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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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60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5
第四百一十八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

    常府街的傅府,自從年前開始,就呈現出幾分冷清氣象。之所以不再稱之為守備太監府,是因為弘治皇帝去世之後,傅容便和鄭強一塊上疏請辭。然而,因為傅容年長鄭強四歲,正德皇帝朱厚照只允准了傅容的辭呈,卻留了鄭強,並將其升任南京司禮監太監,繼續為南京守備。雖則如此,但傅容鄭強兩人私交很是不錯,鄭強當然不會為了搬進這座素來是首席南京守備太監住的大宅子把人趕出去,甚至還不時來探望一二。

    儘管如今已經入夜,鄭強卻還留在傅府。年紀大了宿頭短,但兩人都不比尋常老人,多年宮裡養成的習慣根本改不掉,不到二更過後根本就別想入睡,這會兒坐在一塊說話,兩人精神都是炯炯的。

    “皇上畢竟過了年才剛十六歲,即位倉促,卻又強力推行了幾樁大事,朝中大臣已經不止是頗有微詞了。徐勛這一趟出京,應當不是看似衣錦還鄉這麼簡單,十有八九是別人容不得他,這才用了這樣的伎倆。”鄭強說著便有些憂心忡忡的,旋即看著傅容說道,“老傅,咱家就不信你看不出來,你居然還有心思忙著佈置那座別院?”

    “不這樣鬧騰,別人怎會覺得咱家老糊塗了?”傅容淡淡地一笑,見鄭強一下子怔住了,他便嘆道,“當今皇上的生辰八字,別人不知道,你我是最清楚的。辛亥年丁酉月戊戌日庚申時,命理貫如連珠,主大富大貴,所以先帝爺方才因為皇上降生而歡欣鼓舞大赦天下,不等長大成人便冊為皇太子。有這樣的命格,再加上生在天家,原本是什麼都不用擔心的,可誰能料到先帝爺竟然會在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去世!儘管還算不上主少國疑,可就皇上的性子,絶對不可能像先帝爺那樣篤信內閣那三位,還有朝堂那一個個君子的!”

    “這麼說,你是篤信徐勛會榮寵不衰?”

    見鄭強眉頭緊皺,傅容突然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問道:“馬府街那座宅子,現如今是什麼光景,你應該比我清楚!那位三寶太監昔日可比你我更受信賴,可到頭來子孫後人還有多少蔭庇?我自己是行將就木的人,但我那一雙兒女卻丟不下!要是我死了,卻讓他們受人欺辱,被那些文官左一個條陳右一個彈章地折騰,區區一個每個月沒多少俸祿的世職還未必能保住,我寧可現在就豁出去!再說,當年要不是為了這個打算,我何必把人送進京?蕭敬會知道他的事,還不是我一樁樁一件件告訴他的。事實證明,我沒看走眼!”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了陳祿的聲音:“傅公公,鄭公公,平北伯來了。我已經讓人悄悄引了他進來,是直接到這裡來?”

    “嗯,就直接到這裡來。”

    傅容看了一眼滿臉驚詫的鄭強,便笑道:“怎麼,沒想到他腳程這麼快?說實話,我也沒想到。要不是他讓錦衣衛給陳祿送了個信,我也沒預備著他這時候過來,正巧你來了,今天就大夥兒見一面。老鄭,你如今已經有一個兒子兩個孫子,再加上子侄輩,你總不會以為區區幾個錦衣衛世職,就能保住他們一輩子無憂吧?”

    鄭強被傅容左一句右一句說得臉上陰晴不定,到最後長長嘆了一口氣,就這麼安心坐了下來。不消一會兒,就只見門簾被一隻手挑起,緊跟著便是一個年輕人進了屋子,正是徐勛。四角方巾,蓮青色的斜襟右衽松江棉布直裰,乍一看去竟是比當初從南京上路時更加簡樸,然而,那種精神氣度,卻和當年大相逕庭。

    誰能想到,當年上京時不過有些膽色慧黠的少年,再次回來卻已經扶搖直上九萬里!

    “傅公公,鄭公公,一別就是近兩年,二位安好。”

    鄭強見傅容已經是撐著扶手站起身,便順勢攙扶了一把,隨即含笑答了徐勛的拱手行禮。見徐勛等到傅容和他一塊坐下,這才落身坐了,他心中稍感熨貼,旋即就問道:“我二人這一把年紀,不過是過一年少一年罷了。比不上你一年就是一個台階,直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只以為自己在夢中。都說少年老成不外如是,要我說你該是得天獨厚才是。”

    “什麼得天獨厚,都是自己一步步掙來的,他又不是那些靠家世的貴介子弟。”

    傅容搖了搖頭,見徐勛笑而不語,他便問道:“怎麼想起不坐官船,一路騎馬趕了過來,莫非是你這回到南京,還另外帶著什麼密旨?”

    “哪有什麼密旨,就是皇上提過一句,讓我順路看一看路上那許多鈔關,緣何一年只交十幾萬的銀子而已,不是什麼大事。”徐勛彷彿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旋即就笑吟吟地說道,“之所以這麼急匆匆先趕到南京,當然也是有好消息帶給傅公公和鄭公公。”

    見傅容和鄭強對視一眼,俱是滿臉驚訝,他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說:“得知二位公公正在建造寺祠以備將來,我這一趟既然正好下來,就順便請皇上賜了御筆匾額。只不過得晚幾天,皇上寫好匾額還得御用監定做,到時候來頒旨的是司禮監的戴義戴公公。”

    所謂的建造寺祠,說的是歷來大太監們素來落葬的習慣,都是在城郊擇一風水上佳風景優美的地方造一座墳寺,招攬一二有賢名的和尚為主持,然後把自己蓄養的奴僕放十幾二十個在寺中剃度了,自己死後便葬在其中,為的便是故去後能升極樂。這些墳寺多半都是要請欽賜匾額的,甚至有些還能討到敕建的名頭。然而皇帝也不能說來者不拒,而且如今朱厚照這般年輕,說是欽賜匾額,可要想真是御筆,傅容鄭強卻還是頭一份。

    所以,傅容和鄭強對視一眼,最初的錯愕之後都是大喜過望,但緊跟著,兩人便幾乎同時領悟到了徐勛剛剛透露出的另一個訊息——戴義?司禮監秉筆戴義這樣的人物,居然會為了這麼微不足道的小事被打發到江南來走一趟?相形之下,那些鈔關確實只是小事!

    這時候,鄭強便試探性地問道:“平北伯,司禮監如今就那麼幾個人,戴公公這一趟下江南,京城那邊能忙得過來?”

    “忙不過來也得忙啊,畢竟南京宮城這邊據說也有不少破損,孝陵這邊也得看看可有疏漏,再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事,戴公公下來一趟也是應當的。”徐勛笑眯眯絶口不提是自己對朱厚照的攛掇,反而信口開河地說道,“而且,讓戴公公給二位的寺祠賜匾,不是更顯出了皇上對二位的信賴?”

    話說到這份上,兩人都知道這一茬不必捅破,橫豎戴義這一趟下來決計不是自願的。於是,鄭強少不得打哈哈略過了此事不提,只一個勁地感謝天恩。三兩句話下來,傅容也好鄭強也罷,都體會到徐勛進京這不到兩年,竟是比當年的滑不留手智計百出更加難對付。於是,就連最初對傅容的提議還有幾分猶豫的鄭強,不知不覺也有些心動了。

    傅容終究和徐勛當年更親近些,此時想把這一別經年疏遠的關係再拉近一些,輕咳一聲便問道:“你還不曾說,星夜趕路提早了這麼幾天到南京,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我就不信,為了咱們兩個微不足道的賜匾,能勞動你這平北伯的大駕!”

    “知我者傅公公也。”徐勛該拿出來的好處拿出來了,該透出來的訊息也透出來了,此時便微微笑道,“二位公公,我聽說國子監祭酒章大人,從年初開始三上奏疏請求致仕?哦,加上前幾日的那一份,應該已經四上奏疏請求致仕了。”

    章懋曾經對徐勛頗有好感,傅容和鄭強都是知道的,否則那會兒徐勛也不會在章宅養了一個多月的傷。此時此刻徐勛問起這個,傅容躊躇許久,這才開口說道:“你也知道,章翁和張敷華林俊林瀚其名,被稱為南都四君子,但因為當年曾經為你引見了南京不少清流,更是為你主持認祖歸宗,所以如今身上壓力不小。昔日趙欽的事,已經有言官翻了出來,道是你和沈家勾結演了那麼一齣戲,說趙欽死得冤枉,於是說來說去,章翁就成了為虎作倀,有人打算挑上他立威揚名。”

    “清流們這顛倒黑白的本事,我早就見識過,這不足為奇。”嘴裡說不足為奇,徐勛的眼中卻閃動著懾人的寒光,好一陣子,他才又問道,“不知章翁如今身體如何?”

    “老年喪妻,最是難熬,怎麼可能好……不過你去年讓陶泓給他捎帶了不少藥材,他又不是那些不通情理的腐儒,陶泓還給他找了個善於做藥膳的廚娘,如今身體倒是大有起色。這番上書請致仕與其說是因為身體,不如說是因為心灰意冷。”

    鄭強接口說到這裡,突然心中一跳:“莫非平北伯想要替章翁爭一口氣扳回局面?”

    “鄭公公這話問錯了,不是我要替章翁扳回局面,而是來而不往非禮也!章翁這麼大年紀了,要真是就此黯然致仕,他可不像唐寅徐經有時間能等到沉冤昭雪!”說到這裡,徐勛便似笑非笑地問道,“他對國子監的監生們一如自己的子侄,如今他受了委屈,下頭的人若是都能夠齊齊忍住,也枉費他多年苦心教導一場!”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6
第四百一十九章 士為知己者死(上)

    雞鳴山下的國子監最輝煌的時候,從中出來的人得監生出身後,一度能夠當上三品布政使按察使之類的高官,然而,等到進士科越來越為時人所重,國子監就日益沒落了,甚至連天下府學歲貢監生都成了虛應故事。直到弘治皇帝在大臣的建議下,鋭意提拔了謝鐸和章懋兩位大儒擔任兩京國子監祭酒,方才漸漸扭轉了國子監的頽勢。

    而這其中,曾經在家鄉開書院授課的章懋,在整飭國子監上頭更是不遺餘力。他出掌南監的時候,整個南監只有可憐巴巴的六百餘監生,別說和永宣時期高達三四千的規模相比,就是其後一度衰頽的正統年間也沒法比。儘管已經年邁不堪一身病痛,章懋還是上書請在歲貢之外,令各地提學於府學之中行選貢,不管是廩膳生還是增光生,不拘資格通行考選送監,短短數年間,這南監之中監生就達到了一千餘人,其中多出來的那些都是每年提學選貢來的。

    此時此刻,國子監六堂之中居首的率性堂中,章懋正在為堂下黑壓壓一片眾多監生親自講解禮記。儘管他已經七十出頭,按理除去每月的考核,並不用親自講課,但他仍是堅持每五日授課一次。若不是率性堂中座次都是規定好的,這第一排的位子幾乎能夠讓人擠破頭。

    作為六堂之中的第一堂,率性堂中積分過八就能夠正式得監生出身,而因為章懋的一再力爭,其中最優異的那些甚至能夠進入諸司歷練,再加上這位大司成學識淵博,講課旁徵博引信手拈來,能夠躋身率性堂的監生無不欽服。

    鴉雀無聲的氣氛一直持續到章懋講完之後離開,這才被人打破。然而,那監生脫口而出說的第一句話,就讓四周本打算回號舍溫書的監生們全都停住了步子。

    “大家可聽說了,大司成又上書請求致仕了!”

    “不會吧,大司成去年年底還說過,如今精神漸好,怎麼也有時間看到咱們這些人順利及格得到出身。”

    “你知道什麼,有人往大司成身上潑髒水,說什麼他老糊塗了和奸佞為伍!”

    那監生這一聲嚷嚷,一時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周圍一片嘩然。選貢之法是章懋一力爭取下來的,他們裡頭大多原本不過府學生,也就是秀才,甚至不少人還拿不到廩膳生的名額,只能在增光生上頭熬著,看能不能等到一個名額,也好讓家裡人能夠吃上朝廷錢糧。就因為章懋這一道奏疏,他們從秀才變成了監生,月給白米兩石,衣二襲,而且國子監教官比府學強了好幾倍,入監這些年,誰都自覺學問文章大有長進。相比原先國子監中那些混日子的,他們中快的一年便從最初的正義堂一路升至率性堂的,最慢的也不過兩年。

    於是,當即有人義憤填膺地叫道:“這國子監好容易才有了些清正的模樣,難不成他們又想這國子監成了當年那藏污納垢的光景!”

    說這話的是率性堂中的一個年方三十七八的老監生遲行,在監已經足有四年了,雖是天賦算不得上乘,可終究勤學苦讀,眼看已經積了七分快要看見最後曙光的時刻,卻得到了這樣的消息,他自是再也耐不住性子。這一聲叫嚷之後,見得到了眾多人的附和,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各位,不若我們一塊聯袂去求見大司成,請大司成看在我們一片真心的份上,不要理會那些惡言中傷之徒!”

    “說得好,算我一個!”

