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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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57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5
第四百二十八章 欽差對欽差(上)

    就在徐勛通過傅容用八百里加急送走了給張彩的信,繼而又把夏言的千言書,以及張敷華章懋以及南京幾位御史給事中舉薦林瀚為吏部尚書的書信一一送走之後,一個好消息也從京城送了過來。

    小王子親率所部進犯延綏,三邊總制楊一清及延綏總兵以下將兵守禦,小王子部無功而返,斬首百餘級。

    儘管這看似不過是一次尋常的迎擊,但徐勛清楚得很,達延汗巴圖蒙克身為幾乎統一了全蒙古的大汗,並不可能每戰都親自上,就是自己之前那次大勝,也不過占了兩部齟齬的空子,再加上領兵的並非巴圖蒙克本人,方才能有如此戰果。而守禦邊疆更比不得進擊,能夠讓氣勢洶洶來犯的蒙古大軍無功而返,又能有斬首百餘級的戰果,這就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有了這樣的好消息壓陣,他自然心情極其不錯。舉薦林瀚為吏部尚書的成功機率他並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能夠再次在南京樹立起自己的良好聲望來,讓這些士林名聲極好的高官能夠有意識地偏向他這一邊。而現如今看來,用監生鬧事給章懋正名,也是為自己正名,用資助太平裡徐氏建學來體現自己的大度胸懷和念舊仁義,再用馬文升被劾這一突發事件拉近和林瀚等人的關係,甚至把林瀚推了出來,這一步步進得穩穩噹噹,他這次下南京可謂是收穫頗豐。

    因而,到了預定好去南京貢院主持修成大典的日子,徐勛雖是穿上了那件到南京後很少上身的麒麟白澤伯爵官服,可卻始終低調得很。然而,在看到那塊為此次重修南京貢院題記的石碑上,自己的名字在其上赫然出現了好幾次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當初那一招不但是他新的人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一次抉擇,而且也將是他今後仕途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於是,等到貢院重修落成大典結束,祭過文廟之後,林瀚等人說再去隔壁一樣重修了一遭的應天府學瞧一瞧,他就提議換了常服。一眾官員也都覺得那一身烏紗帽紗衫的打扮在府學中格格不入,自然都附和了這個提議。即便如此,走在府學裡,幾個教諭訓導之類的教官無不是戰戰兢兢,生員們一個個正襟危坐,也瞧不出什麼,眾人轉了一大圈,年紀最大的張敷華一時興起,突然挑了個年紀最小,約摸就只有十一二歲的生員,把人叫到了跟前。

    “此次重修府學,你等挪到外頭大半年,可有覺得不便?”

    張敷華沒問教官教授得如何,卻問了這麼一句,幾個舉人出身的教官頓時都長長鬆了一口氣。而那尚在總角的生員倒也絲毫不慌張,想了想就聲音清亮地說:“學生回稟大人,雖是之前挪到外面,可回來就能在軒敞的屋子裡聽講上課,府學上下無不歡欣鼓舞。學生入學晚,早聽說每逢春雨連綿時,府學之中常有屋舍漏雨,冬日又透風陰濕,生員苦不堪言,如今學生卻僥倖躲過了這劫。眼下屋舍一新,大家全都稱頌朝廷的德政,諸位大人的精心安排,平北伯的仗義疏財。”

    儘管徐勛排在了最後,可那少年生員一邊說一邊把目光往一大群老中青官員中最為顯眼的徐勛身上瞟,那眸子中的好奇和仰慕自不必說。當看見徐勛衝自己含笑點頭時,他方才趕緊收回了目光,又低下頭作恭恭敬敬狀。

    天下貢院乃至於縣學府學,說是科舉重地,但因為地方上各式各樣的開銷極多,平日裡頂多小修小補,真的要重修一次,卻每每都得靠地方上的縉紳慷慨解囊,這還架不住常常有貪官胥吏上下其手。此次徐勛那捐出去的數百畝地,魏國公徐俌為了人情做大些,索性把地按市價折算,自然把貢院文廟府學全都囊括了進去,自己又以南京守備的名義和應天府商量拿出來一些,自然讓上上下下煥然一新。而此時此刻,聽到屋漏透風,全都是打生員舉人進士一步步熬出來的文官們不禁感同身受,不少人看著徐勛的目光又和緩了好些。

    畢竟,當初徐勛捐出家財的時候,那可是傾盡所有,一片赤子之心足可見一斑。那幾個人要把趙欽的案子翻過來,確實是顛倒黑白是非不分,一心只為求名了!

    從府學出來,今日出席這一盛事的南京守備魏國公徐俌成國公朱輔和應天府尹陸珩就先告了辭,眼見其他官員漸漸散去,林瀚便主動向徐勛問道:“先太夫人移靈之事,平北伯可有需要我等出力之處?”

    “多謝林大人好意。已經讓人選了幾個好日子讓家父決定,再有就是僱些人幫忙,只是這移靈大事,祭文和墓誌銘上頭卻有些……”

    不等徐勛說完,章懋就笑道:“這還不好說。這樣,祭文我寫,至於先太夫人的墓誌銘,請公實兄潤筆。當然,世貞你若是嫌棄我等名頭不夠筆頭子不夠漂亮……”

    儘管按照如今公侯伯的慣例,這種事情最好是能請到幾位閣老亦或是部院大員來寫,方才配得上家族名頭,但徐勛壓根不想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因而章懋這主動開口攬事,他再高興也沒有了,臉上卻是猶豫道:“章先生所言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什麼嫌棄……只是,二位大人素來高風亮節,我倒是怕人說閒話……”

    “就是為了怕人說閒話,這才把亨大撇開,德懋倒是比我還精明些。”張敷華微微一笑,見林瀚不以為忤,他才正色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況且一篇祭文,一篇墓誌銘算得了什麼。倒是你,倘若回京之日聽到先太夫人墓誌銘是我們寫的,只怕有的是人心裡不舒服。”

    “不舒服便不舒服,請誰下筆是我的自由,讓人說去好了!”

    徐勛爽朗一笑,當即抱了抱拳說,“既如此,我就在這多謝三位大人了。這會兒已經快中午了,不如我做個東,請三位小酌一杯如何?”

    自從那次泛舟莫愁湖之後,這些天徐勛到章懋的官捨去得極勤,此時又盛情相邀,三人便沒有拒絶,各自只帶了一二從人,就這麼安步當車地沿著貢院街往東牌樓走去。如今是白天,秦淮河的河岸邊停著一艘艘燈船,夜晚大放異彩的燈籠這會兒全都取了下來,顯得靜悄悄的,那些酒樓飯莊也是生意清淡。徐勛彷彿漫不經心似的選了一家門面雅緻清淨的進去,直接要了二樓臨窗雅座,又隨意點了五六道家常小菜並一壺酒,並沒有絲毫豪奢。

    下人在外頭另外安排了一桌,此刻四個人圍坐一桌旁,閒話了幾句,徐勛便隨口提到了延綏的那場戰事。果然,儘管張敷華林瀚章懋對於打仗並不精通,可還是極感興趣地追問了一番,正在徐勛根據錦衣衛傳來詳細戰報,就著桌子上那些盤盤碗碗和酒杯擺開了當時的戰事圖時,下頭突然傳來了大聲喧嘩。

    “真是背透了,這煙花三月下江南,居然停留不了一兩日就得走,一來一回日子全都耗費在路上,而且一個大子都撈不到,這叫什麼欽差……不如說是霉差!”

    這話清清楚楚得傳了上來,張敷華三人頓時全都看向了徐勛——畢竟,這世上的欽差稀罕的很,除了眼前這一個,他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人——而徐勛被三人看得一愣,隨即就莞爾笑道:“三位大人不會真覺得這麼巧吧?再說,我可是來了好幾天了,不止一兩日。興許是朝廷另外派了什麼欽差下來?”

    三人這才醒悟過來,章懋便笑道:“我想也是。世貞你一來這麼久,下頭人約束得好好的,市面上從來不聽有何糾紛,定然不至於有這樣招搖過市出言不遜的隨從。”

    林瀚的面色也有幾分不悅,打了個手勢示意人放輕聲些:“且再聽聽。”

    果然,不多時,樓下就又傳來了人的聲音:“可不是?要我說,戴公公這一趟走得真冤枉,就為了賜南京守備傅容和鄭強禦筆匾額,何至於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親自跑一趟?當然,他冤枉咱們就更冤枉了,這一來一去兩個月,宮裡那幾樁撈錢的大事全都趕不上了。還記不記得船到淮安時接到的信?這老馬要倒台了,李公公好不容易方才能夠扳倒大敵,要在李公公身邊逢迎幾句好話,必然享不盡的好處,哪裡像這一趟似的,一丁點油水沒有……”

    幾個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在下頭格外刺耳,卻不知道隔牆有耳,更何況只是隔了一座樓梯,上頭四個人聽得清清楚楚。章懋素來嫉惡如仇,竟忍不住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就是這樣公報私仇的閹宦,那幾位老大人竟然還力主他掌司禮監!”

    這一巴掌拍得很是不輕,不但把一個杯子震落在地咣噹一聲砸了個粉碎,還把徐勛給嚇了一大跳。倒是張敷華和林瀚深知章懋這秉性,前者乾咳一聲就說道:“德懋,稍安勿躁。”

    章懋這才察覺到失態,冷哼一聲捏緊了拳頭。林瀚心中也頗為惱怒,可卻不像章懋一把年紀還這麼大脾氣,反而幫著張敷華勸解了他兩句。然而,就在徐勛站起身預備叫人進來收拾乾淨的時候,外頭突然又是一陣喧嘩,隨即包廂大門就被人粗暴地一把推了開來。

    “咱家幾個在樓下說話,誰在上頭又是砸桌子又是摔東西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6
第四百二十九章 欽差對欽差(下)

    大喇喇推門進來的是一個中年漢子,然而,那又尖又細的聲音,下頜無鬚的模樣都暴露出了他身為中官的身份。然而,他掃了一眼那三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子,目光就落在了徐勛身上,依稀覺得這少年有些面熟。還不等他尋思在哪見過人,身後便又有人闖了進來。

    “怎麼還沒完?咦……”

    後進來的那乾瘦漢子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了徐勛,一下子整個人呆滯在了那兒。見他如此光景,徐勛這才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似笑非笑地說道:“看來,倒是你認得我。”

    那乾瘦漢子只覺得後背心的汗滾滾落了下來,張了張嘴想要答話,可空白的腦袋怎麼也想不出一句說辭來。他怎麼能想到,這事情居然就會如此之巧,竟然在這麼一個地方遇到了最不該遇到的人,他們還說出了最不該讓人聽到的話。呆在那裡老半晌,他才硬著頭皮行禮道:“參見平北伯。”

    這一聲出來,前頭那漢子頓時如夢初醒,這下子也有些手足無措。要說京城裡公侯伯不計其數,身為宮內司禮監行走的中官,等閒公侯伯根本不敢招惹他們,可徐勛卻比他老子興安伯徐良更加奇葩,那赫然是小皇帝身邊第一寵信的臣子,讓自家李公公幾次吃虧的角色!於是,兩個人快速交換了一個眼色之後,正要開口說話,徐勛就冷笑了一聲。

    “好啊,跟著戴公公下江南,結果卻撇下上官自己到外頭來喝酒逍遙,還背後對戴公公出言不遜,非議朝中大員,一言不合就尋釁滋事,這一樁樁一件件我倒要去問戴公公究竟是怎麼回事!張大人,林大人,章先生,戴公公既然到了南京,我總得去拜會一趟,今天只能先告辭了!”

    眼見徐勛衝著那三位老者拱了拱手就大步朝外走,兩個中年宦官有心想要阻攔,可在那冷得彷彿結了冰的眼神前頭,他們卻同時被刺得後退了一步,竟眼睜睜地看著徐勛叫了幾個從人揚長而去。想到徐勛剛剛的稱呼,知道這會兒包廂雅座中同坐的三位老者必定也是官員,兩人只能忍氣吞聲地行了個禮,也沒在乎別人是否正眼瞧他們就慌忙下了樓。等到和另兩個同伴一塊趕出了店去,卻發現那幾騎人早就無影無蹤了。

    “他娘的,今天怎麼會這麼倒霉,撞見了這麼個煞星?”

    起頭那漢子罵罵咧咧地一跺腳,另外一個乾瘦漢子卻突然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抓住同伴的袖子就低聲說道:“剛剛那徐勛叫的是不是張大人,林大人,章先生?”

    “是又怎麼樣?”

    “不會這麼倒霉吧……見鬼,要我沒猜錯,那十有八九是南京刑部尚書張敷華,南京吏部尚書林瀚,南京國子監祭酒章懋!要真是這樣,咱們麻煩了,就是李公公也未必肯護咱們,更不用說徐勛必然去戴公公面前上咱們的眼藥了……快,快去追上那個煞星!”

    然而,已經一陣風似的往常府街傅府疾馳而去的徐勛又怎麼會讓他們有追上的機會。戴義這一行人的行止有錦衣衛通風報信,他自然瞭若指掌,這一番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精心設計。早在安排了戴義下江南賜匾額,他就通過杜錦給戴義身邊安排了人,這會兒當著南都四君子中的三個面前鬧出這番事情,怎能不讓那三個憤怒?

