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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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52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35
第四百五十六章 聖意何在

  儘管錢寧已經是兜了一個大圈子,但徐勳玩心眼的出身,其他的興許不成,但這弦外之音他卻從未漏過。此時此刻,他盯著錢寧看了好一陣子,這才皺了皺眉,彷彿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葉大人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可錦衣衛還有李逸風在,這種事情他接手也便宜。只是那時候谷公公正好和劉公公一塊來看我,皇上見著他,自然而然就把這苦差事給了他。這是誰在那嚼舌頭,竟然傳到你耳朵裡來了?”
  
  錢寧見徐勳竟然這麼說,頓時有些怏怏然。儘管劉瑾提過會替他在徐勳面前說和,可他又不是笨蛋,如今徐勳和劉瑾是面和心不合,這朝堂上搶位子都已經搶了,這事要是劉瑾給捅破了,徐勳這個頂頭上司會怎麼看他?於是,他猶豫了老半晌,終於還是把心一橫。
  
  “原本只是有人在那胡說八道,可是卑職思來想去,總覺得這事非同小可。”見徐勳果然露堊出了凝重的表情,他便前傾了身子說道,“大人您想想,從前您和葉大人李千戶交好,這錦衣衛的人事事都賣您情面,消息也好做事也好,都能由您的使喚。若是葉大人有什麼萬一,這今後錦衣衛若所託非人,豈不是大大壞事?李千戶固然是一等一的能員,可不是卑職在背後說人壞話,他差就差在一口氣上,品級不夠,資歷不夠。 ”
  
  錢寧都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徐勳若是再不明白,那就是豬腦子了。輕輕呼了一口氣後,他就看著錢寧似笑非笑地說道:“那你覺得,誰人能夠擔此重任?”
  
  若是別人,這會兒必然再次小心翼翼試探一兩個人選,而錢寧卻是天生的賭徒性子。見徐勳如此問了·他便毫不猶豫地爽快問道:“大人覺得卑職可能勝任?”
  
  “你?”徐勳倒沒料到錢寧開門見山地自薦了上來,沉吟片刻方才問道,“那你是想好了府軍前衛該由誰接手?”
  
  見徐勳雖沒有直接答應,可也沒明說自己不行,錢寧頓時喜出望外,連忙誠懇地說道:“府軍前衛那一頭,馬橋年紀比卑職大,在軍中的人脈也比卑職強,如果由他接手,必然能將那些幼軍調理得齊齊整整。至於他的左右手·徐延徹齊濟良那些年輕的都上來了,大人又已經提拔了曹氏兄弟,讓他們在這一小塊地方先歷練歷練,到時候他們就能入左官廳為大人的左膀右臂。到時候內裡有卑職和李千戶在錦衣衛坐鎮,外頭有張俊莊鑑曹雄等諸總兵,再加上林張二位尚書、楊總督,還有張西麓這樣正當壯年的,大人便已經成了大勢······”
  
  他慷慨激昂地還要再說,徐勳便笑著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這套話虧你打點得齊全。錦衣衛的事情我放在心上了,如今葉大人只是病,你不要露出端倪來,否則他在錦衣衛聲望極高,萬一有人說你在謀算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只怕會弄巧成拙。這事兒讓我考量考量,別看你是府軍前衛指揮使,在錦衣衛沒半點資序,要人服你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全憑大人栽培!”
  
  徐勳又留錢寧說了一陣子話,囑咐其好生治軍等等,這才讓阿寶送人出去。等人一出門·他少不得枕著雙手緩緩躺了下來。前次出塞能夠大勝而回,錢寧在沙城的那一戰可謂是至關重要,這麼一條有膽有勇有謀的好漢,論理當然不限於管帶府軍前衛幼軍。只是,掌錦衣衛這個名頭實在是太重要了,若不是情願一心一意跟著他走到黑的人,那實在是風險太大!
  
  葉廣啊葉廣,看在如今這情勢尚未明朗的份上,只希望你老長命百歲,就算不能百歲,也請至少多活三年五載!
  
  韓文的偽銀案子,徐勳的遇刺案子,這兩樁奇案尚未水落石出,錦衣衛北鎮撫司奉命收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下詔獄,數日之內就獄結上報。儘管王守仁在獄中連上三道折子,李逸風也一份不拉地全部往上轉奏了,可結果卻是猶如泥牛入大海,絲毫沒有音信。就當王守仁已經心灰意冷的時候,這一天,三五個太監和幾個錦衣校尉突然出現在了他的監房門口。

  “王守仁,皇上的旨意下來了!”
  
  王守仁在西苑那幾個月,朱厚照身邊的幾個太監也見得多了,此時一眼就認出那赫然是馬永成。
  
  見馬永成滿臉獰笑,他就算再遲鈍也知道今次事有不諧,當即緩緩站起身來。原本身上械具李逸風都讓人給他除去的,他卻硬是不肯,這會兒那叮呤噹啷的響聲格外刺耳。而馬永成見其起身後又木然跪下,他就背著手一字一句地說道:“兵部武選司王守仁,妖言惑眾深失朕望,著立杖三十,黜貴州龍場驛驛丞!”
  
  聽到這麼一句話,馬永成後頭的幾個錦衣校尉全都遽然色變。互相對視了一眼,正有人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馬永成卻在這時候轉過頭來:“皇上格外開恩,原本當是在午門行刑,讓百官全都看看,以儆效尤,如今也不用叫上百官觀刑了,直接把人架到午門去!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錦衣衛幹這行當不是最最駕輕就熟?”
  
  幾人聞言更是面面相覷,其中一個最年長堊老成的就上前一步行禮說道:“回禀公公,李千戶往探視葉大人去了,這理刑的崔百戶也不在,這專司廷杖的幾位,一時半會還得讓人現找,您能不能寬限一會兒?”
  
  馬永成頓時大怒:“胡說,堂堂錦衣衛,居然連行廷杖的人都沒了?你這分明是有意搪塞咱家,就連葉廣李逸風也擔不起這遲延的罪責!”
  
  “馬公公,小的不敢,可這專司廷杖的幾位那是真的不在。”那老成校尉立時叫起了撞天屈道,“須知小的在錦衣衛已經快二十年了,自打先帝爺登基之後,就幾乎一直都沒動用過廷杖,練過這手藝的人越來越少了……”
  
  馬永成哪裡耐煩和這些錦衣校尉扯皮,眼見得人找了無數理由拖延,他終於忍不住怒喝道:“要是錦衣衛再找不出人來,那咱家立時回宮參你們一個藐視聖意!真是反了你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咱家也不和你們嗦,叫葉廣李逸風來見咱家,讓他們和咱家說話! ”
  
  監房中的王守仁聽那校尉唾沫星子亂飛和馬永成叫苦叫難,看馬永成發怒,想起發落到人人生畏的北鎮撫司詔獄這些天,上上下下是照應周全事事滿足,除了他自己不願除下的械具,其餘什麼苦頭都沒吃。這會兒這些小人物甚至不怕得罪了馬永成這樣的大也要拖延,他怎會不知道是有人苦心要保他?可是,一想到他曾經教堊導過史記漢書,講過晚唐權閹定立天子那些歷史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現如今竟是聽不進他的苦心勸諫,他就只覺得心涼透了。
  
  徐勳究竟知不知道,和這些閹黨為伍,遲早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黃瓦東門內司禮監衙門,劉瑾在小小的公廳內邁著八字步來來回回踱著,一隻眼睛卻始終望著門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簾方才陡然一動,隨即一個小火者鑽了進來。來人一進門就立時趴在了地上磕頭,隨即頭也不抬地說道:“回禀公公,小的沒有見著王侍郎。王侍郎讓人捎話說,既然不孝子罪證確鑿,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他悉聽聖意。”
  
  “好,好·真是兒子英雄老子好漢!”
  
  劉瑾原本還存著幾分盤算,暗想能不能藉著王守仁的事逼迫王華就範。須知王華也是昔日弘治皇帝極其看重的春宮舊臣,如今禮部尚書張昇已經是沒牙的老虎,只要王華肯投靠他,無論是王華接張昇的禮部尚書之位,還是直接推入閣,他的麾下就能多一個聲望卓著的大員。然而,自己的兒子都已經進了詔獄生死未卜,這王華居然還能挺得住!
  
  連連冷笑了幾聲,他方才擺擺手打發了那小火者出去,隨即自言自語地說道:“既是你敬酒不吃吃罰酒,也別怪咱家心狠手辣!把你的寶貝兒子打發去貴州,你也收拾鋪蓋滾去南京養老吧!閔珪走了,謝遷走了,這回也該輪到你王華了!”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公公,聽說皇上出宮去了。”
  
  劉瑾聞言頓時一愣,隨即厲聲喝道:“進來說話!”
  
  進來的那人雖是司禮監隨堂,可仍是和先頭那小火者一樣,畢恭畢敬跪下磕頭。等人行完禮後,劉瑾方才居高臨下地問道:“皇上什麼時候出宮的,帶了幾個人,往哪兒去的?”
  
  然而,對於這三個問題,那司禮監隨堂卻有些猶豫,好一陣子才囁嚅說道:“是西苑那邊送來的消息,皇上應該沒帶幾個人,至少丘公公魏公公他們都不知道,也一個都沒跟著。不過······不過乾清宮管事牌子瑞公公應當是跟著去的。”
  
  劉瑾一時眉頭緊鎖,思來想去,他突然想到了要命的一茬,頓時暗叫一聲不好,隨即再不理會那地上跪著的司禮監隨堂,大步出了門去。眼見幾個小火者如同沒頭蒼蠅一般要去傳凳杌張傘,他頓時不耐煩地斥道:“有完沒完,趕緊收拾一架凳杌就完了,不用張傘!”

  而劉瑾正在因為朱厚照出宮的消息暴跳如雷的時候,朱厚照卻已經在瑞生的引領下出了西安門,策馬疾馳沒多久就拐進了武安侯胡同。見興安伯府西角門上滿是訪客,他正皺眉時,瑞生卻已經策馬上前低聲說道:“皇上,要不咱們繞道後門?”
  
  “好,依你,朕不耐煩見這些嗦嗦就知道磕頭的傢伙!”
  
  興安伯府後門雖也是緊緊關著,可瑞生敲開之後直說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就立時把門打開了。因朱厚照來的次數實在是很不少,那開門的人見一個個人閃進來,很快就認出了小皇帝,一面慌忙吩咐人去裡頭通報,一面又招呼人出去照料馬匹,這一個錯身的功夫,朱厚照早已經丟下他們徑直跑得連影子都沒有了。
  
  然而,朱厚照平日裡很少往後門走,這會兒順著七拐八繞的夾道小門一走,他須臾就給轉暈了。不但他暈了,就連緊緊跟著他生怕把人丟了的瑞生也已經沒了方向。這主僕兩人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瑞生東張西望後,眼尖得瞅見一個年長的僕婦路過,忙一把拉了人過來。
  
  “平北伯的住處在哪,我們是宮裡的,快帶我們去。”
  
  那僕婦不料後院突然冒出這麼兩個小小少年,被這麼一拉嚇了一跳,才要開口嚷嚷卻聽到這樣的解釋,她頓時心生狐疑。儘管朱厚照和瑞生都穿得體面,可一想到自家少爺才遇了刺,她便多了一個心眼,連聲答應後在前頭引路之餘,便旁敲側擊地盤問起兩人的根底來。瑞生倒也罷了,朱厚照卻是隨口亂答,聽得那僕婦越發疑心。當最後走出一扇小門的時候,朱厚照和瑞生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院子哪裡是徐勳的住處,整個寬敞的院子裡盡站著赤膊上身的漢子,這會兒場中兩個人正拿著刀槍彼此比試,那閃著寒光的兵器互相撞擊在一起,發出一陣陣說不出是刺耳還是悅耳的聲響。朱厚照正看得目弛神搖,那僕婦就嚷嚷了一聲。
  
  “來人吶,這兩個奸徒冒充宮裡人,快把他們拿下!”
  
  朱厚照被這一聲嚷嚷驚得有些傻眼,瑞生卻顧不得發呆了。見那一個個精壯漢子倏忽間就圍了上來,剛剛打得難解難分的那一對人更是掣著兵器沖在最前頭,他慌忙將朱厚照往背後一拉,隨即挺起胸膛厲聲喝道:“什麼奸徒,全都退下,這是皇上來探平北伯!”
  
  等到朱厚照最終見到徐勳的時候,就只見從阿寶口中聽說了這一幕的徐勳笑得直打跌。小皇帝給窘得惱羞成怒,一屁股坐下之後就氣呼呼地說道:“都是那個該死的女人不好!朕和瑞生看上去就是一派正氣,她居然會誤以為是奸徒!還有徐勳你養的那些人,瑞生都已經一嗓子喊了,他們還敢這麼圍上來,還有人將信將疑······”
  
  “皇上,這還得歸功於您常來常往,否則他們就不是將信將疑,而是沒一個人會相信了。”徐勳笑得眼睛都瞇在了一塊兒,不等朱厚照說話,他又補了一句,“皇上之前不是差點因為臣遇刺而怪罪其他人嘛,所以家下人警惕性高些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更何況瑞生這小子誰不好找,居然拉了個後院的浣衣婦帶路。”
  
  “皇上,都是小的……”
  
  “得了得了,不怪你,都是朕心急。”朱厚照大度地擺了擺手,起身直接在床邊上一坐,盯著徐勳的臉上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冷哼道,“朕真是白操心,你居然還有空笑話朕,料想這傷勢是真的不礙事。不過朕剛剛看過你那些護衛了,倒都是精壯結實好體格,怪不得想收進府軍許衛去。看在你是給朕招攬人才,朕就不怪罪他們了,不過還讓他們照常當你的親兵,你身邊沒人不行,誰知道這江山飛捉了,什麼時候迸出來一個海山飛來!”
  
  “多謝皇上體恤!”
  
  君臣二人說了一陣子閒話,徐勳便拿出楊一清寄來的信,對小皇帝分說起瞭如今陝西三鎮的形勢。說到興起,他又是支使瑞生去拿地圖,又是差遣瑞生去叫人送茶,到最後朱厚照忍不住打趣道:“瑞生如今是朕的人,你還這麼心安理得支使他?”
  
  “呃,皇上恕罪,一時習慣了……”徐勳乾笑一聲,藉著談起軍事的機會,他便說道,“之前大同總兵莊鑑曾經來信對我說過,居庸關之前兵備鬆弛,現如今比從前卻要像樣多了。都是去年王伯安曾經到居庸關備邊……”
  
  “別提王伯安!”朱厚照一下子變了臉色,一時勃然大怒,“朕看在他曾經操練府軍前衛,又曾經教授過朕經史的份上,原本是要大用他的,可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朕作對!給你幫手他不肯,還上書說什麼江山飛乃是被人利用,刑部天牢有紕漏,更說什麼是劉瑾他們支使江山飛行刺於你,你聽聽這都是什麼混賬王八蛋的話!這些離間朕心腹股肱的話誰都可以說,可為什麼是他說!朕不想再看見他,看到他朕就生氣!”
  
  朱厚照此時連離間心腹股肱的話都說出來了,徐勳心裡清楚,小皇帝顯見是把自己和劉瑾等人放在同等的位置上。若是對於一個尋常後來者來說,這已經很夠了;但對於目標更大更高的他來說·這還遠遠不夠。他倒是想過挑唆別人如此試探一番,沒想到王守仁自己挑了這個頭,即便如此,朱厚照也沒有去疑心劉瑾。此時此刻,他定了定神,正要說話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皇上也不能盡怪王守仁,他畢竟是純粹揣測,所以失之偏頗了。”

  隨著這聲音,一個人撥開簾子進了屋,竟是谷大用。他憨厚地一笑,行過禮後站起身,這才恭敬地對朱厚照說道:“皇上,平北伯遇刺的案子,奴婢已經查出幾分眉目了。江山飛當初被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李逸風拿下之後,不多久就移交刑部天牢。那時候獄卒深恨他語涉閔珪,所以很是折磨了他一番,直到焦閣老任大司寇這境況才好轉。也不知道是誰給他帶了信,說是昔日支使他去恐嚇徐經行刺張彩的並不是閔珪,而是平北伯,所以他竟是把新仇舊恨一塊都記在了平北伯身上。”
  
  見徐勳和朱厚照全都露出了震驚之色,谷大用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奴婢收了他下獄後就用遍了大刑,他為求速死,所以都招認了出來。他所說的那個捎話獄卒奴婢已經讓人去捕拿,可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踪。而他逃跑那一夜的當值獄卒,奴婢拿到了四個之中的兩個,那兩個吃刑不住招認,當晚另兩人在他們飯菜裡下藥,所以他們醒來後江山飛已經跑了,他們生怕受牽連,就把此事一直按著,想著風頭應該能過去。至於刑部尚書屠勳,奴婢也去質詢過,屠勳說他在刑部之前從不管刑獄,但出了這樣的大事,他自請降級致仕。”
  
  “這麼說,如此一個小人物,竟是被人反反复複利用了多次?”
  
  徐勳想到自己也是利用江山飛恰到好處地引出了這一次的遇刺,不禁有些感慨。見朱厚照面色陰晴不定,他就開口說道:“皇上,賭咒發誓的話臣不想多說,臣只想說一句話,臣在徐經對臣坦誠其事之前,從不知道有江山飛這麼一個人,更談不上支使。”
  
  “朕當然相信你,你又不是文官,怎知道各部有哪些牛鬼蛇神,更何況刑部從來都是冷門衙門。”
  
  朱厚照不假思索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但緊皺的眉頭仍然沒有舒展開來。
  
  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阿寶焦急的聲音:“少爺,少爺,錦衣衛派人送了急信來,說是馬公公帶人到北鎮撫司詔獄傳旨,要將王守仁在午門前廷杖三十,發貴州龍場驛充驛丞!”
  
  聽到這話,別說徐勳愣住了,就連朱厚照和谷大用也齊齊都愣住了。徐勳立時掀開身上那袷紗被下了床,隨即屈膝跪下道:“皇上,別說將王守仁貶官貴州,就是貶官瓊州府都行,可這廷杖萬萬使不得!”
  
  朱厚照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好一會兒才虎著臉說道:“幹什麼使不得,朕的爺爺祖爺爺全都用過,憑什麼朕就不行!”
  
  “皇上,廷杖於文官來說,雖是折辱,可也是士林揚名,而對皇上來說,別人卻會指摘您不虛懷納諫,沒有明君風度。”徐勳不等朱厚照開口反駁,又連珠炮似的說道,“當然,若是真正沒事只想著上書出風頭的,皇上想打多少打多少,臣絕不會上疏論救,但皇上剛剛才說過,王伯安畢竟和臣練過府軍前衛,而且也教授過皇上經史!他就算疑錯了人,可心思還是好的,上書救南都那幾個言官,也是書生意氣,略施薄懲就行了。”
  
  被徐勳這麼一說,朱厚照臉色一連數變,最後就衝著谷大用喝道:“谷大用,你去午門前頭傳旨,讓王守仁給朕立時三刻出京去貴州上任!看在他和朕還有些舊日情分的份上,廷杖免了!”
  
  “皇上,若是馬公公不信…···”
  
  朱厚照沒好氣地一瞪眼睛道:“憑什麼不信,他又不是拿著白字黑字的旨意去的,也就是傳的口諭!他不信來找朕說話,要是再嗦,你就說他傳錯了旨!”
  
  此時此刻,朱厚照只覺得異常燥熱,一時竟是狠狠拉開了領子。谷大用說的很是,那江山飛早該殺了,怎麼會留到現在?難道王守仁真的說準了······不可能,劉瑾和徐勳一直稱兄道弟最是親近,這兩個左膀右臂不可能有齟齬!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36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且待十年,再看是非對錯

    當劉瑾從凳杌換成轎子,在武安侯胡同興安伯府的大門口停下時,已經是他得知皇帝出宮後將近一個時辰的事了。原因很簡單,他如今是司禮監太監,不再是從前東宮一個得寵的閹宦,再加上門下已經投效了眾多官員,這居移體養易氣,哪怕他自己不在乎,別人也必須替他豎起體統規矩來。到了北安門從凳杌換成轎子就耽誤了好一會兒,沿途呵斥讓人讓路又耽誤了好一會兒,好容易下了轎子,他方才從左右口中得知,皇帝果然是來此探望徐勛。

    他顧不得去聽那心腹口中還有什麼後續,當即徑直往裡走去。興安伯府的人從前見這位劉公公見慣了,再加上知道劉瑾如今聲勢不同,自然沒一人敢阻攔。然而,腳下飛快的他卻在要進二門時,幾乎和一個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什麼人擋路,沒長眼睛麼,這是司禮監劉公公!”

    劉瑾後頭一個小火者不假思索就喝了一句,然而,撞得不輕的劉瑾捂著痠痛的鼻子,卻一下子就認出了裡頭出來的那人。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過頭來,狠狠甩了那出口喝罵的小火者一巴掌,口中大罵道:“瞎了你的狗眼,那是谷公公!”

    谷大用卻揉了揉額頭,彷彿毫不在意似的抬起頭,笑吟吟沖劉瑾點了點頭:“沒事,不過是小傢伙沒眼色沒認出我來罷了。老劉你這是趕來看徐勛的,還是有事奏皇上的?人都在裡頭,你儘管進去就是了。我還有點事要忙,先走一步!”

    既然是撞見了谷大用,劉瑾原本是想打探打探小皇帝究竟到這兒幹嘛來了,可誰知道底下人竟是那樣蠢笨。這下子他也不好留谷大用,滿面堆笑言語了兩句就目送了人離開。直到谷大用的人影看不見了,他才惡狠狠地瞪著那腮幫子腫起老高跪在那兒的小火者,隨即厲聲吩咐道:“把這小崽子給咱家拖走,咱家再也不想看見他!”

    因為這個插曲,等劉瑾進了正房前頭的穿堂時,卻是正好迎面遇上從裡頭出來的朱厚照。他慌忙上前行禮,朱厚照卻隨手一擺道:“得了,到外頭還來那麼多虛文幹什麼。徐勛正在裡頭呢,你且去看看他,朕先回去了!”

    劉瑾完全是衝著朱厚照來的,可這會兒小皇帝金口玉言一出,他不好頂撞也不好違逆,只得賠笑應是,躬身送了天子出門,他這才斂去了笑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這才打疊了另一副表情進正房。到了西屋,見徐勛正斜倚在那兒看書,他少不得重重咳嗽了一聲。

    “老劉?哎呀,我還以為你是到我這裡來找皇上的,真沒想到是來看我的!”徐勛一面說一面衝著一旁伺候的朱纓吩咐道,“還愣著幹什麼,給劉公公搬一把舒適的椅子來,再去沏上好茶,就是皇上剛賜下的龍井!”

    徐勛這麼開口一說,劉瑾倒是有些尷尬。這些天前前後後來探望徐勛的雖說大多數都被擋在了門外,但關係親厚的卻多數能見到人,張永谷大用這兩人據說都來過兩三次,就連丘聚馬永成高鳳等人也都至少登門探望過一回。然而,他卻除了那天和朱厚照一同來探視,就再也沒來過,如此一來就很有些說不過去。

    “咳咳,俺又不是外人,你這麼客氣豈不是見外?”劉瑾不知不覺又流露出了舊日稱呼,笑容可掬地直接在床沿邊上坐下,隨即滿臉關切地問道,“這幾天身上怎麼樣?對了,怎麼不見太醫,俺還想問問你這傷勢如何呢!”

    “不礙事,我都說了只是些皮肉小傷,偏偏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團。不就是銅錢鏢上淬了一丁點毒嘛,又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幾劑藥下去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徐勛含笑看著劉瑾,彷彿漫不經心地問道,“剛剛你進來,見著皇上之外,也應該見著老谷了吧?”

