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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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56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5
第四百三十八章 伏闕(上)

    步入六月,隨著京城中進入了一年之中最熱的時候,朝堂上下的氣氛卻彷彿進入了冰點。沒有早朝,從前一直都睡不飽的大臣們勉強可以睡一個好覺,然而,最初以為的德政現如今卻成了人人深惡痛絶——至少大多數人怨聲載道的政令。

    因為,整整快一個月,朱厚照都不曾開過文華殿便朝!

    百官不得見天顏,司禮監例行要送呈奏摺御覽也找不見人,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不得不一面讓高鳳去西苑勸說朱厚照視朝,一面和陳寬一再去內閣和閣老們商議,最後連回京的戴義以及從泰陵回來的王岳也一塊叫上去西苑。即便如此,他們一次一次全都撲了個空,劉瑾是拉上其他人想方設法地擋駕,他們哪裡見得著人?因而,跑內閣的次數一回回多了,眾人之中不免便醞釀起了一樁大計劃。

    這天傍晚,次輔李東陽沉著臉回到了自己位於小時雍坊的宅邸。這是二十多天來他第一次回家,家中上下雖高興得很,可看到自家老爺那陰霾重重的臉色,縱使天大的高興也只能藏在心裡,就連朱夫人陪著吃飯的時候,也小心地把話題往嗣子李兆蕃身上引。然而,李東陽卻絲毫沒有過問嗣子兆蕃學問的意思,突然打斷朱夫人問了一句。

    “這些天可有從南京城的信來?”

    知道李東陽問的是弟弟成國公朱輔,朱夫人躊躇片刻就點了點頭道:“是有一封家書。不過如今天熱,在路上耗費了二十多日。”

    “不要緊,取來我看看。”

    李東陽既然如此吩咐,朱夫人自然立時親自回房去取了信來。見李東陽接過信後仔仔細細一張張看著那信箋,不時還微微皺眉,早看過那封信的朱夫人不禁有些疑惑。弟弟給她的信除了些寒暄,便是說些不要緊的閒話,並不涉及朝堂大事——而且丈夫身在內閣,天下消息盡網羅,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居然要去看她弟弟的家書?

    因此,見李東陽居然看過一遍後,又回過頭審視第二遍,朱夫人頓時忍不住說道:“老爺,二郎的信上只說了些不要緊的閒事,若您想知道金陵的事,不若再派個人去問問他?”

    李東陽擺手阻止了妻子,良久才放下了那薄薄的兩張信箋,卻是淡淡地說道:“不用特地這麼忙一趟,金陵地面上的事情,南京官也有上奏的,可終究是成國公在給你的家書裡提到的這些更可靠些。真是沒想到,張敷華那樣耿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居然會給徐勛的亡母寫墓誌銘,章懋也親自寫了祭文,看來徐勛在南京的名聲著實不比在京城……”

    朱夫人這才明白是為了這個,正要開口說話時,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媽媽的聲音:“老爺,戶部員外郎李夢陽求見。”

    “請他到書房去,我就來。”李東陽站起身來,隨手將兩張信箋放回信封中遞給了朱夫人,又說道,“給成國公回信的時候不必特意問什麼,還是照原樣就是。”

    深知李東陽的性子,朱夫人自然沒有多問,答應一聲就起身送了人出去。而李東陽出了門徑直轉往書房,一進門,他就看到一個人影正背著手饒有興緻地看著書架上層層疊疊的書,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地輕咳了一聲,緊跟著,他就看到那人倏然迴轉身來。

    “師相!”

    李夢陽快步上前,深施一禮後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聽說師相今日難得休沐一天,我原本不敢打擾,未料到師相竟是召了我來,未知有何事?”

    李東陽擺擺手示意免禮,自己先在主位上落座,隨即便吩咐李夢陽坐下。躊躇片刻,他就說道:“皇上已經一個多月不曾見外官了,就連司禮監諸公也難見天顏,這事情我和首輔木齋都是憂心忡忡。言官雖則一再上書,奈何奏摺根本就到不了御前,實在是一丁點辦法都沒有。再這麼下去,只怕朝中遲早生變。”

    恩師推心置腹地對自己說這些,李夢陽自是立刻坐直了身子。他素來性子衝動嫉惡如仇,此時便咬牙切齒地說:“都是那些閹狗領著皇上鬥雞遛狗沉迷武戲,早就該將這些人明正典刑,以正朝綱!如今之計,一個人上書沒用,那就應該把眾多人擰成一股繩子,讓皇上不得不正視朝中輿論。就算退而求其次,也得將這些奸佞逐出京城去!”

    “你說的沒錯!”李東陽重重點了點頭,旋即一字一句地說道,“只是,朝中上下不少人如今正因為兵部刑部和都察院正堂的缺口而虎視眈眈,你舉薦你的私人,我舉薦我的親朋,爭得不可開交,竟把這最要緊的正事給拋在了腦後。這種事情,本應該我們三個內閣大學士出面,可凡事循序漸進,不得朝中公論,我等三個就貿貿然進言於上,難收奇效。”

    “師相的意思是……”

    見李夢陽彷彿有所領悟,李東陽就加重了語氣說:“這種時候,要的是朝中出了名鐵骨錚錚的直臣集合一大批人來伏闕上書,如此方才能震動得了在西苑玩樂不理政務的皇上!”

    儘管李夢陽性子衝動,可並不傻。他固然也算是鐵骨錚錚的直臣,可要帶頭做這件事,他的名聲官位還都不太夠,因而他想了又想,最後便試探道:“師相說的可是戶部韓尚書?”

    戶部尚書韓文是宋代名相韓琦之後,為人剛烈果斷。言官出身的他曾經在給事中時彈劾過寧晉伯劉聚、王越、馬文升等等勛貴名臣,甚至因為言辭太過激烈涉及兩宮而遭到廷杖,繼而在外官任上兜兜轉轉十數年,弘治十七年方才召還起掌戶部。而李夢陽深得韓文信賴,也頗有以韓文為榜樣的意思,因而前次才會拿壽寧侯張鶴齡開刀。此刻見李東陽點頭首肯,他立時霍然站起身來。

    “師相放心,我一定會說服韓大人!”

    等到細細交待了一番之後,李東陽便親自將李夢陽送到了書房門口,見人昂首闊步地遠去了,他才忍不住長嘆了一聲,暗想自己聽了焦芳的遊說把徐勛調出京城去是否真的錯了。昔日徐勛在京城的時候,小皇帝做事雖由著自己的性子,可終究有些章法,現如今徐勛不在,劉瑾那些閹宦竟是把持著堂堂天子不讓人接近,再不下一劑猛藥只怕就來不及了。

    “只希望韓貫道能夠一舉功成……只要能夠以聲勢動搖君心,我們幾個就可以上密揭了……再加上司禮監那幾位,必然能扳回局面……那些閹人都整日泡在西苑陪著皇上胡鬧,西廠和錦衣衛已經沒法送消息進宮,再加上京營十二團營兵馬……只要能逼得皇上痛下決心,今後就是背罵名也顧不得了,我們幾個總對得起先帝……”

    嘴裡喃喃自語的李東陽自己也沒有發現,自己的語氣竟是不確定得很。儘管清清楚楚地明白一點,當今天子並不是他侍奉了多年仁和寬厚的弘治皇帝,不能以常理忖度,可是,相比根基只在宮中外間黨羽還少的那些閹宦,他們的勝算實在是不小!可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有些心煩意亂。想起劉大夏的憤而致仕,再想想黯然離去的馬文升,他的臉色不禁一暗。

    他約見李夢陽,讓其鼓動韓文出面,但這並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也是劉健謝遷的意思……當然還得加上一個焦芳。要不是他這個同年之前把劉瑾的動向直接傳到了內閣,一向對其觀感不妙的劉健和謝遷也不會在吏部尚書這職位上眼開眼閉。而眼下劉瑾等人之所以敢一心一意帶著朱厚照玩樂,也無非是因為他們篤定有焦芳把持吏部,得意忘形之故。

    從李閣老胡同出來,李夢陽卻並沒有貿貿然去見韓文,而是連夜先去拜訪了幾個和自己相熟,俱是最敢言的言官。第二天一大清早,按班去文華殿等候,結果又撲了一個空的一眾官員們自是怨聲載道回了各家衙門。而通政司收上來的奏疏當中卻又多了七八份言辭激烈請誅奸閹的奏摺。送不到御前,司禮監自然是將這些東西悉數轉到了內閣,由於內閣行走的那些中書文書這些天都憋著一團火,往六科廊和六部辦事的時候,免不了就把消息張揚了出去。

    不過是數月功夫,吏部尚書馬文升和兵部尚書劉大夏先後致仕,再加上死了的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年前致仕的閔珪,自打弘治皇帝駕崩後,七卿之中已經七去其四,戶部尚書韓文既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憤懣。因而,那內閣中書憤憤不平地說內閣中積壓的言官建章足足有二三十份,可一份都送不到御前,他終於忍不住在僚屬面前爆發了。

    “鬥狗跑馬,飛鷹搏兔,笙歌艷舞,角抵相撲……皇上即位以來,那些奸佞就一直拿著這些東西蠱惑,想不玩物喪志也難!再這樣下去,皇上必然要忘了先帝臨終前的殷殷囑託!言官上書幾十份,可皇上卻一份都不瞧一份都不看,難道就真的沒辦法了?”

    韓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可那堅實的桌案卻不比酒樓飯莊中那種尋常貨色,竟是震得他手生疼。可他絲毫沒工夫去理會這種程度的疼痛,死死攥緊了拳頭,額頭上一根根青筋暴露了出來,顯然已是氣極。下頭的僚屬都知道這位戶部尚書剛烈的脾氣,一時你眼看我眼誰也不敢開口,可卻有一個人在這時候輕笑了一聲。

    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上首的韓文也狠狠瞪著自己,李夢陽卻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就正色道:“大人乃是先帝重臣,朝廷肱股,與國共休戚,這等時候,只一味怒形於色又有何用?眼下言官交相彈劾這些奸閹,內閣諸閣老也是一心想除卻奸佞,此時此刻,大人當振臂一呼,率上下伏闕力爭,如此一來要除去八虎,簡直易如反掌!”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6
第四百三十九章 伏闕(下)

    不得不說,李夢陽和韓文完全是一個類型的人。那就是認準一個目標就絶不回頭,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因而,李夢陽這番鏗鏘有力的話著實說到了韓文的心坎上,他幾乎是一下子霍然起身,按著案桌便迸出了一個字來:“好!”

    這一聲好字之後,他環視眾人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縱使此事不成,我已經六十開外,就算一死也沒什麼可惜的,不死不足報國!諸位若是有誰願意和我同舉此事,那便留下,若是不願意,便請回去,我決不強求!”

    說是來去自由,但能得韓文青眼相加的,多數都是意氣激昂正直敢言的人,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最後竟是沒有一個人開口提一個走字。而李夢陽更是笑吟吟地又拱了拱手道:“韓尚書未免小看了大夥,這戶部上下,有膽色的人多了,誰會因為這種事而退縮?縱使死節,那也是我輩意氣!既然此事是我先提出的,我李夢陽願意親為大人起草彈劾八虎的奏疏!”

    李夢陽的筆頭子功夫,上上下下無不欽服,就連韓文聞言亦是大喜,當下就商定了夜裡到他家會合了商談。等到別人走了,留下的李夢陽當即又對韓文建議最好多串聯些人,於是這一對上司下屬又羅列了眾多可能參與此事的大小官員,最後決定一人去聯絡一部分。

    到了這一日晚間,並不寬敞的韓府一時濟濟一堂。由於六部諸尚書如今還缺著大半,廷推上去的人選固然是有,可朱厚照尚未圈人,今日到這裡的大九卿除了韓文,就只有禮部尚書張升一個,倒是小九卿九個之中來了六個。除此之外,科道言官足足二三十,韓府正堂坐得滿滿噹噹。當韓文吩咐傳示李夢陽起草的奏疏時,李夢陽卻是站起身來。

    “傳示起來未免太慢,不如我一字一句唸給諸位聽聽!”

    見眾人轟然應諾,李夢陽便展開奏摺,逐字逐句地念道:“人主辨奸為明,人臣犯顏為忠。況群小作朋,逼近君側,安危治亂胥此焉關。臣等伏睹近歲朝政日非,號令失當。自入夏來,日漸不朝。唯聞聖容,日漸清削。皆言太監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丘聚、劉瑾、高鳳等造作巧偽,淫蕩上心。擊球走馬,放鷹逐犬,俳優雜劇,錯陳於前。至導萬乘與外人交易,狎昵媟褻,無復禮體。日遊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氣靡寧。雷異星變,桃李秋華。考厥占候,咸非吉徵。

    此輩細人,惟知蠱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業,在陛下一身。萬一遊宴損神,起居失節,雖齏粉若輩,何補於事。高皇帝艱難百戰,取有四海。列聖繼承,以至陛下。先帝臨崩顧命之語,陛下所聞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聖德?竊觀前古閹宦誤國,為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今永成等罪惡既著,若縱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奮乾剛,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變,泄神人之憤,潛削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業。”

    這洋洋灑灑四百餘字的奏摺聽得眾人無不動容,一時人人稱善,當即眾人便商定了翌日一早伏闕諍諫。更有甚者提議這一晚上就留在韓府,到時候一塊前往宮中,以免走漏風聲。雖則是韓文連道自己信得過大家,可在眾人堅持之下還是答應了下來。

    說是留宿,可心懷激盪的眾人哪裡睡得著,這一晚上竟是在正堂紛紛數落著朱厚照登基以來的種種非常之舉,人人扼腕嘆息。眼看天快亮的時候,也不知道是誰突然一拍巴掌,旋即開口說道:“各位,各位!只道八虎,卻沒把那平北伯徐勛算進去,這是不是不妥?”

    一聽這話,正堂中突然一片安靜,雖是有人出聲附和,可聲音比起一開始的異口同聲卻差得遠了,甚至還有人低聲說道:“既然是彈劾八虎,就先集中精神把他們先打下來,貿貿然牽扯了他,到時候功虧一簣須不划算!”

    “就是,此人在民間風評還不錯,況且那戰功須不是假冒的!”

    “可他從前引著皇上沉迷軍伍,又帶著皇上出宮,難道就不是奸佞?”

    聽到兩邊意見爭執不下,韓文便突然拍了拍扶手,見眾人安靜了下來,他這才說道:“八虎是八虎,徐勛是徐勛,不可隨便混為一談。況且徐勛昔日在帝側時,皇上並不曾廢政若此,縱使其果真有奸,也不可和八虎相提並論。況且奏摺一成,就不用多此一舉了。異日若他再有奸行,我等再力爭不遲!”

    李夢陽原本正驚異於自己之前一蹴而就的奏摺中竟然把徐勛給漏過了,這會兒聽韓文這麼說方才釋然。畢竟,要在那言辭慷慨激烈的奏章中硬生生加進去一段,縱使他這個起草者也覺得為難。因而,當天亮之際,眾人一一整裝從韓府出發時,走在中間的他眼前彷彿出現了群臣伏闕諍諫,而奸閹惶然不可終日的一幕。

    果然,當這幾十號人浩浩蕩蕩在文華門外一跪,立時引起了軒然大波。經內閣文書官往外頭一傳,從宮外各衙門爭先恐後加入這一行列的官員不計其數,到最後竟是整整一百多人,那烈日下黑壓壓一片的光景蔚為壯觀。這時候,原本看熱鬧的小火者們立時不敢就這麼站著了,有的飛快跑去了司禮監報信,有的則是匆匆趕往西苑,更有的則是慌忙躲回了自己屋裡。

    西苑大校場,興緻勃勃地親自和幾個西域武士學習相撲角力之術的朱厚照滿頭大汗地回到了場邊,接過一把紫砂壺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氣水,他放下茶壺隨手一抹嘴,就注意到正有人對不遠處的張永嘀嘀咕咕。見張永突然面色煞白,他頓時大為奇怪,索性就這麼走上前去。

    “怎麼回事?”

    張永原打算瞞著此事,擠出一絲笑容正想搪塞過去,卻不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他循聲望去,就只見前幾次被人擋駕的李榮等人正奮力推開那些個阻攔的小火者往這邊而來,頓時心裡咯噔一下。果然,李榮還離得遠遠的就大聲嚷嚷道:“皇上,百餘大臣伏闕文華門諍諫上書,若是您再不理會,事情就要不可收拾了!”

    朱厚照聞言一愣。這些天他一心一意練習相撲,一來是張太后說是選後已經到了最後一關,二來是在周七娘那碰了釘子心灰意懶,再加上劉瑾一直都對他說沒什麼要緊國事,他思量內閣好歹還信得過,司禮監批紅也過得去,便朝暫且擱下一陣子也不要緊,於是便一門心思撲在了這兒。可此時此刻,聽到李榮那伏闕兩個字,他一下子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怎麼回事?”

    劉瑾情知朱厚照和周七娘沒什麼進展,這些天一直在那幾個西域喇嘛身邊討教密教的合歡法,聽到李榮那嚷嚷就慌忙趕了過來。此時此刻,見朱厚照厲聲發問,他不禁在心裡把那些個煩人的大臣和李榮等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旋即趕緊避重就輕地說道:“皇上,必然就是幾個微不足道的小官想要學什麼名臣諍諫……”

    “微不足道的小官?劉瑾,你竟然敢說戶部尚書韓大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官?”

    王岳素來是炮仗脾氣,這時候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傳到這兒簡直是如同怒吼一般,“如今朝廷上下伏闕上書的官員整整一二百人,倘若皇上再沒有反應,聞訊而來的人只會更多!皇上,事到如今,請您移駕回宮吧!”

    隨著王岳第一個撲通跪下,李榮和陳寬都跪了下來,他身後的戴義斜睨了他們一眼,默不作聲地跪在了最後。眼見這光景,朱厚照深深吸了一口氣,也顧不得劉瑾等人是怎樣一副臉色灰敗的表情,惱火地撇下他們就朝李榮等人走去。待到近前,他一把抓了李榮的手腕把人拖了起來,沒好氣地說道:“別在這浪費功夫,帶朕去看看,順便告訴朕究竟怎麼回事!”

    眼看那幾個司禮監大璫紛紛爬起來,簇擁著皇帝涕淚交加地分說著什麼,自己等人竟是擠不上前,劉瑾一時咬牙切齒,可卻知道這等時候不好上前去給自己辯解。等那邊廂人走遠了些,他才三步並兩步衝到了滿臉驚惶的高鳳面前。

    “高公公,這究竟怎麼回事?”

    “我哪裡知道,我天天被他們差遣到這裡來,況且司禮監我就是掛個名頭,下頭沒幾個信得過的人,能有多少消息?”高鳳知道伏闕上書的嚴重性,一把就拖了劉瑾往前走,“快,遠遠跟著皇上,肯定會有給咱們報信的人!”

    虱子多了不癢,出身東宮的這些閹宦們自朱厚照登基之後沒少歷經彈劾,等閒的陣勢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可李榮幾人這番鬧騰實在不小,因而無論張永還是谷大用,抑或馬永成丘聚等人,一個個全都跟在了高鳳劉瑾後頭。果然才進了乾明門,給他們報信的就已經到了。聽說果真一二百官員伏闕上書是請小皇帝將他們明正典刑,一眾人都是呆若木雞。

    一個人上書不要緊,十個人上書也不要緊,可二三十個聲勢就已經不小,更何況上百號人。你眼看我眼之間,馬永成不禁聲音嘶啞地說道:“皇上應該不會忘了咱們的情分吧?”

