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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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61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45
第四百零八章 破冰

    沈光被徐勛那種語氣噎得一愣,可對著那種眼神,他便明白對方並非虛言,而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如釋重負的同時,他卻又生出了幾分說不出的苦澀。而沈悅聽徐勛說和自己這麼說話自在,臉上不知不覺掛出了一絲笑容,待聽得徐勛又說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她便回頭瞥了他一眼,露出了那兩個小酒窩的同時,眼神亦是如釋重負。

    而徐勛卻沒有去看沈光是怎樣一個表情,見沈恪站在那裡彷彿有些尷尬,他就溫和地笑道:“大哥此來京城,可是在南京國子監請過假?”

    聽徐勛竟是叫自己大哥,沈恪愣了片刻方才搖搖頭道:“章大司成治學嚴謹,我雖是為了妹妹而趕到京城來,但終究來來回回得幾個月,請假時間太長,不合監規,若是大司成準了,底下其他學子若是有樣學樣,反而讓大司成為難,所以我已經從南監中辭了出來。”

    瞥見父親蠕動了一下嘴唇,彷彿打算替他求情,他連忙又搶在前頭說道:“更何況,我當初入監就已經是破格,章大司成準了也是魏國公份上,憐小妹剛烈方才通融。如今悅兒有了著落,我便能夠一心一意放在舉業上,今後在家刻苦攻讀就是了。”

    “好!”儘管最初覺得沈恪辭出南監未免有些意氣用事,但徐勛素來就欣賞能夠為別人著想的人,此刻不免又重重點了點頭,因笑道,“大哥如今才二十出頭,鄉試還有的是機會,而且今後金陵再無人敢覬覦沈家,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考,我等著你金榜題名的那天!”

    徐勛撂下這等豪言,沈悅覺得理所當然,而沈家父子的觀感卻大不相同。飽經世事的沈光知道徐勛如今看似風光,卻是在風口浪尖上,極可能一個不留神被朝中大佬一根手指頭捻得粉碎;而沈恪卻覺得妹妹果然沒有看錯人,嫁了這樣一個可靠而又專一的夫婿,今後他這個當哥哥的便可以一門心思鑽研文章,不用再有任何後顧之憂。

    於是,在如意也隨著錢太監等人一塊溜出去了之後,這屋子裡此時便只剩下了三個人。徐勛和沈悅彼此看著,而沈光卻擔心地盯著徐勛那張臉,彷彿要找出那種自信源自何處,而沈恪則是看看妹妹再看看準妹夫,臉上掛著欣悅輕鬆的笑容。

    直到沈悅第一個察覺到這種情形咳嗽了一聲,屋子裡的氣氛方才為之一變。這一回,是徐勛代沈悅詢問其祖母沈方氏的病,而沈光在猶豫良久之後,終於無奈地說道:“悅兒她祖母的病是多年的病根,去年年中發作之後,就一直起起伏伏沒個好,好在我和大郎離開之日,她的精神有些好轉。畢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就算一直有好大夫好藥材吊著,也……”

    沈光沒有繼續往下說,沈悅的心情卻更加沉重。一想到嫁入徐家之後,她便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更不用提回金陵,她不由得把心一橫,隨即仰頭看著徐勛,滿臉懇求地說道:“徐勛,我從小都是在祖母身邊長大的,我想回家去探望她,好不好?”

    “悅兒!”

    儘管徐勛說沈悅一直都是這麼說話的,但沈光仍是聽著心裡一跳,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待見徐勛看了過來,他才咬了咬牙說道:“太后都賜了婚,你如今哪裡都別想去,我和你大哥已經看好了宅子,先風風光光讓你出嫁了!”

    他行前沈方氏就說過,讓沈悅勿以她為念,先把婚事操辦了,否則她若有萬一,這一樁婚事又要耽擱一年。他那位母親還說,沈家本就已經對不起沈悅,若是她再牽累了孫女,就是去了也心中不安。

    然而,徐勛卻從一句看好了宅子驗證了自己心中的猜測,見沈恪聞言面色一變,訥訥要解釋什麼,他就擺了擺手。斟酌著如今京城的局勢,再有之前徐良提過的回鄉為母親遷葬,他沉吟良久,這才笑著對沈悅說道:“這事還不好說,百善孝為先,我當然答應你。不過,如今京城這兒賜婚的消息已經傳得人盡皆知,把咱們的婚事辦完了,我就送你回金陵。”

    “啊?”

    此話一出,別說沈悅一時大吃一驚,就連沈家父子亦是瞠目結舌。徐勛卻沒有解釋的意思,輕描淡寫地讓沈恪好好照料沈光,又說已經下帖子請太醫院的院使親自來診脈,隨即他就不容置疑地拉起了沈悅告辭出去。他們兩人一出門,沈光就長長吁了一口氣。

    “沒想到,他和悅兒竟有這樣的情分。”

    沈恪不由得滿心不解:“爹,這是好事,你嘆什麼氣?”

    “是好事,可恩愛夫妻反目的也不在少數。悅兒性子衝動直爽,如今那位伯爺喜歡的時候自然樣樣都可以包容,就怕日後厭倦了,而且終究齊大非偶……”

    “爹,你怎麼老是想得這麼糟糕?恩愛夫妻反目是有,可也總不及白頭偕老的多。滿朝文武大臣之中,琴瑟和諧白頭偕老的也不少,你想太多了!我覺得徐勛為人爽利有擔當,剛剛他也把話都說清楚了,您就不要再瞻前顧後了。”停頓了片刻,沈恪方才直視著沈光的眼睛說,“倘若爹是因為他在朝中太過顯赫將來會不會穩當,那就更無須多想了。一榮俱榮一辱俱辱,沈家是怎麼在趙欽的覬覦下倖存下來的,想必爹不會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準岳父和準大舅哥在那交談什麼,徐勛並沒有太大興趣,一手拉著沈悅出了正房後,見院子裡幾個丫頭齊齊看了過來,繼而慌忙轉身的轉身,低頭的低頭,他卻沒鬆開小丫頭死命要掙脫的手,徑直進了那間擺著綉架的西廂房,又關上了房門。

    此時此刻,沈悅也沒心思去計較徐勛剛剛毫不避諱的舉動了,抬起頭就焦急地說道:“你怎麼當著爹的面說要送我回南京?你在朝中每天都是做不完的事,怎麼離得開,而且之前就那麼多人算計你,你要是一走,誰知道會不會三人成虎曾參殺人?”

    “傻丫頭,我當然知道。”

    徐勛輕啄了一記她的紅唇,見她立時不依不饒地雙手抵著他的胸膛將他推開,他方才箍著那纖腰笑道:“沒事,我心裡都有數。而且,我也曾經答應過爹爹要回南京為娘遷葬。既然橫豎都要回去,便趁著你回去探望祖母回去。南京那些老朋友們,我也得順道去看看。”

    聽徐勛這麼說,沈悅這才差不多信了,但仍是追問了幾句,見徐勛始終閒適輕鬆,她總算放下心來,但仍是一字一句地說:“你若是離不開就不要哄我。你只要找些可靠的人護送我和爹爹大哥回去就行了。”

    “放心,我這人說到做到。”冷不丁捏了捏那挺翹的鼻尖,徐勛方才鬆開了手,“好了,你爹病成這樣,心結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解開的,我要是在那多站,他大約更不自在,所以我就先走了,你這個做女兒的多陪陪他,省得他胡思亂想。倒是你大哥這一年多長進許多,最難得的是為人大氣。徐經回江陰去了,唐寅卻還在家裡住著,你不妨讓他拿著墨捲去相交相交。那是蘇州四大才子之首,哪怕如今精神都用在了他處,可眼光還在,讓人指點指點沒壞處。等回頭王世坤有空了,讓他帶著去拜訪拜訪北監的謝大司成。”

    贊兄長大氣,沈悅卻聽出徐勛指摘父親小氣,心中雖不免有些不好受,可還是嗯了一聲答應了。然而,回到正房西屋,見沈光已經躺倒睡了下去,兄長靜靜坐在一旁守著,她躊躇片刻,終究沒有上前去說徐勛那番安排,只是一手撥著門簾站在那兒看著。

    不管如何,那終究是生她養她十六年的父親……

    而徐勛一路回到書房,在那張大書案後頭一坐,隨手攤開一張紙來,正要捲起袖子磨墨,他就發現面前多了一個人影。認出是陶泓,他微微一笑就收回了手,等硯台裡已經蓄了小半的墨,他見陶泓垂手退出了屋子,就隨手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一個新,一個舊。在新的下方,他寫了一個徐,又寫了一個劉,想了想又在劉的下頭寫了一個焦字,繼而便在舊的下方寫了諸如劉李謝韓劉等好幾個姓氏……好容易把一張簡易的結構圖寫完,他又拿著筆在一個個人名之間連連畫畫,最後一張紙上亂七八糟的線已經是難以分辨明白。

    “京城這邊就和冰凍住了似的僵持不下,要想破冰,不如我先縱身跳出去,也許就能牽一髮而動全身,而且我畢竟是南京出來的,也該回去經營經營……可這事要是我自個主動提出來,按我從前給人留下的印象,少不得會有人生出提防警惕,最好是別人忍不住,如此方才名正言順,才會讓他們覺得終於成功把一個眼中釘趕了出去……”

    喃喃自語著說到這裡,徐勛便抬起頭,沉吟了好一會兒方才叫來了阿寶:“去靈濟胡同請谷公公,就說我請他和劉公公張公公有空來我家裡一趟,只道是我家就要辦婚事了,有些事得請他們幫襯幫襯!”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46
第四百零九章 上元

    這一日元宵佳節,儘管孝廟弘治皇帝仙去尚不滿一年,但本著當初遺詔留下的恤民之意,朱厚照早早下旨元宵燈會照舊從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百姓是歡喜於這一年一度的熱鬧,而作為朝中的權貴大佬,在意的卻是這難得的十日假期。

    謹身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李東陽素來以提攜後進而著稱,再加上文名卓著,旗下茶陵派人才濟濟,在朝中聲望自是一時無二,絲毫不遜於身為首輔的劉健。每到他休沐之日,小時雍坊的李閣老胡同就立時變得無比熱鬧,來來往往的年輕官員和士子幾乎能把門檻踏破。

    李東陽主持過數次鄉試,弘治年間又主持過兩屆會試,門生故舊如今多數都能獨當一面,開詩會的小花園中便只聽你方吟罷我登場,哪怕寒風呼嘯,卻擋不住眾人的熱情,一個個人卯足了勁頭,就想在師相面前搏個頭彩。李東陽安坐主位一一評判,等到最後定下結果,眾人看著那個不出意料的名字,便有人半真半假地抱怨了起來。

    “又是李空同,老師這詩會十次之中必然有九次都是他奪魁,實在是偏心!”

    聽到有人抱怨,李夢陽卻一臉的滿不在乎,站起身笑吟吟地四面團團一揖,這才自信滿滿地說道:“僥倖僥倖,能再得頭名,都是老師慧眼如炬!”

    饒是李東陽素來穩重,也忍不住被李夢陽這明著捧他,暗著自我標榜的做派給逗得一樂,當即笑道:“他們是沒有你的急才怪才,別人作一首詩的功夫你至少能三四首。只要能有一首合了我的眼緣,拔得頭籌自然比別人容易!”

    “老師說得沒錯,當然還得加一條,還能有誰比我這個學生更明白老師的喜好?”李夢陽大喇喇地傲然答了一句,見旁人盡皆嘿然。李東陽也是啞然失笑,他便認認真真拱了拱手說,“今年六月初九。乃是老師的六十大壽,學生就算苦心孤詣,那真正佳作也要放到那一日來呈上。否則要是一下子江郎才盡。日後可不是苦也?”

    聽李夢陽竟然說什麼江郎才盡,李東陽剛入口的那一口茶頓時全都噴了出來,其他人也一時起鬨,有的道你李空同江郎才盡乃是我等幸事,有的道到時候憋足了勁也要寫一首佳詞以求超越,更有的則是三三兩兩竊竊私語。然而,誰都知道李夢陽不但是李東陽的門生,而且又是其鄉試的座師。李東陽好友楊一清舉薦的人才,情分非比尋常。這會兒戲謔打趣之外,倒是沒人敢表露出什麼嫉妒心思來。

    等到一場詩會順順噹噹結束。送走了所有客人,李府的下人們少不得忙忙碌碌打掃收拾。而李東陽這才來到了書房。這間平常並不接待外客的屋子裡,此時此刻卻正有一個人坐著閒適自如地看書,彷彿完全沒把自己當成外人。相比滿頭黑髮中夾雜著少許銀絲的李東陽,那人顯然蒼老許多,一多半頭髮已經霜白一片,臉上的皺紋也更深沉。

    “那些年輕人實在是鬧騰得比預料長了些,孟陽你又說等詩會完了再讓我來說話,讓你久等了。”

    “桃李滿天下原本就是最招人羨慕的事,倘若也能有人這麼來折騰一下我,我高興都來不及呢!”焦芳放下手中的書起身和李東陽見過禮,等到分賓主坐下之後,他才彈了彈袍角道,“再說,有進上的六安茶,有時鮮的果子,有廚房特意送來的點心,再加上西涯你新著的詩集,這時間好打發得很,何必掃了你那些學生的興。萬一讓人知道你撂下他們是來見我,李夢陽那個炮仗只怕第一個就會炸起來!”

    “哪裡就至於如此……”

    李東陽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知道焦芳說的是大實話。同是天順八年的進士,他和焦芳年紀相差十幾歲,他一帆風順,焦芳卻幾經波折方才最終升任刑部正堂。即便朝中至今仍有人說焦芳不學無術,他卻知道只不過是焦芳從來瞧不上那些華美空洞的東西,為人務實世故,對同僚下屬多有刻薄,自然就不招人喜歡。

    就是他,之前不過和焦芳保持著尋常同年之間的往來,對人敬而遠之,也就是在去歲今年變故連連之際,方才因為焦芳大出意料勾連劉瑾之舉而有所動心。

    兩邊都是極其精明的人,那些旁人常用的寒暄試探自然就沒有用武之地。嘆了一句之後,李東陽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孟陽特意挑了元宵節這一天來,不知所為何事?”

    “我才剛從劉瑾的私宅出來就徑直上來你這兒來,你說是為了什麼事?”焦芳看著李東陽,目光炯炯地說,“沈家人找去興安伯府認親的事,想來你應該知道了。那一齣金陵夢鬧得滿城沸沸揚揚,也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兒盛讚徐勛有情有義,可要我看來,不過是因為當年徐勛扳倒趙欽,多虧了他那未婚妻用私財讓苦主動心,繼而圍堵應天府,然後又在文德橋上縱身一跳,他要是敢始亂終棄,那女子十有八九把一切鬧開來,他有所忌憚罷了。”

    見焦芳說得不屑一顧,李東陽想起之後再問妻子朱夫人曾經在靈濟宮中頭一次見到沈悅時的情景,那沈氏冒姓方氏對李夫人講述金陵舊事時的不露痕跡,他自是在肚子裡嘆了一口氣。這夫妻兩個都工於心計確實不假,但以徐勛如今的地位,若真的心狠手辣不想被人揭出舊底子來,殺人滅口另挑有權有勢的岳家為援大可做得。從這一點來說,那少年郎就是有千萬分不是,有情有義這四個字卻做不得假。

    “木已成舟,如今這個還有什麼好說的?”

    見李東陽不以為然,焦芳原本突然前傾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說:“那你可知道,徐勛決定過了正月立時成婚?據說。是沈氏家中祖母病重,若有不成這婚事至少得拖一年,所以沈家父子才會火速趕到京城來。按照素來的規矩,沈家是金陵人氏,這沈氏出嫁怎麼也得先回南京。然後再迎娶到京城來,眼下他們卻已經在京城辦下了宅子,打算緊趕著下定。”

    李東陽聽著聽著。不禁若有所思地蹙緊了眉頭:“你的意思是……揪著這一點,讓他們按照規矩來,讓沈氏回南京備嫁?”