    戴義是來傳旨給傅容鄭強為身後事而營建的寺祠賜匾額的,這頒賜過後,他卻不過傅容一番盛情,也就暫留在了傅府。畢竟,兩人昔日在司禮監共事一場,有些香火情分。然而,見傅容如今年近七旬卻還精神矍鑠健朗得很,年輕不少的戴義不禁有些羨慕。須知南京守備太監是榮養的閒職,遠遠比在宮廷鬥爭中失勢,進而被趕去皇陵司香,甚至連命都丟了的結局好多了。

    然而,就在傅容留人暢談了許久別情,最後把人請到了花園中賞玩之際,外間卻有人通報平北伯來了。聽到這話,傅容就沖戴義笑道:“畢竟是戴公公面子大,就連平北伯聽到你這大駕光臨南京,也親自趕了過來,他這會兒本該正在應付南京那些有頭有臉的文官。”

    “我有什麼面子!”儘管知道徐勛便是傅容對蕭敬舉薦的,但戴義還是忍不住刺了一句,“就連司禮監掌印李公公都曾經吃了他無數啞巴虧,更何況是我……傅公公舉薦的好人才,這麼小年紀這麼深的心計,你可得提防翌日遭了噬主之憂。”

    “我不過是推了人一把,哪裡敢稱得上一個主字。”傅容笑眯眯地打了個太極推手回去,旋即便不輕不重地說道,“再說,不是年少多智,他在南京的時候就給人連皮帶骨頭一塊吞了,更不要說到了北京。哎呀,到底是年輕人步子快,這就已經來了!”

    常常出入宮中,可徐勛和司禮監這些個大璫們還真的是沒見過幾回,或者說一直都是有意避免照面,以防引起彼此尷尬。因而,這會兒到了傅容和戴義跟前廝見之後,見戴義那滿臉不自在的模樣,他卻彷彿沒瞧見似的,寒暄過後就笑吟吟地問道:“戴公公這次下江南,不知道帶了多少從人?”

    戴義以為徐勛是想找茬,當即嘿然笑道:“咱家可不像平北伯手面大,底下幾個兒孫都脫不開身,還是李公公分勻給了我幾個人,再加上六七個護衛,一條官船上都是空空蕩蕩的。”

    “哦,那看來,我之前在飯館遇到的那一撥,倒十有八九真的是戴公公的從人了。”見戴義微皺眉頭,他就看著傅容說道,“今天貢院事畢之後,我請南京刑部尚書張大人,南京吏部尚書林大人,南京國子監祭酒章大人一塊小酌幾杯,誰知道在樓上坐下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下頭就來了些吵吵嚷嚷的人,張口就是抱怨這一趟跟欽差下江南停不了兩日就走,一點油水都撈不著。還說什麼如今京師司禮監掌印李公公正在謀劃著趕馬尚書下台,他們要是在跟前奔走奉承,好處必然多多,這一趟跟著戴公公下來是虧大了。”

    此話一出,戴義果然一時面色大變。而傅容雖不知道徐勛這戲究竟打算怎麼唱,但還是滿臉疑惑地配合著問道:“這些人怎的如此大膽?”

    “大膽的還在後頭。”徐勛瞥了一眼戴義,旋即意味深長地說道,“國子監祭酒章大人是個急脾氣,所以在聽到之後忍不住拍案而起,震落了一個杯子,下頭竟是倏忽間就有人竄上樓闖進了我那包廂質問,直到認出我之後方才傻了眼。”

    “這幾個混帳……這幾個混帳東西!”

    戴義老大的年紀,又在宮中歷練多年,除非在親近的人面前,他決計是喜怒不形於色,可這一次卻真正氣得發昏。自己帶來的從人在背後非議自己,還大談特談什麼撈油水,結果不但給徐勛聽到了,還給南京那三位最難惹的清流給聽到了。徐勛他興許還能想方設法讓其遮掩遮掩,可那三位大名鼎鼎的清流,他拿什麼去堵著人的嘴?更何況,自己帶出來的人居然說這一趟跟著自己出來虧了,他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豈不是成了最大的笑話?

    一連怒罵了好幾聲,他才在傅容半真半假的勸解下坐了下來,胸前卻不免仍是有些劇烈的起伏。而這時候,徐勛便淡淡地說道:“章先生之前一怒之下,怒斥李公公對付馬尚書是公報私仇,林大人和張大人似乎也是深以為然。”

    戴義這才想到更要命的一茬,這會兒更是氣得狠了。然而,想到這幾個都是李榮塞給他的人,背後卻如此肆無忌憚,再想到前次那個上吊自盡的司禮監隨堂崔聚,死得不明不白的仁壽宮管事牌子賈世春,他心裡不知不覺就漸漸竄上了一股涼氣。

    想來,李榮一直也是對他心存忌憚的。是了,先前弘治皇帝彌留之際,蕭敬李榮跪於床下,劉健李東陽謝遷聽著聖命,另外在場的人就是他了。蕭敬如今已經急流勇退,剩下一個他若是也給一腳踢開,這司禮監最頂尖的就剩下了李榮一個,陳寬王岳都是仰其鼻息的,高鳳資格還不夠!

    眼看戴義面色陰晴不定,徐勛知道響鼓不用重鎚,到這裡的火候差不多了,便坐下身向傅容討教起自己一竅不通的茶道來。傅容也樂得賣弄,指著剛剛搬到亭子裡的全套茶具一一點評,甚至親自捋起了袖子沏茶待客。正當他分好了三杯茶時,外頭就又出現了稟報的人。

    “傅公公,外頭有之前隨著戴公公來的幾位公公跪在外頭,說是來向戴公公請罪……”

    請罪二字才剛出口,戴義就惡狠狠地說:“請什麼罪!你出去說,咱家用不起他們這些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讓他們滾回北京去向李公公請罪!”

    一貫當面尚能文質彬彬的戴義說出如此氣急敗壞的話來,傅容便知道徐勛剛剛那步步緊逼的方略是奏效了,當即放下茶壺勸說道:“戴公公,畢竟是你身邊的人,總得給他們留幾分面子,以便日後使用……”

    “咱家的人?咱家除非眼睛瞎了,才會用這種蠢貨!”戴義想到李榮雖是順利接掌司禮監掌印,可要說寵眷,卻遠遠及不上舊日東宮那批人以及徐勛這樣的信臣,再加上被人算計和輕視的惱怒,以及心裡隱隱約約那股忌憚,他終於把心一橫做出了決定,對著那雙手低垂的報信小廝一字一句地喝道,“告訴他們,咱家是一言九鼎的人,他們就算在那兒跪死了,也休想咱家改主意,趕緊趁早滾回去求李公公來得正經!”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7
第四百三十章 老焦芳吃癟,小正德立志

    司禮監秉筆太監戴義在傅府大發雷霆,把李榮給他的那幾個隨從宦官都趕回了京城。

    這個消息在傅容的推波助瀾下,很快傳遍了全城。緊跟著又不過數日,當日被徐勛邀去小酌幾杯的林瀚張敷華章懋,就從徐勛那兒先後得知了消息——戴義這幾個從人都不是自個的親近人,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調撥給他的。

    於是,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消息,道是先前胡亮等三個言官都曾經有來自京城的信使去拜訪過,一時間南京城裡流言蜚語不斷。有的說先前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就和徐勛有些齟齬,於是借刀殺人,又要打擊章懋,又想要敗壞徐勛的名聲;有的說李榮想要大權獨攬,故而連同僚身邊都要安插人手監視;也有的說是朝中大佬如今以北人居多,因徐勛是從金陵出去的,故而有意打壓……總而言之是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而作為風口浪尖上的徐勛,跟著徐良去拜祭過母親方氏的墳塋之後,反而並不出門,彷彿絲毫沒有衣錦還鄉的自覺。

    南京城的這些風波暫且還來不及傳得太遠,而天子腳下的京城,卻已經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先是南京一個監生舉薦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緊跟著馬文升繼之前連疏求退之後,又是一道奏疏送到了御前,舉薦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繼任自己的天官之位。而之後沒兩日,南京刑部尚書張敷華以及南都官員二三十人的聯名摺子也送到了京城,同樣是舉林瀚為吏部尚書。在這上上下下一片嘩然之際,焦芳終於難以耐住性子,悄悄地聯絡了劉瑾。

    “劉公公,皇上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劉瑾盯著焦芳看了許久,突然尖著嗓子提高了聲音,“你還好意思問俺皇上是什麼意思,你敢說你不知道馬文升和宮裡誰仇怨最大,現如今誰正在憋足了勁想趕他下台?好啊老焦,你如今成了部堂就不把俺放在眼裡了,敢情你還在和李榮眉來眼去是不是?俺都已經聽說了,怪不得這回都是李東陽和劉大夏門下的人在鬧,原來是李東陽在為劉大夏爭這個天官的位子,你倒好,身為他們的同年,這援護的功夫做得不錯!”

    劉瑾素來剛愎,說話又尖刻,焦芳險些沒被這番話給噎死,好半晌才使勁定了定神解釋道:“劉公公,你這話從何說起?你聽我說……”

    “俺不聽你說,這些天亂七八糟的傳言俺都聽煩了!”劉瑾沒好氣地一揮手,一口打斷了焦芳的話,“要早知道你是為了別人爭這個位子,俺費那麼大勁幹嘛,還讓李榮撿了便宜,俺吃飽了撐著為人作嫁衣裳!你回去好好想想清楚,究竟是你那些同年要緊,還是俺這個宮裡能給你通消息的來得要緊!”

    焦芳還來不及再說幾句話,就只見到劉瑾站起身來拂袖而去,氣得發昏卻又不能當眾發作,只能忍氣吞聲出了劉宅。直到出門上了自己的轎子,他才低聲連罵了幾聲混帳蠢貨,可終究記著上一次的教訓,不再拿扶手出氣。轎子晃晃悠悠出了胡同還沒走上一箭之地,他就突然蹬了蹬下頭的板子,見轎子停了,旋即隨從過來打起了轎簾,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我沒記錯的話,先是南京國子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監生舉薦林瀚,緊跟著是馬文升,再緊跟著是張敷華他們的聯名折,每道摺子中間相隔的日子都不過三兩天?”

    那小廝是專管打探這些消息的,聞言連忙躬了躬身輕聲說道:“回稟老爺,確實如此。”

    焦芳聞言掐著手指頭算了算,從何天衢率先發難彈劾馬文升老邁昏庸開始,到現在約摸才過了半個月多一丁點,倘若是八百里加急送信到南京,徐勛不但應該得到消息,而且反應的時間也足夠了,這興許就是來自金陵的一次反擊。想到這裡,他點點頭吩咐繼續前行,可等轎簾一落下,他就狠狠捏緊了拳頭。

    這個刁滑奸詐的小子,他想方設法把人趕去了南京,卻沒想到這小子不知道用什麼法子籠絡上了南京那些鬱鬱不得志的士大夫!是了,興許舉薦林瀚之事便是交換條件,可恨馬文升竟然也會應下此議,若是讓這事成了,他焦芳這幾十年豈不是白活了!事到如今,也顧不上當初他是怎麼挑唆的劉大夏,先說動了李東陽拿下位子再說!

    焦芳在外咬牙切齒,可宮裡的朱厚照卻輕鬆愜意得很。畢竟,免去了早朝,雖說每次便朝都要打足了精神應付那些文武大臣,一言不合爭執起來亦或是拂袖而去已經是家常便飯,可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畢竟是多年的規矩,該爭的他在文華殿中就已經爭了下來,不能爭的他也只好暫且放過,因而下午晚上的時間都是自個兒的。此時此刻正值春光明媚,而同時讓他心情更舒暢的是,他終於可以不用避人耳目偷偷摸摸和周七娘在仁壽宮相見。

    張太后禁不住容尚儀不斷吹風示意,終於決定從宮人當中挑幾個人跟著他上西苑服侍。而容尚儀更是算計仔細,把周七娘撥到太素殿,其他兩個一個撥到凝和殿,一個撥到迎翠殿,互不相干誰也不知道誰的事,這就為他提供了天大的方便。

    因而,這會兒他就舒舒服服地躺在太素殿的涼榻上,一面看著徐勛捎帶進來的書信,一面在那嘿嘿笑著,一點都不在乎那頻頻落在自己身上的嗔怒目光。良久,他才一骨碌爬起身來,涎著臉湊到周七娘面前,討好似的把手中一沓信遞了過去。

    “要不要看看?那是小徐跟著平北伯下江南的見聞……嘖,要不是他沾了和平北伯同姓的光,這麼好的差事怎麼輪得到他。”

    “你們兩個都是一丘之貉!”周七娘又好氣又好笑,差點忍不住用手指頭去點朱厚照的腦袋,“也不想想,他是公差,居然送這種私信過來,給人發現怎麼了得?還有你,跟著皇上到西苑學騎射的,卻溜到這裡偷懶,被人發現你這差事以後還想幹?上回皇上身邊的小瑞公公過來,我差點都嚇得魂都沒有了,幸好小瑞公公為人和氣不為已甚,否則你可倒霉了!”

    “那是那是,小瑞公公是皇上親自挑的人,當然和氣生財!”

    朱厚照縮了縮腦袋打了個哈哈,暗想瑞生這老實本分的關鍵時刻也能做戲,還端起架子說了他兩句,否則那一趟就差點被看穿了。這一茬不好再提,他連忙炫耀道:“偷懶歸偷懶,可皇上身邊的人裡頭,就我騎射功夫最好,昨天你又不是沒瞧見,馳射功夫我能十箭中七,就是那個帶兵打過勝仗的平北伯,如今在射術上頭也要甘拜下風!”