    “甭提了,俺只顧著腳下,和他撞了個滿懷,俺身邊一個傻乎乎的小子竟然還呵斥起了老谷,你說這都是什麼事?果然是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以後俺一定要好好約束身邊這些個人不可。”劉瑾語帶雙關地說到這兒,旋即就開口試探道,“徐老弟,未知皇上和老谷這一前一後地來……”

    “哦,皇上是純粹來探視探視我這個倒霉的傷員,至於谷公公,是來稟報我遇刺那樁案子的。老谷也是熱心人,聽說是把那個刺客折磨得不成人形,口供該問出來的都問出來了。”

    劉瑾心中一跳,連忙追問了兩句,得知谷大用並未將事情牽涉到焦芳乃至於自己,他不由得鬆了一口大氣,面上笑容就自然了起來。他本待坐一會兒就走,可耐不住徐勛滿口抱怨養傷這些日子沒人說話,竟是拉著他一塊鑽研什麼老子莊子,這天花亂墜東拉西扯,讓他應付得頭也大了。儘管最後他總算成功藉口司禮監事忙起身告辭,可那也已經是半個多時辰之後的事了。然而,如釋重負的他才一出興安伯府,一個隨從就快步跑了上來。

    “公公,不好了,宮裡傳來消息,說是谷公公趕去了午門,攔住了要對王守仁行廷杖的馬公公,還說是皇上口諭,兩個人在宮門前就吵鬧起來了,這會兒據說吵到御前去了!”

    谷大用之前這麼急匆匆走了,竟是為了這樣的緣由!

    劉瑾只覺得又氣又恨,剛剛才因為這案子不曾牽涉到自己人的釋然立時全都丟到爪哇國去了。眼見四個轎伕費勁地抬來那一乘四人大轎,他就氣急敗壞地叫道:“不要這費時費事的東西,快,給俺牽一匹馬來!”

    跟著朱厚照這麼一位主兒,劉瑾騎馬也好駕車也好,都是一等一的本事,這會兒一眾隨從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如今司禮監實質上的天字第一號大璫跳上馬去一揚馬鞭,須臾就疾馳得沒了影兒,一時間慌忙亂鬨哄地追了上去,剛剛還堵塞了整條武安侯胡同的儀仗隊伍一下子就七零八落。須臾這消息就報到了興安伯府裡頭,得知劉瑾走得狼狽,徐勛不禁莞爾。

    御前那場好戲,必然有的是一番熱鬧。相較於急躁的馬永成,谷大用可是面憨實精,吃不了虧。更何況,劉瑾心裡有鬼,到時候真的鬧大發了,他不得不自己吃個啞巴虧,谷大用決計吃不了虧去——就算吃虧,這對他也有利無害。

    想到這裡,他便揚聲叫道:“來人,去請唐先生來!”

    儘管朱厚照的旨意是說立時半刻去貴州龍場驛上任,然而只要是先離開京城,這就算不得違旨。王守仁下獄這幾日,為了他的事東奔西走的兩個友人在長安左門接著他,便連忙賃了一輛車出城,卻是到城南童家橋附近的閒園附近先找了家潔淨的客棧,讓王守仁先沐浴後換了一身衣裳,這才又到外頭叫了一些飯菜送到房裡。

    “差一丁點就挨了廷杖,我之前看錯了你,你的骨頭比咱們都硬!”

    迸出了這麼一句話後,李夢陽滿臉複雜地看著王守仁,暗想自己雖是替韓文草擬了這樣一份奏摺,但如今這情勢下,他卻知道上書附和那些請逐奸閹的科道言官,不過螳臂擋車自尋死路,也沒去雞蛋碰石頭,卻不想王守仁竟在這種時候捅破了天。見王守仁苦笑著自己斟滿了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一飲而盡,他便惘然說道:“我為你的事情去求了元輔,結果元輔說皇上氣頭之上,不如另求有能耐的人……伯安,我算是明白你之前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事到如今,還提這個作甚。”王守仁放下酒杯,滿不在乎地一抹嘴,又看著湛若水道,“元明兄,你不曾為了我的事情去求過徐勛吧?”

    “你都說了,我要是去求他,你就和我斷交,我怎麼敢去?”湛若水見王守仁滿臉釋然,不覺又好氣又好笑,“你這不是掩耳盜鈴麼?我沒去,徐昌谷可是去見了唐伯虎,嚴惟中在翰林院召集人合署奏摺給你聲援,要不是我用你的囑咐給擋了,這事情只怕要大得離譜!事到如今,你這廷杖能夠免了是什麼緣由,你可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皇上才去過平北伯府,緊跟著就免了你這頓板子,是誰求的情已經很清楚了。你啊……這又是何必!”

    “我知道……我在錦衣衛裡頭沒吃什麼苦頭,馬永成傳旨廷杖的時候,那些校尉也幫忙拖延,等到了午門前行刑的人又是拖拖拉拉的,最後竟是谷大用親自來傳旨……可即便知道,並不代表我就認同他這些做法。大丈夫行走在世間,就應該行得正坐得直,和那些閹宦勾連,終究不是正道!他本是有才具有膽量也有氣度的,為什麼……”

    這話還沒說完,門外就傳來了一個聲音:“行大事者,不拘小節,王兄大才,可不要告訴我說不懂這道理。”

    隨著這話語,湛若水立時站起身去開了門,見外頭站著的人是唐寅,他便側身將其讓了進來。進門之後,唐寅也不理會李夢陽臉色有些發沉,拱了拱手就開口說道:“大人讓我捎帶幾句話給王兄。你之前提醒他的話,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沒有懷疑,可疑心有何用?你於皇上尚且有多日相處教授經史的情分,但此次上書尚且遭到如此下場,更何況其他人?螳臂擋車,智者不為,你的膽色風骨他極其敬佩,但恕不能苟同你這次的冒失。倘若王兄覺得他行事不對,且待十年,再看是非對錯。”

    說到這裡,唐寅就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小布包,鄭重其事地放在了桌子上:“皇上旨意是讓你立刻就走,只怕也來不及收拾什麼東西,大人已經提早讓人準備下了幾套衣裳,都是他從前備在閒園的,你們如今身量差不多,正好夠用。另外還給你預備了二百兩程儀,我吩咐都收在下頭櫃檯上了,收不收但憑你自己。至於這布包之中,是他給如今提督北運河鈔關太監杜錦的一封信,讓他在路上照應一二。若是你一路平安,這東西到時候燒了也罷,但若是有事,也許可以幫些忙。大人最後一句話,他本應當來送你,但想想還是不來了,請君珍重。”

    唐寅說完之後,對王守仁微微一頷首,又對湛若水和李夢陽拱了拱手,這才轉身離去,臨走之際又掩上了房門。這時候,李夢陽不禁苦澀地乾笑了一聲。

    “事到臨頭,救你助你的竟然是徐勛,而不是身為朝中中流砥柱的……聽說就連王閣老也想為你說好話而不得其門……”他突然一把拿起酒壺,揭開蓋子徑直往嘴裡狠狠灌了一氣,這才抬起頭說道,“我從前看錯了徐勛,不管他是忠是奸,可至少是個夠義氣的朋友!”

    “也許吧……”

    王守仁看著桌子上那個布包,老半晌才伸手過去將其解開,見其中赫然只有一封寫著杜公啟的信,並無給自己的隻言片語,他忍不住捏著那封信又躊躇了好一陣,終究是將其納入了懷中。然而,經此一事,三人再沒有起頭好容易生出的一點高興氣氛,就連湛若水也是神情惘然,三個人竟是對坐在那兒你一杯我一杯喝著悶酒,直到房門再次被人敲響。

    這次王守仁親自上前開門,見來的是自己的一個小廝,他不禁愣了一愣。而那小廝打了個躬之後就低頭垂手說道:“大少爺,是少奶奶得知少爺要即刻出京,吩咐小的來跟著少爺。少奶奶說,她會在家侍奉老爺夫人,讓您不要惦記。另外……”

    他猶豫了片刻,這才開口說道:“少爺,之前劉公公派人來見過老爺,可被老爺幾句話打發走了。老爺說,既然不孝子罪證確鑿,該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他悉聽聖意。”

    若是平時,聽到父親這樣正氣凜然的話,王守仁必然會心懷激盪,可現如今他正是五味雜陳之際,聽聞此言,竟是更加失魂落魄了起來。就連平日裡言必稱大義舉必稱公道的李夢陽,也是一時默然,到最後還是湛若水開口打破了沉寂。

    “令尊老大人也是看得透徹,若只是虛與委蛇,劉瑾斷然不會放過你。可若是真的去投了劉瑾,令尊不但是昔日狀元,也是久負盛名的士林大儒,他怎麼能……”

    “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王守仁打斷了湛若水的話,又從那小廝口中得知人是空手前來,只有自己的妻子托其帶來了一些體己銀子,他便吩咐人到樓下櫃檯去取唐寅所留的程儀和衣物,隨即關上門走了回來。見李夢陽的表情竟彷彿比自己還要頽廢,他拿起酒壺給李夢陽湛若水各自斟滿了,隨即才滿滿給自己斟了一杯。

    “我這就上路走了,在此最後敬二位一杯!”

    見王守仁舉杯喝乾了,湛若水滿飲之後就囑咐道:“山高水長路遠,你自己珍重!”

    李夢陽卻捏著酒杯,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伯安,你這苦頭不會白吃,京中那些正直敢言之士,我會去把他們串聯起來,不能讓劉瑾再有這樣的機會作踐了人!”

    這一天傍晚,一隻船載著少之又少的行李以及王守仁主僕二人,從通州碼頭悄無聲息地出發南下。儘管也有不少曾經聽過王守仁講課的學生以及同僚好友聞訊來送,但依舊難掩場面的淒涼。李夢陽望著那扁舟沿河漸漸遠去,心中難掩酸楚,忍不住對湛若水說:“如今既不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只希望伯安千萬不要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你說,徐勛給伯安那封信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怕有人要對伯安不利?”

    “王岳徐智范亭三個,據說已經死了兩個,這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湛若水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見李夢陽盯著自己直瞅,他便苦笑道,“你別看我,我和徐禎卿畢竟同為庶吉士,他是徐府常常來往的人,消息當然靈通些。走吧,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還有咱們要去做的事,接下來還有韓尚書的案子呢!”

    谷大用和馬永成在御前好一通爭執,終究是以馬永成的敗北而告終,而緊跟著之前擱置好一陣子的韓文一案便放上了檯面。徐勛保下了王守仁,然而,當接下來劉瑾指使一大堆人對戶部尚書韓文開始狂轟濫炸的時候,他卻閉門繼續養起了傷,半點沒有出面干涉的意思。原本已經做足了功夫預備應對的劉瑾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好不難受。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讓焦芳鼓搗出來的處分原本是將韓文革職,最終送到御前卻成了降一級致仕。他還以為又是徐勛搗鬼,誰曾想朱厚照竟是親自把他叫到了跟前。

    “見好就收,這韓文就算犯了錯處,意思意思趕了人走就行了,劉健謝遷朕都讓他們好好致仕了,更何況一個韓文?”

    天子都吩咐了,劉瑾哪怕猶嫌不足,可也只能恨恨地暫且住了手。他生怕徐勛又惦記戶部尚書的位子,因夾袋裏實在沒了人,廷推以戶部左侍郎顧佐為首,他就攛掇朱厚照暫時定下了顧佐,自己卻打定主意要暗自留意,儲備一批能頂得上大用的人才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徐勛“好容易”養好了傷,閉門謝客的徐府重新恢復了車水馬龍之勢的時候,徐家又迎來了家裡原本那塊興安伯世襲鐵券之外的第二塊鐵券。對於這樣前所未有的殊榮,京城上下有人殷羨,有人嫉妒,有人指摘,有人鄙薄,但卻阻止不了徐府賀客盈門的景象。然而,相比上一次襲爵時大擺筵席,這一回徐府門上卻一概擋駕,只道主人不在。

    就在那些賀客怏怏然的時候,一大早接旨過後將鐵券供在正堂之後的徐勛,這天中午卻出現在了通州碼頭。已經遇刺過一回的他自然不會再來輕車簡從的那一套,左右前後統共三四十威武雄壯的親兵,幾乎沒有外人能靠近他身邊。一行人往碼頭這麼一站,週遭其他人自然是忙不迭退避三舍,直到一隻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船緩緩靠岸。

    “這才幾個月不見,你擺的好大陣仗!”

    船一靠岸,從船艙中出來的林瀚見徐勛裹著披風親自上了船來迎接,他一面覷著人臉色,一面嗔怪了一句,隨即就關切地問道:“走在半道上就傳來你遇刺的消息,如今究竟怎麼樣了?公實兄還一再對我說你福大命大,可我終究是不放心。”

    “沒事,幸虧有這些忠心耿耿的人死死擋著,所以只是吃了些皮肉之苦。”徐勛不見張敷華,頓時皺了皺眉,“怎麼不見張大人?”

    “放心,他雖然年紀大了,可還沒那麼禁不起折騰。”林瀚微微一笑,隨即開口說道,“他這一路上在船艙裡也不知道寫了多少份彈劾劉瑾的摺子,寫了燒燒了寫,還和我抱怨過多少次,說此次到京城便是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會兒怕是還在怨你。”

    “怨他做什麼,既是答應了,老夫還不至於如此沒有擔待。”張敷華應聲從船艙中出來,見徐勛看上去頗有幾分消瘦,面色倒還算好,他便沒好氣地說道,“這下知道厲害了?那些閹宦豈會坐視你輕易做大!”

    “張大人說錯了,他們就算不能坐視,我也已經做大了,否則焉能讓二位順利入京?”徐勛笑著沖張敷華拱了拱手,旋即誠懇地說道,“二位乃是秉承滿朝官員的期冀而來,今天我這一接,少不得有人要鼓噪一二,但如今朝中局勢非比尋常,我不得不來。我如今既是重傷之後,早已經備好了馬車,還請二位上車敘話如何?等到了京城,若要再這麼自自在在說話,怕是就不那麼容易了。”

    “有什麼不容易,你若是登門,老夫難道還會把你往門外趕?”張敷華板起臉喝了一句,旋即就衝著林瀚一笑,這才看著徐勛道,“我和亨大既然來了,便是做好了毀譽的準備,也不會輕易人云亦云。走吧,咱們兩個都壓了無數的話要問你,你且到車上給咱們如實招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37
第五百五十八章 君子不黨?

    徐勛爵封世襲賞給鐵券,賀客雲集興安伯府,自己卻偷偷溜到通州碼頭去接遠道而來的林瀚張敷華時,西四牌樓又是上演了一場殺人的好戲。

    相較於這兒每年都會上演好幾遭的大刑殺人,今天這案子亦是轟動一時,簡直能夠和先前弘治皇帝凌遲處死乾清宮內侍劉山,正德皇帝登基後處死劉文泰張瑜等太醫院眾人,之後又殺了鄭旺等冒認皇親的奸徒相媲美。所以,自打幾天前消息傳出來之後,這西四牌樓四處酒樓飯莊的雅座就被一搶而空。

    然而,當那個佝僂得猶如小老頭,從頭至尾一點精氣神都沒有的昔日江洋大盜被囚車押出來的時候,圍觀的人卻一時鼓噪了起來,誰都沒法輕易相信這就是那個窮凶極惡的刺客。不過,很快就有站在前排眼尖的人發現,這江山飛不像其餘死囚那樣站在囚籠之中,而是滿面頽然坐在那兒手足軟垂,於是少不得嚷嚷了起來。

    “這老傢伙好像被人斷了手筋腳筋!”

    這話須臾間就在人群中散佈了出去,一時間眾人自是恍然大悟。能夠從刑部天牢那樣戒備森嚴的地方逃將出來,如今官府再不做些預備,這人萬一從刑場上逃了出去,那可就是真的笑話了。而透過囚籠看見那人身上裸露出來的道道傷痕,有心人早已經看出他不知道受了多少嚴刑拷打,鄰近廣濟寺那邊的一座酒樓二樓雅座上,就有人嗟嘆了一聲。

    “想當初畿南的綠林道上,這江山飛也是赫赫有名的獨行大盜,想不到如今竟是這麼一個下場!”

    “什麼下場,是死是活都是他自找的,你可別說不知道他幫著閔珪那老鬼拿了多少道上的響馬,搶了咱們的老前輩們多少生意,現如今死了也是活該。這老傢伙也是腦子一條筋,憑他幫閔珪拿到的人,送到官府值多少賞錢,可他這身份往刑部一掛,那就一個子兒都到不了手!”

    對坐的兩人俱是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光是眼神就流露出一副常常在外廝殺的彪悍氣息來。剛剛才冷嘲熱諷的那大漢呸的吐出了嘴裡一個果核,隨即往外張望著被人押下囚車,又按倒在刑台上跪好的江山飛,旋即沒好氣地說道:“不過就是這麼個傢伙,居然一條道走到黑,喪心病狂去行刺那位主兒,真是好大的膽子。幸虧他沒有家人,否則也不知道連累多少!嘖嘖,不過他一條命換來了整整十六個總旗,兩個百戶,而且全都是府軍前衛中的正經軍職,須知那兒就算一個軍卒出去就是帶刀舍人,更何況他們!”

    那安坐喝茶的漢子連眼皮子也沒抬一下,只嘿然笑道:“怎麼,老七你羨慕了?”

    “羨慕嘛總有一點,那時候不是六哥你說的,與人為奴終究不如自己做主。”話雖這麼說,可一想到每次捉拿響馬盜往官府領賞,衙中差役固然還逢迎兩句,可那些做主的官員卻每每眼睛長在頭頂上,自家兄弟還得跪下說話,劉七就忍不住一陣胸悶,眼見時辰差不多了,那監斬官威風凜凜地丟出一支籤子來,他就攀著欄杆東張西望道,“也不知道那位伯爺會不會來瞧瞧熱鬧!”

    “沒聽人說他今天剛剛得了世襲鐵券?這會兒在家裡應付賀客還來不及,哪裡有功夫到這裡來看這麼一場殺人的戲碼?”

    劉六重重一擱茶盞,終究也站起身來走到了臨窗的地方,居高臨下看著不遠處那高高掣起的鬼頭刀。當那大刀驟然落下,那頸腔子裡濺起一蓬噴湧極高的鮮血時,他的眼睛輕輕眯了一下,隨即才淡淡地說道:“江山飛的一身功夫我從前見識過。那時候我還年輕著,他卻正當盛年,不但擅長高來高去的小巧功夫,也有揮舞重刀衝陣的大力。這一回落得如今的田地,也不過雙拳不敵眾手罷了。咱們這些練武人,看似武藝高什麼都不怕,可在官府人眼中卻一點不值。“

    “六哥,你這是存心和我對著幹是不是?咱們草民百姓,自然不可能和這些個大人物相比。有句俗話說得好,習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咱們這一身本事,在家鄉說是大戶,可比起那些田畝廣闊的地主,比起那些腰纏萬貫的商人,算個什麼東西,在縣太爺面前人家讓跪,你就不敢站起來!現如今前頭已經有人豎起了榜樣,咱們總得去試一試!”

    前一次興安伯府招納家丁,兄弟倆都是去應徵過的,弓馬本事讓馬橋讚不絕口,可那一紙靠身文書卻讓他們很不滿,最後雙雙飄然而去。如今時隔不過一個多月,當初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卻補了官身,劉七便一力攛掇了劉六一塊到京城來瞧瞧風色。

    人都殺了,底下圍觀的百姓漸漸四散而去,就連剛剛喧嘩不斷的酒樓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劉六喚了夥計來添了一盤豬頭肉,重新坐下來默默夾了幾筷子,他突然抬頭說道:“也罷,吃過這頓飯,咱們一塊先去興安伯府看看!”

    “好嘞!”劉七頓時笑了起來,在兄長面前一屁股坐下,他慇勤地給劉六滿上了,又給自己斟滿了,這才笑吟吟地說,“這沙場上搏軍功是凶險,所以從前我從沒動過這主意。可這位平北伯實在是年紀輕輕卻好手段,跟著他的人我就沒見有誰吃虧。只恨咱們看出來已經晚了,否則說不定早就被人稱一聲官爺了……如今種地是越來越沒活頭了,響馬盜抓得太多,這次不是撞在鐵板上了?可要是不抓,咱們又不會種地,真的被人逼著出了霸州,還能幹什麼?遲早先找一座靠山得好!”

    劉七嘮嘮叨叨說個沒完,劉六心下總有些煩躁,便又站起身到了窗邊上。才不多久,他就看到宣武門大街南邊來了一行人,儘管沒有肅靜迴避等等官員儀仗,可前後簇擁著親兵護衛,一看就是達官顯貴人家。他還在忖度這是何人,下頭就有人嚷嚷了起來。

    “是興安伯府的車!”

    聽說興安伯徐良和平北伯夫人沈氏都不在家,這莫非是……徐勛出去了?

    劉六連忙定睛去看,可是那馬車雖是不曾用車門,可竹簾紗簾一層層遮著,他雖是目力極好,可也只能隱約看見裡頭坐著數人。察覺到劉七也湊了過來,他微一沉吟,隨手掏了一把銅錢丟在桌子上高叫了一聲會賬,隨即蹬蹬蹬下了樓。他這一走,劉七忍不住又往下頭張望了一眼才慌忙追了上去。

    “什麼時候我若也有這般排場,那就真是光耀門楣了!”

    徐勛迎了林瀚和張敷華到京城,在路上先將此前劉健謝遷致仕內幕都說了。得知劉健謝遷竟是隔絶內外,在京營十二團營搗鼓出了那樣的聲勢,林瀚和張敷華不禁大吃一驚,當徐勛隱約點出小皇帝的怒火,他們原本的激憤便化作了幾許無奈。這手段就算能成,異日小皇帝清算起來,可不得更加血流成河?等徐勛再說出王守仁上書言他遇刺之事而被逐,甚至幾乎遭了廷杖,他們更是完全明白了劉瑾在小皇帝心中受信賴的程度。

    年過八旬的張敷華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算明白你從前說的那番話了。終究是親疏有別,內外不同,皇上看到的只有那劉瑾多年的功勞苦勞,就連你如此親近的人,一旦遇刺之事有些端倪,皇上都不信和劉瑾有涉,更何況他人?既然如此,我等入京,還能幹什麼?”

    “只要不碰劉瑾,其餘事情盡可做得。”徐勛見因為天熱,張敷華額前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便遞了一條軟巾過去,這才正色說道,“我只要不去碰他,他也不會輕易來碰我。就如我剛剛對二位所說,我已經坐大了,他要動我,同樣不是那麼容易的。二公只管在吏部都察院動手去做,那些劉瑾的人若沒什麼大差池,你們就當沒看見;若有大差池,那不消說只管下手,回頭我和劉瑾打擂台。只要林公能坐穩吏部,張公能把住都察院喉舌,這朝中除了皇上,沒人能一手遮天。”

    見林瀚和張敷華顯然動容了,徐勛便拋出了最後一個砝碼:“如今坐鎮內閣首輔之位的不再是性子衝動的劉健,而是李西涯,那一手和稀泥的本事絶妙。所以眼下咱們情勢占優,林公和張公也不必太過心灰。”

    “我想內閣三老怎麼會單留一個李西涯,原來連這個也被你算計到了!”張敷華和李東陽乃是天順八年那一科的同年,儘管平素交往不多,但這一點在關鍵時刻卻是不容忽視的因素。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這一路上京時心中的積鬱消解了許多,甚至有心情和林瀚開起了玩笑,“亨大,咱們坐著他的馬車招搖過市,明兒個興許就要有人送咱們一頂徐黨的帽子了!”

    “君子不黨……不過為了抗衡那些結黨營私的奸佞小人,老夫已經一大把年紀,就是結黨一回也認了!”