    “那是太后賜婚。這麼來回拖著。太后也不樂意,我自然不會做這種傻事!”

    焦芳冷笑一聲,這才大有深意地說道:“由得他們去成婚,然後再讓人揪出沈氏祖母病重的事,讓徐勛不得不送了妻子回家省親……當然光是這一件還不夠把他趕出京城,據我所知,徐良的元配,也就是徐勛的母親墳塋還葬在金陵。如今父子俱封伯爵,聲勢一時無二,豈有丟下元配丟下亡母不管的道理?於情於理。他們也該當一起回南京一趟!再然後,找一件什麼事拖著徐勛在江南三五個月。這邊京城騰挪的餘地就大多了!要知道,劉瑾等閹宦不善於謀劃,徐勛小小年紀卻是他們的智囊!”

    這真是……一招一招盡皆冠冕堂皇的連環計!

    李東陽反反覆覆地沉吟,終究覺得焦芳這設想找不出絲毫的破綻,一時不禁讚歎地點了點頭:“孟陽這個主意卻是將死了他的所有退路,讓他不得不照你這設計去演……若是劉瑾知道,只怕也會後悔不該把這事告訴了你。”

    “劉瑾不過是憑藉巧舌如簧討了皇上喜歡,連內書堂都沒進過,他算什麼角色?”焦芳鄙夷地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想當初王振雖則是從小侍奉英廟,可終究還曾經當過內書堂的教習,又是讀書人出身,哪裡像如今皇上身邊的這一批?這些人裡頭,除卻高鳳本就是內書堂出身的司禮監太監,其他都是粗鄙不文,但使給他們留下空子,不愁他們不得意忘形!只要他們犯了事,到時候眾怒之下,要處置他們還不容易?”

    元宵佳節,有人在屋子裡談些煞風景的陰謀詭計,也有人正全副身心地預備一年一度的元宵節賞燈了。比起肅穆氛圍更重的正旦,元宵節可以說是舉國同歡的節日。從永樂年間開始,從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衙門封印,官員放假,百姓也多半徹夜歡樂,一整條燈市胡同白天為市,夜晚放燈,一年到頭晚上都要出來的五城兵馬司這幾天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百姓熱鬧一回。

    正月裡的天黑得早,才剛過酉時不多久,天色就昏暗了下來。等到了戌時,白日裡百商雲集的燈市胡同已經完全不見了各式攤販,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張燈結綵的燈樓,以及無數拿著各式紮好的燈來貨賣的人。

    這些燈樓都是權貴人家斥巨資用來爭奇鬥艷的,若在以往,在勛貴當中頂多只能算得上是二三流的興安伯府並不會出太大的風頭,但這一晚,那一座高達三層的綵燈卻是輝耀奪目,四周也不知道擠滿了多少圍觀百姓。

    不止是那一盞盞的燈,最令人驚嘆的是那些靈動得彷彿完全是活的煙火,隨著幾個漢子的賣力表演,這些比坊間尋常吞火吐火要精采幾倍的煙火引來了圍觀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好聲,這還不算一簇簇飛上夜空的各式煙火。

    而在那擁擠人流之外的一輛馬車旁邊,徐勛一手攬著沈悅,突然笑道:“怎樣,可喜歡?有沒有幾分火樹銀花的光彩?”

    儘管沈家從前在南京的時候,每逢元宵節也會張燈結綵,可主要是h在自家後院,哪裡會如此大手筆。此時此刻,儘管沈悅對於徐勛帶她出來觀燈大為喜悅,可仍是不由自主地低聲說道:“太奢侈了……會不會有人參你一個招搖?”

    “參我招搖?”徐勛眉頭一挑,彷彿不怎麼在意,直到腰上被人不輕不重捏了一記,他才側頭笑道,“我就不知道,我什麼時候不招搖了?虱子多了不怕癢,更何況,我這錢來得乾乾淨淨,不吃空餉不貪軍需,我花自己的錢也有人鬧騰。那就讓他們蹦躂去。”

    隔著兩人幾步的沈恪見這一對未婚夫妻在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地依偎在一塊說話,一時又是愕然又是緊張,眼睛不時四下里掃動,生怕有人認出了他們,惹出了什麼不必要的麻煩。然而。這元宵之夜各家女眷也有出來觀燈的,民間婦人姑娘更多,徐勛和沈悅俱是尋常打扮。馬車上也沒有掛什麼記認,在眼下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並不算太顯眼。即便如此,他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上前煞風景地重重咳嗽了一聲。

    “今天是元宵正燈。這京城出來觀燈的人太多了,是不是早點回去?”

    “回去什麼,還早呢!”徐勛看了一眼沈恪,不以為然地笑道,“從去年到今年,一直忙著各式各樣的事,連過年都沒過好,還不趁元宵節放鬆消遣一下怎麼行?大哥就別擔心了。我把府軍前衛那些小子們一體都放了假,現在這周圍至少就有幾十個人在盯著,出不了事!”

    沈悅也笑道:“大哥放心。出不了事,要不是皇上得奉著太后在大內觀燈。估摸著這時候也會溜出來。”

    沈恪想到徐勛竭力挽留他們等到過完元宵再搬出去,而父親在養病之餘,則是給了他厚厚一沓地契,讓他到幾家金銀鋪把其中幾張兌出來辦嫁妝,可沈悅得知之後卻悄悄對他說嫁妝早就備好了,閒園和周邊那些地產就是,到了京城已經有一陣子的他那會兒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這才明白那出震驚了他們父子的《金陵夢》緣何會在閒園首演。這樣膽大包天的舉動,也只有他這準妹夫能做得出來,也只有他這妹子肯點頭答應!現如今也是,這年頭哪有未婚夫妻敢這樣旁若無人地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

    這一對兒……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儘管徐勛和沈悅衣著尋常,可男的英挺俊俏,女的嬌艷如花,站在一塊總有人多看兩眼。也有坊間登徒子心中癢癢想上前搭訕,可才流露出那麼幾分意思,背後不是著了人的黑手就是挨了人的板磚,四周圍的暗巷裡,每每傳出被堵著嘴的咿咿嗚嗚慘哼聲。

    就這麼在人來人往的燈市口大街上站了好一會兒,徐勛見那邊廂有人對自己打了個手勢,這才對著沈悅微微笑道:“注意看,好戲來了!”

    他這話音剛落,就只聽圍觀燈樓的人群中起了一陣子騷動,緊跟著就有人大叫道:“快看,快看那幾盞燈!那不是孔明燈嗎,上頭還有字!”

    “是天作之合!”

    “還有四個字……是英雄美人!”

    隨著人群中那一片嘩然,沈悅看著那八盞徐徐升高的燈,臉上露出喜悅的紅潮之餘,又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徐勛的臂膀:“喂,這種鬧市裡頭放孔明燈,萬一掉下來是要出大事的!”

    “娘子放心,為夫早就在燈下頭栓了最結實的釣線,足可讓這些燈在上頭多掛一會兒。”

    徐勛微微一笑,見人群中有各種各樣的驚嘆,他便看著瞠目結舌的沈恪說道:“這八盞燈是宮裡御用監的能工巧匠費盡心思做出來的,又大又亮,足足能燒一兩個時辰,為了這個,皇上還敲了我整整一千兩銀子。只可惜……”

    “可惜什麼?”

    旁邊陡然鑽出來的一個腦袋讓徐勛一下子截斷了話頭。滿臉錯愕地看著那個牽著一位二八佳人柔荑的少年,他只覺得頭皮發麻,好一陣子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小朱,你怎麼溜出來的?”

    朱厚照見徐勛彷彿見了鬼似的,可終究是那稱呼沒錯,他這才得意洋洋地說道:“你能溜出來,我怎麼就不能溜出來?七姐,看見沒有,又不只是我一個元宵節溜出來玩,宮裡但使有些名頭的公公全都這樣,這傢伙還不是和我一樣,直接把承乾宮的宮女都拐出來了一個?嘿,幸虧今兒個宮裡的燈放的晚,說是子夜才放,咱們看過這燈市口大街的燈回了宮去,正好還能趕得上看宮燈!”

    聽小皇帝直接給自己安了個承乾宮宮女的名頭,沈悅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她還是頭一次見周七娘,見對方詫異地打量著自己,她便大大方方地含笑點了點頭,隨即衝著朱厚照促狹地挑了挑眉:“別只顧著編排小徐。我是得了皇上允准正大光明出宮的,你呢?”

    朱厚照聽沈悅居然這般振振有詞,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發覺自己好容易才握著的小手正死命掙脫著,他慌忙迅速開動腦筋,很快就理直氣壯地說道:“我當然是司禮監李公公允准出宮的。這天下同樂的大好時節。燈市口這麼多人這麼多燈,萬一有什麼閃失就不好了,所以李公公讓我看著一點。至於七姐。那當然是容尚儀覺得她在太后身邊多日辛苦,放她出來散散心。七姐,你看皇上對身邊人都這般貼心。容尚儀當然不算過分。”

    周七娘這些時日被朱厚照哄慣了。心裡雖是越發狐疑,可上次出宮看戲平安回去,這次出來觀燈就不一樣了。於是,她思來想去,索性笑吟吟地上前去拉起沈悅的手道:“姐姐是承乾宮的?我進宮這麼久,還從來沒去過承乾宮呢,姐姐和我說說好不好?”

    見沈悅丟給自己一個安心的眼神,當即就被周七娘拖到一邊說話去了。徐勛這才看著長吁一口大氣的朱厚照低聲說道:“我說皇上,你未免太大膽了,元宵節帶著人出來與民同樂。甚至還把奉著太后觀燈的時辰都推遲了,你就不怕穿幫?”

    “只要你配合我一點。哪裡會穿幫?”朱厚照看著那邊廂竊竊私語,不時還發出一陣陣笑聲的兩個女人,一時恨得牙癢癢的,“誰知道你倒還給我瞞著,沈姐姐差點嚇出我一身冷汗來,她就不體諒體諒我,要把人拐出來有多不容易!”

    “誰要皇上明知道她認識我,還非得把人領到這兒來?悅兒要不是不問一句,人家看著我和她一塊站在這兒,這會兒不懷疑回頭也會懷疑。剛剛就算你噎住了,她也能想出無數理由來圓。”徐勛朝那邊努了努嘴,見朱厚照跟著也偷偷摸摸地往兩個女人那兒瞧看,他便輕聲說道,“這事悅兒都知道,絶對不會給她看出破綻,要比溫柔大方,周姑娘決計比她強,可要說機靈,周姑娘只怕會被她三言兩語就騙去了。”

    朱厚照見兩人果真是越說越投契,還指著他們兩個偷笑不已,他下意識地就信了徐勛的話,嘴裡卻輕哼道:“希望如此……否則你賠我的美人!”

    一旁的沈恪見突然冒出來一對自稱宮裡的少年男女,徐勛和沈悅又和人毫無顧忌地談笑,沈悅還在那信誓旦旦地自稱是什麼承乾宮的宮人,他頓時只覺得滿頭霧水。有心上前問個仔細,可冷不丁瞥見徐勛時,他又看到人對自己不動聲色地連連擺手,這下子竟進退兩難。正納悶的時候,他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一回頭便發現是馬車上的車伕。

    “沈公子,什麼都別說,還有,千萬裝成什麼都沒看見……哎,你乾脆上車得了,眼不見心不煩!”

    金六不由分說地把沈恪拖了上車,放下門簾後還不放心,索性又關好車門上了銷子,這才按著胸口放下心來,眼睛卻依舊東張西望不已。

    這正月十五上元節確實是一年到頭難得的熱鬧,可堂堂皇帝竟然帶著太后身邊的宮人出來觀燈,這實在是太胡鬧太亂來了!

    那邊廂兩個女子笑鬧夠了,朱厚照終究是不甘心好容易拐了人出來卻浪費了良辰美景,少不得涎著臉上前打斷了,一把拽起周七娘對沈悅打了個哈哈後不由分說奪路而逃。見這一對跑得飛快,沈悅這才回到徐勛身邊,心有餘悸地說道:“不讓人跟上去不要緊?”

    “放心,谷大用的西廠不是擺設,我都能假公濟私帶著府軍前衛的小子們到這條街上賞燈耍玩,更何況西廠的人?咱們樂咱們的,就當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一國之君也是人,況且皇上和我差不多大小,一天到晚憋悶在宮裡哪裡受得了?”

    說完這話,徐勛突然發現沈恪不見蹤影,東張西望後發現金六朝車廂後頭做了個手勢,他這才明白了過來。雖說這位大舅哥還算投緣,可徐勛可不想人在今天這種時日當電燈泡,沖金六豎起大拇指表示讚賞之後,他立刻拉著沈悅走向了和朱厚照相反的方向。

    他可不想再撞見一回小皇帝!

    一路走去,又看了保國公、英國公、定國公三家的燈樓,一一品評好壞之後,發現遠不及自家那座燈樓人多。徐勛自是滿心愉悅,不時低頭對沈悅說些什麼。就當他沉浸在這種難得的輕鬆喜慶氣氛中時,他突然察覺到前頭幾個人擋了上來。

    “平北伯,先帝爺早就有令,近年以來正月上元日軍民婦女出遊街巷自夜達旦男女混淆,令兩京並天下嚴禁,你身為朝廷命官,竟然視先帝禁令於不顧,帶著婦人招搖過市!”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47
第四百一十章 與民同樂

    興緻勃勃的時候有人擋路,任憑是誰都不會有什麼好心情,更不用說徐勛難得揀到這種時日能夠拉上未婚妻出來看燈,此刻心裡的惱火勁就別提了。他冷冷看了一眼不遠處那些探頭探腦的幼軍,見領頭的曹謐臉上有些倉皇,他須臾便醒悟了過來。

    此時攔路的人全都是綸巾儒衫的讀書人,又不是尋常的登徒子,他安排下去的這些護衛難道還能硬生生地擋著蠻橫不讓人走這條路?

    打量著這幾個有的不過二十出頭,有的三十好幾的儒生,知道他們就算在朝中為官,也決計不是高官,乍一眼看去更像是國子監亦或是府學裡頭的人,抑或尋常士子,他便眯了眯眼睛,隨即淡淡地說道:“那敢問幾位,先帝自從下達禁令之後,每年元宵,可曾經真的禁絶過軍民婦女出遊?”

    見那打頭的人微微一愣,徐勛不等他有功夫想出說辭來反駁自己,他便冷笑一聲道:“這兒是燈市口大街的中間,各位一路行來,難道就只看到我這未婚妻一個女子?既然有這樣的功夫,你們何不一路上苦心去勸勸那些婦人姑娘不要趁著一年到頭難得的機會出來逛逛,應該整天在家裡守著紡機綉架灶台老老實實去做她們該做的事……你可敢去說!”

    徐勛陡然提高了最後一句話的聲音,見那人氣得臉頰赤紅,身後那幾個人也是人人不忿,素來得理不饒人的他哪裡會就此輕輕放過,當即嘴角一挑說道:“我記得《禮記雜記下》就有這麼一段,‘子貢觀於蠟。孔子曰:賜也。樂乎?」對曰:「一國之人皆若狂,賜未知其樂也。」子曰:「百日之蠟,一日之澤,非爾所知也。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

    看你們的樣子都是讀書人,也許此時。也許日後就是朝廷官員。既然是聖人門生,那想來應該熟讀《禮記》!元宵佳節舉國同歡,連與民同樂都不知道。口口聲聲只拿著一道從未行過的禁令說話!難道婦人就不是大明國人。一年到頭操勞辛苦,這僅有的元宵佳節都要被你們這些讀書人指手畫腳,日後誰不說你們當官之後就忘了百姓疾苦!先帝爺就是因為知道禁令不可行,故而從未真正嚴禁,這才是仁君胸懷,不是爾等腐儒可比!”