    “吹吧,你盡吹吧……”周七娘橫了朱厚照一眼,可想起昨日他太陽落山後帶著自己去馳道上表演騎射給她看,那種躍馬彎弓的英姿看得她目弛神搖,她的口氣忍不住就緩和了下來,拉著朱厚照坐下就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既然精擅騎射,就應該努力為自己爭取個好前程。御馬監掌印苗公公不也是擅長武藝,這才能領兵嗎?你若是能夠讓皇上激賞你的本事,異日放出去做監軍太監,躍馬沙場殺韃子,也是一代英雄!所以,別把時間都荒廢在了眼下這些小事上,你如今得意靠的是李公公對你青眼看待,要是能像平北伯那樣建立戰功……”

    不等周七娘說完,朱厚照就突然打斷了她道:“七姐很仰慕那些戰場立功的大將麼?”

    “啐,什麼仰慕!”周七娘臉上一紅,隨即臉上就露出了幾分悵惘,“我有一個待我很好的舅舅,去年就死在了虞台嶺……多虧平北伯打跑了韃子給他報了仇……”

    這一刻,朱厚照甚至有些嫉妒起了徐勛能夠沙場建功,可是很快就振奮了精神——沒道理徐勛都能做的事情,他這個皇帝居然做不到!於是,他須臾就拿出十八般本事哄得佳人破涕為笑,可緊跟著的下場就是被人二話不說轟了出來。

    “你有這功夫胡攪蠻纏,還不如多多去練習練習武藝,以後也當個平北伯那樣的英雄!”

    被轟出來的朱厚照不得不把滿腔鬱悶全都轟在了那些箭靶上,這一輪的馳射練習下來,當箭袋中為之一空時,十個箭靶上竟是穩穩噹噹地扎著八支箭,喜出望外的他立時把那些不滿都丟到爪哇國了。去浴房痛痛快快洗了個澡換上一身乾爽衣袍,他出了門預備回宮的時候,卻和劉瑾撞了個正著。

    “皇上這是要回去了?哎,俺來晚了!”劉瑾滿臉堆笑地行過禮後,就跟在了朱厚照身後亦步亦趨,一面走一面說道,“聽說平北伯打南邊寫了信來……”

    “是啊是啊,這小子盡在那撩撥朕的性子,說江南這個好吃那個好玩,指量朕離不開京城,下次他回來朕非得好好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朕的厲害不可……”

    聽朱厚照這麼說,劉瑾又試探一二,得知徐勛絲毫沒談及政事,他心中一寬,旋即就笑吟吟地說:“皇上也不必羨慕他,奴婢聽說外頭有幾個西域的喇嘛到了京城,下頭很有幾個精擅相撲的大力士,這可是江南決計沒有的,不知道皇上可有興趣去瞧瞧?”

    “咦?”朱厚照立刻停下了步子,歪著腦袋沉吟了好一陣,本打算叫上週七娘一塊去看,可一想到她那訓斥起人的樣子,再想想她口口聲聲說徐勛是英雄,他立時打消了這念頭,心裡發了狠也要練出個英雄讓她瞧瞧,當即點點頭道,“好,等去清寧宮和仁壽宮給太皇太后和母后請過安之後,咱們就趁晚上溜出宮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8
第四百三十一章 陽謀定勝負

    儘管前世裡常常有熬通宵之後睡一個白天的習慣,但自從兩世為人之後,徐勛便再也沒有恣意過。即便是如今人在江南,並不需要去西苑督促練兵,並不需要準備文華殿便朝前和小皇帝朱厚照的商議,也不需要應酬一天到晚的明刀暗箭,可他仍是卯時就起床。

    這天一大早,他幾乎是準時睜開了眼睛,見一旁的沈悅睡得正香,幾縷頭髮散落在他的肩上,那輪廓優美的頸項上還留著昨晚那一夜被翻紅浪的痕跡,他不免微微笑了笑,隨即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然而,他才趿拉上鞋子,尚來不及站起身,背後就傳來了一個慵懶的聲音。

    “又是這麼早要出去?”

    扭頭看著睡眼惺忪看著他的沈悅,徐勛笑著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那光潤的臉頰,寵溺地說:“嗯,我去一趟傅公公那兒,你再多睡一會兒,橫豎別人知道我不在家,不會上門來攪擾你和爹爹。等這一陣子過了,我就有空陪你去莫愁湖划船了。”

    “看你說的,難道我就惦記著你這點事?”沈悅揉了揉眼睛,隨即支著胳膊半坐起身,見徐勛的目光自然而然順著她的臉往下,她這才醒覺到上身的光景,有心想要遮掩一下,可下一刻卻索性挺直了身子任他瞧,嘴裡還輕哼道,“到了南京,你居然比在京城還忙!”

    儘管明知道小妻子是在色誘自己,可徐勛偏生被這種無限美好的風光給鬧得心頭綺念大起,好一陣子方才硬生生忍住了,只能無可奈何地說:“誰讓你夫君我是個勞碌命!誰讓京城那些老大人們都不肯放過我,時時刻刻就要鬧出事來!得,我走了,興許今天能早點回來。”

    猝不及防給了小丫頭一個告別之吻,徐勛便立時回頭站起身來,抓起架子上的一件外袍就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眼看那門簾落下,沈悅頓時重重躺了下來,嘴裡沒好氣地嘟囔道:“死傢伙,誰說沒人來攪擾我和爹爹的?人家是沒告訴你,今天魏國夫人要來做客,總得盡心盡力,不讓人瞧了笑話去!”

    徐勛自然不知道小丫頭那些嘟囔,就算知道魏國夫人要來,他仍然會將其舍下去傅容那兒。畢竟,戴義這個司禮監秉筆太監可比身為南京守備的魏國公徐俌要緊多了——如今的他不再是昔日金陵那個小人物,有些臉色已經不需要再看,有些心意也已經不再需要揣摩了。

    梳洗更衣隨便對付了兩口早飯,徐勛又去見過徐良,隨即才帶了幾個隨從打馬出門。等到了常府街的傅府,早有門房上前牽馬相迎,一路走一路又慇勤地說道:“伯爺今天來得正好,我家大少爺昨晚上國子監休沐回來,這會兒老爺帶他去拜見戴公公了。”

    當年正是因為救下傅恆安,方才有了之後那一連串的事情,因而對這個其時有些迂腐的傅公子,徐勛自然是印象深刻——印象更深刻的是當初自己潛入國子監想把人帶走時,傅恆安竟是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莞爾一笑過後,等到他進了二門,也就一時起意向引路的那中年媽媽打聽了一下傅恆安的情形。

    “大少爺去年才剛成婚,是老爺看中的人,南京金吾後衛指揮使荀大人的長女,大奶奶人最是賢淑孝順,老爺夫人都極其愛她。”那中年媽媽卻是個嘴碎的人,因平日引導徐勛的都是傅容身邊的小火者,輪不上她,她此刻不禁有意又賣弄道,“小姐也已經定下了婚事,是南京羽林前衛指揮僉事家的次子,七月就要出嫁了,這些天一直都在家裡趕綉活……”

    想到那個曾經飛揚跳脫的紅衣少女,想到那時候曾經風傳一時的傅容有意招他當女婿,徐勛不禁微微一笑,覺得這些舊事彷彿上輩子一樣遙遠。走著走著,他就聽到了一陣悠長清遠的琴聲,一時不禁駐足傾聽。而那中年媽媽一面絮絮叨叨地說一面在前頭帶路,好一會兒方才發現情形不對,一回頭就看到徐勛留在了原處,暗自埋怨兩句後慌忙又趕了回去。

    儘管對於琴棋書畫都沒有什麼造詣,可這會兒陌生的琴音一起,徐勛就聽出了不同尋常的韻味,因而,見那中年媽媽迴轉來要說話,他就擺手止住了她,直到一曲終了才打手勢示意繼續往前走。那媽媽本是預備好了徐勛一問自己該怎麼回答的,可見人始終不提這一茬,她又忍不住,當即賠笑道:“伯爺可想知道,這撫琴的人是誰?”

    “是司禮監戴公公吧?”徐勛隨口一說,見那媽媽吃了一驚,他便不以為意地笑道:“我在京城就聽說了,司禮監一眾內相之中,戴公公琴藝最精,就連蕭公公也有所不及,今日有幸聽這一曲,倒是沒有白走這一趟。”

    說話間,又是一曲清音傳來。這一次,徐勛卻沒有駐足傾聽,而是一邊走一邊凝神細聽,這一次總算是依稀分辨出是自己以前音樂課上聽過的梅花引,也就是俗稱的梅花三弄。到了一扇月亮門,見那媽媽束手而立,分明是不能再進去了,他就背著手徐徐而入,繞過一簇花叢,就只見那邊的草亭中,戴義正在專心致志地撫琴,一旁坐著傅容,傅容身側還侍立著一男一女,分明是傅恆安和傅瑾。

    徐勛沒有貿貿然出聲打擾,直到戴義又是一曲終了,他才欣然舉步前行,見傅容已經瞧見了他,他便出聲說道:“戴公公果然是名不虛傳,這一曲就是聽在我這一竅不通的人耳中,也覺得餘音繞樑非同凡響。”

    戴義最得意的就是自己這出自徐門正傳的琴藝,聽徐勛開口稱讚,他一面站起身在一旁小廝捧著的銅盆中淨手,擦拭乾淨之後就含笑說道:“都是當年英廟恩典,我這才得以學到這一手琴藝,料想日後要是真的在宮裡呆不下去了,在外頭做一個琴師也能混口飯吃。”

    “戴公公還有一手絶活,你讓咱們這些沒絶活可怎麼辦?”傅容笑著附和了一句,隨即就衝著身旁的一雙兒女道,“恆安,你上次休沐正好沒回來,不曾見著你這恩人。瑾兒,你也去行個禮!”

    傅恆安從前對徐勛只是敬佩,可如今徐勛從京城轉了一圈回來,卻已經是立下戰功的伯爵,他便多了幾分仰慕,這會兒行禮之際竟是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徐勛自是連忙一把攙扶了他起來。而傅瑾這屈膝便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了,見徐勛頷首,她立時直起腰來,捏著帕子回到了父親身邊垂下了眼瞼。

    這時候,戴義才好奇地問道:“松庵,你剛剛說這救命恩人是怎麼回事?”

    傅容還沒答話,徐勛就搶著說道:“就是些許小事,也只有傅公公一直記掛在心而已。”

    “平北伯這是給恆安留面子……唉,這事說起來也丟臉。”

    傅容斜睨了一眼傅恆安,倒是躊躇要不要揭開舊事。然而,他猶豫的當口,傅恆安卻突然開了口,竟是一五一十對戴義坦然將昔日最丟臉的那段過往講了出來。見兒子這坦坦蕩蕩的模樣,傅容雖暗嘆自個把這呆小子教的太君子了一些,可心裡卻不免有些驕傲。

    而對於戴義來說,這時候方才明白為何傅容當初會這麼不遺餘力地向蕭敬舉薦徐勛。想想這小子雖是刁滑難對付,可對自己人倒是一貫不錯——府軍前衛那些軍官一個個陞遷賊快;楊一清援兵之恩,他便還以三邊總制;張俊托以腹心,他便為輕輕巧巧謀了個戴罪立功;傅容鄭強當年對其有舉薦之恩,他就請來御筆匾額;就是東宮那些太監,也多多少少得了徐勛無數好處……更不用說魏國公徐俌,徐勛給其妻弟王世坤找了個最好的前程不算,又在御前替人掛上了號,又給徐俌的幼子徐天賜請了勛衛之封。

    與其為敵,遠不如與其為友!

    心裡這麼想,戴義嘴上自然不會說出來,只是不咸不淡地讚了徐勛有膽色諸如此類云云,旋即便藉故休息告辭離開。他這一走,傅容便乾咳一聲讓一雙兒女退下,卻不料傅瑾輕聲嘟囔道:“戴公公好不容易才答應教我學琴的,現如今他這一走,肯定是看見閒人不高興……”

    “你給我住口!”

    傅容不料女兒這麼不會看眼色,一時大怒,當即沉下臉訓斥道:“你家裡的夫婿是軍中世家子弟,懂什麼琴棋書畫,而且就你那一丁點操琴的功夫,還不夠格讓戴公公指點!給我回房去做你的刺繡,少出門!”

    傅瑾被這一番話訓得眼淚在眼圈裡直打轉,突然旋風似的轉身就跑,傅恆安不禁露出了擔心的表情,行過禮後匆匆就去追她。眼見一雙兒女都走了,傅容才長嘆一聲道:“都是我慣壞了這丫頭,竟是連個上下高低都不會看了!幸好嫁過去不是當長媳,否則真是要丟臉了……”

    見徐勛不以為忤,傅容不禁在心裡暗嘆了一聲——強扭的瓜不甜,幸好他當初不曾動過用婚姻拴住徐勛的想法,否則就憑女兒那性子,也決計不討徐勛這樣玲瓏剔透人歡心!

    只是,既然徐勛都對傅瑾的失禮不以為意,他也就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片刻功夫就岔開話題道:“昨晚上我和戴公公談天說地,藉著當年曾經在內書堂有些情誼,倒是拉近了好些距離,但過於露骨的話卻不好說,可他還是流露出了幾分意思。這宮中素來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倘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沒力氣了,他倒是想到南京來養老。”

    “看來,戴公公是人未老心先老。”徐勛很能理解戴義這種在高位搏殺了一輩子,到老來想安安靜靜享些清福的打算,畢竟,這種風口浪尖上的日子只兩年就讓他有些頭疼,更不要說戴義這等年紀了。於是,他只沉吟片刻就點了點頭道,“這件事我可以答應他,只消過了這一陣子,日後戴公公想要到南京當守備太監,我必然全力促成。”

    儘管徐勛如今自己還立足未穩,可他說出這番話時,卻顯得信心十足,傅容甚至都沒來得及去思量這番保證是否實現不了,竟是跟著點了點頭:“有你這番保證,戴公公那邊我就能夠更使得上勁些,畢竟,他後日就該啟程回去了。倒是你,我讓人給你選了這幾個好日子,可你最終給你亡母選定的移靈日子居然在八月,是不是太靠後了,你一下子離開京城那麼久,要是有人帶挈得皇上迷戀其他玩意或其他人物,你回京之後說不定又是舉步維艱。”

    “傅公公擔心得不錯,只不過,就算我不把這日程往後推,別人就不會拖延我的行程麼?不是我誇口,三兩日之內,京城大概又會有旨意亦或是文書下來,不管什麼事,拖我一兩個月是至少的。這一趟讓我出來他們費了多少勁,怎會就這樣善罷甘休?”

