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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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45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0:05
第五百八十六章 輕重緩急謀

    過了年,於天下臣民百姓來說,不過又是一個新的年頭,而對於朱厚照來說,卻是代表自己又年長了一歲。自從前年乍然痛失父皇,他那任性的脾氣雖說還在,可做事情已經沉穩了許多,至少在開經筵聽講讀的時候,一動不動坐上一個時辰,也能勉強捱下來。而文華殿便朝議政的時候,他這個小皇帝發火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正月十五元宵節的這天早上,鑾駕卻並沒有等在承乾宮,而是停在了乾清門前。不一會兒,一身袞冕的朱厚照就從正殿中徐徐走了出來。昨夜他少有地在乾清宮中宿了一夜,前半夜絲毫沒能闔眼,但後半夜卻漸漸睡著了。朦朦朧朧之間,他彷彿隱約聽到耳邊傳來了父皇的幽幽嘆息,可眼睛卻一直睜不開,直到終於早上睜開眼睛時,四周圍卻是根本難覓那熟悉的蹤影。因而,此時此刻他步子雖沉穩,可眼神中卻流露出了幾許倦意。

    父皇,要是兒臣娶妻的時候,能夠領著媳婦來拜見你,那該有多好?

    儘管精神不振,但這一日的望日大朝,朱厚照卻沒有露出半點疲態來。照例賜宴群臣之後,等到了晚上,他又少不得奉了兩宮皇太后東華門樓上觀燈。張太后冷眼旁觀,見朱厚照總有些悶悶不樂的光景,誤以為兒子心不在焉是因為心裡裝著旁人,便招手叫了他過來,這才低聲說道:“太皇太后難得興緻這麼好,你也好歹笑一笑,平日裡不要你鬧騰的時候,你鬼點子層出不窮,如今要你綵衣娛親,你卻這麼一副樣子!”

    朱厚照聞言頓時側頭看了一眼太皇太后王氏,見其果真正看著自己,他連忙露出了一個笑臉,隨即才把身子往張太后旁邊躲了躲,又輕聲說道:“母后,昨晚上兒臣在乾清宮住了一晚上,似乎夢見了父皇,可天亮了睜開眼睛,卻連夢的內容都想不起來。”

    一聽這話,張太后微微一愣,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悵然。二十年夫妻,如今丈夫撒手西歸留下了他們這孤兒寡母兩個,要說她午夜夢迴,也不知道悄悄流過多少眼淚,可沒想到成日裡嘻嘻哈哈的兒子竟也是如此。於是,她也忘了這東華門樓上還有不少人,緊緊拉住了朱厚照的手往前走了兩步。

    “別想這麼多,你父皇要是知道你這個天子能夠把朝政料理得井井有條,必然高興得不得了!”說到這裡,張太后頓了一頓,又端詳了朱厚照一會,這才又笑道,“聽說你為了練弓馬武藝做的那些衣裳,又都不能穿了?這一年多,你委實長高長壯了不少!”

    自己的身體狀況,朱厚照自己自然是最清楚的。別說人躥高了快一個頭,胳膊上頭的肌肉結結實實,就連飯量也增長極快,一日三頓飯兩頓點心一頓夜宵下去,可還得瑞生隨身備著點心,以防他在西苑習武練兵的時候肚子餓。

    這一日西苑演武場之中,當他輕輕鬆鬆拉滿了弓,朝著遠處的箭靶射出了那一箭的時候,他甚至不等人高聲報數,就知道自己必然是一箭中的。

    “皇上,正中紅心!”

    這大冷天裡,大璫們雖然都免不了來湊個趣,但也不會呆太久。隨著劉瑾藉口事忙先告退,其他大璫在這冰天雪地裡站著也有些難為,自是陸陸續續告退了。錢寧倒有心多呆一會兒,奈何他如今不是悠閒的府軍前衛指揮使,而是提督內廠,須臾就有下屬來奏事,他也不得不放下展示一下如今滑雪本領的心思,緊趕著回去料理。最後,只有早早把事情都推給了神英陳雄張永的徐勛,還有如今正閒著的老苗逵陪侍在側。

    礙事的人都不在,徐勛挽著一把弓回頭笑道:“皇上,天氣太冷,東西官廳如今不好再日日練兵,所以臣想抽空講講東西,這些天得用到不少圖籍,想請命到兵部職方司調閲……”

    朱厚照正在試著一把剛剛換上的弓,一面呵氣一面漫不經心地說:“圖籍?這事情好辦,對兵部尚書劉宇說一聲就行了,要什麼給什麼,他不敢打回票!好了,老苗逵都已經滑雪上去了,咱們別輸給了他!”

    這一天最終得勝的人,卻不是原本躊躇滿志的小皇帝,而是老而彌堅大發神威的苗逵,幾乎可稱得上箭無虛發,讓有心拔得頭籌的朱厚照好生鬱悶。當然也就是因為知道小皇帝不在乎別人贏他的性子,苗逵這才敢如此表現,而徐勛又表現神勇,朱厚照再次忝陪末座,回到凝翠亭坐下之後就氣呼呼地瞪了兩人一眼,隨即就吩咐瑞生熱熱地篩酒來。

    幾杯熱酒下肚,眾人心裡都暖和了。朱厚照方才饒有興緻地看著徐勛說道:“說吧,你葫蘆裡又賣的什麼藥,要找的是什麼圖籍?”

    徐勛見凝翠亭周圍是厚厚的圍障,瑞生斟完酒後親自在外頭守著,他便說道:“皇上,臣想找的,是當年永樂宣德年間,鄭和鄭公公下西洋的圖籍。”

    此話一出,原本神情鎮定的苗逵一下子臉色就變了,隨即竟是忘了這是在御前,當即脫口而出問道:“你要找這東西幹什麼?”

    “只是遙想當年寶船南下縱橫西洋,番邦小國無不臣服,那份偉業實在是叫人敬佩,所以想緬懷緬懷而已。”徐勛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見朱厚照和苗逵都是面色古怪,他不禁無辜地說道,“倒是皇上和苗公公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徐勛,你以為朕會相信你這話麼?”朱厚照輕哼一聲,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你這個人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朕,你一說那些聽上去慷慨激昂的話,必然又是心裡轉什麼鬼主意。別以為朕剛剛答應了你,你就有恃無恐了,小心朕立時收回前言,看劉宇會不會讓人找了東西給你!不過,朕長這麼大,也就看過太液池上的小船,通州漕河上的漕船,其他的船還從未看過,不知道那寶船是何等威武樣子!鄭和寶船……要真的找到了海圖,朕真的想效仿太宗皇帝,派船下西洋,到時候萬國來朝……那氣派真是!”

    徐勛就知道自己此言會勾起朱厚照的這念頭來,正想開口,沉默了好一會兒的苗逵卻突然開口了:“別的典籍圖冊好說,但若是寶船的海圖,只怕不是那麼好找的。當年宣廟最後一次派鄭公公下西洋之後,這些圖籍就一直深鎖,英廟也好憲廟也好,都曾經生出過重下西洋的念頭,但最終都是被群臣諫止。奴婢還記得,當年憲廟年間,曾經向兵部要過這些圖冊,那時候劉大夏是職方司郎中,答覆說是找不著了。後來連找數日無果,也只能就此作罷。所以,別的東西好說,此物在不在都不知道。”

    “竟有此事!”朱厚照一下子勃然色變,怒聲說道,“官員府庫虧空,應該追賠,倘若這樣重要的典冊遺失了,他們難道就不用擔責!”

    徐勛從前也聽說過劉大夏焚燬海圖的傳聞,但如今自己就身處這個大時代,對劉大夏的性子有些瞭解,他卻不敢輕信這傳言。劉大夏從兵部起家,雖對於軍事方略遠不如馬文升,可也知道那些圖籍典冊的重要性,怎可能真的一把火燒了?若真的如此,縱使天子再寬容,朝廷輿論也會淹死他。須知這遺失典籍的罪名,可不是什麼小罪名!

    因而,見朱厚照一時暴怒,他連忙打圓場道:“東西在不在還不知道,皇上暫且息怒。臣找這東西,也是因為此前才剛看過已故丘閣老的《大學衍義補》,其中提到了以海運補漕運不足的條陳,一時心有所感,就想到了鄭公公當年的海圖。臣先去兵部找過,若是不得其蹤,再去問一問蕭敬蕭公公,他在宮中多年,舊事應該都清楚。若再無所得,臣就只能請旨去找劉大夏問問事情緣由了。”

    《大學衍義補》這部書,還是此前謝鐸送的。儘管徐勛如今若去考科舉,就連童生第一道縣試也未必能過,但至少文言文讀寫已經不成太大問題。這樣一部一百六十捲的書看下來,卻也陸陸續續花費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對於這位提倡在明朝開海運的閣老,他倒頗覺得時人有先見之明,因此及彼,再加上如今自己立足已穩,又已經暗中讓劉瑾幕中的張文冕上了考成策,他雖計較著巡邊,可另一頭的目光卻少不了轉向了海圖。

    但凡新鮮的東西,朱厚照都有興趣,此刻聽見徐勛提起這麼一套書,他立刻追問了一番,隨即就記在了心裡,最後卻又吩咐道:“這海圖務必一定要找到,否則既對不起太宗皇帝,七下西洋,最終死在海上的鄭和興許也要死不瞑目。要是蕭敬還不知道,回頭就派人把劉大夏提到京城來,他兜兜轉轉一直在兵部,這麼大的事情他需得負責!”

    等到從凝翠亭辭出來,徐勛一面走一面沉吟,隨即突然覺得身邊有些太安靜了些。見苗逵亦是心不在焉,他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苗逵的眼前晃了一晃。

    “苗公公?”

    “呃?”苗逵一下子回過神來,見徐勛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他尷尬地乾咳了一聲,本待隨便找個話題岔過去,可鬼使神差的,他竟是開口說道,“文官們往往都覺得當年鄭公公七下西洋虛耗錢糧無數,勞民傷財,可遙想那時候寶船鋪天蓋地的光景,怎不叫我們這些後輩唏噓感慨。真說起來,要是咱家能像鄭公公那樣到番邦展示一回國威,那真是人生快事,縱死無憾!”

    和這些太監相處久了,徐勛也知道他們都是些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有劉瑾這樣野心勃勃的,有谷大用這樣知足常樂的,有丘聚魏彬這樣貪心不足的,也有苗逵張永這樣一心想建立功業的——因而,他自然不會打趣苗逵這突然生出的念頭,而是笑吟吟地說道:“鄭公公先是從太宗皇帝征戰天下,隨後又七下西洋,這等功業確實前無古人,至於是否後無來者都是不好說的,苗公公也不用把一個死字掛在嘴邊。”

    彷彿是他這句話說到人心裡去了,苗逵佇立片刻,竟突然開口說道:“平北伯,咱家聽涇陽伯提過,說你有北巡之意。咱家還是那句話,北邊的事情,咱家當仁不讓,必定全始全終。而若是異日真有機會揚帆西洋,希望也給咱家留一個位子。咱家這一輩子,陸上的仗打過了,希望也能夠在海上打一仗揚一揚國威!”

    “好說好說。”徐勛自不會說如今這檔子事還在紙上談兵的範疇,笑吟吟點了點頭就斬釘截鐵地說道,“若是真能有那一天,必然讓苗公公如願以償!”