    朝中都說徐勛乃是幸進,不學無術囂張跋扈等等各式各樣的貶斥之語要多少有多少,這幾個儒生哪裡領教過徐勛連大佬們都吃過虧的詞鋒。此刻聽他竟搬出了聖人所言,幾個原本都懷著滿腹血氣要來爭一爭的儒生已經給噎得夠嗆了,更沒料到的是。徐勛竟是步步緊逼,說話聲音越來越大。緊跟著。徐勛看也不看他們,突然莫名其妙地拱了拱手。直到這時候,他們方才陡然發覺,四周圍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齊聚了好些看熱鬧的人

    “各位父老,在下平北伯徐勛,今天元宵佳節,所以一時興起,便邀了未婚妻同遊燈市。”見下頭喧然大嘩,徐勛頓了一頓,眼見得已經有知情識趣的幼軍在那兒彈壓人群,須臾那喧嘩就漸漸消解了不少,而四周圍蜂擁過來看熱鬧的人則是更多了,他這才一指那幾個臉色難看的年輕人說道,“這元宵佳節本就是舉國同慶的好日子,當今皇上秉承先帝爺一貫之意,體恤萬民,故而先帝逝去一年不到,仍然照例大開燈會,我不過想著攜未婚妻沾些恩澤,誰曾想竟遇到有人不依不饒,口口聲聲說朝廷早有禁令,禁止正月上元日軍民婦女出遊街巷!”

    此話一出,那幾個儒生就只見圍觀人群全都往他們看了過來,夾雜在其中的那些年輕姑娘倒是有些羞澀尷尬,已婚婦人就大膽多了,甚至有潑辣的當場起鬨道:“喲,是不是他們擔心自家老娘媳婦元宵節出來逛燈市給人拐去了!”

    “可不是,一年到頭難能出門,老娘出來走一回百病也有人要管,吃飽了撐著!”

    “這正月裡頭前些天連著下了三四天的雪,南城不少房子都給壓塌了,這種小事都沒人管,儘管咱們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這算什麼讀書人!”

    “讀書讀書,把家裡傢俬都敗光了也不知道讀不讀得出一個秀才來!”

    “哪裡像人家沈姑娘,看到南城房子壓塌了就拿出嫁妝錢來修繕屋頂舍粥賑濟,那才是真正的心地良善!要我說,人家在一塊關你們什麼事,興安伯府那幾盞燈掛得好,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徐勛三言兩語撩撥起了話頭,此刻就袖手站在一旁不做聲,放任那幾個狼狽的讀書人被那些大字都不認識一個的婦人肆無忌憚地譏嘲。倒是沈悅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拉了拉徐勛就低聲說道:“你這是不是太過火了?”

    “不過火,怎麼能讓朝中某些老大人們下決心把我趕出京城去,也好陪著你回南京探望祖母?”徐勛見沈悅一下子愕然瞪大了眼睛,他才回過頭淡淡地說道,“南城大雪壓塌房子,我用你的名義捐了一千兩去幫人修繕屋頂舍粥賑濟。雖說達官顯貴家裡也常常有舍米放粥施衣裳的,但你還沒嫁入興安伯府就這樣樂善好施,再加上金陵夢造出來的好名聲,這連番手段一塊來,總比人動動嘴皮子強多了!”

    要不是早有預謀,今天元宵佳節,燈市口胡同人滿為患,這幾個人是怎麼正正好好竄了出來堵著他的路質問的?他可不是張鶴齡,他算計的是朝中大佬,從未欺壓過百姓,所以遇到和李夢陽類似的刺頭當街攔人,他絶不會被動挨打,辯論他也絲毫不懼,論歪理誰有他多!

    果然,正如徐勛所料,那幾個儒生當然不會拉下臉來去和幾個婦人爭辯,倒是還有人想去尋徐勛理論理論的,可早有眼疾手快的幼軍上了前來擋駕,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徐勛一手小心翼翼地護著沈悅,一手又衝著那些圍觀百姓招了招。一時之間,有市井好事之徒叫了聲“天作之合”,旋即就有更多人跟著喧鬧了起來。

    “恭祝平北伯將來早得貴子!”

    “百年好合!”

    “白頭偕老!”

    要不是沈悅很確定自己現如今還未真正嫁給徐勛,聽著這些明顯該是新婚之日祝福小兩口的話,她簡直有一種今日便是那良辰吉日的錯覺。只聽到身邊的徐勛又笑著大聲說道:“今日大好節日,各位父老鄉親但請盡興,無需理會這些迂腐之徒!至於我和我家未來娘子,便感謝各位剛剛那些吉言,這會兒咱們要溜去看燈了!異日大喜之日,門上還會散喜糖,多謝各位捧場支持!”

    眼看那一對少年男女在人的掩護之下沒入人潮中,須臾便沒了蹤影,人影中有惋惜的嘆息,也有興奮的嚷嚷。閒園首演的戲,滿城跟演的戲,再加上滿城酒樓茶館中只要一文錢就能聽上許久的說書,足可讓眾多人對這一對璧人耳熟能詳,誰要是說不知道都不好意思出門,更何況徐勛此時竟還說什麼散喜糖。於是,當那幾個儒生滿臉鐵青地想要從人群中擠出一條通道的時候,招致眾多白眼之餘,甚至也免不了受了幾下暗中的拳腳打擊。

    小民百姓敬讀書人是不假,可誰不討厭這些節慶日子指手畫腳的?尤其是更有個市井之中的新鮮偶像替他們教訓了一頓人,誰不喜聞樂見?

    而剛剛出了這麼一迴風頭,等到了僻靜地兒,徐勛就立時在曹謐的接應下換了一件袍子,連帶頭巾也換了,等把曹謐打發走之後,做賊似的拉著沈悅出來,他便吁了一口氣笑道:“幸好早有準備,否則就得半途回去了!”

    “你還說,誰讓你逞能,居然大庭廣眾之下把身份都揭出來了,你也不怕回頭咱們走到哪裡都能被人認出來!”嗔怒歸嗔怒,可一想到那許多人嚷嚷著吉祥話的時候,沈悅仍是不免心頭生出了深深喜意,緊跟著,往四下里一看的她方才想起一樁要緊事來。

    “對了,我大哥呢?”

    “哎喲,這時候你總算想到你家大哥了?”徐勛嘿然一笑,緊跟著胳膊被人重重擰了一記,他有意呼痛一聲,見小丫頭立刻心虛地收回手去,又側頭東張西望留心有沒有人往這兒瞧,他方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放心,有金六駕車帶著大哥四處逛,人丟不了。這大好時節他橫在咱們倆當中,這不是煞風景嗎?”

    “死傢伙,又胡說八道……”

    小兩口一面彼此打趣,一面融入看燈人流中的時候,燈市口大街的西邊入口,一輛停在那兒的馬車上,一個人始終挑著窗簾注視著進進出出的人流。良久,他終於捕捉到了那幾個氣沖衝出來的人影。不用他吩咐,車旁的人立時快步朝那邊走去,不消一會兒又迴轉了來。

    “老爺,徐勛果然是當場發作,還當著眾多圍觀百姓道出了身份,說了不少過頭的話,只怕回頭事情就要傳開了。”

    “走吧。”

    焦芳長舒一口氣,放下了窗簾,臉上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得意。他就知道,少年得志如今正在巔峰的徐勛,決計受不得激忍不住氣!須知道,這朝中喉舌,可不是掌握在那些小民百姓手中!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48
第四百一十一章 玲瓏心

  正月十五的元宵正燈和接下來最後五天的放燈,整個京城都是熱熱鬧鬧一片歡天喜地的氛圍。然而,相對於民間享受這難得開夜禁的歡喜時光,朝堂百官對於先帝殯天不到一年就開元宵燈會,卻是不少都頗有微詞。
 
  可朱厚照哪裡理會別人是怎麼想的,十五那天拉著周七娘偷偷出宮去燈市口看燈會,回來之後又奉著太皇太后王氏和張太后到東華門城樓看燈,十六去奉先殿囫圇睡了一晚,對著弘治皇帝的靈位喃喃自語說了大半宿的話,十七十八分別在清寧宮和仁壽宮演了兩天的戲……一直到二十才消停下來。然而,這二十一各衙門才開始理事,因李榮受寒要歇息兩日,朱厚照便吩咐奏摺都先讓陳寬送來看,也不聽節略了,可隨手一翻,這頭幾本遞到了他眼前的摺子清一色都是和徐勳有關。
 
  有彈劾他攜未婚妻游燈市的,有彈劾他胡亂評述先帝禁令的,也有說其母雖已追封,卻尚未遷葬興安伯一系祖墳的……——本一本看過去林林總總雜七雜八的摺子足有十一件,直到第十二件方才變了花樣。看著這些東西,朱厚照眉頭大皺,有心一股腦兒都丟到字紙簍裏,可卻不得不耐著性子一一看完,可到了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一股腦兒往旁邊的劉瑾懷裏一摔。劉瑾雖是眼疾手快接了好幾本,可更多的是一下子散落在地。
 
  “他們這又是想幹什麼?”
 
  看到小皇帝大發雷霆,劉瑾連忙彎腰一一撿拾了起來,見司禮監來送奏摺的陳寬臉上有些不自在,他——撿回來放在御案上,便輕聲對朱厚照說道:“皇上,這只是下頭那些官員吃飽了撐著,和陳公公又沒關係。”
 
  朱厚照這才沖著陳寬說道:“其餘的先轉內閣票擬 這些朕留中了。
 
  陳寬猶豫片刻,終究是什麼都沒說,行過禮後就告退了出去。
 
  再他一走,劉瑾就丟掉了剛剛那小心翼翼的謹慎模樣,走到朱厚照身邊熟門熟路地為他鬆著頸背筋骨,又笑著說道:“皇上理會那些只會聒噪的人幹什麼?這些人蹦躂越厲害,越說明他們害怕平北伯,否則只一個勁盯著他幹什麼?”
 
  見朱厚照面色稍霽深以為然 他便又趁熱打鐵地說道:“只不過,皇上今天留中這些,明天還會有更多的送上來,這些言官素來就是一個德行,不怕碰釘子,越碰越說明他們有膽量有風骨,所以也不能完全不顧他們這些摺子!要奴婢說 其他的可以不理,可興安伯夫人遷墳的事情確實得考慮考慮,否則興安伯至今都沒續弦的意思,已經有人說徐勳不孝了。”
 
  說到這裏,劉瑾又瞟了一眼朱厚照的表情,見小皇帝果然皺眉沉吟了起來,他心中越發有把握,便又湊近了些許壓低聲音說道:“而且奴婢才聽徐勳提過,沈姑娘的祖母身體很不好,不若趁著這個機會,讓他們成婚之後回一趟金陵。一來為亡母遷墳,二來去探望沈姑娘的祖母,這三來……”。
 
  “這三來什麼?”
 
  他有意拖長了音調,見朱厚照果不其然問了一句,他這才眯著眼睛笑道:“皇上,都說人生四大喜事是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可要是奴婢說,人生最大的喜事是衣錦還鄉!興安伯平北伯在金陵都曾經受過人閒氣的,如今在京囘城官運亨通顯貴無比,父子二人一塊回南京可不是衣錦還鄉,誰不來逢迎?就是昔日受的氣,如今也能一一討回來,這份暢快決計能比得上洞房花燭了。皇上若是再為平北伯撐腰 可以給他再掛個欽差的名頭,總之是壯其聲勢讓他風風光光下一趟江南!”
 
  要說對於朱厚照的心思揣摩之准,劉瑾要是認第二,那幾乎沒人敢認第一──就連徐勳也是陰差陽錯漸漸摸准了朱厚照的脈絡,要說真正的親近,其實還及不上跟隨小皇帝多年的劉瑾。此時此刻,果然朱厚照面上的憤憤然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連連點頭贊同。
 
  “你說得也是,徐勳自打到京城就鞍前馬後為朕做了無數事情,這一次聯就讓他風風光光衣錦還鄉,這下子那些人也該閉嘴了!”
 
  “皇上英明!”
 
  劉瑾滿臉堆笑地逢迎了一句,對於自己所剛這番表現很滿意。他雖在司禮監裏頭沒有職司,但如今水漲船高,總有裏頭的人給他通風報信,因而那些奏摺都是從十六到二十陸陸續續送上來的,只一直壓著沒往御前送,最終累計起來方才一股腦兒拿了過來,他都瞭解得清清楚楚。徐勳前次經張永給他解了一道大劫,他投桃報李,自然也想著怎麼把這次的壞事變成好事。這司禮監通風報信的那個文書官把幾樁關聯一說,他就想到了這麼一個主意來,果然輕輕巧巧過了朱厚照這一關。
 
  當然,他也是有私心的,徐勳後來居上,隱隱占去了小皇帝過多的注意力和寵信,也得先讓這一層關係淡一淡。等徐勳出了京,他便可以抓緊時間進一步贏得朱厚照的信任,順便扎扎實實地培植一些自己的班底。
 
  於是,當朱厚照打發他去西苑給徐勳先報個信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就滿口答應了。果然,正如他意料,等到了西苑,他見著徐勳一說起有人彈劾,徐勳的臉就陰了,惱火地對他抱怨了好一通,他一面安慰一面勸說,到最後把自己對朱厚照的進言合盤托出,果然徐勳當即臉色霽和了下來。
 
  “不愧是老劉,竟然想出了這樣兩全其美的法子!”
 
  “那是,咱們兩個誰跟誰?你就放心風風光光衣錦還鄉,京城這邊有俺看著,那些老大人們壞不了事!”
 
  “那就全靠你了!”
 
  兩人你好我好哥倆燈地閒話了好一陣子,劉瑾方才告辭離去。徐勳看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直到人完全看不見了,他這才招手把曹謐喚了上前。就在前天,他才剛送了曹謐表字寧安,正合了其名。
 
  “寧安,給你父親的信走了幾天麼? ”
 
  “回稟大人了,已經十二天了。京城到西安府官道是二千六百五十里,西安府到延綏鎮宮道是一千一百二十里,而且大人說不能用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就算在驛站換馬,將近四千里地,大約要走十二天,算一算如今頂多剛到延綏鎮,還得這麼一些時日才能有回信。”
 
  聽曹謐竟然連這種小小的細節都能如此仔細,徐勳不禁讚賞地點了點頭,誇獎了小傢伙幾句,他便只說這事情不著急,卻暫且沒對曹謐吐露自己很可能過不了多久就要回南京一趟,只吩咐人去繼續操練。等到申初集合了一眾人等訓話一番後離開西苑出了西安門,他方才徑直轉往什刹海旁的蕭敬私邸,還沒進門就聽到裏頭傳來琅琅書聲。
 
  一叩開門,那守門的老僕一眼便認出了徐勳,連忙殷勤地讓了他進去。見庭院裏的花花草草都搭了棚子遮蓋,那片菜地裏的積雪已經化盡,正能看到下頭的小麥,徐勳駐足片刻走到了正房前頭,恰聽見蕭敬那蒼老的聲音。
 
  “光會誦念可不行,你如今雖然中了秀才,但志在科舉,路就還遠得很,聖囘人之言不在形式,在於內中深意,如何能吃透其中的告誡之意,才能寫出一篇好文章……你回去好好想一想,這一篇文章就留在我這兒,什麼時候你能想通它有什麼不好,什麼時候你再來見我!”
 