    “你是說……”傅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無比古怪,約摸猜到了徐勛這一次下江南的目的,一時為之色變,“你這是玩火啊!”

    “我也知道玩火者必自焚,可與其鈍刀割肉,不如烽火燎原一了百了。”說到這裡,見傅容已經是一手緊緊抓住了扶手,徐勛方才淡淡地說道,“當然,我之所以會順著他們的心意下了江南來,也是因為金陵是我起家的根基。在京城肯與我為友的,除了寥寥數人之外,就只有宮中那些個人,但在金陵,我的名聲基礎好,此次回來再努力一經營,輕輕鬆鬆便能取得比在京城多幾倍的支持。既如此,我在這兒多留一陣子,遠比在京城和人鬥心眼強。”

    “既然你方方面面都想到了,那我也沒什麼好提醒的。”傅容長長吁了一口氣,最後一字一句地說,“我和陳祿都不必說,若有能做的,你儘管說。倒是你,林瀚那幾個人不是那麼好掌控的,而且你推動眾人舉薦他為吏部尚書,恐怕這事難如登天。”

    “不成功也不打緊,就算不成功,這是我到南京之後才有的事,對於朝中老大人們而言,必然把他看成是和我有涉,打壓提防自不必說。而林大人因此一事,未免更加覺得朝中老大人們行事不公。就是他們那些門生故舊,耳濡目染之下會做出什麼選擇,那就很自然了。所以,這是陽謀,就看京城那些老大人們如何接招!”

    傅容深知馬文升被彈劾求去乃是突發事件,而在這樣的突發事件面前,徐勛倉促之下能夠採取這樣八面玲瓏的應對,他除了欣慰之外,便是說不出的驚訝。然而,此刻聽到徐勛這番話,他眯了眯眼睛,暗嘆一聲徐勛若不是過去荒廢了太多時日,否則走科舉正途,若能考中進士說不得是宰輔之流,他就笑著說道:“好,好!那咱們就靜候京城的佳音了!”

    京城的“佳音”並沒有讓徐勛等上太久,戴義默契地和他達成交換條件離開後不過兩三天,徐勛便接到了八百里加急的西廠急報,道是南京上新河關杭州北新關監稅太監貪墨,小皇帝大發雷霆,讓他立刻詳查,正是映襯了臨出京前朱厚照的囑咐。然而,報信的那西廠番子帶來的還有谷大用的親筆信,那看似粗疏的太監卻是用粗疏的筆跡提醒說,小皇帝登基之後,鈔關太監少說換了三分之二的人,其中一多半都是走劉瑾的路子放下去的。

    到了這時候,徐勛自然心中瞭然,重賞了那個西廠番子就放了人回去,卻是彷彿沒這檔子事似的,絲毫沒有往上新河關去,更不用提杭州北新關了。倒是又過了數日,錦衣衛又是緊趕慢趕送來了一封急信。打開信一看,徐勛就忍不住站起身來,眉宇間流露出了幾分詫異和複雜。

    焦芳那傢伙,終究是得償所願登上了吏部尚書的寶座!

    儘管最初對此這消息就有幾分意料,可真正得到了印證,徐勛還是不免覺得有些挫敗。然而,信上說劉大夏沒有得到吏部尚書的位子,因此和焦芳鬧翻,哪怕焦芳請了李東陽從中說和,劉大夏依舊不理會,最後竟憤而上書請求致仕,他不禁有些意外。待看到最後一張李逸風的註釋夾片,他這才醒悟了過來。

    昔日弘治皇帝在位最後幾年,鮮少接見內閣閣臣,縱使劉健身為首輔也幾乎不得見天顏,而劉大夏列位兵部尚書,幾度見駕,閣臣部堂還要向其打聽皇帝出何語,這便種下了猜忌之因。故而這一次吏部尚書廷推三人,劉大夏焦芳林瀚,朱厚照隨手圈了焦芳,自然而然讓劉大夏大失面子。而劉健謝遷雖不齒焦芳為人,可也不喜歡從前搶盡風頭的劉大夏,更忌憚來自南京的林瀚,於是最後雖然選中了焦芳,他們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林瀚雖沒能補上吏部尚書,可刑部尚書卻出缺了,而且,都察院左都御史戴珊過世,右都御史楊一清總制三邊,再加上兵部尚書劉大夏求去,這下子竟是空了三個七卿的位子,要是楊一清肯回來,那是兵部尚書最理想的人選……現如今也只有先爭一爭另兩個……”

    儘管得到了翔實的消息,但徐勛並沒有貿貿然拿著去和人商量,直到正式的旨意到了南京,一時間在南京官場激起一片嘩然,他才再次過府拜訪章懋,卻是請其約見林瀚和張敷華。等到三老一小再次泛舟莫愁湖,徐勛說起劉大夏致仕,果然讓三老愕然之下大為憤怒。

    “劉華容雖則性子不討喜,可終究比焦芳這等不學無術之輩強得多,朝中三位閣老未免太過不公了些!”章懋素來衝動,一句指斥脫口而出,旋即就痛心疾首地說道,“先是左都御史戴公過世,之後馬三峰求退,如今再加上劉華容,這簡直是……朝中正氣為之一空!這等時候,要是再沒有人站出來,只怕朝堂上烏雲蔽日了!”

    “能入廷推的名單,我本是心滿意足,可沒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連劉華容也求去了。”林瀚絲毫沒懷疑徐勛這消息不准,喝了一口茶就黯然苦笑道,“只可惜身在南京,聲音要達天聽實在是難如登天……”

    “難如登天卻是未必。”剛剛拿出那個重磅消息一砸,之後就一直聽著三人一個個憤而鳴不平的徐勛這時終於開了口,卻是順著林瀚的話頭接了上去,隨即目光炯炯地看著張敷華道,“張大人,我聽說,朝中一直都有不少言官交口舉薦您掌管京城都察院。”

    張敷華未料自己一把年紀,本想致仕前再推林瀚一把,可徐勛居然說有人薦他掌都察院,呆了一呆才開口說道:“這事情我怎麼沒聽說過?況且,我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

    “哪兒的話,張大人老當益壯,況且章先生剛剛還在說朝中正氣為之一空,張大人難道就不想站在都察院的最前頭,掌御朝廷言鋒?”

    “至於林大人,閔朝瑛之後,刑部之事便由從前的一貫尚寬而轉為極嚴,若是有林大人這樣的謙謙君子前去刑部,必然能重申法制。”誠懇地說到這兒,徐勛便對章懋頷首笑道,“而且,昔日我在京城時,縱使建下軍功,仍有人一口咬定我是幸進。有二位在京城坐鎮看著,異日我回京之後,二位若覺得我不好,就不必在南京生悶氣,而是能直接當面質問了。”

    張敷華林瀚和章懋都被徐勛這輕鬆的口氣說得忍俊不禁,章懋更是指著徐勛笑道:“世貞啊世貞,分明是最最嚴肅的朝廷大事,卻被你說得猶如市井兒戲!”

    林瀚則是捋鬚搖了搖頭:“不過能如此坦蕩,赤子胸懷可見一斑!”

    張敷華則更是爽快:“也罷,若真的有這樣的機緣,我們就去京城見識一遭!”

    “那我就在此賀朝廷得人了!”徐勛笑吟吟地拱了拱手,旋即方才正色道,“我曾經對章先生說過,皇上登基之後,指斥中官之人不計其數,然而他們卻安若泰山,就是此次請致仕的兵部劉公,彈劾宮中那幾個人的摺子少說也有一尺厚,這下憤而求去,未免就沒有因為皇上不顧進言的意思。可是,皇上不受其言,一時掛冠而去未免痛快,可相形之下,將朝中大事托於庸人之手,未免太過意氣!在下一己愚見,為大局而不求私名,方才是真正的風骨!”

    見三人一下子變了臉色,徐勛卻沒有再畫蛇添足再說什麼。林瀚因為自己起頭一炒作,此前在朝中呼聲極高,落選吏部尚書,朝中老大人們就算要打壓,可為了風評,怎麼也該給一點彌補。至於張敷華曾經被人舉薦掌都察院,也絶不是他信口開河,而是葉廣在信裡提到的,再加上張敷華推舉林瀚,不少看不慣焦芳又痛心疾首於劉大夏馬文升先後致仕的,也將會成為推波助瀾的一股力量。他現在做的,只是未雨綢繆,避免他們捲入可能到來的那一場風波中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09
第四百三十二章 人夫,人父

    和三個年紀足可做自己曾祖父的老人在莫愁湖上劃了兩回船,徐勛偕妻泛舟莫愁湖的願望仍然沒有輕易達成。這一天又是一個祭掃日,祭文和墓誌銘都已經得了,這一天一大清早,他便和沈悅一塊陪著徐良趕在章懋等人之前去給方氏掃墓。當初徐良封伯之後,便派人回鄉重新清理了墳塋,前一次一家三口來祭掃又重新整飭了一二,只是這一回卻是移靈之前最後一回了,下人都留在了外頭,一家三口站在那裡,竟全都是看著那座石碑默然出神。

    徐良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亡妻入土為安的時候,也是徐邊幫的忙,還助了他二十兩銀子落葬,否則只怕他連塊石碑都豎不起。之後每年清明冬至掃墓,他買不起那些新鮮瓜果之類的貢品,頂多在墳前多多燒上一些紙錢,陪著妻子說上大半日的話。還是等到之前他認下徐勛為子,父子二人離開金陵上京之前,方才將墳塋整修一新,現如今四周圍綠樹成蔭,四周圍甚至還築起了籬笆,前頭一座小屋裡住著一個守墓人,這些都是傅容特意安排的。

    要不是老天爺突然送了他那樣一個兒子,興許他如今仍在大中橋下汲水,興許亡妻的墳頭在風吹日曬雨淋下,遲早有一天會讓他再也尋不著,興許他就這麼孤孤零零過完下半輩子……想著想著,他的眼睛漸漸眯了起來,直到他突然發覺有人在他肩膀上搭了什麼東西。

    “山裡風大,爹多加一件衣裳吧。”

    徐良拍了拍徐勛搭在肩膀上的手,見沈悅正看著那座墳頭痴痴發愣,想想這個新婦入門之後,家裡的內務就再沒讓他操過心,他不禁露出了幾分笑容,扭頭就對徐勛說道:“傅公公既然是請了三山寺的高僧來推吉日,就按照那日子動土吧。這一路護靈回京路途遙遠,路上也得多番安排。你身上還有聖命,上新河關也不要一直丟著不管。”

    徐勛知道傅容讓人推算的吉日足足有三四個,活絡餘地很大,不外乎是為了方便他做事,但其實他卻早就決定好了。如今聽徐良這麼說,他知道老爹心裡敞亮明白,便輕聲應了是。等到一家三口靜靜守著紙錢燒完,徐勛偕沈悅再次行過禮後,徐良便再次開了口。

    “你娘過世也已經十多年了,和尚從前也讓我找個女人湊合搭個伴,可那時候我一個窮到要靠汲水送水過日子的,上哪兒也再難找到你娘這樣心性品格的,想想也就歇了這心思。現如今富貴了,不續絃便彷彿成了奇聞,一個個眼睛死死盯著,可那些比我小二三十歲的年輕姑娘,家裡看中的多半是興安伯府的家世,是進門就能得一個興安伯夫人的誥命,否則我一個糟老頭子有什麼能讓人惦記的?就算她自己是性子端方,願意和我過日子,可到時候她和你夫妻兩個差不多的年紀,卻有繼母的身份,她不自在,你們不自在,我也不自在。”

    這些話慧通也曾經對徐勛悄悄提點過,然而徐勛雖覺得有道理,終究沒在徐良面前提過半個字——難道他還能對徐良去說,你與其給我找一個後媽,不如去找一個小媽?於是,此時此刻,他沉吟良久,終於仍是默然不語。倒是沈悅想著公公十幾年苦苦守著,如今富貴了亦是不忘亡妻,還那麼顧唸著兒子,心中異常感動,可冷不丁就想起了神出鬼沒的徐邊。

    這事情是她心裡的一個大疙瘩,這會兒見徐勛不說話,她咬了咬牙,便上前說道:“爹,您對娘還有我們的一片情意,我們都明白,也感唸得很。可是……”

    她這“可是”之後的話,卻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正當她絞盡腦汁想著說辭的時候,徐良就淡淡地說道:“七十老翁尚且能得子,更何況我還不到五十。可真有了兒子,那也和九泉之下你們的娘沒有多大關聯,頂多是逢年過節給她上一炷香罷了,這個你們也能做到,我何必冒著養出個敗家子的風險?勛兒你爭氣,自己就掙了一個爵位回來,將來十有八九能變成世襲,再加上我自己的爵位,將來我兩個孫兒的前程就都有了,哪家能有這樣的好事?”

    “啊?”