    儘管兵部尚書劉宇知道自己這職司是從楊一清手裡搶來的,對徐勛突然親自上了兵部來很有些提防,但也不敢真的陽奉陰違。徐勛親自上職方司查閲舊檔這幾天,他派了一個親信的主事寸步不離地跟著,事無鉅細全都向他稟報,而他則每晚上跑劉瑾那兒稟報。頭一兩天還好,第三天第四天這麼下來,劉瑾就不耐煩了,撂下一句打探清楚了再來報就把他轟了出去。於是,百般無奈的他只得把氣撒在了那個主事身上,把人訓了個狗血淋頭。

    然而,徐勛只對朱厚照和苗逵透了個底,在職方司裡看圖冊時簡直是對什麼都有興趣,翻翻這個看看那個,不時還在簿子上做筆記,那主事又不能問徐勛討了來看都記了些什麼,縱使心中再叫苦連天,也只能苦巴巴跟著而已。然而,從宣德舊檔漸漸翻到永樂舊檔,徐勛這才發現有關海圖、南洋諸國以及永樂中張輔征交阯調兵的種種記錄全都不在,心裡不禁存了疑惑,可對人卻一句話沒說,讓那主事更加摸不著頭腦,最後在劉宇那裡又招了好一頓罵。

    等這一日下午出了宣武門到了蕭敬的私宅之後,他方才直截了當問出了此事。儘管成化年間,蕭敬並不是司禮監的第一號人物,但畢竟已經是司禮監太監,對於這舊事倒是有些印象,請了徐勛坐下之後,他親自燒水煮沏茶之後,就嘆了一口氣。

    “那時候汪直用事,最重邊功,因為交阯陳氏敗給了寮國,汪直想要趁機再老功勞,就挑唆了憲廟仿照永樂舊事,趁機取了交阯。可當年永樂年間前前後後投了多少人員錢糧進去,交阯卻好似一個無底洞似的,打完了叛,叛了再打,朝臣們不以為然,因而憲廟派人向兵部要交阯的地理和當年的調兵數目,劉大夏就謊稱年歲已久,圖籍都已經遺失,又對當時的兵部尚書稟明利害。後來汪直仍不罷休,挑唆憲廟一再去兵部清查,那時候還是司禮監掌印的懷恩懷公公擋了下來。不知道是誰又提到寶船之事,劉大夏索性連海圖也一併隱匿了下來。”

    燒了和隱匿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因而徐勛聽得暗自鬆了一口大氣,忙開口問道:“那蕭公公可知道這些圖冊如今可還在否?在哪兒?”

    “你要是明著去問劉大夏,不說得千里迢迢跑到湖廣,就是去了,他倔脾氣一發,也未必會告訴你。兵部職方司除去原本那個圖籍庫之外,應當還有另外一個秘庫,只有歷代兵部尚書和職方司郎中知道。多半是些要緊的,卻又不想讓皇上看到的東西。我聽說你底下的張彩是馬文升看中的人,你和馬文升也算有些淵源,去找劉大夏,不如去找馬文升詢問一二。”

    劉瑾的大事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藉由一個考成法,他只覺得這是自己平生以來最自信的一刻。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加上這好用的手段,他自從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之後就一直高高昂著的頭,現如今自是抬得更高了。當此前拖了好些時候的寧王復護衛一事,終於被他給搗鼓成了之後,面對那一份再次送到面前的厚禮,他一時笑開了花。

    “寧王殿下也真的是太客氣了些,不過些許小事,一再餽贈,咱家怎麼受得起?”

    “此事能成,全都是公公一力促成,我家殿下感恩不盡,別說如此餽贈,就是再多一倍,也不能表示心中感激。”再次登門送禮的羅迪克此時口氣比從前更謙卑更熱絡,隨即又滿臉堆笑地說道,“若不是江西上下的官員往往都對我家殿下看得死緊,原本我家殿下還想鑄一尊金佛送給公公,以表公公為萬家生佛之德。”

    劉瑾既然是太監,對這些佛道之說自然相信得很。此時此刻,他口中連連客氣,可眼珠子卻滴溜溜直轉。得知江西幾個地方官屢有彈劾寧王之事,他便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道:“這事情好辦,如今既是行了考成法,到時候不怕他們不出紕漏!你回去告訴你家殿下,堂堂天潢貴冑金枝玉葉,怕那些傢伙幹什麼,有什麼事儘管告訴咱家,咱家替他撐腰!”

    “多謝公公,多謝公公!”

    等到命張文冕將這羅迪克送走,劉瑾方才讓孫聰拿上了禮單來。他剛剛自矜身份,也沒去看這次究竟又是什麼謝禮,可展開來一看,見裡頭是一套金銀祭器,他想起自己剛準備讓人回鄉給父母重修祠堂墳塋,頓時眼睛一亮,及至後頭又獻上了一份京郊土地的地契時,他更是為之大悅。

    “好,很好,咱家到底沒看錯人,這寧王是個有情有義的!”

    話才說到這兒,孫聰尚來不及回答,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叔父可有空,侄兒求見。”

    “是二漢?”劉瑾自己既沒有兒子,對幾個侄兒就看重得很,劉二漢和劉奎都是最先被接到京城來的,自然更受看顧。此時此刻,他對孫聰擺了擺手,旋即就吩咐道,“進來吧。”

    劉二漢進門時見孫聰拿著禮單出去,就知道是又有人送了重禮給劉瑾。雖說他還算受寵,可劉瑾的侄兒不止他一個,日後的嗣子卻只能有一個,因而他進屋之後乖巧地磕過頭,就順著桿兒先奉承了劉瑾好一通話,隨即才開口說道:“叔父,今天侄兒在外吃酒,正好遇到錢寧,便有心請他同席。他言談中對叔父送他小樓明月之事感激不盡,後來多喝幾杯,又透露了一件事。”

    劉瑾當初從府軍前衛把錢寧要了出來,並不單單是為了要撬徐勛的牆角,最主要是他在軍中全無根基,如今掌印司禮監,更不可能去京營十二團營坐鎮監軍,少不得拉攏幾個真正有戰功的。而錢寧也沒讓他失望,雖兩頭左右逢源,可終究要緊的事沒對徐勛洩露,若是到時候再讓那尚芬芬多吹吹枕頭風,異日給他裡通情報,倒是一招好棋。

    因而劉二漢一說透露了一件事,他立刻大感興趣地問道:“什麼事?”

    儘管對錢寧那麼個大老粗卻抱得美嬌娘歸很不滿,但劉二漢還分得清楚輕重,此刻站在劉瑾身邊深深彎下了腰道:“錢寧說,平北伯徐勛似乎有意出京巡視邊防。”

    “這是真的?”

    劉瑾霍然起身,待到劉二漢使勁點了點頭,他雖有些不敢置信,可還是長長舒了一口氣。一山不容二虎,這大半年來和徐勛來回角力,雖做成了幾件大事,可失敗的事情更多,這要是徐勛不在,他就從容多了。想起自己的那些新政,徐勛從未真正下手攔阻,只是左一個右一個把人籠絡到門下,他自忖已經看清了這小子的志向。

    胸無大志,只想和他劉瑾平分秋色,沒有獨霸朝綱的野心。想要這時候出去巡邊,說不得是又指望打上一仗建下軍功,回朝陞官進爵。可這小子也不想一想,打仗哪裡有必勝的?

    “叔父,這難得的大好機會……”

    劉瑾想起上回徐勛回金陵遷墳,結果突然回來翻轉了局面,自己這才鹹魚大翻身,他免不了生出了幾分忌憚,思量再三便斬釘截鐵地說道:“不用說了,這小子比泥鰍還滑溜,他離京就離京,咱家有咱家的事情要做!”

    不用去對付徐黨那些人,他只管好好擴充自己的實力,就足以讓那小子拍馬都追不上!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0:06
第五百八十七章 兵事婚事,國事家事

    一座伯府,兩位伯爵,這大約在整個大明朝的史上也是頭一份。朱厚照倒是曾經有意再賜一座府邸給徐勛,奈何這西城地塊原本就是寸土寸金,而興安伯府隔壁的武安侯府雖則落魄了,可也完全沒有出賣祖上土地賜第的打算,附近還有其他不少勛貴武臣的府邸,距離興安伯府最近的地皮也在至少相隔五六條胡同之外的地方。所以,小皇帝的好意只能就此作罷,作為彌補,打從臘月開始就陸陸續續往徐家賞賜了不少東西。

    從野豬肉鹿肉熊掌之類的年節肉食,到御田稻米紅籮炭等等常用物事,再到綾羅綢緞金銀首飾等等……按照金六私底下的話說,這等隆恩,簡直是曠古少有。就連徐勛的外書房,也在朱厚照節前一次跑到這興安伯府逛了一圈之後,親自潑墨揮毫,提名曰試劍齋。這三個龍飛鳳舞煞氣十足的字一掛上去,縱使不識字的下人聽人說了之後,也不禁暗地犯嘀咕。

    這是書房?改成演武場的名字興許更合適吧!

    然而,此時此刻看著坐在裡頭左手椅子上的那一溜三個身著軍袍的年輕人,專門在書房伺候陶泓和阿寶不免卻覺得這外書房的名字起得異常應景。這三個人分明是風塵僕僕連家裡都沒有回去過,坐在那兒脊背挺得筆直,根本沒挨著靠背,就連屁股都只蹭著一丁點椅子,讓人懷疑他們會不會一個坐立不穩摔下來。這要是其中一位如此也就罷了,偏生另兩位貴冑也都是如此,讓人不得不感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徐將軍請喝茶。齊將軍請喝茶。曹千戶請喝茶。”

    直到金弘小小一個人拿著一個大大的茶盤,逐個在人面前奉上了茶,三人的表情這才生動了些。一一接過之後,他們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潤潤嗓子,外頭就傳來了徐勛說話的聲音頃刻之間,他們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盞,齊刷刷站了起來。

    “去壽寧侯府給侯爺送個信。就說多謝他好意,今晚我必定過去。”

    隨著這說話聲,不一會兒,徐勛就進了屋子。見這三個上前行禮,他立時笑著擺擺手道:“好了好了,不要多禮,趕緊坐吧。你們這一路辛苦,就連過年都又沒在家裡過。說起來實在是我對不住你們。這一路過來可順利麼,沒碰到什麼事情吧?”

    直到徐勛在主位落座,三人方才一一坐下,卻是坐在首位的徐延徹先欠欠身開了口:“回稟大人,如今天氣已經稍稍暖和了些,一路回來順利得很。”

    “這一次過年咱們是在陝西過的。楊大人邀了咱們和不少僚友,倒是熱鬧得很。”第二個開口的卻是齊濟良,他說著說著便響亮地打了個噴嚏,隨即才不好意思地說,“路上趕路急,似乎有些著涼了。說起來我是第二年在外頭過年了,我倒是沒什麼,只是家母那兒恐怕有些埋怨。”

    提到仁和大長公主的埋怨,徐勛頓時頭疼了。正德皇帝朱厚照總共就三個姑姑。雖說當年齊濟良仗著自己是公主之子,在鄭旺妖言案中充當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可事情既是過去了,齊濟良先進府軍前衛,之後又轉入十二團營,現如今已經是佐擊將軍,那過節早就揭過去了。仁和大長公主一方面欣慰兒子成器,另一方面卻也不滿徐勛把自己的愛子差遣得滿世界跑,別說在朱厚照和張太后面前。還親自跑來對他倒了一番苦水。

    “大長公主那兒。確實是我考慮不周,這事兒回頭我會親自去賠個禮。”說到這兒。徐勛方才看著臉上還留著紅紫凍瘡的曹謙,滿臉讚賞地說道,“曹謙,此次你們三個冬日北行,你的任務最是艱險,難為你不但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而且還有額外的成果。”

    “卑職只是按照大人的安排行事,不敢居功。”

    曹謙在年後回到大同時,就接到了晉陞千總的升職令,這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個虛頭軍職,而是實授十二團營左官廳千總。儘管知道是酬功,但那會兒事情尚未做成還知不知道,旨意就等在了那裡,顯見徐勛是提早想到了。於是,他在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讓人加急送往京城之後,也顧不上正月天冷,先在大同見過了張宗說,回了一趟固原見父親,又去了西安見母親和媳婦妹妹,諸事完備之後,等到北邊再次消息傳來,他才和徐延徹齊濟良一塊回來。

    “你不用謙虛,雖說有老柴火那個地頭蛇,可是能夠在那種境地下見到火篩,其中艱險可見一斑。此事如今還不好給你請功,所以我把你爹當年給你隱去的那些功勛一一蒐羅了出來報了上去,又和劉宇打了一番擂台,這才總算是把這事情定了下來。對了,你既然在陝西也轉了一圈,覺得陝西三鎮如今境況如何,築邊牆之事可還順利?”

    此前被逐出京城的那些自宮閹人,並沒有在那種風雪漫天的天氣中直接被趕去陝西,而是就在西山十二團營左右官廳的軍營之內設了一個地方暫時收容。如此既不虞有人逃跑,也不虞鬧出什麼事變來。所以,這麼一批勞力,短時間之內還指望不上。

    “楊都憲分批征發勞役,但到現在為止只修了二十多里,此前天冷,已經暫時停了。幸好給了兩淮鹽引,否則光是錢糧,就首先難以應付。”說到這裡,曹謙頓了一頓,隨即才開口說道,“楊都憲聽說火篩無嗣,眾多人窺伺他的領地,再加上此前之事而孤立無援。他便建議說,火篩獨木難支,亦不剌兄弟已經搖搖欲墜,若是此次小王子部進犯能夠予以迎頭痛擊,讓他們吃一個大虧,局面興許就能為之一改。”

    楊一清在陝西多年,說是陝西通也不為過,對於多次襲擾寧夏延綏甘肅三鎮的小王子部,自然瞭解遠過於徐勛。因而對於他這個分析,徐勛忍不住沉吟了起來,片刻之後才又問道:“那你此次見到火篩,他怎麼說?”