    “就算皇上不想,可萬一要是他們步步緊逼呢?”張永只覺得事情無比棘手,一時間右手握拳狠狠擊打著左手,突然看著谷大用道,“這麼大的事情,西廠就沒得到一絲一毫風聲?”

    谷大用見眾人都齊齊看著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迴轉身拔腿就跑,已經發福的身子在烈日下邁著飛快的步子,顯得有幾分滑稽,可誰都笑不出來。他這麼一走,張永立時咬咬牙說道:“你們去文華殿留意一下動靜,我去御馬監見見苗公公!”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7
第四百三十八章 紛紛亂亂眾生相

    這兩人一走,劉瑾知道馬永成等其他人也就是玩樂點子多,別的忙什麼都幫不上,三言兩語打發了他們去各處探聽消息,自己就和高鳳匆匆往文華殿前頭趕。然而,既然知道文華門前百官伏闕,他們若真的在那前頭露面,照著大明朝素來激進的士風,被人活撕了的可能都有,兩人自是找了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張望。

    當看見李榮等人代表司禮監出面接下奏摺,王岳又打頭表示就是拼了一死也會把這奏摺送交御前的時候,在火辣辣太陽底下少說也跪了一個時辰的官員們方才一個個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縱使年輕力壯的人也已經搖搖欲墜,更不用說如韓文這樣已經有一把年紀的。然而,看著這些前襟後背全都是濕漉漉的,彷彿異常狼狽的文官,又瞧著戴義突然晃了晃身子彷彿人一軟,隨即就有人嚷嚷著說戴公公中暑了,劉瑾和高鳳卻一丁點笑話的心思都生不出來。

    居然真的是這麼大的聲勢,這一關要是過不去,他們就真的完了!

    劉瑾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一把抓著高鳳的手壓低了嗓子說道:“高公公,你快回去找皇上。雖說這一次你也該捎帶上了,可你畢竟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從掌管東宮典璽局到現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李榮他們怎麼也得給你幾分薄面。你在皇上身邊千萬聽準了他們怎麼說,俺這就去找谷大用和張永,他們兩個比其他人有主意,一個管西廠一個管御馬監,關鍵時刻能頂的上用!”

    “好,好!”

    見高鳳拔腿就要走,劉瑾突然想起一遭,連忙伸手又拽住了他:“要是他們連你也顧不得,一定要撕破臉,你讓人傳話給皇上身邊的瑞生,那小傢伙應該能幫得上忙!”

    說完這話,劉瑾再也顧不得其他,撩起前頭袍子一陣風似的跑了。五十出頭的他雖說比宮裡大多數大璫都要年輕,可畢竟放在外頭也算是老年人了,大太陽底下不坐凳杌疾步飛奔,等到了乾明門的時候,他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站在蔭涼地方稍稍喘了一口氣,他就招手叫了一個小火者過來,得知谷大用和張永都沒回來過,他接過人慇勤遞來的一碗水仰頭一飲而盡,卻擺手拒絶了那個管門的宦官要派人跟著他的好意,繼而快步出了乾明門。

    出了靈星門一路往西,快到西酒房的時候,劉瑾卻險些和斜裡竄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正要喝罵,他卻看清了那滿頭大汗的人是誰,一時連忙叫道:“老張,你怎個回來了?”

    張永見是劉瑾,立時氣急敗壞地把人往旁邊一拖,四下里一望,見這烈日底下的大中午沒什麼人,他方才沙啞著嗓子說道:“壞事了,御馬監苗公公竟是不在,連御馬監親軍駐守西苑的那小五百號人也都帶出去了,說是前兩天什麼京營那邊練兵,那邊請了旨意讓苗公公去協理,只恨我一直都在西苑沒留心這一條,剛剛才知道!”

    “什麼!”劉瑾一下子只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反手抓住了張永的手腕,“那老谷呢,老谷是不是去了西廠?”

    “應該是……要不,咱們去西安門看看動靜?”

    兩人你眼看我眼,最後一聲不吭再不多言,慌忙徑直往西安門方向趕。到了那裡,兩人卻發現谷大用正在券洞旁邊那一丁點蔭涼的地方來來回回踱步子,頓時同時生出了一種不妙的預感,當即三步並兩步地趕上了前。

    “老谷,你這是……”

    “我讓人去把鐘輝叫到這兒來問話,可這都已經快半個時辰了,從靈濟胡同到這兒才幾步路,竟是連個影子都沒有!”谷大用見劉瑾和張永俱是面色一變,一時只覺得嗓子堵得慌,好半晌才問了一句,“莫非你們那兒……”

    劉瑾咬牙切齒地說:“文華殿伏闕上書的少說也有一二百人,不是李榮他們誇大。”

    而張永則是臉色發黑:“御馬監掌印的苗公公前幾天受命帶著御馬監親軍留守的五百號人出宮去了京營,說是什麼練兵……”

    “他娘的,敢情別人是早已挖好了套子給咱們鑽!”

    谷大用性子衝動,直接罵了一聲娘,突然二話不說扭頭就朝東走。劉瑾和張永吃了一驚,忙追了上去,張永更是沒好氣地問道:“喂,這等時候,就指望著你的西廠了,你走了若是那邊人來了怎麼辦?他們又不曾通籍宮中,豈不是在那裡乾等著急?”

    “乾等?我看人是來不了了。”谷大用陰著臉冷哼了一聲,瞥見左右兩人一下子都愣住了,他才停下了腳步,“你們以為我幹嘛不自己出宮去靈濟胡同找人,而是要在西安門那等著?我又不是缺心眼,這時候擺什麼臭架子,我是怕出宮容易回宮難!在這宮裡,別人總不敢輕易動咱們,可萬一外頭要是出了點什麼事,我這條命說不定就輕輕巧巧送了!御馬監人家都想到了,沒道理西廠沒人惦記著,那裡肯定也出事了,否則鐘輝這出了名滑溜的不會沒有信送進來!”

    領會到局勢竟是突然險惡到這個地步,三人縱使都是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時間也不禁愁眉不展。一路走到西花房的時候,張永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這要是徐勛在京城就好了!他一向主意多,人又機靈。咱們在宮裡他在宮外,這一內一外互為犄角,怎麼會突然讓人這樣算計了去……他娘的,難道當初讓他出京也是那些老大人們計算好的?”

    這個分析讓谷大用打了個寒噤,而劉瑾的臉則是倏忽間變得鍋底似的,可終究一個字都沒說。當三個人一路回到了承乾宮時,卻發現高鳳也好,馬永成丘聚等人也罷,一個個都在烈日底下無頭蒼蠅一般地轉圈子。這下子,劉瑾立時快步衝了上前。

    “高公公,怎麼回事?”

    見高鳳失魂落魄似的,劉瑾頓時急了,又一把抓住了馬永成。馬永成終究年輕些,定了定神就頽然說道:“之前李公公他們來見過皇上送了韓文那老傢伙的奏摺,接著皇上就一個人把自個關在暖閣裡頭,誰也不見,連剛剛送午膳的都給擋駕了。高公公好容易才從瑞生嘴裡打聽到了一些風聲,說是皇上似乎哭過……”

    皇帝哭過?朱厚照從小就是極剛的性子,除卻弘治皇帝病重故世那會兒,就是前朝太皇太后周氏駕崩的時候,那也不過是虛應故事用胡椒麵弄出來的眼淚。當聽到這句話時,縱使劉瑾和張永谷大用已經抱著最壞的打算,一顆心也不禁沉入了無底深淵。

    此時此刻,把自己關在暖閣裡頭的朱厚照正仰天躺在涼榻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出神。韓文那一通奏摺雖則是寫得慷慨激昂,可他吃驚的是百官伏闕聲勢,不是文字,哭的是父皇弘治皇帝,不是眼下的困境。而真正讓他呆滯茫然的,卻是王岳在他面前說出的那句話。

    “陛下,群臣恨八虎入骨,欲除之而後快,若陛下不納諫,恐激起大變!”

    朱厚照不喜歡四書五經,可史書之類卻沒少讀,尤其是之前和王守仁在西苑練兵那會兒,本朝列聖的故事都已經聽多了,其中最讓他留心的就是曾祖父英宗。英宗皇帝和王振土木堡大敗之後,群臣得知此事的第一反應,便是在朝堂上當眾打死了王振的一干黨羽。

    須知那時可是在紫禁城,在大殿上!

    相形之下,英宗皇帝那會兒可登基有些年頭了,不像他滿打滿算才一年多……只恨他居然就因為一丁點小事渾渾噩噩,否則若他如從前那般警醒,怎麼會被人逼上門來!於是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把李榮陳寬王岳全都派去了內閣和閣臣商議此事。

    他突然使勁擦了擦眼角,隨即高聲喝道:“來人!”

    見瑞生應聲而入,朱厚照問明,得知劉瑾等人也回來了,一干人等全都在大太陽底下等著,他不禁心煩意亂地搖了搖頭,沒好氣地說道:“去叫劉瑾張永谷大用高鳳來,其他人讓他們回去歇著,大太陽底下是想中暑麼?”

    不消一會兒,瑞生就帶著四個太監進了屋子,自己卻是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朱厚照見四個人哭喪著臉跪了下來,連聲說什麼罪該萬死,他不禁沒好氣地一砸扶手道:“請罪的話全都給朕吞回去,這會兒朕沒工夫聽這個!外頭情形如何,你們給朕說清楚!”

    四人不想朱厚照竟沒先把他們罵一個狗血淋頭,而是徑直問外頭的事,面面相覷一陣子後同時精神大振。張永先說了御馬監掌印太監苗逵帶兵離宮,谷大用又道是聯繫不上西廠,這時候,劉瑾立時哭喪著臉說:“皇上,看這情形,是有人想置俺幾個於死地,求皇上做主……”

    “好了,有完沒完!”朱厚照一口喝止了劉瑾,垂下眼瞼好一陣子,他才緩緩說道,“這麼說,宮裡就只剩下錢寧那一支府軍前衛五百多號人了,至於別的,朕的手令就算送出去,也不過讓你們背一個矯詔的罪名……別在這嚎喪了,趕緊下去派人看看司禮監他們在內閣怎樣了,那幾個可是去內閣商議怎麼處置你們去了!你們的腦袋能否保住,就看這個了!”

    當四個人臉如死灰退下去之後,朱厚照才捏緊了拳頭狠狠捶了幾下身上的涼榻,一時恨透了自己這些天的不作為。就在他眼瞼低垂滿心思緒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叫皇上的聲音,一抬頭就看見是瑞生。還不等他說話,瑞生就開了口。

    “皇上,有一件事小的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什麼事?哎,反正這壞消息朕也聽得麻木了,有什麼說什麼,別藏著掖著!”

    “小的服侍皇上之前,曾經跟過蕭公公好一陣子。就在晌午的時候,外頭送進來消息,說是少爺,不,是平北伯已經到京城了。”

    “啊!”

    朱厚照一下子從涼榻上蹦了起來,剛剛臉上的苦惱表情一掃而空。他顧不得什麼皇帝的風度,一把按著瑞生在一旁的錦墩上坐下,隨即目不轉睛地問道:“你這話當真?”

    “應該當真……是小的實在記掛少爺,所以一直藉著皇上的名頭讓蕭公公請人在外頭打聽,小的該死!”瑞生突然離座跪了下來,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頭,滿面惶然地說,“小的知道如今進了宮,舊日的關聯就應該都斷了,可就是忍不住……”

    “沒事沒事,念舊情才好,要是你跟了朕就把舊主忘了,那還了得!”朱厚照寬宏大量地揮了揮手,隨即就心情大好地說道,“再說,又不是你給你家少爺謀私,只不過是藉著朕的由頭去打聽一下消息嘛……若不是有你打聽的這消息,朕也不會知道徐勛已經回了京……不知道他在幹嗎,這小子鬼主意一向比朕多,他回來就好了……”

    瑞生見小皇帝果然是深信不疑,這才鬆了一口氣,心中卻仍然忐忑。接到蕭敬設法送進來的訊息,道是徐勛已經回到了京城,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怎麼把這消息對皇帝說出來卻愁煞了他。如今見朱厚照果然不在乎徐勛在節骨眼上抵達京城的消息,他在心裡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旋即就亦步亦趨地跟著朱厚照後頭在屋子裡轉著圈子,直到朱厚照突然停下轉身,他險些直接撞了上去。

    “瑞生,朕想要出宮一趟,你有沒有法子?”

    “啊?可是……皇上,待會司禮監幾位公公可是要回來向您稟報的!”

    “朕不管這些,朕一定要出宮去!在這裡看人臉色定死活,那多沒出息!”

    聽到小皇帝突然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出這麼一句話來,瑞生頓時傻眼了。然而,想想朱厚照平日待他很好,現如今的情形他聽到了也看到了,因而,猶豫了老半天,他才把心一橫低聲說道:“回稟皇上,小的有個法子,只不過這法子很冒險,而且,皇上得先恕小的死罪……”

    儘管已經回來了,但徐勛連著兩日都一直在蕭敬家裡住著。一來城外比不得城內,他不怕有那麼多人會認出他來,二來蕭敬多年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當下來,宮裡消息往來方便靈通。因此,百官伏闕上書請誅八虎的事,那天晚上眾人齊集韓文府上,他就已經得到了消息。而到了這日白天,聲勢浩大的伏闕上書倏忽間傳遍全城,而他這裡更是迎來了一個號稱已經中暑的司禮監秉筆太監。

    戴義是因為蕭敬暗中傳話方才趕來的,此時此刻見著徐勛,他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竟是失聲說道:“你怎會回來了?”

    “我怎麼不能回來?大約戴公公是聽人說,我才剛拿下南京上新河關的監稅太監,這會兒已經離開南京往杭州北新關去了,一兩個月之內回不來,是不是?”

    見戴義果真啞然,徐勛便笑道:“戴公公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人了,我這點小伎倆哪能騙得過您?要不是我一路緊趕慢趕回來得及時,只怕回到京城已經是日月換了新天,那時候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局面。”

    戴義之前把李榮派給自己的人趕了回京,因而回京之後不免和李榮鬧了些彆扭,直到如今兩人之間關係還有些僵。可這幾日的動靜卻讓他漸漸後悔起了在南京聽傅容蠱惑和徐勛定下的默契,這要是萬一劉瑾等人盡數伏誅,就算徐勛曾經是天子信臣,那會兒又怎麼可能獨善其身?直到眼下他見到本該在南京的人活生生坐在這裡,他才覺得自己瞎操心了。

    這小狐狸的陰險狡詐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領教了,怎麼還是小看了他?

    “既然如此,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宮城內外都已經才換過一批上番的侍衛親軍,這都是武定侯的心腹人等,諸位老大人都能指揮得動。看住西廠的是東廠番子,畢竟東廠比西廠多幾十年,王岳雖不是東廠督主了,可多年積威仍在,越過陳寬去,別人也不敢說什麼。至於錦衣衛,葉廣又病了,李逸風被人拘在衙門,這兩個一旦不能活絡,其他的自然就不敢輕舉妄動。再有就是御馬監掌印太監苗逵被扣在京營,說是請他指點練兵,可誰都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所以,這次是上上下下好容易才抓著的機會,八虎非除不可。”

    聽戴義一口氣說到這兒,徐勛便哂然一笑道:“說是除去八虎,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吧?皇上登基之後,出人意料之舉實在是太多,無論是廢早朝,還是出重兵打韃子,亦或是藉口清理刑獄,變相翻了當初程敏政的科舉舊案,還逼了閔珪致仕……就如同韓尚書那篇錦繡文章裡頭說的,‘近歲朝政日非,號令失當’,所以,剪除八虎事小,廢除亂政事大。”

    戴義知道徐勛素來機敏,這一點自然瞞不過他,當即輕輕頷首道:“沒錯,正是如此……剪除八虎只是迫使皇上表態,只要做成了這一條,其他就能夠迎刃而解。這會兒皇上已經下令司禮監李公公陳公公王公公一起去內閣商議了,只怕今夜或是明日就能有結果。伯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若是不能趕在這之前有所建樹,那大局就已經定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請了公公來……宮裡頭我一時半會不好進去,請公公去見一見劉瑾他們送個信,就說我回來了。”見戴義大吃一驚,隨即面色古怪地斜睨了一眼蕭敬,徐勛便笑說道,“當然,讓蕭公公使人往宮裡頭送信也是能夠的,可總不及戴公公好歹是先帝臨終時的近身之人,這一出現便形同倒戈,自然能安他們的心。劉瑾他們幾個有的多智,有的機敏,有的狡猾,知道外間事情有我,他們在裡頭必然會有他們的辦法。”

    戴義怎麼都沒想到,徐勛特意通過蕭敬把自己請了出來,竟是逼自己在這要命的關頭站隊。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他不由得發狠道:“伯爺就不怕我走出這個門,就反手把你給賣了?雖說你不在八虎之列,可朝中恨你入骨的人也不少。”

    “戴公公都這麼說了,那當然是不會走這條路的!”徐勛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旋即就慢條斯理地說道,“府軍前衛在城外的這點駐軍確實不算什麼,可我要是真沒點憑恃,也不會大喇喇地呆在這裡。好教戴公公得知,我一回來就讓府軍前衛剛剛升了指揮僉事的兩位公子哥去了十二團營和京營。徐延徹和齊濟良一個國公嫡次子,一個大長公主嫡長子,御馬監苗公公若是能脫出身來,事情如何卻難說得很。”

    “你……”

    “好,好,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戴義雖然不信那兩個只是紈褲子弟的貴公子竟然能做下如此大事,但徐勛既然這麼說,便篤定了此事十有八九能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拱了拱手就轉身離去,等到他一走,徐勛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又側頭看了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的蕭敬一眼。

    “蕭公公這穩坐泰山高深莫測的架勢,還真是無懈可擊啊!”

    “還不是要給你撐場面?可笑老戴竟是絲毫沒看出來,竟硬生生給你唬住了!”

    聽蕭敬這麼說,徐勛不以為忤,拱了拱手後就笑道:“戴公公既然已經回宮,我也不便在這兒久留,這就告辭了……對了,蕭公公還請多多照拂一下伯虎,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貼了一對小鬍子就敢去翰林院找徐禎卿,我真拿他沒法!”

    “人家都說無知者無畏,咱家看他是無私者無畏。橫豎不科舉不看那些老大人臉色,不要功名我怕誰!所以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那裡容易,橫豎他當年作弊本就是被人搆陷,士林當中多有同情他的。只不過,你這一去京營和十二團營,千萬小心些,就是英國公和保國公也不過掛個攬總的名頭,那兒不是能夠輕易拿下的!”

    “沒事,杜錦不是傳了字條出來麼?說是李公公他們幾個都不想事情鬧得太大,果勇營神英那兒,只是調了幾個內侍去看著,我便從這兒開始下手!”