    大事情暫時說到這兒,徐勛少不得問起兩人進京後的打算。得知林瀚張敷華準備賃屋子住,家眷等等還要等南京安頓好了,暑氣退了之後才會接來,他便笑著先帶他們去看了位於大時雍坊絨線胡同正好毗鄰的兩處宅子,領兩人前前後後全部轉了一圈。見兩座宅院一共是三進,雖不大卻勝在齊整,傢俱是舊的,可都是光潤並不奢華的老貨色,林瀚和張敷華就滿意了七分,但心裡仍然躊躇不已。問明是徐勛早早讓人找好的,賃錢一個月五兩,等一圈看完出來,林瀚就忍不住挑了挑眉。

    “五兩?京城大居不易,世貞你以為我和公實不曾做過京官不成?五兩,五兩連賃一個兩進的院子都不夠!”

    “當然不夠。”徐勛也不否認,微微一笑就說道,“小時雍坊李閣老那處宅院看著寬敞,但還是進了內閣後先帝賞賜的,此前他還是住在李老大人當初置辦的那座小宅子中。至於咱們那位焦閣老,外官任上得了些不多不少的好處,在京城過日子也算是足夠了。王閣老是有名的精窮人,他那住處不提也罷。這兩座宅子我也不和二位囉嗦,不是我的,也不是我想方設法送了你們的。這是宮中內庫的產業,我專門向皇上要來安置你們。這直接賞賜你們要說無功不受祿,那就意思意思收幾個賃錢,想來二位就不要和皇上客氣了吧!”

    因為章懋的關係,兩人雖常常免不了把徐勛當成晚輩,可是因其在京城的聲勢,卻也絶不會小覷了他。只交往歸交往,一路歸一路,占人家這樣的便宜,於林瀚張敷華來說卻不免有些難以接受。可徐勛一說是內庫的產業,又打趣了那麼一句,兩個年紀加一塊幾乎得是徐勛年紀十倍的老者不禁笑了起來。

    “既是你連皇上美意都求來了,我和亨大兩個又是做鄰居,那就依你安排吧。”

    “好,那就讓從人先把行李送進去。這房子雖大,可大時雍坊治安向來最好,晚上一閉門,宅子空蕩一些也不要緊。如今時間還早,到寒舍坐坐喝一杯如何?我也不說什麼給二位大人接風的話,可我今天剛剛得了世襲鐵券,雖不想大張旗鼓,可也打算請上三五知己聚一聚,有些話也好大夥商量商量。”

    林瀚和張敷華一路車馬勞頓,一聽喝酒原本要婉拒,可徐勛說不是接風,而是慶祝自家得了世襲鐵券,兩人不禁都是大吃一驚。等得知是吏部因皇帝旨意重新議了徐勛之前的軍功,以為封伯無世券不公道,而迤北功素來就是戰功之首,所以給了世券,林瀚雖覺得稍稍過分,可也只是斜睨了徐勛一眼。

    “你這是看在老夫尚未進京緊趕著搗鼓出來的吧?若老夫在吏部,你可休想如此輕易!”

    “正是知道林大人素來公正,所以我先把這難題解決了,免得回頭給打回來沒面子。”徐勛笑眯眯地打了一手太極,這才輕描淡寫說道,“好教二位得知,這封爵看似皇上一心偏著我,實則是因為除了當初傳告天下的戰功之外,我那一仗還抓了一個要緊人物,便是小王子的次子,剛封了副汗濟農的烏魯斯博羅特。此人我請示過皇上之後,已經讓人送出去與了火篩,如今小王子三子成了濟農,正以永謝布襲殺前任濟農為由攻永謝布和鄂爾多斯,火篩卻在這當口推了烏魯斯博羅特出來,所以韃子那邊暫時一團亂,所以此次皇上才與了世券。”

    這事只有張永知道,楊一清神英約摸有數,那時候援軍的苗逵和陳雄尚且不知情,連朱厚照都是最後得知的。此事如今說出來,林瀚和張敷華都大吃一驚,隨徐勛登車之後就是好一番質問,最後林瀚忍不住重重伸手一拍旁邊的扶手。

    “怪不得今年進犯延綏不果之後,小王子部一直都沒有太大的攻勢,原來是窩裡正亂!不過,如此大功你卻瞞著朝中其他文武,此次封爵也背著個幸進的名聲,縱使為了大局,可你小小年紀便能如此,足可證咱們幾個南都官員不曾看錯你!”

    徐勛不惜把這一茬極其隱秘的內情拋出來,從而洗清朱厚照這突然賜下世券對人的衝擊,自然便是為了眼前這一效果。既然林瀚張敷華深信不疑,他接下來自然便謙遜了些,接下來一路只說閒話不談正事,須臾馬車就停了下來。

    “大人,門上還有些賀客不曾散去,聽見大人回來都擁了過來。”

    聽到這話,徐勛微一沉吟,便沖林瀚張敷華歉然一笑,隨即讓外頭打起車簾。他擺手吩咐不用車蹬子,敏捷地跳下車來,見四周圍一張張滿臉堆笑的面孔,他一個手勢讓後頭從人迅速又放下了車簾,這才微微頷首道:“諸位好意我徐勛心領了,此前封爵既然都已經擺酒慶賀過了,如今賜世券自當擺上幾桌再熱鬧熱鬧。只是家父內子都不在家,先母遷葬未成,如今慶賀未免心中不忍。他日家父內子歸來,先母入土為安,再領受各位好意不遲。”

    相比劉瑾那兒收禮照單全收,事情卻未必都辦,如今徐勛能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眾人不免覺得希望不小。於是,四周圍的各式官員紛紛說了一兩句場面話後,很快各自散去,但也有不少人好奇地打量著徐勛的那輛馬車。畢竟,先頭有眼尖的在徐勛出馬車的時候,瞧見了車中尚有兩個老者。

    胡同外頭,擠在看熱鬧人群中的劉七豎起耳朵聽,可也不過隱約聽見順風飄來的隻言片語。當看見那些官員散了,他方才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兄長。劉六卻二話不說,轉過身就擠出了人群。不多時,劉七也跟著擠了出來。

    “六哥,你不是又後悔了吧?”

    “急什麼,人家連正經投上門這些當官的都不理會,更不要說咱們這種人。剛剛那輛馬車裡頭分明還坐著其他人,咱們先去打聽打聽同車的人是誰再說!”

    徐勛三言兩語打發走了門上起先一直不肯散去的官員,這會兒就沒有再登上馬車,而是索性跟著馬車從西角門進去。見金六滿頭大汗地迎了上來,他就問道:“家裡都有誰在?”

    “唐先生和曹百戶在,張大人捎信來,說是都察院事情忙,得晚些來。”

    “唔,既如此,你派人去見張大人,就說他的頂頭上司來了,讓他早些回來見一見。另外,去翰林院看看庶吉士可下課了,邀上徐昌谷,如果湛元明嚴惟中他們願意來也一併請上。再有,去北監見王公子,讓他出面去請謝大司成,就說我家有南都來客,請他務必賞光。”

    想想如神英錢寧馬橋徐延徹齊濟良這些人,白天不敢因私廢公,晚上卻多半也會備禮來賀,指不定還會有定國公這樣的勛貴,谷大用張永這兩個中官,他沉吟片刻,就又開口說道:“你再找幾個妥當人去定國公府壽寧侯府這常來往的幾家勛貴府邸送帖子,然後再是靈濟胡同西廠,十二團營左右官廳還有府軍前衛,對各方說我明日晚上在家裡設小宴請他們喝酒。”

    言下之意就是今日不用來了。

    金六心中透亮,連忙答應之後又重複了一遍,這才立馬轉身跑去找曹謙寫帖子,心裡一面慶幸有這麼一位和氣卻又能幹的年輕軍官幫忙,否則他又得去求柳安,一面發狠回頭一定要摁著兒子金元寶趕緊啃下千字文,免得和自己一樣睜眼瞎。

    徐勛安排下這些火速趕到二門,從阿寶口中得知已經把林瀚張敷華先引去了自己的外書房,他便滿意地點了點頭,可隨即立時想到另一個問題:“書房中都有誰伺候?”

    阿寶這才一下子臉色變了:“糟糕,只有一個金元寶!”

    此時此刻,又好氣又好笑的徐勛也顧不得訓斥這突然冒失起來的阿寶,連忙轉身直奔外書房。才剛進了那院子,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一個清亮的背書聲,隱隱聽出那赫然是三字經,他忍不住回頭瞅了一眼阿寶,阿寶立時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是陶泓哥才教了我這些,元寶盯著我學,我不得已只好教給了他。他倒是聰明得很,聽一遍就能差不多記住,三遍就能背了。”

    徐勛聽著詫異,緩步到了門前,輕輕咳嗽一聲,這才打起竹簾入內。見金元寶規規矩矩站在張敷華身邊,這會兒正滿臉忐忑地看著他,他微微一笑就沖張敷華林瀚問道:“我說二位大人,怎麼有功夫考較起我家的書僮來了?”

    林瀚欣然笑道:“是公實一時興起隨口問他可識字,他卻說自己能背三字經。不錯不錯,都說書香門第之中,應門五尺之童也是說話文雅,你家這小小年紀的書僮就能把三字經背到這程度,足可見你這主人平時教導。只這孩子起什麼名字不好,非得叫什麼金元寶?”

    聽到前頭這話,徐勛有些哭笑不得,暗想阿寶教這小傢伙三字經還真是錯有錯著,可聽到後頭半截,他這臉色就不免有些精采了起來。見金元寶緊張地瞅著自己,他便乾咳一聲笑道:“這孩子是我金陵舊僕的嗣子,早先家裡窮,生父就給起了這麼個名字。張大人若是喜歡,隨手賜他一個名字,也是他的福分。”

    一聽說是徐勛的金陵舊僕之子,張敷華也就沒在意這不過是個小小僮僕,若有所思地說:“燕昭王置千金於台上,以延天下之士,故謂黃金台。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你不能學古人以利動之,當弘正道。他既為你之僕,可取一單名為弘。”

    徐勛聽到取一個名字也能說出如此大道理,而且暗含規勸之意,不禁暗嘆果然不愧是南都大儒,起名字都要正道,當即衝著懵懵懂懂的金元寶笑道:“記著,你以後小名金元寶,大名就叫做金弘。還不去告訴你爹,張大人給你起了大名,讓他高興高興!”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38
第五百五十九章 夜深人靜處,恰是密議時

    夜色下的京城漸漸安靜了下來,隨著起更時分鼓樓擊起了鼓,鐘樓鳴起了鐘,夜禁正式開始,街頭巷尾便幾乎看不見多少行人,只偶爾可見官府抑或官宦人家的車馬。五城兵馬司的巡查照例也已經開始了,只按照慣例,素來是西緊東松,南緊北松,為的便是西邊多勛貴,南邊多朝官的緣故。可即便如此,也不是沒有例外,這會兒北城兵馬司的兵馬指揮眼見那迎面而來的一行人,便是急急忙忙沖屬下喝令,又弓著身子站在了道旁。

    “這是在巡查?”

    眼見那一乘大轎子在面前停下,隨即裡頭傳來了一個有幾分傲慢的聲音,兵馬指揮鐘汶連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稟公公,卑職是帶領底下人在夜巡。”

    “唔,好好巡查,如今是太平盛世,別讓哪裡走了水亦或是出了盜匪,亦或是有什麼江洋大盜竄到了官宦人家去,那時候你吃不了兜著走!好了,走吧!”

    隨著這一行人前呼後擁再次起行,鐘汶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直起腰望著那一乘富麗的轎子,他在心裡罵了一句娘,隨即便衝著底下人沒好氣地喝道:“好了,別杵著了,繼續夜巡去。剛才的話你們都聽見了,這麼一位主兒偏生在咱們北城置辦下了一座私宅,若是出點什麼紕漏,扒了咱們的皮都有!”

    大多數巡丁都是答應不迭,卻也有一個剛進來的新丁不解地衝一旁的鐘汶問道:“鐘爺,剛剛過去的是哪位公公,這麼大做派?咱們大人平時見品官也沒那麼恭敬的。”

    “還能有誰?如今宮中第一人,才剛接了司禮監掌印的劉公公!”

    正如這個消息靈通的五城兵馬司吏目所說,徐勛得了誥命世券的這一天,劉瑾也同樣是喜事臨門。李榮雖是有心熬幾個月,奈何劉瑾壓根不願意給他這機會,因而他幾乎是以被攆走的姿態倉皇出了司禮監告老,而劉瑾就在同時,強勢進了司禮監衙門內書堂北邊的崇聖廳祭拜,隨即立刻搬入了歷來司禮監掌印太監所占的公廳。而河邊直房中原本屬於李榮的那一座宅子,也隨之換了主人。

    雖說在宮裡用最快的速度清除了上一任的種種痕跡,但劉瑾這一晚上卻不樂意搬進河邊直房,而是出了宮來看自己新置辦的私宅。為了進出宮方便,他特意選了距離北安門不遠,就在鼓樓下大街東邊的沙家胡同。原本這兒是一位勛貴寧陽侯的舊別業,如今去開國已遠,本代寧陽侯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家用緊迫便把這處產業賤賣了出去,倒便宜了劉瑾。此刻他由人扶著從大門一直逛到了二門,滿臉都是滿意。

    “你會辦事!”

    孫聰等的就是劉瑾這句話,自是高興得滿臉放光,見劉瑾心情極好,他便湊趣地說道:“公公今日榮升,這宅子也正好收拾整齊,可說得上是雙喜臨門了。只不過公公今日回來看看住一晚上,只能算是看看房子,這喬遷之喜還該好好操辦操辦就是。”

    “成,就依你。”

    劉瑾從前苦過窮過,對於擺場面充派頭自然不會拒絶,當即點了點頭。而孫聰知道自己這一記馬屁拍對了,眼見劉瑾左右其他幾個太監滿臉堆笑阿諛奉承,他就索性跟在後頭沒吭聲。直到劉瑾一路到了正房門口,頭也不回地吩咐幾人全都回去,他先是把人都送了出門,隨即才回到正房,抬腳一進去就發現劉瑾正閒適愜意地坐在居中的太師椅上泡腳,下頭一個十六七歲的小火者跪在那兒,小心翼翼撩著熱水又是揉搓又是擠按,竟已是滿頭大汗。

    “公公,人都走了。”

    孫聰提了這麼一句,見劉瑾沒其他反應,他就站在人旁邊,就這麼一字一句稟報起了白天的諸多人情往來——其中幾乎只有進,沒有出,唯一的出項也就是往興安伯府送了一對玉鎮紙作為賀禮,而徐勛轉送的則是一卷價值千金的名家字畫,比送出去的還更厚些——見劉瑾仍然是意興闌珊的樣子,他便吞了一口唾沫,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另外,上次送一萬兩銀子的那個人,今天又送來了一萬兩銀子。”

    劉瑾如今已經坐得穩穩噹噹,雖然沒能廷杖王守仁,也沒能免官韓文立威,可終究礙事的都已經遠遠打發了出去,小皇帝也並沒有因為徐勛遇刺的事情而真個怎麼疏遠他,可他心裡並不是就真的志得意滿到那程度。每日上門攀附的人雖多,可小狗小貓多,有份量的人物少,送禮就更不用說了。除了上次答允劉宇所得的一萬兩,都是些不怎麼看得上眼的小錢,這先後兩注一萬兩絶對可觀!

    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的劉瑾兩眼死死盯著孫聰,一字一句地問道:“人呢?難不成這一回人還是送了禮就走了?”

    “回稟公公,這一回人沒有走,白天送完禮我提了公公的話,他千恩萬謝之後,就在門房裡頭等著,如今茶也喝得淡了,晚飯也是在那兒用的。”

    “很好。”劉瑾雖看重這一注大財,可倘若人還是上次那樣神秘兮兮,他自然會覺得人是在和自己擺架子,此時臉色就霽和了下來,“你去請人進來吧。”

    等孫聰一走,他就一腳踢了踢那還在忙活的小火者道:“行了,去把鞋襪拿來服侍咱家穿上,咱家要見客!”

    等到孫聰去引了人進來,收拾一新的劉瑾坐在太師椅上端詳著這深深一揖行禮的中年書生,倒沒計較人家磕不磕頭。饒有興緻地打量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瞧你這樣子是個讀書人,倘若是想尋咱家來給你討個功名,那可是找錯人了。”

    “公公說笑了,您如今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功名利祿唾手可取,不過是有功夫沒工夫的區別,晚生又怎會找錯了人?”

    不過是區區一句話,劉瑾就聽得心裡極其熨貼。他自己沒進過內書堂,對於那些內書堂出來出口成章的總有一種先天的排斥,因而一口氣提拔起來的幾個隨堂和文書,都不是正經內書堂的人。這些人雖然也會說好話,可卻難能把話這樣說到人心眼子上。因而,眉開眼笑的他點了點頭,當即打了個手勢吩咐孫聰給人搬把椅子。

    “好,既然你如此敬著咱家,那咱家也不想兜圈子。你有什麼話直接說就是,若是咱家有功夫辦的,就給你辦了。”

    “多謝公公!”中年書生深深欠了欠身,隨即就抬頭看著劉瑾,笑容滿面地說道,“晚生並不是向公公求功名,只是替我家殿下來求公公一件隨手就能辦到的事。”

    “嗯?”

    見劉瑾的臉色一下子就緊了,中年書生索性站起身來,恭謙地再次深深一揖:“不瞞劉公公,我家殿下便是江西的寧王。我家殿下身為藩王,尊貴已極,原本沒有別的奢求,奈何這幾年噩夢纏身,屢屢夢見歷代先祖怪責於他,為此延醫問藥多年。恰逢當今皇上登基之時,我家殿下又做了一個夢,道是當今皇上乃英明有為之君,禮待宗室,讓他務必懇請皇上復寧王護衛。晚生為王府幕友,雖知道萬般無望,卻也不得不為我家殿下分憂,往京城一行。知道公公最是皇上信賴之人,所以晚生前次就登了門,可一時難以啟齒,就心虛先回去了。”

    把自己之前送了重禮就回去的緣由如此解釋清楚了之後,見劉瑾面色不似起初那樣凝重,他這才一撩衣衫下襬,就這麼跪了下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晚生也不敢讓公公為難,只求若是有機會,請公公在皇上面前為我家殿下美言幾句,不但晚生感激不盡,就是我家殿下感於公公恩義,也將重禮以謝!”

    這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劉瑾即便起頭躊躇著是不是推了這麼一樁麻煩,可聽著聽著,他不免覺得這寧王派來的人有些意思。不管怎麼說,兩萬兩銀子送到他手裡,他自然不想退回去,因而坐在那裡思量好一會兒,他突然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問道:“如今這京城裡頭,得皇上信賴的並不止咱家一個,平北伯徐勛寵眷不在咱家之下,你怎麼不也去求他一求?”

    “公公說笑了,晚生若是一事托兩頭,未免有信不過公公之嫌。而平北伯雖是深受寵信,可怎比得上公公和皇上的情分?再者,如此大事,自然要交託到有擔當的人手中,平北伯終究年輕,怎能及得上公公有擔當。而且,據晚生所知……”中年書生微微一頓,這才猶猶豫豫地說道,“聽說平北伯不自量力,和公公有些齟齬,若真的如此,縱使他如今聲勢再盛,恐怕也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

    聽到這裡,劉瑾只覺得整個人舒服極了,越發覺得眼前這中年書生順眼得很。可他臉上的表情卻有些發沉,甚至沒好氣地訓斥道:“胡言亂語,咱家和平北伯交情極好,這是誰在背後造謡生事,你休要道聽塗說!”

    “是是是,是晚生瞎揣摩,瞎揣摩!”

    “好了好了,起來吧!”劉瑾這才發話叫了人起來,見這中年書生滿臉緊張,他覺得有趣,便又問道,“鬧來鬧去,咱家知道你那主人是誰,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回稟公公,晚生羅迪克,啟迪之迪,攻克之克。”見劉瑾反反覆覆唸著這名字,臉色有些奇怪,他連忙解釋道,“都是家父曾經見過幾個金髮碧眼的蠻夷商人,這才一時起意給起了這麼個名字。只不過身體髮膚尚且受之父母,更何況名姓?晚生雖也覺拗口,可也不敢貿然改動。”

    “嗯,你倒有些孝道。”聽了這解釋,劉瑾便不再理論這麼一個名字,又問了羅迪克幾句,得知人住在崇文門外南邊的江西會館,他就點了點頭道,“這事情恐怕不是一時半會能有結果的。你若是耐煩等,就在那繼續住著。若是不耐煩,便先回去對你家殿下言語一聲,這事咱家接了,到時候總能給你們一個好消息!”

    等送走了這個羅迪克,孫聰就又進來向劉瑾稟報,道是幾箱銀子全部過了秤,他還親自看過成色,都是上好的官鑄蜂窩錁子。見劉瑾心情不錯,他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另有一事稟報公公,下午林瀚張敷華去了興安伯府之後,今天晚上,北監祭酒謝鐸,還有張彩和徐禎卿湛若水嚴嵩幾個庶吉士都應邀去了那兒。”

    劉瑾早從東廠丘聚口中得知徐勛親自去接了林瀚張敷華,可晚上還多了這麼幾個其他人,他不覺一下子就臉沉了。反反覆覆琢磨著這份名單,他突然又生出了一個念頭。

    這個徐勛,不是又瞄準了那個位子吧?糟糕,這小子夾袋裏怎麼左一個人右一個人?

    倘若徐勛知道劉瑾聽到那麼一份名單後的第一想法,他必然會豎起大拇指讚一聲知我者劉瑾也。說是小酌,但這晚上眾人齊集興安伯府,喝酒都是淺嚐輒止,就連如今酒量已是相當不錯的徐勛也只是略沾了沾唇,酒飯過後就讓人送來了醒酒湯和濃茶,一副要長談的架勢。其他人也就罷了,嚴嵩處身其間卻怎麼都覺得有些彆扭。

    林瀚張敷華是位居七卿的大佬,謝鐸是掛禮部左侍郎銜的北監祭酒,張彩是正四品的右僉都御史,徐禎卿湛若水雖說都不曾授官,但一個是徐府清客唐寅的至交,據說那進士的名次和徐勛不無關聯,湛若水是王守仁的至交,王守仁和徐勛的關係別的不說,此番能免了廷杖平安出京,據說就是徐勛使的力。可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庶吉士,名聲不顯,也並不是下筆如有神的詩文才子,叫上他幹什麼?

    嚴嵩不明白,而徐勛斜睨了一眼忝陪末座的嚴嵩,心想自己還真的是養成情結厚重,在南京利用了一把夏言,現如今又看上了嚴嵩。雖說那是史書上縱觀整個明朝也難得一見的奸相,可他更記得嚴嵩大器晚成,現如今自己栽培起來豈不正好,橫豎順手,如今這嚴嵩的品行也不壞。

    徐勛自然不會說自己之前故意遇刺是為了試探聖意,看朱厚照對劉瑾的信任有多深厚,但這一結果已經因為王守仁的被逐而變得極其明顯。因而,當他把之前在馬車上對林瀚張敷華說過的那番話再次對其他人分說了一遍,這氣氛方才微微有些活躍了起來。

    “所以,如今的宗旨很簡單,該搶的位子就要搶,但爭不到的就絶不伸手。大家干大家的實事,多做事少開口,有我在皇上面前回圜,功勞實績都會上達天聽,至於犯了錯,只要不是天塌了,那就大有可為!”