    “他說他在察哈爾的內應已經不剩下幾個了,傳不出什麼太有價值的消息。”

    既如此。就只能隨機應變了!

    問到這裡,徐勛看了一眼雖坐得端正,可顯見是疲憊不堪的齊濟良和徐延徹,又問了一些此行的經過和部分細節,隨即就微笑道:“小徐和小齊就先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覺,明日打足精神面聖。”

    這句話對兩人來說不啻是如蒙大赦,當即徐延徹和齊濟良就一塊站起身來,施禮過後方才告退了出去。他們這一走。徐勛想起他們剛剛那整齊的軍袍,還有遠比此前府軍前衛軍訓的時候都要嚴整幾分的軍姿,他忍不住沖曹謙問道:“這兩個小子是怎麼回事,從前就算見了我,也不像今日這樣凜凜然如對大賓。”

    “這個嘛……”

    曹謙猶豫片刻,這才有些尷尬地說道:“是他們自忖在府軍前衛和左右官廳中經歷過不少操練和軍陣。所以在楊都憲面前說了大話,結果在五百人的小規模演習對陣輸慘了。因為楊都憲說,他們若輸了就得聽他的,說是一個月行止起臥全都得一絲不苟按照軍中規矩,下來就成了這樣的光景。”

    楊一清還真是陰險狡詐!別說這倆小子,就是他真對上那些邊軍裡常常得應付韃子襲擾的精鋭小隊,也決計是大敗虧輸!他又不是職業軍人出身,就算能夠把握大局和總體方向,在局部細節上和那些專家比。那不是拿短處去碰人家的長處,拿雞蛋碰石頭麼?

    “讓他們這兩個小子吃些虧也好,免得目中無人!”

    啞然失笑地搖了搖頭,徐勛這才笑吟吟地看著曹謙道:“對了,此前我問你的事情如何?”

    徐勛一提到這個,曹謙便想起了自己見到張宗說的情形。要不是此前領他去的是莊鑒最親信的一個參將,他幾乎無法相信那個黑小子便是京城裡頭赫赫有名的壽寧侯之子。他打著徐勛的旗號說是有話要問,原本有些不耐煩的張宗說立時老實了下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自己在大同的那些經歷原原本本彙報了一遍。和莊鑒所說的情形差不離。要說人是嫌脾氣暴躁了些。才能說不上一等一,可韌性倒是還不錯。

    因而。他定了定神,便恭恭敬敬地說道:“卑職此次去見了家父和家母。二老都說既然是平北伯做的冰人,這樁婚事應該能美滿。”

    得到了這麼一個答覆,想到今天晚上去見壽寧侯倒是不會空手,徐勛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打量著曹謙那一身風塵僕僕的樣子,他便不容置疑地說道:“這會兒還早,你先去沐浴更衣,睡個回籠覺後,回頭晚上我帶你去壽寧侯府!”

    張皇親街上的壽寧侯府,可以說是整個京城最招搖的勛貴府邸之一。儘管京城中算得上是暴發戶的並不止張家這一家,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京城如今最大的暴發戶是劉瑾和徐勛,可把時間往前追溯十幾二十年,張家才是京城最大的暴發戶。可劉瑾在宮外只置辦了一座私宅,徐勛和徐良則接收了興安伯府,論及宅邸規制奢華,就遠遠及不上張鶴齡了。就連更受張太后疼愛的小弟建昌侯張延齡,在奢侈方面也是瞠乎其後。

    就好比這正月末裡設宴家中,那七間廳堂不但設著銅柱地龍,而且吃的都是新鮮菜蔬,新鮮河魚,甚至還有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小蝦,而酒宴上用的器具,除了新造出來的琉璃器皿,就是舊窯的珍物,席間侍女跪坐斟酒時,打量她們身上穿戴,才剛從塞外風雪裡走過一遭的曹謙面對這樣的富貴溫柔鄉,忍不住有些恍惚了起來。

    然而,他終究是理性的人而不是只抱著理想的人,須臾就拋開了前頭將士死戰,後頭權貴享福的這些想法,跟著徐勛放鬆地享用這一場盛宴。今日來赴宴的除了建昌侯張延齡,尚有定國公徐光祚、英國公張懋、涇陽伯神英,都是和徐勛交好的人。酒過三巡,張鶴齡便笑著親自給徐勛斟上酒來。

    “平北伯,我敬你一杯,預祝你回頭抱上個大胖小子!”

    這話比什麼都應景,一時間眾人齊齊笑了起來。徐勛笑著滿飲了,隨即又立時攔著張鶴齡斟酒回敬,這一次卻意味深長地笑道:“壽寧侯也不用急。令郎的好日子只怕也將近了。”

    由於對前頭女兒的婚事大為不滿意,更覺得在弟妹建昌侯夫人面前丟了臉,壽寧侯夫人親自去求了張太后,又得知張太后耳提面命吩咐了朱厚照,等到之後徐勛吩咐人來徵詢自己的要求,她方才明白這事兒竟被小皇帝轉手委託了徐勛。之前女兒張婧璇能保住閨名清譽,多虧了徐勛夫妻倆的守口如瓶,她自然感唸得緊。這會兒隱在屋正堂簾後的她聽到這話,再加上前頭一眾賓客紛紛附和,她一時眼睛大亮。

    莫非徐勛挑準了人家?

    從勛貴千金當中挑一個,憑藉張太后在,任憑是國公家的女兒,她的兒子也盡可配得起。可難保人家這些世襲的富貴榮華之家出來的帶著娘胎裡的傲氣,就算能按捺脾氣做媳婦,可總是沒趣味,傳揚出去還道是他們想要借人家老牌子勛貴的名頭。不如從低一等的人家當中挑,給兒子好好找一門外援,誰讓這混小子非得去軍前廝混?

    壽寧侯夫人在那兒窺視許久,這才躡手躡腳退了下去。然而,她卻並沒有回屋子,而是在後頭的小花廳中坐等。直到傳來訊息說前頭散了,老爺單留了平北伯說話,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待要站起身的時候,那來稟報消息的媽媽突然又屈了屈膝。

    “夫人,還有一件事之前奴婢不曾留意,剛剛才突然發現。平北伯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個二十五六的親信武官,瞧著人俊朗英武。就是彷彿剛從北邊回來。臉上還有些凍傷的痕跡。平北伯對人親近得很,留在同席。老爺也沒說什麼。”

    “帶了個人來?”

    壽寧侯夫人片刻愕然過後,一時卻想到同樣是個小小武官的女婿,但一閃念間,這些雜念就被她暫時拋在了腦後。於是問了這麼一句後,她就立時擺擺手道:“不說這個了,咱們去老爺的書房,聽聽他們究竟說些什麼。”

    儘管壽寧侯府內的規矩森嚴,但這只是防著下人偷懶耍滑,亦或是刺探消息,可怎麼也不會防著壽寧侯夫人這麼個堂堂正正的主母。於是,當壽寧侯夫人來到書房廊下的時候,幾個看守在那兒的書僮都是大氣不敢吭一聲,而跟著來的媽媽卻謹慎地遠遠站在十步開外。

    壽寧侯張鶴齡請徐勛留下,卻不是為了兒子的婚事。就在年前,徐勛提出一樁往關外的生意,說是小皇帝牽頭,邀他入股,他思量了一下就象徵性地投了幾千兩銀子,未想到過年之後徐勛便告訴他,那樁生意不但做成了,而且所得極其豐厚,光是分紅就給了他兩千。因而,此時一坐下,他也顧不得徐勛在這種時候還帶著那曹謙,急不可耐地問道:“平北伯,年前咱們的那樁買賣,不知道如今可還要股本?倘若還需要,我正巧從一樁產業裡頭抽出來兩萬貫錢,倘若可以……”

    “這事兒嘛……”徐勛拖了個長音,見壽寧侯滿臉急躁,他便笑道,“這生意不是長久性的,而且別看如今掙得多,風險也大。若是等到需要本錢的時候,侯爺再支持一二不遲。”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隨即就側頭看著身邊侍立的曹謙,“說起來,此次能夠如此順利,也虧得他風裡來雪裡去,這才不但建功,還完成了一樁大生意。”

    張鶴齡貴為勛戚侯爵,對徐勛帶來了什麼人並不在意,此刻他有些疑惑地打量了曹謙一眼,隨即便開口問道:“他是……”

    “他是鎮守固原總兵官曹雄的長子曹謙,如今剛剛升了千戶,任左官廳千總。”徐勛見壽寧侯微微一愣,隨即皺著眉頭沉吟了起來,彷彿是在思量這一層關係,他就笑吟吟地說道,“今日我讓他跟了來,也是因為他才去過大同,見到了令郎。”

    儘管張鶴齡不止張宗說這麼一個兒子,可是敢為了他打上東廠,之後放著京城的富貴不能享跑去西北吃風沙的兒子卻就這麼一個,更不消說這兒子還封了世子。因而,儘管張宗說常常寫信回來,姐姐也好皇帝外甥也好,全都說人平安無事,他立時坐直了身子。滿臉緊張地問道:“我家那小子如何?”

    “回稟侯爺,世子如今實際管帶千多人,操練有度,進退有方,年前一股韃子入寇,他跟著本衛指揮使一塊出擊,還立下了戰功,大同總兵莊大人對他也讚賞有加。世子托我捎信回來。他在大同好得很,請侯爺和夫人不要掛念……”

    怎麼能不掛念,張鶴齡可不止這一個兒子,可從她肚子裡生出來的兒子,卻只有這一個!

    壽寧侯夫人不滿地皺了皺眉,聽著裡頭的曹謙又說了些張宗說如今的近況。待得知兒子是真的平安無事,她忍不住雙掌合十低低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隨即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句尤其要緊的話。

    “曹謙,我有件事要和侯爺商量商量,你先迴避一下。”

    聽到這話,壽寧侯夫人一個措手不及,慌忙從廊下閃了出來,急中生智就往後退了好幾步,這才徐徐往前走。裝成才剛從外頭進來。果然,須臾功夫,曹謙就出了屋子來,一見著她先是一愣,隨即慌忙退後行禮,她只是微微頷首,隨即索性徑直進了書房去。等到進了書房外間,她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兩個人的說話聲。

    “侯爺,令郎年紀如今也不小了。此前尊夫人求了太后。太后又吩咐了皇上,想給令郎尋一門合適的婚事。皇上麼。因為此前令嬡的事,已經遭了太后埋怨,所以就把這事情交託給了我。”

    徐勛見張鶴齡微微一愣,卻並不詫異,知道壽寧侯夫人已經給他透過口風,他便接著說道,“京城勛貴千金雖多,但以張家的門庭,和這些人家結親,頂多就是錦上添花。再加上令郎心大志高,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把目光放長遠一些。剛剛的曹謙,其父曹雄用兵很有章法,此前就是得陝西三邊總制楊一清舉薦,方才升了鎮守固原總兵官。

    不瞞侯爺說,曹家二子都在我的麾下,其長子曹謙此次出關建下大功,而其次子曹謐就是此前抓住那個擅闖宮闈的王璽,皇上親自將其拔擢為千戶的,如今是府軍前衛軍情局的掌印,人尚在北邊。唯一不足的,便是曹家根基淺薄了些,曹雄的軍職是一點一點升上去的。我想給令郎說的,便是曹家的千金。”

    聽了徐勛這番話,不但張鶴齡陷入了沉思,外間的壽寧侯夫人同時也攢眉思量了起來。她卻比丈夫反應更加快些,只一會兒就輕咳一聲,隨即邁步進了屋子。見徐勛發現自己進來,慌忙站起身拱了拱手,她便回了個萬福,這才看著有些錯愕的壽寧侯說道:“老爺,妾身也是剛剛進來。平北伯提的這樁婚事,實在是好得很。曹家父子三人都在軍中,而且都是憑著功勛陞遷,這步子紮實得很。相比如今京城那些華而不實的人家,還不如找這樣可靠的姻親,日後大郎就算想建功立業,也能有兩位舅兄作為臂膀。”

