺死一名對手,自己也要付出相同的代價。

眼看著弟兄們的士氣越來越低,崔乾佑心裏很是不滿。皺了下眉,他沖著身邊的親信吩咐,“吹角,命令秦德綱他們幾個儘快......”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句話沒等說完,便被一陣凄厲的號角聲打斷。緊跟著,有縷黃褐色的烟塵從背後滾了過來,直撲崔乾佑的本陣。跑在烟塵之前的,則是幾名後背上插滿了羽箭的斥候,一邊咬著牙苦撑,一邊用角聲示警,“敵襲,敵襲,唐軍從背後殺過來了,唐軍從背後殺過來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顧不上再誅殺戰場上的殘兵敗將,崔乾佑立刻命人吹響號角,示意全軍向自己靠攏。哪里還來得及?!沒等戰場上的大部分將士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烟塵已經沖到距離崔乾佑一百步之內,帶隊的武將手起一錘,將領著衛隊沖上來擋路的燕軍某將掃于馬下,隨即又是幾錘,將叛軍倉促組成的迎擊陣列搗出了一個巨大的黑窟窿。

沿著黑窟窿的邊緣,五百餘名精銳騎兵蜂擁而入。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精鐵打造的猴子甲,胯下大宛良駒像火炭一般紅。不遠方,則有更多的騎兵結隊沖了過來,不計其數,馬蹄掀起的塵烟直接遮斷了半邊天空。

“攔住他,攔住他們!”從來沒有一刻距離死亡如此之近,崔乾佑嚇得魂飛天外。連連揮動令旗,將身邊能派的將士全都派了出去。曳落河、燕趙精銳、部族武士、還有連鎧甲都沒穿的輜重兵。爲的就是將那名持錘的將軍擋住,給自己多爭取一點應變時間。

然而這種願望顯然比做白日夢還要奢侈。留在他身邊的將士本來就不多,先前看到大局已定,精神已經極爲鬆懈。(du.com請記 住我)此刻倉促舉起兵器應敵,簡直就是螳臂擋車。被持錘武將左右幾劃拉,立刻就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被敵將身邊的鐵甲騎兵揮刀一沖,立刻如同歸巢的鴨子般逃了回來。

“攔住他,攔......”崔乾佑嚇得連叫喊聲都變了調子,額頭上冷汗滾滾。突然間,敵將把鏈子錘向天空一揚,隔著幾十步沖他砸了過來。他趕緊撥馬閃避,“轟”地一聲,錘頭落地,在咫尺之遙處砸了個巨大的土坑,長長的鏈子借著慣性打了幾個旋兒,將三名沖上前用身體保護崔乾佑的侍衛掃了個筋斷骨折。

錘落、馬停。敵軍的攻勢噶然而止,就像一塊從山頂上滾下來的巨岩,緊貼著崔乾佑的馬頭停住了下墜的脚步。

“轟......”一道無形的氣浪狠狠地壓了過來,讓崔乾佑及其身邊最後的親信,本能地就側身閃避。已經拍馬趕過來保護自家主帥的燕趙精銳們,也本能地撥偏馬頭,沿著氣浪正對的方向,整整齊齊組成了一道月牙!

懸而不發,這才是真的懸而不發。比直接壓下來,更有威懾力。相比之下,先前房琯大人“獨創”的懸車大陣,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明知道敵將即便真的沖過來,也未必能將自己直接斬落馬下,崔乾佑仍舊被嚇得雙腿直哆嗦。伸出右手狠狠地掐了自己幾把,才緩過了口氣,喘息著沖對面喊道:“來,來者何人?背後偷襲,非,非名將所爲!”

“偷襲?!哈哈!兩軍交鋒,難道還要事先約好時間和地點麽?”對面的唐將笑了笑,對崔乾佑的質問不屑一顧,“我要是你,現在就趕緊想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不會仗明明都打輸了,還要在嘴巴上把面皮找回來!”