    別說是沈悅,就連徐勛也還是第一次知道徐良竟是有這樣的打算,一時間心裡五味雜陳。他那時候在宣府豁出去說服了神英苗逵,固然有冒險賭一賭的成分,但更多的卻是因為想藉著軍功真正在朝中站穩腳跟,若是得了封爵,縱使他這身世真的有問題,也能讓徐良把興安伯爵位留給真正的子嗣。因此,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他終於忍不住了。

    “爹,有一件事……”

    “你不用說了,你們跟我來。”

    徐勛見徐良說了一句話後,便扭頭信步朝外走去,徐勛和沈悅對視一眼,連忙一塊跟上。等在外頭的幾個下人原本要圍上來,然而,見徐良擺了擺手,他們就規規矩矩呆在了那兒不動,眼睜睜看著三人往樹林的另一邊走去。

    在林間小路只走了不多遠,徐勛就只見那是另一座墳塋。黃土堆已經幾乎快要平了,四周圍稀稀拉拉幾棵樹,這個時候,還有一個老人在墳前挑野菜,見了他們幾個衣著富貴,他慌忙躬身行了個禮,旋即躡手躡腳地溜之大吉。相比徐良亡妻方氏墳塋四周的那一圈籬笆,這裡卻四周圍空空蕩蕩什麼遮攔都沒有。

    “這就是從前給徐勁挖過的那座墳。”

    徐勛和沈悅對當年舊事都是刻骨銘心,此時不覺同時呆住了。徐良回頭看著這一對呆滯的小夫妻,隨即便嘆了口氣說:“當年孩子太小,我和你娘都不忍心,所以才把一切交給了徐二爺操辦,他也確實找了塊風水不錯的地方。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你娘的墳塋也好,這塊地也好,徐二爺都在官府辦了地契,歸在了我的名下。想來徐動就是想破了頭也不會料到,他要找的人,早已遷葬和他的母親埋在了一塊,這裡不過是一具空棺材。所以我早吩咐過人,這次遷葬,你娘身邊埋著她夭折的第一個孩子,到時候一塊葬回興安伯一系的祖墳。”

    “啊?”

    倘若說剛剛還只是片刻呆滯,這會兒徐勛和沈悅就完全是呆若木雞了。徐勛幾乎是頭皮發麻地站在那裡,心裡亂糟糟的。直到徐良走到他面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恍然回過神,聲音裡頭儘是艱澀。

    “這麼說,爹……”

    “我早就知道了,更何況之前那一次徐二爺不止見過你媳婦一個。”徐良見沈悅尷尬得無地自容,便寬容地笑道,“徐二爺對我說,他在一條道上無法回頭,與其連累兒子牽累親族,不如就讓所有人都當做他是死了,如此他便可無所顧忌。所以,早在十幾年前,他就已經做好了那種打算,所以才會悄悄地將你娘和你弟弟母子合葬,只在那座墳裡放了一具空棺材。他對我說,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只求兒子有個和他無幹的好出身,將來他甚至可以設法助我將爵位留給親生兒子。”

    聽著這些陳年舊事,即便徐勛素來鎮定自若的人,即便徐勛對於徐邊這個便宜爹沒有什麼認同感,此刻也只覺得心裡翻江倒海似的翻騰不休。而沈悅更是本能地緊緊抓住了夫婿的臂膀,腦海中一片空白。

    而徐良看著泥雕木塑一般的小兩口,突然嘿然冷笑道:“我對他的回答很簡單。當年他對我妻兒老小的援手之恩,我感激不盡,可我看不上他這鬼鬼祟祟沒個擔當的樣子!若他照實說,我那時候才剛喪子,你娘也是喜歡孩子的人,巴不得膝下多一個兒子,就是我自個再苦,也會把你養得好好的,他用得著把你丟在太平裡徐氏那種虎狼窩,遭白眼受冷遇一折騰就是十幾年?而且他把兒子拋下這麼久,眼看兒子最危難的時候也不出頭,他不配當人父親!今後徐勛便是我的兒子,和他一絲一毫的關聯都沒有!我的爵位愛給誰給誰,他管不著!”

    “爹……”

    儘管深知徐良的秉性,可此時此刻聽到這一番斬釘截鐵的話,縱使徐勛鐵打的人,這時候眼眶也不知不覺濕潤了,嘶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後,就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他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徐良朝自己走了過來,突然伸手擁了他入懷,那只粗糙的手甚至還在他頭上使勁揉了兩下,許久才鬆開了。

    “所以,以後你少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那空閒,不如和悅兒好好琢磨著怎麼給我多生幾個孫兒孫女解悶。”徐良又招手叫了沈悅過來,端詳了她好一會兒,這才爽朗地一笑,“雖然看不上徐二爺那做派,但他這挑媳婦的眼光確實不錯。悅兒,你公公我是破落戶出身,勛兒也不是什麼天生的貴公子,配你這爽利大膽的人剛剛好。我還是從前那句話,日後徐勛這小子要是敢欺負你,我不管他是什麼天子信臣,我只知道,他爹我的拳頭比他硬!”

    噗哧——

    儘管沈悅眼睛發紅滿心的感動,可這最後一句話仍然把她逗樂了。她認認真真地看著徐良,又歪著頭瞥了一眼徐勛,隨即使勁點了點頭道:“爹,有您這句話,我今後就不怕他了!”

    站在那裡看著徐良和沈悅,徐勛突然大步上前,一手攬住了父親的肩膀,一手攬著沈悅,就這麼一字一句地說道:“好,從今往後,咱們便是真正的一家人!”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了阿寶扯開喉嚨的叫聲:“老爺,少爺,少奶奶,張大人林大人章大人來了!還有唐先生也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0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夫妻本是同林鳥

    章懋的祭文,張敷華的墓誌銘,有了這兩位南都名士親自寫就的花團錦簇文章,徐良自覺終於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妻子,這一日的祭祀自然是四平八穩滴水不漏。更難得的是,唐寅竟是從蘇州趕了過來,七步口占一詩以悼,引得林瀚等人嘖嘖稱奇,待得知唐寅已經廢了舉業今後將不事科舉,三位大佬不免頗覺可惜,少不得一番嗟嘆。

    而唐寅從章懋口中得知徐良和沈悅留在南京預備移靈事宜,時間竟是定在了八月初二,徐勛也要繼續留在南京公幹,他隨著徐家三口回到珍珠橋的傅府別業,在單獨見到徐勛之後,竟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起身跪了下去。見他這一跪,徐勛吃驚不小,慌忙伸手將他一把扶了起來。

    “伯虎這是何意?”

    “之前我對大人只說有一個女兒,其實,我並非獨身,家中還有妻室,此次也一併攜了來。”

    聽說竟是為了這事,徐勛微微一愣就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我就想你這年紀,怎麼也應該是有妻室的,既然如此,自然應該一併接到身邊來,彼此也有個依靠。”

    “大人明鑒,我之前一直不敢說,此次卻先斬後奏,是因為內子出身……她是……她是從良的官妓。”

    此話一出,徐勛吃驚過後立時就釋然了,因笑道:“原來就為了這個。官妓也好,良家也罷,但既然你娶了進門,認她為妻,她便是你唐解元的娘子,莫非我這個外人還會逼著你去休妻?好了,待會把你家娘子和女兒接到這兒來,讓內子見一見,回頭一塊上京也方便。”

    唐寅自己狂狷不覊,可終於得回功名之後,哪怕他已經決定終生不考,可終究是回到了那個碌碌名利圈。此番回家,妻子沈九娘對他得回解元之名極其高興,可卻自請求去,他一時大為震驚,死活把她和女兒一塊帶到了南京來,今天來見徐勛時心裡不禁存著深深的希望。

    徐勛能夠不計較妻子沈氏曾經被人逼婚嫁過一次,甚至還編出了那樣一出《金陵夢》,興許不會如俗人一般計較沈九娘的出身。

    如今心願得償,唐寅忍不住深深躬身:“多謝大人!”

    等徐勛再次把他扶起,又請他坐下,他才長嘆一聲解釋道:“大人,我元配徐氏早逝,當年考中解元,只覺得不可一世,去京城會試前曾經對繼室誇下海口,道是必在一甲,不想最終卻落得個作弊除名,還不等回鄉,她就收拾了細軟回娘家去了。我一時失意流連各處煙花場,可身上沒了銀錢,昔日名滿蘇州的唐解元就成了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只有九娘資助我甚多,最後甚至自己傾盡積蓄贖身出來,願意一輩子從我。我娶了她為妻,傾盡賣畫所得造了桃花塢,後來就有了女兒桃笙,也只有老祝老文兩個好友知道此事,衡父那時人在江陰,他是不知道的。”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隨即便低下頭繼續說道:“之前大人派人接我時,她生怕壞我名聲,一力讓我只說家中沒有妻室,又對那幾個錦衣衛稱是我的婢女,所以此事一直憋在我心裡。倘若我因為如今得回了功名便嫌棄了她,那我簡直是無情無義的鼠輩。之前我一意不再科舉,便是不想異日萬一有出仕的機會,她的身份被人揭破,不但封不得誥命,而且……”

    “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

    徐勛只看過唐伯虎在影視劇裡頭那些風流倜儻的形象,竟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位才子的背後還有這樣的隱情?此時此刻,打斷唐寅之後,他問明了其妻女落腳的客棧,便立即吩咐阿寶陶泓帶上從人抬轎去迎,又吩咐人去錦衣衛找陳祿知會一聲。見唐寅面露詫異,他這才說道:“你家娘子既然如你說的那般心思細膩,我只是以防萬一,怕就怕她把你那女兒留在客棧,自己為了你的前程一走了之。”

    果然,派去接人的轎子很快回來,卻只是接來了桃笙一個。這下子唐寅頓時急了,雖則是徐勛再三保證有錦衣衛在,必然不會少了他的娘子,他仍然是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恨不能親自滿大街去找人。倒是他那兩歲的女兒桃笙極其懂事,不哭不鬧安安靜靜,聞訊而來的沈悅喜歡得不得了,直接就把小丫頭抱走了玩耍。直到晚間,外頭方才傳來了好消息。

    陳祿親自送了沈九娘回來!

    按照男女之防,徐勛原本不應該去見已經身為人妻的沈九娘,可唐寅並不是計較這些的人,執意要帶妻子一塊拜見徐勛,徐勛思來想去,先去外頭謝過陳祿之後,就命人去請來了沈悅。待到這一對夫妻進來,儘管已經從唐寅口中得知沈九娘曾經是赫赫有名的蘇州名妓,可如今乍一相見,他仍然生出了幾分讚歎。

    沈九娘只是隨隨便便綰了一個髻,荊釵布裙,看上去很是樸素,可卻眉似遠山不畫而黛,唇若涂砂不點而朱,再加上嫻雅的舉止,怎麼看都沒有任何風塵之色。

    而比他嘴更快的是沈悅,上上下下打量許久便笑道:“唐先生,你真是好福氣。”

    儘管尚來不及出城就被錦衣衛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可沈九娘進入這座外表看上去並不富麗堂皇,內中卻曲徑通幽小巧雅緻的別業時,心中卻只覺得說不出的惶恐。她也曾經到過不少官宦富家,也曾見識過各樣名貴器物擺設,可那時候她自己也不過是那些貴人眼中的一件玩物一件器具而已。她滿心以為是唐寅苦苦說動了他那位恩主出動了錦衣衛尋她回去,此時屈膝行禮之際,她甚至連頭都不敢抬,卻不料一旁竟先傳來了一個悅耳的女子聲音。

    “娘子,那是平北伯夫人。”

    聽到唐寅的這提醒聲,沈九娘這才抬起頭飛快地朝那邊瞥了一眼,卻見一個年方二八的少婦和徐勛平起平坐,臉上露著明艷燦爛的笑容,一隻手正親昵地攬著她的女兒桃笙。這一看,她的頭頓時低不下去了,連忙又道了個萬福,眼睛卻擔心地盯著女兒。

    “怪不得桃笙這麼小便是美人胚子,原來是有這樣楚楚動人的娘。”沈悅笑吟吟地拉著桃笙站了起來走上前去,這才鬆開了桃笙的手,讓唐寅和沈九娘一左一右將其拉好,便衝著沈九娘眨了眨眼睛道,“這麼巧,咱們可是同姓。之前我還嘀咕你狠心呢,居然拋下這麼小的孩子,以後可千萬別再做這樣的傻事,須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才是真的,只要唐先生不在乎,桃笙不在乎,我們這些親朋好友不在乎,那些坊間的人言怕他作甚!”

    “夫人……”

    沈九娘昔日雖說名滿蘇州,可別人所求不過她的美色,何嘗真正給過尊重?如今面前是比那些知府縣令之妻更尊貴的超品伯夫人,卻對她說這般的話,原本忐忑不安的她立時眼圈紅了,攥著女兒溫軟的小手,嘴裡迸出兩個字後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伯虎你好容易失而復得,總算舒一口氣了,想來有的是話要對你家娘子說,還是先帶她下去梳洗梳洗歇一歇吧。”徐勛見唐寅彷彿又要道謝,立時擺了擺手,“你我之間不說那客套的謝字,要你真謝我,把你家桃笙多留著陪陪內子就行了,她最喜歡孩子。”

    直到唐家三口人行禮告辭離去,見沈悅看著桃笙滿臉喜愛,徐勛才站起身來,冷不丁將人攬進懷裡,又笑吟吟地在她腦袋上使勁敲了幾下:“就別羨慕別人了,回頭咱們生出來的孩子,鐵定比唐家小丫頭更漂亮更可愛……”

    “你就會說,又不是你生!”