    當初劉健謝遷在位,徐勛就算敢說這種話,別人也會不屑一顧,但如今時過境遷,在他自己的搗騰之下,閹黨聲勢大振,正道卻已經日漸衰落,如今徐勛從清流文官中分化出了這麼一批和自己親近的人來,這斬釘截鐵的話效果就大不相同了。

    此時此刻,他頓了一頓,又看著南監祭酒謝鐸道:“皇上本想建弘文閣用以資政,但現如今既是這樣的局面,弘文閣聚集天下文士的作用卻更要緊。我聽說禮部張尚書已經上書請辭,謝大司成雖也屢次請辭,可如今朝廷乏人之際,只希望謝大司成能夠考慮考慮。”

    這考慮考慮是什麼意思,在場全都是聰明人,就沒有一個是不明白的。可越是明白,眾人一琢磨,卻越是覺得此事大有可為。謝鐸在士林之中名望極高不說,從南監祭酒到北監祭酒,深得學子之望,如今又掛著禮部左侍郎銜,真要廷推禮部尚書,能夠拉來大小九卿不少的支持,更不用說謝鐸和張敷華李東陽都屬於天順八年那群星璀璨一科的同年。

    “我若說我真的是力不從心,只怕各位都要失望了。”謝鐸見林瀚張敷華但笑不語,忍不住深深嘆了一口氣,“也罷,若真的僥天之悻,那我勉為其難就是了。只不過,若朝中能夠多有一批年富力強的人頂上我等空缺,那就更好了。”

    湛若水斜睨了一眼徐勛,暗想王守仁若是知道徐勛不聲不響竟已經安排到了這地步,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他知道自己這庶吉士如今只有搖旗吶喊的能力,略一躊躇就開口說道:“那一日李空同和我去送王伯安南下,李空同曾經言說,他打算設法召集朝中正直敢言之士,希望大家同心協力不要貿然出擊,以免給劉瑾折辱正人的機會。”

    此話一出,眾皆愕然。想到那個膽子賊大的李夢陽如今既是琢磨出了這樣的主意,徐勛不知道是該暗嘆這人大膽,還是該搖頭此人天真。他莞爾一笑,隨即不以為然地說道:“所謂正直敢言之士,若是未有其他才具,若由此不再敢言,那立時泯然眾人矣,李空同意思是好的,可別人不比他還有那厲害之極的筆頭子,以及詩文圈子裡的名氣,怎會就這麼聽他的?就算是各位,放下劉瑾也是思來想去痛心疾首,更何況其他人?所以,不是我潑涼水,李空同不止是一廂情願,而且……”

    他微微一頓,這才說出了最要緊的話:“他為韓貫道起草彈劾劉瑾的奏疏,這又不是多隱秘的事。他若不是這般串聯也就算了,他既這般串聯,風聲立刻就會洩露出去,到時候他只怕是自身難保。他這脾氣,從前得罪的人還少麼?想看他倒霉的人多了!”

    湛若水張了張嘴,卻覺得自己滿腹經綸,於此事上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駁徐勛的理由,沉吟良久便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一旁的徐禎卿也苦笑道:“大人這話真是入木三分。只可惜李空同最是性子急切的人,只怕咱們說一千道一萬,他也不會聽咱們的。”

    “那就等他跌了觔斗再說吧。”張彩的性子最是實際,只覺得徐勛剛剛那番對清流的分析精闢絶妙,只可惜林瀚和張敷華也曾經是這樣的清流,他自然不好在這時候讚歎什麼。藉著這句話,他就岔開話題道,“不知道大人今晚叫了咱們來,除了禮部正堂的人選,還有什麼其他事?”

    “還是西麓你知道我。”

    徐勛如今對張彩是用得越來越得心應手,深喜此時他插得這麼一句。看了眾人一眼,他便正色道:“如今第一件事,那便是緝盜!”

    見幾個庶吉士頗為不解,唯有林瀚張敷華皺緊了眉頭,他知道這兩位在南京時是有所耳聞的,便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些年來,各地流竄的悍匪大盜越來越多,官府一年又一年派出去無數捕盜御史,而除卻一些真正有能耐而又清廉公正的,其他大多數不是疲於奔命,就是盤剝民間,越發讓各地民不聊生。不說其他,就在畿南,每年刑部下發的海捕文書有多少是空掛數年數十年都沒個結局?官府無能為力,便只有懸賞讓能人去做,於是民間有不少人就以此為生,甚至還生出了一樁新的,那便是養盜!”

    這話說得眾人一時悚然而驚。而徐勛走到書架上,徑直拿出一沓東西,示意眾人一一傳看,他這才說道:“這是我養傷這些日子,藉口那個江山飛之故,讓錦衣衛和西廠幫忙去弄來的東西。我一人遇刺事小,但這麼一些人在山間地裡出沒,往小了說是禍害四鄉,往大了說……那就是不安定的種子!”

    見眾人傳看之後,一時眉頭緊鎖,徐勛沒有收回那些翔實的資料,隨即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這第二條,就是邊務。楊邃庵舉薦的兩個人選如今還卡在兵部劉宇那兒,但這事情並不止是兵部說了算,大家據理爭一爭,我在皇上面前順便提兩句,這事情就定了。只是塞外雖是內亂,但那小王子雄才偉略,卻不能小覷了他,邊備糧儲得有個穩妥的人前去巡視。”

    他再次停了一停,隨即豎起了第三根手指頭:“其三,也是最要緊的,那就是人。諸位有門生故舊,有鄉里好友,其中必有卓異之才,如今林尚書掌銓選,不怕所用非人,只怕人不肯用。這些天朝中多有掛印求去告病求去乃至於致仕的人,平心而論也不能怪他們,可人人如此,朝中大事託付於誰?況且,要還有人如此前王伯安那般,那就可惜了。”

    此時此刻,其他人全都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哪怕不能一次性把自己人一個個安插到高位上,可是好好預作準備,便能不動聲色舉薦上去,亦或是被人惦記的時候出手保下來。這和李夢陽的想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李夢陽雖有些名聲,卻是一個獨性子的人,而徐勛卻有在座這些人的支持。

    這一夜,眾人一直聊到月上樹梢時分方才一一離去。為免萬一,徐勛少不得吩咐了護衛一一送一程。等到人都走了,他前腳剛回到書房,後腳金六就追了來。

    “少爺……刑部屠尚書的家人送了禮來,因少爺和諸位大人在商議,小的一直不敢呈報。”金六口中說著這話,但眼角眉間全都是笑意。一想到兒子金元寶……不,如今應該叫做金弘了,竟是得了新任左都御史大人的賜名,他就只覺得渾身使不完的勁!

    徐勛從金六手中接了帖子,把人打發了下去,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面色不禁古怪了起來。

    他和屠勛一直沒什麼往來,此人上門送禮給他幹什麼?等等,江山飛固然是今天剛剛殺了,但那案子至今還在西廠掛著,可還沒有結案的意思!劉瑾要把焦芳的嫌疑搬開,這屠勛只怕就是最好的替罪羊了!話說今晚才提到緝盜,屠勛就送上門來,倒是老天幫忙,只不過半夜三更送禮來,虧屠勛想得出,果然是要面子的老大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39
第五百六十章 英雄不問出處

    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朝會已經免了一年多了。虧得如此仁政,昨晚談到夜半方才送了眾人回去,徐勛還算補了一個安安穩穩的回籠覺。然而,枕邊空空無人對於此前新婚燕爾的他來說,實在是不怎麼容易捱,否則他何必日日就宿在外書房?這會兒在阿寶服侍穿衣裳的時候,他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

    “今天是十四?”

    “少爺,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您忘了昨日命金六叔派人去下帖子,請了不少人來家裡來?一大早金六叔就帶著採買的人出去了,柳總管還讓我問少爺一聲,是不是去幾家相熟的酒樓請上一兩個廚子。”

    原來今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了!

    一想到京城這邊的局面須臾就收拾了乾淨,徐勛不禁分外後悔當初讓徐良和沈悅啟程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如今撂著他一個人在京城孤苦伶仃。幸虧昨日讓人送了大把帖子出去,否則今天晚上他就真的要效仿李太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了。

    “不用上外頭請,這些都是熟客了,哪天不到外頭大吃大喝幾頓!讓廚房裡做些家常可口的東西,預備兩罈子好酒,這就夠了。”

    等到一身衣裳穿戴整齊,徐勛想到這些天養傷一直不曾去過軍營,便讓阿寶出去傳早飯,順便吩咐一眾護衛預備起來。心不在焉地填飽了肚子,他帶著阿寶剛到二門,外頭管家柳安就疾步迎了上來。行過禮後,柳安便賠笑說道:“少爺,您今天大約什麼時候回來?萬一下午有人到得早,我也好給個準信。”

    “大約午後吧,如今還能藉著傷勢偷個懶,過一陣子上了正軌就難能了。”

    坐騎牽了過來,徐勛一抓繮繩俐落地躍上馬背,隨即又側頭看著柳安說道:“對了,今天我要帶曹謙出去,門上的事情你幫著金六多留意一些。”

    柳安是興安伯府老人,並不是徐勛的親信,如今這總管和金六比起來就總有些沒底氣。況且他又聽說金六從兄長那裡過繼來的兒子昨天得了一個大綵頭,剛到京城預備上任的左都御史張敷華,竟然親自給那本叫金元寶的小傢伙取了個名字叫金弘。金六大嘴巴一吹,四處一下子全都知道了。此時此刻,他滿臉堆笑應了是,壓根不敢去質疑為何是自己去幫金六。

    在二門前迎著的護衛不過是十幾個,其中除了府軍前衛中武技驍勇的幼軍,就是馬橋薦來的幾個人,而等到出了東角門,此前那一紙靠身文書作廢全都得了軍職的護衛們也簇擁了上來,二三十人頓時將一條武安侯胡同擠占了大半。見曹謙也已經跟了過來,徐勛衝他一頷首就笑道:“憋了你這麼久,今天帶你到軍營裡看看。”

    “大人言重了,我年輕,打熬得好筋骨,再加上日日應對的都是從前想都想不到的人物,哪裡談得上一個憋字,再說文書信箋本就是我打慣交道的。”

    曹謙在馬背上欠了欠身,見徐勛笑著點了點頭,一眾護衛兩邊排開,打算護著徐勛往外走,他便策馬緊跟在了徐勛身後。一行人才剛出了胡同,前頭開道的人突然叱喝兩聲,隨即三四騎人竟是將胡同口兩個大漢圍了起來。因為先頭再有一遭遇刺之事,眾人的神經本就綳得緊緊的,這時候曹謙立時本能快行兩步,將身擋在了徐勛跟前。

    “怎麼回事?”

    “大人,這兩人在外窺探,我昨天才見過他們!”

    聽到窺探二字,徐勛沉吟片刻就吩咐道:“把人押過來!”

    等那三四個護衛將兩個漢子押了上來,徐勛才明白他們為何如此緊張。只見這兩人虎背熊腰,滿臉的精悍之氣,一看便不是尋常百姓。然而,雖說是被人驅趕到了他的面前,兩人面上與其說是驚懼,不如說是緊張,不住地抬眼偷瞥著他。

    徐勛一揚手,其中一個跳下馬來本想押著兩人下跪的護衛頓時退了回去。打量了兩人片刻,他正要說話,一旁卻傳來了一聲驚咦。側頭發現是一個護衛,他便以目示意,那人先是有些不安,隨即就躬了躬身說道:“大人,小的認識此人。上一次馬大人在家裡招募家丁的時候,他們兩個曾經來應徵過,馬大人還讚過他們的弓馬,後來不肯寫靠身文書,就回去了。”

    到底還是有人來了!

    見徐勛若有所思地看了過來,底下的劉六和劉七對視了一眼,兄弟兩人就同時屈膝跪了下來,結結實實磕了個頭。雖是如此,劉六卻免不了惱火劉七冒冒失失露出了行跡,如今這大庭廣眾之下不好說話,上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既然是馬橋讚過你們的弓馬,那料想是有真本事的。今天我要出門,有什麼事改日再說。”

    劉六本以為今日這見面的時機糟糕透了,有嘴也解釋不清,可不想徐勛就因為別人說那位馬大人讚過他們的弓馬,立時就給了一句有真本事的評價。情知如今若不抓住機會,自己改日再想見到這位難上加難,他不免躊躇了起來,誰知道一旁的劉七竟直截了當地搶過話頭說道:“小的兄弟二人是從霸州文安來的,倘若大人不嫌棄,小的願意隨侍左右。”

    “嗯?”徐勛微微一愣,隨即就笑了起來,“這樣,今日我要前去西山,倘若在出城之前你們能緊緊跟得上來,那便隨我去左官廳裡說話!”

    劉六壓根沒來得及阻止,劉七就一口答應了下來。眼見徐勛在一眾人簇擁下從身邊過去,他正惱火間,卻已經被劉七一把拽了起來。後者一面盯著那一行人一面開口說道:“六哥,這可是老天爺送來的大好機會。從這宣武門大街到阜成門大街才多遠的路,憑咱們兩個的腳程,絶對不會跟丟了。”

    “你這個衝動的蠢貨!”

    狠狠罵了一聲之後,劉六的步子卻比劉七更快,須臾就緊緊跟了上去。然而,上了宣武門大街,前頭一行人雖不能風馳電掣一般地疾馳,卻也已經縱馬小跑了起來,再加上大路上行人紛紛讓道,他便漸漸被拉開了一些距離。正在這時候,旁邊就傳來了劉七的聲音。

    “六哥還罵我,要不是我機靈接口快,興許這機會就錯過了……哎,前頭拐角就是阜成門大街,趕緊跟上去!”

    劉六懶得做聲,腳底卻加快了速度,也沒顧得上理會路上百姓投來的奇怪眼神,只顧著趕前頭馬速越來越快的那一行人。直到遠遠望見那高高的阜成門樓,他才鬆了一口大氣,奮起力氣衝刺了幾十步,竟是堪堪趕上了停下來預備出城的這一行人。

    馬上的徐勛打量了一下面色只是微紅,喘了幾口氣就緩轉過來的這兄弟倆,心想其他不論,這兩人的體力便不錯。他是常走這條道的人了,見守城的百戶上來請了個安,他便笑著說道:“罷了,就是按慣例出城,只不過今天得找你借兩匹馬,等回城的時候就還回來。”

    那百戶雖鬧不清徐勛要借兩匹馬乾什麼,可人家是正當紅的伯爵,他自然不敢違逆,連聲答應後就立時去了,不一會兒親自牽了兩匹光背馬來。見徐勛面色詫異,他連忙解釋道:“伯爺,不是卑職借馬還不給鞍子,著實是這兩匹馬是一個總旗家裡養的,他今日沒來,馬鞍帶回去了,一時半會找不到合適的馬鞍。”

    聽到這話,徐勛皺了皺眉就看向了劉六和劉七。這時候,兄弟倆都明白了徐勛借馬的用意,知道不用跟著一路跑到西山軍營,兩人都鬆了一口氣,因而只瞥了一眼那光背馬,劉六就上前拱了拱手道:“大人,小的兄弟二人成日裡便是策馬在荒山野地裡跑,別說光背馬,就是沒有轡頭沒有馬鐙的馬,也都能騎得。”

    “哦?”

    這種事是吹牛吹不得的,徐勛當即笑著擺手讓兩人上馬,這才一揮馬鞭疾馳出城。上了官道,不比在城內不許縱馬疾馳,馬速就漸漸提了起來。他每每在彎道往後瞥上一眼,見那兄弟二人跟得極緊,他暗自點頭,漸漸也就不再回頭觀望。等順山道一路疾馳到了那座新造的營房前,他掉轉馬頭回頭望了一眼,不多時,那前後兩個騎著光背馬的大漢就出現在了眼前。見兩人俐落地跳下馬背,走了幾步就恢復了過來,他便揚手吩咐人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

    這長時間長距離騎馬疾馳,不比馬場上馴野馬來得危險,卻也考較馬術,這還是從前徐良對他說的。見兩匹馬雖是渾身冒汗,顯然有些疲累,但馬背無傷,他不禁點頭讚歎道:“這弓馬二字,弓尚未見得,這馬術卻著實不錯。既然來了就不用杵在外頭,一塊進來吧。”

    曹謙見徐勛連名字都沒問兩人就喚了他們跟進軍營,忍不住回頭很是打量了他們一會兒,暗想從前父親挑選親兵的時候,也常常讓他們幹些匪夷所思的事,看來都是一個道理。然而,徐勛沒問,他卻不會掉以輕心,落在最後的他等到劉六和劉七興沖衝過來,他便和氣地問道:“你二人之前說是霸州文安人,這姓甚名誰卻還不曾說過。”

    “啊,看小的這記性。”見曹謙衣著雖不華貴,可剛剛一直都緊跟在徐勛身後,劉七就知道這年輕人多半是徐勛的心腹,忙笑呵呵地說道,“小的劉宸,這是小的哥哥劉寵,因在家行六行七,別人都叫小的哥哥劉六,叫小的劉七。”

    曹謙聽著還沒什麼,可前頭走路的徐勛卻突然停了下來。他強忍住扭頭再去看一眼那兄弟二人的衝動,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往前走去,心裡卻湧起了一股古怪絶倫的感覺。

    劉六劉七……這不是兩個將來的造反頭子麼?他現在是不是應該把他們捆起來一股腦兒砍了以絶後患?說笑罷了,真要造反,沒有劉六劉七也有張六張七,看來他這一次真的是撞大運了,居然能釣出這麼兩條大魚來!

    徐勛在家養傷這些天,他那左官廳的職責都是神英和張永代管。兩人曾經在塞外合作過一回,彼此之間頗為信任,再加上張永原本更感興趣的就是練兵帶兵,而不是在宮裡無所事事,這一個月自然過得有滋有味。此時此刻,張永和神英一塊迎了徐勛進來,上下打量了對方一會就笑道:“我說徐老弟,你這養了一個月,看上去倒有些發福了!”

    “去你的,昨天我去通州接人,那兩位老大人還對我慰問唏噓不已,連道我消瘦了,就你會取笑!”徐勛見張永哈哈大笑,他就衝著神英拱了拱手道,“此次真是有勞涇陽伯費心了,這麼一大攤子的事,我說不管就不管,幸好皇上還送了張公公這麼一位救急的援兵來。”

    “什麼費心,你這次死裡逃生,我不過是多費點氣力,這還有什麼可說的。”神英笑著捋了捋下頜那一把花白的鬍鬚,隨即狡黠地笑道,“我還沒謝過你,你讓人把我那兒子直接拽到了軍營裡頭去,聽說他這些天越發連到外頭鬼混的時間都沒了,整天都被死死拖在西苑裡頭摸爬滾打,還不知道走通了誰的門路往家裡捎信求救。”

    “都是想當初用過的老法子了,小齊和小徐想來記憶猶深。”

    見徐勛打了個哈哈,神英和張永身後的齊濟良和徐延徹齊齊打了個寒戰,一時全都回憶起了當初那暗無天日的操練日子。那些天他們被錢寧操練得死去活來,而且還常常被罰抄寫,天可憐見那字都比從前寫得像樣了幾分,最後結束時積攢的字紙足有一尺厚。當然最可憐的不是他們兩個,而是如今已經調到延綏軍前的張宗說,也不知道那位壽寧侯世子如今怎樣了。

    這折騰人的本事,徐勛若是敢認第二,那決計是沒人敢認第一!可在折騰之外,他也著實讓他們見識到了除了仗著家門之勢作威作福之外的另一條路——另一條可以揚眉吐氣走在人前的金光大道!

    神英見齊濟良和徐延徹都是面色一連數變,心裡不禁有些犯嘀咕。然而,知道徐勛頂多是讓兒子神周多吃些苦頭,總不可能把人折騰死,他也就沒再糾纏此事,笑著把徐勛請進了公廳。按照此前商量定下的宗旨,再加上這個月新補進來的,左右官廳如今已經選出精鋭一萬八千人,每官廳九千人,下設副將、參將、游擊、佐擊、坐營、號頭、中軍、千總、把總,加上他們這兩個總兵,不算張永這個監軍,一共是十級。儘管這和武官品級並不相關,但如今卻是按照原本的層級暫時分派下去的,若有不好另行撤換。

    僅僅一個月,操練的強度就已經裁汰了兩百餘人,當然同時又補進了更多的人。

    下頭從游擊開始的一眾空缺基本上都滿了人,而副將的位子卻給了從前跟著苗逵往援過他們的陳雄,另三個參將的位子如今都還空著。徐勛得知徐延徹和齊濟良如今都已經掛了佐擊將軍的頭銜,忍不住笑看了兩人一眼,隨即便點點頭道:“這架子能夠搭起來,涇陽伯和張公公勞苦功高。今天是中秋節,犒賞可發下去了?”

    說是犒賞,不過每人兩枚月餅,平日裡京營和十二團營號稱逢年過節也有,可一層層一道道剋扣下去,賞錢到人手中就不剩下什麼了,更何況中秋節還不算什麼朝廷放假的三大節。神英含笑點頭說已經都放了,張永就接口說道:“而且從前天開始,連續十日輪流給假回家與家人團聚,如今營中剩下的人就少了十分之一。怎樣,你今天來可要操練操練訓訓話?”

    “這些就不用了,等我正式回營之後再說。”徐勛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就看著神英說道,“不過倒是有一件事,收拾一條射箭的馳道出來,我要看看兩個人的本事,別讓太多人知道。”

    劉六和劉七和一眾護衛一塊在外頭等著,這一等便等得異常心焦。眼看太陽漸漸到了頭頂,哪怕是秋天,無遮無擋依舊曬得人腦袋發昏,可裡頭的人依舊沒有出來的意思。兄弟倆汗流浹背,幾碗水下肚須臾就化成汗水都出了。劉七是急躁得不得了,劉六卻冷眼旁觀,只見那些個氣息彪悍的護衛有的坐下摘著帽子搧風,有的在那竊竊私語,倒是那些個只有十五六七的幼軍們一個個站得筆直挺拔,別說沒一個坐下的,就連一個擦汗的都沒有。

    “有人出來了!”

    聽到這一聲,一行人全都望了過去,見是曹謙從裡頭快步出來,眾人連忙迎了上去。曹謙到了眾人面前,環視一眼就笑道:“大人有命,正午日頭大,先去房裡用午飯。午後若是有精神的,就到馳道那邊去,大人要考較騎射。”說到這裡,他就看著劉六劉七道,“你們隨我進去,大人和涇陽伯張公公要見你。”

    劉家在霸州文安也算是小有名氣,這名氣在於劉家兩兄弟驍勇絶倫。曾經有一次在赴鄉間一富戶壽宴的時候,一夥響馬盜來襲,兄弟兩人聯手在前門阻敵,兩把弓箭五十步外連殺五人,一時把人全都驚走。事後到官府領出了賞銀五十兩,這便是他們捉響馬盜的開始。然而,隨著漸漸把這條路當成了活路,他們便不似起初那樣張揚了,當聽說道上幾處有名的響馬全都把他們當成了眼中釘時,兩人不免也開始拉起了一批鄉勇自保,可等到此次無意中得罪了人,又聽說了京中之事,他們方才起了這心思。

    只不過,這名氣放到京城的大人物面前,卻著實有些不夠看的。神英張永都是看慣好漢的人,兩人磕頭見過之後,他們不過只問了兩句,得知徐勛要馳道是為了他們預備的,神英就笑道:“平北伯還真是有招攬人才的癮,有錢寧那樣左右開弓的人還不夠?”

    “人才嘛,自然多多益善。更何況錢寧本就是錦衣百戶,他們卻是民間百姓,有這一身武藝更是難得。”徐勛說完就頷首吩咐道,“你二人起來吧,且先去用飯,回頭上馳道熟悉一下馬匹弓箭,可以先在那兒練一練。”

    等兩人領命而去,徐勛才有意無意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不招攬幾個人實在是不行。我自忖已經防護夠嚴密了,居然讓一個江山飛給摸到了身邊。倘若不是谷公公審訊嚴密還了我一個公道,也還了劉公公一個公道,這些天外頭流言就更甚了。”

    張永曾經和谷大用私底下密談過一回,此時此刻不禁眼神微微閃爍了起來。神英也知道此事劉瑾嫌疑甚大,可真要在背後指摘劉瑾,他卻也不那麼自然,因而只能打了個哈哈道:“誰讓平北伯你年輕高位招人惦記……對了,這兩人底細可摸過?”

    “他們也是和那江山飛一道來家裡應徵過的。因為出了那麼一件事,此前來應募過的人,谷公公已經讓西廠全部去摸了一回底,除去三個人至今查不出根底,想來十有八九是易名來投的響馬盜,其他的都已經查出了底細。小曹,記得這些都是你整理的?”