    這一說立時引來了不少人的附議,不多時,一二百人的率性堂中,少說就有七成加入了其中。剩下的三成見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出了率性堂,面面相覷之餘,又有一二十個人追了出去,也有些跟過去看風色,明哲保身回了自己號舍溫書的寥寥無幾。

    然而,眾人趕去求見,到了地頭卻得知有人求見,章懋去國子監南門的四牌樓見人去了。幾個領頭的監生一合計,便決定來都來了,索性一鼓作氣就這麼過去。於是,黑壓壓一片人又繞過了朔望之日才開的正堂彞倫堂,徑直往四牌樓趕去。遠遠看見那座高大的木質牌樓時,有眼尖的監生看見那邊光景不對,還沒來得及說話,旁邊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大司成似乎在和人爭執?”

    沒人說這麼一句話還好,有人這麼說了一句,其他人自然齊刷刷地往那邊瞧了過去,最終商量了一會兒,有幾個人就沖其他人打了手勢,悄悄上去看究竟。那邊南門的門房看見這一大堆監生,原本是要攔阻的,可思來想去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個掩上門上床裝睡了。於是,幾個藏身暗處的人,自然而然就清清楚楚聽見了那邊的說話聲。

    “章德懋,要不是應天府審趙欽案,你這個國子監祭酒非得去旁聽給人撐腰,要不是你為那個徐勛主持認祖歸宗,那個奸佞小人怎會爬得這麼快!你讀了一輩子的聖賢書,就因為你這一時昏頭,如今皇上年少登基,身邊才會烏煙瘴氣一片,都這種時候了,你還不願意上書彈劾那個佞幸小人?”

    聽到這話,幾個偷聽的監生頓時怒了,其中一個立時轉過身去召集其他人。

    而章懋見那個南京兵科給事中的手指幾乎要戳到了自己的鼻子上,身旁其他兩個人則是隨時預備加入指斥自己的行列,卻只是哂然一笑,原本挺得筆直的脊樑彷彿更直了。等到對方那上下兩瓣嘴皮子終於合到了一處,他便淡淡地說:“你們三個特意來找老夫,就是為了這些老生常談?是忠是奸,是非自有公論,不是你們一句話可定!老夫倒想知道,你們自詡清正,虜寇大軍壓境的時候,可有膽量只帶千餘人前去迎戰!”

    “你……冥頑不靈!”五十開外的兵科給事中胡亮被章懋說得惱羞成怒,立時怒聲道,“別以為你上書致仕就能夠體面脫身,只要我等上書請求重新核查當年趙欽一案,你這個南監祭酒就等著名聲掃地吧!”

    異常激動的胡亮絲毫沒注意到身後一大幫國子監監生蜂擁而出,但他身邊兩個時刻準備幫腔的同僚卻都瞧見了。見那百多人突然就這麼齊刷刷地湧了出來,嚇了一跳的他們慌忙拉著胡亮移開數步,隨即色厲內荏地喝道:“爾等這是想幹什麼!”

    儘管後頭的還有人沒聽清楚剛剛那番爭執,但前頭有的是聽清楚的人,不過須臾功夫就都傳遍了,原本就窩著滿肚子氣的監生們一時火冒三丈。老監生遲行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徑直大步走到滿臉詫異的章懋跟前,深深一躬行下禮去。

    “大司成,學生等聽說大司成數次上書請求致仕,一時群情激憤,想來尋大司成表表心意,卻不料瞧見有人對大司成出言不遜!倘若大司成是因為這些無稽之談而上書請辭,就此舍下了南監上下千餘學子,恰是讓他們這些奸人得意,讓我們這些學子傷心!”

    “不錯,請大司成務必留任,南監離不開您這樣的名儒大家!”

    “別理會這些小人之言!”

    “大司成若是忌憚這些流言中傷,我等願意一塊署名上書上達天聽!”

    有了帶頭的,後頭的監生們立時大聲附和了起來,那層出不窮的聲音讓胡亮三人齊齊色變,而剛剛面對惡語中傷還能淡然以對的章懋卻為之動容,蠕動著嘴唇想說些什麼,卻偏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然而,見他保持沉默,胡亮卻以為這些監生都是受了章懋指使方才對自己群起而攻,臉色不覺氣得發青。

    “章懋,你這個南監祭酒竟然敢煽動監生,你這是居心叵測!怪不得你要和那樣的奸臣為伍,我看你就是個心術不正的奸佞!”

    “你不要血口噴人,要不是大司成苦苦隱瞞上書致仕的消息,我們早就知道了!要是早知道大司成是因為你們這些人的閒話而不得不求去,南監上下早就鬧翻天了!說別人是奸佞,我看你才是最大的奸佞!”

    隨著這一聲怒吼,人群中終於有一個監生再也忍不住了,竟是上前一個巴掌重重掄在了胡亮的臉上,竟是直接打斷了他的一截槽牙。有人帶了頭,群情激憤的監生們自是一哄而上,眼看那三個人便要被暴打一頓,雙頰赤紅的章懋終於回過神來,伸出雙手就攔在了眾人身前。

    “你們這是想幹什麼?”

    厲聲喝止了那些撩起袖子掄著拳頭的監生,章懋便惱怒地說道:“我給你們講的文章學問你們都忘了不成?讀書明志,通達道理,不是為了讓你們摻和這種意氣之爭的!全都回去給我好好溫書,明日每人試策文一道,要是誰寫不出來,四月朔望的假就此取消!”

    胡亮見那些監生在章懋的三言兩語下噤若寒蟬,死死捂著挨打的半邊臉,半晌才怨毒地叫道:“好,好,南監的監生竟敢對朝廷官員動手,簡直是翻天了!章懋,你別以為煽動了這些監生就能保住國子監祭酒的位子,你等著瞧!剛剛打人的那個小子呢,出來,與我去見應天府尹陸珩!”

    “監生就算犯錯,也是國子監繩愆廳管,不勞胡給事操心!”章懋硬梆梆地頂了回去,隨即一字一句地說,“況且,剛剛群情激憤,誰也沒看清是誰動手,如今哪裡還找得到人?胡給事若有不滿回去準備參本就是了,這國子監乃是朝廷學校重地,你請回吧!”

    “好,好,你等著,我倒要看看,你這國子監祭酒還能當到幾時,你還能護著這些敢鬧事的監生到幾時!”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7
第四百二十章 士為知己者死(中)

    南監的號舍並不寬裕。

    儘管這裡極盛的時候有數千監生,但永宣之年的老房子不少都因為年久失修而徹底廢棄拆除,當年那一千多間號舍,如今能用的只有幾百,兩個人合住在狹窄的小屋子裡,就是有些什麼小動作,別人也能察覺得清清楚楚,因而監生們萬一心裡有事,夜晚輾轉反側的時候最痛苦,稍有不慎就會驚醒了舍友。

    這天夜裡,遲行便是一直都睡不著。他因為年長,平日都是謹言慎行,可今天因為心裡一口氣憋不住,竟是不但當眾挑了率性堂那許多的監生跟著自己去見章懋,而且在胡亮越說越過分的當口,平常從未彈過人一根指頭的他忍不住動了手。倘若不是章懋喝住其他人,他如今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到,群情激憤的監生不知道會把事情鬧大成什麼樣子。

    他闖了這麼大的禍,章懋當著那三個官員的面,竟頂住了就是不交人,甚至在最後讓他們散去的時候,也沒提這事情怎麼個處置,連把他叫到繩愆廳訓誡都沒有。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心中惶恐,想到最後不知不覺一下子坐起身來。

    這一下的動靜很不小,他就只聽旁邊傳來了同房舍友的一聲嘟囔,慌忙掩被躺下,待發現並沒驚動人,他又等了片刻方才悄悄下了床,批了件衣裳趿拉著鞋子下了地。好容易把自己裝束好了,他到那張小小的書桌前收拾了收拾,將母親縫製的文翰袋揣入懷中,其他什麼都沒拿,小心翼翼打開門就溜了出去。

    此刻正是下半夜,天空中的殘月散發著濛濛的光輝,打更的聲音距離極遠,遲行心下一寬,便掩在陰影中朝著南門的方向挪動步子。他從未做過這種鬼鬼祟祟的勾當,不消一會兒就已經滿頭大汗。好容易捱到了大門處,他看著掛了大鎖的門發了好一陣子的呆,最後終究沿著高高的圍牆往西走了一箭之地,果然便發現了一個掩在樹叢後半人高的洞。

    國子監一個月只放朔望兩天假,從前那些不管事的祭酒在,貴介子弟還能夠溜出去,但自從章懋上任,出入除了大門之外,就只有這麼一個地方,遲行還是聽舍友無意間提起記了下來,卻沒想到今夜還會有用得著的時候。撥開雜草看到洞口,他只猶豫片刻就手足並用爬了出去,好容易到了外頭,他便癱在那兒,好半晌都沒起身,竟望著那高牆發起了愣。

    良久,他才扶著膝蓋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方才沉聲說道:“大司成,我原本不過是延平府的一個秀才,千辛萬苦才考了個增廣生,要不是提學覺得我功底紮實,我也不會有入監的機會,也不會拜在您的門下。今天禍是我闖的,我不能讓您到時候為我這個微不足道的監生背黑鍋,我這就去應天府衙出首!”

    說完這話,他終於用手支撐著地面爬了起來,卻是背靠著圍牆半眯著眼睛。知道這種深夜在路上走,一定會被人當成犯夜的看起來,又知道舍友向來是不睡到天明不會醒,他便耐著性子等在了那兒。可越是這樣幹等著,他越是胡思亂想,又是思量家鄉翹首盼望的母親和妻子,又是思量曾經對自己寄予厚望的提學大宗師,又是思量這當眾毆官長的刑罰,想到最後已經是痴了,竟沒注意到身邊窸窸窣窣的動靜。直到聽見一聲驚咦,他才一下子回過神。

    “遲萬里,你怎麼在這?”

    遲行看到一溜煙鑽出的四五個腦袋,而且緊跟著裡頭似乎還有動靜,他一時只覺得整個人都傻了。老半天,他才結結巴巴地問道:“你們,你們這是……”

    “你不會是打了那出言不遜的狗官一巴掌,於是想逃跑吧?”

    這壓低了聲音的揣測一時說得遲行火冒三丈,當即怒聲說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遲某人這點擔當還是有的,怎麼也不會連累到大司成!等到天亮,我就到應天府衙出首認下此事,決不讓那些人有借題發揮的機會!”

    “好,果然有擔當!”

    “早知道就該叫上你一塊,幸好咱們出來得及時,否則豈不是讓你羊入虎口?”

    “出什麼首,你連這膽子都有,不如跟著咱們一塊幹!”

    此時此刻,從牆洞中一溜煙鑽出來的人已經足足有十五六個,聽到遲行這話豎起大拇指喝采的有,低聲嚷嚷著讓遲行跟他們一塊干的也有。須臾功夫,一個為首的年輕監生便舉了舉手,隨即衝著遲行低聲說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四牌樓和成賢街街口有一座茶館,我和人商量好了,咱們先到那邊去,也省得北城兵馬司巡城的時候瞧見咱們。萬里兄,你別忙著去出首,與其白白送去給人折騰,不如咱們一塊做一件大事!”

    遲行看看面前都是之前他振臂一呼就跟著去見章懋的人,躊躇再三,終於點點頭答應了。十幾個人就這麼悄悄出了四牌樓。等到了拐角的那間茶館,為首的那年輕監生拍了拍門板,裡頭立時有人敏捷地挪開了一塊兒來,問都沒問一聲就讓了他們進去。落在最後的遲行入門之後,就被那坐滿了前頭那七八張桌子的人情形給驚呆了。

    這何止十幾個人,加在一塊竟有三四十個人!

    “咦,萬里兄你也來了!”

    “果然不愧是遲兄,之前有膽量掄那個出言不遜的傢伙耳光,這會兒當然也有膽子出來!”

    遲行心裡亂糟糟的,直到在人招呼下坐了,剛剛和他一起進來的那個年輕監生方才走到了最前頭,伸手一壓,旋即又拱了拱手:“各位,今天咱們犯了監規夜裡溜出來,是為了一件大事!明日上午,是南京貢院修好之後,南京六部都察院等等官員一塊去觀瞻的日子。我得到消息,今天下午被咱們驚走的那些人,準備對大司成當眾發難!國子監已經沒落那麼多年了,好容易才盼到大司成如此良師,那是咱們的福氣,萬不能讓他們這些人給作踐了。所以,我才一舉邀了這許多人,咱們明天在貢院給那些不要臉的傢伙一記狠的!”

    “好!”

    “咱們都是率性堂的同學,那些貴介子弟恩蔭子弟,入監都是靠的祖上功勛,靠的父祖懇求,只有咱們是因為大司成的德政,這才能夠越過舉人入監讀書。這一次豁出去鬧一鬧,興許前程什麼就都沒了,但做人憑的是心中一口氣!那些官場傾軋我們不懂,我們只知道,大司成這個國子監祭酒辭不得,士為知己者死,既然大司成將我們從各地簡拔上來,給了我們更上一步的機會,我們就得竭盡全力留下他!”