“你,胡說!你,你別高興得太,太早!鹿,鹿還不一定死,死在誰手裏。”崔乾佑大聲强辯,却無法掩飾自己的心虛。儘管對方只有五百人,而已經涌到她身邊的騎兵數量,至少就在兩千之上。戰場中,還有更多的騎兵,放弃了對王思禮等人的追殺,繼續急忙忙地往主帥身邊趕。

可以說,只要他能敵將的全力攻擊下支撑半柱香時間,接下來,就有可能對方連皮帶骨頭吞得乾乾淨淨。至于更遠方正滾過來的其他援軍,誰知道是不是敵將的疑兵之計。畢竟附近方圓二百里內,根本沒有其他支持大唐的勢力。而孫孝哲也不是個吃素的主兒,即便再沒本事,也不至于把安西軍全都給放過來。

“那你不妨試試?!”仿佛看穿了崔乾佑的心思,敵將笑著抽出腰間橫刀,緩緩舉過了頭頂。

單薄的刀鋒被日光所照,仿佛凝聚著無數道閃電,只要一劈下,就是雷霆萬鈞。崔乾佑胯下的坐騎感覺到了危險,又開始哆嗦著後退。好不容易,才被主人的親衛强行給拉停了脚步,掙扎嘶鳴,委屈萬分。

“這匹坐騎不頂事,讓王將軍見笑了!”崔乾佑心裏也直敲小鼓,借著戰馬的由頭給自己的膽怯找藉口,“將軍自報姓王,可是名滿天下的王明允王節度?!”

“正是!”既然已經被對方猜到的身份,王洵也不遮掩,笑了笑,大聲承認。手裏的橫刀却依然舉著,隨時都可能指向正前方。

聞聽此言,趕過來保護崔乾佑的漁陽精銳們幾乎人人大吃一驚。凝神再往對面細看,心中惹不住悄然贊嘆,“他可真够年青!”

果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此時此刻,崔乾佑心中也充滿了感慨。身邊已經聚集起了足够的兵馬,他隨時都可以退到自己人的保護當中。可就是提不起勇氣,試試自己到底有沒有本事,逃得過王洵接下來的傾力一擊。反復權衡再三,他嘆了口氣,笑著道:“古語雲,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者乃爲良將。崔某這裏有四萬余弟兄,王節度即便能僥幸贏得了崔某,恐怕自家損失也不會太小吧。况且貴軍千里奔襲,想必此刻人馬都已經困乏得很!”

“不錯!”王洵點了點頭,再度用兩個字,來回應崔乾佑的試探。

“那王將軍到底意欲如何呢?”崔乾佑看了看身邊滿臉驚惶的侍衛,再看看對面年青得不像話的鐵甲精騎,强笑著開始詢問對方的意圖。

“放人!”王洵這次的回答終于稍微長了一點兒,却依舊稱得上言簡意賅,“你帶著你的弟兄從這裏撤離,把被俘和被困住的大唐將士統統留下。三日之後,咱們再于此處一决勝負!”

“胡說!”

“想得美!”

沒等崔乾佑作出回應,自覺受了侮辱的大燕國將士已經紛紛開口否决。特別是擔任兩翼迂回包抄任務,在戰場上斬獲甚多的秦德綱、李連城等人,更是義憤填膺,只待自家主帥一聲令下,就準備上前與王洵拼命。

“非崔某不肯給將軍這個情面,實在是王將軍的要求太强人所難!”有了底下人支持,崔乾佑的膽氣又强了幾分,笑了笑,大聲說道。

“既然雙方達不成協議,崔將軍爲何不試試擊殺王某,就此逆轉殘局呢?”聳了聳肩膀,王洵臉上的表情極其輕蔑。仿佛崔乾佑身邊的將士都是泥塑木雕一般,根本沒放在心上。

“試試就試試,咱家大帥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別踩著鼻子上臉!”崔乾佑身邊果然有人沉不住氣,沒等王洵的話音落下,便跳出來躍躍欲試。

王洵皺了皺眉,怒形于色。背後的五百將士立刻將手中的刀舉了起來,仿佛一頭猛虎露出了獠牙。

轟。又一道無形的氣浪沿著弟兄們的刀鋒所指迅速前推,嚇得對面的坐騎紛紛揚起了四蹄。叛軍將士顧不得再逞口舌之快,趕緊手忙脚亂的安撫胯下戰馬。好不容易把場面穩住了,氣焰也差不多消失乾淨了。看了看自家主帥,一個個閉嘴不語。

“且慢!”崔乾佑也被嚇得心臟狂跳,趕緊出言制止,“王將軍這手疑兵之計,玩得的確漂亮。崔某即便猜到你背後其實沒有多少援軍,也不敢拿弟兄們性命做賭博。也罷,今天死得人已經够多了,沒必要流更多的血。崔某就給你三天時間,三日之後,崔某在這裏恭候王節度大駕!”