    “是。”曹謙點了點頭,隨即思索片刻就開口說道,“他們既說是霸州文安的劉六劉七,那就是赫赫有名的劉氏兄弟。這兩人驍勇善戰,官府緝拿響馬盜的賞金,他們前後入手差不多四五百兩,富家大戶的謝禮就更不用說了,其實算得上衣食無憂。他們來投奔大人,多半是因為響馬盜抓得不少,和附近幾個有名的首領有些齟齬。”

    徐勛此前把這一茬全都丟給曹謙去管,因而聽曹謙說得仔細,他一面暗嘆西廠如今的觸角已經伸得頗遠,一面沉吟日後這些事情自己也不能完全做甩手掌櫃,否則若不是劉家兄弟找上了門,他險些就錯過了這麼兩個人。見神英和張永盡皆皺眉,他就站起身笑道:“英雄不問出處,但使有真本事就行了。我只求物盡其用,人盡其才!”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40
第五百六十一章 弓馬雙絕,司寇請罪

    射靜靶從來就不算本事,無論是軍中還是以武傳家的勳貴武將,都習慣於在家中設馳道,練射術的同時練習馬術,看的就是人馬如一,弓馬配合。然而,家中究竟地方有限,如今左右官廳既是按照朱厚照的旨意從十二團營之中再次擇選精銳,這馳道自然比家裡的馳道更寬更長。只是目測,劉六就已經看出兩邊大約是每隔三十步一靶,左右一共是二十個靶子。

    “隨你先往左還是先往右,只要這兩袋二十支箭都用完了就算是結束了!”

    見曹謙遞來兩個箭袋過來,劉六連忙收了,見不遠處徐勳和神英張永並肩而立,還有個自己不認得的中年武將,瞧著也像是身居高位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大步朝此前已經熟悉過的坐騎走去。才抓住韁繩要上馬,他突然感到有人搭住了自己的肩膀。

    “六哥,讓人好好看看咱們的本事!真要比弓馬,咱們不但不輸給這些軍中高手,而且還贏得過他們!這死靶子算什麼,咱們還能射活的!”

    “少說兩句。這兒畢竟都是軍中出身的人,在人面前賣弄過頭有什麼意思!”

    劉六翻身穩穩坐上馬背,見劉七有些不服氣,他便嘿然笑道:“只要這二十箭無一脫靶,咱們兄弟倆的本事就已經足夠讓人驚歎了!”

    場邊的徐勳自然沒聽見劉七這豪言壯語,雖是神英打趣他就愛招攬人,可當他看見劉六一陣風似的疾馳出來,倏忽間就已經左右射出了三箭,他的面色立時凝重了下來。須知軍中較技,往往先射左邊的十個靶子,這一圈轉回來再射右邊的靶子。哪怕此次挑選出來的精銳,對於騎射的考較也沒有那麼嚴格,只有百戶以上的,要求二十箭至少射中十二箭。然而,這會兒隨著那邊監靶的軍士高聲報著一個個中字,他幾乎能料到最後的結果。

    “回稟大人,二十箭全中!”

    “好箭法!”神英著實沒想到徐勳隨便帶來的兩個人竟然有這等本事,當即眼睛大亮,因笑道,“就是我從前年輕的時候,二十箭能夠中得十七八,就已經是眼疾手快了,更何況竟也是左右開弓,我還以為就只有你從前從錦衣衛挖來的那個錢寧有這等本事。好,好!要說眼力,我果然是不如你!”

    “什麼眼力,僥倖而已。”徐勳微微一笑,見曹謙領著劉六過來,他擺手示意不用磕頭,這才笑道,“剛剛涇陽伯贊你好箭法。如今既是你射完了,且在這兒看看你弟弟如何。”

    劉六叉手而立,恭敬地說道:“大人,小的弟弟弓馬更勝小的一籌,只他天性愛賣弄,若是待會兒玩出什麼花樣來,還請大人恕罪。”

    賣弄?

    徐勳微微一愣,待聽到一陣驚歎,他立馬抬頭看去,果然就只見上了馬的劉七竟是不走馳道中心的直線,而是折線左右前進,騎射之間弓如滿月,幾乎讓人難以相信在短時間能夠這樣頻繁地多次開弓。不用聽報數的聲音,他就能聽見那弓箭中靶的悶響,臉上不知不覺就露出了讚賞的表情。

    怪不得這兩兄弟日後能夠拉出那樣的造反隊伍來,而且輾轉多地,累得朝廷要出動邊軍方才能最終鎮壓下去!京營和十二團營確實已經爛了不假,可也是反軍當中的領軍人物確實有兩把刷子。只不過,兩人並非軍戶,為何去習練了如此武藝?

    心裡有此疑問,等到劉七射完了之後滿臉喜氣洋洋地快步過來,他便開門見山地問了這麼一句。劉七不等劉六開口,就心直口快地說道:“回稟大人,小的兄弟倆的老子早年就賣了地,後來雖攢了兩個,可近畿附近買地不容易,無田可種,再加上咱們從小就愛舞刀弄槍,就索性在這個上頭下功夫,掙錢比從地裡刨食還來得快些。”

    此話一出,劉六就知道不好。見徐勳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而如神英等人則是默然無語,他有心想解釋兩句,可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額頭上不免就冒出了汗來。

    “我明白了……總而言之,你們兄弟倆這弓馬本事我都看過了,廝殺上頭我也不用再看,能擒住那些響馬盜,總不可能憑嘴皮子。你們先下去,回頭跟我回府說話。”

    “多謝大人。”

    劉六慌忙跪下磕了個頭,等劉七也行過禮後,兄弟兩人方才一起退下。等距離那些個大人物漸漸遠了,劉六才恨鐵不成鋼地沖弟弟喝道:“你就不知道說話藏半截,什麼近畿無田可種?要是讓人覺得咱們是在告那幾個富家大戶的狀,回頭萬一傳出去,萬一人家不要我們,回鄉之後怎麼辦?”

    “怕什麼,那位大人又沒生氣!”劉七沒好氣地撇了撇嘴,隨即舔了舔嘴唇說道,“那些大戶本來就是不幹好事,欺男霸女強買田地,憑什麼他們好處得盡,咱們四處奔波賣力殺人,這收成卻只有那麼一丁點……六哥,有時候我真想過,要真的逼急了我,老子帶上一票人馬把那些狗東西都搶光殺光算了!”

    “閉嘴!”

    雖則是周遭無人,可劉六還是被驚出了一身冷汗。見劉七滿臉無所謂的樣子,他不禁壓低了聲音說道:“費了這麼大勁才到如今的地步,莫非你還是想去落草為寇?”

    “哥,我這不是說笑嘛,說笑……”

    因為劉六和劉七兄弟的這一番弓馬炫技,徐勳原本心情不錯,可一想到他們所說的事,以及天下都常常有州府因盜匪橫行告急的奏章,還有那些遍佈天下的捕盜御史,他自然而然便有些心不在焉。在軍營中又泡了一個多時辰,和神英陳雄張永商議之後,聽三人的意思無不是說,最好能把左右官廳從十二團營之中獨立出來,就如當年十二團營從京營中獨立出來一樣,他躊躇之後就答應先考慮考慮再向皇帝上奏。呆到未正時分,他囑咐幾人晚上早些過府來,又順帶邀上了陳雄,隨即才啟程回城。

    進阜成門停下等人核查之際,他突然頭也不回地問道:“小曹,之前涇陽伯等人之意,你覺得如何?”

    此前商議的時候,一直跟著徐勳鞍前馬後的徐延徹齊濟良等人都有份旁聽,曹謙也在場,只是那種場合卻沒他們開口的份。此刻面對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他先是一愣,隨即沉吟了許久,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大人,恕卑職直言,這事情有利有弊。”

    徐勳一下子回過了頭,見曹謙神色自然,他便點頭贊道:“不錯,能看到有利還有弊,足可見你有些眼力計較。好了,回府吧!”

    儘管常常進出阜成門,但徐勳素來沒有長驅直入的習慣,每回進出都是在城門停留,讓守城營一一核查人數之後方才通行。起初那些個軍卒都不習慣,久而久之卻都豎起大拇指稱讚這位平北伯從不讓人難做。這會兒那百戶收回了自己借出去的兩匹馬,目送著人離開之後,他就掂著手中那幾個銀角子眉開眼笑地走了回來。

    “借你兩匹馬你還心疼,看這是什麼?”見那身為馬主的總旗有些訕訕的,他揚手扔過去兩個,隨即沖著其他軍卒笑道,“其他的是平北伯打賞的酒錢,今天下了值之後,大夥兒到羊肉胡同喝酒!”

    “喔!”

    劉六和劉七兄弟得了承諾,自然就不用像之前出城那樣緊趕慢趕靠兩條腿攆在徐勳一行人馬後,此時才剛順著阜成門大街走出不多遠,聽見後頭那些軍士的歡呼聲,劉七就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隨即靠近兄長說道:“六哥,看樣子咱們是真的來對了。這位平北伯到底是民間出來的,不像那些勳貴子弟滿身傲氣,對人沒有多大架子不說,而且手底也大方。”

    沉默片刻之後,劉六就輕歎道:“別的不怕,就是怕人太大方了,咱們得把命賣出去!”

    到了自家西角門,徐勳正要對迎出來的金六吩咐了劉家兄弟的事,金六一把抓住韁繩,竟是搶先說道:“少爺,刑部屠尚書正在屋子裡,說是奉旨來的。”

    “奉旨?”

    徐勳一下子就愣住了。屠勳昨日派人大晚上偷偷摸摸送禮過來他就已經夠奇怪了,如今這人親自過來,還說什麼奉旨,這就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見金六口中問不出什麼來,他便懶得問了,吩咐人劉家兄弟若來了先找個地方安置,隨即徑直往外書房去。到院子門口下了馬,他疾步剛到書房門口,站在門口的阿寶還沒出聲,就聽見了裡頭的說話聲。

    “居然是張都憲起的名字,真真難得。”

    知道多半是屠勳和金元寶說話,徐勳笑著沖阿寶點了點頭,阿寶立時打起了門簾,又出聲說道:“屠大人,我家少爺回來了。”

    徐勳笑著進門,見屠勳站起身相迎,如今改叫了金弘的金元寶上前行禮,他頷首吩咐小傢伙退下,又沖著屠勳拱了拱手說:“什麼風把屠大人吹過來了?”

    什麼風?當然是飄忽不定的旋風!

    屠勳苦笑著和徐勳行禮相見,待分賓主落座之後,他正斟酌著該怎麼開口,徐勳就笑道:“說起來有趣得很,京城官員之中和我同姓的眾多,可和我同名的,我就知道屠大人一個,只可惜一直以來不曾相交過。早聽說屠大人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全都幹過,精通刑名,公允明正,就連邊備也是頗有成績,果然不負多面全能之稱。”

    刑部捅了這麼大的簍子,屠勳是心灰意冷,幾乎想撂挑子不幹了。然而,他自從入仕之後就幾乎一直從事刑名,好容易熬成了刑部尚書,可不曾幹出任何實績就要黯然去職,他總覺得心裡憋了一口氣。秀水屠家是在他中進士之後方才漸漸興旺起來的,他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兄長,為兒子孫子著想。所以,昨天他思來想去,還是給徐勳送了一份並不算豐厚的賀禮,可誰知道今日再請降級致仕的摺子被駁回了不說,而且司禮監那文書官還帶來了一番讓他萬分羞辱的話。

    “劉公公讓我轉告一聲皇上的話,這事得平北伯說了算,他若是肯說話,大人留任就是一句話,他若是不肯說話,大人就是想降級致仕都未必能行得通,興許還會牽連子孫。總而言之,你也別左一個摺子右一個摺子往御前遞了,有這功夫,自個去興安伯府負荊請罪吧。”

    若是按照他從前的脾氣,這一趟無論如何都不肯走,可牽連子孫這四個字著實太大,他沒法承受得起。此時此刻,見徐勳面上笑吟吟的,甚至還說什麼同名,隨即更是盛讚起了他舊日的功績,乍一看去根本不像是要追究刑部此前的失職,他納悶之餘,生出了一絲希望的同時,卻也不無警惕。

    “平北伯過獎了,都是些老黃曆的事,況且我身在刑部,深通刑名也是應該的。”頓了一頓之後,屠勳就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今日此來,是因為此前刑部走了江山飛那樣的要犯,我自請降級致仕,可摺子連番送了三四道上去,卻一直杳無音信,直到今日方才有司禮監人捎來話,道是解鈴還須系鈴人。所以我今日特來向平北伯負荊請罪,都是我糊塗了,還請平北伯在皇上面前說一句話,就放了我致仕吧。”

    儘管屠勳含含糊糊,不曾說司禮監人究竟是捎來了什麼話,可見這位六十開外的老尚書起身鄭重其事地大揖行禮,徐勳就是傻瓜也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連忙站起身來,雙手扶起了屠勳,笑容滿面地按著人坐下,隨即自己才回到主位坐了。

    “屠大人如此精於刑名,放眼滿朝幾乎找不到第二個,你若是走了,誰來掌管刑部?”

    見屠勳一臉意外的表情,徐勳便越發和顏悅色地說道:“屠大人想來是弄錯了,我遇刺歸遇刺,刑部天牢走了要犯歸刑部天牢走了要犯,那時候你還是侍郎,再加上尚書之位空懸已久,你一個人忙都忙不過來,忙中出錯也是應當的。要怪也只能怪那個拖著江山飛久久不曾處決,這才惹出如今事情的人。”

    沒錯,要怪就得怪焦芳!皇帝要殺的那麼多人都一口氣殺乾淨了,非得留這麼一個燙手山芋在刑部,結果又惹出來這樣的大禍!想當初這麼一個人從天而降落到刑部,他怎麼都不服,可架不住焦芳聖眷好,幾次事情辦得深入聖心,好容易盼著人高升去了吏部,之後又順順當當入閣,轉眼間卻留了這麼個麻煩給自己!

    儘管有人後不出惡言的習慣,但屠勳還是險些忍不住附和。硬生生吞下到了嘴邊的那句話,他不由得開口說道:“平北伯如此說,難道並沒有怪罪刑部失察的意思?”

    “刑部失察是有的,但若是無底限地繼續追查,那著實沒多少意思。更何況屠尚書乃是一等一的能員,若是就因為我這麼區區一件案子致仕而去,我豈不是平白無故就成了眾矢之的?此事不用說了,這案子是西廠辦的,回頭我對谷公公打個招呼,都是那幾個獄卒自作主張欺上瞞下,你頂多一個失察的罪名,什麼降級致仕的話都不要再說了!”

    這樣通情達理的勳貴寵臣,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屠勳只覺得心頭大石安安穩穩落了地,如釋重負的同時,他便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想當初他奉弘治皇帝的旨意治理壽寧侯和百姓爭地的案子,為了他上書說後族和細民爭尺寸土,失大體,張鶴齡在背後說了他多少壞話,據說在當時還是皇后的張太后面前也告了好幾狀,所幸弘治皇帝按下了沒理論。那時候還是區區爭產,這一次徐勳遇刺險些連命都丟了,卻是這樣的態度,人和人怎的就這樣不同?更何況張鶴齡還一把年紀,徐勳卻不到二十!

    屠勳臉上一副百感交集的樣子,眼神裡頭滿是感動,站起身來又是深深一揖。見此情景,徐勳趕忙又去扶了這位老大人一把。重新坐下之後,屠勳有心想要開口再謝一聲,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欲言又止老半天,他這才深深歎了一口氣。

    “平北伯,從前我和別人一樣,都錯看了你!”

    有這一句就足夠了!睚眥必報固然很痛快,可那也得分是誰!

    徐勳莞爾一笑,恰好外頭就在此時傳來了一句話:“少爺,劉六和劉七已經來了。”

    儘管聽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官員,但屠勳心情極其複雜,只想著儘快回去平復了心情,來日再好好登門道謝,當即開口說道:“平北伯既是有客,那我就不打擾了……”

    “誒,屠大人暫且留一留。既是你正巧來了,這兩個人也請你見一見,他們從前做的事情和刑部最是相關,我正愁找不到知根知底的人,如今你既然在那就最好不過了。”不等屠勳開口答應或拒絕,徐勳就揚聲吩咐道:“阿寶,去把劉六和劉七請過來。”

    “是!”

    趁著那邊廂去請人的功夫,徐勳便言簡意賅地對屠勳解說了兩人的行當。果然,屠勳聽著聽著,臉色便凝重了下來,最後搖搖頭道:“如今天下盜匪日多,刑部海捕文書每年不知道發下去多少,可是能拿到正主兒的卻少之又少。就是能拿到的那幾個,還是這些官府外頭的人拿著去官府領的賞錢,足可見那些差役無用。當年漳州溫文進作亂,我奉旨前往彈壓,其實哪裡有那麼多人願意附逆,都是些被脅從的百姓。那時候我只讓人傳出話去,只問首惡,寬免脅從,巨變須臾就壓了下去,如今這些盜匪也是如此……”

    聽屠勳說著那些緝盜的事,徐勳仔仔細細聽著,又不時問上一兩句,等外頭報說劉六劉七已經等在了外頭,他方才暫時打住叫了聲進來。隨著劉家兄弟進門,他便注意到兩人都已經換了一身行頭,看上去不像早上那樣彪悍之氣外露,但那虎背熊腰的身材卻藏不住,看上去仍然不像良善之輩。見兩人進門之後看到屠勳都是一愣,他便頷首道:“你們兩兄弟從前既是以緝盜為生,那這位大人想來應當知道。這是刑部屠尚書。”

    刑部屠尚書!

    劉六和劉七同時大吃一驚。這昨日先後造訪興安伯府的人他們都留意過,吏部尚書林瀚、都察院左都御史張敷華、右僉都御史張彩,還有幾個庶起士。徐勳一個武官勳貴,居然在文官中有這樣的班底,自然是非同小可。可誰知道就只過了一天,他們便再度發現,刑部這位大司寇竟然也是徐家的座上嘉賓!

    屠勳當過刑部員外郎、郎中,南京大理寺丞,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這兜兜轉轉都是在刑名上頭,他們就算只是平頭老百姓,又怎麼會不知道?

    此時此刻,兩人連忙跪下磕頭道:“參見屠大人。”

    “起來吧!”

    屠勳想起了刑部的繁難,自己多年的刑名經歷,剛剛在徐勳面前的老態一時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說不出的精悍之氣。反客為主地打量著劉六和劉七兩人,他便直截了當地問道:“我也曾聽人提起過霸州有你們劉家兄弟,但凡官府拿不著的響馬盜,你們都能手到擒來。剛剛平北伯又盛讚你們武藝,足可見你們是有真本事的。”

    見兩人連連謙遜,他突然石破天驚地說道:“既是有真本事,緣何卻玩弄那些養盜的小伎倆!”

    徐勳也是知道這一條的,只不過除卻這些形同賞金獵人的民間好漢幹這個之外,尚有貪戀錢財撈取功績的緝盜御史也在暗地裡幹過這樣的勾當,倒是劉六劉七是否做過這個尚未有明證。因而,他眉頭微微一挑,卻沒有打斷屠勳,而是看向了劉家兄弟。

    “屠大人,咱們敬重你是朝廷大司寇,可你不能血口噴人,這養盜的勾當從來都沒做過!”劉七被屠勳的話激得一時大怒,當即大聲嚷嚷道,“咱們兄弟倆什麼都可以認,這沒做過的勾當就是沒做過,就連通風報信……”

    “老七!”

    劉六此時滿心後悔這一回帶了劉七出來,見人一時語塞,而上首那兩位大人物則是臉色微妙,他不由得捏緊了拳頭,暗自盤算著事有不諧逃出去的可能性。然而,就在心中異常緊張的他反反復復偷瞥徐勳的時候,這位年紀輕輕的伯爵卻是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屠大人不過是隨口一詐,你倒是性子直!就算盜匪,也不是個個窮凶極惡,通風報信本也不算什麼,你們又不是官府中人。”說到這裡,徐勳倏然話鋒一轉,“不過,此前你們是領賞辦事,如此幹也就罷了,若是今後到了刑部亦是如此,那我絕不相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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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二章 軟硬兼施,毛遂自薦

    劉六傻了,劉七呆了,屠勳愣了。

    見他們如此光景,徐勳卻也不忙著解釋,吩咐劉六劉七先出去,這才對屠勳說道:“不瞞屠尚書,昨日我就和林尚書他們幾位說起過緝盜之事。現如今盜匪層出不窮,尤其是在南北直隸屢屢出沒,決不能掉以輕心。譬如畿南,響馬盜中就有好幾個出名的人物,譬如張茂,譬如齊彥名,譬如楊虎。除此之外,京畿內外散佈白蓮教義的也不在少數,這都是大亂的由子。北直隸近畿附近居然有這些苗頭,更何況天下?”

    屠勳本以為徐勳只是招攬兩個有些本事的護衛,聽到這裡,曾經在南北都做過好一陣子官,也曾經備過邊,知道關外小王子勢大的他一時心中一緊。官居二品,這些內憂外患不可能不知道,只是現如今朝廷之中就是這麼一番正道蕭條的景象,有多少人有功夫有時間去關心別的?因而,他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便開口問道:“那平北伯的意思是……”

    “緝盜的事刻不容緩,但不能和從前那樣單純只想著揮師去剿滅,也不是單單去安撫。須知這些盜匪深居山間,幹的是沒本錢的買賣,就像此前劉六劉七兄弟所說的一樣,他們對於種地不但不在行,而且也看不上地裡刨食的那些錢!強壓著他們屯田也好,流放遷徙也罷,都不是長久之計,如何讓他們幹自己拿手的,這才有可能漸漸掐滅這些苗頭。”

    徐勳說的粗俗,但意思卻相當明白,可這卻和屠勳幾十年官當下來根深蒂固的認識背道而馳。他一直覺得自己只誅首惡寬免脅從的方針策略對付這些盜匪山賊一流是最好的,可如今徐勳竟是說這些人根本沒法撫,這簡直是徹頭徹尾的顛覆!

    “屠尚書應該聽說過,有些山賊肆虐的村子,一村人看似深受其害,但有商人行旅經過的時候,往山上通風報信的是他們,往山上賣糧食的也是他們,甚至還有人根本就是把自家子孫往那些山寨裡頭送,只求有條活路,至於官府興兵清剿的時候通風報信,這更是最要命的,可難道你能把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剿了,亦或是都一體遠遠流放出去?”

    見屠勳滿臉躊躇只不說話,徐勳便放緩了口氣說道:“所以,如今之計,便是要給這些人活路,但同時得約束他們的行動。劉六劉七這兩個雖說不承認養盜,但如他們剛剛說的,這通盜是很自然的,否則山賊盜匪隨便往那個山窩窩裡頭一鑽,他們怎會知道人在哪兒?”

    說來說去,屠勳已經被徐勳給繞得有些糊塗了,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可是,平北伯剛剛說他們今後到了刑部,這又是什麼意思?”

    “當初那個江山飛是怎麼進的刑部,想來屠尚書不會忘了吧?”見屠勳的臉色一下子就黑了,顯然想到這麼個傢伙掀翻了閔珪,還差點把自己給掀翻了,徐勳便笑了起來,“當然,有了江山飛的前車之鑑,我不會請屠尚書名正言順把他們收進刑部去,免得到時候又激起一片嘩然,只把這兩個人在刑部密檔之中暫且掛一掛,我拿他們有用。”

    刑部裡頭掛上兩個名字不難,橫豎捕頭之類的開銷並不是走朝廷俸祿,也不花幾個錢,可徐勳這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伎倆讓他更加糊塗了:“為何不把他們收進軍中?”

    “收進軍中便是過了明路,有些事情不免不太方便。”說到這裡,徐勳便笑道,“因為我要藉他們兩個從左右官廳抽調訓練一批人出來,先拿畿南的山賊盜匪之流試試手。”

    緝盜不能用大軍,一來驚動太廣,二來耗費巨大,倒是組建一支山地作戰的小部隊來應對這種場面很不錯,而且連教官都是現成的!等收攏之後,那些精於小集團作戰的山賊盜匪,日後還有另外一個相當適合的去處!