    蕭敬點了點頭,答了徐勛的禮,見其就這麼大步離去消失在了門外,他面上的輕鬆之色漸漸無影無蹤。

    這一天一夜,恐怕要是正德皇帝登基以來最不平靜的一天一夜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8
第四百三十九章  神兵天降

    隨著閉門鼓一陣陣響起,京城九門陸續下鑰,路上的行人漸漸少了,而城內五城兵馬司的巡查人等漸漸開始上路。然而,城外宣武門崇文門以南的南城兵馬司卻是另一番景象。

    面對徑直闖入的那些少年親軍,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使曠明雖是頭皮發麻,但也不得不違心地交出了自己的印信。這樣的情形也發生在西廠駐童家橋的分廠,負責看守的金吾衛兵卒在夜色中被人數遠勝於己的幼軍解除了武裝。而這些駐紮南郊的府軍前衛幼軍之所以能夠騰出手來,只是因為剛來營中坐鎮的那新任指揮使被如同神兵天降的徐勳給完全鎮住了。

    到了子時,原本就並不受大佬們重視,只不過是虛虛佈置了一些兵力的南郊便已經落入了徐勳的完全掌控。畢竟,京城近畿駐紮著京營和十二團營數十萬精兵,再加上京衛,哪怕決計算不得個個精銳,但若真有一小撮人造反,堆也堆死了。大佬們的防範是對內不對外,只為了逼迫小皇帝痛下決心,可誰都不想驚動民眾,自然不可能真把動作做得太大,於是正好便宜了徐勳。

    這會兒坐在西廠的分廠裏頭,徐勳見路邙站在那裏眼睛骨碌碌直轉,他便笑道:“幸好你是羅清弟子,在南城兵馬司裏頭設下了內應,否則這一趟也不至於如此輕鬆。若是事情有成,我當計你首功。你也不用在意不能光明正大掛一個官職出去,異日有你的就都有你的,只要你不要忘了本,這一輩子榮華富貴自然是准的。”

    路邙敏銳地聽出徐勳這番嘉賞話中的警告之意,連忙低頭應了一聲是。等到告退了出來,他忍不住抹了抹油膩膩的額頭,暗想徐勳莫不是生怕羅清傳教太廣勢力太大?若是如此,他還真得要收斂一些,或者在羅清面前遞個話,畢竟民不與官鬥,僧不與俗爭,做過頭了如白蓮教那般朝廷禁絕,那可就沒意思了,他也沒見羅清有那野心。

    把南郊這片自家後院給安定了,徐勳對之前從營地帶出來的那些年輕軍官一一分派了夜巡的任務。這些多半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對他死心塌地敬若神明,一應事務交代下去,沒一個多問半個字的,齊刷刷地行了軍禮之後便出了門。等到他們都走了,徐勳才沖著左右精選出來的一二十個親衛微微一頷首。

    “我這次帶出去的人全都還丟在南京裝樣子,今天晚上,我就把自個的安危都交到你們手裏,是死是活,就看接下來這一趟了!”

    “請大人放心!”

    聽到這整齊的聲音,徐勳滿意地點了點頭,當即沉聲說道:“好,走!”

    十二團營乃是景泰初年從京師三大營中挑選精銳組建的,到了成化年間又從十團營變成了十二團營,各設勳臣領兵,內臣提督,每一營仿京營制度,各設五軍、三千、神機三部。五軍為步軍,三千統騎兵,神機管火器。然而,領兵勳臣不同,各營的戰鬥力就不同。現如今十二團營當中,戰力最強的卻是涇陽伯神英帶的果勇營。畢竟,這數千人去年從塞外得勝歸來,精氣神不一樣,天子賞格也高,再加上神英馭下頗有一手,兵強馬壯自不必說。

    然而這一天,夜色下的果勇營卻呈現出一種非同一般的寂靜來。簽押房之中,神英面沉如水地坐在那裏,眼睛死死盯著對面那個手捧書卷的太監。許久,那太監終於放下手中書卷,伸了個懶腰後便看著神英說道:“涇陽伯,都說了這是諸位老大人一心要保全於你,這才讓咱家到果勇營來。今日百官伏闕的事情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八虎不除,天下不寧!你是有戰功的人,和劉瑾這樣的奸佞混在一塊,豈不是自己汙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范公公,我只問你一句,若是除了你口中那八虎,那你們會如何處置我神英?”神英目光炯炯地看著范亭,見對方輕咳一聲要說話,他不等人開口就又沉聲問道,“就算僥倖保住我這個伯爵,這果勇營你們也必然要換上別人的吧?更何況先頭那一仗原本就不符合朝中諸位老大人的心意,真的要糾皇上這一年多來政令,只怕我這個伯爵也未必能保得住,我沒說錯吧?對了,除我之外還有平北伯徐勳,朝中看不慣他的人,似乎也不是一兩個了!”

    “涇陽伯!”範亭有些惱火地站起身來,沉下臉道,“事到如今,你難道還看不清楚大勢?先帝稱之為先生的顧命閣老,皇上下達政令之前卻絲毫沒有諮議;先帝信賴倚重的部院尚書,如今卻一個個致仕而去,若是再不將那些害群之馬一一明正典刑,國將不國……”

    “別揀這些大義凜然的說!我神英雖然只是個大老粗,可我又不是瞎子聾子,更不是傻子!馬文升和劉大夏是怎麼致仕的,誰不是心裏透亮!你也不用說了,成王敗寇,我神英倒要看看,你們這一番能不能做成!”

    范亭不想神英一個武臣,說起話來竟也好似刀子一般,一時不禁眉頭緊皺。然而,只要這果勇營能夠鎮住,他也不在乎挨這麼些話,哂然一笑就不以為意地說道:“那涇陽伯就請拭目以待吧,那些跳樑小丑,明日就是他們的末日了!”

    “哦?原來范公公竟是如此自信滿滿!”

    原本只有兩個人的簽押房裏卻傳來了第三個人的聲音,一時間無論神英也好,範亭也罷,竟是全都吃了一驚。神英在愣了片刻之後就覺著這聲音有幾分耳熟,忙朝外頭看去。果然,就只見門前那斑竹簾被人一手撥開,緊跟著一個人就不緊不慢地邁進了門來。

    “平北伯!”

    神英這一聲叫得簡直是驚喜交加,相形之下,范亭的臉色就變得如同黑鍋底似的。直到徐勳大搖大擺地帶著兩個親兵走近前來和神英拱手相見,他才忍不住怒聲叫道:“平北伯,這果勇營重地,你不是管帶這兒的勳臣,你是怎麼進來的?”

    “哦,如果我沒弄錯,范公公調到這兒來,也就是這半個月的事吧?而且,范公公似乎並不是坐營內官,奉旨坐營的應該是馬永成,只不過他正好沒來,你這個監槍內官就索性越俎代庖接手了他的職司,是也不是?”徐勳沒有正面回答范亭的話,而是笑吟吟地反問了一句,見范亭咬牙切齒,顯然已經是怒極,他便斂去笑容淡淡地說道,“我是怎麼進來的?我自然是奉旨意來的。來人,將范亭給我拿下!”

    聽到這一聲,外頭立時有兩個全副武裝的親兵竄進了門來,一左一右揪住了范亭的臂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將一把麻胡桃塞進了這位太監的嘴裏,隨即熟練地將人捆成了一團。等這兩人把死命掙扎范亭押了下去,神英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走到徐勳身邊就低聲問道:“你還真是來得及時,不過,你真的有旨意?”

    “假的。”

    徐勳平靜地吐出了這兩個字,見神英赫然一副呆滯的表情,他便沒好氣地說:“我才剛剛趕回來,這要是就能夠突破人家的戒備進宮把旨意弄來了,我豈不是太能耐了?事到如今,管不了這麼多了,走一步看一步,總不能讓人狠狠打壓下去了才反應,那就來不及了!只不過,我已經讓人給皇上通過氣了,也不算突然。”

    神英苦笑一聲,暗歎這小子真是什麼時候都如此大膽。然而,他深知自己和劉瑾確實交從甚密,最初是一心想通過其再放出去做總兵,之後是謀一個爵位,這兩者後者卻是徐勳幫忙達成的,前者他如今也沒那麼大渴求了,可那些書信卻都在。但使劉瑾這一回倒楣了,劉瑾家裏一抄,那些往來書信必然會成為人家攻擊他的證據。所以,他其實也是別無選擇!

    “也罷,我也不問你怎麼進來的,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去把苗公公弄出來。你這兒好進,畢竟你才一營沒多少人監視,就算你真的要動,其他十一營也能把你壓下去,所以不過是一個範亭和一些內官看著,營門前我用了些手段就進來了。我也和你交個底,此次前去南京之前我就和皇上商議過,在京營十二團營中挑了些軍官出來,讓徐延徹和齊濟良去一一聯繫過,到時候預備讓他們另挑精銳立東西兩官廳,別設總兵參將統領,這個總兵我早就向皇上舉薦了你。如今遇到這種事,當初他們去聯繫的那些軍官都是各營之中頗有威望本領的人,正好派得上用場。”

    “你這真是釜底抽薪啊……”

    神英看著徐勳,迸出這句話後,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京營是永樂年間所建,那時候是為了永樂皇帝朱棣頻頻北征,於是從京衛和各衛抽調精銳,最初只是臨時,最後就成了永制。等到了景泰元年,因為英宗皇帝失陷虜中,瓦剌也先勢大,再加上為了鞏固地位,景帝便從已經殘破不堪的京營之中抽調精銳組建十二團營。現如今朱厚照和徐勳商議著要從十二團營再抽調精銳出去別組建制,分明是早有預備了。

    見神英意動,徐勳便徑直問道:“苗公公如今在哪?”

    儘管張永如今也是禦馬監太監,但論資歷遠遠及不上苗逵這個禦馬監掌印太監,再加上人在宮中不得出來,要調動禦馬監駐守京城的軍馬,便必定要打苗逵這裏入手,因而徐勳便有此問。而神英猶豫片刻之後,索性就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合盤托出。

    “苗公公在京營那邊。只不過,他不像我,他在外頭監軍兩回了,京營上下認得他的人太多,這要是萬一他一嗓子嚷嚷出來,事情就大得沒了邊。如果我沒料錯,只怕他不是被軟禁了起來,就是被奪了兵權。”說到這裏,見徐勳面色極其難看,神英突然快步到一旁的椅子上隨手抄起了那件披風,旋即開口說道,“人家只知道范亭坐營,還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你要去京營我送你一程,也免得路上遇到什麼人。”

    “好!”

    知道神英這是旗幟鮮明地表示態度,徐勳也不推辭。須臾,兩個人便從簽押房裏出來,早有預備在此的親兵牽馬等在了那裏。神英見一旁有幾個神情委頓的黑影撂在地上,知道是那些內官被這麼些親兵一體拿了,又見自己幾個心腹軍官正瞧著自己,他上馬之後就沉聲說道:“這些人心懷不軌,全都給我好好看起來,堵著他們的嘴,不許他們說一句話!”

    “是!”

    一行人從營門風馳電掣地出來,就只見馬頸上那一盞盞明瓦燈在黑夜之中閃動著熠熠光芒,顯得格外醒目。疾馳了好一會兒,見前頭神英發聲示意放慢速度,徐勳便依言勒馬,徐徐走了幾步到神英身邊,他便發現京營尚未到,倒是道旁有幾盞亮晃晃的燈,提燈的人在夜色下頭頭臉黑乎乎的,怎麼也看不分明。

    “是平北伯麼?”

    徐勳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連忙策馬上前,取下馬頸上掛著的燈高高提著一照,他就沒好氣地說道:“齊濟良,不是說讓你事情辦好了就暫且呆在裏頭別出來,你這黑燈瞎火的在山道上貓著幹什麼?萬一給前頭的斥候當成賊人,豈不是冤枉?”

    “大人,我也不想在這地方窩著,夏日蚊蟲多,我都快給折騰死了!”

    苦不堪言的齊濟良快步走上前,又死命在身上拍打了兩下,這才仰起頭低聲說道:“京營那邊有變故,保國公不知道怎麼的突然來了,他雖說軍略稀鬆,可前頭老國公卻是宿將,所以他在京營老軍官裏頭很有些威信。而且這會兒就是回城去請英國公來和保國公打擂臺也晚了,那老奸巨猾的英國公也未必肯。我怕大人貿貿然去了那兒反吃虧,就讓小徐在那兒悄悄貓著,我悄悄帶了人出來在這兒等。”

    保國公朱暉!

    一想到朱暉竟然在京營之中,徐勳頓時有些頭疼。哪怕朱暉如今並不掌京營,但畢竟多年積威,而且他要是沒別的憑恃,對上保國公朱暉就遠遠不比對上如今一把年紀又沒多少威望的武定侯郭良。一旁聽到這話的神英也索性策馬靠近了些,眉頭緊鎖地說道:“保國公不會是無緣無故到京營來,況且勳臣無故不得擅入軍營,他身上應該有內閣公文。”

    “先去看一看,到了這個份上,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能先試一試了!”

    徐勳深深吸了一口氣,見神英回轉身去分派接下來的人手,他就知道緊跟著是自己平生最艱難的一場仗。畢竟,他不可能在伏闕前頭一天去向朱厚照要旨意——那便是未卜先知——而且就算有旨意,未曾經內閣的中旨,對於保國公朱暉這樣層次的勳貴也不管用。

    經此一事,徐勳留下幾個人守著回路,到最後跟著他悄悄前往京營的便只剩下了七八個人,除卻神英和齊濟良之外,就是四五個護衛親兵。一應人等的騎術都極其精良,遠遠看到那邊大營門口的燈火勒住馬時,齊濟良就對徐勳低聲說道:“門口有咱們的人,所以這條道上原本派著的巡夜軍士都給撤了,小徐應該已經見到苗公公了,可要把人帶出來卻難如登天。而且門上是要換班的,大人混進去興許可行,可接下來要幹什麼,就沒法擔保了……”

    “我是宮裏來的,這腰牌難道是假的?我奉旨要見武定侯,你要是再敢攔著,回頭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他這話還沒說完,一陣爭吵聲便隨風飄來,儘管距離不算近,可那人聲音極大,再加上順風的緣故,竟是聽得清清楚楚。神英不料會有這樣的突發事件,一時不禁呆住了,隨即就忍不住罵道:“就算真是宮裏的人也太冒失了,這種節骨眼上,就憑著宮裏的腰牌和一句奉旨就想賺入京營,這如意算盤打得太好了些!”

    他這話才剛出口,就發現徐勳突然一抖韁繩疾馳了出去,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一時不假思索地拍馬急追。這兩個做主的人都如此光景,齊濟良愣了一愣也只得慌忙趕上,其他人自是紛紛打馬急行。眼看快到了大營門口,神英就看見那個內監裝扮的少年手起腳落,竟是把那幾個守門的兵卒三下五除二打倒在地,不禁呆若木雞,正猶豫的時候,他卻見徐勳竟是已經沖到了這一群人跟前。

    “統統給我住手!”

    徐勳趕在那少年宦官和人扭打之前堪堪趕到,虛空淩厲地一揮馬鞭就厲喝了一聲。見幾個兵卒吃了一驚,爬起身反擊的動作慢了一些,他方才俐落地一躍而下,一把將那少年宦官往身後一拉。還不等他開口,身後就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

    “徐勳,你來得正好!朕跑去蕭敬那兒沒見你的人,就徑直到這兒來了!朕就不信,武定侯敢藏著苗逵不讓朕見!”

    小祖宗,這人要衣裳馬要鞍,堂堂天子穿著一身宦官衣裳來就想見武定侯,別說現如今京營上下正是風聲鶴唳的時候,就算是平常的時候,一句有旨就能賺入門去,這京營大門也未免把守太松了!

    徐勳又好氣又好笑,可回頭見朱厚照得意洋洋的樣子,他又實在不好說什麼,再看看一旁兩個蔫了似的穿著內監衣裳的少年,分明是自己留在蕭敬那兒護衛的,他只得暗自歎了一口氣,輕聲說道:“皇上你先噤聲,這邊我來應付!”

    神英不像徐勳那樣和朱厚照日日見天天見,再加上燈光昏暗,一時半會沒認出人來。趕上前來的他見幾個兵卒將徐勳二人圍在當中,他當即策馬疾躍,厲喝一聲道:“提督果勇營涇陽伯神英,有要事求見武定侯!”

    幾個守門的兵卒先是遇到三個自稱宮裏太監的小子,繼而又不到幾個回合就被人打翻在地,再緊跟著又橫裏出來一個年紀差不多的攪了局,最後竟是一人躍馬從天而降,自稱涇陽伯神英。這一幕幕讓他們應接不暇根本反應不過來,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又見後頭上來七八個親兵打扮的人,方才有人出來單膝跪下行了個軍禮。

    “涇陽伯連夜趕來,不知道是有何要事?”

    “涇陽伯奉旨要見武定侯,你就這麼進去通報吧!”

    徐勳搶在神英之前張口說了一句,見那幾個兵卒滿臉古怪,他知道是因為朱厚照先前也這般嚷嚷的緣故。而神英跳下馬來,見幾個兵卒不敢再圍著這兒,之前行禮的那個慌忙起身跑回去稟報,而其他人則是散開了到門前低頭站了,他這才走到徐勳身側。

    “萬一武定侯出來後非得要旨意明文看怎麼辦?我哪里拿得出東西,總不能挾持了他!他在京營威望資歷都淺,就算真挾持了他,裏頭還有一個保國公,再加上眾多坐營太監,那也未必有用!”

    “是沒用……”徐勳一面說一面回頭看了一眼朱厚照,原本在路上時還有幾分緊張的心情卻完全舒緩了下來,略側身讓了讓就懶洋洋地說道,“就算有旨意明文人家也可以說成是假的,不過,咱們這兒如今有殺手鐧。”

    “皇……皇……”

    徐勳讓開了身子,再加上這麼近的距離,大營門前的燈籠光芒正好照在了朱厚照臉上,這下子神英終於認出了人來,可同時也一下子懵了,結結巴巴好一會兒,總算沒把最後那一個要命的字給迸出來。而朱厚照看著猶如見了鬼似的神英,嘴角一翹笑得異常得意。

    “神英,朕這個殺手鐧怎麼樣?”

    “好,好……”神英本能地說了兩個字,隨即才按著胸口長長舒了一口氣,暗想這一路上那些最糟糕的打算是不會實現了。他瞥了一眼身後,見其他幾個親兵不明所以,而齊濟良和兩個府軍前衛幼軍則是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他就明白小皇帝這一趟真的是瞞過了所有人出來的。可這小祖宗一出來,宮裏頭豈不是要鬧翻了天?

    “武定侯來了!”

    武定侯郭良大步出來的同時,身邊還跟著一隊衣甲鮮亮的衛士,乍一看竟是比神英更多幾分威勢。到了近前,他便沉聲說道:“這麼晚了,涇陽伯來找我有何要事?京營非得旨意勳臣不得擅入,有話就在這營門外說……”

    然而,他這話還沒說完,就一下子認出了神英身側的徐勳,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當徐勳含笑點頭時,他方才醒悟到自己一個世襲罔替的正牌子侯爵,如今又是大勢在握,怎麼能畏懼這初出茅廬的小子,立時冷笑道:“平北伯什麼時候回京了?”

    “侯爺安好。”徐勳拱了拱手,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自然是聖命所在,不得不回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9
第四百四十章 定局

    儘管勳貴分公侯伯三等,又有世襲和非世襲兩種,但武定侯郭良這個年紀一大把世襲罔替的侯爵面對徐勳這個年紀輕輕的不世伯爵,卻生出了一種本能的畏懼。此時見徐勳在自己的面前分毫不懼,他想起朱暉對自己的交代,心裡不覺咯噔一下。

    “聖命?平北伯可不要信口開河,就算是有中旨,不曾經內閣擬旨蓋印,那便是亂命,恕我武定侯郭良不敢領命!”

    聽到這話,原本被徐勳擋在身後的朱厚照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把扳住徐勳的肩膀把人往旁邊擠了擠,又一胳膊肘把涇陽伯神英給弄到了一邊,旋即就上前了一大步:“亂命?武定侯,你連旨意都沒看到,就居然敢說是什麼亂命?是誰給你的膽子!”