“三日之後,王某定然準時前來赴約,希望崔將軍莫要因爲有事情耽擱了!”王洵根本不願意爭論自己背後到底有沒有足够數量的援軍,笑了笑,輕輕點頭。

既然已經與對方達成了協議,崔乾佑亦不想再節外生枝。立刻命令親信吹響號角,帶著麾下弟兄緩緩撤離戰場。除了少數重要的被俘唐將藏起來帶走之外,大部分俘虜,連同已經筋疲力竭的王思禮等人,都隨意丟給剛剛趕來的新對手。

一直撤到了五裏之外,確定周圍沒有敵軍了,他才下令將士們停住脚步休息。摘下頭盔,却是滿滿的半盔汗水。他麾下的懷化大將軍秦德綱很不甘心,凑上前,低聲說道:“那小子十有是在虛張聲勢,此刻末將帶隊殺他個回馬槍,肯定能探出他的虛實來!”

“探出來又能怎樣!”崔乾佑惡狠狠地剜了屬下一眼,沒好氣地回應,“莫非你以爲,剛才老夫就沒看出來麽?!還是你以爲,老夫剛才就該以身做餌,成全你等的赫赫戰功?!滾下去休息,別在老夫面前繼續裝腔做勢!若是剛才你等當中有一個敢主動上前,挑戰他的鋒纓,而不是只會大聲嚷嚷的話,老夫也不至于退得如此狼狽!滾!”
chin5672 發表於 2012-4-23 05:41
第三章 國殤 (九 下)

望著數萬叛軍有條不紊地撤出戰場,王思禮等人呆呆楞。不光是他,所有劫後餘生的殘兵、俘虜們,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相互攙扶著戳在血泊中,半晌,脚步都不敢做絲毫移動。

唯恐一動脚,夢就醒了。那群年青得耀眼的鐵甲騎士根本未曾出現過,剛才戰場上生的一切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願的美夢而已。

“吹角,把李光進喚過來。大夥下馬休息!”確定了崔乾佑所部叛軍沒有殺回馬槍的可能後,王洵擺了擺手,低聲吩咐。

悠長的號角聲響起,驚醒戰場上的所有活著的生靈。王思禮等人再也堅持不住,手中兵器“叮噹!”“叮噹!”,陸續掉落在地上。那些曾經被叛軍所俘,然後又被安西軍從叛軍手中强行截留的將士們,則一個接一個蹲在了尸山血海中,雙手掩面。

噩夢終于結束了。他們至少在今天,不必爲自己的安全擔心。而在夢醒之前,已經有接近三萬袍澤,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永遠不可能再睜開眼睛。

是誰一手編織了這場夢魘?是誰把大夥一步步推進了敵人陷阱裏?答案簡直呼之欲出。然而在戰場上幸存下來的人,誰又有那份資格和本事,爲死者討還公道?

有人在大哭幾聲之後,便開始收拾隨身物件,蹣跚著離開了戰場,再也不向近在咫尺的大唐旗幟多看一眼。有人則抱著幾分僥幸之心,于尸體堆中翻翻撿撿,希望能找到自家的同鄉或者夥伴,找到今天早上還笑嘻嘻跟自己打招呼那些熟悉面孔。更多的人,則是繼續蹲在血泊當中,任泪水被秋風一點點吹幹。不移動,不說話,滿臉茫然。

天光漸漸暗淡下來,烏雲遮住昏黃的太陽,陰影在大地上彙聚。無數縷肉眼可見的淡粉色霧氣,則在烏雲的陰影下,緩緩地騰上半空中。仿佛一個個不甘放弃的靈魂,在遙望著自己的遺體。

每一縷霧氣都極其相似,無論是來自唐軍身上,還是叛軍的身上。那些戰死者孔上的表情也極其相似,都是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絕望。除了鎧甲的顔色之外,他們本來就無法區分。都是黑色的頭,都是黃色的皮膚,都生著一手的老繭。

如果沒有這場叛亂,他們也許有機會成爲兒女親家,成爲异性兄弟。平素毫不留情地嘲笑對方的缺陷與短處,關鍵時刻,却會把最後一張面饢,拿出來跟對方共享。

他們本來就是兄弟。從今往後,天國地府。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兵部尚王思禮才想起自己的職責所在,摸了把臉上的血水與泪水,蹣跚著走向遠道而來的援軍,沖著對方深深俯:“活命之恩,不敢言謝。日後節度使大人有用得到王某的地方,儘管言語一聲。風裏火裏,王某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王大人不必客氣!”對面的聲音很僵硬,“軍情緊急,還請王大人抓緊時間收攏弟兄。多餘的話,待咱們退到華池水對岸再說!”