    沈悅嗔怒地在徐勛腳上跺了一下,隨即擔心地低頭看著扁平的小腹,暗想這一路下江南,只有徐勛從淮安快馬到南京這段路分別了幾日,夫妻倆一直都是同床共枕如膠似漆,怎生就一丁點動靜都沒有,害得祖母和母親一再追問那些羞人的細節,不知道囑咐了她多少次……想著想著,她便走了神,甚至沒注意徐勛摟著她的肩膀,只是心不在焉地跟著他往前走。

    直到回過神來,她才突然發現竟已經被徐勛拉回了寢室。想到這會兒時辰還早,她趕緊一把推開了徐勛道:“喂,咱們不得去給爹爹請晚安?”

    “爹早說了,讓我安頓下伯虎夫婦之後就不用去看他了。”見沈悅滿臉不信,他便促狹地笑道,“爹還說,有這功夫跑他面前請安孝順,還不如好好努力一下,儘早給他生個孫子孫女抱抱,這才是真正的孝順!”

    沈悅頓時愕然,可還不等她有什麼動作,就一下子被壓倒在了床上。看到那張觸手可及的臉,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隨即才輕聲說道:“剛剛沈九娘看唐寅的樣子,分明是恍惚到不相信那是現實……別說是她,就連我,也總覺得眼前這歡愉不真實,彷彿每次一睜開眼睛,你就會從身邊溜走似的!”

    “傻丫頭!”

    徐勛忍不住一笑,隨即便輕輕含住了她的耳垂,旋即低低地說道:“這輩子,不管你是否看得厭,你得看著我一輩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1
第四百三十四章 弄巧成拙

    太皇太后王氏喜愛清淨,再加上年事漸高,平日倦怠,自然很少出清寧宮。而弘治皇帝只有張太后一人,成化朝的老嬪妃們幾乎都過世了,小皇帝朱厚照尚未納妃,平日裡也沒什麼人藉著請安的名義來煩擾她,日子也倒過得舒心愜意。

    然而,這一天平日於她不過是面上敬意的張太后卻破天荒地在問安之後留了下來。儘管對此頗覺得詫異,可王氏知道張太后的性子,始終笑吟吟地聽她顧左右而言他。足足兜了好一陣子的圈子,張太后方才道出了來意。

    “從去年先帝爺駕崩開始,禮部和司禮監就開始為厚照選後,到如今終於是差不多了。今天我來,也是想請太皇太后一塊最後掌掌眼,從十個人裡頭挑三位出來。”

    王氏雖是太皇太后,可並無在這種事情上和張太后爭權的意思,聞言一愣之後,便借身體不好推辭,可禁不住張太后死活相勸,想想弘治帝就這麼一根獨苗,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為所欲為的性子,得挑個穩當人好好放在身邊,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然而,別人倒覺得這是天經地義,可容尚儀這一吃驚可是不輕,等到奉了張太后回仁壽宮,她立馬悄悄讓人給這些天一直都在西苑沉迷於相撲角力之戲的朱厚照報信。

    才過了兩刻鐘,朱厚照就風風火火地衝進了仁壽宮,一路小跑衝進了東暖閣,他就顧不得滿頭大汗,氣急敗壞大聲嚷嚷道:“母后,聽說您請了太皇太后要挑選給兒臣的皇后妃子?”

    “此前精挑細選出來的十個人已經由教引姑姑教導了幾個月禮儀,如今自然該選出最後的人選來了,這是應有之義。”張太后見朱厚照愣在那裡,誤以為兒子這是因為大婚在即而害臊,當即又笑著說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看徐勛婚後還不是琴瑟和諧?現如今母后和太皇太后也會一塊給你挑一個性子和順容貌秀麗的姑娘。”

    “我不要!”

    朱厚照把周七娘兜了老大的圈子弄到身邊來,雖一直都不能一親芳澤,可他壓根不在乎,更沒想到自己沒去過問,李榮等人照舊把選后妃的事推進到了如今的地步。此時此刻,他一下子就炸了,嚷嚷一聲之後就惱火地說道:“什麼十個人,兒臣可沒見過他們挑的十個人,怎麼說就要從裡頭給兒臣挑什麼后妃?”

    張太后不想徐勛那最大的麻煩解決,現如今人也不在京城,朱厚照卻仍舊那麼執拗,一時間也不由得惱了:“你沒見過有什麼要緊,想當初你父皇也是在最後洞房花燭夜才見著我的,還不是一樣和和美美?就算我和太皇太后挑出最後三個人之後,到時候還不是你自個把皇后定下來?比起民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味盲婚啞嫁,你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

    “我才不要這福氣!”

    朱厚照只覺得一團火轟地在腦際炸開,也不再和張太后爭執,竟是扭頭就走。見張太后氣得發昏,容尚儀連忙追了出去,好容易在正殿門口截住朱厚照,這才苦口婆心地說道:“皇上何苦這樣和太后正面衝突,放和軟些說您已經有瞧中的人豈不好?太后畢竟是您的親生母親,到時候說不定會遂了你的心意冊她為妃也未必可知。”

    讓他喜歡的女人去給那不知道哪裡來的勞什子皇后下跪請安?

    此時此刻,朱厚照腦袋亂糟糟的,使勁搖了搖頭就說道,“都是朕把那邊忘得乾乾淨淨……可李榮也著實可惡,這事情就不能和朕通個氣!不說了,你讓朕先好好想想!”

    見朱厚照走得飛快,容尚儀在那兒愣愣呆站了一會兒,終究是迴轉了去,絞盡腦汁在張太后面前打疊了一堆好話,可始終是沒能讓張太后釋懷。而另一邊朱厚照氣沖沖地出了乾明門回到西苑,突然覺得身邊人都令人煩悶得很,他就一股腦兒把人都轟走了,只留了瑞生,自己沿著太液池岸邊百無聊賴往前走,眼看快到太素殿的時候,他遲疑片刻就徑直闖了進去。

    太素殿上下沒有一個人知道常來常往的小朱公公是皇帝,都道他是司禮監的紅人,瞧中了太后派來服侍皇帝的周七娘——雖說不合規矩,可皇帝既是一次都沒上這兒來,足可見這位周姑娘承寵的機會渺茫,與其乾等著,還不如和御前近侍打好關係。因而這會兒他一進來,幾個小火者也不上來湊趣,都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只有瑞生在朱厚照進了裏屋的時候,一聲不吭守在了外頭。

    正在埋頭做針線的周七娘聽到動靜,一抬頭見朱厚照氣咻咻地闖了進來,她不禁愣了一愣,隨即就擱下綉架上前問道:“怎麼這樣氣呼呼的?是挨了李公公的罵,還是受了誰欺負?”

    “七姐……”朱厚照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直截了當地說道,“皇上大婚將近,就要確定后妃人選了!”

    “嗯?”周七娘詫異地挑了挑眉,皺著眉頭說道,“這不是誰都知道的事?先頭一遍遍篩選了那麼多道,如今也差不多該定下了。可這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管的事,你一個跟著李公公後頭的人生氣做什麼?”

    “我生氣……我當然生氣,皇上九五之尊,這要娶誰當皇后還不能聽憑自己的心意,那也太可憐了,還不如平北伯徐勛呢!”

    見朱厚照這麼說,周七娘想起這少年宦官曾經對自己神神叨叨說過那一出《金陵夢》後頭的故事,也知道徐勛和沈悅根本不是歷劫重逢,而是最初就一塊進京的。雖說也羨慕這兩人簡直如同戲文上的一般成功喜結良緣,可她更知道這種故事沒什麼可比性,微微一愣就笑著拉了朱厚照坐下,又親自去銅盆裡註上冷水,擰了一條濕毛巾遞給了他。見他接過來氣呼呼地胡亂擦完了臉,她就伸手接了過來。

    “這皇上怎麼能和平北伯比?皇上是一國之君,規矩法度上頭有太后和太皇太后看著,下頭有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看著,反而更加難以自己做主。”周七娘在宮中畢竟已經呆了許久,又在仁壽宮跟著容尚儀耳濡目染,此時不禁又嘆了一口氣,“從前在外頭聽說皇上是天子,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可如今想想,皇上也難當得緊。”

    朱厚照只覺得這番話說到自己心坎裡頭去了,一時間更覺得自己沒看錯人,只在那兒使勁附和著點頭。然而,周七娘說到這兒,旋即又搖了搖頭笑道:“不過,皇上儘快大婚是好事。聽他們說,皇上沉迷玩樂成天都只是在西苑晃悠,政務上頭很少理會,等冊封了皇后皇妃之後,想來她們會規勸皇上收斂些勤政些,如此一來天下百姓就都有福氣了。”

    此話一出,朱厚照頓時愣住了,剛剛神采飛揚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那兒,老半晌才幹巴巴地說:“七姐真的覺著皇上是那麼一個人?”

    周七娘正在銅盆中搓洗著那條軟巾,也沒覺察到朱厚照的變化,此時便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又沒見過皇上,只是道聽塗說,所以才這麼覺得。”

    “那倘若皇上要冊你為後為妃呢?”

    聽到這話,周七娘嚇了一跳,手上用力過猛,一銅盆的水頓時全都嘩啦翻在地上,一下子打濕了她的裙子和鞋子。這時候,她才醒悟到自己反應過度,當即沒好氣地拿過一條軟巾擦拭著手上水珠,頭也不抬說道:“胡說八道,看你把我給嚇的!我才不稀罕當什麼皇后皇妃……”頓了一頓,她才嗔道,“再說太后把我分撥到這兒,這麼多天我也沒見過皇上一次,這種話你以後可少說,別給自己惹禍!”

    等她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朱厚照竟已經不見了蹤影,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她連忙快步追了出去,見那個熟悉的人影消失在拐角,她連叫了兩聲小朱,見人沒反應原待要趕上去問個究竟,可見自己滿身狼藉,卻也只能暫且作罷,連忙匆匆回房收拾,心中卻納悶十分。

    這孩子平時雖說性子急躁脾氣大,可卻從來不這樣,今天是怎麼回事?

    別人不明就裡,緊跟著朱厚照出來的瑞生心裡卻依稀有幾分明白。畢竟,屋子裡那番對話,他一字不漏全都聽到了。他有心勸一勸這位對自己很好的小皇帝,可每次張嘴就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只能暗自埋怨自己嘴笨心拙,最後只能就這麼默默亦步亦趨跟著朱厚照。

    “沉迷玩樂……不稀罕當皇后皇妃……原來在她眼裡,朕這個皇帝就是這麼一個人!”

    朱厚照突然停住了步子,在太液池邊的那棵柳樹上使勁猛捶了一下,隨即就頽然低下了頭。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的聲音,一抬頭就看見劉瑾風風火火跑了過來。

    “哎呀,皇上,校場那邊正上演大好戲呢,那個那日奔打算一個打十個!嘿,要在戰場上有這樣的本事,豈不是咱們一百個人就能打跑一千個韃子?”

    聽劉瑾這麼說,原本心情鬱結的朱厚照頓時哼了一聲,突然捏緊了拳頭。

    沉迷玩樂就沒出息?朕到時候就領兵上陣給你們瞧瞧!

    “走,去校場!”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2
第四百三十五章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自打徐勛到了南京,從京城到南京這三千多里官道上,就常常有策馬飛馳而過的信使往來,頻率之高讓人咂舌。要不是錦衣衛在各家驛站往往備有自己專用的驛馬,如此往來折騰非得耽誤了正常的驛路傳遞。即便如此,京城和南京錦衣衛養著的那一撥信使也都是累得夠嗆,可無論南京還是京城,大夥兒都爭搶著跑這趟外差。
 
  原因很簡單,錦衣衛都指揮使葉廣和南京錦衣衛指揮同知陳祿固然是按照每趟二兩補貼銀子,可平北伯徐勛卻是手面極大,到南京接到信亦或是發信的時候賞銀一給就是二十兩,足以彌補他們在路上累死累活的辛苦了。
 
  這一天,又是一個信使風塵仆仆地從京城趕了過來,到了徐勛面前已經是睏倦得說不出話來。徐勛接過信之後,立時對阿寶和陶泓打了個手勢,見兩個小傢伙熟練地捧了一封銀子過去,隨即一左一右上去架住了那信使的胳膊,他就和顏悅色地說:“一路辛苦了,先下去吃點東西好好休息兩日,然後在南京好好遊玩幾天。”
 
  “多謝伯爺!”
 