    如今和屠勳還沒有達成那種利益攸關的同盟關係,徐勳自然不便透露太多,只是在初步交了個底之後,又與屠勳初步達成了互通信息等等幾點要旨,隨即便將屠勳送出了門。目送著屠勳坐了那一輛斑駁掉漆的馬車緩緩消失在​​夜色之中,徐勳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如此看來,倘若謝鐸的事情能成,他日楊一清能回來,他距離六部一院七卿大滿貫的道路已經不遠了。

    劉六和劉七被叫進去見了屠勳,隨即沒說兩句話就被遣了出來外頭晾著,兄弟倆是等的得心急火燎,尤其是說錯了話的劉七更是訕訕地大氣不敢吭一聲。直到阿寶又傳來徐勳的吩咐讓他們兄弟去書房,兩人才慌忙小心翼翼地隨著人往裡走。

    “這位小兄弟,不知道平北伯這心情如何?”

    阿寶平時接待的客人多了,早已不是當年運河上討口飯吃的縴夫,這會兒他扭頭看了兩個人一眼,便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不甚整齊卻還算白的牙齒:“少爺心情可是說不准,有時候明明笑著卻是發怒,有時候明明發怒卻並不生氣,我可不敢瞎說。”見劉六伸手遞了一個銀角子上來,他立時伸手擋了回去,又搖了搖頭。

    “府裡規矩嚴,門上可以收門包,但咱們這些緊跟少爺的人是絕對不許收東西的。不知者不罪,你收回去,我就當沒這回事。”

    劉六不想小小一個小廝竟也是這般難對付,訕訕把手縮了回來,心裡不禁越發沒底了。及至再次進了書房,見除卻徐勳之外並無旁人,引路的阿寶行禮過後也退了出去,他方才漸漸心安了一些。倘若這個位高權重的天子寵臣疑忌他們兄弟兩個,怎麼也不至於一丁點防範都沒有,照此看來,應當對方真的不在意此前劉七那口無遮攔。

    “大人……”

    “你們兩個此次進京見我,可是想要投效於我?”

    面對這直截了當的問題,劉六來不及猶豫便硬著頭皮說道:“大人威名遠揚,此前是小的兄弟自己錯過了機緣,所以想請大人……覆水重收。”

    聽到這最後四個字,徐勳不禁莞爾:“什麼覆水重收,你們又不是簽了契書又叛出門去,這四個字用得不當。只不過,你們在霸州文安也算是有些名氣,緣何肯丟下那種日進斗金的好日子不過,卻來仰人鼻息?”

    劉六本不想說實話,可想想徐勳不同別人,蓄意欺瞞只是自取其辱,便把心一橫道:“大人既是垂詢,小的不敢隱瞞,實在是此前捉拿兩個響馬盜的時候,咱們不慎打傷了附近有名的響馬盜大首領張茂的侄兒。那邊放出消息來,說是小的二人要么索性去投了他們,便再不計較;要不就是小的二人自己離開霸州這一畝三分地。咱們還有妻兒老小,雖有幾個人,可張茂的響馬盜手底下足足兩三百人,硬拼實在勝算不高,所以小的二人聽說了大人遇刺之後,那些護衛都得了升賞,一時又慚又愧,就厚顏投了來。”

    明白是這麼一回事,徐勳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們既是一直幫官府緝盜,遇到這種事情,就不曾想到通過官府,索性讓他們出兵剿滅了那些人一勞永逸?”

    “哪有那麼容易!”剛剛一直裝啞巴,劉七終於忍不住了,“官府要是有那能耐,還會用咱們去幫忙緝盜!他們哪回出兵不是攆在人屁股後頭連個影子都摸不著,亦或是大敗虧輸卻連個撫卹銀子都拿不出來,都是飯桶裡的飯桶!”

    “果然如此。”徐勳見劉六又要拿眼睛去瞪劉七,他便笑道,“得了,你弟弟說的都是實話,你不用怪他。不過我也可以明白告訴你們,如先前那樣巧合的美事,如今卻是未必能再有了,除非打仗建功,否則你們兄弟寫下靠身文書投進來,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再為自由身。所以,看在你們兩個驍勇善戰,我可以另給你們一個選擇。”

    劉六知道那就是徐勳剛剛所說進刑部的事情了,忙豎起了耳朵,然而,接下來聽到的一句話卻讓他大吃一驚。

    “我有意從府軍前衛和十二團營左右官廳之中擇選三五百人出來,特訓弓馬搏擊,以及山林追擊陷阱捕殺等等各種技藝。你們兄弟倆既是捕盜的能手,應該能發揮些長處。”

    “啊?”

    “過了十月,漸漸就是寒冬,我給你們兩個月。就在年底,你把你剛剛所說的張茂這一批人剿了給我看!”

    倘若說剛剛是大吃一驚,那如今劉家兄弟就是徹底的驚駭欲絕了。見徐勳滿臉的鄭重其事,劉六不禁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老半晌才有些結結巴巴地開口說道:“大人……大人不是在和小的兄弟兩個開玩笑?”

    “一句話,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但兩個月若是訓不出能用的兵馬來,你們兩個便會知道我的秉性。”徐勳稍稍一頓,隨即微微笑道,“你們的家眷,應當還在霸州文安吧?”

    見劉六劉七同時面色大變,徐勳又緩和了語氣說道:“當然,若是有成,那我一樣不會吝惜賞賜。我剛剛已經和屠尚書說過,你們的名頭暫時掛在刑部,一旦有所成,那我就報給皇上另行賞賜。朝廷不輕啟邊釁,北邊要打仗建功也得看機緣,況且你們弓馬再好,上陣的時候未必抵得過韃子鐵騎,可如今這是你們的老本行,要建功還不容易?而且,若你們擔心在響馬盜中還有什麼相識的親朋好友,我也可以一併答應你們,絕不趕盡殺絕。”

    沉默良久,劉六才聲音乾澀地說道:“大人可否容咱們兄弟兩個好好想一想?”

    “可以,不過,雖說我這人不喜歡逼迫人,可事關重大,這消息我不想走漏,所以早先我就已經知會了錦衣衛和西廠派人去霸州文安。”徐勳雖沒說派人去幹什麼,可他知道兩人必定心知肚明,因而最後便語重心長地說道,“既然你們今日來這兒投我,那就應該打聽過我徐勳為人。但憑跟著我的人,從來沒有一個人吃過虧!”

    說到這裡,他就揚聲叫道:“阿寶!”

    阿寶須臾就從門外進來,躬身說道:“少爺有何吩咐?”

    “帶這兩位去客房休息。另外傳話給金六,他們兩個的消息不許洩露出去,還有那些護衛也去告誡一二。”

    “是!”

    眼看劉六劉七面色異常複雜地行過禮後跟著阿寶出去了,徐勳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可不想內裡要和劉瑾對掐,和老大人們鬥心眼,外頭要提防立志一統全蒙古的達延汗,還得防著近畿的農民起義,他又不會分身術!對了,他還記得正德年間還有赫赫有名的寧王造反,這要注意的事情太多,真的是顧都顧不過來!

    坐在那兒只瞇瞪了一會兒,徐勳就听到外頭傳來了阿寶的聲音:“少爺,人都安頓好了。另外,錢大人馬大人他們兩個一塊來了!”

    這兩個傢伙真是好快的動作!

    想到昨夜才開過文官的小宴,今夜這八月十五中秋小宴則是一群武將之中的翹楚,徐勳揉了揉眉心就站起身來,打定主意今晚非得一醉方休好好放鬆一回。於是,起身叫了阿寶進來,他便想也不想地囑咐道:“去看看廚房那兒準備的是什麼酒,要是不夠,把皇上過年的時候賜下的十壇御酒都搬出來,今晚我非得灌醉他們不可!昨夜和各位老大人們勞心勞力也就罷了,今晚只喝酒不談公事!”

    一連好些天,司禮監衙門都是燈火一直亮到三更。不知道的感慨如今那位掌印太監著實勤勉,知道的卻不禁連連撇嘴——趁著此前吏部尚書林瀚還沒上任,先頭的文選司郎中張彩已經調任了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劉瑾利用焦芳在吏部多年的關係,將那些官員的案捲全都小心翼翼調了過來,帶著幾個心腹熬了幾個通曉挑燈夜讀,幾乎是熬出了黑眼圈來,好容易搶在林瀚正式就任前完成了這麼一項艱難的工作。

    “終於是都有了!”

    屈指彈了彈桌子上那一沓厚厚的紙箋,劉瑾笑吟吟地掃了一眼面前四個新提拔起來的隨堂,讚許地說道:“不錯,你們四個很不錯,陪著咱家熬了這麼些天,總算是把陝人在朝做官的都整理了出來。唔,不枉咱家捨了那麼多內書堂出來的人不要,卻偏偏挑了你們四個。好好為咱家辦事,咱家不會虧待你們的!”

    “多謝公公!”

    “去吧!”

    劉瑾站起身一甩袖子屏退了眾人,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東西,頗有一種陝西英雄盡入吾之彀中的得意洋洋。不枉他費了那麼大工夫,果然是發現朝官當中重南輕北,北地官員尤其是陝西官員素來不佔優勢。倘若他能夠大力提拔那些有才幹的陝西官員,讓那些老鄉知道依附他便有上進的希望,那麼即便他是閹宦,也必然能聚集一大批人來!

    徐勳那小子不就是利用出身金陵的優勢,一口氣一網打盡那麼幾個油鹽不進老傢伙的?

    “公公,今夜您是出宮回私宅,還是就住河邊直房?”

    聽到外頭那小心翼翼地問了這麼一句,劉瑾不禁犯起了躊躇。按理司禮監掌印太監無事不得隨意在外閒住,得在河邊直房隨時備著御前召喚,可朱厚照對他素來信任,也就沒理會這一茬。然而,自打先前王守仁被趕出了京城,他便依稀覺得小皇帝彷彿有些悶悶不樂,便不敢如從前那般恣意。此時此刻,他不免躊躇了一陣,突然開口問道:“今兒個是中秋節?”

    “是,您私宅中幾個侄兒已經備辦了酒席月餅,說是等公公回去同過中秋。”

    “那就回去!”

    劉瑾這麼些年大多都是自己一個孤孤單單過中秋,頂多是谷大用等人一塊陪著,如今位高權重能夠和家人一塊過節,他便把謹慎兩個字暫且丟開了去。等到從公廳出來,他見幾個小火者已經備了凳杌過來,他抬腳上去坐了,突然又衝身側問道:“對了,其他人呢?”

    那奉御王寧是劉瑾身邊多年得用的人,最是乖覺,聞言就低聲禀報導:“回禀公公,魏公公的兄弟才因為聖意封了錦衣衛官,這會兒大約在家裡慶祝,丘公公也差不多……”林林總總道了幾個人之後,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至於張公公和谷公公,都上平北伯家裡去了,說是平北伯請他們中秋小酌幾杯。平北伯也曾經送了帖子到司禮監來給公公。”

    “怎麼不早說!”劉瑾沉下臉呵斥了一句,見王寧連忙跪下磕頭賠罪,他卻沒再理論,一跺腳就吩咐了一聲走。等到王寧起身後快步跟了上來,他彷彿後頭長了眼睛似的,頭也不回地吩咐道,“下次有這樣的帖子先說一聲,至少讓咱家有個準備。你去一趟平北伯府,就說好意咱家心領了,可咱家那幾個侄兒也可憐得很,成日里在外頭見不著咱家這個當叔叔伯伯的幾面,他們的孝心不能不領,以後有空再去叨擾他的酒。”

    “是,小的記住了。”

    見王寧要走,劉瑾突然又開口叫住了他:“等等,回來!”及至王寧又快步回來侍立在凳杌之側,他想了一想,又低聲說道,“留意或者打聽一下,今晚上去的都有誰!”

    劉瑾出宮換了大轎,前呼後擁回到了鼓樓下大街東邊沙家胡同的私宅,門上早有孫聰和他幾個侄兒一塊迎了出來。聽說今日中​​秋節送節禮的人極多,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換了肩輿一路進府,等到正堂東屋,眼見一桌極其​​豐盛的酒宴已經擺下了,四下里明晃晃的蠟燭,亮閃閃的宮燈,再加上那些金玉輝耀的擺設玩物,恰是流露出一股他從前從未奢望過的富貴豪奢來,他不禁神情大悅。落座之後幾個侄兒滿臉堆笑上來敬酒,人人都是打疊了一籮筐的恭維話,他只覺得整個人越髮飄飄然,不知不覺就多喝了幾杯。

    這一頓飯過後,劉瑾已經是雙頰赤紅,兩個人一左一右架著方才回了房。然而,他迷迷糊糊地才剛歇下,就只聽外頭傳來了嘀嘀咕咕的說話聲,滿心不耐煩的他不禁開口喝道:“都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事?”

    “回禀公公,是王公公回來了。”見劉瑾沒吭聲,門邊上的孫聰猶豫片刻,又開口說道,“王公公還帶回來一個書生,是在咱們家門口碰上的,自薦有大才卻無人賞識,明珠蒙塵多時,還誇口說什麼胸懷善策,足以讓公公為萬家生佛。”

    現如今已經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權傾一時的內相,劉瑾心裡頭連內閣首輔李東陽都不放在眼裡,卻對徐勳總有些發怵。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徐勳聖眷已經幾乎追上了他,而是因為徐勳左一個右一個都是自己人,比拼起手中的人才來他竟是差了不止一截。所以,若孫聰說別的也就罷了,一說到是上門自薦的書生,他竟是一骨碌立時爬了起來,不顧腦袋還有些昏昏沉沉就連聲吩咐道:“請,快請! ”

    不消一會兒,王寧就引了一個約摸四十出頭的書生進門。見著這年紀,劉瑾先滿意了七分。他可不想朝中要和年紀能當自己孫子的徐勳鬥法,到家裡還得聽一個乳臭未乾毛小子說三道四。才剛喝過醒酒湯的他坐直了身子,和顏悅色地說:“就是你說有善策要獻給咱家?”

    “是,公公。”

    那書生躬身下拜,待直起身時就一字一句地說道:“學生張文冕,華亭人氏。學生得聞公公如今掌管司禮監,深得皇上寵信,故而獻安民之計。”

    “什麼安民之計?”

    “減免賦稅,清理鹽政,懲治貪腐,追論府庫積欠賠償……林林總總一共十三條!”

    張文冕從袖子中拿出一捲紙呈遞了上來,見劉瑾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了頗感興趣的表情,他不禁在心裡暗自高興。他當年連過縣試府試院試中得秀才,可鄉試卻屢試不第,空有一身抱負才學卻始終明珠暗投。若不是那次醉酒之後偶爾遇到那個鐵面人,他藉著酒意慨然相訴志向,得人資助盤纏,他怎麼可能到京城來,又在這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面前侃侃而談?

    該是他時來運轉的時候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42
第五百六十三章 議邊軍,警白蓮

    八月十五中秋節的這天晚上,徐府自是非同一般的熱熱鬧鬧。除卻他之前下帖子請的那些客人之外,英國公張懋不請自來,此外還有好幾個聞風而動的勛貴,就連隔壁和自家走動不多的武安侯世子鄭綱,也代替父親鄭英前來送中秋節禮。見這裡都是勛貴武將,他就厚顏留了下來,徐勛又不好把人往外趕,也就隨他去了。

    他是想好了今夜好好放鬆放鬆,因而酒宴一開便申明只敘閒話不談國事,這下子自然是讓氣氛鬆弛了下來。如今距離弘治皇帝過世已經一年多了,歌舞飲酒都不在禁止之列,因而鄭綱索性笑著薦了自家的戲班子,立時三刻拉了一批人過來吹拉彈唱,恰是好不喧鬧。等到張永和谷大用聯袂到了時,發現竟這般魚龍混雜的情形,徐勛拉了他們入席之後什麼正事都不說就親自斟了酒上來,兩人都鬆了一口大氣,打趣了一句捨命陪君子就一飲而盡。

    壽寧侯張鶴齡和建昌侯張昌齡都是國戚,雖說正牌子勛貴往往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可他們自己也常常自矜后族,這天晚上張昌齡點了個卯便半途早早辭了,倒是張鶴齡多留了半個時辰,臨走時還藉著醉意對徐勛惋惜了好一陣子,一吐沒招上這麼個女婿的後悔。徐勛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笑眯眯送了人上轎走了之後,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就憑張大小姐那冒冒失失的性子,娶回家來有得他倒霉了!

    至於剩下的人,今夜難得放縱一回,也顧不上明日公事不公事,等到徐勛送了壽寧侯後回席,神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徐勛連灌三杯,隨即自己便一頭栽倒在酒桌上醉了過去。徐延徹平日對神英頗有些發怵,這會兒酒意上來甚至忘了父親在場,大笑著拍桌子打趣神英嘴上厲害,結果身下椅子竟是就這麼直挺挺往後倒了,他急中生智用手一拉,結果把身邊的齊濟良一塊帶著倒在了地上,兩個人滾做了一堆,惹得別人大笑不止。不過,被他們這一鬧,其他人自忖功成名就,不想今夜真的喝多鬧出什麼笑話來,又坐了不多久便三三兩兩告了辭。

    這會兒都已經是下半夜了,徐勛知道外頭雖到了宵禁時分,可五城兵馬司的人自不會為難這些人,可仍是留了兩個醉得最厲害的留宿在家裡——除了被人抬上床還呼呼大睡人事不知的涇陽伯神英之外,便是同樣醉得一塌糊塗的張永——反而谷大用酒沒少喝,徐勛送人出去的時候卻連臉都沒紅一下,卻只是笑呵呵的不說話。

    “老谷,下次喝酒再不叫你了,眾人皆醉你獨醒,單讓你看我們笑話!”

    “你……你以為……以為我真沒醉?”谷大用話一出口,見徐勛愣了一愣,他便呵呵笑道,“我這本事……嘿,天生的,再多喝幾杯也不上臉!老張你照顧照顧,這些天……他泡在軍營埋頭苦幹,還得聽閒話……他不像我想得開……得,我走啦!”

    見谷大用搖搖晃晃到馬車邊上,兩個小火者前推後拽也沒把人弄上車去,徐勛這才知道谷大用竟是醉得最厲害的——沒看其他那麼多人往往都還能上馬走得飛快?於是,目送了這位如今越發心寬體胖的大璫艱難登車,隨即馬車漸漸起行,他就衝著金六吩咐道:“等谷公公的車出了門,就把東角門落鎖了吧。今晚上把殘局收拾乾淨了之後,但凡忙活過的人看明天早上有沒有急事,沒有就一概放半天假。另外,除了中秋賞錢之外,每人額外再加五百錢。”

    金六一一答應去了之後,徐勛就看著管家柳安道:“過了中秋,年底就不遠了,你找幾個穩妥的人到莊子上一一看看收成,回頭報上年底大約能收多少上來。”

    等柳安也去了,徐勛便打了個呵欠出了二門。父親妻子都不在家,空蕩蕩的後院他也不太樂意住,外書房已經成了如今他第二個寢室,這會兒眼皮子直打架的他才剛走到外書房前頭的穿堂,就只見阿寶快步迎了出來。

    “少爺,張公公和涇陽伯在裡頭等您。”

    一聽這話,徐勛頓時愣住了。徑直進了外書房,他一進門看到兩個對坐一塊正喝茶的傢伙,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好啊,你們兩個聯手裝醉誑我是不是?”

    “不裝醉怎好在那麼多人面前留下來?”張永嘿然一笑,見徐勛面色酡紅,分明是酒意頗深,他便自來熟地對阿寶吩咐道,“還愣著幹什麼,快幫你家少爺去拿醒酒湯來,否則他這滿嘴酒氣醉醺醺的,怎麼談正事?”

    “還要談正事?”

    徐勛見神英亦是眼神清明,分明和張永一個打算,他忍不住哀嘆了一聲。坐下之後,見金弘小傢伙也樂顛顛地擰了一條毛巾過來,他一入手覺得冰涼,知道多半是井水裡頭出來的,忍不住摸了摸小傢伙那腦袋,隨即才指著張永和神英道:“是不是這兩個支使你的?”

    “張公公和涇陽伯說,備好井水和涼毛巾讓少爺清醒清醒,待會有精神好說話,還讓我去吩咐廚房預備夜宵了。”

    聽到這話,徐勛更是為之氣結,惡狠狠瞪了兩人一眼就有意冷臉衝著金弘喝道:“你怎就聽他們的,他們兩個給了你什麼好處?”

    “甭提了,聽說這小傢伙原本叫做金元寶,偏生給張都憲改了名字,我還特意預備了金錁子,誰知道壓根沒用上。”張永掏出了幾個金錁子在手裡掂了兩下,見金弘目不轉睛盯著他的金錁子,舔了舔嘴唇卻是一個字沒說,他就嘆了口氣說,“看看,就是這饞涎欲滴的架勢,可真的給他不論如何都不要,你這家裡規矩森嚴,你還怕我賄賂了他?”

    “虧得有他們倆幫你說好話,否則我非得把你退回你爹那兒去不可!”徐勛說著說著就自個笑了起來,一股腦兒從張永手中搶過那些金錁子,他就一把塞在了金弘手中,“給少爺我去送給你爹入賬,有這些金子,今晚上的酒宴和打賞錢就都有了!”

    張永見狀不由得咬牙切齒:“你這麼個有錢人竟然和我算這種小賬,真是鑽到錢眼裡去了!”

    見這一回金弘捧了錢一溜煙跑了出去,須臾就沒影子了,張永不禁連連搖頭,直道有其主必有其僕,一旁的神英笑得直打跌。直到阿寶把醒酒湯和換了的新茶都一一送了上來,他才止住了笑聲,笑呵呵地在那一面喝茶一面看張永和徐勛繼續打擂台。最後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張永那六七兩金子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一段小插曲過後,徐勛吩咐了阿寶在外頭守著,酒意漸去的他方才和兩人談起了正事。藉著剛剛這麼一鬧,他已經約摸猜到了兩人的來意,無非是想給左右官廳尋個正名,畢竟如今這總兵又不像外鎮總兵掛什麼征虜將軍征南將軍等等銜,說得不好聽就是沒名義。

    “你們早上說的事情,我也不是沒想過,但現如今還不是時候。京營是英國公,十二團營雖說保國公和武定侯如今是再難管了,可定國公換了上去。哪怕他們這兩位國公都沒真正上陣打過仗,操練等等也只是掛個名義,但如今咱們幹的是從人嘴裡搶食的營生,爭名義遠遠不如爭實質,畢竟,咱們那兒的人,單單十二團營還不夠,就連京營之中也要大挑一回。”

    神英雖說提出了此議,但自己也知道希望不大,因而徐勛既這麼說,他也就沒有再爭,灑然一笑就點點頭道:“既然這麼說,那就先擱一擱吧。這事情並不緊急,真正緊急的事情還是讓張公公對你說。”

    張永見徐勛扭頭看了過來,他便沒了剛剛那玩笑打趣的表情,沉聲說道:“我也是才得到消息,羅祥魏彬和馬永成對皇上說,京營和十二團營只是沒牙的老虎,中看不中用。請調邊軍輪流上番拱衛京城,讓皇上看看什麼是真正的虎將雄軍,皇上似乎有些動心了。”

    我的天!

    聽到這話,徐勛忍不住真正倒吸一口涼氣,僅存的那一絲酒意全都化作冷汗出了。這邊軍調防豈是一句話的事,糧餉、駐防、習性……這些統統不提,最要緊的是,這會衝垮如今京城那種脆弱的平衡!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隨即就若有所思看著張永。

    “這是羅祥魏彬馬永成的主意,還是老劉的主意?”