    武定侯郭良見是一個和徐勳年紀差不多的少年,先是一陣惱怒,可聽到聲音他便有些迷惑了起來,等到一旁的神英親自接過一旁親兵手中的火把掣高了些,他就看清了被徐勳和神英一左一右拱衛在當中的人,這一下子頓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失態地使勁揉了揉老眼,現自己確實沒看錯,他方才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喉嚨竟是梗得說不出話來。

    “武定侯,現如今你可相信我等是奉旨意來的?”

    郭良死死盯著朱厚照,心裡又是悔又是恨,待要行禮時,對著朱厚照那熠熠生輝的眸子,他又不敢屈下膝去,聽到徐勳這一聲方才恍然大悟,忙彎腰控背讓出了路途,低聲說道:“是下官孟浪了。未知涇陽伯和平北伯奉旨來見誰,下官願意領路。”

    他的態度突然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徐勳和神英這些知道朱厚照身份的以為理所當然,剩下那些不知道的就不明所以了。徐勳也不理會別人,直截了當地說道:“聽說御馬監掌印苗公公在京營公幹,涇陽伯自然是奉旨來見他的。只不過,我卻是奉旨來見保國公,還請武定侯領涇陽伯……還有這位小公公去見苗公公,隨便找個人領我去見朱公公就行了。”

    見徐勳竟然連保國公朱暉悄悄抵達的事情都知道了,郭良原本還存著幾分拖延時間的僥倖,這會兒就再不敢耍什麼花招了。連聲答應之後,他就招手叫來幾個親兵吩咐。而趁著這功夫,朱厚照不免在後頭使勁拉了拉徐勳的袖子。

    “為什麼要兵分兩路?朕和你一塊去見朱暉豈不好,這樣三下五除二就能讓他聽命。”

    “如今時間緊急,苗公公只要能露面,就能鎮住京營上下眾多兵馬,否則憑我們說您是皇上,萬一有人死挺著硬撐著不認呢?這是以防萬一,再說,對上保國公,我比涇陽伯更有把握,至少能拖延一些時間。再說了,武定侯銳氣已失,有涇陽伯跟著皇上一塊去,再加上還有徐延徹接應,怎麼也不愁他耍花招!”

    “這……好,朕聽你的就是!”朱厚照也不是傻子,聽明白徐勳的弦外之音,他忍不住重重捏了捏徐勳的胳膊,“那你千萬小心些,否則朕殺了朱暉給你報仇也還虧大了!”

    聽朱厚照竟說出這種話,徐勳微微一笑,自信地點了點頭。眼見郭良上來不自然地一笑,旋即就側著身子領著朱厚照和神英以及兩個親兵往一邊營房去了,徐勳就把齊濟良和兩個幼軍都叫了過來,閑庭信步似的隨著那兩個臉色有異的親兵往另一邊營房行去。眼看一座看上去最齊整的營房就在前頭,他突然停下了步子。

    “保國公就是這樣的待客之道?”

    跟在徐勳身後的齊濟良微微一愣,正莫名其妙的時候,卻只見兩邊倏然間冒出了憧憧黑影,竟是把他們團團圍在當中,一時驚嚇得不輕,忍不住本能地往徐勳身後一閃,旋即才反應到自己著實沒個當下屬的表現,忙又閃出來站直了身子,可聲音卻緊張得直顫抖。

    “大人,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是下馬威還是真刀真槍,就看接下來的了!

    上過一次危機四伏的戰場,徐勳剛剛方才隱隱感覺到周邊似乎有人,這一語道破之後,他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沒去理會齊濟良這緊張的詢問。過了好一會兒,前方的包圍圈便鬆開了一道口子,須臾就有幾個親衛簇擁著一個中年人徐徐上前。

    “平北伯,你這回來得未免太不是時候!”

    保國公朱暉相比去年帶兵出征的時候,竟是消瘦了好些,用他自己的話叫做憂讒畏譏,可更確切地說,卻是因為內火太重。雖則是給錢寧送了一座宅子示好,徐勳又沒有窮追猛打的意思,可搭進去一個兒子,軍功一丁點沒到手,他自然就心裡憋著一團火。此時此刻衝著徐勳撂下這一句硬梆梆的話之後,他就擺手示意親衛留在原地,自己按著腰刀大步上了前。

    “我不管你是用了什麼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謀回了京來,料想你到京城也應當沒幾天,否則也不會沒能阻止今日的百官伏闕!徐勳,你年紀輕輕便能有這樣的心計膽色,我很佩服你,只不過,你最不該的就是和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閹宦為伍!今天在這裡的都是我的心腹,就算你真的有皇上手詔,你也該知道,眼下這東西是不是管用!”

    朱暉的聲音低低的,但齊濟良聽著卻禁不住有些嗓子緊,可想要咳嗽卻又咳嗽不出來,杵在那兒極其難受。然而,早料到這一關沒那麼好過的徐勳卻不像他那麼緊張,而是氣定神閒地說:“保國公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素來不打無準備的仗。我既然敢來,自然就不怕你把我扣下向老大人們請功。保國公你應該記得,弘治年間你率兵和苗公公一起徵延綏的那一趟,那些戰功曾經讓朝中好一場軒然大波,事到如今,這一茬揭過並不奇怪,可你真心以為,別人會對你毫無芥蒂?”

    “我不是三歲小孩,你別想拿這些話就能挑唆我。”

    見朱暉那張臉嚴峻冷峭,徐勳又笑道:“好教保國公得知,挑唆離間這一招我用得極少,我這人最喜歡的是合則兩利!所以,我在宣府時能夠說動總兵張俊,能夠說動苗公公,能夠說動涇陽伯神英;所以,我在南京的時候能夠說動南京吏部尚林大人,刑部尚張大人,國子監祭酒章大人,還有他們的門生故舊眾多僚友;還有從前的三邊總制楊大人,兵部武選司主事王伯安,難道林林總總那麼多人都是被我挑唆的不成?以誠動人,以禮服人,以利誘人,這便是我徐勳這幾年來最喜歡用的,因為我給得了他們別人給不了的東西!”

    朱暉被徐勳說得嘴角微微抽搐。即便他不是文官,對於南京的真正動向不甚了了,可此前吏部尚之位的相爭不下,為了兵部尚刑部尚都察院左都御史等等空缺,南京官也佔據了相當的輿論優勢,這些他卻聽說過。因而,他竟是無法完全把徐勳的話當成耳旁風。

    不等他想出什麼話來頂回去,徐勳又慢條斯理地說道:“哦,我倒是忘了一個人,司禮監秉筆太監戴公公在南京的時候和我見了兩面。他如今年紀大了,精神未免不足,不想再呆在險峰上看風光,我已經答應了他,可以幫忙謀個南京守備太監的職司。而今天之所以會有涇陽伯陪著我一塊上京營來,也是司禮監掌印李公公身邊的杜公公給我遞了消息出來,這才能順順噹噹解決果勇營裡頭幾個礙事的。”

    齊濟良還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交鋒,見徐勳一樣樣把籌碼拋出來,砸得赫赫有名的保國公朱暉竟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即便他只是個旁邊跑龍套的,一時也覺得說不出的興奮,一顆心砰砰砰跳得更快了。直到這時候,他方才感受到此前徐勳對自己的承諾。

    這種刺激緊張的感覺,從前坐井觀天自高自大的他哪裡體會得到?

    步步緊逼說了這麼多,徐勳隨便活動了一下僵的肩膀,索性抱手而立,耐心地等著朱暉的反應。橫豎他並不是真的指望就在這裡說服保國公朱暉,因而有的是時間,不時瞥一眼朱暉臉色的同時,他大多數時候都在仰天看頭上的點點繁星,彷彿對那璀璨星空更感興趣。就在其他人都覺得這氣氛沉甸甸壓得人喘不過氣時,後方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苗公公來了……苗公公來了……”

    朱暉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沒氣暈過去。得知武定侯郭良把徐勳和神英放了進來,他就知道郭良不中用,特意把自己最信得過的兩個百戶派過去帶人看著苗逵,自己親自來應付徐勳,誰知道那一頭最終還是出了岔子。見徐勳站在那裡絲毫沒有意外的樣子,他忍不住咬牙切齒地道:“好,好!這次算你贏了!”

    “不是我贏了,其實我只是運氣好。”

    徐勳絲毫沒有自己幾次三番壞了朱暉好事的自覺,扭過頭望了一眼那邊緩緩行來的一行人,他就緩步走到朱暉身側說道:“保國公還請仔細認一認,走在苗公公前頭的人是誰?”

    朱暉黑著臉往徐勳所言的方向瞅了一眼,旋即眼睛就沒法動了。好一會兒,他才蕭索地嘆了一口氣,嘴角露出了一絲沮喪的苦笑。

    人算不如天算……那些老大人們居然連堂堂天子都沒能看住,他怎能不輸?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20
第四百四十一章 裝神弄鬼,破釜沉舟

    深夜的承乾宮雖然亮著燈,可卻是一片安靜。

    這也沒法子不安靜,當劉瑾張永谷大用匆匆忙忙各處打聽消息回來,劉瑾甚至還從戴義那兒得知了徐勛歸來的消息而欣喜若狂過來報信的時候,卻發現小皇帝不在,那種天打雷劈的感覺著實不足為外人道。此時此刻,猶自不死心的他第無數遍地問了一句。

    “你真不知道皇上哪兒去了?”

    瑞生見谷大用和張永也都瞪著自己,只能第無數遍地無奈搖了搖頭,可這一次總算是低低地出聲說了一句:“皇上說,無論如何也要出宮去,小的沒辦法,就依了。先把外頭的人一個個調開了,又給皇上換了小火者的衣裳,混出宮的時候用的是仁壽宮的牙牌,然後小的說皇上倦了睡下不許人打擾,把皇上從東安門弄出了宮去……”

    “這種事情你也能依!”張永簡直要抓狂了,霍然站起身來,那眼神幾乎能把瑞生吞下去,“這若是皇上有個三長兩短,你知不知道這是誅九族的罪名!還有,今天晚上司禮監那幾個老傢伙要來向皇上稟報,到時候你要怎麼糊弄過去?那幾個老傢伙如今可不會給咱們面子,到時候再一個罪名壓下來,咱們幾個索性都準備一條繩子得了!”

    谷大用見瑞生雖然低著頭,可卻是一臉決意,他不禁突然出聲說道:“好了,事到如今再追究這些也沒意思,難道還能大變活人把皇上給變出來?瑞生,你也別在那支支吾吾的,我就不信皇上真的一丁點佈置都沒有就撂下承乾宮跑了。內閣那邊估摸著是差不多就要來人了,你要是再沒一句準話,我們三個人扭頭就走,剩下你一個人在這,我看你怎麼應付!”

    說時遲那時快,就只聽外頭傳來了一聲稟報:“司禮監李公公陳公公王公公求見皇上!”

    聽見這聲音,三個人齊齊一個激靈,這時候,瑞生也一下子吃了一驚,幾乎是下意識地竄到了那張龍床前,一股腦兒把裡頭的紗簾和外頭那層明黃簾子一塊放了下來,然後直接往上頭一鑽。見劉瑾張永谷大用都是呆若木雞,他便探出腦袋說道:“谷公公留下來幫襯幫襯,劉公公張公公先出去避一避風頭吧!”

    眼見這架勢,劉瑾和張永就是再笨也知道瑞生要用什麼招數,一時都是頭皮發麻。可是,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已經沒了他們猶豫的餘地,劉瑾一把拽上張永二話不說就往外走。待出了正殿明間,見李榮陳寬王岳三個一溜站在那裡,見到他們都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他也懶得再維持往日那點表面功夫了,竟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拖著張永下了台階。不消一會兒,內中就傳來了承乾宮答應的聲音。

    “皇上有旨,傳李榮陳寬王岳!”

    劉瑾本能地放開了張永回頭瞧了瞧,面色卻是陰晴不定。這時候,張永方才聲音乾澀地問道:“老劉,真任由那小傢伙胡鬧?李榮陳寬王岳哪個是吃素的,會被他糊弄過去?”

    “有其主必有其僕,興許這小傢伙能行。”劉瑾用自己都不確定的語氣答了一句,見張永不可思議地盯著自己,他便乾咳道,“別看俺,這小子是徐老弟託了俺的門路送到皇上身邊的,說是從前他的書僮……俺還特意去打聽過,聽說瑞生是給他老子私自下手閹了的,後來這事情還鬧過一陣子,要不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給徐勛擋了,他一個私蓄閹奴的罪名就逃不過去……這些都且不提,只要是他能有徐老弟一分半分的機敏,應該能過得了這一關。”

    “可這小傢伙是要假扮皇上!聽了李榮陳寬王岳的稟報,皇上怎麼都得說兩句話,總不成在裡頭摔一下杯子枕頭就能糊弄得了的!真要叨登大發了,連徐老弟咱們一塊倒霉!”

    “要過不去這一關,咱們就只有最倒霉,沒有更倒霉了!”

    這兩個人在外頭唉聲嘆氣的時候,裡間侍奉在暖閣中的谷大用就已經迎來了李榮陳寬王岳三人。見他們掃了自己一眼後齊齊向龍床下跪施禮,饒是他素來膽大,也忍不住朝簾子裡頭看了一眼。尤其是當裡頭久久沒有聲音的時候,他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都起來吧,別跪了,跪得朕頭疼!”

    這一句話聽在李榮等人耳中,那自然是再平常不過,可谷大用卻一時面色大變。若不是面前三個老太監加在一塊的年齡遠大於兩百歲,起身的動作極慢,他這點端倪早就落在了人眼中。好容易才回過神來,他迅速往床上瞥了一眼,旋即才按住驚駭,還強打精神有意兇狠地瞪了面前三人一眼。

    這時候,王岳終於忍不住了,深深施禮後就大聲說道:“皇上,我等方才從內閣回來,有要緊大事稟報皇上,還請閒人迴避。”

    “閒人?朕這兒沒有閒人,直說吧,朕聽著就是!”

    見谷大用猶如一尊門神似的杵在御榻之前,王岳雖是心頭大恨,可想到之前在內閣和劉健李東陽謝遷等人一番商議,他還是按照之前商定的宗旨,定了定神就再次一字一句地說道:“內閣諸位先生說,請皇上明斷是非曲直,不要負了天下臣民之望。”

    他這句話說完,就直挺挺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個頭,旋即才直起身來:“奴婢萬望皇上以家國為念,莫要因一時私愛壞了大事!”

    李榮早就和陳寬說好,這些出頭的話都讓王岳去說,此時兩人一左一右都深深低了頭,卻是一聲不吭。足足等了老半晌,簾帳之中方才傳來了朱厚照悶悶的聲音。

    “朕知道了,你們退下吧!”

    該說的都說了,三人這才叩頭出來。從正殿出來下了台階,王岳看見劉瑾張永還在陰影處站著尚未離開,一時間不禁嫌惡地哼了一聲,待到又出了承乾門,他方才忍不住衝著李榮問道:“為何不對皇上說,明日百官還要伏闕再爭?若是皇上知道了,必然絶不會庇護了這幾個奸佞鼠輩!”

    “說出來讓他們有防備?”李榮恨鐵不成鋼地回了一句,見王岳一時啞然,他便嘆了口氣說,“這一趟趁著徐勛不在京城,上上下下齊心協力,到現在才有了如今的局面,要的是穩準狠,務求一擊中的,不要反覆。若是說出來,哪裡還有奇效?得了,咱們都已經提醒過皇上了,回去歇著吧,接下來明日還要打疊精神……這當口老戴倒是有心思裝病,也不看看這都什麼時候了,沒個輕重緩急!”

    安福胡同焦府後門,一個人影輕輕叩了幾下門後,兩扇門很快打開了一條縫,那人便敏捷地閃了進去。熟門熟路繞到了西邊的書房,見裡頭燈還亮著,他就在外頭叫了一聲老爺,等裡頭出聲喚道進來,他就立刻打起湘妃竹簾進了屋子。

    “老爺,韓家的消息打聽到了,那邊還是集合了一大群人,說是明日一早,還是戶部尚書韓大人領銜,帶著人伏闕上書請誅八虎,據說聲勢比今日還要大,人還要多。”

    書案後頭的焦芳一下子撐著桌面站起身來。吏部尚書天官之位已經到手,接下來再努一把力,入閣似乎指日可待,可那只是看上去如此。否則前頭兩位吏部尚書王恕和馬文升,怎會就一直沒能入閣?而且,是拿捏著銓選的權力好,還是入閣之後仰劉健等人鼻息好,這本來就是一個無解的答案,畢竟,他已經很不年輕了!

    “老爺,恕小的多嘴,您從前和劉公公交從甚密,雖說很少有書信往來,可總有那麼一兩次沒法避免的。萬一劉公公真的徹底倒了,您那些書信落入別人手中,興許……”

    他徐徐坐下身來,正整理著腦海中那千絲萬縷的時候,卻只聽耳邊傳來了這麼一番話。他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李安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一眼,隨即微微笑道:“跟著我這麼多年,你總算進益了。你出去一趟,讓人務必知會劉公公一聲,告訴他明日還會有人伏闕力爭,要取他性命而後快,讓他務必苦求皇上,暫且拖延幾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百官也沒精神一直鬧下去的!”

    就算是夜裡,只要設法,也能把消息傳到宮裡,這就是他焦芳多年屹立不倒的憑恃!

    正當李安答應一聲要走的時候,外頭突然有人叫了一聲老爺。他一愣之下連忙快步出門,不出一會兒就雙手捧著一封信迴轉了來,卻是滿面驚詫。

    “老爺,剛剛外頭有人越過圍牆射了一支箭進來,箭上捎帶了這麼一封信,寫著焦部堂親啟,下頭人不敢擅專,就送到了這裡來,您看……”

    焦芳微微一愣,隨即立時接過了那封信,三下五除二撕開了口子拿出信來一看,他立時倒吸一口涼氣,竟一下子跌坐在了那張黃楊木太師椅上。見他這幅架勢,李安嚇了一大跳,可也不敢貿貿然發問,只能在一旁等著乾著急。足足好一會兒,焦芳才悠然嘆息了一聲。

    “人算不如天算,竟是讓徐勛那個小子趕了回來……”

    “這不會吧?老爺,興許是有人危言聳聽?”

    “危言聳聽?他怎麼不說皇上一定要保劉瑾他們八個,非得說什麼徐勛回來了?”焦芳沒去看臉色大變的李安,眯了眯眼睛就沉聲吩咐道,“你先別忙著走,我寫一封信,你給我捎去給宮中李閣老。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天亮之前務必要送到,十萬火急!另外,劉公公那裡你再帶一句話,就說劉健他們把苗逵拖在了京營,讓他們務必把宮中府軍前衛那五百號人牢牢掌握住了。聖心決計是在他們這一邊,實在不行,明日可以讓府軍前衛圍了司禮監!”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21
第四百四十二章 最漫長的一夜

    寂靜之中,偌大的京營已經是換了主人。只是,和保國公朱暉滿以為的倒霉結局不同,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卻是什麼話都沒多說,直接吩咐他和苗逵把上上下下整飭好,又令武定侯郭良從旁協助,就把他們都轟了出去,連帶齊濟良和徐延徹都趕了出去營中巡查,又令事畢之後,苗逵和神英回去接管十二團營,只把徐勛留了下來。

    沒了旁人,朱厚照就丟開了人前那氣定神閒的樣子了。一屁股坐下來之後,他就突然抬起頭問道:“徐勛,你說朕是不是真的很不可靠,很不中用?”