  那信使放下心頭一伴大事,頓時好似虛脫了一般,點點頭後就任由兩個已經竄得相當高大的小廝扶出了門去。而等到他一走,徐勛這才裁開了信封,取出了裡頭的小箋紙,掃了一眼就皺起了眉頭。這一回的信是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刑千戶李逸風的親筆,道是劉瑾先是帶著朱厚照日日出宮去看西域力士相撲繼而見朱厚照果然大為高興,他索性把一群喇嘛和力士帶到了西苑,任由他們和府軍前衛的軍士搏戲為樂,甚至錢寧也被挑唆著去比試了兩場。朱厚照沉迷於這些西域力士的熊虎之力,自己也跟著下場練習便朝已經廢了好些日子。
 
  掐指算算一來一迴路上的時間,徐勛定了定神,想起之前劉瑾等人也就是閒暇之際引著朱厚照玩樂,這就已經激起了朝堂的一片嘩然,雪片似的請逐奸閹的奏摺堆滿了通政使司,如今讓已經習慣了隔幾日就能見到小皇帝暢所欲言的官員們一下子又不見了皇帝的蹤影,這打擊只比之前弘治皇帝除卻朝會不見大臣更大。再加上馬文升劉大夏的求去不用任何煽風點火,就會有人忍不住將那把火燒到太監們的頭上,他自是輕輕捏了捏拳頭又緩緩鬆開。
 
  然而,他才開始佈置回京事宜沒多久,慧通竟是一反常態地送來了八百里加急,道是朱厚照已經整整十天不曾見過任何大臣,而且他設法讓人捎信給了瑞生,想讓周七娘勸諫一二卻不料瑞生傳信出來說正是周七娘之前不合說錯了一句話,這才讓朱厚照突然一門心思泡在了西苑校場。得到這訊息,他立時明白事情有變,自己需得立時動身。
 
  上新河關是設在南京運河碼頭上的鈔關,也是宣德年間第一次設立鈔關時就有的,原本是運河上最南邊的一道關卡可自打陸陸續續又往南設了蘇州關北新關等等,這裡的油水就大大不如從前了。即便如此,相比在宮裡苦熬資格上升,中官外放到這兒仍然是人人削尖了腦袋謀求的好差事。眼下的鈔關監稅太監劉能便是認了劉瑾為老祖宗,通過劉瑾侄兒劉二漢的關係方才放到了這裡來,半年下來便覺得日子好似神仙一般。
 
  然而,自打前幾日得到消息,朝廷竟是要派這會兒正在徐勛的平北伯徐勛下來查鈔關,他便有些惶惶不可終日了。先是請了高明的帳房來把賬面做平隨即就把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威逼利誘了一通,自覺做好了完全準備,這才放下心來等待徐勛上門。然而,他左等三天,右等三天,足足七八天過去了,那位平北伯卻連個影子都沒有,鬧得他幾乎懷疑京城的消息是不是有誤,自己只是杯弓蛇影。
 
  又耐心等了三天,劉能終於忍不住了,思來想去竟是生出了去傅容府上打探打探的主意。這一日,他便收拾了四色捧盒作為禮物,帶著兩個小伴當坐車來到了傅府。然而,才一下車,他就看到幾騎人飛馳而來,眼看快到近前時,為首的那個輕輕一勒馬,竟是在離著他身前沒幾步的時候引馬而立,讓他差點出了一身冷汗。他倒知道這南京城還不是自己耍橫的地方,可跟著他來的小伴當素來在鈔關跋扈慣了,自然就沒那麼好性子。
 
  “哪裡來的該死刁民,竟敢衝撞劉公公,還不跪下給劉公公賠罪!”
 
  劉能在宮裡畢竟呆過,驚嚇過後已經認出了人來,待要喝止時,這話卻已經說出去了。還不等他開口解釋,那人就突然策馬過來,居高臨下地說道:“刁民?你哪隻眼睛看我是刁民,出言不遜,該打!”
 
  眼見那一條馬鞭衝著自己旁邊的人當頭落下,劉能一時整個人都懵了,待到小伴當捂著臉疼得大聲嚷嚷了起來,他方才恍然醒悟,暗自叫苦之餘不禁趕緊上前行禮道:“伯爺,都是我馭下無方,在這給您賠禮了!”
 
  聽到這話,徐勛方才面色霽和了一些,收回原本還要下揮的鞭子便淡淡地說道:“以後對自己的隨從約束些,否則只會給你這個主人惹是生非!劉公公……我認得的那位內官監劉公公都沒養出這樣目中無人的隨從來!”
 
  此話一出,劉能頓時知道自己沒認錯人,慌忙又是千恩萬謝,隨即又試探性地自報家門道:“我是上新河關監稅太監劉能,今天特來拜見傅公公,不知道伯爺可否……”。
 
  “哦,那就進來吧!”
 
  見徐勛隨口撂下一句話,隨即頭也不回地掉轉馬頭進了傅府,彷彿根本不在意自己這麼個人,劉能頓時更加懷疑起了京城的訊息,一面暗自咒罵一面陪著笑臉入內,連看都沒去看那個挨了打的倒霉伴當一眼。等見著了傅容,他見徐勛猶如熟人似的在傅容的書架上翻來翻去,傅容也絲毫沒有為自己介紹的意思,他斜簽著坐了陪了好一陣子的話,最後就告辭了出來。出門一上了馬車,他就重重給了臉上還留著一條通紅鞭痕的伴當一巴掌。
 
  “以後要是再惹是生非,咱家活剝了你的皮!”
 
  見那小伴當噤若寒蟬,劉能方才舒舒服服地靠著涼枕半躺了下來,整個人如釋重負。他就說呢,讓徐勛這麼一尊大佛來查鈔關上的那點小事,朝廷怎麼會這麼小題大做!
 
  然而,傅府書房之中,徐勛這會兒卻沒有之前那漫不經心的光景。坐在傅容對面的他眉頭緊鎖地說:“北運河上一共是七道鈔關,倘若不是有錦衣衛暗中查,我一個個去巡視核查也不知道要費多少功夫。這劉能今天看著老老實實,可他上任大半年。從來往商船上索要的好處就有二三千兩,怪不得當初肯拿出家底謀這位子。”
 
  “中官沒法子光宗耀祖,而且能養出好兒孫的畢竟是少數,當然就只有死命摟錢,像咱家這樣的,不是不想摟錢,而是錢已經滿夠子孫花了,否別一樣逃不了一個貪字。”傅容直言不諱地說到這裡,旋即就好奇地問道,“想不到你有錦衣衛在後頭撐腰,連給這劉能做假賬的帳房都拿了在手,難怪這陣子能穩坐釣魚台。既如此,你準備什麼時候拿下他?”
 
  “當然是等我離開南京之後。”
 
  說到這裡,徐勛便衝著驚愕莫名的傅容拱了拱手道:“亡母移靈上京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一來是因為到那時候天就涼快了,二來這樣家父和內子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南京逗留一陣子,也讓人覺得他們是為了我有意把日子推晚。我已經和陳祿約好了,我後日就悄悄啟程回京,等我走後十天先拿下劉能押起來,北新關且不理他,上新河關那一頭,傅公公先挑兩個穩妥人擔待擔待。這鈔關的事情,我心裡已經有數了。”
 
  “你……”。
 
  傅容被徐勛這番話驚得幾乎說不出話,老半晌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也罷,你這人的脾氣是九匹馬也拉不回來的,我也不勸你。
 
  南京這邊你不用擔心,南都四君子你解決了三個其餘人都是唯他們馬首是瞻的,魏國公不消說,再加上咱家和老鄭,還有陳祿、這南京就好似你的後花園一般,鐵捅似的絶不會出事!”
 
  “好,多謝傅公公!”
 
  別了傅容回到珍珠橋的別業,徐勛一進門就聽到了裡頭的陣陣喧嘩。詫異的他疾步往裡走,等聽到咯吱咯吱的清脆笑聲,他便明白必然是幾個大人正在逗弄桃笙,不禁放慢了腳步。果然,進了二門轉過前頭一道木屏風,他就看到桃笙正在滿院子追著幾個大人跑,不論是一身大紅的沈悅,還是石青色衣裳的徐良,亦或是唐寅夫妻倆,全都敏捷地躲著她的撲騰,惹得她一陣嚷嚷。
 
  正當他發怔的時候,小丫頭突然別過頭,彷彿發現新大陸似的跌跌撞撞衝了過來,不等他有所反應就一把抱住了他的雙腿,隨即含含糊糊地叫道:“划船,划船!”
 
  “哎呀,鬧到最後居然你給她捉住了!”沈悅連忙上了前,嘴裡嗔著,臉上卻沒絲毫的不悅,而是歪著頭笑道,“咱們都答應了桃笙的,只要給她捉住了,就陪著她去莫愁湖上划船,結果你自己偏偏蹦了出來!”
 
  “這有什麼,難得有福氣讓小桃笙抱一抱,明日就去莫愁湖上一遊吧!”說到這裡,見唐寅和沈九娘都有些過意不去,他就笑道,“到南京這麼久,我還沒真正鬆乏鬆乏玩一天,索性藉著小桃笙的光痛痛快快玩一場。”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3
第四百三十六章 只羨鴛鴦不羨仙

    說是金陵人氏,但徐勛之前在南京的時候朝不保夕,別說秦淮河的燈船不曾上去過,就是那些金陵名景,他也無暇一一賞玩,此次號稱衣錦還鄉下南京也同樣是掛羊頭賣狗肉。

    這天一大早,他和妻兒老小一大堆人上了那條畫舫,船由莫愁湖東北岸行不多遠,附近就漸漸可以看到無數綠油油青翠翠的荷葉,儘管尚未到荷花的花期,可卻能想像那種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勝景。

    桃笙和沈九娘都是第一次離開蘇州,這一上船,沈九娘還好,桃笙卻是興奮得依依呀呀大叫大嚷,一會兒跑到這兒,一會兒跑到那兒,慌得唐寅這個大才子跟在後頭寸步不離,生怕小丫頭太過興奮掉下水去。而沈悅坐在徐勛身側,倒是輕輕和他咬起了耳朵。

    “不是說划船嗎,怎麼變成了坐畫舫?”

    “你會划船?”見沈悅瞪大了眼睛看他,徐勛便乾笑一聲道,“我那點本事自己知道,要是讓我搖櫓用槳,那船不翻就已經是天幸了,頂多就是在水面上滴溜溜打轉。你要是真行,待會兒靠了岸我去要一條小船來給你試試!”

    “試你個大頭鬼,你一個大男人都不會,我怎麼有那本事,你讓我下水我還利索些!”

    “是是是,娘子大人的水性自然比我強,只可笑你當初在文德橋上那一跳,我還追著你下水,結果還是爹眼力好看穿了你的花招。”徐勛低低地說了一句,隨即便遺憾地想起這年頭沒有游泳池,在自家開挖一個十有八九也決計得被言官彈劾到滿頭包,因而只得嘆了口氣說,“日後想要再和你一塊下水,那是不可能了!”

    “你想得美!”

    沈悅自然不知道自家丈夫竟然在那浮想聯翩她穿泳裝是什麼模樣,橫了一眼卻想起小時候跟著李慶娘學泅水的情景,那會兒是貪玩貪涼快,可從今往後,確實是真的不可能再有那機會了。於是,她輕輕咬了咬嘴唇,神情悵惘地看了看活蹦亂跳的小桃笙,這才說道:“只盼咱們的女兒將來能有福分,嫁個對她一心一意的男人……”

    話還沒說完,她就看見徐勛面色古怪地死死盯著自己的小腹,立時恍然大悟,連忙使勁推了他一把:“胡思亂想什麼,我只是說如果咱們有女兒!”

    “我說呢!”徐勛這才收回了目光,不無遺憾地說,“要是咱們有女兒,我一定給她在全天下找個最靠得住的男人,唔,得像伯虎這樣多才多藝,像孩子她爹還有她祖父這樣一心一意,重要的是得像她爹我這樣的足智多謀,當然還得公婆和善,家底厚實……”

    聽徐勛須臾就從嘴裡迸出了一連串的條件來,其中不無吹噓自己的,沈悅一時眼睛越瞪越大,到最後忍不住使勁在他的胳膊上捶了兩下:“皇帝給公主挑駙馬也沒像你這麼囉嗦,要是按照你這樣的法子挑下去,咱們的女兒非得嫁不出去不可!”

    這聲音卻很不小,不但引來了正在釣魚的徐良回頭張望,甚至連正蹲下身哄騙桃笙的唐寅和沈九娘都瞧了過來。見人人都是古怪的目光,沈悅一時又氣又急,在徐勛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見他滿臉無辜地瞅著自己,她頓時更恨得牙癢癢的。

    “都是你沒事胡扯,這下可好,居然讓我丟了臉!”

    說完這話,她便連忙撇下了徐勛,上前從唐寅夫婦那兒死活把桃笙搶了過來,卻是到船尾憑欄處去了。唐寅示意沈九娘跟過去,旋即就笑吟吟地走到了徐勛身邊。

    “大人,夫人莫非是……”

    “沒有沒有,我和她說笑著玩。”

    徐勛臉皮甚厚,見唐伯虎莞爾,他也不以為意,招呼了人在身邊坐下,就岔開話題說道:“我看你家娘子人瘦削了些,這些年大約吃了些苦頭,到了京城請個好大夫把脈調養調養。你們琴瑟和諧是好事,可身體才是最要緊的……”

    不到二十的他老氣橫秋地指點快到四十的唐寅,那邊豎起耳朵的徐良聽得忍俊不禁,回過神來就突然察覺到魚鉤上有動靜,連忙沉下心一提一放,不多時就吆喝一聲道:“咬鈎了!”

    沈悅正和沈九娘說著悄悄話,回過頭一瞧就看見徐良的魚竿已經帶著一尾活蹦亂跳的魚上來,連忙拉著小桃笙跑了過去。而徐勛也連忙上前幫忙把魚放下來放入木桶,卻是又看著桃笙打趣道:“小桃笙,今天算你有口福,晚上有魚吃了!讓你爺爺親自下廚,紅燒清蒸還是魚湯任你選,要是你都不喜歡,你徐叔叔給你做生魚片……”

    沈九娘此前沒見徐勛之前,從那些道聽塗說的市井流言中,一心以為這必然是一個城府深沉少年老成之人,可從數日前第一次相見到如今,她只覺得大大顛覆了自己對那些達官顯貴的認識,也更加明白丈夫必定算得上是這位平北伯的親近人。因而,見桃笙聽了徐勛的話興奮得跳著,她也沒上去阻止,思來想去就對唐寅說道:“今天我特意帶了咱們的琴和瑟上來,不如咱們合奏一曲給老伯爺,伯爺和夫人助助興?”

    作為曾經的第一才子,唐寅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而譽滿蘇州的沈九娘亦是精通琴瑟。此刻聽到妻子的提議,連日以來滿心輕鬆的他一口就答應了,夫妻倆就一塊悄悄下了底艙去,須臾就提了兩個布囊上來。這時候,沈悅眼尖方才發現了,一問之下得知他們如此打算,她一時大為高興:“哎呀,我當初也學過一陣子琴,可笨手笨腳怎麼都學不會,今天倒要好好一飽耳福!”