    明人的士風雖有些偏激,但也意味著真正要緊的時刻,有人敢挺身而出,這會兒被撩撥起了心中意氣,一時屋子裡滿是此起彼伏的應答聲。遲行亦是覺得心中滾燙,早先想要攬下罪責不連累章懋的決心,這會兒已經完全轉化成了大鬧一場的衝動。

    既然已經都豁出去了,那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秦淮河畔貢院街上的南京貢院,每三年一次鄉試之際,便會匯聚整個南直隷的精英,因而也算得上是江南文治的門面。即便如此,要擠出錢來大修一回貢院卻不是那麼容易的,此番從一年多前鄉試秋闈結束開始大修,一直陸陸續續拖到如今方才完全完成,不但許多年久失修的號房被拆除重建,甚至連旁邊的文廟和應天府學也一塊沾了光重建。

    這一日,從南京各部尚書到下頭司官和科道言官等等一體到場,並不僅僅是因為觀瞻這修葺一新的貢院文廟等等,也是因為皇帝竟然派了平北伯徐勛前到南京來主持這新貢院落成之禮,不少人大為不忿,打算提早搗騰一個小小的儀式,到時候徐勛到了他們便可藉故不來。可在更多串聯的人心裡,這更是一個難能的機會。為了這個,兵科給事中胡亮甚至有意留著臉上那個巴掌印子,直到人幾乎都到齊了,他才從馬車上下來,用摺扇遮了半邊臉。

    主持今日之事的乃是南都四君子之首,南京刑部尚書張敷華。儘管論官位,該是南京吏部尚書林瀚主持,但林瀚向來自謙科場先後,天順八年登科進士的張敷華自然便居了首。然而,他言簡意賅地說了幾句應有之義的頌聖俗語,正提議眾人同遊貢院時,一旁突然就傳來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今日遊貢院的都是南直隷赫赫有名的清正之臣,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章大人可能給下官一個交待?”眾目睽睽之下,胡亮拿掉了之前一直半遮半掩著右頰的摺扇,隨後一字一句地說道,“章大人自詡教學嚴謹,結果昨日你我攀談之際,竟然有國子監監生出手傷人,你這大司成作何解釋?”

    章懋環視眾人一眼,見素來和自己交情甚好的張敷華滿臉驚詫,林瀚亦是大吃一驚,他不由得暗自苦笑。他正要打起精神回答的時候,就只聽背後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

    “是我打的你,扯上大司成幹什麼!你等三人敢把你們尋到國子監門口出口傷人的言語再說一遍?”

    隨著這個聲音,眾人愕然回頭,就只見三四十個身穿清一色國子監儒衫的監生一下子湧了過來,為首的一個二十出頭,另一個三十七八,竟是將眾人團團圍在了當中。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8
第四百二十一章 士為知己者死(下)

    胡亮已經和幾個御史給事中商量好了,到時候該用什麼樣的言辭將章懋詰問得無以應答,幾個人心裡都篤定這一趟事情一鬧,章懋再也難在南都四君子中佔據一席之地不說,而且今後他們幾個都會名聲大噪。然而,信心滿滿的他看到一大群監生蜂擁而上,一時完全呆住了,好半晌才突然反應了過來。

    定然是章懋指使了這些監生!

    還不等他厲聲呵斥,為首的那個年輕監生便衝著眾官員團團一揖,隨即朗聲說道:“各位大人,今日我等未來得及請假就私離國子監,大司成並不知情,是咱們這些人自作主張,但究其根本,是看不得有人惡意中傷大司成!就在昨日,就是這位大人……”

    他用手一指胡亮,繼而提高了聲音說道:“就是這位大人帶著另外兩個人在國子監南門四牌樓約見大司成,當眾大放厥詞,以子虛烏有的罪名指斥大司成!我等看不下去,若不是大司成攔阻,我等南監學子,只怕會把他們留在南監給個交代!”

    這年輕監生的口才極好,竟絶口不提自己之中有人打了胡亮一巴掌,卻只說章懋攔阻了他們的衝動。說到這裡,見胡亮氣得臉色發青,他根本不給其說話的機會,斜跨一步讓出身後通路,旋即又高聲說道:“想來若是學生空口說白話,各位大人必然不信,可昨日看到此情此景的人並不止學生一個,便讓他們將當日情景重演一遍,讓各位大人辯一辯是非黑白!”

    他這一讓,後頭立時有四個人搶上前來。其中一個有意捏著鼻子學胡亮當時說話:“章德懋,要不是應天府審趙欽案……”

    這監生一字不差地將昨日胡亮那一番話複述完畢,接下來一個面相老成的監生立時手捋鬍子學著章懋四平八穩的語調說道:“你們三個特意來找老夫……”

    如是一番來回言語交鋒,起頭那個扮作是胡亮的監生自是把胡亮那聲色俱厲的樣子學了個十足十。當他學著胡亮那惡狠狠的樣子撂下最後一句狠話,氣得心疼胃疼肝疼哪裡都疼的胡亮終於忍不住了,一時大喝一聲道:“你們……你們這是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的是你們這些斯文敗類才對!”讓出地方給四個監生來演這一齣戲的那年輕監生又回到了最前頭的位置,面對胡亮那噴火似的目光,他絲毫無懼地硬頂了回去,“大司成當年以直言受廷杖被貶,躋身翰林四諫,貶於福建後又任民眾開礦以絶盜匪,建言番貨互通貿易以裕商民,減少海涂造田稅收以輕民負,辭官後在鄉授課多年,復起之後更是將偌大的南監打理得欣欣向榮,是為士林典範!爾有何功,爾有何勞,就憑這區區嘴皮子功夫,就想將大司成半輩子清名毀於一旦?”

    他一面說一面振臂大呼道:“各位僚友,剛剛那四位所演的言行舉止,可有一句話污衊了他?”

    遲行不想自己被拉到這兒來,竟是看到了如此大快人心的一幕,一時第一個大聲附和道:“絶沒有!”隨著他的聲音,一眾監生頓時群起附和,聲音震耳欲聾。

    “別聽他們……別聽他們胡言亂語……”

    見胡亮臉色煞白,那年輕監生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在這貢院重地,孔聖人英名在上,我等剛剛所言的昨日之事,若是有一言半語的虛言,管教我等一輩子蹉跎科場屢試不第!你要是覺得我等胡言亂語污衊了你,你可敢在這兒以聖人之名起誓,若是想藉著攻擊大司成求名求進,管教今生今世官場無成?”

    說到這裡,見胡亮嘴唇哆嗦著,卻半晌都沒說話,他只微微一頓就暴喝一聲道:“因為你心裡有鬼,所以你不敢!若是就因為你這樣的卑劣小人,累得大司成連疏請求致仕,這世間哪裡還有公理正義在!今日我等拼著犯了監規,也要揭開你這等小人的可憎嘴臉!”

    這一幕一幕來得應接不暇,一眾官員大多是看得目弛神搖,而相對年輕的官員當中,竟有人被這一幕感染得心中發熱,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好。儘管這一聲立時被同僚輕咳一聲給打斷了,可胡亮見四周圍一個個同僚官員看自己的目光中有憐憫,有嫌惡,有不齒……可唯獨沒有同情,尤其是以張敷華林瀚為首的那幾個大佬,眼神冷得可怕,他不禁硬生生打了個寒噤。

    “不是……不是……”

    不等他說出一句囫圇話來,章懋便深深嘆了一口氣,沉聲喝了那年輕監生住口,繼而沉聲說道:“都是昨日一點意氣之爭,何至於如此?我昨日就說過,你們是到南監來讀書的,不是來學這種無聊勾當的!我出來之前,下頭還來稟報說你等莫名失蹤,我一氣之下已經讓人張榜通告,卻不想你們居然鬧到這地方來了!我上書請辭是我的事,爾等若是真心向學,無論誰執掌國子監,都能夠做好文章學問,爾等需得有這樣的自信!”

    說到這裡,章懋才轉過身衝著眾人拱了拱手:“今日原本是大好日子,橫生枝節都是因為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實在都是我之過。昨日胡給事曾經以平北伯之事質問於我,但就是現在,我也能堂堂正正地說一聲問心無愧!不說他進京之後,操練也好戰功也罷,都是實打實來的,就是他當年在南京捐資修繕貢院文廟,將家財傾盡而出,無論究竟是何目的,終究是善舉。若是行善都要死摳著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那要律法何用,道德何用?以前我這麼說,現在還這麼說,若非他走了武途,否則我願意收下他這個弟子!”

    章懋在任南監祭酒之前,還曾經在南京當過多年的大理寺左評事,南京官們對他不可謂不熟,縱使交情普通的,多數也都知道這是個九匹馬都拉不回來的倔老頭,更不要說交情深厚的人大多敬其風骨。剛剛那一出一出的看下來,誰都知道是幾個言官想要藉著攻章懋而求名,張敷華便輕咳一聲說:“德懋,只是幾個淺薄之人想要迎合朝中諸公,這才牽累了你。”

    張敷華輕飄飄的一句淺薄之人,頓時讓胡亮等人面色灰敗如喪考妣。畢竟,張敷華在南京的名聲更勝章懋,這一句話傳揚出去,別說他們調任京官想都不要想,只怕他們的仕途基本上就要劃上句號了。更讓他們無措的是,他們本以為必然早已經和章懋劃清界限的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竟也是跟著點了點頭。

    “公實說得不錯。我等南京官,本來就不是言行必仰朝中閣部之議,人云亦云最是要不得!當初我曾經在德懋你那兒見過徐勛一面,其餘不論,其人風儀坦蕩,真要是奸佞,至少我當初也被其矇蔽了……說起來,今日咱們提前來看這貢院,有悖聖意暫且不說,而且也不夠光明磊落。既然被你的這些學生們打斷,那就索性大夥兒打道回府吧!只不過,你這些學生也該好好告誡告誡,否則他們這會兒逞了痛快,異日後悔就來不及了!”

    一場天大的風波,幾個人三言兩語,便這麼平息了下去。然而這事後餘波,卻在當天殃及了各家府邸,恰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暫時寄住在常府街傅府的徐勛從陳祿口中得知了這一天在南京貢院發生的這一幕唇槍舌劍,即便他是始作俑者,也不由得怔在了那兒,良久才回過神苦笑了一聲。

    士為知己者死……章懋這樣固執地維護他,讓他何以為報?

    “我也只是按照伯爺的吩咐,將這麼個消息散佈到南京國子監,沒想到居然會激起這樣的波瀾來,而且那領頭的人極其聰明,這倒是意外之喜。”

    陳祿如今掌南京錦衣衛,比之當初僅僅一個名頭,手底下沒幾個人,卻是威權重多了。可越是如此,他坐在徐勛面前便越覺得世道無常。當年那樣一個欲求存身尚且難得的少年,現如今卻已經是天子信臣掌印府軍前衛,才一到南京就敢掀起這樣一場激烈碰撞的波瀾,何止是給章懋爭來了一個公道,可不是也為自己爭來了一個公道?

    徐勛卻沒留意陳祿的表情,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問道:“那個侃侃而談慷慨激昂的監生叫什麼名字,是哪兒的人?”

    “是江西貴溪人,叫夏言,字公瑾,倒是和三國那位周公瑾的口才有的一拼。”

    “夏言……夏言!”

    徐勛一下子愣在了那兒,好一陣子方才啞然失笑道,“怪不得能有這樣的能言善辯好口才,原來是此人……”

    見陳祿聞言詫異,他自然不會對其解釋自己怎會知道這麼一個人,頓了一頓便說道:“章先生對我一片真心厚愛,他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今次之事是我給那些監生露的風聲……不過,只要能把他留在國子監,玩些手段卻也難免,否則以他的性子,一定會直到致仕,仍舊死死瞞著那些監生!陳大人,煩勞你把今日這事情漸漸散佈出去,慢一些穩一些自然一些,如此要有人去找那些監生的麻煩,也得顧忌顧忌風評!”

    “是,平北伯放心。”陳祿連忙欠了欠身,隨即又笑道,“平北伯日後還是直呼我的名字就好,這陳大人三個字我可擔當不起。”

    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儘管如今只隔了兩年而不是二十年,但徐勛卻已經是今非昔比了,他把姿態放低一些沒壞處!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8:59
第四百二十二章 無限風光在險峰

    徐勛抵達南京之後並沒有驚動多少人,除了悄悄前往太平裡見過徐迢,又暫時借住在常府街傅府,他便常常白天或是帶著陶泓,或是帶著阿寶出門閒逛。傅容倒是提過一次讓徐勛帶兩個護衛隨身,可被婉拒之後也就再沒有提,甚至私底下還囑咐陳祿莫要派人盯著。

    而這些天裡,那場發生在貢院的風波不可避免地傳遍全城,附帶著連昔日徐勛把家產都捐了出來修繕貢院的事都被人翻了出來津津樂道,

    日子一晃又過了四五天,傅容才讓陳祿一大早護送了徐勛前往龍潭碼頭,讓這位避人耳目地上了官船。儘管徐勛這一消失就是好幾天,可沈家父子不便多問,徐良和沈悅都心裡有數,下人們因嚴令更是不敢多提一個字,自然沒引起絲毫動靜。只是龍潭到南京外金川門碼頭之間水程極近,他只來得及坐下擦了一把臉,陪著父親妻子沒說上多久的話,外頭就傳來了如意的聲音。

    “老爺,少爺,少奶奶,船已經到碼頭了。”

    見徐良立時站起身來,徐勛一面起身,一面笑吟吟地說道:“爹,你和悅兒不妨猜猜,今天這碼頭上都會有誰來迎?”