“退到華池水對岸?大人可說的是洛交城一帶......”這個距離可是有點遠,王思禮本能地開口確認。話說到一半兒,却又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沖自己使眼色,立刻遲疑著閉上了嘴巴。

是李光進,數日前此人奉房琯之命去威脅孫孝哲的側翼,沒想到今天居然跟在王洵身後返了回來。渾身上下髒得像從泥漿裏頭剛剛打過滾一般,馬屁股後還倒拖著一大捆乾柴。

“莫非是疑兵之計?!他根本沒帶幾個人來!”接下來一刹那,所有謎團便迎刃而解。根本沒有什麽大隊援軍!大隊援軍也不可能從孫孝哲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的殺到這裏來。王洵是帶著小股精銳繞路而來的!除了他自己帶在身邊這幾百騎和李光進所帶的那千十號疑兵之外,根本沒有其他部屬!

換句話說,是王洵拿其自家的腦袋做賭注,贏回了戰場上所有人的命!這份情誼,可真是無法言謝了。想到這兒,王思禮整了整盔甲,重新長揖及地,嘴唇顫抖著,却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都是軍中漢子,就別那麽婆婆媽媽了!”明明年齡只有王思禮的一半兒,王洵却好像比對方多活了好幾十歲一般,微笑著擺擺手,非常練達的表態。

“末將遵命!”王思禮抱了抱拳,以屬下之禮,向官職與自己同級的王洵致敬。然後快轉身,大步走向戰場上其他幸存者:“大將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

“大將軍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隊!”呂崇賁等人亦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起扯開嗓子,將王思禮的命令傳遍全軍。

還在戰場上翻檢、尋找著的將士們楞了楞,迷惑地抬起頭,不知道該不該聽從這道命令。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沒找到,他們不想這麽快就放弃希望。

同樣是刀尖上打過滾的人,王洵怎能不明白大夥此刻的心思。略一斟酌,便大聲命令道:“李將軍,你帶著本部兵馬負責打掃戰場。凡是有一個口氣兒的人,全都不要拋下。已經確定陣亡的,暫且讓他們入土爲安。儘量記下他們的名姓,待日後有了機會,再請朝廷撥款重新將厚葬。”

“諾!”聽王洵把善後的任務交給了自己,李光進立刻大聲回應,帶領本部千余弟兄迅走向戰場。

他本來就是個人精,否則也不會得到房琯的賞識,被派出獨擋一面兒。一邊走,一邊扯開嗓子向戰場上的衆人喊道:“弟兄們放心離開,這裏交給我們了。李某可以對著蒼天大地起誓,絕不放弃一個活著的弟兄。也决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尸荒野。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弟兄們放心離開,這裏交給我們了。我等可以對著蒼天大地起誓,絕不放弃一個活著的弟兄。也决不讓一個戰死的弟兄曝尸荒野。”什麽人帶什麽兵,李光進的嫡系也個個都是精靈鬼,也扯開嗓子,將自家主將的承諾一遍遍重複。

徘徊在戰場上的將士們聽見了,心裏頭感覺稍稍好受了些。陸續站起身,緩緩走向重新樹立起來的大唐戰旗下。王思禮派出得力部屬一邊重新將大夥編隊,一邊清點幸存者人數。反反復複統計了好幾遍,才嘆了口氣,走到王洵身邊,低聲彙報:“把所人都算上,只剩下八千來弟兄!其中還有三千多是重傷號,若是不能得到及時醫治,恐怕,恐怕.....”