    “與其一飽耳福,你還不如多學學,現成的名師在。”

    “哼,要學一塊學,你先拜了唐先生學會了琴,我肯定就去學瑟!”

    “咳!”

    徐良不得不用一聲咳嗽打斷了小兩口的鬥嘴,見唐寅和沈九娘彷彿一丁點都沒留意似的,一左一右雙雙坐了下來,他方才往後靠在了欄杆上閉上了眼睛。隨著起頭的那一個清音,琴瑟聲恍若一體地傳來,倘若不是細細分辨,甚至難以聽出那是兩個人在分別演奏,輕重緩急無不是配合得極其巧妙。聽著聽著,他的眼前不由自主晃過了逝去妻子的音容笑貌。

    有多少年沒聽過琴曲了?

    他是豪門庶子,她是祖父做過知縣家境落魄的官家小姐,多年貧賤日子過後,唯一愉悅的那一刻,似乎就是她撫琴的時候——只是那琴聲一日比一日生澀,一日比一日低沉,到最後隨著她的故去,就連那具琴他也默默燒給了她,只希望能在陰間陪伴著她。

    而對於徐勛和沈悅來說,儘管眼前這一對撫琴鼓瑟的夫妻一個已經兩鬢微霜年近四十,一個卻是雙十年華風姿綽約,可此時此刻心靈相通的樣子卻讓人不知不覺沉浸了進去,徐勛腦海中一首詩緩緩浮現,最後甚至不由自主地吟了出來。

    “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對月形單望相互,只羨鴛鴦不羨仙。”

    儘管他的聲音並不大,可一旁的沈悅卻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明眸閃動,竟是起了深深的共鳴,就連已經不知不覺淚流滿面的徐良也為之痴了。而琴瑟和諧正奏到歡處的的沈九娘聽著這詩詞為之動容,而唐寅則是反應更大,琴絃竟一時因用力過猛而錚的一聲斷了。

    唐寅見沈九娘慌忙拿了絹帕過來,他滿不在乎地接過隨手裹了裹手指,這才站起身上前笑吟吟地說:“我說大人,前時你每每都用他人之詞來搪塞於我,莫非如今這一首詩,也是什麼你那不知名的先生所作?”

    不等徐勛開口搪塞,他就又趁熱打鐵地說:“更何況,之前我不在的時候,據說大人還曾在一酒樓上以一句無限風光在險峰,讓發難之人啞口無言,倘若您那先生真的能未卜先知給大人預備好每一首應景切題的詩詞,我也無話可說了。”

    “好了好了,伯虎你就別擠兌我了!”

    徐勛沒好氣地瞪了這位唯恐天下不亂的大才子一眼,隨即就打哈哈道,“要說切題,如今哪來的霜?哪來的月?要不是賢夫婦這琴瑟和諧的樣子實在是羨煞別人,我也不會想起這首詩來。如此絶妙好曲,當浮一大白,來人,上酒!”

    見下頭底艙等著的如意立時用托盤捧了酒壺酒杯等等上來,唐寅便意味深長地笑道:“好曲當浮一大白,大人如此好詩,也當浮一大白!我唐寅孤傲三十餘載,又蹉跎六年,幸好遇著了大人,否則只怕這輩子不得翻身!”

    他說完便接了酒壺親自斟了一杯雙手捧給徐勛,繼而是徐良和沈悅,隨即給自己夫婦倆都斟滿了,這才舉杯鄭重其事地敬道:“愚夫婦能有今日,全都仰仗大人仗義!我們也沒什麼好謝的,借花獻佛敬老伯爺大人和夫人一杯!只望大人和夫人早得貴子,為老伯爺膝下添孫,那時候就真真圓滿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19:14
第四百三十七章 巨變前夕

    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哪怕通州碼頭上的苦力都吃得苦耐得勞,大中午的也不敢揮汗如雨地在碼頭卸貨。平日裡對這些苦力動輒打罵的監工們,眼下也大發慈悲地放了這些人打著赤膊在窩棚底下喝水散熱,自己幾個人則是聚在樹蔭底下吃西瓜。

    “真是,今年這日頭格外毒,險些沒能烤落身上一層皮來!”

    “是啊,老子寧可過冬天,這太陽底下躲沒法躲,簡直想跳進河裡痛痛快快洗個澡!”

    “到冬天你們就不會說這話了。四面透風的窩棚,還有怎麼都擋不住寒風的薄棉襖,俺寧可過一百個夏天也不想過一個冬天,沒看那些個讀書的相公也是汗流浹背麼?”

    被那個光著膀子滿臉黝黑的漢子一說,其他人立時轉頭去看,當即發現碼頭上確實靠了一艘客船,這會兒下來了好些個一臉書卷氣的年輕儒生,有的背著書箱,有的帶著書僮的則是拚命搖著扇子,可大多數人前胸仍然能看出大片汗濕的痕跡。見此情景,一眾苦力們頓時發出了低低的竊笑。儘管雲泥之別,可這會兒大熱天裡的窘境卻是一樣的。

    雖說沒注意到苦力們正在嘲笑這兒,可在船艙裡已經熱得吃不消的唐寅一下船遭到碼頭上那熱浪的突襲,他仍是有些狼狽,一面死命搖扇子一面輕聲對旁邊的徐勛抱怨道:“咱們這一路上坐船日夜兼程也就算了,可大人怎麼非得趕在這大中午的到通州碼頭?”

    “這還不簡單,你熱,別人更熱,這烈日當空的大中午,就算有人盯著陸路水路到京城的路口,可如此就難免有怠慢的時候,咱們忍一忍,就不虞為人窺破了行蹤。”

    之所以上京選擇水路而不是陸路,是因為夏日炎熱,走水路可以日夜趕路,而且夏天的風正適合運河行船,而陸路上太過炎熱,徐勛總不可能學那些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一般。話雖如此說,此刻他也是揮汗如雨,一條汗巾已經擦得濕漉漉的,腦門子還在不停地冒出油汗。

    瞅了一旁的阿寶一眼,見小傢伙倒是沒事人似的,他不禁暗嘆到底是運河上的出身,又擦了擦額頭便斜睨了唐寅一眼:“我都說了讓你留在南京多多陪陪媳婦女兒,你非得死乞白賴跟著我上京幹什麼?”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這解元名頭是大人幫我從老大人們囊中奪回來的,吃的又是大人的,雖然不知道大人緊趕著回京幹什麼,可要是我還留在南京享福,那豈不是說不過去?雖說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筆頭子還有些能耐,說不定能幫上大人的忙。”

    聽到這種回答,想起唐寅也不知道怎的窺破了端倪,他悄悄啟程的那天一大清早,這傢伙突然堵在了自己院子門口,非得讓自己帶上他,徐勛忍不住搖了搖頭,嘴裡雖沒說什麼,心裡卻不無欣慰。等到混在那些進京遊學的士子當中出了碼頭,他便在外頭等候的車馬行車馬中掃了一眼,須臾就看見了一個明顯的標記,立時帶著唐寅和阿寶上了前去。

    “二位公子要坐車?”

    唐寅的書僮和徐勛的其他從人都在後頭另一條船上,卻是在天津的時候,阿寶的安排妥當的。這會兒上來兜攬三個人生意的是一個滿臉堆笑的漢子,見他們點頭答應,他便立刻朝車馬行中招了招手,不多時就有一輛看似尋常的車駛了出來。慇勤地打起竹簾送了三人上車,他便把車伕叫了下來,自己一屁股坐上了車伕的位子,熟練地一抖馭索驅動了馬車。

    待到出了碼頭前頭這條亂糟糟的大街,上了官道,他便往後頭靠了靠,壓低了聲音說道:“大人,小的是鐘頭兒的徒弟路邙。這車不是西廠的,連帶這車馬行,整個都是羅祖下頭一個信徒的,不會有朝廷的人盯著。這幾天京城景象不對頭,小的已經幾天沒能見著師傅的人了,說是一整個靈濟胡同都被人看了起來。就是錦衣衛後街,也是一片戒備森嚴的架勢……”

    這一路北行,京城的消息最初還多,可漸漸就越來越少,徐勛就算是蠢人也知道如今京城不對,聽這車伕如此說,他不禁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竹墊子,旋即才沉聲問道:“你剛剛說羅祖……你可是已經拜入了羅清門下?”

    “是,大人英明。”路邙一失神,險些沒把準方向,旋即才應了一聲,停頓了老半晌又低聲說道,“多虧了師傅英明,早早給小的安插到了羅祖身邊,否則小的縱使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京城內外順順噹噹行走。羅祖在幾處城門都有信徒,大人若要進城,小的立刻安排。”

    “不忙著進城,先去抽分廠大街和崇文門外大街那邊。”

    徐勛既然這麼說,路邙自然不敢怠慢,接下來便一門心思駕車前行。而車內的唐寅卻從剛剛那隻言片語中察覺出了什麼來,忍不住靠近了徐勛一些壓低了嗓子說道:“大人,是不是京城有變,有人要對大人不利?”

    “不是對我,這會兒別人還不知道我已經回了京城,但有道是唇亡齒寒,要是袖手不管,遲早我也會一塊倒霉而已。”徐勛見唐寅臉色煞白,知道這位才子書生意氣,可還沒見識過那些藏在平靜水面下的交鋒,他就笑著安慰道,“沒事,你既然跟著我回了來,那就見識見識什麼叫做真正的較量吧!”

    唐寅原以為徐勛帶自己去的乃是其在京城外頭早就安設好的一處暗巢,然而,等隨著徐勛進門,見他客客氣氣讓門前一個小童兒代為稟報一聲,他才明白這裡住著的應該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等到進了屋子,見一個身穿麻布長袍鬢髮蒼蒼的老者含笑迎了上來,落後徐勛半步的他忍不住端詳了對方兩眼,見人看見自己也是有些詫異,他忙低下了頭。

    “蕭公公。”徐勛拱了拱手,側頭瞥了一眼唐寅,他就笑道,“伯虎是自己人,不妨事。”

    “哦,原來這便是曾經蜚聲京華的唐解元。”蕭敬微微頷首,見唐寅連忙深深施禮,他就對徐勛說道,“就算你輕車簡從,可連同車伕只帶了三個人,也未免太託大了些。眼下西廠和錦衣衛的消息盡皆斷絶,以你的聰明,總該知道這其中不尋常。”

    “就是因為不尋常,所以少帶人自然不容易引人矚目。”徐勛隨著蕭敬的示意坐下,料想這位大才子自己心裡有數,也沒有對唐寅去解釋蕭敬的身份,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府軍前衛在城外的駐地我也沒去,敢問蕭公公,馬橋可曾來過?”

    “來過。”蕭敬言簡意賅地點了點頭,隨即說道,“他要進宮去,我想想便依了他,但讓人跟著他一塊進的城裡,不至於讓他進宮的時候行蹤為人窺破,畢竟府軍前衛在宮裡還有些兵馬。如今這架勢雖不比尋常,可你也該知道,不是有人想逼宮,而是要讓劉瑾等人聽不見看不見,於是才能趁其不備一舉加以剪除。關起門來打狗,一個也跑不掉。”

    唐寅知道徐勛這次突然回京必定是為了什麼大事,可此時此刻,當他聽到逼宮兩個字的時候,終於再也忍不住了,霍然站起身來。見蕭敬看著他,他便強自擠出了一個笑容道:“一路上緊趕慢趕,不想眼下鬧了笑話,蕭公公和大人見諒……”

    見唐寅捂著肚子狼狽地出了門去,蕭敬詫異地挑了挑眉,見徐勛只是微微笑著,他忍不住問道:“莫非他……”

    “呵呵,我知道公公想問什麼,我從不和他這位大才子商量這些陰謀詭計的東西,想必是把人嚇著了。不要緊,他從前就是吃的這些虧,回頭他心情平復了,自然就回來了。”

    見徐勛輕描淡寫地答了一句,話裡話外卻是對唐寅深信不疑,蕭敬也就釋然了。這會兒沒別人,他也就沒什麼顧忌了,摺扇輕輕一合就目光炯炯地說:“我看你的安排,莫非離京前頭就料到有這麼一遭?”

    儘管徐勛但笑不語,可蕭敬何等精明的人,立時知道這是預設,一下子就鄭重了起來:“世貞,咱家只最後再問你一句,你這是引蛇出洞,還是一石二鳥?”

    這個問題也只有蕭敬會想到,也只有蕭敬會問,徐勛雖可以搪塞過去,可他如今已經幾乎接收了蕭敬龐大的潛勢力,再加上對這位沉浮之中始終不倒的大璫也有幾分敬意,因而沉吟片刻就說道:“也是引蛇出洞,也是一石二鳥,只看到時候的情形罷了。”

    “也就是說,倘若有機會,你也預備把劉瑾張永谷大用等人一塊給除了?”

    “蕭公公這倒是高看我了。”徐勛想不到蕭敬竟然認為自己有這麼大的胃口,忙擺了擺手說,“能拿掉就拿掉一個,不能就給人一個教訓。再說張永和我是戰場袍澤,谷大用和我利益攸關,我吃飽了撐著沒事拿他們做法?”

    蕭敬沒有問徐勛想要拿掉的那個人是誰,一笑之後就點點頭道:“既如此,也罷,隨你的心意好了。只有一條我得知會你,皇后的人選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經定了下來,若不是為了這個,皇上想來也不會心煩意亂一門心思泡在西苑裡任事不問……說起來,也是天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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