    “有誰來迎?”徐良愣了一愣便若有所思地說道,“你既然說之前已經見過傅公公和鄭公公,他們是肯定會來的,你六叔總歸少不了到場,此外魏國公多數也會給你這個面子。至於其他人,成國公畢竟和你沒什麼交情,倒是說不好,章大人應不會在人前湊這個熱鬧……”

    不等徐良說完,徐勛就笑了起來。沈悅見徐良惱火地瞪了徐勛一眼,她少不得輕咳一聲道:“爹,你別上了他的當!皇上有意給他撐腰,他這一趟怎麼說也是欽差呢,而且您看他這得意洋洋的樣子,多半之前偷偷摸摸先到了南京還搗了什麼鬼,不用說岸上肯定都是人。”

    徐勛見沈悅拆穿了自己,只得訕訕地上前扶起了徐良的胳膊,彷彿沒看見徐良那又好氣又好笑的樣子,他就在旁邊自顧自地說道:“爹,別聽悅兒在那瞎掰,我能搗什麼鬼。皇上是讓咱們衣錦還鄉抖抖威風的,這要是船到碼頭冷冷清清沒個樣子,豈不是抖威風變成了殺威棒?所以嘛,我這個當兒子的少不得未雨綢繆。我要真的想擺譜,還不如離京之前找皇上要來全副欽差儀仗,鳴鑼打鼓在碼頭停船,南京大小官員除非找得到藉口,誰要不來點個卯,我就扣一個大不敬的罪名過去,誰敢不來?”

    徐良聽著徐勛這解釋,一是哭笑不得。然而,當走上船頭,看到那邊一大片身著各色官袍足足有三四十人的官員隊伍時,他仍舊嚇了一大跳。不但是他,就連戴上了帷帽隔著好幾步的沈悅都有些不可置信,更不用提完全被這大陣仗給驚呆了的沈光和沈恪了。

    “勛兒,你真的是放出話去誰敢不來迎你就是大不敬?”

    “爹,我是那麼胡鬧的人麼?”徐勛嘿然一笑,隨即淡淡地說道,“南監的監生們在南京貢院鬧了一場事,一連幾天,有三個原本想對章先生不利的言官就掛印求去了,因為章先生提了一句要到外金川門碼頭來接我,有些人自然就跟了來看看風色。除了和章先生交情好,有心來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到京城後多長了兩隻眼睛一張嘴,這才能青雲直上的幾位大佬,更多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怕一個不好自己也成了那些監生的靶子。”

    儘管徐勛說得輕巧,可徐良哪裡不明白徐勛造勢的本事,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到最後只得低聲提醒道:“如今不比從前,你可別把事情做得太過火。”

    “爹儘管放心。”

    踩著船板從船上下到碼頭,徐勛見魏國公徐俌成國公朱輔和傅容鄭強一塊領頭迎了上來,他自然緊趕兩步,卻是壓根沒有端出什麼欽差架子的意思,笑吟吟和四人廝見了,隨即又對徐迢點了點頭,告了一聲罪把徐良留給了他們,自己則快步朝拄著枴杖的章懋迎了過去。

    “章先生!”

    兩年不到,徐勛已經竄高了將近一個頭,越發英挺俊朗,而章懋卻是較之當初又消瘦了幾分,原本花白的頭髮裡甚至找不出多少黑絲,額頭上的皺紋更深沉得讓人心悸。此時此刻,章懋見徐勛上前深深一揖行禮,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卻是伸出了雙手去扶他。抓著那堅實的臂膀捏了兩下,他才放開了手,輕輕頷首道:“想當初你在我家裡養傷的時候,看上去身體還羸弱得很,如今果然不愧是打過勝仗回來的,結實多了!”

    “在軍中都快兩年了,要是還那副見風倒的樣子,誰能服我?”徐勛主動撩起袖子,露出了右臂上精壯的肌肉,因笑道,“為了這副身板,我也苦練了不少日子。我爹那弓馬功夫我雖還學不了十成,可七成總是差不多了,否則也不敢奢談帶兵打仗。”

    說話間,徐良等人也走了過來。聽到徐勛說這話,徐良就笑道:“章大人你別聽他吹噓,這小子騎馬倒是一學就會,但要說射箭就比我當年差遠了,最好的成績也就是百步之內十箭中六,就這麼點本事還拿出來說道。倒是章大人送給他的書,他都一一看完了,陸陸續續倒是寫了好幾大本的筆記,回頭還請章大人指點指點。”

    “好,好!”

    章懋聽到徐勛在文武上頭都肯用心,不禁連連點頭。見徐勛要攙扶著自己走,他連連擺手說道不用,卻拄著枴杖引他來到另外兩人跟前:“這兩位我從前給你引見過……”

    徐勛剛剛看見章懋時就已經認出了他們,因笑道:“章先生也太小看我的記性了,我雖離開南京快兩年,可兩位老大人我又怎會不認得?南京吏部尚書林大人,南京刑部尚書張大人,我在京城也常常拜讀二位進上的建言,果然是老當益壯……只是怎麼不見林都憲?”

    張敷華素來不齒閹宦,因而知道徐勛在京城期間與天子身邊的那幾個中官打得火熱,今天原本是不想來的,然而,林瀚邀他過來一塊見見人,又說是章懋看人眼光不錯,再者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沉吟再三便來了。此時聽徐勛提起他們最得意的常常建言於上,他面色稍霽,可一聽到最後一句話,他的臉立時就陰了。

    結果,還是章懋嘆了一口氣道:“林待用先丁母憂,再丁父憂,原本就在月前,一眾言官交口舉薦,已經進了他右副都御史巡撫江西,結果還是未能成行。”

    徐勛聞言也是扼腕嘆息:“我聽說江西盜匪橫生,原以為林都憲巡撫江西,百姓總算有福,沒想到竟然如此不巧……他不能成行,百姓哀嘆,恐怕寧王要高興了。”

    南都四君子之中,今天唯一缺席的林俊和封藩南昌的寧王可以說是老冤家對頭了,這事情張敷華林瀚章懋自然都有數。此刻聽徐勛感慨,章懋固然點頭附和,其餘兩人不知不覺也都看徐勛順眼不少。因而,當魏國公徐俌過來笑說已經在金川門內大街的一座酒樓定下了幾桌席面,打算給徐良徐勛接風,請他們一塊前去赴宴的時候,張敷華和林瀚猶豫片刻,竟答應了。有他們這兩個大佬打頭,其他文官面面相覷之餘,竟有一多半應了下來。

    早早到了南京,暗中放消息煽動監生鬧事給章懋解圍,徐勛卻耐著性子一直都沒去見人,這會兒動身之際,他便理所當然地硬是蹭上了章懋的那輛車。上車之後,不等章懋開口詢問,他便主動說起了自己當初到了京城後的情形,尤其是自己怎麼陰差陽錯和朱厚照劉瑾相識的經過,他更是一五一十地道來,只隱瞞了朱厚照車中所言生母疑雲,連借章懋的書獻給弘治皇帝都沒漏過。章懋一直沉默地聽著,突然開口插了一句話。

    “徐勛,你既然能和皇上常常相見,為何不提醒皇上親賢臣,遠小人?”

    “章先生,倘若是別人問我,我必然會想都不想地說,皇上身邊沒有小人。但既然是您問我,我也不妨說實話。自當今皇上登基以來,對那幾個中官的彈劾多了,何以半點用處沒有?原因很簡單,皇上雖是一國之君,但猝然年少登基,於皇上來說,一面是除卻講讀之外鮮少接觸的朝臣,一面是從幼年開始朝夕隨侍身側的內官,親疏不問自知。因為幾個連面都不曾見過的人,而疏遠甚至貶斥自小在身邊的忠僕,您說皇上可會答應?”

    見章懋皺眉,徐勛便趁熱打鐵地說道:“再者,當年先帝爺在世天下昇平,因而先帝爺也被人稱之為中興明君,可即便弘治年間,權閹李廣也不是被群臣的彈劾給壓倒的,而是小公主的去世和太皇太后的一句話方才讓他憂懼自盡。我雖然得皇上信賴,但和這些中官相比,依舊有親疏之別,所以,與其我如同那些朝臣們一樣去對皇上說這些不中聽的,不如設法引導皇上自己去留意。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於君父而言,同樣也是這個道理。”

    章懋當年不過是因為建言成化皇帝莫要在元宵節於宮中張燈,省此資費賑濟災民,就挨了廷杖貶為縣令。儘管那一頓板子為他贏來了翰林四諫的美名,但也讓他明白了仕途凶險,所以從南京大理寺左評事做到福建按察司僉事,當母親重病的消息傳來之後,他便毅然辭官歸家教書育人,這一隱就是整整二十多年,哪怕人稱中興之主的弘治皇帝期間,他也一直沒有復出,最後還是捱不住數次征闢方才出任南京國子監祭酒。

    理想和現實的距離,在官場民間沉浮多年的他早已經看得透徹,因而前頭那番親疏之說他當然能夠明白。然而,徐勛最後兩句話卻讓他悚然動容。他沉默良久,這才問道:“這就是你頻頻引著皇上出宮的緣由?”

    果然連這種事也同樣傳出來了!

    徐勛暗幸自己沒有在章懋面前隱瞞,當即坦然說道:“不錯。章先生,讀書人有一句老話,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皇上深居宮中足不出戶,看到的東西都是朝中臣子稟報上來的,但這些寫在奏摺上的語句哪怕再慷慨激昂,再婉轉動人,可比起周圍親近人的隻言片語,效果就要差上一大截。而再比起自己親眼目睹,就更加不如了。我知道古語有雲,聖君應當垂衣裳而治天下,可我想請問章先生,就是當年先帝爺日日上朝之際,每朝只奏五件事行禮的時間更多於議事的朝會,難道不是象徵意義大於實際?”

    章懋何嘗不知道這種道理,可有些事情是可以勸諫的,有些事情是不能夠觸碰的,因而他盯著徐勛看了老半晌,不由得搖了搖頭道:“我從前就覺得你大膽,現如今看來,你比我想的更加大膽……徐勛,難道你在皇上面前也是這樣說話的?”

    “皇上少年意氣,不慣繁文縟節。”

    儘管徐勛沒有正面回答,但章懋已經完全明白了。他同時也醒悟到朝中閣部那些大佬為何會對徐勛這樣忌憚,又緣何會有與其說不利於他章懋,還不如說不利於徐勛的流言在南京流傳——一個可以如同閹宦一樣時刻出現在君前,而且對小皇帝偏生還影響極大的寵臣,是如今執掌閣部的大佬們所無法忍受的,因為這樣一個人意味著太大的不確定性。

    這一次,章懋再次沉默了良久,旋即才低聲說道:“禮部侍郎兼北監祭酒謝鐸謝方石,如今出掌弘文閣,這是怎麼回事?”

    徐勛不料章懋一句話就問到了點子上,一閃念間,他便毫不猶豫地沉聲說道:“正如章先生所想,先帝爺在世的時候,說是四海昇平,政治清明,但虜寇常常擾邊,民間亦是時有巨盜悍匪出沒,李閣老請旨回鄉時,甚至還在路上看到過餓殍。而朝堂中暮氣沉沉,更令人不齒的是,還有一樁古往今來少見,說是科舉弊案,說到頭卻只是黨爭的案子。所以,如今皇上想從翰林之中鋭意簡拔一些人才出來。北監有謝大人,南監有章先生,從前頽勢盡顯的兩京國子監這幾年間很是有一些紮實的人才,皇上自然對謝大人委以重任。”

    章懋聽得霍然動容。儘管南京官對小皇帝即位之後便重用身邊的閹宦,藉口國喪不上朝也有些不滿,可真正說起來,放到南京來任官的,全都是朝堂上的失敗者。也許有人有朝一日能夠回到京城中樞,可大多數人就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在南京蹉跎下去。南都四君子的名聲看似好聽,可除去他這個歸隱多年後才起複的,張敷華也好,林瀚林俊也罷,在南京已經熬了多少年了,清名能名在外卻怎麼都盼不到回朝的機會!

    接下來這一路上,章懋再也沒說話,只有徐勛在低聲說著京城中的那些事。他口才極好,對於近來京城發生的諸多大事,從閔珪去位,到壽寧侯父子被拘,一樁樁一件件都說得栩栩如生,一直到外頭傳來呼喚聲,他去攙扶章懋下車,這才聽到了一個聲音。

    “你讓老夫先好好想想。”

    章懋能有這樣的表態殊為不易,因而徐勛自然不會操之過急,笑著應聲就打起車簾。見車門已經打開了,他就貓腰先下了車,隨即又把章懋扶了下來。見這座酒樓的門口赫然掛著國色天香的招牌,他不禁微微一愣,這時候,一直沒逮著機會說話的徐迢終於靠了過來。

    “這國色天香,說的是這家店釀的酒辛醇無比,所以才取了這樣的名字。”

    徐勛一點頭,還沒應聲,他就只聽耳邊傳來了徐迢那極低的聲音:“平北伯,有一件事我也是才聽說的。因為南監祭酒章大人曾經提過你若是走科舉之路,他願意收下你這個弟子,讓不少人深為不忿。據說今日酒宴上頭,有人要當眾發難,激你作詩。”

    作詩?

    徐勛聞言一愣,見林瀚和張敷華已經邀了章懋一起入內,想到這三位身份不同,這等小事料想不會得知,他不由得眼睛微微一眯。

    他這一回下江南邀了唐寅同行,然而船到鎮江就放了人下去,以便唐寅回蘇州去接女兒。也就是說,倘若沒有徐迢這番提醒,到時候又沒有唐寅這樣的急才在旁邊提點,猝不及防下,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子。沉吟片刻,他便問道:“多虧了六叔能打聽到這事情。六叔可知道,他們想以何為題?”