    倘若不是早得了慧通的通風報信,徐勛哪裡會想到朱厚照是陰差陽錯在周七娘那裡吃了一記悶棍,於是這才沉迷在西苑不歸,可如今他既然是知道了,當然不會傻乎乎地奉承討好,而是狀似認真地思量了一陣,他便先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這下子換成朱厚照納悶了,他一時黑著臉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和朕打啞謎麼?你有什麼話直說,朕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了,受得起!其實你不說朕也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才走了沒幾個月,京裡就鬧出了這麼大事情來,朕堂堂天子還連夜從宮裡溜出來,朕真是丟盡了父皇的臉!那些人何止是衝著劉瑾他們來的,他們是不喜歡朕什麼事都愛自作主張,老是不按常理出牌,否則,他們幹嘛要把苗逵調開,把神英軟禁起來,把這京營十二團營都牢牢地看著,他們分明是要逼著朕殺了自己身邊的人!”

    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懊悔,因而,沒等徐勛說話,朱厚照就突然往後頭重重一靠,仰著頭呆呆看著屋頂,低聲說道:“朕又不是故意不去便朝的,朕只是心裡不痛快……貴為天子,這個不許那個不准,朕還不如徐延徹齊濟良這些貴介子弟呢,更不要說連個喜歡的女人都沒法娶回家來……你知不知道,母后已經邀了太皇太后,就要給朕定下一後二妃了……哼,說是最後讓朕選,可三個裡頭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有什麼好看的,朕想著就煩心,偏偏七姐還在朕心裡戳刀子,說朕沉迷玩樂不事政務,朕真是失望透了!”

    聽朱厚照一口氣倒豆子似的說了這麼一堆話,又看見小皇帝仰天出神的樣子,徐勛便挪了挪身下的椅子靠近了些,因笑道:“皇上知道臣剛剛為什麼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點頭的意思是說,皇上的性子是太衝動了些,說是風就是雨,看在大臣眼裡便是朝令夕改,看在女人眼裡,便是風風火火不夠可靠。至於搖頭的意思,臣是想說皇上的心意是好的,想要繼承先帝爺的夙願,平定四海治理天下,這份決心是真的,從這一點來說便是最大的可靠。”

    他話音剛落,朱厚照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面上雖有幾分欣喜,可也有些茫然。知道自己的話有效,徐勛就正色道:“皇上是一國之君,覺得不自由,自然是因為高於一國之君的東西有不少,其中就有禮法,有規矩定例,其實朝堂上下的官員們何嘗不要守這些?婚姻素來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別看臣順遂,那也是運氣好,而且悅兒可不是養父早就定下的?周姑娘對皇上說那些話,一來不知道您的身份,二來也是因為宮中傳言,要扭轉這些其實容易得很,只要時間足夠就行,可是,您大婚在即,總不能一直瞞著她身份吧?”

    “這……”

    “所以,眼下最要緊的是,今天之事,皇上打算怎麼辦!”

    徐勛並不打算摻和皇帝的家務事,因而話點透到這地步,他須臾就是話鋒一轉。而朱厚照在起初的那一陣宣洩之後,情緒已經好轉了許多,這會兒便托著下巴認認真真地思量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次的事情錯不在劉瑾他們,錯在朕自己,是朕一時想不開荒廢了政務!如果內閣部院大臣們只是要朕趕走他們,朕還可以勉強答應把人暫時調去南京或是泰陵司香,回頭再調回來,可他們一定要殺人而後快,那朕絶不會答應!”

    八虎之中,其他人也就罷了,徐勛對劉瑾一直有幾分忌憚提防,可見小皇帝如此態度,他自然不會不知趣地說什麼處置一個挑頭的殺雞儆猴,讓大臣們消停下來。因而,他見朱厚照握拳使勁敲了敲扶手,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既如此,臣聽說,明日一早還有百官伏闕上書陳情。皇上不如草擬一道詔書,寬宥他們八人,明日就將這道詔書發下去。”

    “嗯,你說的是。”朱厚照重重點了點頭,隨即就皺眉說道,“韓文他們上書雖說是彼此串聯,可終究是朕錯在先,劉瑾他們不曾規勸也有罪責,這些上書言事的朕暫且可以晾著他們。今晚上的事保國公朱暉,武定侯郭良有份,讓他們在家裡閒住!不過,內閣那邊不但知情,而且這幾方軍營的勾當,必然是他們搗鬼……徐勛,之前咱們說的將十二團營中挑選精鋭設立左右官廳,另委總兵參將,這個總兵就給你做,別人朕不放心,上下軍官盡你挑選!”

    “臣領旨!”

    這種時候不同尋常,徐勛當然不會推辭,直截了當地起身行禮領命。

    自打伏闕上書的消息傳開之後,朱厚照匆匆離開,整整一個月都是熱火朝天的西苑大校場不知不覺就安靜了下來。幾個西域僧人和力士固然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那些大臣們掀翻了劉瑾等人,又緊跟著來尋自己的麻煩,就連錢寧也是坐立不安。徐勛臨走的時候把府軍前衛都交給了自己,可他就只顧著跟在小皇帝鞍前馬後地奉承,別的事情竟沒顧得上留意。這下子要是劉瑾等人一一落馬,緊跟著必然就是徐勛,再接下來他還跑得掉?

    因而,這一晚上他就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奈何平素劉瑾等人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會兒他想見卻求見無門。他一個外臣,又不是徐勛,宮城重地是根本別想踏進一步,至於出宮,他倒是到西安門試過一次,可卻被人客客氣氣擋了回來。因為這一遭,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籠中之鳥,飛又飛不得睡又睡不好。兜來轉去老半天,直到外間傳來一陣喧嘩,他才立刻強迫自己定了定神,露出了一副鎮定自若的表情。

    “錢大人。”

    見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太監,至少自己從來沒見過,可卻穿著一身高位大璫才穿的大紅袍子,走路姿態也有幾分自矜的神氣,錢寧眼皮子一跳,隨即就站起身來,帶著幾分疑惑不安的聲調問道:“正是我,敢問這位公公是……”

    “咱家御馬監太監徐智。”來人微微頷首,見跟著自己進來幼軍在錢寧的眼神下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去,他便擺手謝絶了錢寧請自己坐下說話的好意,直截了當地說道,“今天咱家到這裡來,奉的是太后的懿旨。劉瑾等人蠱惑上心罪在不赦,如今內閣部議都是論死,錢大人乃是單槍匹馬於亂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大好英傑,若是因為這些閹宦落得個沒下場,那豈不是可惜了?太后說,如此時節,正該你戴罪立功!”

    錢寧面上鎮定,可暗地裡卻是心驚肉跳。戰場上搏前程的時候可以豁出去,但如今功成名就眼見著榮華富貴就在眼前,這突如其來的一遭簡直就好似是天塌了。心情忽上忽下的他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才低聲問道:“徐公公還請明示,如何戴罪立功?”

    “很簡單,明日一大早,你帶著這五百親衛看住宮城午門和東華門西華門玄武門,別讓去了承乾宮的劉瑾三人跑了,而今夜,你需得連夜將尚在皇城的馬永成等人拿下!”

    這兩條聽得錢寧眼皮子直跳。他又不是笨蛋,這兩件事做了,徹徹底底和劉瑾等人決裂也就罷了,可問題是小皇帝會如何看他?雖說徐勛臨走的時候不曾吩咐過他什麼,說不定對這一遭也沒有預備,可那些老大人最喜歡給人扣奸佞的帽子,他和李榮那幾個司禮監大璫又沒有交情,手裡更是一絲一毫的籌碼都沒有。倘若人家誆了他倒戈一擊,到最後又猶如丟一雙破鞋似的把他丟了出去,他還不是一樣沒有好下場!

    事到如今,橫豎一個死,還不如拚一拚!

    徐智見錢寧站在那兒臉色陰晴不定,以為他還不能痛下決心,便沉下臉說道:“錢大人,太后給你的這是最後一個機會,若是你再不知道痛改前非,到時候……”

    “到時候怎麼?到時候我也和劉公公他們一個下場?”錢寧突然倏地踏前一步,嘿然冷笑了一聲,竟是一把揪起了徐智的領子,“你以為我錢寧是什麼人?老子是敢只帶著一群烏合之眾出塞,老子是敢拉著一個人混進沙城,一舉刺殺了韃子兩個頭子的府軍前衛指揮使錢寧,就連皇上亦不吝惜讚一聲勇士!老子要是就被你這麼嚇倒,就白練了這一身武藝!來人,將這個狗東西拖下去!什麼太后旨意,太后絶不會這時候在皇上心裡捅刀子!”

    “說得好!”

    驟然聽見這個聲音,錢寧嚇了一跳,手上忍不住一鬆,待看到外間突然闖了進來的,竟是一直都負責城外駐守的馬橋,他才鬆了一口氣。見跟著馬橋進來的兩個幼軍撲上前來扭徐智的胳膊,他就忍不住問道:“老馬,你怎麼進來的?”

    “別提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幸虧我找對了人,現如今又主要是防著人出宮不防著人入宮,我還未必能進得來,你沒看我還穿著這一身衣裳麼?”

    徐智不料錢寧竟是和之前王岳和他商量時的判斷不同,關鍵時刻非但不曾反戈一擊,甚至還對他翻了臉,此刻見又進來一個和錢寧相熟的中年漢子,聽口氣竟是不知道怎麼從宮外混進來的,他一時又驚又怒。

    “你們……你們是想造反不成,竟敢私入宮闈……”

    啪——

    話還沒說完,馬橋就一步竄上前去,給了徐智一個重重的巴掌,又順手撕下了他的一片衣襟胡亂捲成一團往人嘴裡狠狠一塞,這才一拍手道:“造反,要造反的是你們不是我們,這皇上還在,太后還在,你們就敢假傳旨意坑蒙拐騙,反了你們了!”

    憤憤不平地罵了這一聲,他就看著錢寧說道:“你們之前在宮裡大概也沒留意,宮中進出了城裡進出早就比平時戒嚴了,錦衣衛和西廠全都被人看了起來,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所以才事先一點風聲都沒傳進來。”

    儘管早就猜到了這一條,錢寧還是倒吸一口涼氣,等兩個幼軍把死命掙扎的徐智押了下去,他才一把抓住馬橋沉聲問道:“那如今咱們怎麼辦?”

    “扣著剛剛那個死太監,但別輕舉妄動,明日見機行事,這要是皇上出面就罷了,若是那些老大人們一再相逼,還牽扯到咱們大人頭上,那說不得只能和他們拼了,畢竟一榮俱榮一辱俱辱,大人沒了咱們府軍前衛多半也保不住!只要咱們站在皇上這一邊,諒那些老大人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調兵入宮,到時候還可以拚一拚!”

    “好,就照你說的辦!都這個時候了,就看誰敢豁出去拼!”

    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錢大人,馬大人,劉公公來了!”

    宮城東北角的文淵閣,這一夜也是燈火通明。儘管李榮陳寬王岳去過一趟承乾宮向朱厚照稟報,但三人離了那兒又全都回到了這裡。相較從前的內閣閣臣見皇帝一面不可得,見司禮監太監一面也同樣不可得,這些天司禮監大璫和內閣閣老們頻頻接觸,算得上是宣德以後少有的盛況了。然而,當陳寬婉轉提出,還是不要逼迫皇帝過甚,不如發劉瑾等人南京新房閒住時,首輔劉健卻義無反顧地拍了桌子。

    “好容易才造出了這樣的聲勢,好容易才讓皇上明白群臣心中所思所想,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們異日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這斷然不可行!先帝駕崩前,執我等老臣之手,將皇上和朝政大事託付給咱們,如今先帝才剛入土,泰陵之土尚未乾,這些奸佞幸臣就把持御前,我等他日還有什麼面目去見先帝於地下?”

    劉健這個首輔都這樣說,素來言辭激烈的謝遷也斬釘截鐵地說道:“若不是為了防備這些個佞幸狗急跳牆,我等何必在京營和十二團營做這樣的預備!發南京新房閒住……不說別人,當年蕭公公曾經到裕陵司香,結果是怎麼回來的!到了這份上,萬萬不能婦人之仁!就是皇上,不過是當這些人是阿貓阿狗一樣的玩物,況且朝政為重私情為輕!”

    事情到了這份上,李榮斜睨了陳寬一眼,心裡雖也嘀咕他婦人之仁,卻沒有開口說話。事實上。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雖是自始至終都在暗暗推進此事,可一直都是多聽少說毫不表態,為的就是擔心朱厚照還年輕,異日指不定會清算此事。然而,王岳就沒李榮這麼滑溜了,此時此刻,他絲毫沒辜負王炮仗的名聲,不假思索地附和了劉健和謝遷。

    “元輔和謝閣老說得極是,除惡務盡,哪有在這種時候網開一面的道理?”

    李東陽見劉健和謝遷全都看向了自己,斟酌片刻正要開口,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元輔,李閣老謝閣老,陝西甘肅延綏三邊總制楊大人送來急信!”

    此前延綏打了一個漂亮的反擊戰,朝中上下對楊一清的評價極高,然而楊一清和劉大夏交情不錯,此前劉大夏曾經舉薦了他很多回,而且能上任三邊總制,卻也出自於徐勛對小皇帝的私薦,因而,劉健也好謝遷也罷,對楊一清總有些不那麼感冒。聽見這話,劉健便以目示意李東陽,見李東陽會意地出了門去,他便沉聲說道:“總而言之,明日戶部韓尚書再次引領百官伏闕,這便是一錘定音的機會!”

    李東陽出了劉健的直房,到外頭見常跟自己的一個文書官正站在那兒等候,他立刻快步上前。然而,還不等他問楊一清究竟有什麼急信來,那文書官卻四下里看了一眼,旋即將一封信敏捷地塞到了李東陽手中,隨即才送上了一份奏摺。

    “李閣老,實在事出突然,吏部焦部堂託人十萬火急捎信進來,卑職正好看見楊總憲有奏摺到了,不得不出此下策。”

    聽到這話,李東陽不禁愕然,他想了想,也不回屋,就在外頭那盞燈籠下頭打開了焦芳的信,眯著眼睛看清了那潦草的兩行字跡,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儘管他在外人面前素來喜怒不形於色,這會兒也只是面露沉思,但心中著實卻已經劇烈翻騰了起來。

    徐勛回來了?這怎麼可能!南京那邊一直稟報說其人正在清查鈔關之事,還剛剛拿下了上新河關的監稅太監,又離開了南京前往杭州……就算他真的悄悄潛了回來,東廠還在通州碼頭和陸路官道以及京城九門嚴防死守,怎麼可能沒得到一丁點風聲?還有,徐勛倘若回來卻沒露面,這會兒正在幹什麼?

    李東陽突然想到了一個極大的可能性,一時間把那信箋揉成了一團,隨即側頭對那文書官微微頷首便轉身進了屋子。隨手將楊一清的奏摺擱在桌子上,見果然並沒有人在意這個,他一面聽兩邊人商議明日天亮之後的各種措置,心裡卻飛速計算起了外頭的局勢。

    怕就怕徐勛是去京營和十二團營搗鼓什麼名堂!不過,保國公和武定侯都在那兒,一個徐勛,論理是決計翻不了如今的定局,還是不要說出來亂人心的好,這半夜三更的,再做什麼也來不及了!

    弘治十八年這一科翰林庶吉士除卻家在京城的,多半都是安排在玉河北橋的南薰坊一座大宅子裡,一來離翰林院近,二來這是當年工部營造給歷科庶吉士們住的老房子了,格局等等都是現成的。雖說這一日並非休沐,可朝中大事紛擾,眾人也多半按照籍貫或是交情三三兩兩地悄悄商議,大晚上竟是沒一個睡下的。而西邊一處屋子裡,一位訪客卻是深夜造訪,這會兒正和主人秉燭夜談。

    “伯虎兄,真的要這麼做?”

    “當然是真的,否則我這大熱天從江南趕回來幹嘛?”唐寅見徐禎卿仍是猶豫,他便正色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徐大人這個人,明日伏闕,你千萬規勸你那些相識的人不要去湊熱鬧。要湊這個熱鬧,還不如關切更要緊的大事。咱們都是從江南出來的人,南京吏部尚書林大人和南京刑部尚書張大人是什麼人,你應該清楚得很,難道不該舉薦他們?”

    “舉薦這兩位沒有問題,只是明日伏闕……只怕我就是肯規勸,也沒人肯聽。”徐禎卿嘆息一聲,眼睛往窗外瞥了一眼,“這麼多庶吉士,只怕有一半的人都想跟著去,畢竟韓尚書耿介正直之名滿京城皆知,誰都願附驥尾……話說回來,是徐大人讓伯虎兄你來的?”

    “他哪裡顧得上我,是我閒得發慌,又後悔不該冒冒失失跟了上京,又暗想別讓人和我一樣,一頭冒冒失失扎進了當年那種是非漩渦裡。”唐寅一攤手,隨即認認真真地看著徐禎卿道,“我知道你如今在京城士林有些名望……這樣,你也不要說什麼規勸伏闕的事,只拉上一批人舉薦那兩位就是了。舉薦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之二,這事和彈劾奸佞同樣重要,再說了,馬劉二尚書先後致仕,朝中已經一片嘩然了,這時候正該用幾個正人君子!加入伏闕,到時候成功了也不過是錦上添花,但舉薦正人,哪怕伏闕不成,大家也是雪中送炭!”

    等到徐禎卿送了唐寅出來,不合對面屋子的門同時打開了,卻是湛若水也送了一位客人出來,更巧的是,北面屋子卻幾乎同時有人出了門,竟是嚴嵩一面打著呵欠一面走出門檻。三撥人同時撞上,嚴嵩一愣之下便笑說了一聲真巧,拱了拱手道是打算去對面小店裡買些夜宵,就這麼徑直走了,只餘剩下兩對人面對面。

    此前徐勛封爵的時候,王守仁湛若水和徐禎卿都曾經去過徐府道賀,而唐寅和徐經卻有意避開了,唐寅自是篤定沒人認識自己。然而,他氣定神閒地和徐禎卿道別之際,耳邊卻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尊駕可是姑蘇唐解元?”

    徐禎卿見發話的是湛若水,而一旁的王守仁聞言吃了一驚,也是目光炯炯地盯著唐寅的背影,他不禁暗覺棘手。他正要替唐寅遮掩一番,卻不想唐寅愕然轉頭之後,便用徵詢的目光看著自己,竟沒有迴避的意思,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對其引見了兩人。彼此一一廝見之後,讓他更是完全沒想到的是,唐寅竟自來熟地對湛若水和王守仁說起了話。

    “不想竟能遇到了湛兄和王主事,真是意外之喜。今天我來找小徐,原是想拜託他在士林之中廣邀同人舉薦君子。聽聞湛兄曾經受南京國子監章大司成之邀,在南監呆過一陣子,想來應該深悉南都的張林二位大人。如今刑部兵部都察院全都缺了正堂,合該舉薦彼等,以正朝堂風氣!”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22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大勢已去
 
  一大清早,午門前頭就已經匯聚了五六十人。領頭的韓文一身大紅紵絲大獨科花盤領右衽官袍,顧盼之間不怒自威,那種捨我其誰的氣勢讓不少人暗中欽服。隨著時間的推移,加入其中的人越來越多,然而同樣多的還有來打聽消息觀風色的。
 
  看看天色差不多了,四周圍也已經匯聚了將近百多人,雖然沒有預料之中的多,但韓文還是正了正頭上的烏紗帽,隨即昂首挺胸地往午門內行去。其他人見此情景,連忙各自招呼了按照官階品銜陸陸續續跟上。看到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人,沿路內侍們無不是退避一旁,伸長了脖子看了又看,待到了文華殿前,百多號人和前日一樣齊齊一跪,四周圍立時鴉雀無聲。
 
  “韓文他們已經在文華殿前伏闕了。”
 
  文淵閣中,謝遷走進劉健的直房,面上滿是大事將成的躊躇滿志:“皇上登基以來政令紛亂,又偏信這些佞幸小人,如今能一舉蕩除,真是一大快事!只等這些人伏誅之後,徐勛便是孤掌難鳴,再難以狡黠小計左右皇上!先帝託付咱們大事,若是讓皇上和英廟一樣沉迷武事偏信奸佞,以至於再出土木堡那樣前所未有的慘事,我們就真無顏去見先帝了!”
 