  徐勳聽到裏頭的人辭了出來,當即側身讓了一讓,不多時,他就見內中出來了一個人。
 
  只見那少年和他差不多年紀,一身質樸的青綢直裰,人收拾得整整齊齊,乍一看去只是個尋常的讀書種子。旁邊的老僕見那少年瞧著徐勳有些愕然,忙上前說道:“孫少爺,這是平北伯。平北伯,這是老爺的從孫蕭四少爺。”
 
  “晚生蕭歃見過平北伯。”
 
  見對方須臾就回過神來深深行禮,徐勳忙雙手攙扶了起來。才問了沒兩句,又隨手取了荷包裏常備著的一對狀元及第金錁子當見面禮,裏頭就傳來了蕭敬的聲音:“可是平北伯來了?歃兒小孩子家,你別太慣著他,讓他回去好好讀書。天冷我腿腳不好不能相迎,你進來說話吧。”
 
  有了這句話,徐勳方才放了人離去,自己則是進了屋子。見蕭敬正盤腿坐在炕上,膝蓋蓋著一條厚厚的毯子,手裏還捧著一本書,滿頭只見零星黑髮的銀絲梳得紋絲不亂,顯見居家生涯過得異常愜意,他笑著上前見過禮後就在蕭敬對面坐了下來。
 
  “蕭公公真是忙也忙得,閑也閑得,這份豁達讓人羨贏 ”
 
  “等你老了,自然也就有我這份心了,如今有什麼好羡慕的?”蕭敬放下書卷,饒有興致地盯著徐勳的眼睛道,“無事不登三寶殿,雖說你逢年過節都要打點送給我的禮,可平素一直都是避嫌不登門的,今天有什麼要緊事?”
 
  面對蕭敬這樣年老成精的人,徐勳也不拐彎抹角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我十有八九要離開京囘城回一趟南京,公公底下的人還請幫忙多盯著些宮裏的情形。若有消息,可以讓錦衣衛緊急聯絡南京。另外,瑞生畢竟不是能隨時隨地出宮的人,我要見他不容易,也請公公給他帶個信,讓他在御前更低調些。”
 
  蕭敬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心裏卻不如表面這般震撼,思量更多的是徐勳分明和西廠穀大用關係密切,去南京的消息卻走錦衣衛這條線。好一會兒,他才眯眼睛問道:“就這麼一丁點事?”
 
  “當然不止。公公手底下可還有什麼沒拿出來的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49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大喜

    儘管元宵佳節曾經毫不避諱地和徐勛一塊出去看燈,由此還惹來了一場老大的風波,但等到婚期定了二月初八,沈悅就立刻從興安伯府搬了出來,挪進了父兄同在西城買下的金城坊水車胡同一座四進的宅子,也是她日後的陪嫁之一。

    她到京城已經一年多了,先是開著一家小店,然後聽徐勛的打點閒園事務,和谷大用一塊合計著閒園所在童家橋附近的商圈開發事宜,對於這京城買房置地的行情自然清楚得很。京城西貴東富,也就是說,東城的房子至少砸下大筆錢還拿得下來,西城的房子卻是千金易得一房難求,更何況是這樣的四進規制。搬進去的當天,得知這兒曾經住過一位僉都御史,她就忍不住向父親追問起了這座宅子的價錢,可得到的卻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錢不過是阿堵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一直都是打算把那些傢俬二一添作五讓你和你大哥平分,也和他說過了。你不要管這些多少錢,只管在家裡安安心心備嫁,別的什麼都不要理會……這都是你該得的,爹和你娘只恨再不能多給你一點。”

    “可是……”見父親那眼神分明是不容置疑,沈悅只得解說道,“可是爹,我到京城這些時日,該預備的已經都預備好了,嫁衣也好,木器家什也好,擺設瓷器也罷,林林總總至少能有六十四抬緊實的,放寬絡些就是一百二十八抬也有。就是田地宅子,祖母當初給我的錢,我也都拿出去置辦了,您這些錢還是留給哥哥和未來的孫兒孫女們。”

    沈光卻搖了搖頭:“你祖母給你的,是她的心意,我現在給你的,是爹娘和你大哥的心意,你就不用再說了。虧得有你及早備辦的那些,否則臨時去打木器辦瓷器怎麼也來不及,這些開銷少了,房子田地爹怎麼都不會虧了你。句容的田莊獻了上去,可沈家在南直隷和浙江還有不少良田,你大哥說了,給你一千畝松江水田陪嫁。”

    哪怕日後夫妻倆有什麼齟齬,女兒守著陪嫁日子也不至於太難過……

    徐勛當然不知道未來岳父還在那操那些閒心,倘若知道,他必然又要暗嘆一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儘管他離京還沒有什麼確切的消息,但官場之中已經有了些跡象,因而他雖是自導自演了這麼一幕,可也不想真被人看輕了。於是,因沈家在京城並沒有什麼根底,添箱的時候需不好看,他少不得去對朱厚照提了一提。結果到了二月初五添箱的那一天,宮中不但張太后賜了一匣南珠,小皇帝賞了一對龍鳳呈祥玉珮,就連深居清寧宮如今已經不理外事的太皇太后王氏,亦是賞出了四端表裡,竟是簇新的大紅蟒緞。

    這樣的風光讓沈光歡天喜地的同時,卻也完全忙不過來。文官當中雖是幾乎全都對這樣一場喜事冷漠以對,但勛貴們就現實多了,英國公定國公保國公三家都派出了媳婦一輩的婦人來添箱恭賀,其餘次一等的侯爵伯爵也不少,壽寧侯夫人乾脆是親自走了一趟捧場。饒是水車胡同的這座四進宅院本來就大得很,可到最後也顯得有些騰挪不開身子。

    等到了迎嫁妝這一天,場面就更加盛大了。水車胡同在阜成門大街南邊,只隔著一條胡同,而武安侯胡同就在阜成門大街北邊,隔著七八條胡同,這第一抬嫁妝送到興安伯府的時候,最後一抬嫁妝尚未出門。沿街看熱鬧的百姓張頭探腦,再加上早有傳言沈家是傾盡全力嫁女兒,早先那些指摘昔日沈氏曾經嫁過一次的流言自然就不那麼有市場了。

    就連那些腰粗身圓的市井婦人也會搬出金陵夢裡頭的劇情說:“沈家當初是被逼無奈方才應了趙家,那種婚事哪裡能算數……再說了,當老子的知道虧欠了女兒的,如今拚命想彌補了當初舊事,還有什麼好值得拿出來說的?”

    就連受了徐勛之請,跟著王世坤一塊前去催妝的徐延徹也和齊濟良私底下竊竊私語,不外乎是說哪怕這麼個媳婦嫁到別的公侯之家,有這些嫁妝做底子,公婆也多少會和軟些相待。畢竟,如今去開國已遠,勛臣貴戚有的依舊家底豐厚,有的卻已經淪落到要靠媳婦嫁妝貼補的境地了。因而在那些殷羨沈氏嫁入豪門的人之外,也有人嫉妒徐勛輕輕巧巧發了一注大財。

    等到了成婚的那一日,興安伯府自然是一大清早就忙碌了起來。門前到中庭那條路自然是掃了又掃,又灑水防著揚塵,上上下下都換上了簇新的衣裳,有頭有臉的管事更是連走路都腆著肚子神氣活現,而之前過年時才被徐勛壓榨了一通,將興安伯府四下里廳堂樓閣全都貼上了龍飛鳳舞新春聯的唐寅,這一天也無可奈何地被徐勛拉上去沈家迎親。

    走在路上,見人人關注他前頭那位風華正茂少年郎的同時,也有不少人衝著他指指點點,他不免有些恍惚,一下子就想起初中解元進京趕考會試的情景。那時候,春風得意馬蹄疾的他何嘗想到,這一蹉跎就是整整六年,一度甚至看不到一絲曙光?

    “那是唐解元!”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誰起鬨似的叫了一聲,一時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在那嚷嚷。唐寅甚至能聽到有人扯開嗓門說道:“唐解元是誰都不知道?太孤陋寡聞了,之前寫了那部《金陵夢》的姑蘇第一才子!聽說先帝爺還在的時候,被奸人糊弄奪了他的功名,當今皇上派了刑部焦尚書重新覆核了不少舊案子,這才還了人的清白!”

    “啊,就是七年前的那位南直隷唐解元?”

    “不是他能寫出《金陵夢》裡那樣多的好詞來?聽說唐解元如今還是單身……”

    聽到無數讚美之語,面對無數好奇目光,許久沒有面對過這種場面的唐寅不覺有些失神。更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路旁圍觀的甚至還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那些赤裸裸的眼神晃得他簡直眼暈,直到發現自己幾乎快趕上徐勛的馬頭了,他才恍然醒悟,趕緊放慢了馬速。

    “是我有意放慢了速度等你一等。”徐勛笑眯眯地看著唐寅,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如今伯虎再一次名滿京華,這名頭可是絲毫不比我差啊!我聽說你這些年都是孑然一人,等把令嬡接到京城,不妨也謀算一下今後。不再考會試不要緊,可其他問題卻得考慮考慮。天涯何處無芳草,看今天這光景,如果你住在外頭,怕是就有人要仰慕尋上門去了!”

    打趣了唐寅,徐勛便輕輕在馬股上不輕不重抽了一鞭子,見那馬兒四蹄撒歡似的疾馳了出去,他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來。

    他本就不是拿著唐寅當幕僚參贊用的,有這麼一個文壇才子在身邊,有時候遠遠比那些精於謀划算計的老油子有用!既然如此,為對方揚名,也是為自己揚名,那種只圖讓人為己所用而死死壓著人的沒氣度事,他是不屑一顧的!

    一行人到了水車胡同,早有在此候著的沈家小廝飛跑入內知會自家老爺。礙於父親徐良的告誡和繞不過去的規矩,徐勛在沈悅搬出興安伯府之後倒是上過這裡兩回,可連未婚妻的一根毫毛都沒瞧見,今天終於能夠迎娶佳人,對於那些不計其數的繁文縟節,他倒是能耐著性子來應付。等到正堂辭父之時,聽沈悅說話時那哽咽語氣,他忍不住悄悄捏了捏她的手。

    “日後如果真的想,不妨接了他們到京城小住一段日子。”

    隔著一層蓋頭,聽到耳畔傳來了這樣的話,沈悅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好容易才輕輕嗯了一聲。然而,等到大哥沈恪親自來背著她出門時,她仍然忍不住低聲說道:“大哥,日後爹爹我就都拜託你了……若是家裡有什麼事情,你一定要對我說!”

    “嗯,你就放心好了!”

    沈恪一介讀書人,又不是什麼身強力壯的大漢,今天卻硬是從正堂一路把妹妹背出來,沒走多遠就已經是氣喘吁吁,卻怎麼也不肯休息一下。然而,跨過最外頭的那一道門檻,看見那一乘裝飾華美的花轎,他終於忍不住停了一停,旋即這才放慢了步子背著人上前去,彷彿想把這最後一程路走得慢些再慢些。

    直到把人放上了花轎,他卻一手擋著大紅轎簾,好一會兒方才輕聲說道:“悅兒,雖說徐勛看樣子應該不會欺負你,可萬一你要是受了什麼委屈,一定別憋在心裡,一定要告訴我。有些事情憋在心裡傷身,說出來就好多了。大哥以前沒什麼能耐,護不住你,但今後我一定會努力讀書,用心考功名,將來一定會有能耐護著你!”

    “大哥……”

    好容易止住了心中那股悲傷的沈悅忍不住淚盈於睫,叫了這一聲便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等到她鼓足勇氣掀開那蓋頭的時候,卻發現轎簾不知何時已經落下了,轎子隨著一陣晃動,被人高高抬了起來。

    “發轎了!”

    相比沈家送親時看似熱鬧,但其實都是和徐勛利益聯繫密切的各家女眷,實則沒多少真正的親友,興安伯府這邊便是真正的熱鬧非凡了。

    女眷們都上沈家幫忙充場面了,男人自然雲集於此。算是年長一輩的就有英國公和保國公,兩位在京營和十二團營別了一輩子苗頭的國公談笑風生,間或卻還免不了互相刺一下,而年輕的定國公徐光祚少不得居中說和。壽寧侯建昌侯兩兄弟併排坐在另一邊,話語卻不多,畢竟先前的心結還未完全解開。至於來自府軍前衛的那些軍官們,則是另外專門闢了三間廳給他們,一大群人吵吵嚷嚷聲音快把屋子掀翻了。這其中,前幾日小妾何彩蓮才剛診出有孕的錢寧自是志得意滿,說話的聲音最大。

    “今天這大好日子,到時候鬧洞房的時候大夥可千萬賣力一點!”

    “錢大人你這是開玩笑吧,去鬧大人的洞房,回頭你不怕給你穿小鞋啊!不說別的,大人眼睛一瞪,難道你們敢說話?”

    馬橋這誇張的一句話激起了下頭的好一陣附和,錢寧一時啞然。可想到自己納妾小皇帝親自來鬧了一場,他想著徐勛這次的婚事鬧出了這麼大的聲勢,還不知道那沈氏是怎樣的美人,他忍不住又有些心癢癢的。就在他尋思用什麼法子可以一睹這位即將成為平北伯夫人的美人是何風姿,外頭就傳來了連聲嚷嚷。

    “來了,來了,花轎進胡同了!”

    雖說京城素來有為了嚴防失火,嚴禁尋常日子燃放煙花爆竹的禁令,可就如同元宵節禁止軍民婦女上街遊玩這種禁令似的,從來就沒有真正實行過。隨著錢寧等人從小花廳中蜂擁而出,就只聽外頭傳來了好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緊跟著就只見披紅掛綵的徐勛牽著頭頂蓋頭的新人進了大門。這時候,剛剛還叫囂的錢寧立時閉上了嘴一句話都沒了。

    徐勛出去迎親的時候,家裡就已經匯聚了不少賓客,這會兒回來發現兩邊喜棚儘是黑壓壓的人頭,他不禁嚇了一跳,暗想今天這三十桌宴席莫非不夠?可今天他是新郎官,這種事怎麼也無暇顧及,念頭在心裡一打轉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水車胡同已經折騰了許久,這會兒回到家裡,徐勛耐著性子由著人再次在天地桌前折騰了許久又跪又拜,等到坐在喜床上的時候,他只覺得口乾舌燥腰酸背痛,可接過秤桿的時候,他的精神就又來了。雖則是屋子裡有些別的女眷,可他卻絲毫沒注意那些人殷羨的目光,輕輕佻開了那一方大紅蓋頭,見下頭戴著鳳冠的沈悅雙頰通紅,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嬌艷,他不禁笑了笑,隨即就將蓋頭全數挑了開來。

    合巹酒之後就是那些進食之類的禮儀,聽著那些毫無新意的吉祥話,總算捱到了一切禮儀結束,他就二話沒說把人都打發了下去,只留下了如意在房中,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極其沒風度地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終於完了!”

    “什麼完了,這時候也不知道說兩句吉祥話!”正由如意幫忙卸下沉重鳳冠的沈悅扭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同樣忍不住齜牙咧嘴地敲了兩下肩膀,這才嗔道,“快起來,你可不能在這兒停留太久,外頭還有那麼多人等著你去招待呢!”

    “娘子,你好歹讓我在這兒再偷閒一會兒,你倒是總算熬出頭了,可憐我還要滿臉堆笑出去讓人參觀幾個時辰……要說天底下最可憐的就是這時候的新郎官了。”雖則是被沈悅一把拉了起來,可徐勛卻仍是唉聲嘆氣的,等又遭了兩個大白眼,他這才舉手表示不說了,叫來如意又吩咐道,“你家小姐早起梳妝打扮,應該沒吃過什麼東西,點心我都讓廚房早備好了,要什麼就直接吱一聲,外頭都有人。萬一有什麼事就讓人去前頭找我……”

    聽徐勛囉囉嗦嗦對如意囑咐了無數的話,沈悅忍不住使勁推了他一把,心裡卻是甜滋滋的。然而,眼看徐勛起身往外走去,她正想在床上歪片刻恢復一下精神,卻看到人又走了回來,差點以為他又是逗自己玩。

    “喂……”

    “才想起得對你言語一聲,你乾娘應該對你說,正好有事脫不開身,所以不能來送親對吧?”見沈悅愕然點了點頭,眼神裡既有疑惑,也有些懊惱,徐勛便低聲說道,“之前沈家人來,原本她就該露個面的,之所以躲著沒露頭,是因為怕有件事摀不住。和尚和你乾娘天雷勾地火,那個不小心落花結果了,因為月份太淺,不得不先在家養著保一保,等咱們的事情一過去就迅速低調地把喜事辦了。她怕丟人不敢告訴你,我怕你胡思亂想,所以先說一聲。”

    撂下這話,他也不去看沈悅那瞠目結舌的表情,迅速腳底抹油溜出了洞房。果然,他前腳剛出來,屋裡就傳來了沈悅惱怒的聲音。

    “那個不幹好事的死和尚!”