    “我看是那三個人自作主張。”張永不假思索地答道,見徐勛還有些躊躇,他便開口說道,“徐老弟,咱們兩個再加上老神,全都是沙場上並肩作戰的老交情了,我和老劉從前交情還不錯,畢竟大夥有同仇敵愾的對頭,可如今嘛……他有些事情是做得不地道。”

    儘管沒說怎麼個不地道法,但張永看見徐勛和神英都沒做聲,他便知道兩人其實心知肚明,當即又輕咳了一聲:“不止是對你,就是對咱們,老劉也是不如從前。單單說一個司禮監,你看咱們八個號稱八虎,除了老得八十出頭的高鳳,還有誰在司禮監裡頭?大家看似一個個都是正牌子太監了,家裡人也雞犬升天了,可沒正經事情管,總覺得不安定。羅祥魏彬和馬永成也是這麼個道理,看著老劉有司禮監,丘聚老谷各掌東西廠,我則是幹起了老勾當監軍,他們雖說看似職司多,可沒一個管用的,當然不服氣。”

    “這事情不可小覷。”神英一把按住扶手,一字一句地說道,“要知道這事情咱們覺得不行,可難保劉公公為了拉攏他們,輕輕巧巧答應了,到時候你不反對便要失朝堂人心,反對了那三人難免對你恨之入骨。”

    徐勛沉吟良久,心頭雖也有些主意,可總覺得不是那麼可靠。就在這時候,張永卻又笑吟吟地開了口:“說起這件事,其實我倒是有個還不錯的主意,又輕巧又方便,若是成了,還能拉上他們三個站在咱們這一邊!”

    張永這一個咱們聽得神英和徐勛都是面色微動。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把腦袋湊了過去。這時候,張永卻並不說話,而是用手蘸著茶水,在高幾上寫了一個字。見徐勛看著那一個羅字滿臉的錯愕,他便笑道:“絶不是我誇口,此人算卦命理都是極準,更難得的是絶不會所求太多,如今滿京城不少百姓也對他深信不疑,不愁馬永成他們三人不信!”

    話雖如此,盯著那高幾上的一個羅字,徐勛面上的錯愕雖是漸漸散去,可心裡那種古怪不安卻反而強烈了起來。這個羅清,勢力未免擴張得太快了,之前壽寧侯府那事情,似乎也見此人出過面!想到這裡,他便笑道:“既如此,看來我倒應該去見見這位羅大士!”

    紅羅廠街因為紅羅廠而得名,那些專供宮中的紅籮炭因為主管太監貪圖私利,也往往有不少私底下流入各大勛臣貴戚府邸。如今既然還未到十月燒炕用火盆的時節,這紅羅廠自然冷冷清清,然而其南面的那幾條胡同,卻一直都人來人往絡繹不絶。

    這一天上午,輕車簡從到了這裡的徐勛從紅羅廠街拐進旁邊一條夾巷,往南走了一箭之地,他就聽到無數喃喃祈禱的聲音。打開竹製車簾就這麼一瞧,他一眼發現好些男男女女跪在不遠處那胡同的兩側,雙掌合十念叨不止,其中幾個甚至還在不停地把頭往地上磕,赫然一副虔誠信徒的架勢。儘管他重新到世上走這一遭,對於神佛之類並不如前世那般不屑一顧,可也沒到篤信的地步,這時候不禁眉頭一皺。就在這時候,那邊胡同中一處中門大開的宅邸中,一個人走了出來,張望一陣就慌忙快步朝馬車走了過來。

    今天徐勛沒帶幾個隨從出來,就是路邙從慧通那裡領過來的師兄弟幾個,因而這會兒路邙到了近前一掃從人,心底就鬆了一口大氣。他如今已經有了官身,在羅清這兒混著原本只是權宜之計,自可脫身而去,可上次事情做完,徐勛既是囑咐他依舊往這兒來,他自是沒什麼不樂意的。此時此刻,他聽到馬車中傳來一聲吩咐,立時不敢遲疑彎腰鑽上了馬車。

    “大人,您有什麼話吩咐一聲或者傳我過去就成,怎麼親自過來了?”

    “今天不是來見你,而是來見你那位師傅的。”徐勛見路邙大為訝異,他便笑道,“怎麼,如宮中張公公這樣的大璫,壽寧侯這樣的勛臣貴戚,你師傅都有交往,難道我就來不得?”

    “這哪能呢,只是沒想到您會來!”路邙想起徐勛先頭的告誡,此時不禁更是小心翼翼了起來,“師傅正在經堂打坐冥想,這一坐往往得一個時辰,總不能讓大人乾等著。而且來來去去的人也多,未免不方便,若是有人認出大人來,那就更糟糕了。要不這樣,定個時間地點,我請了師傅過去?畢竟張公公和壽寧侯府,師傅也是親自登門的。”

    “擇日不如撞日,我剛剛過來時,瞧見紅羅廠東邊承運庫那兒有一間乾淨的茶館,已經讓人包了下來,若是你方便,就請你師傅到那兒去吧,我在那兒等。”

    見徐勛顯然是已經決定了,路邙也不好再勸,連忙答應了下來。然而,等到出了馬車,目送著這一行人遠去,他匆匆回了那宅邸之後,在經堂外頭轉來轉去老半天,卻始終不知道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跟了羅清這麼久,最初不過是因為慧通的指令,心不甘情不願叫一聲師傅,可現如今他是真心敬重這麼一個人。那些精深的大法他不懂,可那些彷彿能直入人心中深處的道理,他卻覺得字字珠璣。

    可外頭要見羅清的那位可是非同一般的主兒,耽誤了萬一人大發雷霆,那後果可是非同小可!

    “路邙,你在外頭都踱了有一刻鐘了,有話進來說吧!”

    路邙沒想到背對自己的羅清竟然能這般敏鋭,呆了一呆後忙快步入內。到了羅清身後,他便深深一揖,低聲說道:“師傅,平北伯剛剛來了,說是在紅羅廠東邊靠近承運庫的一間小茶館等著見您。”

    平北伯徐勛?

    羅清儘管不曾和徐勛直面打過交道,但這個名字已經聽得耳朵都起老繭子了。此人的諸多事蹟暫且不論,單單西廠和他聯繫的那個掌刑千戶鐘輝一再通過他的信徒為此人辦事,他就知道此人潛勢力大得無以復加。儘管如今他有西廠的庇護,再加上自己苦心鑽研弘法,漸漸可以叩開眾多權貴之門,可這樣的通天人物依舊得罪不起。

    為了他夢想之中的真空家鄉,這位炙手可熱權貴的一關必須要過!

    儘管徐勛不止一次借助過羅清下頭信徒之力,但真正面對面打交道卻還是第一次——倘若不算上那一回他和沈悅在羊肉胡同中遇到官府拿人的那一回。這會兒坐在茶館中,見路邙引著一個人進了屋子,他忍不住細細打量了起來。時隔多時,他對於羅清的印象已經不那麼深刻了,如今一見便發現,單從外表論,這是一個放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太起眼的人物,既不俊朗也不醜陋,六十開外白髮蒼蒼,只是如今一頭白髮整整齊齊,看著方才略有些仙風道骨。

    “老朽見過平北伯。”

    “羅大士聞名已久了,這卻還是第二次見面。”見羅清微微有些訝異,他便抬手示意人坐下,這才微笑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恰逢你在羊肉胡同被西城兵馬司的人鎖了回去,想必如今你信徒滿京城,又有西廠扶持,再不會有什麼牛鬼蛇神對你不利了。”

    說到這個,羅清方才恍然大悟,隱約明白了自己那次從西城兵馬司出來後不多久,便立時遇到西廠那個掌刑千戶的緣由。只他六十餘年人生坎坷,市井閲歷豐富,並沒有表現出什麼太過激烈的情緒來,而是雙掌合十道:“原來當初是平北伯扶持,方才有我今日。”

    “說不上扶持,有些事情你也先後出過不少力,算得上是自己人。這兩天有人把你那些信徒手抄的教義送了幾本給我,我信手一翻,覺得有些意思,所以就想到見見你。”說到這兒,徐勛微微一頓就直截了當地說道,“何為真空?”

    “真空為無邊虛空,乃是最高體,原為世間萬物本來面目,世間萬物皆有其所生。有道是,老君夫子何處出,本是真空能變化。山河大地何處出,本是真空能變化。五穀田苗何處出,本是真空能變化。三千諸佛何處出,本是真空能變化。盤古初分何處出,本是真空能變化。春秋四季何處出,本是真空能變化。”一口氣說到這裡,羅清就雙掌合十,鄭重其事地說道,“世間無窮苦難,人生苦短,當求早日解脫至真空家鄉,不可留戀富貴權勢。”

    當著自己一個整日爭權奪勢的人說不可留戀富貴權勢,這簡直是非同一般的膽大,因而徐勛盯著人看了片刻,不知不覺就笑了起來:“難不成你對張公公,亦或是在壽寧侯夫人面前,也是這麼說的?”

    “大人是心智堅毅之人,但真實二字,於人人都是一樣的。人自真空家鄉墜落塵世以後,被世間‘虛花景象’迷惑,本性盡失,再也找不到出身之路,因而沉淪苦海,困入六道輪迴,受盡各種磨難,今世雖富貴,然來世如何?來世雖再富貴,然再來世如何?縱使大人富貴已極,然家鄉二字,莫非大人就從來不曾想過回歸?”

    倘若不是徐勛這幾年在紅塵名利圈子中來回打滾,已經把人磨礪得油鹽不入,此刻聽到最後這一句話,他幾乎就會立時跳將起來。畢竟,對於兩世為人的他來說,家鄉二字是最可望而不可得的東西,因為那在他永遠都不可能企及的時間彼岸。看著眼前這麼一個人,他突然眯了眯眼睛說道:“看來,異日倘若我真的勘破了富貴名利,倒是可以和你做個伴。”

    說到這裡,不等羅清再次說話,他就開口說道:“今日請你來,是因為張公公舉薦,只不過我和你因緣既然更長,所以就起意見你一面。張公公有三位宮中同僚,現如今有些困擾,你若是能幫他們解一解,你想要再上一步並不難。”

    約摸解釋了一兩句之後,見羅清心知肚明,他便突然開口問道:“羅大士既是廣為傳教,可知道京畿附近白蓮教的情形?”

    陡然聽到白蓮教,羅清面色頓時微微一變,沉吟良久,他才開口說道:“白蓮教彌勒教這些都是朝廷嚴禁,我和他們從來不曾交往,只是傳教當中偶然會有衝突齟齬。京畿和北直隷的白蓮教,奉白瑛為主,此人為白蓮教當代聖主,和各綠林山寨都有不少聯繫。”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43
第五百六十四章 觀大比君臣相得

    儘管前次鬧過徐勛遇刺的事,朱厚照曾經又是鬱悶又是惱怒不自在了好一陣子,但小皇帝的日子總體來說,還是過得比從前舒心。且不說朝中沒了在他耳畔嘮嘮叨叨不許做這個不許做那個,自己還得叫一聲先生的輔臣,就是宮裡,全數換上順心的內侍,他這日子就松乏多了。當然,最如心意的是,張太后總算鬆了口答應,將大婚的日子再往後拖延一年,既滿足了他待父皇大祥過後再辦事的孝心,也滿足了他可以繼續隱藏身份和周七娘廝混的樂趣。

    當然,這一切也不是沒有代價的,因為他的樂趣的同時,也得讓張太后高興。按照張太后的意思,他先得為自個的表弟張宗說選一門好親事。須知對於此前張婧璇的婚事,張太后是一萬個不滿意,只侄女喜歡,兒子認可,她也只能認了。

    按照朱厚照的心思,這算什麼大事,隨便交待一個人滿京城劃拉一下也就算完了,可張太后說了要他親自督辦,他也不好違逆母后的意思。這天下午,他思來想去,原本想去找劉瑾來商議商議,偏生派了瑞生去司禮監,卻道劉瑾到內閣去了。跟著瑞生前來回話的那個隨堂雖說竭力請小皇帝稍等片刻,亦或是去內閣走一遭,可朱厚照沒半分心思和那三個閣臣打交道,把人打發走了後,他眼珠子一轉就招手示意瑞生過來。

    “徐勛這幾天可在府中?”

    瑞生被這個問題問得嚇了一跳,慌忙搖頭道:“皇上,小的不知道。”

    “直說,朕又不會怪你!”

    瑞生這些天是真的忙得發昏。作為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乾清宮管事牌子,下頭人大多數不服他,他依照谷大用和張永的提點安撫後院還來不及,只打聽到徐勛傷勢痊癒就一門心思忙活自己的,哪有空閒去盯著舊主?此時見小皇帝滿臉不信,他不禁哭喪著臉道:“皇上,小的真不知道。小的成天跟在皇上身邊,來回跑腿還來不及,哪有時間去打聽平北伯的動向!”

    “真是的,這個都不知道!”朱厚照沒好氣地一拍扶手,虎著臉說,“你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以後他去哪每天都給朕留意著,省得朕要找他卻還找不著人……得,換衣裳,出宮!”

    “啊,皇上知道平北伯在哪?”

    “笨蛋,朕怎麼會知道,可這京城總有人是萬事都知道的!”

    這話雖說拗口,可朱厚照自然不是信口開河,他帶著瑞生和幾個護衛一出宮就直奔靈濟胡同西廠,結果一出現就把慧通給唬了個半死。得知小皇帝居然是來問徐勛去向的,原本因為谷大用不在還有些為難的他立刻鬆了一口氣,連忙賠了個笑臉。

    “皇上,平北伯出城去軍營了,聽說今天是什麼大比,谷公公也被張公公拉去看熱鬧了。”

    “哦,是什麼大比?”

    見慧通直搖頭說不知道,朱厚照原本就找徐勛有要事商量,這會兒更是來了興緻。於是,他立刻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找人給朕帶路!這西苑裡頭府軍前衛操練的都是千篇一律那些東西,朕都看膩了,倒要去看看他們瞞著朕在搞什麼名堂!”

    小皇帝既然有興緻,慧通自然不敢攔阻,只他可不敢真的讓這位主兒就帶這麼幾個人出城,一面從西廠調撥了幾個穩妥可靠的番子,一面又讓人去錦衣衛知會一聲。不過一刻鐘功夫,一個人便一陣風似的衝進了屋子,卻是錦衣衛掌刑千戶李逸風本人。

    “咦?”朱厚照原本極不耐煩要多帶上人,見李逸風行過禮後,說是調撥了八個精幹屬下,自己也親自陪著,他不禁大喜其人知趣,連連點頭道,“那好,就是你陪著!鐘輝,你就別跟了,谷大用既然都去了那邊,這兒沒人不行!”

    慧通本來就沒什麼高昇的野心,因而聽到皇帝這吩咐,他立刻笑著應了,只將人送出門的時候,他趁其他人不注意輕輕拍了拍李逸風的肩膀,低聲嘀咕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可跟緊了,能不能上升一步,這是絶好的機會!”

    別人不知道慧通和徐良徐勛父子的關係,李逸風當年親自跟著葉廣去過南京,如今掌著北鎮撫司,又幾乎代管錦衣衛,他怎會不知道?不動聲色點了點頭,待到上馬之後,他自然是跟得小皇帝緊緊的。等到了山道上,他更是叱喝著分派人手,當朱厚照瞥見瑞生在馬背上有些不濟,於是策馬停下示意歇息的時候,他又笑著上前遞了一個銅罐子。

    “這是……”

    “皇上,這是解渴的蘆根水,清熱生津,如今雖是天涼了,但喝這個也是管用的。”

    朱厚照依言打開蓋子喝了一口,入口雖有些苦澀,但緊跟著便有一絲微微甘甜,比起在宮中常喝蜜水玫瑰露等等的他來說,倒是覺得更清爽些。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他便衝著臉色煞白的瑞生遞過了銅罐子去:“朕倒是忘了你不慣騎馬,喝幾口,別太多,否則肚子裡晃蕩晃蕩,騎馬就更難受了!”

    瑞生趕緊答應了一聲,注意到別人都在瞧著自己,他只略略沾了沾唇就趕緊雙手遞了回去。歇息了一盞茶功夫,朱厚照這才一揮手示意起行,直到前方帶路的指著山坳不遠處一座簡易的營房說是就到了,他才突然加快了速度,一時一馬當先衝在前頭。李逸風生恐小皇帝遇到什麼事,自是連連打馬追了上前。

    “什麼人?”

    兩扇木柵欄的大門此時緊緊關著,高高的木塔上一個巡邏的崗哨瞧見下頭馳來二三十人,大吃一驚下便厲聲叱喝了一聲,又敲響了上頭的鼓。不過倏忽間功夫,朱厚照就只見各處高台上出現了黑壓壓好些個人頭,一張張弓箭齊齊拉得滿滿的,居高臨下對準了自己。他還把持得住,一旁的李逸風頓時驚得一身冷汗全出來了,慌忙大喝了一聲。

    “我是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李逸風,奉旨意來這兒查看!”

    儘管有這話在,幾處高台上的弓箭手卻並未放下弓箭,只是將手中弓矢斜斜指向地面。而剛剛的崗哨則是在打量了幾眼後高聲說道:“平北伯和涇陽伯張公公谷公公正在主持大比,你們且在營門之外稍等,待我去通報!”

    見他一溜煙從木梯上下去,立時又有人上來頂替他,其他人等仍是嚴陣以待的光景,朱厚照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候,瑞生身邊一個內侍便湊趣地說道:“皇上,平北伯雖年輕,這治軍倒頗有章法,李千戶說奉旨意尚不能徑直入內,竟有些周亞夫治細柳營的光景。”

    瑞生讀書不多,如今正在認字練字,可李逸風卻不像某些武職那樣大老粗。見那內侍三十出頭滿臉精幹相,他便在一旁笑道:“周亞夫治細柳營,那是拿漢景帝立威,如今平北伯他們是在裡頭主持大比,這營門把守嚴實一些是應有之義,否則軍營重地誰都能進進出出,豈不是笑話?這位公公打的比方可是不妥。”

    朱厚照卻彷彿沒注意到兩人的言辭交鋒,滿不在乎地說:“周亞夫是居心不良,拿皇帝做靶子給自己揚名,漢景帝也是疑心重又沒風度,一朝天子一朝臣做得太明顯了些,否則給人高官厚祿養起來,何至於讓周亞夫死在獄中?漢朝那些皇帝動不動就夷人三族九族,這心胸都太狹隘了,朕不取他們!”

    聽小皇帝竟是在那大喇喇地評價起了漢朝那位聲名卓著的景帝,李逸風忍不住一腦門子的油汗,哪裡敢插話,心裡卻忍不住想到,現如今這些年,雖偶爾也有被處死的大臣,可族誅的事情倒確實是不太得見了,可本朝太祖和太宗年間的那些腥風血雨,放在動輒夷滅三族九族的兩漢,也決計是駭人聽聞了。

    這邊廂君臣等人耽誤了一小會,那邊廂營門就開了。快步迎出來的徐延徹和齊濟良看見馬背上的李逸風,正要打招呼,隨即就一眼認出了馬背上顧盼自得的朱厚照,這一驚非同小可。可他們還沒來得及上前見禮,朱厚照就一下子躍下了馬,笑吟吟提著馬鞭子走了過來。

    “不錯不錯,你們兩個倒是瞧著更英武了!廢話少說,也別和朕跪來跪去了,趕緊帶著朕去瞧瞧……朕可警告你們,不許通風報信!”

    朱厚照這麼一說,原本打算派人給裡頭通個消息的齊濟良立刻打消了這盤算。他和齊濟良對視一眼,到底還是各自深深一揖,這才雙雙站在左右引路。儘管他們已經做出了這般架勢,可重量級人物都在裡頭校場,這門口都是些尋常軍官士卒,哪裡想得到李逸風不是奉旨來查看,而是奉著小皇帝來查看,因而肅靜歸肅靜,沒一個人機靈些往裡頭去報信的。齊濟良徐延徹帶的人倒是有機靈的,可在小皇帝眼皮子底下,誰也不敢違旨。

    於是,朱厚照就這麼輕輕巧巧直入校場。遠遠看見那校閲的高台時,他就聽到了整齊劃一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這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一時不管不顧快步往前趕去,一眼就發現場中竟是兩支隊伍正激烈地絞殺在一起。面對這種真刀真槍的架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把就抓住旁邊的齊濟良問道:“居然這麼操練?不怕死人或受傷麼?”

    “皇上,大人都是從軍器監裡頭調來尚未開鋒的刀劍,所以一般情形下,只會有人受傷,不會有性命之憂。當然,若有萬一也是難免的,可平日操練和戰陣廝殺不一樣,要是每每顧忌受傷不敢放開了訓練,戰陣上一見血,或是一遇到挫折,很容易就潰散了。”

    這話朱厚照聽得眼睛放光,當即催促齊濟良前頭帶路。他卻不忙著直接上高台去見人,而是繞著校場有意兜了一個打圈子,見兩邊竟真的是在演練廝殺戰陣,而不是單純地擺個架子,他不禁更感興趣了,可看著看著,見好些躺在地上的人被人見縫插針地拖了出去,等到最後蹬蹬蹬衝上高台,他就開口嚷嚷道:“這樣演練好是好,可傷員怎麼辦?”

    朱厚照這一開口,高台上原本正在交頭接耳的徐勛和神英陳雄也好,谷大用張永也罷,全都一下子回過神。他們都是和小皇帝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吃驚之下徐勛便第一個跳了起來:“皇上怎的連個知會都沒有,徑直跑到這麼遠地方來了,萬一宮中找起人來怎麼辦?”

    見眾人亂糟糟地上前行禮,朱厚照不耐煩地叫了一聲免,當即走上前去,毫不客氣地在徐勛原本居中的主位上一屁股坐了,這才直截了當地說道:“朕又不是小孩子,心裡有成算,早上的文華殿議政都已經完了,其他政務自然有內閣和司禮監,再說朕出來的事西廠和錦衣衛都知道。你別岔開,朕問你傷員怎麼辦?”

    “傷員自然有專門的軍醫處置,臣用最好的待遇從各軍調來了四十名軍醫,跌打損傷各種藥劑也都備了個齊全。輕傷的躺上三五天便能夠重新操練,若是傷筋動骨,一兩個月臣也不是等不起。既然挑了人出來,就要給人時間。”

    因為之前張永和神英所說之事,徐勛雖說已經知會了羅清去打動馬永成等人,可他知道如此治標不治本,原本就琢磨著等這邊大致有個章法,就讓小皇帝來現場觀瞻,務必從源頭上遏制邊軍入京的事。此時此刻,見朱厚照自己送上了門來,又露出了興緻盎然的表情,他便坦然說道:“當然,單單如此仍然不夠。畢竟是自己的袍澤,哪怕有賞罰在,也不會下狠手,所以下一步,臣預備將他們編成小隊拉出去演練,連演習的活靶子都已經找好了。”

    他說著就示意人拿上地形圖來,將上頭的一個個標記對朱厚照說了一遍。得知近畿竟是隱藏著大大小小十幾撥各種大盜山匪,朱厚照不知不覺就黑了臉。等聽徐勛說,已經招募了兩個最善於捉拿響馬盜的高手,預備讓人調教出幾支三五百人的隊伍,專司緝盜,他的臉色一下子就精采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用這個實戰?那些烏合之眾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

    “皇上今天來得正好,臣原本就是想找機會稟報此事。皇上可不要小看了這些所謂的烏合之眾,官府也曾經央衛所出兵整飭過,可最後的結果卻是損兵折將不了了之。這些人有些是日子過不下去,於是方才上山為匪,但也有些已經在山林間經營了好些年,父子相承成了氣候,根深蒂固之外,尚有本地人通風報信。所以,臣並不打算讓這些人馬打著旗號去剿匪,而是預備打著另立山頭的名義。否則朝廷一動,上上下下同仇敵愾,那時候反而打草驚蛇。”

    白蓮教的事徐勛已經讓羅清送更翔實的情報上來,之所以不動用西廠或錦衣衛,就是因為這些教派信徒實在紮根太深,稍有不慎就容易走漏風聲,此時在朱厚照面前也絲毫不露口風。即便如此,他說的這些仍然是讓朱厚照滿臉慍怒,掃了一眼其他人就沉聲說道:“朕還以為四海昇平,沒想到這個天下如此不太平!”