他沒有勇氣再說下去了。爲了取得數量上的絕對優勢,房琯想盡了一切手段擴軍。但相應的附屬隊伍,後勤物資,却基本上能省就省。沒有足够的郎中和醫藥,重傷號們就只能憑藉身體硬抗。抗不過去,就只有等死。抗得過去,恐怕也會落下個終身殘疾。

“先退到安全地方再說。我會盡力從安西軍那邊調配些郎中和藥材過來!”王洵沒有時間在細節上耽擱,想了想,繼續命令。

王思禮行了個禮,再度轉身離去。片刻後,整支隊伍緩緩移動起來,沿著黃帝陵下的官道,慢慢朝西北方撤退。王洵又命人將李光進叫到自己身邊,仔細叮囑了一番。隨即策動戰馬,帶領麾下騎兵跟在了王思禮等人身後。

沿途的村寨經過叛軍和唐軍的來回爭奪,多半已經徹底廢弃,只有少數幾個豪門大姓的堡壘,因爲善于審時度勢,還暫時能在亂世中生存下來,孤零零的,愈襯托出周圍的荒凉。

早就聽聞了唐軍潰敗的消息,大戶們難免想給自己尋一個重新投靠新朝的投名狀。然而看到了隊伍最後那支衣甲鮮明的騎兵,又謹慎地放弃了落井下石的主意。反倒主動拿出一些糧草、藥材來“犒師”,以免唐軍將戰敗的怒火泄在自家頭上。

雖然這些犒師物資對整支大軍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但至少于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鼓舞士氣的作用。一路上不停地有重傷號支撑不住死去,最終,大部分人馬還是平安退進了洛交城。

洛交城的郡守早已嚇得弃官而逃,城內的兵卒、百姓想投降找不到牽綫人,想據守找不到領頭者,亂哄哄的,六神無主。王思禮又花了一整天功夫,才勉强恢復了城池的正常秩序。然後才想起途中聽說的某個傳聞來。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洵面前,滿臉愧疚地詢問:“卑職聽人說,大將軍爲了救我等脫險,當日曾經與崔乾佑約定......”

“明天一早,我會帶著安西弟兄再度前往黃帝陵赴約!”,王洵擺了擺手,笑著打斷了對方的致歉。

“可,可是,可是眼下大將軍只有五百騎兵!”王思禮想了想,鄭重出言勸阻,“大將軍是爲了救我等,才不得不跟崔乾佑約戰。這種約定本來就屬于疑兵之計,大將軍沒必要遵守!哪怕您爲此受到星點兒傷害,王某之罪,可就當真是百死莫贖了!”

關于毀約的事情,王洵也曾經想過。然而他却突然想再冒一次險。這一仗唐軍輸得太慘了,如果讓崔乾佑乘勝追上來,恐怕即便自己去了靈武,也無法保下那個苟延殘喘的小朝廷。

所以,他必須再試一試。哪怕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哪怕心裏對靈武小朝廷有多少失望。笑著擺了擺手,他對王思禮說道:“哪里的話!王某既然跟他有約在先,當然不能隨便反悔。至于輸贏,勝敗乃兵家常事,盡力而已,沒必要太放在心上!”
chin5672 發表於 2012-4-23 05:42
第四章 光陰 (一 上)

坐在坊州城的刺史衙門內,崔乾佑焦躁地將桌面上的幾份密報翻來翻去。

密報上的內容他早已經熟悉得差不多能倒著背了,却依舊不甘心地想從其中找出一些隱藏的東西來。爲將者講究“知己知彼”,如此方能做到“百戰不殆”。可眼下,對手的一舉一動都好像隱藏在迷霧裏一般,讓他實在找不到半點兒自信。

太古怪了,那個年青的對手行事處處都不遵循常規。完全不像他的老師封常清,凡事都講究謀定而後動,堂堂正正,讓對手可以看清楚他的行動却找不出任何破綻。

自大、衝動、賭徒般的喜好孤注一擲,幾乎所有爲將者不該有的缺陷,都出現在此子一個人身上。可你又無法說他是濫竽充數,畢竟三日前,人家憑著一通亂拳打倒了老師傅。先以五百鐵騎直指自己的帥旗所在,然後又以千把散兵游勇用戰馬拖著乾草在遠處來回跑,佯裝數萬大軍。硬是逼得自己在懷疑他使的是疑兵之計的情况下,也鼓不起拼個魚死網破的勇氣,不得不選擇暫避其鋒纓,把已經到了手的戰果硬生生交了一大半兒出去。

接下來此子的動作,更令人看得眼花繚亂。按常理,既然欺詐得手,自然要遠遠逃開,所有的承諾和約定,都不過是詭計的一部分,無需遵守,也沒必要遵守。然而,這小子居然又派了一個叫李光進的小傢伙,重新收拾好了房琯先前逃走時遺弃的軍營。幷且最近兩天,不斷有人從營門口進進出出,仿佛大隊兵馬正在入駐一般。坊州城派出打探消息的斥候只要一靠近,就會被李光進的人追著屁股攆出老遠,根本沒機會探明軍營裏邊的虛實。

莫非他真的準備如約前來跟老夫决一生死?!怎麽看,崔乾佑也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封常清是個君子不假,可封常清也沒傻到明知道沒有勝算,也要上前送死的地步。更何况這樣的死亡對大局毫無意義!