    張鶴齡剛剛還猶豫若是結了這麼一門親事,會不會被人笑做是暴發戶太過功利,可聽到妻子如是一說,他又瞥了徐勛一眼,想起這位驟然新貴,可也沒去和那些自視甚高的勛貴聯姻抬高自己,反而履行了舊婚約,外頭風評倒不壞,他思量再三,最後便一拍扶手站了起來。

    “好,那就兩家先拿八字去合一合,要是真能對上,我就去求太后,把這件事趁早定下來!”見妻子滿面喜色,徐勛則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張鶴齡這才嘿然笑道,“若是這件事情成了,我一定好好謝謝平北伯你這麼個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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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八章 君臣義氣

    自從重活一遭來到這個世上,徐勛知道自己心目中的親人只有寥寥那麼幾個。無論是太平里徐氏的那些人,亦或是岳家沈家的那些人,都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親人,至於如今興安伯府的那些族人就更不用說了。就連徐邊,在他看來也不過是有一層血緣的陌生人。至於真正的親人,老爹徐良和妻子沈悅,就算把如今在宮中的瑞生一塊算上,總共也就是四個,連一隻巴掌都沒有。

    看似逍遙自在了,可在如今這種以親族為基礎,同鄉同年為擴展的交際圈子中,他本身的這一層核心圈子就顯得很狹隘了。不可否認,聯姻這一條路子儘管自古以來就證明並不是一勞永逸,但畢竟是加強彼此之間關係的最好辦法。

    此時此刻天已經大亮,已經是起身的時間,他卻少有地沒從床上起來,而是依舊躺在那裡看著頭頂的帳子,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當察覺到一隻手突然按上了自己的眉心時,他才轉過了頭去,卻發現枕邊的妻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得炯炯的,正盯著他直瞧。

    “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聽出這語氣中的溫情和寵溺,沈悅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這才輕哼說道:“早就醒了,就看你什麼時候發覺,結果你倒好,就這麼一發呆就是許久!大前天晚上回來的時候,你不是心情很好,這幾天也一直樂呵呵的,怎麼現在偏生這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又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我只是想到,可憐我沒有弟弟妹妹,唯一的孩子也還沒出世。否則真不想便宜了別人。”

    “什麼東西你怕便宜了別人?”

    “曹家兩兄弟都是人才,料想能教出這樣的兒子來。女兒也差不到哪兒去。要是我有弟弟或妹妹。不論是把曹家千金要來當弟媳婦,還是把妹妹嫁給曹家老二,都是好選擇,哪裡會便宜了張宗說這個臭小子?”

    噗哧——

    沈悅終於忍不住了。使勁在徐勛的胳膊肉上擰了一下,這才嗔道:“哪有你這樣的人。看著人好收到身邊還不夠,而且還想直接往家里拉?又不是好男兒就必定是好丈夫,好姑娘就是好媳婦。幸好你沒有弟弟妹妹。否則他們非得被你算計死不可!”

    “我這不是說說麼?”

    徐勛說著就坐起身來,迴轉頭給沈悅掖了掖被子,他突然又俯身在她面頰上親了一記,這才支撐著床板輕聲說道:“在家好好保養身體,別逞強,我等著你給我生十個八個女兒。日後也好夠我網羅天下英才俊傑!”

    “生你個大頭鬼,我偏給你生十個八個兒子!”

    沈悅氣咻咻地抱起一旁的枕頭就想去扔徐勛。見人已經敏捷地竄下床去,須臾就趿拉著鞋子撈起衣裳到了外間,她這才放下了手中那個沉甸甸的枕頭,可再躺下卻怎麼都睡不著了。前任興安伯徐盛因為無子,導致這爵位落到了旁支手中,而現如今公公徐良是打定主意為已故的婆婆守一輩子,她這一胎便尤為重要了。她不知道能不能為徐勛生上十個八個,可眼下這一個一定要平平安安生出來!

    想到這裡,當如意掀開簾子從外頭進來的時候,她就招招手示意其近前來,隨即低聲說道:“回頭你把魏國夫人送來那兩位媽媽請來,再去一趟鐘家去見一見乾娘,她若是能夠,請她來看我一看,我有些話要對她說。還有,太醫院昨天開的新藥方,你再拿出去讓人仔仔細細看一遍,別出什麼差錯。”

    徐勛自然不知道妻子罕有地因他的話而動了細密心思,這一日早上,他還不及出門,宮中便來了一個小太監,道是皇帝宣召。儘管這種事一個月沒有十次也有八次,可他仍不好怠慢,換過行頭之後就匆匆趕往宮中。

    此次召見卻不在西苑,也不在文華殿,而在很少見的乾清宮。當徐勛跟著那帶路的小太監進了東暖閣的時候,就只見不但朱厚照這個小皇帝在,張太后竟然也在,一旁則是壽寧侯夫婦。當著太后皇帝母子的面,壽寧侯夫人自是謹慎得很,而壽寧侯則衝他打了個眼色。

    這禁宮重地,素來少有男人能長驅直入,就連內閣首輔都不行,因而早先徐勛憑著隨時進出宮闈這一點,就蓋過了所有文武大臣,甚至連張鶴齡這個正經外戚都不及他。張鶴齡今早要進宮,還是在西華門外讓人通報,足足耽擱了大半個時辰這才進來的。

    “徐勛,壽寧侯和壽寧侯夫人說,你說鎮守固原總兵曹雄的女兒不錯?”朱厚照有意把腦袋扭得誇張了一些,又連連對徐勛眨巴了兩下,“母后對曹家的事情不甚瞭然,所以召你來問一問。”

    張太后也不在意朱厚照反手就把自己賣了,等朱厚照一說完,她就鄭重其事地問道:“聽說曹雄是西安左衛人,膝下有兩兒一女,兩個兒子如今都在你的麾下?”

    “是,曹雄起自卒伍,但早年就為上司本衛指揮使器重,許以其妻,之後屢立戰功,年不滿五十就已經升任都指揮僉事,為延綏副總兵。此次因延綏寧夏甘肅三邊總督楊一清舉薦,擢升都督僉事,升鎮守固原總兵。其長子曹謙,曾師事楊一清,有秀才功名,此前偵查塞北有功,剛剛擢升十二團營左官廳千總。其次子曹謐,此前識破擅闖宮闈圖謀不軌的奸人王璽,因此被皇上親自拔擢為府軍前衛千戶,如今領府軍前衛軍情局,正在外公幹。”

    這一番話說得卻比張鶴齡更加詳細。張太后雖覺得曹家不是什麼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可父子三個都是真才實學的,次子曹謐甚至還是此前一舉了卻了鄭旺王璽那樁案子的功臣,她的心裡就首肯了五分。沉吟片刻,她又問道:“壽寧侯說已經合過了八字,兩個人倒是般配。只是不知道曹家姑娘性情品貌如何。卻也不好倉促之間決定。況且從西安嫁到京城,終究有些遠了。”

    “回稟太后。曹謐此前入府軍前衛。就是因為他在京城舅舅家住,機緣巧合前來應徵,所以,曹家在京城是有產業的。”說完這句話。見張太后已是露出了滿意的表情,徐勛才又徐徐開口說道。“至於曹家姑娘性情品貌如何,可以讓曹家人進京來。如今他們一家人,父親在固原。兩個兒子都被我差遣得滿世界跑。那母女二人守在西安卻也難為,不如搬到京城來,如此至少一家其餘四口人也能團聚團聚。”

    “這事情好辦,朕回頭就下旨意,讓曹家母女上京來住。”朱厚照突然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但隨即就覺得事情不妥。連忙又搖搖頭道,“還是徐勛你讓曹謙寫封信去。讓他母親妹妹上京。這一樁婚事朕看很好,曹家兩兄弟都是俊朗英武,妹妹肯定長得不差。等她們上了京城,壽寧侯夫人你相看想看,差不多就趕緊定下來,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小皇帝的嘴裡熟溜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來,見張太后已經是瞪了過來,他趕緊乾咳一聲,又一本正經地說道:“總而言之,這樁婚事若是成了,那真是天作之合,壽寧侯和壽寧侯夫人回去斟酌斟酌,也好好選幾個日子……”

    聽朱厚照竟然是連選日子的話都出來了,張太后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鶴齡,娶媳不比嫁女,該有的預備都預備齊了。另外,畢竟是結姻親,曹家的事情也多打聽打聽。不要光是想著其官聲前程如何,平日為人處事待人接物也多多打聽打聽,寧缺毋濫。”

    說到這裡,張太后也察覺到自己最後那個成語用錯了,立時又飛快帶了過去,這一次卻是看著徐勛說的話:“徐勛,皇上身在宮中,對外頭事情畢竟沒這麼留心,這一次事情若是成了,我也不會忘記你的功勞。你平日也多多留意留意,建昌侯的兒女比皇上小幾歲,但也都差不多快到年紀了,如今有個準備,將來就不會急急躁躁毛手毛腳的。”

    這是怎麼回事,他難道是職業紅娘麼?

    徐勛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可見張太后滿臉的不容置疑,他縱使再無奈,也只能勉為其難答應了下來。不多時,張太后就站起身來,徐勛忙隨著壽寧侯夫婦一塊行禮,誰知道張太后經過他身側的時候,竟是輕輕張嘴說了一句話。

    “皇帝做起事情來不顧後果,他身邊的人也都一個德行,倒是你年紀輕輕做事還牢靠些,能者多勞,你多辛苦吧!”

    這種事情也能歸在能者多勞這四個字上?

    等到張太后一走,壽寧侯夫婦自然也是一塊告退,見只剩下了徐勛一個人,朱厚照頓時按著胸口長長吁了一口氣,隨即心有餘悸地看著徐勛說道:“母后對你說的話朕都聽到啦,這種事情朕幹過一次就不想幹了,費力不討好,婧璇當時覺得她家男人天下第一無人可比,別說你了,就是朕也比不上,可成了婚之後卻不時有埋怨。幸好有你,否則母后日後再責成朕去幹這種拉縴保媒的事,朕都要頭疼死了!”

    “皇上別提了,臣又不是沒事幹的閒人,這種事哪裡幹得過來?”

    “少說廢話,這一樁婚事要是能和和美美,日後你不想幹也得幹!”蠻橫地堵住了徐勛之後,朱厚照這才輕咳一聲說道,“朕對母后說,大婚的日子定在八月,所以麼,有些事情得撕擄開了,否則再拖下去,禮部那邊就得囉囉嗦嗦了。擇日不如撞日,你陪朕走一趟吧。”

    瞧見徐勛呆若木雞,緊跟著滿臉不可思議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朱厚照頓時沒好氣地說:“沒錯,說的就是你!想當初你幫著朕一塊兒見到的人,後來又幫著朕圓謊,這一次你怎麼能不出面?做人得講個知恩圖報,你別忘了你家媳婦是怎麼娶上的,沒有朕能有你的好日子?就算你忘了以前,朕有什麼好東西可從來沒忘了你,你得講義氣!”

    自己一句話來不及說就被朱厚照排揎了這麼一堆,徐勛不得不垂頭喪氣地認命了。等換好便服出了乾清宮,朱厚照卻擺手吩咐不用鑾駕。在這猶自春寒料峭的天氣裡,君臣二人就安步當車地往西華門而去。走了不多遠。徐勛就突然開口說道:“皇上。過一陣子,臣打算沿宣府大同往西北巡邊。”

    不等朱厚照有所反應,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臣思量再三,如今楊一清既然請在要害之地築邊牆。臣想去看看一路的進度如何,看看韃虜入寇的情形如何。順帶押送此前那些自宮閹人上路。皇上之前曾經提過巡邊一事,兩三年之內只怕難能,所以。臣願意作為皇上的眼睛先去看一看。另外。塞外小王子的大一統步調正在邁進,臣布設的暗探等等遠遠不夠,所以也想和幾位總兵和楊一清商量商量。”

    在最初的衝擊和慍怒之後,朱厚照終於是漸漸平靜了下來。狠狠瞪了徐勛一眼,他便輕哼道:“幸好你找了不少理由,否則就衝你去年冬天硬攔著朕走那一趟。如今卻要自己去,朕非得和你翻臉不可……算啦。之前給朕講學的楊大學士對朕說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並不是說身份貴重之人就一定不要涉險,而是要設身處地考慮仔細。比如萬一有什麼風險,家中至親高堂,妻兒老小,痛失頂樑柱之後,縱使是富貴之家,興許也要鬧出天大的事情來。所謂父母在,不遠遊,父皇如今不在,朕也確實不能丟下母后,更不能讓她擔心。”

    見徐勛彷彿是如釋重負,朱厚照卻突然詞鋒一轉道:“看在你一片為國之心,你這事情朕準了,只不過你既然去了,就得給朕打好前戰,什麼山河地理兵力配置,回來之後朕可要一樣一樣考較於你……說到這個,朕倒是忘了,你之前說的那海圖如何了?”