    徐迢見徐勛絲毫未疑自己所言真假,心裡別提多高興了,但還是解釋道:“這是應天府尹陸大人無意中聽到的,應該不會有假。據說是即興賦詩。到時候會有人挑著你進京不到兩年便官居超品,讓你賦詩。他們會以醉酒當由頭,即便到時候讓你下不來台,他們也能以醉酒之名全身而退,就是你事後因此報復,反而助長了他們的名聲。”

    他這人一向不太樂意拿別人的智慧充作自己的,沒想到反而讓人小看了他!他本以為之前那些監生已經給了這些人一個教訓,可事實證明,他實在是低估了某些人的野心。

    因為徐迢這番話,當徐勛登上被整個包下的三樓,目光從那一個個文官臉上掃過時,眼神自然而然就帶出了幾分冷冽。於是,魏國公徐俌親自邀請他在主桌坐下,他一面笑吟吟地應付著多方勸酒,一面留意旁邊章懋林瀚張敷華等人,心裡倏忽間就打定了主意。

    就在他微微分神之際,他突然注意到面前多了一杯酒,抬頭一看見是魏國公徐俌,他慌忙站起身來。魏國公徐俌比從前髮福了些許,但眉宇間卻精神奕奕,這會兒便笑著說道:“平北伯,當年我本是想讓你把世坤帶了進京,讓他好好磨練磨練,不想給那個小子帶來了這麼大的機緣。他若是將來光宗耀祖風風光光,全都是多虧了你一番提攜。”

    “哪裡說得上提攜二字,王兄性子爽利人又聰穎,入了謝大司成之門勤學苦讀,將來必然有金榜題名的這一天。”

    徐勛信手拈來兩句漂亮話,見徐俌高興得舉杯先乾為敬,他自然也跟著滿飲了。待到放下酒杯,他正要說兩句王世坤如今的情形時,旁邊就傳來了一個突兀的冷笑聲:“金榜題名要真是那麼容易,全天下豈不是得要進士滿地走,舉人不如狗?”

    此話一出,整個三樓頓時一片寂靜。徐勛聽徐迢的話,本以為發難的必然是南京那些科道言官,卻不料那滿臉醉意搖搖晃晃站起身的人在四周各式各樣的目光下,從容拱了拱手,隨即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平北伯的大名聽得我耳朵都能起老繭了。平北伯進京之後扶搖直上,從三品指揮使到府軍前衛掌印,再到前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封平北伯,說是少年英雄也不為過!不才聽說南監章大司成曾經說過,倘若您願意走科舉之道,他甚至打算收您為弟子。在下雖只是區區一個舉人,可為了這個功名,寒窗苦讀十年,縣試府試院試鄉試又是整整十年,自然遠遠不及平北伯聰明天成。既然如此,想來您這詩詞歌賦四書五經都是極熟的!今日南京文武上下,連帶兩位守備公公,都在此設宴為您接風,不知道平北伯可能以此青雲直上衣錦還鄉賦詩一首,讓大夥沾一沾這喜氣?”

    見四周鴉雀無聲,徐勛環視一眼週遭眾人,見章懋皺眉,林瀚詫異,張敷華若有所思,父親徐良滿面擔憂,彷彿要站起身來,可卻有人按著他的手,赫然是徐迢,而傅容鄭強對視一眼,彷彿想要阻止,而回座的魏國公徐俌滿面驚疑,成國公朱輔則是嘿然冷笑,他這才收回了目光,又往其餘幾桌掃了一遍。果然,一雙雙眼睛都死死盯著他不放,若是他想打岔,今日這接風宴只怕就會淪為別人的笑柄。

    於是,他微微一笑,隨即就不緊不慢地說道:“作詩我素來不太拿手。”

    那醉意醺然的舉人立時嘿然笑道:“可我聽說,早在應天府徐經歷的高昇宴上,平北伯便送了一副橫捲,道是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說是先生所作。若有如此名師,哪裡會不擅長詩作?”

    這是你自找的!

    徐勛一時眼神冷凝了下來:“既如此,今日這大好日子,回絶此議不免太過煞風景。我便信口胡謅幾句,也請在座諸位方家品評品評。”

    魏國公徐俌對徐勛的急智早有所領教,此時便頭一個笑著附和道:“世貞大作,我等自然洗耳恭聽。”

    拿著酒壺在面前已經空了的小酒杯中緩緩斟酒,眼看已經滿溢而出了,他這才放下了酒壺,拈起小酒杯一飲而盡,也不去理會前襟濺上的酒液,隨口曼聲吟道:“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我才必有用,無限風光在險峰。”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0
第四百二十三章 謝恩情

    要說平仄,要說對仗,這四句詩決計談不上工整嚴密——就算原本還工整嚴密,可是被徐勛一時興起把第三句改得面目全非,要挑毛病自然有的是毛病。然而,在座的除了剛剛當眾發難的那個小小舉人,更有林瀚章懋張敷華這樣的文壇大佬,平仄對仗之外,這四句詩中的意境卻讓他們生出了一種非同一般的感受來。

    見四周圍眾人全都看著自己,吟完了這四句的徐勛扭頭直視著剛剛那舉人,這才似笑非笑地說:“剛剛這位說什麼少年英雄,我是斷然不敢當的。但是,倘若有人覺得,我徐勛能有今天,不過只是因為機遇運氣比別人好那麼一丁點,那卻也是小看了我!都說時勢造英雄,但能夠看出時勢到了,機遇來了,能夠痛下決斷,那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辦到的!所以,自古以來,即便知道無限風光在險峰,能夠攀上險峰乃至於屹立險峰之上的,卻是少之又少!”

    說完這句話,他重新提起酒壺斟滿了自己面前的小酒杯,隨即單手執杯四下里遙遙一敬,這才神情自若地說:“雖說家父得襲爵位,我如今也因軍功有了些小小的成就,但我徐勛不會忘記,我是從南京走出去的!若不是當年魏國公,章大人,還有傅公公鄭公公於我在危難的時候伸手拉了我一把,若沒有各位和南京上下官民辨得清忠奸善惡,分得清是非黑白,也沒有我的今天,所以,這一杯酒,我徐勛便在此敬諸位!”

    眼見徐勛一飲而盡,縱使徐良並不知道徐勛什麼打算,但也跟著站起身來。他卻是素來豪爽,直接吩咐換了大碗,倒了滿滿一大碗就朗聲說道:“我徐家父子此次能夠奉旨回南京一場,天恩浩蕩自不必說,但正如犬子所說,多虧了諸位眼睛雪亮,方才讓奸人授首,還了我父子一個公道。我也不會說話,便幹了這一碗,算是多謝諸位!”

    這父子倆先後來了這一出,不論是此前別有打算,還是僅僅跟風過來湊個熱鬧,亦或是魏國公徐俌這樣原本就打算賣好的人,全都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之前排位子的時候,徐迢因徐勛堅持,便坐在徐良和徐俌當中,此時少不得低聲提醒一句,魏國公徐俌當即迅速站起身來,第一個回敬了一杯。有他帶頭,傅容絲毫不在意自己和鄭強落了人後,拉著人一塊笑吟吟向徐良徐勛回敬了,又嘆道:“只可惜吳大人仙去,倘若他看到這一幕,必然高興得很。”

    現任應天府府尹陸珩藉故沒有到場,即便他到場,也終究比不上吳雄在南京的清正名聲。因而,傅容這有心一點,縱使想要重揭舊事的人,此時此刻也不禁卡了殻,更不用說想起這位剛正廉明的前任府尹,一時有些黯然神傷的章懋等人。當看到徐良和徐勛默不作聲地斟滿了一杯緩緩倒在面前的地上,四周圍更是鴉雀無聲。

    章懋看著地上的酒水,好半晌方才站起身來滿飲了自己那小酒杯中的大半杯殘酒,隨即看著徐勛一字一句地說道:“當年吳大人抱病審案,不但還了你父子一個公道,還了沈家一個公道,也還了那些受害的百姓一個公道。這些天南京上下頗有流言蜚語,甚至還有人找上了老夫橫加指斥,無非是指當年之事別有內情。今天在此,老夫有一句話不吐不快。當年趙欽之案坊間一度戲言金陵第一案,牽涉苦主何止上百,縱使信不過查辦此事的錦衣衛,莫非還有人信不過剛正廉明的吳大人?”

    林瀚和張敷華對視一眼,想起當年章懋曾經在他們面前引見徐勛時的情形,再品味徐勛之前那格調不凡的四句詩,心裡本就已經有所傾斜的天平更是朝著一個方向一邊倒去。隨著章懋落座,接風宴上雖是漸漸有些喧嘩議論,可卻再也沒有人站出來質疑發難,剛剛那個當眾激徐勛作詩的舉人更是借醉趴在了桌子上,也不知道是真睡還是假睡。

    一場接風宴,就在徐勛那四句詩以及一番敬酒後打開了局面。散席之際,眼看人陸陸續續走了,傅容便笑吟吟地請徐勛暫住自己的別業,徐勛爽快答應下來的同時,卻先是和章懋定下了下次前去拜見的時間,隨即這才和徐良一塊出門。在馬車前聽陶泓稟報說沈悅已經先奉著沈光沈恪回沈家去了,他便沉吟片刻就先扶著徐良上車。

    “爹,你剛剛喝了不少,再加上一路水程也辛苦了,就先回去休息。我借六叔的車順路坐一程說兩句話,也好去探望探望悅兒的祖母,看看要不要接她回來。”

    “也好。”

    徐良之前上了大碗就一直不曾換過小杯子,著實喝得有些多了,這會兒還真有些頭暈。因而點點頭答應一聲,見徐勛吩咐了阿寶上車來跟著,他突然又一手打起簾子提醒道:“要是你媳婦要在娘家暫住兩日,你就答應了她,須知她離家日久,孝道要緊。”

    “行,我明白!”

    見徐良的馬車起行,等到傅容的馬車過來時,徐勛便低聲和他約了個時間,這一行人都過去了,他見陶泓牽了馬來,他便擺了擺手,卻是對徐迢示意同車而行。聽到這話,徐迢一時受寵若驚,上車之後便一個勁地說道:“這車廂簡陋,還請伯爺……”

    “六叔,你我之間不用說這些客氣話。今天要不是你,我說不定真的就被人算計去了。”

    徐迢哪裡會把這話當真,連道不敢,暗想就算自己早通了氣,徐勛又不曾帶著唐寅那個大才子在身邊,急智之下能做出這樣的詩來,那也決計不存在被人算計的可能。他一面暗嘆早年太平裡徐家真的是瞎了眼,竟錯過了這樣的英才,一面慶幸自己早早燒了冷灶結下善緣,態度自然越發恭謙。直到徐勛問起族中之事,他才回過神來,立時坐直了身子。

    “這事我和四哥商量過了,他是歡天喜地高興得了不得,一個勁追問我是否真是你的主意,我一再保證他才放下心來,說是過幾天就開宗祠召集一眾人等,還說讓我千萬恭請伯爺蒞臨。他還說,當年都是太平裡徐家對不起伯爺,如今還要您拿出錢來,他實在是慚愧得無地自容,要率闔族致謝和賠禮。”

    致謝賠禮……

    徐勛不知不覺嘴角就往上勾起了好些,嘴上卻很痛快地答應了。和徐迢又閒扯了一番如何勸學勸上進,不多時,馬車就停了下來,他原本以為這是徐迢家,可等到車門一開,車簾捲起,他才發現赫然是沈家大門口。

    時隔兩年許,乍一眼看去,他只覺得當年看著覺得整齊寬闊的青石板路,如今卻顯得狹窄陳舊,而沿路那些宅邸的高大圍牆,如今也透出了幾分斑駁來,下馬車之後不由得佇立片刻。就這麼一小會功夫,沈家門上就已經認出了人來。

    嚴大和嚴二都是沈家的老人了。儘管徐勛打扮得樸素,和當年頭一回上門投書時幾乎一個樣子,只是人長高了一截罷了,可看在他們眼裡卻是截然不同。當年投書的那個討人嫌的敗家子,如今卻已經是他們想都難以想像的朝廷高官,而且還娶了自個家的大小姐。因而,當看到人站在門前時,兄弟倆一個拔腿往裡頭報信,一個則是匆忙迎了出來跪下磕頭。

    “小的嚴二參見姑爺!”

    徐勛見沈家人已經認出了自己,就回頭對徐迢說道:“六叔就先請回吧,之前你說的那事,回頭讓人送帖子到珍珠橋就是了。”

    徐迢原本還打算留下馬車,見徐勛堅持不用,想想沈家巴結新姑爺還來不及,別說一輛馬車,就是十輛八輛也會都備齊了,他這才告了辭,卻目送徐勛隨著那嚴二進門,這才上車掉頭回家。坐在車上,他沉默了良久,這才嘿然笑道:“沈光好福氣,養了個好女兒!”