    屋子外頭安排的都是妥當人,再加上這區區一句話沒什麼因果,不虞人亂猜,所以徐勛只是淡淡一點頭就往外走去,心裡卻免不了暗罵慧通那德行。不消說都是幾十年在外胡混不成婚養成的習慣,現如今自己狼狽不說,還要他去對小丫頭解釋,也不知道幾天後那死和尚的婚事要怎麼辦。西廠掌刑千戶看似品級不高,可也不可能一乘小轎抬進來算數的!

    打疊起精神到外頭應付那些各式各樣的客人,這並不是徐勛喜歡做的事,尤其是今天乃是他大喜的日子,這種事情不免就變得更加無趣。他喜歡的是做好萬全準備,然後讓人不知不覺按照自己的設計去做,可今天要做提線木偶的人是他,這自然不是什麼讓人快樂的事。儘管以他如今的地位,並不用逐席敬酒,可也少不了被不好拒絶的人灌了幾杯,這酒意才剛衝上腦際,他就聽到了外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有旨意……老爺,少爺,宮裡有旨意!”

    傳旨並不是每每都用中官出馬,無論是官吏任免還是其他,否則從京城到地方那麼多官員,縱使皇宮裡太監再多也得累死。然而,來興安伯府傳旨的太監卻頻率極高,高到從上到下都已經司空見慣,這會兒從開中門到擺香案,以及把坐床的新娘子緊趕著請了出來,不過是耗費了一刻鐘都不到。

    這一次傳旨的卻不是司禮監那些太監,而是內官監太監劉瑾。他笑容可掬地先衝著徐勛點了點頭,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太后懿旨,皇帝聖旨:今平北伯成婚之日,給假十日,另封平北伯妻沈氏為平北伯夫人,贈已故興安伯徐良妻方氏興安伯夫人,另賜興和勛田三千畝。今應天府貢院文廟重修已成,因平北伯曾捐田助修,令平北伯前往金陵視貢院,另賜黃金百兩重修文德橋。聞方氏塋尚在南京,當歸祖墳為宜,給興安伯假三月遷葬。沈氏祖母既沉痾在身,特准與夫同行南下探視,欽此。”

    這一道幾乎等同於大白話的旨意一出,哪怕是已經從徐勛口中預先得了信的徐良和沈悅,也全都吃了一驚,更不用說滿屋子的賓客了。雖則不少人都猜測到今天完全沒有文官前來賀喜,與上次徐勛封伯的場面相比未免不協調,可誰都沒想到徐勛竟是要下江南,而且這一去偕妻不算,就連父親都要一塊跟去,一時間四周的嗡嗡聲就沒斷過。相形之下,素來都要吏部驗封確定的誥命這會兒賜下來,倒是沒有激起多少波瀾。

    英國公張懋便皺了皺眉,見一旁的徐光祚正在沉思什麼,他便走近一步低聲說道:“定國公,你把兒子都直接派到了徐勛麾下,他這一走,接下來有沒有打算想個法子避避嫌?”

    徐光祚見徐勛接旨過後一臉坦然的樣子和劉瑾說話,又送其出門,他斟酌了好半晌正要說話,眼神突然捕捉到了劉瑾旁邊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他立時嘿然笑道:“英國公,這位平北伯進京之後,你可看他吃過虧?”

    英國公張懋不以為然地說:“從前不吃虧不代表以後不吃虧,那些老大人們可不是好對付的!”

    定國公徐光祚見保國公朱暉已經悄悄離席而去,本想剛剛說不定就只有自己認出了劉瑾身邊的那人,可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拉上英國公張懋這個強援,畢竟定府已經遠不比當年聲勢了的。他眼睛一眨就低聲說道:“這金陵夢都演到仁壽宮清寧宮去了,英國公難道還看不出來?而且,剛剛劉公公右邊那個小火者,不知道英國公可曾看仔細了?”

    張懋須臾就領悟了徐光祚的意思,這一驚非同小可。倘若真是小皇帝親自來,那豈不是說這一道旨意另有深意?可是,縱使聖眷還在,如今那些老大人們畢竟根深蒂固,只要給徐良一個南京守備的名義,再找件事情拖著徐勛一年半載甚至更長時間,誰能擔保不會人走茶涼?

    然而,就在興安伯府的門房裡頭,一下子給清光了閒雜人等的屋子裡,下頜有意加厚加寬的朱厚照一把抓下那頂烏紗帽,隨即惱火地問道:“徐勛,為什麼今天你成婚,竟是連一個文官都沒有,就連王守仁張彩徐禎卿等人也沒到?上次你封爵,朕分明記得還有許多人來賀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0
第四百一十三章 勞碌命,花燭夜

    朱厚照突然就這個問題發火,別說徐勛吃了一驚,就連劉瑾這個借傳旨之機原本想來蹭一頓喜酒,結果卻被小皇帝硬擠進來壞了事的內官監太監也嚇了一跳。而朱厚照見徐勛尷尬著臉沒回答,想起今天是人大喜的日子,都給人留些顏面,他便衝著劉瑾努了努嘴,劉瑾想了想,便陪著笑臉躡手躡腳退了出去。

    劉瑾這一出門,徐勛那尷尬勁頭就都不見了。他先請了朱厚照坐下,這才低聲解釋道:“皇上又不是不知道,先前我翻江倒海似的搗騰那麼大風波,就是想來的人,我也婉言謝絶了,免得到時候我這一離京,他們反而成了眾矢之的。張彩也好,徐禎卿也罷,全都給我送過賀禮,就是王守仁和謝大司成,私底下恭賀和禮物他們都沒落下,連楊一清寫信的時候也恭賀過了,是我請他們不必來喝這杯喜酒。這會兒他們沒來,說到外頭別人就少不得說要和我割袍斷義劃清界限,讓那些老大人得意一陣也好。”

    “敢情這是你故意的!”朱厚照想想自己剛剛那憋火的情景,一時恨得牙癢癢的,“害得朕還在那想是不是提拔了一群白眼狼,鬧來鬧去癥結居然在你身上!”

    “皇上知道就好,出了這個門,臣可是抵死不認的。臣只會感慨,只可嘆昔日對人一片真心,如今卻是連個登門的人都沒了。”徐勛有意露出了滿臉無辜,見朱厚照果然抑制不住咧嘴一笑,他便笑容可掬地說,“再說,皇上也不想想,別人不來,徐禎卿他們幾個怎會不來?不說唐寅如今是臣的座上嘉賓,就是臣當初給他幫的忙,他也不至於如此。祝枝山和文徵明趕在過年前回蘇州了,那份賀禮據說是他們仨一塊備辦的,想來皇上興許會有興趣知道,他們三個聯袂送了什麼。”

    在徐勛的三言兩語下,朱厚照的注意力果然被轉到了另外的方向:“他們送了你什麼?”

    “一本春宮圖。”徐勛見朱厚照一下子張大了嘴巴,他想起自己昨日從唐寅手裡收到那份提早送來的賀禮時,光景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不禁莞爾,隨即又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而且據他們那姑蘇四大才子考證,這春宮圖是亡了北宋的道君皇帝的親筆。”

    朱厚照那眼睛一時瞪得圓溜溜的。他並不是醉心書畫愛好詩詞的皇帝,可即便如此,他又哪裡會不知道那位工花鳥創瘦金體迷戀名妓李師師的風流天子宋徽宗。對於醉心書畫愛好詩詞,他是不指望這輩子能及得上,對於後一條,他也同樣嗤之以鼻。

    喜歡就應該娶進宮裡來,藏著掖著偷偷摸摸的算什麼做派,沒擔當!

    然而,他對於唐寅的美人圖尚且推崇,這會兒徐勛的話貨真價實勾起了他無限的興緻來。盯著徐勛看了老半晌,他方才一本正經地說道:“這賀禮你且和沈姐姐先消受一陣子,等朕大婚的時候,你原封不動把東西送給朕,朕就寬宥了你今天那番把戲!”

    “是是是,臣遵旨!只不過今天臣對皇上說的話,也請皇上自個知道就好,切勿洩露風聲,免得這把戲不靈光。”

    “哼,朕還用得著你教?回宮之後朕少不得再發一陣火。”

    朱厚照斜睨了徐勛一眼,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袍子下襬,正要昂首闊步走出去,突然意識到自己今天白龍魚服過來,出了道賀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連忙又把烏紗帽扣在了頭上,這才正色看著徐勛:“給你三言兩語繞得朕都暈了,差點忘了正經事。國子監的事派給你,是朕想讓你下江南風光一些。那些老大人不是老找你的岔麼,當年你做了那樣的大好事,如今當然得顯擺顯擺!不過,這只是明面上的由頭,朕還想讓你去查一查運河上的鈔關。運河上頭一共十多個鈔關,一年到頭上繳朝廷卻只有十多萬兩銀子,這數目簡直太少了!”

    敢情自己這趟下江南不是去度蜜月的?

    見徐勛那滿臉錯愕,朱厚照便得意地說道:“總而言之,下了江南你也得給朕好好幹活,別想摟著美人樂不思蜀……朕走啦,不打擾你和沈姐姐洞房花燭!”

    在劉瑾眼裡,就只見朱厚照氣急敗壞地留下徐勛說話,可不多時就得意洋洋地背著手出來,驚訝之外尚有幾分嫉妒。就連親厚和朱厚照如他,也沒把握能夠短時間內鬨得小皇帝如此開心,徐勛這一手還真的是讓人瞠目。還好他用了個小伎倆把人暫且送出京城一陣子,這下子徐勛足足有幾個月不能和自己爭寵,等徐勛回來,這朝局也應該大定了……

    大喜的日子來了這麼一道旨意,有心人心中有底,但心裡沒底的人卻也很不少,甚至有人在那兒私下議論興和是個什麼地方。今日來的幾乎都是武人,不消一會兒,這興和的位置乃至於周邊情形就傳開了,府軍前衛的一眾軍官畢竟年輕人多,立時跳了起來。

    “哪有這樣賞勛田的,皇上一定是給什麼奸人矇蔽了!”

    義憤填膺的錢寧礙於四周圍的勛貴,不能叫嚷太大聲,可把同僚下屬一塊拉出喜棚之後,他就少不得嚷嚷了起來。見週遭眾人果然是憤憤不平,他便義無反顧地說道:“走,咱們回西苑,去求見皇上!這大喜的日子既然給咱們大人封賞,怎麼也不能這樣小氣……”

    “什麼小氣!”

    正好從外頭送了朱厚照一行人回來的徐勛一進門就聽到錢寧這大嗓門,當即沉下臉斥了一聲。見這些下屬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齊齊行禮的同時,臉上卻都是不忿,他頓時拿眼睛去看裡頭的徐延徹和齊濟良。見這兩個貨真價實的貴介子弟有些尷尬,他就知道因為他此前嚴令,兩人都沒露出口風來,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們大人我能有今天都是皇上信賴提拔,哪有得了封賞還挑三揀四的?全都回去給我好好坐著,大喜的日子誰敢鬧事,指量我離京就回不來了?”

    府軍前衛的架子是他一手搭起來的,一個個軍官幾乎都是他一手提拔舉薦上去的,因而,這威權深重四個字決計是一點不假。此時此刻被他瞪著眼睛一訓,一群年輕軍官全都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齊齊答應不提,就連如今品級最高剛剛叫囂最大的錢寧也偃旗息鼓。正要告退的時候,徐勛卻留下了自己最信賴的幾個人。

    “錢寧,馬橋,你們兩個一正一副,操練等事不可有絲毫馬虎。皇上到西苑練習騎射是不會少的,一定要處處留意。要露臉可以,但出了差錯就是授人以柄,你們可明白?”

    “卑職明白!”

    囑咐了這一句話,見兩人顯然都懂了,徐勛便打發了他們下去,這才看著留下的曹謐和徐延徹齊濟良三個人。說起來,馬橋和錢寧都已經三十出頭,畢竟有些世故圓滑,所以和這三個小子在一起,他便放鬆了下來,不再端著架子。

    十五六歲初出茅廬正雄心勃勃的少年郎,好撩撥也好拿捏,再加上背後都有深厚的背景,讓他們去做事,就比支使尋常軍官要簡單方便,而且成事的概率要大得多!

    “留你們三個下來,是因為軍情局的事。”口中說著這個稱呼,徐勛心裡還有些彆扭。可既然是朱厚照金口玉言說出來的,他就是彆扭也只能認了。見齊濟良和徐延徹滿臉瞭然,卻都去拿眼睛瞥曹謐,他就淡淡地說,“這軍情局沒有先例,現如今也就不好設什麼官。曹謐之前升了千戶,便暫且由他打這個頭,先往宣府大同延綏三地設點。”

    話音剛落,他果然看見齊濟良和徐延徹勃然色變。他也暫時不理會這個,看著曹謐就說道:“曹謐,你先回去把你麾下百人好好理一理,明日……嗯,後日下午來見我。”

    等曹謐興奮地行禮退下,他才向齊濟良和徐延徹招了招手,卻是很不負責地作為新郎官而丟下了滿廳堂一頭霧水的賓客去給老爹應付,徑直把人帶到了書房。一坐下,他就直截了當地說:“怎麼,可是覺得你們在前頭千辛萬苦忙活了這麼久,卻給外人摘了桃子?”

    儘管滿心不忿,可徐勛真的問了出來,兩人惦記著從前的教訓,卻都垂頭叉手道了聲不敢。徐勛卻知道兩人都是大膽的,哂然一笑就淡淡地說道:“換做是我,在外頭吹了幾個月如同刀子一樣的寒風,在雨裡雪裡來回奔波,到頭來是這麼一個結局,也要覺得不忿。我可以對你們說,現如今這軍情局只是皇上口裡的一句話,真要是按照一貫的例子,難道你們就想去當如同工部軍器局大使那樣才九品的微末小官?”

    話說到這個份上,齊濟良終於忍不住問道:“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曹謐的父親是鎮守延綏副總兵,再加上我和宣府總兵張俊,大同總兵莊鑒都有些交情,這三個地方的攤子可以輕輕巧巧鋪起來。而且他的身份沒你們倆那麼扎眼,而且怎麼看也還不是我最親信的人,不容易引人矚目。且讓他吸引了注意力,而你們兩個已經稟報過了皇上,還怕有人搶功勞?這年頭的事情是做不完的,你們還有更要緊的大事去做!”

    正如他所料,剛剛還一臉不服的兩個少年立時如同打了雞血似的,一下子站得筆直。

    “呵……”

    天色已經很晚,論理早已過了夜禁,但武安侯胡同照舊燈火通明。站在大門口送那些賓客離開的徐良聽到旁邊這一聲呵欠,見徐勛滿臉的睏倦,他不免橫了這小子一眼,隨即才壓低了聲音道:“都這時候了,你也好歹打足了精神撐著!”

    “我也想打足了精神撐著,可誰讓人家不給我這機會?”

    徐勛無辜地嘆了一口氣,見剩下的已經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客人,他便掰著手指頭對徐良數落道,“劉瑾帶著皇上來鬧了一場,緊跟著府軍前衛那些小子又給我鬧了一場,再然後英國公和定國公還拉著我東問西問,應付了這個應付那個,我出了新房就還沒踏進去那兒半步,這人生頂頂重要的日子竟然還在勞心勞力,我還真是個勞碌命!”