    “臣已經請張彩寫信去問馬文升了。”見朱厚照不解地挑了挑眉,他便主動將蕭敬所說的話解釋了一通,沒想到朱厚照立時臉色就黑了。

    “朕以前就說嘛,這些老大人一個比一個狡猾,居然能想出這種法子來!”想起父皇當日最為信賴劉大夏,內閣閣臣除了朝會,都好些年不能見聖顏,劉大夏卻常常受到召見,他忍不住又嘿然冷笑道,“汪直是不好,可交阯那時候敗在寮國手裡,要重奪交阯故地,那時候也確實是機會,就他們成日裡覺得別人都是為了功勞去打仗,畏首畏尾的!想哪一朝哪一代不是開國憑藉軍馬席捲天下,可沒過多久不是亂民就是權臣,亦或者就是那些夷狄給覆滅了去,說來說去,軍隊一直不打仗,養著這麼多人日日年年下來,早就都爛根子了!”

    “皇上說的不錯。永樂年間連番大戰,有夏原吉等人料理糧儲,不至於動了根本,但西南打交趾,先後五次北征,寶船下西洋,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花錢,進賬卻不多,由是宣德年間只下了一次西洋就從此封海不行,交趾也最終棄守,甚至此後少有對迤北大功。

    就是成化年間總督三邊戰功彪炳的王越,就因為其和汪直李廣都有交往,就一直有人彈劾其冒功濫殺等等,甚至因為汪直事被奪爵除名,因為李廣事而被連坐,也幾乎沒一個人說過一句公道話。就好比唐寅徐經那莫須有的科舉舞弊罪名,倘若不是皇上還他們公道,他們豈不是要背上污名一輩子?朝中大多數文官,對於如王越此等人,常有一種發自心中的忌憚,因為其不是同類!”

    對於戰功彪炳卻一度奪爵除名的王越,徐勛頗覺得可惜。大明朝立國這麼多年,除了建國之初的那些功臣,文官以武功得爵者,前有王越,後有王守仁。其中王守仁為官後接的第一件事,便是為王越修墓,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飲一啄,自有天定。對於王越波瀾壯闊卻為時人不容的一生功業,張彩對他講起前朝人物的時候,他幾次為之扼腕。

    而朱厚照雖有講讀官日日講學,可那些人除了經義,就是古往今來的聖賢明君,可卻從來沒有人敢把話說得這麼露骨。就算善於體會他心思的楊廷和,也頂多是點到為止,何嘗說得這般犀利?因而眼看西華門在即,他忍不住重重點點頭道:“你說的沒錯,山羊和猛虎,原本就不是同類!”

    接下來這一路上,君臣倆都是默不作聲,跟在後頭的瑞生覷著這情形,頗為奇怪,但亦不敢做聲。直到遠遠看見太液池,朱厚照才長噓一口氣道:“王越這個人,朕也聽楊大學士說過,因汪直而起,因汪直而寵衰。又借李廣而復起,結果又因李廣而連坐。縱使有錯,但他的戰功大可折得過。朝中有的是寸功未立卻一路陞遷的官員,緣何容不下他?倘若不是群臣不公,怎會致使其功大而賞薄,讓在前方率軍拚殺的他流血又流淚?”

    徐勛見朱厚照竟是把他的話搬了出來,不禁心中一陣共鳴。但緊跟著,他想到朱厚照陳重複提了兩次楊大學士,他便好奇地問道:“皇上口中的楊大學士是……”

    “就是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上一科的副主考,他一直都是東宮官,給朕講過不少課。除了如今的首輔李東陽,就屬他上課不錯,至少不是照搬什麼聖人講義。說起本朝人物的時候,他倒也比別人公允些。”

    楊廷和……兩年前弘治十八年的會試,他設下圈套,聽說那會兒執意不取焦芳之子焦黃中的,就是這個副主考楊廷和了!

    徐勛見朱厚照提起此人,倒是頗為滿意的樣子,心中便暗暗記下了。等到太素殿在望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停下步子看著朱厚照說道:“皇上準備待會兒怎麼說?”

    “朕要是知道,就不用找你這個智多星了!”朱厚照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見徐勛大吃一驚,他便乾咳了一聲說道,“朕本來打算路上和你商量來著,可誰讓你一路上和朕說什麼軍國大事,朕就忘了。這會兒還不晚,你趕緊幫朕想想,怎麼提起這一茬?”

    小皇帝就知道把這樣棘手的事直接推到他頭上來!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徐勛因為身份和氣勢上的雙重因素,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見太素殿門口矗立著一隊軍士,他盯著那邊看了一陣子,突然開口問道:“皇上,太素殿門口那些看守的人,應該是府軍前衛的吧?”

    “是啊,否則萬一有人出來亂逛,穿幫了怎麼辦?要知道朕是每天都有一半時間泡在西苑,太素殿也是天天去的。”說到這裡,朱厚照又嘆了一口氣,滿臉鬱悶地說,“要說七姐也太木知木覺了一些,母后也見過她好幾次了,她怎麼也該察覺到不對,可她老把朕當成小孩子,成天耳提面命,就怕朕偷懶耍滑被那些公公們給怪罪了。”

    徐勛被朱厚照說得忍俊不禁,可見小皇帝使勁瞪著他,他不得不止住了笑容,微微一沉吟,他就開口說道:“雖說沒什麼把握,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上了……只不過臣有言在先,待會若是發生什麼事情,皇上可別怪罪。”

    朱厚照正發愣時,卻發現徐勛撇下他已經徑直往前去了。等到他醒悟到徐勛這麼一句話究竟代表著什麼,他一瞬間面色大變——這小子不會準備徑直衝到周七娘面前,然後撂下一句小朱便是當今大明天子,然後就拍拍屁股走人吧?要是如此,他眼巴巴找這小子來幹什麼?

    想到這裡,朱厚照立時快步衝著前頭的人追了上去。奈何徐勛步伐極快,等到他想明白起步去追的時候,人已經到了太素殿門口了。眼看兩個衛士就要放人進去,他情急之下只能高聲叫道:“攔住他,趕緊攔住他!”

    話才出口,朱厚照方才猛然間意識到,到這兒來看守的人全是府軍前衛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鋭,又怎會攔住徐勛這個掌印主官?因而,瞧見那兩個衛士一愣之下,絲毫沒有去攔阻徐勛,他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嚷嚷道:“趕緊給朕攔住他,否則朕要你們好看!”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0:08
第五百八十九章 破天下不公

    太素殿外頭突然傳來了大吵大鬧的聲音,這頓時讓裡頭的幾個宮女都吃了一驚。須知由於這兒靠近小皇帝常來常往的內校場,因而門口一直都有府軍前衛的軍士看守。最初還有幾個小火者在這裡伺候,可隨著那位小朱公公常來常往,那幾個小火者都被調走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她們這幾個宮女。

    周七娘既然和那位小朱公公交好,往日小朱公公來這兒走動,對她們這些宮女也都和氣得很,手底更大方,時不時會有些新鮮玩意送給她們,因而縱使有人嫉妒周七娘常常被張太后召見到仁壽宮去,可漸漸心氣也就平了。此時此刻,幾個人一打眼色,其中一個便丟下手頭的活計到了後頭。

    “七姐,前頭大吵大鬧的爭執起來了!要不,咱們出去看看?”

    周七娘也聽到了前頭的嚷嚷,沉吟片刻便站起身來。然而,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就在這時候,外間一個人腳下飛快地闖了進來。雖則是已經有好一陣子沒見過了,但她還是一下子認出了人來,頓時愕然叫道:“徐公公?”

    托朱厚照的福,再次當了一回公公的徐勛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輕咳一聲正要開口說話,後頭人終於飛也似地衝了進來,不由分說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大聲嚷嚷道:“徐勛,你究竟想幹什麼?朕眼巴巴找了你來,可不是讓你來壞朕好事的!”

    話音剛落,朱厚照就看見徐勛滿臉無辜地看著他。這一瞬間,朱厚照就注意到了對面兩個人那滿臉震驚的表情。剛剛情急之下,他一口喝破了徐勛的身份,緊跟著又自稱朕,這若是還不穿幫,那就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於是,頭皮發麻的他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偏生在這時候。徐勛還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臣還什麼都沒說呢!這衝動的性子,皇上您什麼時候能改一改?”

    “皇……皇上?”

    周七娘身邊的小宮女已經震驚得整個人都木了,而周七娘卻只是臉色蒼白得有些怕人。這時候,徐勛二話不說上了前去,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一把拉了那小宮女往外走,經過朱厚照身側的時候還低聲說道:“快刀斬亂麻,有什麼話就掏心窩子直說。別藏著掖著。”

    朱厚照還沒來得及反應,徐勛就拽著人出了門去。隨著外間一陣小小的騷動,須臾一切就安靜了下來,那種僵硬的氣氛讓他渾身不舒服。可已經到這時候了,即便知道自己剛剛心急闖禍,可朱厚照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道:“七姐……這個。這個事情是這樣的……”

    “奴婢參見皇上。”

    見眼前的女子禮儀端方地跪下行禮,朱厚照一時急了,再也顧不得那許多,伸出手想要扶人,可一入手卻覺得那身子又硬又沉。知道事情不好的他見周七娘只低著頭不看他,他索性放開了手,就這麼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來,旋即氣呼呼地說道:“我知道你生氣我騙了你,可我又不是故意的!頭一次和徐勛一塊遇到你的時候。正好是我想看看李榮他們特意給我選的人都是些什麼樣的,誰知道看了幾撥都幾乎一個樣兒,個個笑得假儀態假說話更假,所以我們兩個就索性撇開了李榮到處逛,結果就遇見你了!”

    說完這話,見周七娘仍是默不作聲,朱厚照這才接著說道:“所以我藉口要送幾個人去服侍母后,把你調到了仁壽宮,想著這就可以常常溜去見面。後來又讓容尚儀說動母后。把你調到了太素殿,以便天天到西苑就可以見著……朕貴為天子。可一直沒有兄弟姊妹,除了身邊那幾個人還有徐勛之外,見到的女人大多都是別有用心,一想到要和那些人過一輩子,朕就沒興頭了!”

    在突然再次自稱朕之後,朱厚照陡然之間又放軟了聲音:“我喜歡和你呆在一塊,我喜歡你耳提面命地教訓我,我喜歡有人噓寒問暖真正關心我的起居行止,我喜歡除了母后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地方可以隨時隨地跑來躲著!”說到這裡,他就一把握住了那一雙柔荑,一字一句地說道,“但不能一輩子都這樣,徐勛那小子就是榜樣,他喜歡一個人,可以想盡無數辦法把人娶回來,朕這個天子怎能不如他?喜歡一個人,就要保護她一輩子!”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徐勛耳濡目染這麼久,朱厚照出這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充滿了一種不容置疑的信服力。縱使周七娘已經心亂如麻,此時此刻也不由得抬起了頭來。還不等她反應,對面這分明比自己還小的小皇帝竟一把將她拉進了懷裡。

    “朕已經和母后說好了,咱們八月就大婚!”

    外間的徐勛聽到裡頭如今這天底下極其少有的表明心跡之詞,他不禁莞爾,隨即就轉過身來。見三個小宮女一臉的戰戰兢兢,他便招了招手。等三個人跟著他到了正殿外頭的院子裡,他才停下腳步沉聲說道:“今天這事情就爛在你們肚子裡,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什麼意思,應該不用我教你們。回頭太后會命人來接周姑娘,你們若願意跟就跟了去,日後興許有放出宮的機會,若是不願意……”

    “願意願意!”

    “我也是……不不,奴婢也是!”

    “奴婢只想鬥膽問平北伯,皇上剛剛說大婚……”

    見最後一個宮女欲言又止,徐勛便淡淡地說道:“皇上金口玉言,豈會有假?”

    至於朱厚照怎麼說動的張太后,這就不是他該去關心的事了!