    徐迢的這句感慨是無數人念叨過的老詞了。就連臥床養病的沈方氏,當聽到外頭傳信說徐勛來了的時候,她忍不住扶著沈悅的手坐直了身子,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一個丫頭打起簾子,看見一個劍眉英目的年輕人大步走進門時,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沈悅,待見人要對自己行禮,她蠕動了一下嘴唇本待要阻止,可到最後還是硬生生忍住了,卻是執意親自伸出手去攙扶了徐勛一把,隨即又看著徐勛向沈夫人行禮。沈夫人卻不如她擔得住,有些侷促地偏著身子。

    見過禮後,沈方氏便開口說道:“悅兒有你這樣的夫婿,今後我也沒什麼擔心的了。”

    “您還請好生安養,別的事情不用掛懷。”徐勛微微笑著,待到在人搬來的錦墩上坐下,這才說道,“今日因為一眾大人擺下接風宴,爹有些醉了,所以我才來遲了。不過爹說了,倘若是您想多留著悅兒說說話,便讓她在沈家小住兩日。”

    沈夫人聞言雖是歡喜,但仍然忍不住有些猶豫:“她如今是徐家婦,如今這一住回來,會不會……”

    “孝道大如天,況且她是奉旨回來省親的,在家裡住兩日算得了什麼。”說完這話,徐勛便沖沈悅笑道,“這下讓你心想事成了,想住幾天就住幾天!等祖母身體養好了,三四月正是江南風光最好的時候,咱們去玄武湖上划船!”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1
第四百二十四章 善舉揚名

    太平里徐家那軒敞的宗祠大院,這天一大清早又熱鬧了起來。幾個閒散族人一面往那兒搬著桌椅板凳,一面在那議論著今天究竟又是為了什麼事情開宗祠,可說來說去卻不得要領。就在爭論著是族中祭祀向各家攤派錢糧,還是公中祭田有了進項要賑濟族中孤貧,亦或是要褒獎或訓斥哪家賢與不肖時,幾個人身後就傳來了一聲不屑的冷笑。

    “要真是為了那麼一丁點小事,族長四老爺用得著連軸轉似的拜訪了一家家族老,還成日裡往六老爺家裡跑?前日欽差大臣平北伯到了南京外金川門碼頭的時候,上上下下也不知道多少官員跑去迎接,六老爺好歹占了個位子,四老爺連個面都沒露上,就更不用說接風宴上喝一杯酒了。看著好了,今天肯定是四老爺要和大夥兒商量這件事。想當初死了的大老爺惹出來的事情,如今要連累咱們上上下下給人低聲下氣賠不是!”

    聽到這話,幾個人頓時面面相覷。本以為徐勛丟了家產淨身出戶,接著認祖歸宗,今後這人如何也就和太平裡徐氏無關了,誰知道轉眼兩年間竟會有這樣天翻地覆的巨變。徐家父子到京城不久,先是老子封了伯爵,緊跟著兒子又封了指揮使,出去打了一仗轉回來竟同樣也封了伯爵,赫然天子信臣。這種曠古少有的奇事,居然就發生在那種敗家子身上!

    於是,等到徐氏族人陸陸續續都來了,這種說法立時四下裡散佈了開來。雖則有人心中不忿,可也有人希望能夠攀上高枝得點好處,一直到族長徐四老爺和徐迢等族老一塊到來,四下里方才漸漸安靜。而起頭不忿的那些族人,見徐勛並不見蹤影,這心裡總算是好受了些。然而,當徐四老爺在正中主位上一坐,繼而說出了那一番話時,上上下下立時炸開了鍋。

    “太平里徐氏幾經沉浮,如今也有百多年了。祖宗餘蔭大夥兒享了這許多年,奈何一直都沒有什麼出色的人才,反而日漸凋零,眼下連考出秀才的都沒幾個,長此以往,老祖宗打下的名頭就都給咱們這些子孫後代耗光了!所以,今天我召集諸位族人來,便是要行勸學一事。我和六弟在內的族中各位族老執事都商議過了,從今天開始,族裡的族學要重新整頓,另外延請名師,另外,各家都拿出一筆錢糧來,日後每個考中秀才的,族中每年補貼三十兩銀子。而考中了舉人,族裡每年補貼六十兩銀子。”

    太平里徐氏如今總共才只有三個秀才,一聽這話,那三家自然是喜出望外,而其餘各家在最初的大吃一驚過後,自是紛紛站起身發問。有的道是這補貼太高,有的說各家攤派不合理,也有的質疑賬目,更有的則是在那裡起鬨說若是那些秀才舉人一直考不出來,豈不是空耗了大家的錢糧。就在一片亂鬨哄之際,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族長,各位老爺,宗祠外頭停了一乘大轎。”

    隨著這聲音,徐四老爺立時精神大振,也不理會那些個聒噪不休的族人,和徐六老爺對視一眼,又看向了其他族老執事。見人人都是面露喜色,他少不得一點頭就走在了前頭。隨著這幾個年長輩分高權力大的如此光景,其他人也就顧不得在那叫囂了,紛紛都跟了出去。等到了外頭,見族裡這些大佬在那一乘綠昵官轎前頭打躬作揖,笑容可掬地迎了一個一身大紅錦繡官袍的年輕人出來,眾人不禁一愣,隨即就有人驚嘆了一聲。

    “是二房的小七!”

    “什麼小七,還不趕緊閉嘴,人家如今是大官……比應天府尹還大!”

    這直白的形容足以讓大多數人噤若寒蟬,再加上徐勛今天不似官船到南京時的樸素,玉頂玉珠的帽子,大紅紵絲彩綉麒麟的袍子,腰間束著玉帶,顧盼之間自然流露威嚴,竟是讓人不敢逼視。縱使是最初在那怨聲載道擔心要丟面子賠罪的人,這會兒也不知不覺低下了頭去,更不要說將那些抱怨說出口了。

    “我可是來晚了?”

    “不晚不晚,伯爺來得剛剛好,這才剛開始說了一個章程。”

    聽徐四老爺這般說,徐勛點點頭,便在徐氏一族幾個長輩的簇擁下入內。等到了宗祠前頭,見人早已收拾下一張黃花梨屏背勾雲紋,鋪了虎紋座墊的太師椅,他瞅了一眼和主位的距離,便吩咐把椅子往下挪了幾步,這才上前坐了下來。他這麼一坐,徐四老爺和徐迢這才領著其他族人一一坐下。這一次,徐四老爺再次開口繼續了剛剛的話題。

    “剛剛有人說供養太多,各家負擔大,我在這兒不妨向各位撂一句明話,這都是平北伯不忘舊情,所以方才提出的,他一人願意每年助八百兩!至於說什麼考不中總不能一輩子考下去,我和六弟以及其他兄弟叔伯幾個都商量過了,秀才年年四等之內,總計可以得到八年的供養。舉人連著考四科,也就是十二年的供養。若是之後不成,或是願意謀館教書,亦或是願意去當教官,甚至願意自己潛心讀書做學問,供養減半直到身故。至於族學,平北伯一力答應,願意去請南監祭酒章大人舉薦兩位品行學問都過得硬的來做先生。”

    見下頭一時安安靜靜,彷彿被這莫大的消息給鎮住了,徐四老爺想到這將會成為自己任族長期間的德政,不免越發激揚得意:“咱們太平里徐氏這些年來,便只有六弟最是出息,如今已經官至七品,再往上就能封妻蔭子,光耀咱們徐氏一門。如今各家也有不少適齡的小子,合該讓他們好好讀書科舉進益,異日若能在咱們太平里再修一座進士牌樓,那是何等有光彩的事!平北伯能夠不計前嫌,對徐氏一族出此大力,我身為族長,如此義舉當不落人後,日後每年我認捐一百兩助力!”

    徐迢也跟著開口說道:“我也出一百兩!”

    族裡如今就三個秀才,總共開銷都不到一百兩銀子,就是再不會算數的人,也能想到日後這筆錢累計著會是一個多大的數字,就算族裡秀才舉人多了,也決計能夠周全下來。再想想自家若是能出一個秀才的好處,一時間但凡有孩子在族學讀書的,往往是你認五兩我認三兩,到最後徐四老爺讓人提筆一記,數目竟是已經達到了一年一千二百兩。而徐勛緊跟著說出的一句話,更是讓他喜出望外。

    “我聽說如今徐氏一族只有三個秀才,這筆錢只怕三五年間都是花不掉的。與其放著,不如放在一門產業中生息,也好賑濟族裡的孤貧。當然,就讀族學的,日後書籍和筆墨紙硯等也都由這筆錢提供。當然,這也不是白得的,若在族學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只因為貪圖那點所得來上學的,一經兩位先生發現,立時逐出無論。太平裡徐氏要想重振聲名,要的不是一團和氣,而是族裡能有真正的讀書氛圍,能讓一心向學的不必為資費所苦。否則,如當年長房那般只想著染指別人家產,只求自己得益不管族人死活,那只會離書香門第越來越遠!”

    儘管如今已經不是太平里徐氏的人,但徐勛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竟沒有一個人敢出生反駁。撂下最後一句話之後,徐勛方才放緩和了語氣說道:“雖說我如今認祖歸宗,功成名就,可畢竟自小生在太平里長在太平里,總不能看著徐氏名聲一日不如一日!更何況,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我只望徐家能夠真正欣欣向榮。如此,也不負養父多年供養我一場!”

    徐勛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當下那些原本出去三五兩就猶如割肉了似的族人也全都或多或少地被打動了,更不用家裡有秀才的三戶人家,一個個全都是上前真心實意地對徐勛千恩萬謝。畢竟,讀書人不事生產,一戶普通人家供養一個秀才已經是極限,從前徐大老爺掌權之際,縱使所謂獎學,也就是年末多給三五兩銀子,如今這善舉不啻是雪中送炭。

    聽著那不絶於耳的道謝稱讚奉承,聽著這些人嘮嘮叨叨說著舊日小時候如何如何善待自己,徐勛心中哂然,面上卻越發溫和,一直等到徐四老爺和徐迢與一眾人等商議定了所有的細節,上上下下毫無反對地一致通過,完成了今日任務的他方才起身告辭。這一回上官轎之時,那一族上下三四十人又是一股腦兒都送了出來,卻比之前來迎的時候更多了幾分熱絡。

    坐在自己平日從來不坐的綠昵官轎中,徐勛忍著那種不舒服的眩暈感,等足足走了兩三條街,他才一蹬腿示意停轎,自己欠身出來之後,見是一條僻靜的巷子,他就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又活動了一下腿腳。

    穿著這一身裝模作樣,實在是不太符合他的性子,這一場戲唱下來比什麼都累!他不在乎那些虛情假意,可收穫幾分真心實意倒是意外驚喜。只不過,有了這一場,再加上之前下的功夫,那些本想敗了他名聲的人只怕就要偷雞不成蝕把米,接下來再要打開突破口就容易多了。

    他這趟南京之行,可不止是為了衣錦還鄉來的!他當初是從南京帶著好名聲出去的,如今既然回來,就得再揚一揚他的好名聲,否則怎能打動了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2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失之東隅

  玄武湖位於南京城太平門外的北郊,如今這春天,湖上畫舫小舟眾多,比起秦淮河夜晚的燈船來,自然大多是達官顯貴抑或殷實人家來踏青賞玩的,湖上麗人侍姬的歌舞少了,卻能看見大家閨秀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光景。
 
  然而,徐勛說是要帶著新婚燕爾的嬌妻去泛舟玄武湖,眼下他身在玄武湖,卻沒有紅袖添香的浪漫,反而得打疊精神應付。因為就在他對面,坐著的是南京城裡名聲最大的三位大佬——除卻丁憂在家的林俊之外,南都四君子到了三位。為了談話方便,甚至連眾人隨身帶的小廝從人也都守在了艙房之外。
 
  張敷華審視了徐勛良久,這才緩緩說道:“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我材必有用,無限風光在險峰。雖說你這四句詩平仄對仗都談不上無懈可擊,可如今在南京上下廣為流傳,就差沒人將其掰碎了分析。德憋之前說你若是走舉業,必然會收你在門下,我還以為他只是說說,如今看來,你果然是天賦不錯。”
 
  “張大人過獎了。”儘管張敷華只是說自己天賦不錯,可徐勛並沒有和這位老資格頂真的打算,微微一笑就說道,“不過是以此明志,真正說起來,還是借用了青蓮居士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我知道,現如今天底下說我什麼的都有,其實我並不不在乎。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昔日有三人成虎曾參殺人,更何況我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你若是微不足道,這天底下人人都要微不足道了。”
 
  因為徐勛藉以明志的這四句詩,再加上徐勛回太平裡徐氏捐資助學 而且更是和族中尊長一塊定下勸學章程的事,林瀚不知不覺就扭轉了對其的觀感 畢竟,徐勛當年從南京出去的時候,因為章憋力挺,原來就是名聲相當不錯。可一去京城一年多,隨著人扶搖直上,各式各樣的負面消息不斷,甚至在傳言中成了趨附閹宦帶壞皇帝的佞幸,他原本就有些將信將疑。此時此刻笑著打趣了一句,他便正色問道:“你此前所言,德您已經都告訴了我等,皇上即位以來,出人意杵之舉太多,你既是皇上信賴的人,有些話我們不得不問你。”
 
  “林部堂儘管問只要能答的,我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對於徐勛坦坦蕩蕩的態度,林瀚異常滿意,微微領首就問道:“皇上廢早朝,究竟是怎麼回事?”
 