    “你這小子!”徐良見徐勛這幅可憐巴巴的樣子,終於沒好氣地笑罵道,“好了好了,不就是想趕緊回房去會媳婦嗎,你就別杵在這裡給我打呵欠裝樣子了,快滾!”

    “啊,多謝爹爹!”

    徐勛那困頓的樣子立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打了個躬轉身就溜。見他走得又急又快,徐良愣了半晌才知道又上了這小子的賊當,頓時啞然失笑。最後走的幾個客人告辭之際,不免都在那奉承他雙喜臨門諸如此類云云,他面上含笑應付,心裡亦是百感交集。

    哪怕南京並不是他的故鄉,畢竟是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這一趟真的能夠衣錦還鄉,順順噹噹把妻子遷葬回京,他這輩子也就沒什麼太大的牽掛了。

    徐勛的新房便是設在他自己的院子裡,為了討個好口彩,未婚夫妻之間還就名字思量過好一陣,最後方才趕在嫁妝進來之前起了一個貼切的名字——靈犀院——取的自然是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意思。此時此刻他三步並兩步奔進了院子,早就有眼尖的丫頭迴轉房中去向少奶奶報信,因而徐勛掀簾一進新房,迎接他的便是一大團彩屑。

    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一種後世被人鬧洞房的錯覺,只那扔東西的人從起鬨者變成了新娘子。

    沈悅早已換下了那沉重不便的鳳冠霞帔。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才剛卸妝脫下大衣裳,還沒來得及用些點心喝口水墊墊肚子,就遇到了宮中傳旨,不得不緊急打扮好出去接旨。這一下出去回來,卻也有不少女眷從沈家趕了過來,如壽寧侯夫人這樣自認親近的她是躲都躲不掉,直到一刻鐘前等到人都走了,才喝了一碗甜湯算是緩過氣來。

    “你總算回來了!這大喜的日子,聽說你應付了劉公公他們,還拉著人偷偷摸摸到書房密議什麼大事去了?”

    徐勛知道家裡頭好容易有了個主母,有的是下人緊趕著投靠上來,因而對沈悅的消息靈通並沒有絲毫意外,此刻緊挨著人坐下就笑道:“怎麼,是等急了,還是吃醋了?”

    “吃你個大頭鬼,還嫌外頭流言蜚語不夠多啊!”沈悅示威似的揮舞著小拳頭在徐勛背上砸了兩下,力道卻輕得猶如撓癢癢似的,見如意此刻已經敏捷地溜出了屋子,她忍不住皺了皺鼻子道,“我就這麼給那些規矩禮儀折騰就吃不消了,你這個新郎官從前幾天開始也一樣是被人來回擺佈,這日子還要管外面的事,也太辛苦了……”

    儘管剛剛還對老爹嘆息過自己是勞碌命,可這會兒嬌妻在旁邊心疼地說了這麼一句,徐勛仍不免心中熨貼,順勢攬住了她的肩膀就低低地笑道:“有娘子心疼我,刀山火海我也不怕,再苦再累我也甘之如飴。”

    “油嘴滑舌……你這人就從來沒個正形!”

    想起兩人從相見相識到今後要相依相守一輩子,沈悅不覺倚靠在了他的懷中,好一會兒才聲音迷離地說道:“德容言功,這四樣我都不是最出色的,什麼智慧機敏,我也拿不出手,說起來可笑得很,我從小到大,最大的不是別的,只有膽子……可是今後跟了你,想來也不用我再豁出去……”

    “若是一個做男人的不能為女人遮風擋雨,反而要她時時刻刻殫精竭慮,那這個男人也太無能了些!”徐勛笑著打斷了她的話,鬆開了些手,旋即捧著那張卸去所有妝容,如同清水芙蓉一般的小臉蛋,這才親昵地說道,“賢內助有很多種,不是你想的那種才是好妻子。當初我四面楚歌的時候,那個冒充丫頭見我,每次通風報信卻都晚半拍,面對絶境不來和男人商量,卻破釜沉舟去跳河的傻丫頭,才是我要的人。”

    “你……你這個傻瓜!”

    沈悅聽徐勛一樣一樣揭著自己的短,一時又羞又惱,可當聽到最後一句時,她只覺得整個人都要化掉了似的,順著他的手依偎在了他的懷中,任由他拔去了頭上的簪子,任由他撩撥著自己那烏黑順滑的長髮,任由他的手溫柔地落在了她的領圈上。然而,當頸項上的肌膚接觸到他那熱熱的手掌時,她卻只覺得整個人一下子發了燙,掙扎地往後一縮,那滿頭青絲一下子就落在了胸前。面對徐勛那熱辣的眼神,她好半晌才結結巴巴開了口。

    “按照……那個規矩,應該我……我服侍你的。”

    見小丫頭囁嚅老半天竟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來,徐勛差點哈哈大笑,旋即便有意伸出雙手。果然,面對他這架勢,小丫頭反而臉更加紅了,兩隻手顫抖地解了好久,愣是沒能解開他那上衣的一個鈕子來。這時候,終於忍不住笑的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這麼直接吻上了那一抹顏色越來越嬌艷的紅唇。然而,就在他摸索著解開了自己的衣裳丟在地上,又要去解她的腰帶時,屋子裡突然傳來了一個煞風景的聲音。

    咕——

    “什麼聲音,難道是屋子裡還藏著什麼人,還是有老鼠?”

    見剛剛還面紅耳赤意亂情迷的沈悅突然一把推開了他,緊跟著便氣急敗壞地東張西望,徐勛只覺哭笑不得,偏生在這時候,他的肚子再次不爭氣地叫了一聲。這時候,沈悅才意識到剛剛聽到的是什麼聲音,想笑卻又覺得不妥,好一陣子才訥訥說道:“要不我讓如意到廚房給你去下碗麵吃?”

    徐勛挑了挑眉作沉吟狀,許久才乾咳一聲道:“也好……不過你先給我吃了再說!”

    沈悅怎料徐勛斟酌了半晌卻來了這麼一招,整個人卻是順著他的動作重重地倒在了床上。那木床固然是發出不堪重負似的嘎吱一聲,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同樣跟著驚呼了一聲,可緊跟著嘴就被一股灼熱的氣息封住了,把她想要說的下半截話也全都堵了回去。

    她只覺得有人三兩下解開了自己的小衣丟下了床,又摩挲著胸前那件新做的紅綾肚兜,最後竟是探進了裡頭,先握住了那豐軟的一團,繼而還輕輕揉捏著頂端的蓓蕾。她只覺得整個身子都熱得發燙,腦際已經完全不記得如意紅著臉塞給她的春宮圖裡都畫了些什麼了。

    祖母母親和嫂子都不在身邊,乾娘突然消失了這麼久連個面都不敢露,卻原來是自個珠胎暗結上了,天知道她那些男女之間的事,還只是那些畫上瞅到的一星半點……

    “悅兒,看這個……”

    聽到耳邊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那熱氣讓她的耳朵和脖子又熱又癢,她好不容易才睜開眼看了過去,可才看了一眼就傻眼了。比起如意給她的那本畫工不錯動作卻含蓄的春宮畫來,這一本的畫工更加精良,動作卻熱辣大膽得多。她本能地想要扭過頭去不看,誰料卻給徐勛死死攔著,耳邊的誘導聲音甚至更大了。

    “羞什麼,這是千金難買的好東西,管它是不是那位北宋道君皇帝的親筆,咱們來親身驗證驗證他這東西畫得對不對。”徐勛一隻手翻著那本畫冊,一隻手卻已經探進了她最要緊的地方,讓她沒法箍緊雙腿,口中卻繼續柔聲哄道,“你將來是想要個兒子,還是女兒?這上頭說,男女之間第一次最為要緊……”

    把自己從前拿來忽悠別人的手段拿來哄妻子,徐勛自然是須臾就讓小丫頭勉力睜開了眼睛去看那春宮圖,甚至半推半就地依從自己擺開了姿勢。知道她還是初次,徐勛自是不會太過勉強。小意溫存了許久,當解開最後那件肚兜,手指緩緩摩挲過那光潔的脊背時,他方才輕輕挺入了那已經濕潤的隱秘之地,果不其然,耳邊便傳來了一聲抑制不住的呻吟。

    “徐勛……”

    聽到那一聲緊隨其後的呼喊,他便把頭挪近了些,細碎的吻從她那滲出了細密汗珠的額頭,落到挺翹的鼻尖,赤紅的臉頰,紅潤的雙唇,接著便是那白玉一般的頸項上。眼見剛剛僵硬下去的身子漸漸柔軟了下來,他方才微微轉了轉身子,聽到耳邊雖仍有呻吟,可不再是最初的純粹呼痛,他自然趁機又深入了幾分,那種緊實的律動帶來了一種久違的舒暢感。

    為了這個傻丫頭,他真是忍得太久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1
第四百一十四章 心腹班底

    新婚之夜,如膠似漆。

    興安伯府的前兩任主人都是待遠近親戚苛刻,恨不能不往來的,如今徐良以旁系入主伯府,徐勛又通過人把之前爭襲的那傢伙遠遠打發出了京城,因而沈悅這新媳婦入門,自然就不需要各處拜訪長輩以表本分。次日一大清早,徐勛和沈悅給徐良磕了頭,獻上一套親手做的衣裳鞋襪,這就算是全了進門之禮。徐良又不比別個公公,這兒媳婦早就熟悉了,自然就沒有那許多告誡敲打,可說出口的那番話仍然讓沈悅鬧了個大紅臉,讓徐勛異常尷尬。

    “你們兩個論膽大包天,全都是一對兒,我也不求你們兩個能收斂一二,有什麼事都能對我通個氣,我就要燒高香了。當然,你們小兩口多多努力,趕緊給我多生幾個孫兒孫女,讓我也能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我就更心滿意足了。”

    朱厚照說是給十天假,但沈悅乍入門就是當家主母,哪裡能真正得閒。從房中辭了出來,徐勛本要說帶她去熟悉熟悉家中上下人等,她便沒好氣地往他身上輕輕推了一把:“好了,哪有男人去管這些的,難道你還怕他們能把我給吃了?我帶著如意和朱纓一塊過去,還有金六嫂,足夠用了。這回走得這麼倉促,我就不信你沒有事情要安排,趕緊去忙你的吧!”

    面對面瞅著小丫頭那眼睛,徐勛站了好一會兒,這才又近前一步,隨即把頭湊了過去,緊挨著沈悅的耳朵低聲說道:“那好。我晚上早些回來!”

    沈悅才只一愣就看到徐勛一個俐落的旋身大步走了出去,待到反應過來,她那紅暈更是一路直接到了耳根,只能竭力控制自己不看四周圍那些丫頭,心裡又是惱他說話肆無忌憚。又是嗔他當眾不避嫌疑地親近,可心裡終究還是覺得甜蜜。

    儘管徐勛是從籌劃婚期開始就已經預備離京事宜,可成婚之後十日就要離京。他要是真的優哉游哉只顧沉溺於男歡女愛,恐怕熟知他的人都要覺得他這是在玩什麼陰謀詭計。所以,他早上巳初就出了門。沒走兩步。身後便有親兵低聲提醒說是有人盯梢,而且不止一個,他自是心中瞭然,索性根本沒費功夫繞圈子,一路沿著宣武門大街直接抵達了靈濟胡同西廠。

    這一整天,他先後去了靈濟胡同西廠、定國公府、壽寧侯府、宮城西苑,拜訪的人林林總總超過了十幾位,而這份地點和名單會出現在誰人案頭。他自然心裡有數。而第二天,則是府軍前衛軍官陸陸續續地前往興安伯府拜見,從錢寧馬橋這等三十出頭有些資歷的。到徐延徹齊濟良這樣完全的貴介子弟,再到曹謐這樣新提拔上來的年輕軍官。這些人畢竟不那麼顯眼,而且終究根底不算太深,見人的地點又是在徐家,內容自然就不虞有人能打探到。

    錢寧在前次大戰中太過耀眼,儘管仍然不過三品指揮使,可要知道人在一年多前只不過是區區百戶,又沒有什麼深厚背景,自然算是眾人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他一大早就到了,徐勛第一個見他,兩人在書房中一侃就是大半個時辰,卻幾乎不提公事,只在那閒談閨房之樂。當徐勛隨手從架子上拿了本冊子遞給錢寧時,錢寧接過來一看便眼睛大亮。

    “大人,您這是……”

    “前些天好事的谷公公從宮裡送過來的,說是什麼秘藏圖冊珍品,我正好得了更好的,這個就沒多大用場了,就送了給你。”

    徐勛送這春宮圖給自己,在錢寧看來自然是上司下屬之間的親密無間,一時喜出望外,自然連聲道謝,臨走時滿口打包票說必然會將府軍前衛好好整飭操練。當徐勛說這次會派徐延徹等人離京時,他幾乎連問都沒問,想當然地認為徐勛這是想讓自己少些掣肘。

    等到錢寧告辭離去,徐勛方才見了馬橋,對於這個打一開始就跟著自己的老人,抬手吩咐人坐下之後,他就言簡意賅多了:“我這次離京,其他的不擔心,府軍前衛總共就這麼一丁點人,宮內駐紮的五百人錢寧必然會仔仔細細地看著,宮外尤其是城南童家橋附近駐紮的那些人,你需得仔細看好。若遇到什麼變故,立刻去靈濟胡同知會谷公公和鐘千戶。若是連進城都進不得,你就不要猶豫,立時去找上一任司禮監掌印太監蕭公公。”

    徐勛站起身從書架上翻找片刻,旋即便轉身走到馬橋跟前,見人霍然站起身,他便把那一枚腰牌遞了過去:“這腰牌是南城兵馬司的通行腰牌,只要你自己不被人認出來,若有萬一也可以在城外暢通無阻。這一張紙上記的是蕭公公眼下搬過去的地方,就在城南崇文門外大街和抽分廠大街的路口過去第三座宅子。”

    馬橋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接過東西的同時瞅了瞅徐勛的臉色,隨即就立時右手扶膝單膝跪了下去:“大人放心,卑職必定不負重託!”

    連著見過兩撥人,接下來便是些尋常軍官,徐勛或是三五個一見,或是兩三個一見,都是和見馬橋的功夫差不多。等這些人相繼辭出去,徐延徹和齊濟良就一塊來了。他們卻是和那些哄笑著恭賀徐勛新婚大喜的下屬不同,一進書房,齊濟良就迫不及待地說道:“大人,您給我的那張名單,我已經設法聯絡到了其中的八個人,都願意為皇上效力,為大人效力。”

    不合給齊濟良搶在了前頭,徐延徹只好看著齊濟良在那兒說明自己是怎麼設法見的人,怎麼灌醉了他們,又怎麼套的話,最後便興奮地說道:“大人之前真是神機妙算。十二團營坐營的勛貴和軍官當中,除去涇陽伯神英這樣原本的宿將,其餘的多半就是掛個名頭。就是英國公,要不是之前的忠烈定興王餘蔭,在軍中也是沒多少威望的,更何況他吃空餉是有名的。所以,這些千戶百戶之類的人,方才是最要緊的一批。”

    這哪裡是他神機妙算……這都是御馬監太監苗逵多年領兵的經驗之談!能夠讓這位老太監倒戈,他真的是僥倖再加慶幸,多虧苗逵不像朱暉,雖是閹人卻比武人更嚮往軍功!

    好容易瞅著齊濟良一個空子,徐延徹也慌忙說道:“大人,京營中也是一樣的情形。武定侯不過是世襲的勛貴,論打仗還未必及得上這些從邊軍調過來的軍官。只是他們畢竟是少數派,帶兵雖有一套,可上司同僚都相處得不算最好,一直步履維艱,見我的時候還以為府軍前衛要挑人,聽說是皇上有意立新營,這才一個個全都打起了精神。”

    “嗯,你們做得很好。”

    徐勛滿意地點了點頭,從袖子中拿出一份名單遞給兩人,示意他們當場把這些名字給背熟了,隨即才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些都是近來就要去京營和十二團營坐營或是守神銃的內官,讓你們剛剛聯絡的這些軍官與這些內官多多接觸。想來有些人心裡還會有顧慮,但見了這些欽命中官,他們就不會再會錯了意思。我走之後,除了我的口信之外,你們兩個就各帶之前那些人馬離京駐紮通州,直接聽皇上的諭令指派!”