莫非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救回去的那些殘兵敗將身上?想到另外一種可能,崔乾佑不斷地搖頭。當日一戰,唐軍中的菁華被房琯葬送了個乾乾淨淨。光是都尉一級的將領,就陣亡了一百多位。失去這些軍中骨幹,整支隊伍就成了一盤散沙。即便古代兵聖再世,也沒可能,于短短三日之內讓隊伍重新振作起來。

除非,除非他手中還有別的憑仗。比如另外還有一支大軍星夜兼程地往這邊趕。這種可能很小,但也不是一點兒也沒有。就在收兵回城的當日,崔乾佑就派了信使去指責孫孝哲,質問他因何疏忽大意,將本該被擋在涇水以西的安西軍放到了坊州戰場上來。誰料信使只走了一半兒的路,就掉頭返回,同時帶回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長安城內有殘唐餘孽作亂,孫孝哲被迫回師平叛!”

由于路途遙遠,孫家軍的具體回師時間,手下的斥候們還沒探聽清楚。但按照路程估計,崔乾佑驚詫的現,孫孝哲與王洵兩人竟然非常默契地走了個前後脚。這真的是巧合麽?還是雙方彼此之間私下裏有了什麽勾結?如果孫孝哲不甘心讓崔某獨得掃平靈武小朝廷之功,而故意放安西軍東進的話,情况恐怕就複雜了。

想到有可能被自己人在背後捅上一刀,崔乾佑就覺得頭皮乍。大燕國內部的情况,目前也已經到了詭异的地步。洛陽那邊有消息傳出來說,雄武皇帝陛下因爲思念被殺的長子,身體和精神都已經頻臨崩潰狀態。而在立嗣問題上,皇帝陛下身邊的衆人又無法達成統一意見。以右相嚴莊爲的文臣一系,支持晋王慶緒。而後宮諸多嬪妃和居住在洛陽城中一干外戚,却認爲晋王行止木訥、說話口吃、毫無人君之相,極力煽動安祿山立幼子慶恩爲皇儲。雙方每日明爭暗鬥,令很多手握重兵的武將都無所適從。

這個節骨眼上,崔乾佑絕對不能因爲自己捕風捉影的推測,就向朝廷上本彈劾孫孝哲。那樣做,除了給自己多樹一個政敵之外,沒有任何意義。爲平衡計,朝中諸位權臣絕對不會因爲他的一面之詞,就把孫孝哲撤職查辦。而即便他收集齊了足够的證據,趁著立儲之爭的機會,孫孝哲也有足够的辦法逃脫懲罰。

所以,崔乾佑只能加倍小心,如履薄冰。既要早日完成雄武皇帝陛下交托的任務,建立不世功勛。又得提防著同僚心懷嫉妒,暗中與敵人勾結在一起設圈套等自己去鑽。這使得他面對完全不按常理行事的王洵之時,倍感艱難。總想著對方其實沒什麽實力,當日能驚走自己完全是歪打正著而已。又總懷疑對方其實還藏著什麽後招、絕招,只要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陷阱,盡毀半生英名。

“報,有大股敵軍出營,正往黃帝陵方向推進!”一名背後插著斥候短旗的小校跑到帥案前,大聲回禀。

“哦?!啊!!”崔乾佑瞬間在沉思中驚醒,抬起頭,雙手扶住桌案,“多少人,打的什麽旗號?!”

“禀大帥,旗號還是安西軍。他們在周圍安排了很多捉生將,幷且故意用烟塵遮擋行迹,弟兄們無法看清楚有多少人,也無法靠近了統計!”斥候小校有施了個禮,有些愧疚地回應。

“再探。誰能帶回準確消息,本帥必有重賞!”崔乾佑皺了下眉頭,消瘦的面孔愈顯得陰沉。

“諾!”小校答應一聲,快步跑出。望著他的背影去遠,崔乾佑咬了咬牙,沉聲吩咐:“擂鼓聚將,準備出城赴當日之約。小子,我看你還有多少花樣能使出來!”