    敲打過這三個小宮女,徐勛方才來到了外頭。見再次看守的幾個府軍前衛軍士全都簇擁了上來,哭喪著臉好不緊張,他便含笑安慰道:“沒事,皇上只是一時情急,今天這事兒你們都記得藏在心裡就行了。你們是皇上的帶刀舍人,皇上若信不過你們,還能信得過誰?”

    等到三言兩語將這些緊張的軍士也撫慰好了,徐勛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然而。等看見那邊還未抽芽的柳樹底下站著滿臉關切的瑞生和幾個同樣不知所措的內侍,他便知道還有一關要過,少不得背著手走上前去。

    “平北伯,這裡頭……”

    “裡頭已經不要緊了。”徐勛想起自己略施小計就讓朱厚照亂了方寸,可結果卻是出奇的好,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衝著幾個難以置信的內侍又說道,“待會兒皇上若是出來了。你們代奏一聲,就說我祝皇上旗開得勝,預祝日後也是節節勝利。這會兒我還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徐勛走得快,幾個內侍措手不及,眼看他走了。其中一個稍微年長的忍不住對瑞生說道:“瑞公公,是不是要攔一攔?皇上若是出來了找不見平北伯,那可怎麼了得?”

    要知道,剛剛朱厚照追進去的時候,可是鐵青著臉怒髮衝冠的!

    “沒事,平北伯既然這麼說,那肯定是皇上的氣已經消了。”瑞生對徐勛的信心簡直是無以倫比,這會兒聲線異常平穩,“倘若皇上真的怪罪。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和你們無關。”

    有了這麼一句話,其他人方才稍稍安心了些,可仍是免不了往裡頭張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方才看見朱厚照春風滿面地從裡頭出來。瑞生連忙打頭快步迎了上去,覷了一眼小皇帝的臉色就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平北伯說,祝皇上旗開得勝,日後也是節節勝利。他還說自個有事。先走了。”

    “朕就知道他滑溜。他走得倒快!”朱厚照輕哼了一聲,但此刻心情尚好。他就大度地擺了擺手說,“不管他了,走,跟朕去仁壽宮!”

    西苑太素殿發生的這一幕,儘管徐勛吩咐封鎖消息,但還是很快傳到了劉瑾的耳中。知道徐勛加上今次,也就是和周七娘見過三四次,談不上多深厚的關係,可畢竟是一舉定下了異日皇后,他雖心裡不悅,可也少不得盤算著該如何對那位日後的皇后點出自己當初也曾出過大力。然而,當另外一份奏報放到他眼前的時候,他就立時三刻把這樁事丟在了腦後。

    這天晚上,鼓樓下大街東沙家胡同的劉宅赫然群英薈萃。除了剛升了右副都御史前往蘇松的韓福不在,內閣次輔焦芳、兵部左侍郎陳震、給事中李憲……林林總總十幾位官員到場。當看見這麼一副景象的時候,居中太師椅上安坐的劉瑾只覺得志得意滿,一時間竟想到了唐太宗那句赫赫有名的感慨。

    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他舉重若輕地把大冷天裡趕路前往蘇松的韓福送來的奏摺往桌子上一扔,隨即便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是韓福讓人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奏疏,其中內容觸目驚心。這些年江南等地有不少遭了災之後上書請蠲免賦稅的,先帝爺仁德,一次又一次免了,但蠲免賦稅的詔令到了下頭,卻並不是真的就施行到底!稍微有良心一點的,那就蠲免個六成七成,告訴百姓這就是天子仁政了,若是有那些邊遠的窮鄉僻壤,甚至有根本不蠲的!另外,還有在朝廷的夏稅秋糧上頭拖一陣子,然後利用高低價把這些糧食先出讓,等賺過一票後等低價再吃進來。當然,這也不是穩賺,不少地方府庫的積欠就是因為這些虧空,如此一點點累計下來的!”

    劉瑾一口氣說到這兒,見底下一眾官員人人面露震驚,他這才離開靠背,微微前傾了身子,目光炯炯地說道:“所以,當初劉健謝遷等人把持內閣,號曰四海昇平,咱家實在是替他們臉紅!等到韓福從蘇松回來,咱家打算升他戶部侍郎,把全天下好好清理一遍,看看還有多少遺漏在外的賦稅沒收進來,免得空了國庫肥了私人,諸位以為如何?”

    儘管今夜商議之事劉瑾沒和人通過氣,可此時此刻,眾人哪裡不知道他已經下了決心。因而,焦芳立時第一個附和道:“公公一心為皇上著想,此議自然是很好!”

    “是應該治理治理了,若是不清理清理,天知道天下府庫糧儲究竟有多少?”

    “公公英明!”

    聽到這麼一溜稱頌,劉瑾得意地挑了挑眉,隨即又開口說道:“如今既然大刀闊斧地做這麼一件事。那麼就得和官員考察結合起來。不說別的,劉健謝遷在閣那麼多年,這麼多弊政,他們就首先應該負責!他們是瞎子還是聾子,難道從來都不知道下頭這些詭譎名堂?還有前戶部尚書韓文,他一個戶部掌總的,遺失了不少典籍不算,底下各州縣的這般亂像。他就絲毫不知?吃著朝廷俸祿,卻這般玩忽職守,就該狠狠地罰!”

    話題一下子從清理糧儲跳到了處罰之前那些黯然致仕的大佬,下頭就有些冷場了。好一會兒,給事中李憲才輕咳一聲問道:“公公打算如何罰?”

    “如何罰,先罰米輸邊。若是他們老老實實也就罷了,若是不老實,就將他們除名戍邊!”劉瑾一想到當初在這些人眼皮子底下卑躬屈膝的那些日子,心裡頭就免不了咬牙切齒,因而略一停頓,他就一字一句地說道,“總要讓他們知道,他們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儘管在座的官員多數是仕途蹉跎多年的邊緣化人物。可對於劉瑾這般狠厲的報復,就連焦芳都覺得有些不妥當。躊躇再三,焦芳便賠笑說道:“公公說的是,但此事還是分步慢慢行進來得好。比如先讓韓福的奏摺在朝堂上造出些聲勢來,緊跟著追究那些州府縣官之責,然後再是他們的上司,等到火候差不多了,再把此前劉健等人拉下馬。”

    焦芳官場沉浮多年,甚至在外頭晃悠了好些年。最終卻得以回朝。名聲一直都不怎麼樣,在場不少人對他這個內閣次輔不怎麼心服。可此時對於他的這番話。大多數人都贊同得很,就連恨不得把劉瑾每一句話都奉作金科玉律的李憲,也點頭說道:“公公,次輔所言有理,只要步步緊逼,此事必成!”

    劉瑾只是想試一試這些被自己招攬到手下的人是否能對自己言聽計從,儘管這目標不能說完全達成,但總算還能讓他滿意,即便不是他最想的結果。因而,他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不容置疑地說道:“總而言之,咱家要做的事,便是徹底讓人知道那些自詡清正公允的高官,實則是最最不堪的人物。而那些被這些偽君子壓制的真正好官,咱家絶不會吝惜提拔!”

    同一時間,興安伯府徐家卻並沒有劉家那樣高朋滿座的景象,非但如此,身為主人的徐勛竟是並不在家中。儘管事後躲開了朱厚照,他卻生怕小皇帝徑直找到家裡去,這一晚上便索性邀了張彩谷大用預備交待一些要緊事,誰知道張彩張口就說不如在本司胡同的群芳閣碰頭。

    這會兒,他順著樓梯拾級而上,居高臨下地看中央高台上歌舞姬人載歌載舞,忍不住想起了上一次府軍前衛一眾軍官賀錢寧高昇的情景,腳下忍不住微微一滯,隨即就聽到頭頂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人來得可是好慢啊!”

    見張彩一身文士的衣裳站在上頭,身邊竟是唐寅,他不禁微微一愣,隨即便笑著上了最後幾級樓梯。到了其中一間包廂坐下,見外頭只垂著一層半透明的帷幔,他忍不住問道:“為何在這種地方說事,還有,西麓你怎麼拉了伯虎到這兒來?”

    “我是這兒的常客,至於伯虎麼,他是這兒那些姑娘最是喜愛的人物。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寫了那一出比才子佳人戲更入木三分好戲金陵夢的大才子,到這兒來寫幾首詞曲還不簡單麼,在這些人當中有些名聲,有什麼消息不會比廠衛慢。這兒又不是真正的煙花之地,聽曲看舞,不少官員也常常上這兒來說事,一來外頭聲音大,不虞裡頭聲音洩露出去,順帶放鬆放鬆。我知道大人很少來此,今日就讓我做個東吧!只有咱們三個坐在這裡,在人看來,尋歡作樂便遠多於密商大計。”

    徐勛被張彩這一番話說得哭笑不得,有心拒絶他這好意,可來都來了,也只能就此作罷。幾杯酒下肚,他就開口說道:“之前讓你寫信給馬大人的事,我只怕一時半會顧不上了,所以這事情就交給你了。海圖和交阯軍冊一定要找出來。此物是永樂年間花費無數方才積攢下來的寶貴資料,將來一定用得上!”

    “大人放心,馬大人一直都是最開通的人,況且是我親自詢問,他必然會說的。”張彩自信滿滿地答了一句,隨即方才試探道,“大人突然選在這種時候出外,應該不是想暫避劉公公的鋒芒。而是打算任其在朝中立威吧?”

    “沒錯,只不過,沒有我掣肘,林大人張大人只怕壓力會大許多,你記住多多從旁相助。若事有不諧,去走走提督西廠谷公公的門路。亦或者多去外城請教一下前司禮監掌印蕭公公。當然,若實在是那兩邊都暫時無法,你就去找乾清宮管事牌子瑞公公,看看他有沒有辦法從皇上那兒打打主意。”

    儘管徐勛一開口說出的這三個人全都是太監,但張彩素來是通權達變的人,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自然立時點了點頭。隨即又看著唐寅道:“大人若是不在,林大人和張大人那裡,我定然會設法調和。只是。大人往來書信,還是伯虎居中傳遞更妥當,以來不至於避過興安伯,二來也可以篩選輕重緩急,此外,明年又是春闈之年,翰林院也快散館了,雖說是明年,可以我從前在文選司的經驗來看。今年就差不多預備了起來。不知道大人對那幾位庶吉士有什麼安排?”

    “湛元明雖說沒有王伯安那樣倔強執拗,但也不是任人安排的人。再加上他是陳白沙的嫡傳弟子,自有人照拂,他的事情不用我們去安排。至於徐禎卿,時人重貌,與其讓他在六部之中受人譏嘲,不如讓他留在翰林院。那嚴嵩才學機變雖算不上第一等,卻是個有趣的妙人,倘若可以,調他都察院去試一試。”

    一句話定了三個人的去向,他方才看著張彩說道:“西麓,你如今年富力強,右僉都御史只是個過渡。既然有的人能夠一歲三遷,甚至於一舉躍入內閣,你也得做好準備。”

    時至中明,確實是循資歷的時代,但並不意味著文官之中就不存在越級拔擢,甚至是多次越級拔擢。此時此刻,張彩聽明白這句話的弦外之音,一時之間就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倒是旁邊的唐寅含笑拱了拱手道:“恭喜張大人,賀喜張大人!”

    張彩這才恢復了鎮定,因笑道:“你也別光顧著賀我,你是執意不肯再科舉,否則豈能少得了一個進士?”

    “要認那些從前不肯主持公道的老大人為座師,日後時時刻刻以門生自居,我唐寅自忖做不到!”唐寅搖了搖頭,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對我來說,當年賞識我詩文才學的程大人,雖不曾真的取中了我,才是我真正的恩師。我和小徐遇到大人,這才重獲生機,程大人卻已經活不回來了!我又不像小徐需要重振家名,一個解元的名頭足矣!”

    說到這裡,唐寅突然站起身沖徐勛一揖道:“大人,我有一件事冒昧相求,我和小徐這一樁科舉弊案的公案,希望能寫成一齣戲,讓哪怕目不識丁的天下百姓都能看到,都能知道!”

    徐勛初聽乍然一愣,但隨即就回過神來。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唐寅,老半晌方才莞爾笑道:“我還以為是什麼事,這有什麼冒昧的,你儘管去寫,寫成了之後閒園照樣首演!別忘了將尊夫人寫入戲中,這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好戲。到時候若是成戲之日,我一定去邀皇上親自去給你這齣好戲捧場!”