    徐勛說是交待大事,結果果然交待了這樣的大事,徐延徹和齊濟良都是反覆斟酌才沒和自家長輩商量,此刻聽徐勛說了這話,兩人終於如釋重負。尤其是最後一句話,對於他們兩個貴介子弟更是鬆了一口大氣。至少,這不止是徐勛差遣他們,而是小皇帝差遣他們!

    最後一個抵達的曹謐自然不知道徐勛一整天已經見了一撥撥二三十個人,一進書房見過禮後,他就從靴子裡拿出了一封信來雙手呈了上去。知道是曹雄的回信,徐勛想起楊一清都尚未回信,心裡一面沉吟,一面三下五除二撕開了封皮,然而,展開才看了第一眼,本已坐下的他就一下子站起身來。

    這第一張竟然不是曹雄的回信,而是楊一清寫給他的信,信中對他所言小王子進犯延綏深為關切,道是一定會加強防戍,旋即竟是說要舉薦曹雄為鎮守固原總兵官。徐勛深知楊一清是怎樣的性子,能夠舉薦曹雄必然是賞識其軍略膽識,而絶非為了其他,不禁心中大快。等到看完楊一清的回信,他才換上第二張紙,瀏覽著曹雄那沉穩的字跡,見對方只說一定全力備邊,又謙詞請他嚴加教導曹謐,他不禁微笑了起來。

    “你爹倒是對你期望深重……寧安,接下來的宣府大同延綏之行,就照我之前的吩咐!”

    “是,大人!”

    見了整整一天的人,徐勛卻是比昨天四處拜訪更累,等曹謐離開之後,他便二話不說在那具暖榻上躺了下來,只歪了一會兒竟是不知不覺睡著了。等一覺醒來,他便發現身上已經蓋了一條毯子。知道多半是沈悅來瞧過了,他便沒有急著起來,而是眯著眼睛躺在那兒出神。

    “少爺,少爺!”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喝了聲進來,徐勛就掀開毯子坐直了身子,又趿拉上了鞋子,緊跟著,陶泓就快步衝進了屋子。不及站穩,他就開口說道:“少爺,金六叔剛剛對我說,才從通政司得到的消息,南京國子監章大人因病上書請求致仕,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回了。我上次回去給章大人捎帶了不少藥材和補品,請了個廚娘專做調理的藥膳,還囑咐了一個金陵有名的大夫定期過去診治,臨走章大人的身體分明已經大有好轉了!章大人還對我說,眼看南監欣欣向榮,他比什麼都高興。”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2
第四百一十五章 間其腹心,驕其心志

    儘管宮中有頭有臉的大太監多數在外有私宅,但身為中官,大多數時候都得在御前執役,除非最後能像前任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那樣退職,否則大多數時候都住在宮裡。這其中,司禮監掌印秉筆,多數都是住在宮城護城河東邊的河邊直房,一溜共有宅院八區。歷來掌印秉筆大多不會超過八這個數,因而自然不愁不夠住。而那些附庸大太監門下的奉御答應之流,則是也都在這兒佔有一席之地,小的不過一間房,大的卻能有一座小宅子。

    這會兒杜錦服侍了李榮歇息,自己就拖著猶如灌了鉛的腳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在鈔關的時候號稱節儉,可至少還有三四個書僮僕役服侍起居,但在宮裡卻只有一個小火者服侍。再加上不知道人與何方勢力有關聯,他甚至不太理會人盡心與否。回到屋子發現裡頭黑漆漆一片,連燈都沒點,他也懶得喊人,就這麼徑直走了進去。然而,一跨進門檻進屋,他就敏鋭地察覺到有些不對,才剛要開口喊人,前方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那個伺候杜公公的小子已經睡著了,雖說四周圍人家多,但還希望杜公公別亂嚷嚷。”

    聽出這個聲音,杜錦一下子愣在了那兒,好一陣子方才聲音顫抖地問道:“這會兒宮門已經下鑰,大人新婚燕爾之際,怎的會到我這兒來?”

    “新婚燕爾不錯,只是偏有人要往太歲頭上動土,累得我今晚上不得不在西苑呆一個晚上。既然如此,當然就到這裡來見一見故人。”黑暗之中眼睛難以視物,但其他感官的靈敏度卻彷彿直線上升了,因而徐勛依稀能聽到杜錦那粗重的呼吸聲,頓了一頓就繼續說道,“杜公公如今日夜隨侍李公公身邊,是李公公最信任的人,能不能告訴我,南監章祭酒連著上辭呈,這是怎麼回事?”

    杜錦被徐勛這直截了當的一問問得懵了,好一陣子,他才結結巴巴地問道:“這事情……這事情我也不知道……”

    “哦?”

    儘管徐勛並沒有直接逼問,但杜錦依稀聽出了其中的不悅,想到徐勛居然有膽量混入河邊直房這種全都是司禮監中人的地盤,不禁頭皮發麻,立時又補充道:“我只聽李公公說過,章懋老糊塗了,早就不該留在南監祭酒這樣的位子上,沒來由教壞了學生。”

    “原來如此。”儘管杜錦只是這麼說了一句,但對徐勛來說,這便已經是很有價值的線索。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南京到京城的路程,他不免坐在那兒沉吟了起來,老半晌才又問道,“最近李公公和刑部尚書焦芳見得可頻繁?”

    徐勛這種天馬行空的問話方式讓杜錦很有些不習慣,猶豫片刻方才低聲答道:“焦大人倒是沒怎麼見過李公公,但信函往來得很頻繁。李公公都是親自用裁紙刀打開信封,看完信箋就丟在炭盆裡頭燒了,小的縱使在旁邊服侍,也不知道信上寫的是什麼,大人恕罪……”

    “這又怪不得你,有什麼好請罪的。”徐勛微微一笑,只是這黑暗中的笑容不虞讓杜錦看見。繼而,他就溫和地說道,“此番我去南京,你若是有什麼消息要傳,便寫個字條夾在這窗戶縫隙裡。杜公公如今正當年富力強,還望珍重今後的前程。要知道,李公公陸陸續續身邊也用過不少人,可沒幾個有好下場,我記得當初我打了勝仗回來,還有個隨堂畏罪自盡。而年前,仁壽宮管事牌子賈世春也死得不明不白。”

    司禮監隨堂崔聚因為當初扣下徐勛為將士請功的摺子而畏罪自盡的事,彼時已經在李榮身邊的杜錦當然不會不知情,而且他更清楚那是徐勛用計,李榮倉促應對。而此後賈世春的死,他更是有份,往劉瑾那兒遞的信就是他命人辦的。儘管玄武門樓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並沒參與,可用腳趾頭也能猜到,他怎不擔心自己異日會不會成為犧牲品?

    因而,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他終於聲音艱澀地問道:“大人可能給我一個保證?”

    “保證?”徐勛微微一愣便明白了,旋即輕笑了起來,“杜公公難道還看不明白麼?跟著我的人,縱使是戰死沙場,我也會為他們爭了回國入土掩埋,更不要說是其他跟著我鞍前馬後立過功的人。我這個人對敵人從不留情,但對自己人從不吝惜。你也不用擔心你如今背主另投,我到時候過河拆橋。要是李公公不是那樣的人,你大約也不會輕易叛了他。”

    聽到這裡,杜錦一下子鬆了一口大氣。而更讓他如釋重負的是,徐勛緊跟著又輕描淡寫地吐出了另一番話:“你之前在臨清鈔關乾得很不錯。此番我下江南,皇上似乎有意整肅運河上的那些鈔關。只要你能在宮裡把該打聽的消息給我打聽清楚,以你的財計本事,到時候我奏請皇上,運河上的所有鈔關都歸你主理,也不是什麼難事。”

    杜錦當年削尖了腦袋謀到了臨清鈔關的位子,卻是為了做出成績以求回京高昇,但如今真的成了李榮的心腹,那種伴君如伴虎的戰戰兢兢卻讓他受夠了。他的才能本就在財計上,然而李榮卻根本不在乎,只對他說但使忠心耿耿,絶不會虧待了他,哪裡及得上徐勛拋出了縱使渾身是刺,他也甘心去吞的魚餌。思來想去,他終於咬咬牙一撩袍子跪了下去。

    “多謝大人!小的必然不負重託!”

    歷經一冬的封河,自二月二龍抬頭之日開河起,如今的運河已經恢復了繁忙,通州碼頭作為運河水路的終點和往京城陸路的,短短十幾天來隨船北上的糧船也好商船也罷,幾乎擠滿了整個卸貨的碼頭。然而,相形之下,往南邊的船多半卻難以載滿,偶爾也有空船。但這一天,一直熱火朝天的貨運碼頭卻暫且停了,三三兩兩沒事可做的苦力都在觀望著另一邊停泊的一艘官船,可那邊的厚厚布圍子卻讓他們什麼都看不見。

    運河水淺,再加上徐勛並不喜歡沒必要的排場,整艘船上也不過二三十個人,反倒是此刻來送行的人更多些。原本朱厚照這個小皇帝也是要來的,可想到上一次天子微服送他出征迎他凱旋,這一次他堅持在宮裡拜別,這會兒來送行的除卻府軍前衛那些軍官,就是劉瑾谷大用張永這幾個和他最相熟的大璫。等到“依依惜別”把這些太監們都送走了,又轟走了府軍前衛那些平日爽利如今卻黏糊糊的漢子,他便走到了樹蔭底下,見小丫頭拉著李慶娘的手眼睛紅紅的,他少不得輕咳了一聲。果然,下一刻大樹另一邊就露出了一個人影來。

    “我還以為你會快刀斬亂麻地把這婚事給了了,沒想到你倒好,居然一直拖到咱們離京也沒個影子?”

    慧通見那邊廂船上的徐良也認出了他,正眼睛圓瞪死盯著這邊,他不由得苦了個臉,心虛地避開了沈悅那惡狠狠的目光,滿臉尷尬地說道:“是想如此,可我才試探了一下谷公公的口氣,沒想到他就讓我大操大辦。她這肚子裡的孩子月份還淺,我就怕那天亂七八糟的禮儀跪拜鬧得出了岔子,所以只能先拖延著……你們儘管放心,我一定會光明正大娶她過門!”

    沈悅聽得牙癢癢的,忍不住衝著李慶娘嗔道:“乾娘,天底下那麼多好男人,你怎麼偏偏看上了這個死和尚!”

    “咳咳!”慧通聽到自己成了死和尚,原本極其不忿,可見徐勛正盯著他瞧,他只得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小聲嘀咕道,“我又不是你們小兩口,居然一忍就是一兩年,咱們都一把年紀了,早點生米煮成熟飯才是過日子麼……總之是什麼樣的馬配什麼樣的鞍,除了我,天底下也沒幾個強悍男人敢娶了她回去!”

    “你說什麼?你有膽子再說一遍!”

    見李慶娘鳳目圓瞪,慧通立時閉嘴。而徐勛看著這有趣的一幕,頓時笑了起來。沈悅知道木已成舟,不得不衝著慧通千叮嚀萬囑咐好一通,最後才依依不捨地向李慶娘告了辭。等如意扶著沈悅上船,慧通又讓一個媽媽攙扶李慶娘上車,隨即立時低聲說道:“放心,這是我一個徒弟的親生老娘,伺候孕婦產婦拿手不說,而且嘴巴緊。”

    “你用的人我沒什麼不放心的。不過,你得知道,雖說錦衣衛那邊我已經打過了招呼,往來消息都走他們這一頭,但你可不是閒著沒事幹。我走之後,你該知道怎麼做。”

    徐勛這幾天把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分派好了,但唯一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卻是歸在了慧通身上。此時此刻,這個早已不復當年和尚模樣的中年漢子眯了眯眼睛,旋即一字一句地說:“放心,我會儘力而為。只不過你一走,他們必然會變著法子討好皇上,皇上本就喜歡各種各樣的新鮮玩意把戲,就怕真的沉迷了,到時候你回來,皇上也未必能夠……”

    “皇上不是那樣的人。”

    徐勛深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朱厚照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真性情,當即打斷了慧通的話:“真要到了那種地步,你設法知會瑞生,讓他去見仁壽宮的宮女周七娘,瑞生知道怎麼做。”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3
第四百一十六章 飄然而至

    三月的江南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時節。

    一陣接一陣的小雨過後,四處便已經呈現出了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色。地裡的農人忙碌著侍弄地裡的莊稼,店舖裡頭的生意人無不是緊趕著撥弄算盤,慇勤地接待客人,踏春遊玩的貴介公子士人儒生擠得各處亭台樓閣熱熱鬧鬧,秦淮河上的燈船拆下了冬日厚厚的棉簾,彷彿連那些倚窗的女子都更加俏麗,而路上行人紛紛換上的春衫,則是在一冬的蕭瑟之後,讓整個江南都彷彿鮮活了起來。

    弘治皇帝的去世已經是去年的事了,從今年開始便是正德元年,一切都進入了新的節點。相比北邊不時要傳來的戰事消息,江南幾乎感受不到那種鐵蹄肆虐的紛擾,倒是一年之計在於春這種時機更讓某些人蠢蠢欲動——吏部的京察雖然已經結束,可吏部尚書馬文升新出來的春察卻讓人不得不謹慎面對。而至於更上層的那批人,關心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徐家父子就要回來了!

    府東街的應天府衙,如今已經換了一任主人。處事公允為人剛正的應天府尹吳雄已然過世,如今的應天府尹陸珩乃是從廣東左布政使任上轉來的。論理布政使是從二品,應天府尹是正三品,但誰都知道兩京的職司難得,南京這邊看似閒差,但若真的有機緣,卻比布政使更容易轉為六部堂官,因而陸珩到南京上任自然滿心歡喜。然而,弘治十七年十一月上任,現如今已經快一年半了,回京城丁點動靜也沒有,彈劾卻已經吃了一回,他便滿心鬱悶了。

    說什麼他之前在廣東左布政使任上朝覲的時候拿著財貨上下通路子,這才得以從廣東轉了南京……這上下打點好了也是本事,換個誰來打點試試?

    所以,最初聽說徐良徐勛回南京,他沒怎麼在意,可是提拔上來的幾個親信皂隷漸漸稟報上來,道是傅容正命人修葺自家一處別院打算給徐家父子住,南京守備魏國公徐俌主動送了一整套上好的杉木家什並各式擺件玩物過去,管南京錦衣衛事的錦衣衛指揮使陳祿命人日日打探徐家父子船到何處,他不免為之動容。

    這一天,他便命人去請來了一向不怎麼在意的經歷司經歷徐迢,例行公事地詢問了幾句經歷司的事務之外,他便笑容可掬地問道:“聽說平北伯和徐經歷沾親帶故?”