“大帥有令,擂鼓聚將!”“大帥有令,擂鼓聚將!”親兵們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傳出議事廳。隆隆的鼓聲緊跟著響起,轉眼間,各級將領穿著整齊的盔甲從各自的房間跑了出來,蜂擁趕到帥案兩側。

當日中了對方的疑兵之計,被迫從戰場上撤離,大夥肚子裏早就憋了一股無名火,就等著找機會泄出來。既然姓王的傢伙還有膽子前來送死,豈能不加倍滿足他的要求?不待崔乾佑做戰前動員,一個個就士氣高漲,紛紛怒吼著,要求擔任撼陣的先鋒。

“諸君不必著急,本帥今日絕對不會再讓那小子輕易溜走!”崔乾佑滿意地點點頭,雙手下按,“整隊出城!滅了此子,晚上回來大夥喝慶功酒!”

“整隊出城!滅了此子,晚上回來大夥喝慶功酒!”衆將齊聲重複,魚貫而出。點起了三萬大軍,浩浩蕩蕩殺出城外。不多時來到三日前的戰場,只見黃帝陵前秋風瑟瑟,一千餘輕甲騎兵,手持橫刀,靜靜等著大夥的到來。

“是李光進那厮。當日就是他故弄虛玄!”幾名三日前被叛軍打敗,貪生怕死選擇了弃械投降的將領,齊聲向新主人邀功。“請大帥給末將五百人,末將立刻把這厮給大帥擒過來!”

“殺鶏焉用牛刀,大帥只要一聲令下,末將立刻上前割了他的級!”

“請大帥下令!”

“請大帥給末將一個立功機會!”

“嗯!”崔乾佑皺了皺眉,對降將們的表現不置可否。

“那厮沒什麽真本事,全靠抱了房琯的大腿,才爬上了歸德將軍的位置。想必如今是看到房琯失勢,又趕緊改換門庭!我等對他的底細很熟,所以此去肯定不會給大帥丟臉。”楊希文、劉貴哲等降將吃了個軟釘子,紅著臉向崔乾佑繼續解釋。

“先把陣脚扎穩了再說。如有立功機會,本帥不會落下你們!”崔乾佑擺了擺手,回應裏帶上了幾分不耐煩。

作爲久經宦海沉浮的老人,他能理解這些降將的心思。然而作爲一名武夫,他又無法接受這種不知廉耻的行爲。看著衆降將滿臉落寞地退到一邊,想了想,又大聲道:“既然你等跟他很熟,不妨出陣去問他一問。就說本帥已經如約前來,他家王將軍怎麽不見踪影?!”

“這.....”衆降將面面相覷,想要拒絕,又沒膽子觸崔乾佑的逆鱗。互相推讓了好一陣兒,才由劉貴哲出馬,在二十幾名親衛的嚴密保護下,畏畏縮縮地走向了戰場中央。

隔著一百余步遠,劉貴哲就停住了坐騎。扯開嗓子,大聲叫嚷:“姓李的,你別猖狂。劉某奉大帥之命前來質問你,他老.......”

“你叫什麽?”李光進把手放在耳朵旁,故意裝作聽不不清楚對方說話的摸樣,“大聲點兒,你家大帥派你出來之前,沒喂飽你麽?”

“我是劉貴哲,曾經跟你同在房琯帳下效力的劉貴哲!如今弃暗投明......”劉貴哲憋得在馬背上晃了晃,不得不將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李光進早得到王洵的示意,要用盡一切辦法激怒對手。笑了笑,大聲道:“接著叫,再大聲點兒。李某養的狗,都知道不能得到塊骨頭就轉身咬自家主人!你這厮長了一副好皮毛,怎麽叫喚聲這麽難聽!”

“哈哈哈哈!”凡是聽見了二人對話的人,無論處于敵我哪一方,都笑得前仰後合。劉貴哲又羞又氣,拔出刀來就想找李光進拼命。戰馬剛剛一脫離侍衛的保護,就看見一道寒光沖著自己哽嗓飛了過來。

“啊!”他嚇得魂飛魄散,顧不上再找李光進算賬,死命猛勒坐騎。可憐的戰馬被勒得人立而起,正擋在寒光的去路上,被一支羽箭穿透脖頸,悲鳴一聲,軟軟坐倒。

“殺狗!”李光進帶領百余名護衛,疾馳出陣。刀鋒直指劉貴哲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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