    張彩見徐勛倏然就許下了這一連串承諾,最初的愕然之後立時恍然大悟。如此不公之事卻被那許多大佬置若罔聞,若是因此傳揚天下,對於不少人的名聲也是沉重的打擊。從這一點來說,徐勛實在是下手極狠!可也只有如此,方才能到如今的地步!

    然而,被張彩暗自讚歎為心狠手辣的徐勛,卻並沒有就此罷休,而是又眼神閃爍地說道:“我聽說康對山也是同樣擅長寫戲,你去和他商量商量,一塊再給我寫一部戲。同樣是本朝的真人真事,便是謚號襄敏,一度封威寧伯,戰功赫赫最後卻被奪爵的王越。回頭我再把他的詩找了給你,慷慨悲歌,有河朔悲壯之音,大大勝過如今那些無病呻吟粉飾太平的詩句。就因為他一度結交閹宦,便抹殺了他的功績,天底下沒有這樣不公的道理!”

    話音剛落,他就只聽得外頭傳來了一聲重重的咳嗽,緊跟著就是一個嘿然笑聲:“好啊,原來你躲著我跑到這兒來密商!憤憤不平說誰不公呢,你又打什麼歪主意!”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0:09
第五百九十章 十面埋伏,美人膽

     隨著說話聲,簾子一動,竟是朱厚照笑嘻嘻地進了包廂來。只見他身上披著猩紅色姑絨大氅,裡頭是一件醬紫色大襖,下頭著一雙鹿皮靴子,頭上卻光著腦袋,沒有戴頭冠帽子,乍一看便是個尋常未及冠的貴介少年。他大喇喇地闖了進來,見面前三人全都是目瞪口呆的樣子,他便越發洋洋得意了起來。

    “怎麼,徐勛,你沒想到朕能找到這兒?嘿,只能你算計朕,就不許朕算計你?朕一聲令下,廠衛滿城一跑,還能不知道你在哪?”說完這話,朱厚照見徐勛眼睛瞪得老大,他這才笑嘻嘻反客為主地自斟自飲了一杯,旋即放下酒杯說道,“不和你們開玩笑了,是谷大用正好要赴你的約,結果被朕一揪,當然說了實話。”

    這時候,谷大用方才從外頭進來。因為這是龍蛇混雜之地,他特意在下頜貼了一叢鬍子,搭配著那肥胖滾圓的身材倒也是相得益彰。他苦笑著沖徐勛拱了拱手,這才乾咳一聲道:“皇上都問了,我這也是沒法子方才吐露出來的。至於平北伯你留在外頭的護衛,一個個都認識皇上,皇上既然要進來,也就曹謙那小子膽大些咳嗽了一聲,其他人大氣都不敢出。”

    這時候,徐勛方才慌忙站起身來,暗想幸好他原是不想大材小用把曹謙當成護衛,可架不住那小子說什麼應為該當,今天也就帶了曹謙出來,否則萬一提到什麼要命的話題時給朱厚照聽到,那豈不是太倒霉了?

    而張彩也連忙拉著唐寅要下拜行禮,朱厚照卻隨便一擺手阻止了他們的行動,指了指空下的位子吩咐三個人坐下,又努嘴示意谷大用也坐了。他這才問道:“好了,今兒個這裡沒有皇上。你們統統都叫我朱公子!好了。還是剛剛那個問題,你們剛剛說誰不公?”

    見朱厚照對不公這兩個字如此敏感,徐勛情知這是小皇帝最恨的一條,當即笑著把唐寅的請求和自己的建議說了。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見朱厚照眼睛大亮。若有所思地摸著微茸的下巴,突然開口說道:“我一直就在想,當初徐勛你藉著唐寅那一齣戲。硬生生把輿論扭轉了過來。促成了你和沈姐姐的好事,足可見這是一招最好的妙手。用真人真事來排戲,若是把握好了,就算寫史的是那些文人,可在民間的影響卻非同小可。這兩齣戲要寫,不但要寫。而且要寫好寫轟動!”

    聽到這裡,徐勛少不得對唐寅笑道:“伯虎聽到了沒有。這回可是金口玉言!寫這種涉及朝綱大事的戲,一個不好不但要被御史彈劾,被廠衛偵緝,如今你卻後顧無憂了!曲藝雜劇大家多得是,可他們卻沒有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要想一齣戲紅遍大江南北,也是要看機緣的,可只要皇上肯捧人,誰能蓋得過你去?”

    唐寅知道自己那一齣戲不同於徐勛的《金陵夢》,畢竟趙欽的案子是已經定了的鐵案,而弘治十二年那場科舉弊案卻一直含含糊糊,縱使他和徐經平反,與此有涉的人也大多數死的死,致仕的致仕,可終究用這樣的方式翻出來,會引起軒然大波。而王越就更不用說了,朝中討厭這個特立獨行卻戰功赫赫,而又和權閹過往甚密的人,遠遠多於欽佩其功績的人。

    這不啻是一場另一條戰線上的戰爭!

    朱厚照卻沒想得這麼深遠,此刻聽了徐勛的話,他笑呵呵把酒盞一放,就重重點了點頭道:“徐勛說得對,你儘管放膽放手去做,萬事有朕給你撐腰!剛剛徐勛還說了那個康……康海對吧,一個狀元加你一個解元,此外還有那幾個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子,這陣容夠強大了!”

    小皇帝這話,可謂是和徐勛說到一塊去了。儘管最為偏激的李夢陽已經被貶去了山西,但七子既然能在李東陽的茶陵詩派之外另立門戶,不但文學上頭打出復古的旗幟,在政治上頭,又怎會沒有自己的野心?既如此,把當初那些老大人的不公一樁樁展示於人前,這也是打出己派的政治旗號,為己派吸收新鮮血液的最好手段!

    見唐寅連聲答應,恨不得現在就回去潑墨揮毫,徐勛聞絃歌知雅意,便笑著說道:“看來今天伯虎你這心思也不可能在這兒的歌舞上頭了。這樣,你去見見康對山和徐昌谷,和他們商量商量,改日和其他幾個人再聚一聚,儘快起頭吧!”

    朱厚照自顧自地拿了一塊點心暫且填了填肚子,見唐寅果真是行禮後匆匆走了,他就饒有興緻地看著張彩說道:“張彩,聽說今天這地方是你定的?這本司胡同我也來過幾回,就連大名鼎鼎的幾家院子也都進去逛過,大多是**裸的聲色犬馬,喧鬧得讓人頭疼。這兒的歌舞雖說也聲音大,但剛剛一路觀來,倒是有些格調。”

    剛剛小皇帝興緻勃勃地說戲,張彩自然就閉口不言,此刻朱厚照既然問他,他便笑吟吟地說道:“那是當然,這本司胡同這麼多樓閣,只有這一座是伯虎給她們寫過不少詞曲。伯虎當年革除功名回鄉,一度流連蘇州各處青樓楚館,寫這些詞曲是最擅長的。艷而不俗,嬌而不媚,自然不同於其他庸俗的詞曲。”

    “原來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緊跟著卻嘿然笑道,“你既然知道得這麼清楚,那想來是這些地方的常客了?上次丘聚還提到,你家裡妾婢甚多,我看你面色紅潤身體硬朗,倒真的是看不出來。”

    這要是換一個人被皇帝問到自己的私事,不但尷尬難免,恐怕還得去思量這般傳聞會給自己的仕途帶來什麼影響。然而,張彩做事精幹一絲不苟,在這種小節上卻非但不在乎,反而毫不避諱地說道:“臣從年輕的時候就有這重色的毛病,幾十年下來,已經沒奢望能改掉了。幸好臣妻大度能容。臣方才能有這樣的艷福。如今家裡除了老妻之外,妾婢之流不下十人。臣家境殷實。偶爾還有些潤筆之資,如今又攀上了平北伯這位慷慨大方的東主,堪堪能應付得過去。”

    聽張彩竟然把徐勛稱作是東主,朱厚照在最初的愕然過後。自是樂不可支。而一直在悄悄填肚子的谷大用直到這時候,方才憨厚地笑道:“這話沒錯。要不是平北伯慷慨大方,我到現在也是窮光蛋一個。畢竟,當初西廠可不像如今。重開的時候簡直人人喊打。”

    朱厚照這才斜睨了一眼自顧自喝酒吃菜的徐勛。沒好氣地說道:“得了,別在我面前說他的好話,他這人仗義的時候還好,可碰著不仗義的時候,簡直能把人噎死!徐勛,別給朕裝糊塗。今兒個你這事情做得太不地道了,朕罰你三碗。你喝不喝?”

    說是今晚沒有皇上,只有朱公子,可如今朱厚照又露出了朕字,徐勛哪裡還能找什麼搪塞的話,只能苦笑著舉手說道:“皇上有命,臣怎敢不從?”

    “那好!谷大用,你下去到廚房裡找一找,要最大的海碗,今晚上要是不灌醉了這傢伙,我就……我就不姓朱!”

    就在朱厚照恨得牙癢癢的,對谷大用吩咐了這麼一句時,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就是此起彼伏的叫好聲。片刻靜寂過後,張彩便一拍巴掌道:“是了,我今天訂了這兒,就是因為如今小樓明月已經被贖了出去,今天是玉堂春首演獻藝!”

    這玉堂春三個字一出,徐勛只覺得頗為熟悉,微微一愣後,見朱厚照立時大聲吩咐打起簾子,他少不得隨著這位興緻勃勃的小皇帝一塊站起身來。張彩訂的這包廂正在三樓正中,居高臨下正對舞台,眼見一位一身烈火似大紅衣衫抱著琵琶的少女被一個中年婦人引了出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隨即就聽得身邊的張彩嘟囔了一句。

    “這大紅衣裳可是違制的,她媽媽一秤金好大膽!”

    “諸位老爺公子,小婦人有禮了!”一秤金雖說年紀已經很不小,但風塵裡頭打滾多年,眉眼含笑之間,卻也有一種成熟的風韻。深深道了一個萬福之後,她便笑道,“舊日我那閨女小樓明月多承諸位捧場,如今已經是功德圓滿入了良家侍奉官人,所以如今我便領了這另一位女兒玉堂春來與諸位認個臉。玉堂春,給諸位老爺公子行個禮吧!”

    徐勛端詳著那少女,見其臉上雖是妝容精緻,但和尚芬芬的長袖善舞不同,那雙眸子卻似和她身上的衣裳一樣,顧盼之間看似極冷,可偏偏流露出如火一般的激情。然而,相比能說會道的一秤金,玉堂春卻只是深深屈膝道了個萬福,隨即便再也不做聲了。

    這群芳閣中卻比其他樓子收斂些,本身不養那些歌舞姬人,都是根據客人要求出條子往各處叫來的,此時雖則是無數雙貪婪的目光掠過她那比尚芬芬更年輕動人的面龐,可到底無人起鬨讓她唱兩句來聽聽,反倒是一秤金沉下了臉,但須臾又滿臉堆笑:“小樓明月當年是一手唱功無人能及,玉堂春卻是一手琵琶彈得好。今日她初來認生,就先讓她彈一曲,請諸位老爺公子指正。”

    徐勛對於樂器等等素來不在行,可是當玉堂春緩緩落座,那琵琶聲乍然響起的時候,一聽到那極快的依稀熟悉的旋律,他那打量玉堂春的目光就收了回來,半眯著眼睛仔仔細細傾聽了起來。儘管他並不是什麼音樂愛好者,從前也只聽過二胡版的十面埋伏,這還是第一次聽人用琵琶演繹這一首名曲,可即便如此,聽著那急促的曲調,快而不亂的指法,再加上那彷彿全身心投入演奏之中的玉堂春,他仍品出了幾分和當初尚芬芬的歌喉截然不同的韻味。

    此女興許是一個性子極剛的人!

    “十面埋伏這首曲子,沒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等閒人根本彈不出來那種壯烈輝煌,胸圍奇特,更不用說演繹那種悲壯了。”直到一曲終了采聲雷動,張彩才對徐勛和朱厚照說了這麼一句,旋即若有所思地說道,“都說一年箏。十年琵琶,便是因為如此。尤其這十面埋伏乃是琵琶的武曲之中最難的。能到這份上。卻比小樓明月的歌喉更加難得。今天咱們能趕上這首演,倒是真有幸!”