  儘管這是朱厚照即位之初就一力推行的但從京城傳到南京,很多意思不免就和當初之意截然不同,因而徐勛自然是細細解釋道:“洪武爺的時候,事無鉅細都拿到早朝上議決,因而往往耗費時間極長,之後便有賜百官飲傘,大家倒也吃得消。可漸漸的早朝便成了虛應故事從只奏八件事減到了只奏五件事卻往往天不亮就要上朝,百官住得近的還好,住得離宮城遠些,一晚上甚至睡不滿兩個時辰。
 
  況且 早朝所奏五件事是前一天就決定好的,除此之外,就是內閣閣老,也往往難見天顏甚至司禮監太監也等閒不下內閣,如此內外溝通盡皆掌握在一眾文書寫字手中長此以往若有萬一,後果不堪設想。遙想永樂年間,乃至於洪熙宣德年間,太廟仁廟宣廟都並不是日日上朝,而是常於文華殿便朝理政,朝中呼之為威事。”
 
  林瀚等人對於本朝舊事都是最最瞭然的,知道徐勛不是信口開河,當下林瀚張敷華對視一眼,兩人又同時看向了章憋。這時候,章憋便捋鬚問道:“那世貞,此事是你給皇上出的主意?”
 
  “自然不是,是皇上看到先帝爺日日天不亮上朝,曾經一片孝心加以勸諫,奈何先帝爺以為舊政不可輕革,所以皇上對徒有虛名的早朝深惡痛絶,故而一即位就拿了這一條開刀。”
 
  徐勛輕輕巧巧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而且給朱厚照扣上了一頂孝順的高帽子,見對面三位果然是神情霽和,他便趁熱打鐵地說道,“事實上,無論內閣還是部院官員,私底下無不說,比起從前只是上朝磕頭,如今至少能讓皇上聽到他們的聲音。
 
  朱厚照儘管並不是天天在文華殿便朝,但隔三差五甚至是隔天必定要到文華殿見臣子,這事實也沒人能歪曲,因而林瀚等人也不覺得徐勛此言有虛。問清楚了這一條,張敷華便單刀直入地又問道:“那你將府軍前衛直接練到西苑去了,難道不是為了邀寵?”
 
  “邀寵?當日我就曾經當著幾位閣老和部堂的面說過,練兵是為了知兵,知兵之後方才能謹慎用兵。昔日英廟練兵於內苑,之後因為誤信王振而兵敗土木賀,卻是因為練兵不得法,用將不得人。現如今府軍前衛都是幼軍,至今只得五千人,也是我建言皇上,兵貴精而不貴多。即便如此,此前我率軍北擊,也並不曾用過他們,便是因為知道他們的斤兩,也知道自己的斤兩。此前能夠旗開得勝斬首上千,雖則是我定下了大膽的方略,可若沒有涇陽伯神英,沒有楊邃庵援兵,興許只得敗亡塞外這一條路。”
 
  徐勛一口氣說到這兒,便又眼中神光湛然地說道:“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愛騎射,至少可強健筋骨,總比流連玩樂小道,亦或是沉迷女色強!”
 
  “你還知道自己大不敬!”
 
  章憋沒好氣地瞪了徐勛一眼,見張敷華和林瀚並不以為忤,想想自己等人私底下說話更加激烈,因而也就不為已甚。這時候,徐勛定了定神,趁著三人並未提出新的質問來,他便開口說道:“如今朝中諸位老大人們,就算曾經挪過窩,也不過是這個衙門調到那個衙門,始終大權在握,威權日重,聽不進求變求新之言,而且對政見有所不同的,不免忌憚提防乃至於打壓。如林大人這等清名在外言官交口相薦的,卻始終居於南京,原因很簡單,朝中格局已經多年沒變過,林大人等若是進了京,便彷彿是打破池子平靜的一顆石頭。”
 
  “然後石頭沉了底,水面上的波瀾卻漸漸沒了?”
 
  張敷華接口說了一句,見徐勛笑而不答他雖暗嘆小子刁滑……”可心裡卻頗有一股難言的意氣。他已經老大一把年紀,再去京城搏殺未免力不從心,可是好友林瀚身負大才卻一直都窩在江南這富庶地方不得展志,他不免為其覺得可惜。再想想因為連著母憂父憂在家守制的林俊,復出之後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一展抱負,他不知不覺深深嘆了一口氣。
 
  接下來的一番對答便輕鬆得多。在場三人從前都只是遠遠看見過朱厚照一再次,對於這位剛剛登基的小皇帝不免好奇,於是章憋打頭,頗有興味地打探這位年輕天子脾性為人。而徐勛在這方面也是嫻熟從容,大談已故弘治皇帝和朱厚照的父子情分,甚至連此番元宵節張燈之後,朱厚照在奉先殿弘治皇帝靈前和衣而睡也都趁機大說特說。果然,張敷華等人果然格外看重這一個孝字,不知不覺就動了容,林瀚甚至還喃喃自語感慨了兩句。
 
  在湖面上轉了一個多時辰,畫舫方才靠了岸。坐得已經有些腰酸背痛的徐勛自然第一個站起身下船。然而,踩著踏板輕輕鬆鬆躍上了湖岸,一個便裝打扮的漢子便快步趕了上前,行過禮後就對他低聲言語了幾句。緊跟著下船的林瀚三人見徐勛一瞬間就眉頭緊鎖在了一塊,不禁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而章憋更是在那漢子轉身快步離開後緩步走到了徐勛跟前。
 
  “怎麼,是有什麼消息?”
 
  徐勛努力消化著這個至少耗費六七天才送達自己手中的消息,揣測著如今朝廷的動向,竟沒注意到章恐的詢問。好一會兒,回過神的他見林驚三人面色有異地看著自己,他才苦笑一聲道:“京城的消息,吏部尚書馬大人遭人彈劾老邁昏庸,已經上疏求去了。”
 
  他本以為自己這一離京,必然是劉瑾等人得意忘形,乃至於劉健謝遷這些大佬開始行動,卻沒有料到這第一把燒起來的火竟然是在吏部,更沒有料到素來執拗的馬文升竟然自請致仕!此時此刻,他一時想起了紅樓夢中那句最是經典的判詞。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皇上意向如何?”
 
  小皇帝對馬文升原本就沒多大好感——說起來這也是他害的,當年馬文升因焦芳挑唆對他多有刁難,朱厚照能對人生出好感才怪了一、再加上還有劉瑾從中挑撥,這結果可想而知。千算萬算他就忘了這一條,還真的是自作自受!
 
  張敷華見徐勛甚至沒精神回答林瀚的這個問題,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吏部尚書倘若出缺,接下來必然要廷推,按理來說,兵部尚書劉華容應該是希望最大的。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旁邊傳來了徐勛譏誚的聲音:“還有一個消息好教三位大人得知,此番若不是內閣李閣老,兵部尚書劉大人門下的那些言官出馬,眾人拾柴火焰高,馬部堂也不會扛不住黯然求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3
第四百二十六章 收之桑榆

    徐勛很清楚,朝堂之中的大佬,包括馬文升在內,上書請求致仕的次數都不計其數。然而,這一次馬文升被劾奏的凶險,卻遠遠大於之前弘治皇帝在位時,兩個言官以馬文升的兒子受賄為由掀起的那一場風浪。那時候馬文升極得聖眷,再加上只有焦芳在後頭興風作浪,他又無意落井下石,自然讓這位識途老馬輕輕巧巧地過了關,可此番卻大不相同。

    倘若不是錦衣衛傳來的消息,他甚至也難以相信主導此事的不是焦芳,而是劉大夏和李東陽!當然,衝殺在最前方的是御史何天衢在內的幾個言官,再後頭就是兵部侍郎熊綉,劉大夏的姻親戶部侍郎王儼,那兩位真正的大佬卻藏身其後神龍見首不見尾。

    在林瀚等人面前露出這麼一個口風之後,徐勛便彷彿失言似的,之後絶口不提。可等到回了位於珍珠橋的傅府別業,他便立時使人去請了傅容和陳祿過來,對其把原委一說,不等兩人斟酌清楚此中的名堂,他便問道:“傅公公,你在宮中多年,又曾經是司禮監太監,若是照你看來,這一趟馬尚書是否真的難逃一劫?”

    “你自己心裡不是敞亮得很?馬三峰年紀太大了,按理早就該退位讓賢。當年王恕去位,論理就該輪到他,可先帝爺卻沒用他,不無覺得他老的緣故。”說到這裡,傅容就皺了皺眉說道,“只不過,他這一退,究竟誰來接任卻是撲朔迷離。”

    徐勛問這一句不過是想聽聽傅容可有想到什麼自己漏掉的,聽傅容也這麼說,他眯著眼睛沉吟許久,突然又開口問道:“我聽說按照太祖爺定下的規矩,天下官民皆可上書言事,不知道若是國子監監生上書舉薦吏部尚書人選,該當如何?”

    “啊?”聽到這話,陳祿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隨即竟忍不住反問道,“照伯爺的意思,莫非您的夾袋裏有吏部尚書的人選?”

    別說陳祿,就連傅容亦是吃驚不小,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徐勛。當著兩人的面,徐勛卻是搖搖頭道:“我入朝不到兩年,哪裡有那樣的根基,要蒐羅將才我還有幾個,要說文官,我認識的就那麼幾個,說得上話的也就那麼幾個。楊邃庵倒是資歷足夠,但我答應了他讓他總制甘肅延綏寧夏三邊,如今邊疆不寧,不可能猝爾調了他回來。只是這一次既然正好到了南京,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不做些什麼,實在對不起別人趁我不在謀劃的這一出。”

    見傅容和陳祿都是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他便站起身來,踱了幾步就走到兩人跟前,低低說出了一番話來。等到說完了,他就看著陳祿說道:“陳兄,之前國子監那個將幾個正兒八經的言官駁得啞口無言的監生夏言,你給我安排一下,我要見他一見。”

    先前在貢院當著一眾官員的面大鬧了一場,繼而胡亮三人狼狽而走,最後甚至主動因病求退,一時間,領銜而出的夏言事後雖是被章懋好一番斥責,可帶著和他一塊鑽洞逃夜又逃課出去的一應人等到繩愆廳中走了一遭之後,他和之前打過胡亮一巴掌的遲行不過是罰了抄書百頁以示懲戒,事後也沒聽說外頭有什麼追究。一時間,兩個膽大包天的監生名聲大噪,年紀不小的遲行倒是頗有些不知所措,而年輕的夏言卻淡然若定。

    這天總算等到休沐,夏言便請了之前一起出去的監生們在成賢街上一座小飯館吃了一頓,眾人你一杯我一杯地上來灌酒,到最後他不得不多喝了幾杯,自然而然就醉了。幾個監生本待攙扶他回去,可想著被章懋這個大司成瞧見需不好看,於是就放下人在小飯館的飯桌上趴一會兒解酒,又留了一個監生陪他。而那監生坐了沒多久,偏是監中有人來找,他躊躇再三,託付小飯館的掌櫃夥計多多照看一二,自己就慌忙回去了。

    夏言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直到隱約覺得有人往嘴裡灌了什麼東西,他方才沒好氣地嘟囔了兩句。可是,隨著一股清甜的液體入了喉嚨,他那脹痛的腦袋不知不覺就清醒了過來,朦朧醉意竟是如同退潮的潮水一般迅速退去,沒過多久就晃了晃腦袋睜開了眼睛。這時候,他就看到面前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氣定神閒的年輕人,而除此之外,可放得下四五張小桌子的小飯館中再也沒有一個客人,連門板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了下來。

    儘管父親只是個知州,可夏言畢竟是出身官宦之家,遇事鎮定些。此時此刻只看對方那架勢,他就知道並非尋常貴介子弟,端詳了片刻,他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當即試探道:“尊駕可是平北伯?”

    “哦?”

    徐勛知道夏言之名,還是因為後世聽說過此人和嚴嵩的一段公案,此刻見人如此機敏,他不由得微微笑道:“何以見得?”

    “在下一介監生,平素在監讀書很少外出,自忖決計不曾惹事生非……哦,就算日前惹過三個無恥的言官,可若是他們要報復,斷然只會把醉倒的在下拉到什麼荒郊野外圖謀不軌,不會這樣待之以禮。而且,南京城貴介子弟雖多,可多半都是仰仗父祖餘蔭之徒,如平北伯這樣氣度天成的鳳毛麟角。”

    “怪不得人說你口才可比三國周公瑾,果然是非同凡響。”無論是誰,面對這樣的恭維都會高興,徐勛自然也不能免俗。畢竟,他今天來見人是為了一件大事,當然不希望要大費唇舌去說服人。於是,微微頷首之後,他就直截了當地說道:“既然你知道是我,那我便長話短說。今日見你,一來是因為聽說你之前為了章先生挺身而出,將那三個言官駁得體無完膚,我有些好奇。二來是既然知道你如此膽大,所以我有一件事,想看看你可有膽子接下。”

    二十出頭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因而聽到徐勛這麼說,夏言眉頭一挑便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後朗聲說道:“回稟平北伯,若是為國為民的正事,在下義不容辭。但若是為了一己之私,恕在下難以從命。”

    “我想讓你上書舉薦一個人。”見夏言微微皺眉,徐勛不等其開口詢問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想讓你舉薦南京吏部尚書林瀚林大人為天官!”

    “什麼?”