  “只希望皇上經此一事能夠沉穩些。”劉健語帶雙關地說了一句,隨即深深嘆了一口氣,“否則,死了八虎還會有十虎,逐了一個徐勛還會有趙勛劉勛……皇上若能仿照先帝垂拱而治虛心納諫,又何至於到如今這個地步?”
 
  正當兩人相顧惘然的時候,一個文書官突然連通報都顧不得就徑直闖了進來。他一進屋子就氣急敗壞地說道:“元輔,謝閣老,不好了,府軍前衛錢寧和馬橋帶著兵馬圍了司禮監!”
 
  “什麼!”劉健悚然而驚,霍然站起身來,厲聲說道,“這些狗東西莫非是想反了?”
 
  “這怎麼可能,昨日司禮監秉筆王公公在文淵閣時分明是說,已經有了對付這些人的妥善法子,如今怎麼會鬧得這幅光景?”謝遷亦是大為愕然,連忙衝著那文書官問道,“詳細情形到底如何?他們帶了多少人,用的是什麼藉口?”
 
  “他們說是奉旨意,要拿司禮監秉筆王岳王公公下詔獄!”
 
  此話一出,劉健謝遷對視一眼,心裡同時咯噔一下。幾乎就在同時,又一個人飛奔了進來,連站都沒站穩就氣喘吁吁地說道:“不好了,不好了,文華殿前頭有人傳皇上旨意,說是劉瑾八人雖有罪責疏失,但念其舊日情分,寬宥前事不問,又賜了韓尚書等人西瓜,令散去各回衙門辦事,那邊韓尚書還不肯走要面聖,可其他人已經漸漸散了!”
 
  連著兩番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劉健和謝遷全是心中巨震。謝遷擺手打發了報信的兩人下去,這才衝著劉健強笑道:“不礙事,咱們不是早就料到了最壞的打算,無非是接著據理力爭罷了……韓文是最有名的硬骨頭,今天不行還有明天,只可惜皇上還是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的是咱們。”
 
  隨著這個聲音,一個人打起簾子進了屋來,恰是次輔李東陽。見劉健和謝遷四隻眼睛都盯著他,他便沉聲說道:“剛來的消息,御馬監掌印太監苗逵回宮了。”
 
  剛剛還存著幾分僥倖的劉健和謝遷在人前都還表現得鎮定自若,此時此刻卻再也維持不住那處變不驚的大臣風度了,一時都是臉色大變。劉健踉蹌跌坐了下來,嘴裡喃喃自語道:“這怎麼可能,難道是苗逵用舊情說動了保國公?不可能,保國公這人最會算計情勢,再加上武定侯也不是省油燈,他們絶不會輕易去見苗逵,不會給他這機會……”
 
  謝遷卻顧不得自己思量了,疾步上前拉著李東陽就問道:“西涯,苗逵怎麼回的宮?”
 
  “他是和平北伯徐勛一塊回來的。”李東陽苦澀地答了一句,見劉健和謝遷俱是驚愕十分,他不禁苦笑道,“千算萬算,終究是漏算了這麼一個人。
 
  而且,今天伏闕的聲勢遠遠不如之前想像的那麼大,一夜之間,有人串聯了翰林院十幾個翰林庶吉士齊齊上書舉薦南都吏部尚書林瀚,刑部尚書張敷華,一大早就到各處衙門召集人合署,不少人都署了名。人都說,相比費盡心思想著如何鋤卻那麼幾個蠱惑聖心的小人物,還不如讓朝中多進正人君子,補上馬劉等人致仕的缺。!否則逐了一個還有更多,完全是白費功夫!”
 
  “好一個步步為營!”劉健又驚又怒,捏緊了拳頭鬆開,鬆開了又攥緊,好一會兒方才一字一句地說,“既如此,老夫是不想再看到那張小人得志的臉!道不同不相為謀,皇上若是要追究前事,都是老夫一人承擔,就算皇上不問……老夫也不想再呆了!與其看這些人得意便猖狂,還不如退回鄉間當個逍遙自在的田舍翁!”
 
  “這是我們大家商議好的,怎能讓元輔一人承擔?”想起此前黯然致仕的閔王圭,謝遷不禁有一種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的感覺,但隨即就振奮了精神,“事到如今,再不可為,元輔既然要退,那也算我一個!”
 
  “木齋,你還年富力強,這又何苦……”劉健嘴裡這麼說,眼睛卻看向了李東陽。
 
  “你們都走了,留下我一人還有什麼意思?”
 
  見劉健和謝遷都看著自己,李東陽才說了這麼一句話,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文書官帶著幾分驚惶的聲音:“元輔,李閣老謝閣老,外頭平北伯徐勛來了,說是奉旨意賞賜東西。”
 
  “賞賜東西?”劉健頓時忘了去徵詢李東陽的態度,眉頭緊鎖想了好一會兒•最後突然冷笑了一聲,“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紀,就是賜鴆酒也沒什麼好怕的。西涯,木齋,我們一塊出去,別在那小子面前弱了聲氣!”
 
  文淵閣外儘管不曾如清朝的軍機處那樣掛著王公大臣不得擅入的鐵牌,但若真計較起來,規矩只有更森嚴。畢竟,清朝那些軍機大臣都只是仰皇帝旨意,不過是御前高級秘書而已,而文淵閣卻手握票擬大權,縱使天子也不能無故駁回票擬。因而,當年縱使永仁宣年間位高權重如英國公張輔,亦不曾踏入此地半步,更不要說其他勛貴了。
 
  今時今刻,徐勛原本可以挾聖意大搖大擺地闖進去來個文淵閣一遊,但他絲毫沒有越雷池一步的打算,而是就這麼氣定神閒地等在了門外。直到那三位任一個年紀都能做自己爺爺的閣臣聯袂出來時,他才微微一笑前進了一步,卻依舊在文淵閣的大門外。
 
  “平北伯倒是神出鬼沒,昨天在南京今天在京師,到明天是不是又能出現在甘肅?”
 
  見劉健一見面便是這麼一句纏槍夾棒似的話,徐勛只是嘴角一挑,拱手見過之後,他才笑容可掬地說:“我不過是才回來,哪裡談得上什麼神出鬼沒?今天到文淵閣來,是奉皇上旨意,賜李閣老司禮監經廠刻本《禮記》一部,大紅紵絲兩端,蟒緞兩端,文淵閣重地我不好擅入,便在此交付了吧。”
 
  此話一出,果不其然,他就看見劉健和謝遷全都是面色一沉,縱使老謀深算如李東陽,亦是呆若木雞,他便笑著退後了一步,由得身後兩個小火者奉上了東西,他不等李東陽謝恩就擺了擺手道:“皇上說,不用李閣老謝恩了。你從先帝春宮開始侍奉這許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過是賞賜一些不能吃飯的小玩意。好了,事情辦完,我也該回去繳旨了。”
 
  見徐勛笑吟吟頷首之後轉身要走,劉健忍不住重重冷哼一聲,竟是拂袖而去,謝遷亦斜睨了李東陽一眼緊隨劉健之後。面對這樣的光景,李東陽看看撇下自己而去劉謝二人,又見徐勛仿若不知似的往外走,他斟酌片刻就把心一橫開口叫道:“平北伯留步。”
 
  徐勛應聲而停,見李東陽快步追了上來,他便擺手示意兩個小火者退開幾步,等人上來他就笑問道:“李閣老還有什麼事?”
 
  他這明知故問噎得李東陽好一陣胸悶。昨夜他和劉健謝遷與司禮監李榮陳寬王岳一塊商議,他得知徐勛回來的消息之後,思量許久終究還是沒有在別人面前揭出來,除卻焦芳信中所言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與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靜觀其變之外,他心底裡也是覺得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徐勛未必能翻盤。然而如今盤面真的被完全翻轉,他卻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後悔。
 
  倘若他那時候和盤托出,興許今日之事就是另一番情景?
 
  “平北伯是怎麼把苗公公帶回來的?”
 
  李東陽問得直截了當,徐勛不禁微微一愣,隨即就笑道:“李閣老這話問得卻是好沒來由,苗公公之前去京營督練兵馬,現如今回來了,自然是那邊的事情辦完了。倒是剛剛見元輔和謝閣老滿臉倦色,李閣老精神倒是還好,還請好好保養身體才是。
 
  按照李閣老的年紀,至少還能在內閣幹上十年八年。”
 
  徐勛略過那最要命的一茬不提,李東陽自然明白這其中的深意。然而,聽到這最後一句話,他卻沒法子淡定下來。見徐勛轉身要走,他情急之下,竟忍不住斜上前一步攔住了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徐勛見李東陽擋在前頭,不禁似笑非笑地說,“這七卿已經七去其四,如今要填補已經惹來了那麼多的麻煩,更何況內閣重地?六部和都察院需要正人君子去填,內閣也需要老成持重……或者說忍辱負重的人在裡頭撐持著,否則這朝堂會變成什麼樣子,李閣老想必能設想到吧?”
 
  見李東陽面沉如水,徐勛便雙手攏袖,又在天平的一端加上了另外一塊砝碼:“另外,好教李閣老得知,昨晚上焦部堂給內官監劉公公送信,道是今日會有百官伏闕,讓劉公公務必求皇上暫且拖延,萬不得已,可以調了府軍前衛去圍司禮監。另外,會發生這種事不外乎是司禮監掌印所托非人。所以,這會兒劉公公已經親自去了司禮監,大約是準備立威了。這一趟之後,雖只拿下一個王岳,可司禮監掌印太監多半是要換人,就是內閣,至少得騰出一個位子來讓給焦部堂。”
 
  說完這話,他微微欠了欠身,隨即就轉身走了。眼看快到古今通集庫的時候,他才轉身瞅了一眼,卻見李東陽仍然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
 
  劉健謝遷就算自己不識相不請致仕,朱厚照多半也是要尋其他藉口趕人的,他趁著之前在京營和小皇帝獨處的時候保了李東陽一保,倒不是因為他有心把這位名聲赫赫的閣臣拉到自己這一邊,而是與其讓焦芳登上首輔之位,他還不如放一個通權達變的人杵在那兒擋路。而且,要是傳揚出去他這一次回來救了劉瑾他們這八虎,卻把劉健謝遷一大堆人一股腦兒都清洗了,縱使瞧不慣朝中的老大人們,林瀚張敷華也非得和他翻臉不可!
 
  說來說去,此次真的是陰差陽錯,朱厚照一股腦兒都把過錯歸到了自己身上,反而認為劉瑾等人是因他而遭了大臣們的齊齊攻擊,冤枉得很,此前算計得好好的一石二鳥之計是徹底泡了湯,只能說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幸好保國公朱暉武定侯郭良,還有苗逵幾個都不是大嘴巴,再加上劉瑾他們此次吃這麼大的虧,更不會宣揚他的功勞,他應該可以在這件事上保持低調……只是接下來的位子那卻非爭不可,有得和劉瑾討價還價了!倒是錢寧馬橋實在是不給他省心,竟然因為劉瑾一句話帶著府軍前衛去圍了司禮監,雖說那時候是破釜沉舟,可這當口就變成畫蛇添足了!
 
  徐勛沒打算去司禮監旁觀一下某些人的倒霉下場,然而,劉瑾八人一整晚上提心吊膽,天明終於把正德皇帝給盼了回來,把寬宥他們的旨意給盼了回來,還把處置王岳等人的聖命給盼了回來,幾個人頓時全都有一種鹹魚大翻身形揚眉吐氣。因而,司禮監這一行,八個人一個不拉全都去了。當看到幾個身強力壯的小火者把王岳從司禮監公廳中拖了出來時,一個個人臉上全都露出了大仇得報的快意。
 
  劉瑾走上前去,一把拽住王岳的頭髮使其仰起頭來,皮笑肉不笑地問道:“王公公,你可想到有今天?”
 
  王岳只覺得滿心又是苦又是怒,怎麼都沒料到原本計算得好好的局面會突然急轉直下到這般地步。強忍著頭皮上針刺似的疼痛,他衝著劉瑾就是一口唾沫,氣咻咻地罵道:“巧嘴小人,你別高興得太早, 到時候你也少不得這一天!”
 
  “死到臨頭你還嘴硬!”劉瑾恨不得給這可恨的老小子兩個嘴巴子長長記性,可轉念一想自己的志向不在於這一時半會,他便暫且忍下了心頭之氣,一把丟開了手,理了理袖子就衝著跟出來的李榮陳寬戴義慢條斯理地拱了拱手,“李公公,陳公公,戴公公,咱幾個只是奉命來拿王岳,和其他人無關。事情既然已經完了,咱幾個就告辭了!”
 
  皇帝現如今還記著你們的舊情,把你們摘開了不肯發落,可這情分管不了一輩子!
 
  李榮神情複雜地看了王岳一眼,見王岳雖是被那幾個小火者拖了出去,可卻死硬地一聲不吭,赫然打算一個人扛下,他一時只覺得心裡百味雜陳,此時此刻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倒是陳寬見狀大為不忍,張口就說道:“劉公公,皇上打算如何處置王公公?”
 
  “如何處置?”劉瑾扭過頭來,衝著陳寬嘿然一笑,露出了保養不錯的一口白牙,“皇上和陳公公一樣慈悲為懷,不會要了他的性命,陳公公就放心好了!”
 
  眼見這些人前呼後擁地離去,李榮只覺得大勢已去,一隻手扶著一旁的杜錦,往回走的時候腳底下卻仍然直打哆嗦。而陳寬則是黯然嘆了一口氣,就這麼轉身回了自己的直房。餘下戴義一個人站在台階上頭,出神良久才搖了搖頭。
 
  “幸好幸好……”
 
  要不是他去了南京那一趟,興許和王岳一塊被拖出司禮監的人裡頭,就得加上他一個!
 
  徐勛回到承乾宮,剛向朱厚照稟報了此去內閣的經過,外頭就有內侍通報•道是劉瑾等人回來了,朱厚照當即喚了人進來。他之前回宮也來不及對劉瑾等人分說太多,只差遣了他們去司禮監拿人,這會兒見著八個人跪在地上,他也不叫起,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才惱怒地喝道:“你們可知罪?”
 
  這一句沒頭沒腦,劉瑾等人本只當之前那一茬是揭過去了,一聽這問罪都是不明所以。即便如此,八人仍然是齊齊磕了幾個頭,清一色的罪該萬死。見此情景,朱厚照反倒哭笑不得,沒好氣地站起身來喝道:“朕昏了頭,你們也跟著朕一塊昏了頭!之前在西苑泡了那麼久,也沒一個想著提醒朕去文華殿處置政務的!劉瑾,還有你,攔著司禮監李榮陳寬他們幾個來見朕的,可是你的主意?要不是朕知道你只是為了哄朕開心,看朕怎麼收拾你!”
 
  知道小皇帝居然是為了這個生氣,八個人不禁面面相覷,但隨即便磕頭如搗蒜一般連連謝罪。杵在旁邊的徐勛頗覺得自己礙事,可這會兒退出去已經遲了,他不得不輕咳一聲說道:“皇上,王岳徐智,還有咱們帶回來的范亭他們幾個如何處置?”
 
  朱厚照這才回過神來,說完卻又橫掃了八人一眼:“念在他們服侍了父皇一場,讓錦衣衛北鎮撫司將他們各杖四十,發去南京做工!對了,朕聽說過廷杖的那些名堂,讓錦衣衛別把人打死了,留著他們,對朕對你們都是個警示。這次的事情是個教訓,你們八個以後統統給朕把眼睛擦亮把心眼端好,要不是朕混出了宮去,徐勛又回來得及時,別人再要你們八個的腦袋,朕只有給了!”
 
  聽到這話,徐勛見底下八人又是連聲應是,和自己交好的谷大用張永紛紛悄悄衝他豎起了大拇指,劉瑾則是偷覷了他一眼就低下頭,他自是少不得謙遜了兩句。而教訓過之後,朱厚照就面色霽和地把人都叫了起來,猶如論功行賞似的一個個人點了過去。
 
  “谷大用,你這個西廠提督進御馬監太監。馬永成為司社監太監,丘聚為御馬監太監,提督東廠。張永以御用監太監管神機營中軍並顯武營神機營右掖……”一口氣點了七個人,朱厚照見劉瑾眼巴巴地瞧著自己,他想了想就說道,“劉瑾,你就去司禮監吧!高伴伴年紀大了,在那兒老是被人耍得團團轉,你替朕看著一些。”
 
  劉瑾好容易等到朱厚照這句話,只覺得整個人從上到下骨頭全都是輕的,立時欣喜若狂地磕下頭去:“奴婢一定不辜負皇上所望!”
 
  自覺給了東宮舊人好前程,朱厚照一直以來被人壓制的那股鬱氣終於散得差不多了,這才看著徐勛道:“徐勛,你儘快給朕從十二團營抽調精鋭出來。嗯,你年紀輕輕驟然擔此重任必然有人不服,這樣,你和神英一塊參詳參詳,把上上下下的班子搭起來,這左右總兵的位子你們一人一個。還有,王岳他們三個你著錦衣衛押走,就在乾清門外行刑,然後立刻打發出京城!居然和外人沆瀣一氣逼凌朕,朕一看到他們就心裡有氣……”
 
  前頭的分派徐勛早就料到了,可後頭這種差事卻沒多大意思。然而,這時候劉瑾卻搶著說道:“皇上,王岳等人在宮中黨羽眾多,依奴婢所見,仿照先帝爺那時候凌遲處死乾清宮答應劉山的例子,讓宮中有品級的太監都前來觀刑,等杖刑完畢之後立時著北鎮撫司押送出京。這宮中傳令的事宜,奴婢去辦,平北伯則去北鎮撫司傳話如何?”
 
  “好,就這麼辦!”朱厚照昨天折騰了一夜,這會兒著實有些困了,點點頭後就打了個呵欠。睡眼惺忪地看著這些太監們興奮地磕頭告退,他突然看著徐勛說道,“徐勛,你不是說還有事要稟報朕嗎?這一趟辦完了你再進來,朕睡醒了就見你!”
 
  眼看朱厚照由瑞生攙扶著往西邊暖閣去了,徐勛這才側頭看著劉瑾,笑吟吟地虛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劉公公,請。”
 
  “什麼劉公公,這回要是沒你,哪來俺的因禍得福?”
 