    吳雄病故,徐迢在應天府衙中少了個欣賞他的上司,不免有些沉寂。然而,隨著徐勛在京城的如魚得水,最終不但站穩了腳跟,而且一家裡頭出了兩個伯爵,原本只是和魏國公旁支攀上親的徐迢,便得到了徐俌的不少照拂,逢年過節的人情走動遠多於最初,至少從前都是他往人家那裡打發節禮,從不奢望有什麼回禮,如今魏國公府的回禮卻比他送去的東西更豐厚。不但如此,就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亦對他多有善意。

    然而,徐俌終究知道自己跨過了文官不入流到七品這一關有多不容易,不但沒有張揚這些,而且嚴令下頭不許拿著這些關係到外頭招搖,只勤勤懇懇地做自己的分內事。即便如此,一連兩年過年,京城捎帶來的節禮仍舊讓他滿心歡喜。

    此時此刻,陸珩這一問,徐迢不免打起了精神,卻是小心翼翼欠身道:“回稟大人,平北伯從前尚未認祖歸宗的時候,叫過下官一聲六叔,但如今下官萬不敢亂攀親戚。”

    “誒,這算什麼亂攀親戚,聽說平北伯逢年過節還給你送禮,若不是當你是長輩,怎會這樣親厚?”陸珩笑吟吟地說了一句,不等徐迢撇清,他就體諒地說道,“此番他奉旨到南京來,除去家裡的事務之外,也是為了貢院落成。這樣,我到時給你十天半個月的假,你陪他多多轉轉。這貢院的賬目你經歷司也參與過,也好讓他看看這一筆筆錢都用在什麼地方。”

    聽陸珩這麼說,徐迢哪裡還不知道這位應天府尹在有意示好,自然再不敢推辭,連聲答應了下來。坐著陪陸珩又說了好一陣子的話,仔細應付了對方層出不窮的打探,等到回了後頭經歷司所屬的那間小偏廳,他才吁了一口氣,想想那座煥然一新的貢院,不免苦笑了起來。

    想當初徐勛將父親留下的地一股腦兒全都捐出去修貢院,還拉上了魏國公徐俌,徐俌雁過拔毛自然難免。然而其後多方利益糾葛,徐勛又扶搖直上青雲,這筆錢卻是實實在在全都用在了貢院上頭,讓時常因為錢款不能籌措完全而草草為之的貢院修繕第一次盡善盡美。

    都說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如今不過才兩年,太平里徐家長房已經徹底敗落,而當初那個誰都瞧不起的浪蕩子竟是躥升到了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徐迢雖說還在應天府官廨中占著一間,但家眷已經都搬到了徐勛從前那座三進院子裡。他平日也不是天天回去,這天見過陸珩,傍晚散衙時分,他卻坐車回到了家裡。心不在焉地考較過兩個兒子的功課之後,他便叫了管家朱四海來。

    “傅公公和魏國公準備的那座別院,你可知道是在什麼地方?”

    “是在珍珠河畔的珍珠橋那兒,小的去瞧過一眼。”朱四海料到徐迢會問這事,還悄悄去打探過,這會兒倒是對答如流,“那兒距離國子監不遠,到傅公公的守備太監府也距離還好,就是和府衙太平里這邊遠些,但勝在清淨,而且原本就是常常修繕,所以這次沒費多少工夫就佈置好了。”

    沒費多少工夫?傅容自己已經身體大不如前,陳祿幾乎是親自撲在那兒設計收拾,徐俌也親自跟著湊熱鬧,這還算不費功夫?

    徐迢嘴角稍稍一勾,卻沒捅破這一層,畢竟還不到和朱四海說這個的地步。又問了幾句別的,他方才打發了人下去,自己卻是托著下巴思量。

    此次徐勛好容易回南京一趟,他是不是想想辦法,讓長子徐劭能夠跟著徐勛去京城歷練歷練?須知徐劭只比徐勛年長一歲,考中秀才年前成了親,可在人才濟濟的南直隷,從秀才到舉人要多少時日,卻是誰也沒把握,更不用提鯉魚躍龍門一舉登科考中進士了。而幼子徐勃在讀書文章上頭有些天分,啟蒙之後上了幾年學堂便背熟了四書五經,不妨好好找一位先生。只不過,徐勃生性也太跳脫了些,咋咋呼呼的性子不改,就是天分才情好也不行。

    他現如今雖沒當族長,卻是徐氏一族最強勢的一支,可倘若子孫不爭氣,別說他現在只是個區區經歷司經歷,就是他當上了應天府尹也白搭!

    他想著想著就痴痴出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朱四海沒有通報就徑直闖了進來。還不等他斥責,朱四海快步奔了上前,差不多緊挨著他低聲說道:“老爺,七少爺……不不不,是平北伯來了!”

    朱四海本能地拿出了昔日稱呼,旋即才慌忙改了過來。然而,徐迢卻根本沒注意到這語病,整個人都呆在了那兒。他也算是關心此事的,前兩天才和陳祿打探過消息,得知船剛到淮安,這才幾天,怎麼突然就已經到了南京,而且還直接到了自己這兒來?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也顧不上再去琢磨這些,一下子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趕,卻吃朱四海一把攔住。

    “老爺,平北伯只帶了一個陶泓,他剛剛吩咐過,不想驚動太大,所以小的只對人說是老爺一個遠房子侄輩,斗膽就把人領到了書房等……”

    “好好,這事兒你辦的不錯!”

    徐迢陡然驚醒,立刻衝著朱四海重重一點頭,當即跟著其快速出了門。等到了設在中間那一進院子西廂房的書房,他見門口守著如今是自己書僮的毛穎,便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就這麼進去,而是悄悄將門簾撥開一條縫。

    隔著一層層放滿了各色書籍的書格,他本能地略過了侍立一旁的陶泓,隱約瞧見了那個坐在椅子上滿臉閒適的年輕人。時隔兩年,當年猶能窺見幾分的稚氣已經完全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眼望去難以看透的深沉。他渾然沒注意毛穎因為自己這舉動而有什麼表情,整理了一下衣衫,這才有意發出了些聲響,旋即打起門簾就進了門去

    “我才剛聽說伯爺的官船過了淮安,不想這麼快就到南京了!”

    徐勛見徐迢一進門就快步上來舉手要拜,立時站起身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了,卻是含笑說道:“六叔和我來這一套,莫非想要折煞了我?爹和我家媳婦他們做了官船,我年輕,早早下船快馬加鞭趕了過來,正好趕在今天城門關上之前進了城。這緊趕慢趕的饑腸轆轆,所以就想著到六叔這兒蹭一頓晚飯。”

    聽徐勛竟是說得這般親近,而且口氣赫然表明進城後第一站便是自己這裡,徐迢只覺得受寵若驚,慌忙連聲答應,竟親自出門去吩咐了毛穎。等到回轉來,他在徐勛的再三要求下方才在主位坐了。小心翼翼陪說了好一陣子的話,他便聽到了一句讓他始料不及的話。

    “六叔可想過,讓太平里徐氏成為真正的名門?”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4
第四百一十七章 名門

    可想過讓太平里徐氏成為真正的名門?

    對於徐迢來說,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問題。在官場上,一個人單槍匹馬的結果永遠是碰得頭破血流,所以才有鄉黨,才有同年。而相較於因為同一屆會試殿試而歸於一位座師名下結的情誼,鄉黨就要可靠得多。然而,比同鄉之情更重要的是,倘若一族中能夠有多人出仕朝堂,那便代表著這個家族已經具有成為名門的潛力。可要真正成為名門,卻不是一代人,而是幾代人的不懈努力,這比那些世襲罔替的勛貴要難多了。

    現如今的太平里徐氏,距離名門的距離至少有十萬八千里!

    儘管知道現實,但徐迢還是禁不住怦然心動,定了定神方才苦笑道:“您這話問的!我是太平里徐氏子孫,自然也期望光宗耀祖家門顯赫,可這一條談何容易,作為宗房這一支的長房且不去說,就是其他各家,雖然也有些子弟興許是可造之材,但如今當了族長的四哥雖然人還算公正,但力氣有限,也不是有大魄力的……”

    “我好歹也在太平里住了那麼多年,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徐勛直截了當打斷了徐迢的話,目光炯炯地說道,“六叔只說是想,還是不想!”

    被年紀輕輕的徐勛盯著,徐迢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幾分震怖來。好一會兒,他才咬咬牙說道:“想,做夢都想!”

    “好!”徐勛滿意地一笑,這才淡淡地說道,“讀書是件長遠的事,太平里徐氏如今也就是三四個秀才,府學雖有人教導,但也不過是例行故事,否則也不會有讀了一輩子到老還是生員的。從前長房當著族長掌著祭祀,卻從來都不知道勸讀勸學,一味只知道在歪門邪道上下功夫,這種宗房敗落了也就敗落了!從現如今開始,該立的規矩就要立起來。比如,為族學延請名師,所有徐氏子弟免費入學,家裡出一個秀才,每年族中出三十兩銀子供養,家裡要是出了一個舉人,前六年每年一百兩供養,如此便能讓他們再無後顧之憂一心奮發向上。”

    “啊?”

    見徐迢一下子倒吸一口涼氣,徐勛便淡淡地說:“當然,也不是一直有獎卻沒有罰。當了秀才府學年年都有科考,一二等方才能去考鄉試,五六等在府學挨板子的,這一年供養減半,第二年再是這樣的名次,就別想要那供養了。一直在三四等徘徊沒資格去考鄉試的,連續三次也同樣是如此。至於考中舉人的,若是一直會試落榜,若他們有意,我可以將他們舉薦到各處試職……”

    聽徐勛又一條一條羅列了許多,徐迢此時此刻終於明白了徐勛此言的深意,斟酌片刻就小心翼翼地問道:“族中祭田雖是從長房收了回來,卻遠遠不足以彌補這些開銷,伯爺的意思是……”

    “建一個公用的賬目,大頭我來出。”徐勛吐出了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見徐迢並未有多少驚詫,他便淡淡地笑道,“畢竟我能夠有今天,也是多虧了徐二爺,這點錢我還拿得出來。當然,也不是只有付出沒有回報,等到他們真的入仕為官,也得從俸祿裡每年擠出銀子來投入這筆賬目之中。我想好了,這筆賬就由六叔你來管。若是太平里徐氏覺得這事兒我出面有什麼不妥……”

    “不不不,怎會有不妥,這樣的大好事,族中上下只會歡欣鼓舞!”

    遠在京城的那些權力鬥爭,徐迢即便關心也只能霧裡看花,此刻在他看來,深得小皇帝寵信的徐勛已經封了伯爵,可說是穩若泰山。更何況,就連族長徐四老爺聽說徐勛下南京的時候也曾經對他婉轉表示,能否去拜見一下,看看能不能以舊情動人。他最初心虛,生怕徐勛對昔日舊事耿耿於懷,當時不過含糊敷衍了過去,此刻聽著徐勛的話,那心裡的歡喜就別提了。

    “既然如此,回頭我就同四哥去說,儘快把一切定下來!”

    對於徐迢的迅疾反應,徐勛頗為滿意。按說興安伯這一系也有不少旁支,可老爹徐良與這些人頗為疏遠,他也不熟悉,就是要提攜一二,也得慢慢再看,卻不如南京這邊有一個識時務知進退的徐迢來得便宜,更何況他深知徐邊身上有些問題。而他這麼做,最重要的卻不是為了籠絡太平里徐氏這個已經沒落的家族,抑或等待這一家出什麼人才,而是另有緣故。

    如今既然把正經事剖開了,他便問起徐迢家中二子。他這一問,徐迢立時打蛇隨棍上,當即命毛穎去把人都叫來。

    徐迢長子徐劭今年十八歲,和徐迢有七分相似,只是畢竟沒有歷練,進來之後看到徐勛先是一愣,等認出人來就愣住了,甚至忘了拜見叫人。對於從前相見時只叫一聲七弟的人,如今卻已經成了貨真價實的勛貴,他不免心裡有些異樣。相形之下,年方十二歲的徐勃就不一樣了,他一進來就是脫口一聲七哥,隨即便神采飛揚地問道:“七哥什麼時候從京城回來了,七嫂呢?”

    “十一郎!”

    徐迢生怕徐勛不高興,嚴厲地一口喝住了徐勃。然而,徐勛卻非但沒惱,還招手叫了徐勃過來,又笑著問道:“咱們之前沒見過幾回,十一郎還記得我?”

    “怎麼沒見過幾回?爹爹陞官的時候在魁元樓擺宴慶賀,我見過七哥;那時候爹爹曾經留著七哥在家裡吃飯,還讓我和六哥一塊作陪,我也見過七哥;還有……”徐勃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隨即眼睛一亮道,“還有你那時候把房子讓給了我們家住,爹爹不是又特意在家裡為你送行,你還送了我和六哥一人一把扇子呢!”

    徐勛被他說得啞然失笑。想想徐勃那會兒才十歲,他便有意又問道:“那都兩年沒見了,十一郎就那麼篤定沒認出人來?”

    “我才不會認錯,七哥你這眉宇間的神情和當年一個樣,我記得清清楚楚……那種捨我其誰的自信樣子,別人學不來!爹爹也曾經對我和六哥感慨過,七哥當初就那麼大膽,怪不得能打出去年那樣的勝仗!我最佩服的也是七哥的膽色……”

    “十一郎,你給我住口!”

    “哈哈哈哈!”

    徐勛知道自己來得突然,徐迢就算囑咐過兩個兒子,也不可能教出這樣的話來,否則徐劭這個當哥哥的也不至於有些尷尬地站在旁邊。此時哈哈笑過,他便衝著滿臉惱火的徐迢說道:“六叔,你那句評判說得在理,我這人就是膽大包天。只不過,十一郎這脾氣,在族學裡只怕縱使讀書不錯,師長當面不說,背後不免有些抱怨吧?”

    “這小子過目不忘,族學考試常常都是優等,可就是他這口無遮攔的脾氣,還有常常一句話頂的先生下不來台,沒少惹是生非,確實是我疏於管教了。”徐迢只恨自己不曾讓毛穎仔細叮囑過徐勃,讓這小子連自己私底下的話都透了出來,一時間頗有些措手不及的狼狽,慌忙又賠禮道,“伯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徐勛微微一笑,見剛剛被父親瞪得大氣不敢出一聲的徐勃撇了撇嘴,抬起頭偷看了他一眼,他便對徐迢說道:“小孩子有口無心,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他這樣的脾性,族學裡的先生怕是對他無能為力。如果六叔捨得,我倒是有個好去處可以舉薦他。”

    徐迢一下子眼睛大亮,連忙問道:“什麼好去處?”

    “想必六叔聽說過了,江陰舉人徐經這一次得以發還功名。江陰徐氏乃是有名的書香門第,家中萬卷樓藏書極豐,徐經如今回家苦讀,預備後年的會試。徐氏在江陰也辦了學堂,卻是在四鄉都有名的。如果可以,讓十一郎去那兒讀幾年書。他一個人出門在外,既能增長學問,又能磨練性子。徐經看在我的面子上,也會讓人照拂照拂他。”

    徐迢本以為徐勛打算把徐勃帶到京城去,聽徐勛竟是要讓徐勃去江陰讀書,這下子便有些措手不及。最初的失望過後,他少不得仔細斟酌考量,最後把心一橫便抬起頭道:“也好,這小子也該好好收收性子。”

    徐勃早就想插嘴,此刻聽到父親竟然真的答應了,他一時眼睛大亮,立時躬身對徐勛深深一揖道:“謝謝七哥……一直聽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托七哥的福,這下總算有機會了!”

    相比徐勃的古靈精怪,徐劭的表現便要沉默得多。等到徐迢把兩個兒子都打發了出去,徐勛才笑道:“只希望十一郎到了江陰之後,也會感謝我才好!江陰是人才濟濟的地方,徐氏又是詩書傳家的名門,那邊族學可不比太平里,過目不忘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才能。科舉這條路要是那麼好走,如徐經唐寅這樣有名的才子,也不至於一再折戟而歸。”

    徐迢自己就是兩次落第的舉人,因而對徐勛這番話深以為然的同時,更明白徐勛把徐勃送到江陰去是一片苦心,自然又千恩萬謝。然而,等留著徐勛用過晚飯,然後才把人送出門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伯爺,太平里徐氏就算要出一個進士,至少也得十年開外,只怕是這頭幾年您的開銷……”

    “沒事,有些事情只爭朝夕,有些事情不爭朝夕。”徐勛衝著徐迢微微一笑,隨即便擺擺手道,“六叔只管去料理好我說的事情,我雖已經認祖歸宗,但至少,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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