    夏言原本打定了主意,若是徐勛認為自己是那種三言兩語就可以籠絡收買的,必定要讓其看看自己的風骨品行,可此時此刻聽徐勛再次重複了以一遍,他不禁覺得難以置信,心中也有些亂了,好一會兒才沉聲問道:“可是大人,如今的吏部馬尚書坐鎮,雖則年邁,可少有疏漏缺失之處,林大人雖則志大才高,可我這貿貿然上書……”

    略過是否答應,而是考慮起上書是否不妥,徐勛就知道夏言心裡已經同意了,當即打斷了他的話:“若是馬尚書在其位,我自然不會請你上書。正是因為我剛剛得到消息,馬尚書為京城的幾個言官彈劾年老昏庸,不得不上疏求去,所以我才請你舉薦林大人。”

    見夏言已經被這尚未在南京傳開的消息給驚呆了,徐勛很滿意這番話的效果,當即嘆了口氣說道:“此番多人合力,只怕馬尚書難逃此劫。然而吏部乃是六部之首,一定要用聲名卓著才幹無可挑剔的人,林大人正是最佳人選。你上書之後,我也會給馬尚書寫信,請馬尚書舉薦林大人代自己執掌吏部,所以你不必擔心。”

    人都說徐勛是佞幸,夏言一面敬佩其因戰功封爵,一面卻也不免警惕對方用計拉攏自己。可是,徐勛這一連串的話卻漸漸把他的那些提防沖得無影無蹤。尤其是聽到最後一句話,得知徐勛竟然和人稱弘治三君子之一的馬文升有交情,他那最後一絲猶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平北伯放心,我回去就寫奏疏,明日就拜發!”

    “既如此,我就靜候佳音了。奏疏我會請司禮監傅公公快馬加鞭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京城,倘若能夠讓吏部得正人執掌,公瑾你功不可沒!”

    這一日傍晚,一整日料理衙門事務時始終有些心不在焉的林瀚出了衙門,見家人已經在那裡等候,他思來想去便打發人回去報信說不回家用飯了,卻是上了車吩咐去南京國子監。直到他險些在馬車顛簸下睡著了,車伕方才稟報說已經到了。然而,一進章懋那狹窄的官舍,他就看到除了張敷華之外,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客人,那竟是徐勛。

    張敷華見林瀚來了,反客為主招呼著人坐下就笑道:“居然這麼巧,世貞才剛坐下一會兒,你居然也來了。世貞剛剛還對我說,他思來想去,下午已經寫了信給馬尚書,舉薦你繼馬尚書去京城執掌吏部,還遊說我一塊上書舉薦!”

    饒是林瀚半輩子宦海沉浮,此時也著實吃了一驚,但須臾就鎮定了下來,卻是看著徐勛問道:“平北伯竟是和馬尚書的交情匪淺?”

    “說不上交情,要說齟齬倒是不少。”徐勛坦坦蕩蕩地一攤手,把之前馬文升在襲爵事上曾經為難過父親徐良,以及之後馬文升幾回挑刺,他都一一如實道來,隨即才說道,“只不過馬尚書素來是對事不對人,所以倒是有些神交,而馬尚書賞識的吏部文選司張郎中,卻和我有些交情。況且,這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公事,舉薦的又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素有賢名的林大人,料想馬尚書必然能分得清楚!”

    這一番話全都是貨真價實的大實話,但其中奉承了馬文升,又抬高了林瀚,聽得章懋張敷華都頻頻點頭,更不用說林瀚這個當事人了。明知道徐勛這是送人情,可這種人情不至於讓朝中大佬們認為自己是和天子幸臣為伍,他不得不感慨徐勛年紀輕輕做事老到。面對那誠懇的目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拿出人前那種面對舉薦只是謙辭的態度來。

    “好,我雖然也已經一把年紀,但自信若是掌了吏部,決計不會像朝中那幾個老大人一樣黨同伐異!”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4
第四百二十七章 緩兵之計

    王恕,馬文升,劉大夏,人稱弘治三君子。

    三人之中,曾任吏部尚書多年的王恕當年為弘治帝所疑,再加上次輔邱濬與其有齟齬從中作祟,早已致仕在家,九十高齡不問世事,不過一老翁而已。而現任吏部尚書的馬文升也已經八十出頭,自認在吏部尚書任上兢兢業業不曾有絲毫怠慢,此番卻被人彈劾年老昏庸,那種憤懣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儘管早已不是耳聰目明的年輕人了,可他畢竟在朝多年,言官交相劾奏的背後是誰在指使,他又哪裡會不知道。

    想當年他從兵部調任吏部,終於如願以償得任天官,沒想到,如今也有人想要用同樣的路子取而代之。而李東陽也會和劉大夏一塊落井下石,一半是因為他一力護著張彩,一半卻是因為他擋著了別人的路。

    “部堂,他們分明是借我的緣故算計你,你如今這上書求去,不是遂了他們的心麼?”

    張彩是馬府的常客了,此時推門徑直闖進書房,脫口而出就是這麼一句話。見書案後頭坐著的馬文升沉默不語,他頓時有些急了,快步上前雙手按在書案上就大聲說道,“部堂,倘若真的是因為我,只消你隨便拿捏一樁錯處將我暫且罷出吏部,用不著……”

    “你也不是那些年輕後生了,說這些衝動的話的於事何益?你要是真的連眼下這場風波都看不明白,那也枉我栽培你這幾年!”馬文升厲聲一喝,見張彩頽然低下了頭,他便淡淡地說,“我和劉華容一直都有過節,上一次我要把他的心腹熊綉打發到兩廣去,又順著你的上書和他過不去,他就已經存了惱意,這一次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趕了你出吏部,你以為他們就容得我繼續掌管吏部?只可笑劉華容自以為得計,卻不知道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啊?”張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倒吸一口涼氣,“部堂的意思是說……”

    “此次對我群起而攻的都是些什麼人,你應該都知道了。李長沙的門生,劉華容的同年,再加上他們門下常常走動的那批人,可一直對我的位子虎視眈眈的焦泌陽卻一絲一毫動靜都沒有,這豈不是反常?劉華容自忖志大才高,可他也不想想,先帝弘治爺在世最後那幾年,風頭都給他一個人出盡了,現如今他要是再得天官,儼然部院之首,那三位閣老能夠容得下?就是劉洛陽這個元輔也已經幾年不見先帝,可劉華容卻數次造膝見駕,三位閣老反而得去向劉華容打聽弘治爺今日何語,當日如此盛寵,如今誰人不忌?”

    “既然如此……”張彩緊緊攥住了拳頭,突然低聲說道,“那我設法讓人把這話傳給兵部劉尚書如何?”

    “能夠在朝中坐上高位的,無不對自己有深深的自信,別說劉華容的脾性最是剛愎,就是換做老夫是他,這種揣測之言也斷然入不了耳。”馬文升不屑地挑了挑眉,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況且,此事終究是出自上裁,若是皇上之意不如他們所願……”

    儘管馬文升沒有再說下去,但張彩終究生出了一線希望,又在書房陪坐片刻就起身告辭。可是,等到出了馬府,本想去打探的他腳步一下子就慢了下來。如今徐勛又不在京城,他雖是有些同年同鄉好友,可要說打探得到御前動向,那卻是想都不要想的。此時此刻,在那兒乾著急了許久,他終究還是把心一橫上了自己的馬車,對那車伕大聲吩咐了一句。

    “去武安侯胡同興安伯府。”

    徐良徐勛和沈悅三個全都去了南京,這偌大的興安伯府自然就顯得冷清了不少。想到家裡要人照管,徐勛便留下了朱纓,又把金六夫妻兩個都留了下來。如今主人不在,金六這採買上頭清閒,便索性在門上轉悠,冷不丁發現一輛車在門前停下,隨即上頭跳下了一個依稀有幾分面熟的人,他微微一愣就迎了上去。

    “敢問這位大人……”

    “可有辦法緊急聯絡到你家伯爺?”見金六有些迷惑,張彩不得不解釋道,“我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有要事需得聯繫徐大人。”

    金六這才明白是來找徐勛的,再加上張彩這名字徐勛吩咐過,他自然立刻讓了人進來。因徐勛不在,他也不敢貿然把人領進書房,請了小花廳坐下親自奉茶,想起徐勛臨行前對他囑咐過張彩若來務必問清來意,他躊躇片刻就開口說道:“南京距離京城足足有三千多里地,就算換馬不換人緊急送信去,快馬來回也得至少十二天。大人若是有事,能說的不妨對我說。我雖只是個下人,可少爺之前做過安排,我也能聯絡到說得上話的人。”

    換做是從前,張彩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那樣的大事去說給一個下人聽,可現如今緊要關頭,他思來想去竟是別無他法,最後咬咬牙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吏部馬尚書遭人彈劾,現如今已經上書求去,我想打聽打聽皇上於此是怎麼個態度。”

    老天爺,這事情可太大了!

    金六原本還想顯擺一下自己的能耐,一聽這話差點沒打自打耳刮子,只能在肚子裡埋怨自己多嘴攬事,畢竟,想當初老爺襲爵的時候,聽說那位馬尚書可是沒少使絆子。站在那兒臉色陰晴不定地想了好一會兒,記起徐勛說過,若事關重大,可以去靈濟胡同西廠找慧通和尚報信,他便定了定神露出了笑臉。

    “原來是這事情。這樣,張大人請留個地址下來,我這就去託人辦。若是打聽到了,我親自到貴府去一趟稟報。”

    張彩原本是死馬當做活馬醫,可沒想到金六一個下人竟然真的能攬下這樣的事,一時間忍不住詫異地端詳了人好一會兒,暗道徐勛真敢用人,最後出門之後甚至破天荒拱了拱手道謝。而他這一走,金六立時找來自己的婆娘,自己往頭上扣了一頂小帽就從後門出去了。

    自己就會趕車的他卻偏生僱了一輛車到靈濟胡同。因西廠的臭名昭著,車伕無論如何不肯進去,他便沒好氣地給了錢打發了人走,自己快步直奔那座小小的四合院。果然,他報上了徐勛的名字,立時便有人引了他進去,不消一會兒就見到了掌刑千戶鐘輝。儘管知道這就是從前那和尚,可如今人家身份不同,他一進屋子便本能地屈下一條腿跪了下去。

    “得了得了,別來這一套,這兒沒外人!”慧通不耐煩地喝了一聲,隨即就目光炯炯地問道,“什麼事要你金六爺親自跑這一趟來見我?”

    “大人叫什麼金六爺,沒事折煞了小的……”金六慌忙謙遜了兩句,見慧通滿臉戲謔,他只得訕訕地將張彩之前的來意合盤托出,末了才說道,“小的也是因為少爺臨去之前吩咐過,說這張彩要是上門來,有什麼事能答應的就答應下來,不能答應的就來找大人商量。”

    “唔……你家少爺倒是盡招攬些麻煩的人……”

    慧通嘴裡這麼說,心裡卻知道,徐勛和焦芳那仇可是結大了,之前費了這麼大功夫把人乾坤大挪移弄出了吏部,又招攬到了張彩這麼個人才,倘若馬文升去職,這吏部尚書的位子說不準落到那位大佬手中倒是小的,可不管是誰,張彩多數都是討不了好,到了那時候,徐勛肯定對於這趟江南之行得是把腸子都悔青了。可他才聽谷大用提起過,說是劉瑾在御前很給馬文升上過一番眼藥,這局面他要翻轉過來實在不大容易。

    金六見慧通為難,不禁撓了撓頭道:“要是沒辦法,能不能用個緩兵之計?”

    “緩兵之計……唔,也好,我去想辦法。你去對張彩說,皇上對馬尚書觀感平平,能做的就是勉力拖延,能拖一天是一天,只希望南京那兒你家少爺能反應快些。誒,他才剛出京師就來這麼一招,還真的是出師不利。”

    等金六滿口答應退了出去,慧通才坐在那兒開始頭疼了。徐勛臨走前倒是給他留過一條隱秘的路子,通過瑞生去找那個什麼周七娘,也就是小皇帝的相好。可要眼下這是朝堂政爭,找一個還不知道小皇帝身份的女人,那就是兒戲了。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吩咐人遞了信到宮中去給谷大用。

    等傍晚時分谷大用過來,他張口就胡謅道:“平北伯正好讓人捎了信回來,說臨走前忘了,托公公照應照應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彩,那是他看中的人。沒想到現如今吏部尚書馬文升正好在風口浪尖上,馬文升對張彩一貫是愛重得很,這要是馬文升真的去職,只怕是大佬們就該逮著張彩算賬了,畢竟不少人早就看他不慣。所以這事兒我想著得及早對公公通個氣。”

    見谷大用果然在那兒眉頭緊皺犯了難,他便誠懇地說道:“公公和平北伯是老交情,這點忙若是幫不上,只怕到時候見著人總過不去。可公公之前才說過,劉公公曾經在御前指摘過馬大人,您若是給馬大人說好話,也就和劉公公犯了擰,這事情須不好辦。”

    谷大用果然是惱火十分:“可不是不好辦!真見鬼,怎麼徐老弟一走就鬧這種事!”

    “所以,卑職的意思是,公公把這事情拖一拖,只要給平北伯反應的空子,到時候必然知道您已經儘力了。”說到這裡,慧通偷覷了一眼谷大用有些意動的臉色,又壓低了聲音說道,“至於劉公公,只要露一句話就夠了。要知道,司禮監掌印李公公,可是和馬文升有仇!不如散佈些消息,就說李公公放出話來,此番不讓馬文升下台,他也白當了那個司禮監掌印!”

    聽到這麼個主意,谷大用盯著慧通看了許久,突然站起身來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傢伙,果然不愧是舊日西廠人物,你這招數足夠讓老劉疑神疑鬼一陣子,拖延十天半個月決計沒問題,他不在皇上面前嘮叨,皇上必然也會慢慢斟酌,就這麼辦!我也不愁徐勛回來沒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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