  劉瑾彷彿是高興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卻硬拉著徐勛一塊並肩出了門。待到吩咐人去把王岳等人先架出西華門去送上馬車之後,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俺原本聽說你在南京那邊清查鈔關,還以為你要一鼓作氣查個大毒瘤出來,想不到你居然丟開那邊,趕在節骨眼上回來了,俺老劉真是沒交錯朋友!就連你讓咱家引見給皇上的瑞生,這一回也是功勞不小!”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23
第四百四十四章 賞罰

    由於朱厚照登基之後一直都不肯御居乾清宮,這座數朝以來一直都是皇帝正寢的宮殿不免逐漸冷清了下來。然而,這一日乾清門外少有地匯聚了大批人,一個個都是佩著牙牌的高階太監。眼見得地上一溜趴伏著七八個人,有人議論紛紛,有人搖頭嘆息,但更多的人是噤若寒蟬地看著那邊廂抱手而立得意洋洋的劉瑾,還有他身邊神采飛揚的張永谷大用等人。

    百官伏闕那樣大的聲勢,竟然奈何不了這八個人!而且他們非但沒有失去盛寵,反而一個個都提升了一級都不止!

    葉廣病著沒有出面,今日親自帶了一群北鎮撫司好手前來的乃是李逸風。一想到被人拘在錦衣衛衙門中整整四五天連動彈都難得,窩著一肚子火的他自然不會對這些個要倒霉的太監們抱著什麼憐憫的心思,掃了一眼週遭觀刑的太監們,他就衝著行刑的校尉們喝了一聲:“時辰到了,行刑!”

    “等等!”

    劉瑾突然開口喝止,見李逸風詫異地扭過頭來,隨即上前請示,他這才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大熱天的,這些人的身上蓋著這麼多氈毯算怎麼回事?既是杖刑,便應當去衣受刑,否則何來懲戒之用?他們又不是大臣,來人,把這些氈毯棉衣全都給我剝了!”

    自唐之後,杖責大臣便被廢除,然而明太祖朱元璋重行此事,到了正統成化年間廷杖便幾近氾濫,然而最狠毒的卻在於折辱,而不是廷杖的苦痛,行刑時全衣受刑,甚至還允許在身上加著棉衣蓋上氈毯以減輕杖責的力道。因而,此時此刻劉瑾這一聲去衣,哪怕是不得不來觀刑的李榮亦是遽然色變,更不要說其他人。

    李逸風四下里掃了一眼,見起初到北鎮撫司去叫了他來的徐勛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自然不便忤逆了才剛得意的劉瑾,當即衝著幾個校尉努了努嘴。下一刻,王岳等人身上的那些氈毯棉衣等等自然被剝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了貼身單衣。照劉瑾的心意,恨不得把這幾個人的單衣都給扒了,可想想這一番已經夠解氣,也就沒再質疑。

    儘管行刑時為防咬傷了舌頭,王岳幾人嘴裡都已經塞入了布卷,可當這刑杖高高落下的時候,慘哼仍是不絶於耳。五杖一換人的時候,幾人的雙股之間就已經滲出了隱隱血跡來,不到二十,一個此前和范亭一塊派去果勇營的太監更是人事不知昏死了過去。隨著著實打用心打的喊聲,不斷有人被打得昏厥了過去,同時不斷有人被一碗涼水當頭澆醒,再加上烈日炎炎,週遭圍觀的大璫們全都是額頭汗水淋漓,也不知道是被太陽曬的,還是被這情景嚇的。

    好容易四十廷杖打完,劉瑾見王岳面色慘白無一絲血色,人已經氣息奄奄,心頭不禁大為快意,當即懶懶地說道:“行刑完了,立時送出去吧,各位公公今後以此幾人為戒就行了,咱家還要去向皇上繳旨!”

    眼見一群錦衣校尉猶如拖死狗一般兩人服侍一個將王岳等人拖了出去,谷大用那幾個太監都笑吟吟地隨著劉瑾走了,被強令來這兒觀刑的太監們也各自散去。陳寬見李榮扶著身邊一個小火者的手一步步挪動著步子,心裡滿是兔死狐悲的他不禁快步追上前去,可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好一陣子才沒話找話地問道:“李公公,一直跟你的那個杜錦呢?”

    “他?先頭宮裡有人傳令出來,把人調到西苑去了,多半也沒什麼好下場。”

    李榮一想到王岳那下身小衣上一片血紅的慘狀,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隨即才苦澀地說道:“皇上念在舊情,老王是條硬漢,什麼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可我們在司禮監還呆的下去麼?不說別的,光是人家鈍刀子割肉從咱們身邊的人下手,最後剩下自家一個孤家寡人的時候,那還有什麼滋味?我已經想好了,撐一兩個月就告老,老焦說了,事已至此,只能真心去投了劉瑾,然後設法幫我捱過這一關,回頭我退下來了,他才能設法保著我……”

    陳寬也已經早有了去意,此時忍不住問道:“為何不是現在?還得再過一兩個月?”

    “現在走那便是淒悽惶惶被人趕走,到時候退了下來還得被人作踐,撐過一兩個月,做兩件事讓皇上高興歡喜一二,興許還能保幾日太平……”

    聽李榮嘮嘮叨叨說著那些小算盤,陳寬不由眉頭大皺,心裡卻是打定了主意回去就上辭呈。李榮想得倒是美,可就憑劉瑾剛剛硬是要王岳去衣受杖,最後還硬要折辱王岳一回,就知道那睚眥必報的性子是絶不容人的,焦芳這傢伙兩面三刀,天知道到時候會有什麼算計,既如此,他還賴著無疑是自取其辱而已!

    李逸風帶著一群錦衣校尉走到半路,卻迎面遇到一個小火者,這才得知徐勛早已經去了西苑內校場,吩咐他轉去那兒。命人把王岳等人送出宮去,他只帶了一個心腹校尉,匆匆從西華門出了宮城。遠遠看見大太陽底下內校場上一大群少年軍士正在操練,他不免加快了腳步,可到了近前,他就發現徐勛正站在日頭底下,身前兩個人正單膝跪著。

    “伯爺這是哪一齣?此番您悄悄回京,不聲不響就翻了局面大獲全勝,聽說府軍前衛關鍵時刻圍了司禮監也是大功一件,怎麼還要處罰他們?”

    徐勛扭頭看見李逸風,微微一頷首,他掃了一眼耷拉著腦袋的錢寧和馬橋,隨即沒好氣地說:“好了,都起來,如今可好,外人都當我是吹毛求疵!別人不知道,可你們自己應該知道這回錯在何處!錢寧,我不在你雖不是掌印,可你這個指揮使只顧著仰承聖意,其他的東西全都忘了,硬生生讓人鑽了空子,雖則扣下了那徐智,可這已經是何等凶險!還有馬橋,前時事發之後,你知道千方百計進宮去見錢寧,可在此之前你就不知道提醒一下他?好了,都不要想著辯解了,我懶得聽你們解釋,回頭都給我好好反省反省,下去吧!”

    見兩個人垂頭喪氣地告退下去,徐勛見李逸風亦是在太陽底下走得滿頭大汗,便含笑招呼他到了柳蔭底下。這裡是太液池畔,一陣陣清風襲來,漸漸就吹散了滿身的暑氣,李逸風笑著謝過了一旁送涼茶上來的親兵,喝了一口後就苦笑道:“伯爺這一番訓斥,就是我聽得也不免有些心虛。若不是我之前也掉以輕心為人所趁……”

    “誒,訓他們是訓他們,錦衣衛又不歸我統屬,之前葉大人和你都只是仗義幫我的忙,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怪你們?”見李逸風聞言又是謝罪,徐勛便擺了擺手說道,“至於訓斥他們,一則是為了我臨走時已經囑咐過,他們卻還麻痹大意,二則是為了他們居然膽大妄為地縱兵圍了司禮監!雖說他們不知道我已經回來,這是死中求活的一招,可終究太過膽大,要不是皇上不追究,直接認承了他們是奉旨行事,宣揚出去我怎麼做人?現在不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膽大包天的,回頭天知道他們給我闖什麼禍!”

    幸好朱厚照認了這是聖意,否則他這轉眼間就成了禍國殃民,那一丁點名聲就完了,還怎麼拐騙那幾位南都大佬?倒是焦芳好伎倆,挑唆劉瑾讓這兩個傢伙幹了這一遭,這兩面三刀的手段玩得精熟!

    徐勛既這麼說,李逸風心裡就明白了,少不得附和了兩聲。及至喝完了那杯涼茶,他只覺得口舌生津,此前忙活那一場的燥熱總算是暫時過去了。因而,方才那個小茶盅,他便欠身問道:“不知伯爺請我來,有什麼事要吩咐?”

    “談不上吩咐,只是想問問葉大人的病。”見李逸風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徐勛頓時明白葉廣的病情比想像中更為嚴重,一時忍不住挑了挑眉,“真的很不好?要不我去太醫院請兩個太醫……算了,太醫院如今還沒整飭出什麼好樣子,你們也該在民間訪一訪名醫。”

    “大人的脾氣就是如此,常說什麼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勸都勸不聽。”李逸風說著便是一陣扼腕,憂心忡忡地說道,“之前請來的那大夫倒是肯直說,道是大人是憂思太重,再加上長年東奔西跑,而且刑獄陰氣侵襲,以至於這病早早就存了根,如今盛夏倒是還不妨,怕就怕入冬之後病情加重……唉!”

    “回頭我過幾日就去看他。”

    見李逸風要說話,徐勛立時擺手阻止了他,“葉大人還有你與我情分不一般,去探視探視也是應該的。況且,此番勞動錦衣衛來回送信,我欠了你們大人情。只是,倘若葉大人的病情真的如此沉重,你也得和葉大人商議商議。錦衣衛職司關鍵,得託付到靠得住的人手裡。”

    送走李逸風之後,徐勛便徑直往承乾宮求見。然而,朱厚照卻還在那酣然大睡,他才等了不一會兒,沒等來小皇帝的夢醒,卻等來了張太后的召見,不得已只能丟下這一頭去了仁壽宮。面對這位遠遠比天子可怕的皇太后,他自是存了十二分小心,直到張太后說出召見的真意時,他才頓時傻了眼。

    “外頭的事情就算天翻地覆,全憑皇帝的意思,我不管,但宮裡的事情我卻不能不理會。年初你成婚,是我賜的婚,這才有你們夫婦的琴瑟和諧,現如今皇帝對大婚卻是一聽就色變,合該你去勸一勸!這事情辦得好,我自然不會忘了你的功勞,若是辦不好,任憑你是什麼天子信臣,我只唯你是問!”

    思量來思量去,徐勛想起朱厚照和周七娘那番彆扭,最終便把心一橫,猶猶豫豫地說道:“回稟太后,臣並非不願意擔責,實在是此事有些棘手……太后不是曾經問過,臣為何當年對未婚妻沈氏一直唸唸不忘麼?其實不過是一條,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皇上對臣信賴深重,凡事都願意聽臣一兩句,其實在這些小節上頭,也是差不多的。”

    儘管徐勛說得含糊,可張太后雖說性子衝動不理小節,可此時還是聽明白了。她面露震驚地盯著徐勛,好一會兒才倒吸一口涼氣:“你說的是,皇上心裡有人了?好啊,定是你和劉瑾那幾個傢伙成日裡勾引皇上到外頭游幸,看上了不知道哪裡的女人!”

    如果那樣倒還可以金屋藏嬌,朱厚照興許會有興趣和人過一過尋常夫妻的生活,可麻煩就麻煩在人是宮裡的!

    徐勛在心裡苦笑一聲,抬眼瞥了一眼太后身邊的容尚儀,見人正焦急地衝自己打眼色,他便彷彿沒看到似的,又垂下了眼瞼道:“回稟太后,不是外頭的,是宮裡的人。”

    “啊?”

    張太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然而,緊跟著她雖是死活追問了徐勛一番,可徐勛一口咬定,推說只知道小皇帝的意中人在宮裡,別的什麼都不知情,她也只能作罷,但之前心裡最大的那一重擔憂卻總算是煙消雲散了。直到讓容尚儀領了徐勛出去,她又屏退了身邊的宮女和答應,到後頭弘治帝去世之後才開始供上的小佛龕裡上了一炷香。

    “謝天謝地,厚照總算有個喜歡的人……我就說,你的兒子怎會和男人不清不楚……”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一晚上的折騰,朱厚照連午膳都沒吃倒頭就睡,這會兒好容易一覺睡醒,他迷迷糊糊由著瑞生服侍穿衣裳的時候,卻一口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一時眼淚鼻涕直流,足足用去了好些細紙,這才勉強恢復了過來。他莫名其妙地摩挲了一下發酸的鼻子,瑞生正巧稟報說徐勛之前來過,等了好一陣子後卻被仁壽宮張太后召去了,他一愣之後便面色大變。

    “壞了,壞事了!朕想怎麼會突然噴嚏連天,敢情是母后抓不著朕找了他出氣……哎,快給朕換一件衣裳,趕緊去仁壽宮,晚了就來不及了!”

    瑞生雖然覺得張太后找了徐勛過去,未必真的是什麼麻煩棘手的事,可沒想到小皇帝居然反應這麼大,立時想起了之前朱厚照和周七娘鬧彆扭的事來,連忙依言去翻了一件素色衫子服侍朱厚照換了,正折騰著束那一條鑲琥珀玉帶的時候,外間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皇上,平北伯求見。”

    “哎呀,人居然這麼快回來了?真難得……快,快傳他進來!”

    朱厚照喜出望外,連玉帶也來不及束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結果才一甩手撞開簾子就險些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他趕緊往後退了一步,見徐勛捂著額頭齜牙咧嘴,可看上去還是囫圇完整的,他總算是舒了一口氣,忙開口問道:“母后找你去什麼事?”

    “皇上可否容臣進去再慢慢回稟?”

    徐勛捂著剛剛被朱厚照那一下子甩手砸中的額角答了一句,見小皇帝不耐煩地反身進了裡間,他這才跟了進去,而瑞生則是躡手躡腳地從屋子裡頭溜了出來,如同一尊門神似的忠心耿耿守在了外頭,實則上卻關切地豎起耳朵傾聽著裡頭的動靜。

    一個是舊主,一個是新主,如今舊主是圓滿了,他當然希望新主能夠心想事成!

    徐勛自然不知道老實巴交的瑞生現如今也成了愛管閒事的人,跟著朱厚照進了暖閣,見小皇帝也不坐下,而是突然轉身就這麼盯著他,他便索性實話實說道:“皇上,太后召見微臣,是想讓微臣勸一勸皇上儘快大婚。”

    “朕就知道十有八九是為了這個!”朱厚照情不自禁地一拍巴掌,隨即就惱火地說,“母后就知道催著朕大婚,惹惱了朕,朕就到外頭去挑唆那些言官上書!這民間的官宦子弟,父親歿了也得守孝三年的,朕原本也該為父皇守孝三年不碰女色,這是禮法!”

    見小皇帝竟是連禮法這麼個理由都振振有詞搬了出來,徐勛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隨即才乾咳一聲道:“皇上,可太后說,要是不能勸得皇上回心轉意,她便唯臣是問。所以,臣禁不住太后她老人家的步步緊逼,只能對太后實話實說,道是您心裡有人了……”

    “啊,你居然敢出賣朕!”朱厚照一下子氣急敗壞了起來,一步搶上前指著徐勛的鼻子就大叫道,“你別忘了,你和沈姐姐的婚事還是朕的功勞,你這是忘恩負義!”

    門外的瑞生聽到朱厚照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卻是嚷嚷著這話,一時臉色極其古怪,想要笑卻又不敢,只能虎著臉先把幾個閒雜人等都趕了出去,這才繼續回到了門口,思量再三忍不住挑開門簾偷眼一看,卻發現朱厚照兩隻眼睛圓瞪正看著這兒,連忙立刻縮回了腦袋。

    “皇上,天地良心,臣這可是破釜沉舟之舉。再說,臣只對太后說,您有心上人了,就是宮裡頭的,可卻說不知道是誰,正是為了瞧瞧太后的反應。看太后那時候的樣子,震驚雖則是有,可更多的卻是喜歡不是生氣,所以皇上不妨找個機會和太后交交心。”

    “你這話當真?”朱厚照只覺得心情忽上忽下,一時還有些不太敢相信,等到徐勛信誓旦旦地又保證了一回,他才忍不住一蹦三尺高,又高興地舉起拳頭揮了揮,隨即看著徐勛的眼神就滿意了許多,“既如此,朕回頭探探母后的反應,若是真的就饒了你這一回……嘿,你還真是朕的福星,一回來就消災解厄,看來都是朕當年眼光好,一眼就相中了你!”

    說起當年的事情,朱厚照忍不住歪著頭端詳起了徐勛。想起自己乍然見到人的當天,就忍不住在馬車上對其大倒苦水,連懷疑是不是張太后親生的話都倒了出來,再到如今大變在即,徐勛猶如心靈相通似的急急忙忙趕了回來,他不禁更覺得自己眼光好是毋庸置疑,一屁股坐下之後就勾了勾手示意徐勛上前。

    “朕之前一直都來不及問你,今天非得好好審一審你不可!說,你究竟是怎麼回來的?”

    說是審,但朱厚照那眉開眼笑的樣子絲毫沒個正經,徐勛自然不會發怵,當即嘿然笑道:“皇上,這說起來麼,還要回到臣當年進京時的舊事。那一回,臣途經臨清鈔關的時候,不合遭了一位鐵面公公留難……”

    徐勛將當年杜錦攔下自己和魏國公府的船,想要藉機立威的勾當,改頭換面地說了出來,見朱厚照連連點頭,他便說起後來將杜錦交託給他的禮物送了李榮,不久李榮又調了杜錦回京在司禮監當值的事情一一說了,末了才聳了聳肩道:“杜錦是李公公面前的紅人,王岳有什麼事情也不瞞他。而臣明裡磨磨蹭蹭,暗地裡鈔關的事情都查得差不多了,就索性悄悄回了京來。原打算給皇上一個驚喜,不料這一回到京城就是當頭一棒。要不是有杜錦通風報信,臣也弄不出涇陽伯神英來。”

    此番之事,李榮雖一味躲在幕後,而王岳也夠光棍,一人攬下所有罪責,可朱厚照終究對這位小時候曾經帶過自己許久的大璫生出了幾分惱怒,此時聽說李榮身邊的杜錦尚且知道給外頭通風報信,他不禁皺了皺眉,隨即沉聲說道:“此人當賞!”

    “是,自然當賞。”徐勛素來秉持的宗旨就是自己人就得給足好處,此刻附和了小皇帝的話,他便順著口氣說道,“杜錦雖則是調回了京,但他的才能在於財計。如今鈔關情弊深重,以微臣之見,不如派他鈔關巡查之職,讓他挑選能幹的人去填補這些缺口,責成每年該交的銀子,其他就任由他去打理。”

    “嗯,你這主意倒是不錯。”朱厚照重重點了點頭,突然又嘆了口氣說,“之前就是李伴伴對朕說,鈔關之中貪賄橫行,偏生這還是朕剛剛登基之後才換上的人,都是劉瑾舉薦的……”

    話音剛落,外間就傳來了瑞生的聲音:“皇上,司禮監劉公公求見!劉公公說,內閣劉李謝三位閣老,上書請致仕!”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24
第四百四十五章 搶劉瑾的位子,挖劉瑾的牆角!

    再老實的人,在宮裡呆的時間長了也會多幾個心眼,更不用說瑞生原本就是肯聽肯學,蕭敬又教導過許久,他當然知道劉瑾如今聲勢大漲,裡頭皇帝和徐勳說得真起勁,他不把要緊事說出來,指不定皇帝會撂著人在外頭等,興許無意間就給徐勳樹了個大敵。

 因而,說出這話之後,沒過一小會,他就看到門簾高高被人打了起來,隨即當先出來的便是朱厚照。

    “劉健李東陽和謝遷致仕了?”