    這話就說得很重了。無論是身為武將的神英陳雄,還是身為中官的張永谷大用,一時都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這時候,作為挑起這個話題的始作俑者,徐勛不得不開口說道:“皇上,天下太平看的是大勢,不是這些小處。想太祖太宗雄才偉略,太祖立國之初各省揭竿而起的絡繹不絶,而太宗治世多年,仍然有唐賽兒的山東之亂。其後宣德年間松潘作亂,後來成化年間又有大藤峽瑤民作亂,哪怕再太平的時候,這大亂小亂就不曾停過。”

    說到這裡,他又頓了一頓說:“但是,既然在京畿,哪怕不過三五跳樑小醜,也不能小覷,不能讓這些隱患有成了大患的機會。”

    “怪不得劉瑾今早給朕呈遞上來了一個摺子,上頭羅列著好些需要變一變的成法。既是如此,那朕回頭對內閣說,先從京畿開始,先蠲免了之前所欠的陳賦吧!”

    劉瑾要變法?

    徐勛倒真的尚未聽說過這個,此時不免一愣。只現如今不是追問這個的時候,聽小皇帝只是說蠲免之前積欠的陳賦,他眉頭微微一動,沒有說出任何的反對意見。而其他人對這樣的政務就更不會插嘴了,張永和谷大用甚至還湊趣地讚了兩句皇上仁德。洋洋得意的朱厚照自然輕輕巧巧就把剛剛的煩悶丟在了九霄雲外,隨即就想起了今天的真正目的來。

    “那你們繼續主持那什麼大比,朕找徐勛說幾句話。”

    見朱厚照不由分說拖了徐勛就走,神英不禁輕輕捋了捋鬍鬚說道:“皇上對平北伯的信重,還真的是與日俱增,如此咱們總算可以放心些。”

    “就不知道這特意找過來,又是什麼難題。”張永是深知小皇帝性子的,斜睨了一眼谷大用就悄聲問道,“莫非又是和那位周姑娘鬧了什麼彆扭?”

    憨憨一笑的谷大用搖了搖頭,回到座上坐下之後,他才對張永若有所思地說道:“不像,若是那樣皇上就應該氣急敗壞了,多半是有什麼難辦的事要交託給平北伯,比如什麼保媒的大事,咱們這些人就決計不合適了,還是找平北伯的好。”

    當徐勛聽到朱厚照竟是把給張宗說找一門合適親事的艱鉅任務交給了他時,他險些沒一頭栽倒過去。不等他結結巴巴表示自己在京城沒人脈,更不可能上人家裡打聽都有什麼姑娘,小皇帝就不由分說地說:“你給自己找了沈姐姐這麼一個最合適的,又幫朕一塊找到了七娘,如今你給張宗說再找一個有什麼難的?朕又沒給你一個期限,明年過年前找著人,讓張家能夠在二月下定就行了。再說了,壽寧侯和壽寧侯夫人都信得過你,張宗說那小子也是你保薦,讓朕送到延綏軍前去的,你不得對他娶媳婦的事情負責?”

    說一千道一萬,朱厚照就是把這麻煩賴上他了,徐勛即便再不情願,也只好無可奈何答應了下來。就在君臣倆嘀嘀咕咕的時候,籤押房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緊跟著,瑞生就從門簾外頭探進了頭來。

    “皇上,平北伯,興安伯府送來消息,說是興安伯和平北伯夫人都已經到了!”

    “怎麼這麼快!”

    儘管日夜盼著老爹媳婦進京,但此時聽到消息,徐勛還是大吃一驚,蹭地跳了起來。如今他不比從前,各方消息暢通無阻,南京那條船的一路行程他都心裡有數,之前還聽說船在臨清,這會兒怎就突然到通州了?一想到路上發生什麼變故的可能性,他的臉色就一下子變了。而朱厚照卻沒看出來,笑嘻嘻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背上。

    “得啦,知道你一顆心都飛回去了,朕給你假,趕緊去接老子媳婦吧!”

    皇帝是好意,可徐勛即便再著急,也不可能真的撂著今日才進行到一大半的大比就這麼急匆匆回去。想到若真的有事,捎來消息也總會提到一句半句,他就笑道:“沒事,公是公私是私,臣這兒的公務還沒完呢,要這麼回去,怎麼對得起那份俸祿?而且要是臣就真的急急忙忙趕回去了,只怕老神老陳老張老谷不知道得把臣嘲笑成什麼樣子。此番大比人人爭先恐後,臣這會兒還得繼續回去看著。”

    朱厚照歪著腦袋打量徐勛好一陣,突然嘿然笑道:“那好,既如此,朕和你一塊回去看,到時候咱們一塊回城……嘿,朕好久沒吃過興安伯的紅燒肉了!”

    一聽這話,徐勛頓時哭笑不得。老爹的飯菜是做得不錯,可那也就是個家常口味,朱厚照怎得就一直惦記上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44
第五百六十五章 疑雲重重,嬌妻有喜

    時隔大半年,興安伯府的真正主人再次歸來,頓時讓上上下下一片忙亂。畢竟,徐良這一回來,事先並未曾和家裡通過消息,徐勛尚且以為船仍在臨清,下頭金六柳安等等下人就更加不用說了。得知已故興安伯夫人方氏的棺木已經停在了城外興安伯祖墳外早就造好的靈房之中,金六更是覺得事情蹊蹺,見過徐良退出之後,他就招手叫來了跟著回來的陶泓。

    “我說陶泓小哥兒,老爺和少奶奶怎麼會這麼突然回來?”

    陶泓猶豫地抿了抿嘴,隨即就搖搖頭說道:“這事情不好說,金六叔你就別為難我了。”

    見這情形,金六雖說納悶,可也不好再多問,沒好氣地橫了陶泓一眼就下去安排行禮和此次跟著回來的人。直到外頭一查看,他方才突然發現多了幾個面目陌生的人,少不得親自去盤問了幾句,得知兩個是徐良路上收留的家人,一個是大夫,還有七八個護衛,他突然想起少奶奶身邊還有兩個面生的僕婦,一時就更加覺得奇怪了。

    這一路老爺少奶奶坐船北上,聽說都是太太平平,可人多成這架勢,莫非遭了什麼事?

    儘管打小就在江南地面上長大,初來京城時還不習慣北地的乾冷的氣候,但此次去了一趟南京,和祖母母親重新團聚,還在家中小住了好些天,可如今再次回到京城,沈悅竟是有一種終於回家的安心感。此時此刻,她摩挲著剛剛鋪好帳子被縟的床,竟是出神了好一陣子。

    “小姐,聽說咱們不在京城這些日子,姑爺都是讓人收拾了鋪蓋在外頭書房歇著,所以這屋子裡才要現換帳子被縟。”如意送了一盞茶上來,又眉開眼笑地說道,“老爺太太他們送您啟程的時候還不放心地千叮嚀萬囑咐呢!要是讓他們知道姑爺這般做派,咱們老爺又是那樣的性子,哪裡還會有那些擔心……”

    “回了一趟南京,你這些稱呼全都亂七八糟的,還不趕緊改回來!”

    沈悅沒好氣地瞪了如意一眼,見其好一陣子訕訕然,她就笑著說道:“爹和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剛知道,拿來說道有什麼意思……有閒得發慌的功夫想這些事情,你還不如思量思量路上的事如何善後。畢竟咱們帶的人多,萬一有一個半個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回頭大嘴巴張揚出去,那就麻煩了。前院自有爹爹,咱們帶出去的丫頭僕婦你記住一個個告誡了。這種事情不比其他,出了差錯就不是責罰攆出去而已!”

    “悅兒。”

    聽到門外傳來徐良的聲音,沈悅連忙示意如意出去,自己則是抿了抿剛剛在床上靠得有些鬆散的鬢髮,後一步迎出門去。見徐良已經在居中的太師椅上坐下了,她上前行禮後就小道:“這一路坐船疲累,爹有什麼事讓人叫我過去就行了,怎麼親自過來了?”

    “就這麼兩步路,我又不是那些養尊處優的老太爺,怎麼會連路都走不動?”徐良笑著擺了擺手,見如意奉了茶上來,又躡手躡腳退下,他示意沈悅坐下,這才說道,“去軍營報信的人已經回來了,皇上正好也去了那兒,都在忙正事,勛兒應該不會這麼快回來。等他回來再商量那事情,我就怕皇上再跟來,有什麼首尾收拾起來來不及,正好他今天沒帶阿寶,我就讓阿寶去靈濟胡同西廠,帶了一封信給和尚。”

    想到船到張秋鎮時的情景,沈悅一點都不覺得徐良急急忙忙要見慧通有什麼不妥,蹙了蹙眉就說道:“爹是想讓他去追查?”

    “張秋鎮雖熱鬧,可歸根結底就是個鎮子而已。若不是突然進水沉了的是鈔關提督太監的一條船,咱們又正在相鄰不遠處,興許這麼點小事根本不會有人在意。好在咱們找了個過得去的理由,只說是咱們船上遭了賊,那邊沉了的船上船老大和幾個水手也嚷嚷著是有水鬼,咱們趕在官府追查之前就上了路,論理不會驚動太大。可王守仁突然被貶出了京城,還這麼巧在咱們眼皮子底下碰到這種事,再加上此前送來的消息說是勛兒在京城遇刺……”

    沈悅一下子咬緊了嘴唇。報信的人那時候說得輕巧,一口咬定是輕傷,可徐勛這人的性子她還有什麼不清楚?天塌了都沒事人似的,就是吃了多少苦頭,也決計不會在她和公公面前露出來。而他們船到張秋鎮竟然吳巧不巧地救了王守仁,天知道是事故,是水鬼鑿船竊盜,還是另有蹊蹺?

    “爹,那王公子把從人都託付給咱們,從咱們那借來了兩個人就上了路,這萬一再遇到點什麼不測……”

    “這種事情可一不可再,既然給咱們撞上了,倘若別人再糾纏不休,那就是愚蠢了。”徐良嘆了一口氣,隨即就說道,“王家那兩個人,我本想派個人去王侍郎府上說一聲。是他們暫時收回去,還是等過後再派去貴州,咱們總不能替別人拿主意。可思來想去,勛兒和王守仁他父親又不那麼和睦,難道咱們能說他兒子在路上遭人追殺正好給我們救了,結果他還不肯停留,咱們只得悄悄換船,在臨清停了幾天知會官府捉賊,給他趁機南下打掩護,當然也是怕別人對咱們也不利?這樣的巧合說出去平白啟人疑竇,我便有些沒轍了。”

    沈悅這才明白徐良找自己是為了什麼,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既如此,就藉著咱們回京之際,往四處送一些南京帶回來的土產和各色玩意吧。比如定國公府英國公府壽寧侯府這些勛貴,涇陽伯和其他那些軍官,還有宮中相熟的那些公公,張大人等等,人人都捎帶上,再請唐先生給翰林院的幾位送上,這再送王家一份,也就不那麼顯眼了。王公子既然把那塊手帕給了您,把這東西就送給他家少夫人,她一定會登門回訪的。”

    “唔,你這法子好,就如此吧!”

    既然議定了,徐良便起身出了屋子,沈悅則是把如意叫了進來,得知其已經告誡過了那幾個僕婦丫頭,她就把剛剛和徐良商議好的宗旨吩咐了一遍,接著又叫了朱纓和兩個留守的丫頭來。眾人按照單子一份一份預備,打點了十幾份禮,又送到外院分派人去各家送。前頭原本就是正忙的時候,突然插進這麼一件要緊趕著用人的事,自然更是忙得人仰馬翻。等到傍晚時分徐勛和朱厚照回來,一到西角門,眼尖的朱厚照就一眼瞧見東角門上有一輛車出去。

    朱厚照立時好奇地問道:“這才剛回京城呢,就有客人來了?”

    金六不想正好被這兩位主兒撞上,有心想岔過去,可當著皇帝的面,他猶豫老半天,終究還是陪笑道:“老爺和少奶奶從金陵回來,捎帶了一些土產,還有各式各樣的小玩意,下午就一樣樣都收拾好了,讓人送到了各家去。這是王家少奶奶親自來謝,少奶奶陪坐了好一會兒才送了人走。”

    這下子換成徐勛詫異了:“王家,哪個王家?”

    見朱厚照亦是滿臉疑問,金六只得輕咳了一聲道:“就是禮部右侍郎王家,從前和少爺交好的……”

    朱厚照立時恍然大悟,當即輕哼了一聲:“這王守仁的娘子倒是比王守仁還知恩圖報,得了禮還知道上門道謝,不像他走了就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想到徐勛遇刺的舊案,小皇帝忍不住又往徐勛身上瞥了一眼,見其剛剛詫異過後,臉色已經恢復如常,他這話說下去也只是微微一笑,他不禁只能在自己心裡生悶氣。

    這個王守仁,就不知道上個書認認錯,他還是可以寬宏大量原諒人的,沒見劉健謝遷韓文那些個,他也都放他們致仕了,王鏊還入了閣!這個牛脾氣的傢伙!

    見朱厚照虎著臉走在前頭,徐勛本想向金六問個究竟,可想想他留在京城,又不是知情者,於是索性就跟著小皇帝進去。耽擱了這麼一會兒,裡頭的徐良早就得到了信迎出門來,待要行禮卻被朱厚照一把拉了起來。

    “朕又不是別人,你還和朕來這套!”朱厚照熟絡地捏了捏徐良那堅實的胳膊,回頭看了一眼徐勛便笑道,“看到沒有,什麼時候你要是練出你爹這樣結實的體格來,要想回回贏朕就差不多了,現在嘛,你要是再不上心好好操練本事,你遲早會被朕甩在後頭!”

    徐良當然不會知道,這是今天看完大比之後,朱厚照欺負徐勛傷才剛好不多久,壞心眼地拉人上馬比賽騎射,結果徐勛以一箭之差惜敗,小皇帝一直得意到現在。只是這天子的稱讚讓他也頗為得意,當即笑道:“皇上說的是,這小子練武原本就晚了,還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自然就是個半吊子。”

    “正是正是!”

    被人一句話搔到了癢處,要不是眼下已經夜幕降臨,朱厚照也不打算掃人家一家團聚的興,否則他簡直想立馬拉著徐勛老是掛在嘴邊老當益壯的老爹去比試比試弓馬。等到進了正堂,他笑嘻嘻正大光明地提出要想在徐家蹭一頓晚飯。徐良聞絃歌知雅意,立時捲起袖子滿口答應親自下廚炮製,朱厚照聞言眉開眼笑,竟掰著手指頭報起了菜名。虧他記性好,徐良從前做過的幾道竟是記得分毫不差。

    這一天的晚飯自然吃得亂糟糟的,飽餐過後,朱厚照固然心滿意足回宮去了,而徐勛等人歐洲,則是看著滿頭油膩膩汗漬的父親,有些嗔怪地說道:“爹,皇上就是一時起意,您隨便做幾個應付過去也就是了,居然一口氣就是整十道,咱們家又不是開館子的!”

    “知道你如今不用我這個做爹的討好皇上,可皇上心情好,讓人掃興就沒意思了,再說,好幾個月不見,寶貝兒子偏生在京城遇著了刺客,就不興我這個做爹的讓兒子好好補補?”徐良見徐勛為之語塞,當即板著臉說道,“眼下好處也給你管夠了,現在趕緊跟我回房,我和悅兒憋了一肚子的話要審你!”

    說是審,可真正回房之後,徐勛卻無可奈何地被父親妻子勒令脫下衣裳給他們查看傷口。雖則是養了這麼久,大多數傷疤結的痂都已經落了,只能看見淺淺的痕跡,但腿上一處最深最長的傷口仍然看得徐良眉頭直皺。當他連珠炮地質問徐勛如何會突然招募家丁,如何會這麼巧被江山飛混進來,又如何會一時起意帶著這些人出城之後,見兒子雖百般狡辯,眼神卻總有些不自然,他不禁惱怒地一捶床板。

    “做事就愛行險,你到現在都改不了這性子!”

    “爹,你又不是剛知道他,這性子從當年金陵開始就是如此。凡事就愛逞能,就喜歡親自上,到了現在位高權重,反而更變本加厲了!”沈悅也早就看出了徐勛的不盡不實,輕哼一聲就嗔怒地斥道,“要除掉這麼個傢伙有的是穩妥辦法,他卻非得如此行險,肯定又是盤算著什麼一石二鳥一石三鳥……別忘了你從前可是對我說過,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被父親和妻子連番搶白,在外頭威風八面的徐勛此時不得不連連認錯討饒。就在他幾乎許諾了第八百遍日後絶對不會再如此行險之後,徐良方才沉聲說道:“你在外頭替這家裡擋了大多數風雨,這些我和悅兒都知道,可你也得考慮考慮你自己,事情做成了自己卻有什麼閃失,那時候你後悔就來不及了!為了你自己,還有你爹我和你媳婦,還有你未來的孩子,你日後要是再敢這麼胡作非為,小心你爹我捶斷你的腿!”

    徐勛在那兒本能地連連點頭連連答應,等到徐良說完,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頓時有些疑惑地說道:“爹,您剛剛說什麼,我未來的孩子?什麼孩子?”

    見徐良一副你明知故問的樣子,徐勛一時只覺得腦袋一炸,立時扭頭去看沈悅,見小丫頭一身慵懶寬鬆的打扮,起初並沒有在意的他幾乎是三兩步竄上前去,滿臉緊張地問道:“爹……爹說的是真……真的?你你你……你有了?”

    “說話都結巴了,這樣子出去誰信你是那個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奸臣!”沈悅笑著露出了可愛的小酒窩,隨即才在徐勛急切的目光下輕輕點了點頭,“是啟程之前幾天,我突然覺得不舒服,請了大夫來診出的喜脈,所以爹索性重金讓人跟著咱們一塊上路。幸好一路上這孩子都安安穩穩,連大夫都說這是極其少有的,想見肯定是個乖寶寶。”

    “原來我要當爹了……”

    面對這麼一個來得太快太突然的喜訊,徐勛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喃喃自語好一陣子,他突然才醒悟到一個問題,不免氣急敗壞地說道:“這麼大的事情,怎的不派人火速報信來?”

    “你遇刺這麼大的事都只是讓人含糊其辭說了一聲,你媳婦心裡不高興,自然就說這喜脈先不告訴你了。”徐良見徐勛為之氣結,他就笑吟吟地說道,“再說了,你在京城星星唸唸惦記的都是大事,咱們這點小事,就不勞煩你平北伯大人了。”

    “是啊是啊,省得你知道了還嘀咕說,這小傢伙來得不是時候。”

    父親和妻子一搭一檔,徐勛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可終究是那種欣喜若狂的衝動占了上風。兩世為人,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如何能不高興,如何能不喜歡?因而,他小心翼翼上前扶著妻子坐下,隨即才急不可耐地問道:“幾個月了?”

    “快四個月了,幸好是坐船穩當,這一路上又有傅公公引介的那個大夫照看著。”見徐勛聽到傅容的名字咬牙切齒,顯見是連隱瞞消息的傅容一塊埋怨上了,徐良不禁笑道,“也是你媳婦糊塗,之前一直沒覺察出來,其實一早就該診出喜脈了。”

    掐指一算,自己竟是最遲明年三月就要做父親,徐勛只覺得心裡翻騰著無數情緒,可臉上的表情卻是僵硬得很。見他這幅情景,徐良想起自己從前乍然得知要為人父時的狂喜,眼眸微微一暗,隨即就輕咳一聲說道:“好了,這喜事先說到這兒。想必你也奇怪咱們怎的就突然早到了。實在是船到張秋鎮的時候遇上一件事,不得已就在臨清泊船做了個樣子,然後金蟬脫殼連夜北上,到了天津正好順風,就早到了幾日。”

    徐勛頓時一愣:“張秋鎮?遇到了什麼事?”

    儘管猜到父親和妻子必定是遭到什麼變故,這才有突然提早來京,可當得知兩人在張秋鎮泊船的夜裡,臨清鈔關的一艘船沉了,好些人落水,徐良先是緊趕著讓好些從人去救人,見人亂鬨哄的沒有章法,便拿出從前練就的那一身水上本事親自下了水,結果最後救了個王守仁上來,聽到這裡,徐勛的臉色已經完全黑了,大略猜到了王守仁夫人上門的緣由。

    “王守仁如今怎樣?”

    “這小子倔脾氣,幸好還會些水性,我撈了他上來他吐了幾口水就沒事了,硬是要繼續南下,卻說自己兩個從人招人眼,問我借了兩個人。我想他好好的前程都能丟下,也只能由著他去,卻千叮嚀萬囑咐他到南京去拜訪一下章大人,再接著路上走也好有個照應。傅公公和鄭公公就算了,免得他此次坐杜公公的船出事,因而心裡有什麼疙瘩。”

    沈悅也緊跟著說:“他給了我一塊帕子,讓我轉交家中夫人,所以我下午就緊趕著給各家送禮,把給他夫人的東西夾帶在其中,果然她瞧見了,於是登門回訪,我已經安過她的心了。果真不愧是書香門第,溫文大方,知道夫婿陷於那樣的險地,震驚哭過之後就立時恢復過來了。要是換成我,未必有她這般鎮定。”

    王守仁和妻子諸氏琴瑟和諧,可一直沒有一男半女,徐勛也曾經聽人提起過,王家甚至如今已經有了過繼嗣子的意思。想到王守仁此去貴州山高路遠,諸氏在家中侍奉公婆,膝下無子的壓力便要單獨承受,他微微蹙了蹙眉,最後便開口說道:“她既然來回拜過,趕明兒你再找個日子去見見她。若是她放不下王守仁,我可以派人護送她去貴州……啊,不對,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能隨便走動,看我這記性!”

    見徐勛竟是自顧自地拍著腦袋,沈悅不由得噗哧一笑,隨即板著臉道:“真要是有了身子就得成天窩在家裡,我非得憋死不可!放心,生怕這一路上有什麼不妥當,魏國夫人借給了我兩個媽媽,都是她當年有身子的時候伺候過她的,連最後那一關也經歷過,日後我出門都由她們在旁邊陪著。待這段日子過後,她們就去王世坤那兒,王世坤定下了婚事,在京城也就得另外置辦宅子了。”

    “那就好,那就好!”

    儘管徐勛恨不得沈悅一步都別出去天天呆在家裡,可知道孕婦也得多多活動,又有那麼兩個伺候過孕婦產婦的有經驗媽媽,他也勉強能放心。此時此刻,他方才仔細思量起了王守仁這一趟遇險的經過,待得知徐良已經知會了慧通去查,他微微點了點頭,突然若有所思地說道:“爹,悅兒,你們那時候為何會夜泊張秋鎮?”

    聽到這話,徐良正沉吟,沈悅就突然驚咦了一聲:“你是覺得這事情不像巧合?”

    “劉瑾那個人我瞭解得很,趕盡殺絶固然是他行事作風,但斷然不會冒險行事。明明知道皇上對王守仁還有幾分念舊情,派出人去做這種事,事發之後萬一被我或者別人揪出來,即便沒有證據,他也要惹得一身騷。而且,爹你水性好心腸熱,也不會沒人知道。這次的事情,簡直有些像是直接送到我手裡的刀子。”

    “這麼說來,確實太湊巧了!”徐良猛地一拍大腿,“這夜泊張秋鎮,是因為張秋鎮上有駐軍!之前船行運河,船老大說後頭彷彿有兩隻船跟在咱們後頭,想到夜裡行船萬一給人可趁之機,所以就暫且夜泊張秋鎮,這才會遇到這種事。畢竟,早先得知你遇刺的消息,咱們都加倍小心,傅公公還額外讓陳大人給咱們添了幾個護衛。悅兒有身子,我就擔心出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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