    朱厚照此前已經從朱暉口中問出了真相,見瑞生點頭,他不禁眉頭一挑,隨即就嘿然笑道:“要說他們倒是好決斷,不成就走······罷了,看在當年父皇都要尊稱他們一聲先生的份上,朕也懶得和他們計較了。去,把劉瑾叫進來!”

    新官上任三把火,劉瑾終於如願以償成了司禮監太監,自是立即到了司禮監​​去了一趟,見李榮陳寬退避三舍,戴義直接就告了病,下頭一個個從前對自己陽奉陰違的傢伙,現如今全都低垂著頭恭恭敬敬不敢吭聲,他自是志得意滿,過了好一把癮方才趕了回來,卻不料得知徐勳已經進去好一陣子了。這會兒進了暖閣,他才要行禮,瞥見朱厚照沒好氣地一搖手,他趁勢站起身來,笑吟吟地把手裡的東西呈了上去。

    朱厚照隨便翻了翻,旋即就不感興趣地往旁邊一擱:“劉健謝遷準了,李東陽不准,下旨挽留。還是按照舊制,賜敕給驛,命有司月給食米五石,歲給役夫八人,送他們榮歸吧!”

    外頭一度斷絕的消息如今又暢通了起來,劉瑾當然知道了先頭是誰在背後推手。可眼下不過是給了王岳等人一個狠的教訓,一想到這次險些翻船·卻要放過其他人,他就覺得滿肚子的不舒服,這時候忍不住試探道:“皇上,這一次的事情分明是劉健謝遷他們的主使·若是就這麼按舊制讓他們致仕了,豈不是還讓他們得意著?至少也得降一級……”

    “劉公公,話不是這麼說,從三四月以來,朝堂上的變動就已經夠多了,這會兒皇上也只是為了一個穩字,眼下給劉閣老謝閣老一個面子·至少就不會激起那些官員再鬮騰出什麼伏闕的大場面來。”徐勳說到這裡,見劉瑾的面上有些不自然,他便若無其事地說道,“再說,與其在意這些鐵定要走的人,還不如看看誰填補他們的空缺不是?”

    說到這個問題,劉瑾​​一下子就丟開了剛剛那一丁點遺憾。覷著朱厚照亦是點頭,他便立時說道:“皇上·這事關重大,內閣若是所託非人,將來說不定還會重蹈此次覆撤。依奴婢之見·吏部尚書焦芳素來勤勉,處事靈活,推其入閣,皇上日後無憂矣。”

    徐勳本就想試試劉瑾,聽到其竟是迫不及待地在御前推出了焦芳,他就知道那老傢伙的兩面三刀竟是至今不曾暴露。當然,他可以想想法子在劉瑾面前戳穿了焦芳的嘴臉,可只看劉瑾竟搶著爭這個,他便決定把這一手暫且延後。因而,見朱厚照徵詢似的朝自己看了過來′他便微微頷首道:“焦芳為人最能體會聖心,由他入閣甚好。”

    劉瑾最怕的就是徐勳這一回神兵天降解決了這一次的危機,挾功在御前和他搶位子,聞聽此言頓時鬆了一口氣。然而就在這時候,徐勳卻微微笑道:“不過焦尚書既然入閣,這吏部的空缺也得著人填補。此前廷推吏部尚書的時候·南京吏部尚書林瀚便深得眾望,今天臣聽說還有不少翰林並言官給事中舉薦於他。此人老成持重,擔當天官應當是最合適的。”

    倘若不是劉瑾急著想要焦芳入閣,他只能勉勉強強為林瀚謀一個刑部尚書,如今卻是非得爭下來不可!

    劉瑾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了,聽朱厚照饒有興致地問林瀚是怎麼一個人,徐勳又在那笑說著林瀚的那些軼事,他若是再不知道林瀚和徐勳有關聯,他就是豬腦子了。然而,剛剛徐勳才在焦芳的事情上助了他一臂之力,這會兒他也不得不捏著鼻子附和了一聲。

    “林尚書大名鼎鼎,想來應該能擔重任。”

    見徐勳笑著沖自己點了點頭,渀佛是在感謝投桃報李,這時候,劉瑾突然沒有繼續商議那些空缺的興致了,暗想自己夾袋裡如今才一個焦芳,剩下的還是回去找人商議商議。於是,他又陪著朱厚照說笑了幾句,最後告退出來的時候,卻有意藉著有事和徐勳說,把徐勳一塊拉了出來。這一出承乾宮,他立時就似笑非笑地看著徐勳。

    “徐老弟,你這一回去南京,可真的是收穫不菲啊!俺听說林瀚可是大名鼎鼎的南都四君子之一,最最耿介清正的人,這也會被你收入彀中,真是手段高明!”

    “哪裡哪裡,只不過是僥倖。//”儘管知道林瀚算不得完全是自己的人,但徐勳在劉瑾面前,卻還是笑著打了個哈哈,隨即就說道,“劉公公說起這個,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說,這鈔關的勾當,我雖明里沒怎麼去管,但暗中都查清楚了。那些個新到的監稅太監一上去就盤剝得厲害,可實質上交到朝廷的錢卻少了。皇上臨走前就給了我這麼個任務,所以我思來想去,舉薦了杜錦巡查鈔關。此人財計上頭很有一手,做這事情也是相宜的。 ”

    “杜錦?哪個杜錦?”劉瑾看似粗魯不文,但實則是字也認得,記性也好,一下子就醒悟了過來,“跟著李榮的那個杜錦?徐老弟,你居然要用那老傢伙的人?”

    “這次能平安度過這一關,他送出來的字條可是關鍵得很,老劉你說他是誰的人?”

    聽到這裡,劉瑾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接下來的反駁話頓時說不出來了。當聽徐勳說已經在皇帝面前蘀這人請過功,他也沒心思為了這麼個小角色和徐勳爭執不下,可想到自己當初放出去鈔關的一幫人竟給自己丟臉,心裡卻不免有些憋屈。就在他一路走著沉默不語的時候,旁邊就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當然,杜錦也不會白去,他知道先頭那些人都孝敬了劉公公不少·所以,他也願意按照舊例,絕不會讓劉公公難做的。”

    一聽到這話,劉瑾頓時來了精神。側眼一看徐勳·見其絲毫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這才眉開眼笑了起來:“這哪裡的話,他是你的人,俺和你誰跟誰,還要來這一套麼?”

    “誒,不然不然,宮裡的事是宮裡的事老劉你不久​​之後就要權掌司禮監,這事情本就是你管,越過你去怎麼行?”見劉瑾推辭一二就半真半假地應了,徐勳知道這一茬算是暫且揭過,等到和劉瑾在西華門道別之後,他看著那背影,這才斂去了笑容。

    不怕你貪,就怕你不貪!要說起來若不是當年父親徐良襲爵發了那一注大財,他每天還要發愁迎來送往那些人情開銷,哪來如今的逍遙自在?所幸閒園那邊的投資已經結束,今後就都是進賬的時刻了。不貪也有錢,他可比劉瑾有底氣的多!

    由於徐良和沈悅這一對公媳還得等到八月才會扶靈歸來,因而徐勳回到興安伯府面對那空空蕩蕩的屋子時,不免生出了一種冷清寂寥的感覺,索性就找來朱纓,吩咐說自己這幾日挪去外頭的書房。然而,一踏進書房,他就看見跟著阿寶在那一塊擦拭忙碌的還有個五六歲的小傢伙,頓時一愣。下一刻阿寶就趕緊推著那小子上前磕頭。

    “少爺!”

    見小傢伙磕頭有模有樣,徐勳便用徵詢的目光看著阿寶,阿寶連忙解釋道:“陶泓還在南京,這是金六叔的兒子,叫金元寶。原本認了幾個字,金六叔之前看書房沒人就教了他一些規矩,讓他閒著的時候幫忙撣撣灰打掃打掃。”

    “金元寶······哈哈哈哈,還真是和他爹的死要錢習性一樣!”徐勳終​​於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就招手把小傢伙叫了上前,“這是你的大名還是小名,誰給起的?”

    “是爹起的······不不,是大伯父起的名字,在南京的時候街坊四鄰都這麼叫。”金元寶生得虎頭虎腦異常可愛,說到一半,他慌忙如同咬住舌頭似的摀住了嘴,硬生生給改了口,旋即才可憐巴巴地看著徐勳說道,“少爺覺得不好麼?”

    “沒什麼不好,就這麼叫吧,回頭等你大些了,我再送你一個學名。”

    徐勳見金元寶喜滋滋地磕頭謝了,渀佛保住了這亮閃閃的名字是天大的幸事,他不覺莞爾,暗想說不定小傢伙長大了和金六成了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因而到書案後頭坐下,他就讓阿寶磨墨,見矮矮小小的金元寶想要幫忙,個頭卻還夠不到書案,他就笑著在那額頭上彈了一指頭:“好了,這兒暫且用不著你,去廚房看看有什麼點心舀過來,就說是我讓你去的。”

    金元寶高高興興地去了廚房,徐勳見阿寶的墨磨得差不多了,便從筆架子上選了一支筆,鋪開小箋紙,蘸足了濃墨開始寫信。第一封是寫給章懋的,無非是詳詳細細將此番京師事變說了一遍,濃墨重彩地提到了劉健和謝遷在京營和十二團營做的文章,對於自己的“力挽狂瀾”卻只是一筆帶過。等到第二封給林瀚的信,他卻不得不大費斟酌,落筆寫了幾行字覺得不妥,於是又揉成一團丟進字紙簍裡重新寫,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遍,他這才找到了切入點。

    “······林公正人,朝中上下敬仰,因而公推部堂之選。今吏部正堂空缺,朝中正人辭去已多,若所授非人,抑或林公不受命,銓選大權則入他人掌心隨意揉捏,欲求公正再不可得。今上聰慧天成,多有革新之意,公為大臣,可以正言引之,以公義論之,則遠勝於偏安南都一隅。或曰勳返京之後朝局天翻地覆,若云不得已,公必然不信,但言至此,彼輩歡欣鼓舞之際,未必不是我輩契機,請公明察······”

    好容易一封信寫完,徐勳前看後看,只覺得耗費了無數腦細胞正躊躇是不是合適,他就听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不多時,門外就只聽金元寶恭恭敬敬地說道:“唐先生請您稍待片刻,我去向少爺通報一聲。

    聽到是唐寅來了,徐勳連忙出聲叫道:“元寶,請唐先生進來!”

    話音剛落未久,他就看見金元寶費力地把那一掛斑竹簾拉開了好些,即便如此,唐寅仍是不得不自己伸手撥了撥簾子這才進了屋子來,一手還舀著一個捧盒。他正要笑問裡頭是什麼東西,唐寅就笑吟吟地把東西擱在了高几上,上前拱了拱手道:“大人甚麼時候又多了這麼個小書僮?路上抱著這麼個沉重的捧盒還不讓我幫忙,進門的時候不得不讓我幫忙舀著,卻還虎視眈眈生怕我偷了一塊似的,怪有趣的!”

    “是金六的兒子。”

    徐勳見金元寶看看唐寅,看看自己渀​​佛有些糊塗,他便衝阿寶微微頷首道:“舀幾塊點心給他,你帶著他出去玩他還小呢,不用拘著他。 ”

    阿寶忙答應了一聲,隨即就端著捧盒蹲下來讓金元寶挑。小傢伙猶猶豫豫好一會兒,最終只指了指棗糕,又上來給徐勳磕過頭謝了,這才一手拉著阿寶高高興興出去了。被這小傢伙一鬧,徐勳原本有些糾結的心情松乏了不少,抬手示意唐寅坐,他就把剛剛寫好的給林瀚的那封信遞了過去。

    “我想到腦子都打結了,你這大才子給我瞧瞧如何?”

    別人家勳貴常有養著清客相公代寫書信的但徐勳一來沒那麼多來往的人,二來需要他寫信的不是親朋就是要緊的人,自然不喜歡讓人代筆,因而唐寅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他雙手接了信過來,一目十行須臾就看完了,但旋即卻細細又看了第二遍。結合自己先頭去徐禎卿那裡搗鼓出的勾當天性聰明的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

    徐勳這是生怕林瀚因為京城兩位閣老致仕,那些閹宦卻一個個更得意了起來,由此心灰意冷不肯上京。

    於是,他眼珠子一轉便笑道:“通體大意是很好,不過恕我說一句實話。如林大人張大人這樣年紀一大把很有主見的人,請將不如激將,還請大人斟酌。”

    “請將不如激將······”徐勳眼睛一亮,隨即就站起身擊節讚歎道,“好,好,我這最頭疼的問題一下子就給你解決了!我不如就在​​信中說,'如今朝中正氣為之一空,百官多萌生去意,今若公上任吏部,恐步履維艱。公已年逾古稀,精力不濟,於南都多​​年,恐不慣政務操勞。若公不至,朝中百官亦無可厚非,勳亦不敢強求。,”

    “就是這話!”唐寅笑吟吟地點了點頭,“若是讓我代筆,自是好一番花團錦簇文章,只卻不如大人這自己想的自己寫的來得真摯。林大人既然用激將,張大人那兒,大人恐怕就得誠懇一些,鉀竟張大人是真年紀大了,都察院事務繁雜,怕是難以撐持下來”

    “這個不難,之前焦芳上任吏部,張彩告病,如今文選司郎中已經換了人。讓他出任右僉都御史,正好給張大人搭一把手!”說到這裡,徐勳這才坐下身來,看了唐寅片刻就笑道,“伯虎,你從前在我家裡並不管這些閒事,現如今你既是不願意像衡父那樣一心科舉,有些事情就幫一幫我的忙吧。不說別的,日後林大人張大人等等入京來,再加上北監的謝大司成,家裡除卻爹和我之外,便沒人再能和他們交往,你多走動走動,於你也有好處。”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是古往今來文人交際的最高目標,現如今唐寅雖是得回解元,可終究只是一個舉人,又不願再出仕,徐勳輕輕巧巧就送了他這樣一個莫大的機會,他只覺得心裡滾燙。想到這裡,他便站起身來,深深躬身一禮。

    “多謝大人,寅必不負所望!”

    給林瀚和張敷華的信先後寫完了,徐勳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子,暗想如今真是要蛻變成赳赳武夫了,舀筆桿子竟是比舀弓箭還累。即便如此,他仍是端端正正地在抬頭寫了幾個大字——楊公邃庵敬啟。和楊一清畢竟是戰場上結下的交情,因而對於京中事,他也沒避諱,除了自己矯詔進入果勇營略過,其他都大約提了提,最後才力邀楊一清回京出任兵部尚書。儘管他很不確定楊一清是否肯回來,但不試一試他總不甘心。

    搶在劉瑾前頭多佔些六部都察院的位子這是他如今最大的目標,誰讓他沒有像焦芳那樣能立馬推入閣的人?

    好容易忙得告一段落,讓唐寅一封封信都看過,將這些信箋裝入信封徐勳正思量著該通過錦衣衛還是西廠去送信時,外間阿寶就打起簾子進了屋子來,後頭還跟著跟屁蟲似的金元寶。阿寶恭敬地向徐勳和唐寅行過禮,這才開口說道:“外頭有好些大人求見,金六叔因從前未有過舊例,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所以急請少爺示下。”

    徐勳雖說封伯拜將但在朝中常常往來的就那麼寥寥幾個人,平常登門最多的反而是閹宦。

    因而,這會兒他聞言有些意外,便問道:“都有些什麼人?”

    “給事中李憲、段豸,六部主事王九思、王納誨,還有薛鳳鳴、袞、秦昂幾個御史。哦,還有總督宣府大同山西軍務的劉總督派人送夏禮,一位左僉都御史曹大人也是派人送夏禮。還有······金六叔說前次來過的吏部張大人,也在外頭求見。”

    徐勳還是第一次經歷這許多文官前來拜訪自己,想想此番聲勢浩大的伏闕到最後卻落得兩位閣老致仕,內廷幾位大落馬,大約是給不少落魄寒微亦或是野心勃勃的人提供了機會。他自然不會拒絕​​這種時候的投靠,可也不會照單全收。這會兒微微一沉吟,他便吩咐張寶去把張彩請到書房來說話,旋即就看著唐寅道:“伯虎,你的事情來了。”

    唐寅不想鴻儒還沒見著,這一刻就來了一群京官,苦笑著站起身來點點頭道:“如沐春風似的和人交接交接,問明來意一句實話別給,大人可是這個意思?”

    “沒錯,若是你覺得還看得入眼的,給我暗暗記下來。我知道你不慣和這些人交往,但如今我手頭乏人,拜託了。”

    見唐寅出門徐勳不覺輕輕舒了一口氣。同樣是閹人,為何王振就不能像歷史上的劉瑾這樣招攬到那麼多的人才?原因很簡單,宣德到正統年間,用人沒有這麼循資格,官員升遷常有越級拔擢,出人頭地容易。而時至今日,縱使那些身負大才的也常常如林瀚等一般被壓在南京,如楊一清拘於陝西一隅,更多不甘寂寞的自然希望能投靠一個賞識他們的人,哪怕是閹人。既如此,他這個平北伯可比劉瑾名聲好多了!

    機會難得,這劉瑾的牆角不挖白不挖!

    徐勳正在那籌劃著怎麼挖劉瑾牆角,外間張彩就已經進了屋子。見徐勳沒察覺到自己進來,眼睛出神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他就擺擺手示意阿寶不要出聲,等人退了出去,他自己在一旁的椅子上悄悄坐了下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等到了一聲驚咦。

    “咦,西麓什麼時候來的,帶你進來的人也不提醒我一聲!”

    “我看伯爺正在出神,就沒打攪。”

    “什麼出神,就是胡思亂想罷了。”徐勳頷首一笑,隨即打量了張彩片刻就說道,“我離京才幾個月,你怎麼就消瘦成了這個樣子?”

    “馬尚書致仕,焦芳因為大人的緣故最初還不敢動,但正巧我病了一場,他就名正言順找到了由頭。現如今我正準備致仕回鄉頤養天年,所以是來向大人辭行的。”

    聽到這裡,徐勳頓時臉色冷峻了下來。盯著張彩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沉聲問道:“西麓這是真心話?”

    見徐勳眼眸深沉,臉色鄭重,張彩猶豫片刻,終於把心一橫道:“自然不是真心話!可我聽到消息,劉閣老謝閣老已經雙雙恩准致仕,李閣老也不知道還能在內閣再呆幾天,而焦芳入閣已經是板上釘釘,若真的他成了首輔,我豈不是更加舉步維艱?既如此,我也不願意在朝中看人臉色,不如趁早學馬大人致仕歸去!”

    “原來你是為了這個。”徐勳見張彩並非試探自己,而是心存憤懣,他便微微笑道,“你放心,李閣老不會走,這首輔有他坐著,焦芳頂天了也就是個次輔。而他這一入閣,吏部尚書十有**是南京吏部尚書林瀚頂上,而南京刑部尚書張敷華很有可能入京出掌都察院。但張大人年紀已經很不小,你可以出任右僉都御史輔佐於他。”

    “啊?”

    見張彩那呆若木雞的樣子,徐勳便又笑瞇瞇地說道:“至於兵部尚書,我屬意陝西寧夏延綏三邊總督楊一清,當然成不成還未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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