    朱厚照也是看慣歌舞曲藝的人了,這會兒見張彩如此說,他便笑嘻嘻地道:“既如此。便讓她上來陪咱們坐坐,讓大夥近距離一睹芳容可好?”他不等張彩回答。就看著徐勛說道,“我聽著她這曲子,倒是想起了白樂天的那一首琵琶行。尤其是其中那兩句。‘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簡直異常貼切。今天既然趕上了就是運氣,徐勛,你要是能把人叫上來坐坐,剛剛這罰酒就免了!”

    對於朱厚照這突如其來的興緻。又見張彩也眼巴巴看了過來,那老臉上雖說不得色迷迷。可熱切的表情卻怎麼都掩不住,一時間,徐勛只得無可奈何地說道:“既如此,好吧,我讓人去試試看吧。”

    “你平北伯在此,還說讓人試一試?總之一句話,人能叫上來,你那三碗酒就免了。要是叫不上來,加倍罰你!趕緊親自去!”朱厚照不容置疑地吐出這麼一句話,見徐勛苦著臉出去了,他就衝著谷大用打了個手勢,見其果然知機地追上去了,他這才笑眯眯地坐了下來。

    儘管今晚只是初次出場,玉堂春又倔強地不肯開口說話,只是沉默地演奏了這麼一曲絲毫不應景的十面埋伏,但衝著她的容顏,一秤金又長袖善舞地到各處熟客那裡兜搭了一番,因而竟早早安排下了接下來好幾日的場子。這會兒她腳下輕快地迴轉了那間安排給玉堂春的屋子,卻是眉開眼笑地說道:“看在今兒個這麼多老爺公子都肯捧你場的份上,之前的事我也不計較了。收拾好你的琵琶,咱們回去,這第一次就是要驚鴻一瞥,多逗留就沒名頭了。”

    玉堂春沉默地將琵琶收入囊中,正要隨一秤金出門的時候,外頭竟有人同時掀起門簾,險些和身材豐腴的一秤金撞了個滿懷。見那個打頭的年輕公子一身寶藍色刻絲袍子,頭冠鑲金綴玉好不華貴,那眼睛直勾勾地對著自己直瞧,她立時低下了頭。

    “想不到沒了小樓明月,竟然還有這樣的尤物。”劉二漢這些天往來這幾處有名的勾欄院,甚至比較了演樂胡同和勾闌胡同的兩處頭牌,卻總覺得不如尚芬芬那勾魂蝕骨的媚意,沒想到今天竟遇到了這另外一種讓他心動的女人。此時此刻讚了一句之後,他看也不看一秤金,便直截了當開口說道,“如此絶色,淪落風塵可惜了。你開個價吧!”

    一秤金在最初的驚愕過後,早就認出了劉二漢來。前一個女兒劉公公讓人買了去,這就已經讓她蝕了大本,如今這玉堂春才打算推出來狠狠賺一票,竟然又遇到這種事,她怎能不鬱悶?即便深曉民不與官斗的宗旨,她仍是陪著笑臉說道:“劉公子,妾身這女兒還小,能得公子垂青是她的福分,可還請公子再等個兩年,待她身子長開了,妾身一定讓她好好服侍……”

    “放你的狗屁!”劉二漢一下子丟開了那貴公子的架勢,脫口怒罵道,“本公子看上的人,你居然敢如此推三阻四!廢話少說,你若是不交人,我明天就讓順天府衙關了你的破院子!”

    面對這麼一個蠻橫的主兒,一秤金雖惱怒得很,可終究不敢得罪,苦苦討饒了好一會兒,她實在是沒法子了,只能扭轉頭強笑著對玉堂春道:“乖女兒,既然劉公子喜歡你,那你就去服侍劉公子幾天吧。他可是司禮監掌印劉公公的侄兒,你可千萬盡心……”

    一直低著頭的玉堂春倏然抬起頭來,面上露出了一絲冷笑:說到這裡,她看也不看一秤金鐵青的臉色,冷臉上突然展現出了一絲笑容,竟是迎著劉二漢上前了幾步:“劉公子是想要我真心,還是我虛情奉承?”

    剛剛清清冷冷的人兒突然笑意上前,劉二漢一愣之下,當即不假思索地道:“當然是要你真心!放心,你跟了本公子,日後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那好,只要劉公子能幫我做一件事,那我立時委身真心相從!”玉堂春倏然轉過身來,見一秤金滿臉的錯愕。她便指著一字一句地說道,“只要你替我查封了這個女人的髒院子!”

    “你……你瘋了!”一秤金在最初的驚慌失措之後。立時反應了過來。慌忙張口罵道,“我養了你這麼多年,你居然敢說這種話,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劉公子。其他姑娘我都能給你,就這個小賤人不行!她連我這個養她多年的媽媽也不放在眼裡。更不要說您了,萬一傷著您半根手指頭,我吃罪不起!”

    “養我多年?媽媽倒是說得好聽。我六歲被枴子賣到這兒。媽媽花大價錢買下,難道是真心憐我,不是想把我當搖錢樹?但凡有不合你心意的地方,夏日裡墊了磚跪在太陽底下,冬天剝了衣裳趕到外頭挨凍餓飯,還讓我們學那些沒廉恥的東西。這是養我多年?”

    說到這裡,她倏然回頭看著滿臉呆滯的劉二漢。一字一句地說道:“劉公子,我聽說劉公公當政之後,革除了不少弊政,內行廠甚至做了好幾件讓人拍手稱快的好事,如今這京城一害就在面前你,你若是能除了,管教劉公公聲名更大!就在她那院子地底下,埋了少說也有十多具骸骨!還有她的院子裡,不久前剛剛私自布設了銅管地聽!”

    “你……”

    糟糕,這小妮子怎會知道那最隱秘的事?

    眼見一秤金又驚又怒,揮著巴掌衝著自己就要打,玉堂春冷冷一笑,卻是信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鋒利的銀簪,不慌不忙抵在了喉嚨上:“至於我這話是真是假,我玉堂春便以這條性命為證!”

    本只是尋常的尋歡作樂,頃刻之間就要演變成血濺五步的一幕,劉二漢已經是頭皮發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一秤金瞧著玉堂春握著那銀簪就要衝著喉嚨刺下,一時手足冰冷。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苦心推出來的一棵能讓她賺得盆滿鉢滿的搖錢樹,竟是會鬧出這樣的事。若真的人死了,就算她往順天府東城兵馬司都打點得充足,這兒客人那麼多,轉瞬間就會有消息傳揚出去,那決計是捅天的案子,就是她背後的那個人興許也摀不住!早知道剛剛在劉二漢面前,她就該報出那名頭來!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人影敏捷地從外間衝了進來,卻是飛起一腳徑直蹬在了玉堂春手中的那支銀簪上。那一下力道極重,只見玉堂春銀簪脫手,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自己整個人也軟軟地向後倒去。虧得那人反應極快,一勾一拉就把人牢牢攬住,隨即外頭方才傳來了一個好字。

    徐勛低頭一進屋子,見劉二漢和一秤金都是呆若木雞,而玉堂春已經被曹謙扶到了椅子上,他便淡淡地笑道:“果然是戰場上打磨出來的本領,險之又險救了一條性命!”

    劉二漢這才認出了徐勛來,一時間只覺得喉嚨又沙啞又幹澀,老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叫道:“平北伯……”

    一秤金見玉堂春沒死成,本待如釋重負,可聽到這一聲平北伯,再見徐勛衝自己冷冷看了過來,她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想說的那些巴結話全都堵在了喉嚨口。下一刻,她就聽到了一句讓她幾乎癱倒的話。

    “谷公公,雖說這事兒不歸西廠管,可既然當初內行廠也管過這種事,可今天既然恰逢其會,你是不是接過去?”

    直到這時候,谷大用方才慢吞吞地從外頭進來。他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一眼劉二漢,旋即就乾咳了一聲道:“既然恰逢其會,這事兒咱家當然是責無旁貸。來人,把這一秤金押出去,立時讓人去查封了她那個院子,然後挖地三尺,看看到底有多少具骸骨!再看看那所謂的銅管地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捂著手腕正死死盯著曹謙的玉堂春聽到徐勛和谷大用先後說話話,剛剛沒死成的那種驚駭和絶望一下子被狂喜取代。她幾乎是強忍著手腕劇痛掙扎站起身,旋即跪下重重磕頭道:“賤妾多謝平北伯,多謝谷公公!”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0:10
第五百九十一章 順藤摸瓜瓜自來

    包廂中,朱厚照聽到下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徐勛素來有手段,谷大用也是個機敏人,就讓他們倆下去請一個玉堂春,至於鬧成了這幅樣子?”

    張彩也覺得奇怪,正要站起身去看看下頭究竟是怎麼回事,外間卻傳來了一聲咳嗽,緊跟著就是一個護衛恭恭敬敬的聲音:“朱公子,下頭平北伯和谷公公傳話上來,因為出了些事情,所以請您暫時移步,換個地方再和玉堂春說話。”

    聞聽此言,朱厚照頓時更奇怪了。思量許久,他方才站起身來。等到從樓梯上下來,見整個一樓竟已經都站滿了西廠的便裝番子,莫名其妙的他瞅見徐勛正對谷大用說些什麼,立時快步走上前去,沒好氣地問道:“喂,究竟怎麼回事?”

    “出了一件不小的案子,谷公公得立馬去辦。”徐勛斜睨了一眼盯著朱厚照滿臉驚悸的劉二漢,這才似笑非笑地說,“總而言之,咱們換個地方細說,剛剛鬧得不小,待會兒若是樓上再下來什麼人,撞見了咱們須不好看。劉公子,你既然是這兒的常客,找個雅靜的地方給我們說說話,應當不難吧?”

    劉二漢統共遇見徐勛兩次,兩次都是在這本司胡同,一次是垂涎已久的佳人落了錢寧之手,而這一次卻更加誇張,原本想要一親芳澤,結果卻鬧出了這麼一樁離奇的案子!然而,他就是心頭再惱怒,可他是隨著劉瑾見過小皇帝的,這會兒再次偷瞥了朱厚照一眼,他終究是訥訥答應了下來,一轉頭就衝著幾個瞠目結舌的隨從厲聲喝道:“聽到沒有。還不到我常去的文軒雅築,讓他們趕緊騰挪一處包廂……不。是讓他們趕緊清客!”

    倘若是別人。徐勛興許還會說不要興師動眾,可既然那是劉瑾的侄兒,他就不會那麼好心了。等到馬車過來,他請朱厚照先上去。等張彩也跟著上了車,他少不得將剛剛底下那一番變故娓娓道來。當他說到玉堂春訴一秤金的院子底下埋了十幾具骸骨。而且還私設了銅管地聽的時候,朱厚照和張彩的臉就同時黑了。

    “無法無天,這簡直是無法無天!”朱厚照沒想到隨便出來逛一逛都能遇到這種不平事。一拳頭砸得車廂板壁砰砰直響。“天子腳下都是這樣藏污納垢,更何況別的地方?要真是查實如此,朕絶不姑息,非得把那該死的婆娘千刀萬剮了不可!”

    有光的地方就有暗,相較之下,張彩更關心的是那銅管地聽之事。然而。他卻沒有貿貿然開口,直到了那文軒雅築。朱厚照直接推開車門跳了下去,他方才一把拉住徐勛的袖子問道:“平北伯,能想到在這種聲色犬馬之地設銅管地聽的,恐怕只有廠衛,也只有他們有這樣的膽子,會不會是錦衣衛和西廠?”

    “沒事,谷公公那時候就在我旁邊,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應該不會是他。至於錦衣衛,雖說如今聲勢不如從前,但你想想廠衛之中,誰時間最長?錦衣衛的眼線是最多的,不會用這樣上不得檯面的手段!你信不信,倘若真的是廠衛做這種事,那麼只有兩個可能,不是東廠,就是內行廠,而且以內行廠可能最大!要知道,錢寧才剛納了一秤金的女兒尚芬芬為妾。”

    張彩見徐勛說完了就徑直下了車,他立時不假思索地跟著下去,站穩之後卻忍不住又低聲說道:“倘若真的是錢寧,大人預備怎麼辦?”

    “內行廠又不歸我管,我能怎麼辦?”口中這麼說著,但眼看劉二漢賠笑守在那邊門口,徐勛這才哂然一笑道,“錢寧這個人聰明過頭了,連這種事都想得出來!他要是能夠因此醒悟過來也就罷了,要是還不能醒悟過來,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劉瑾如今的聲勢大,連帶著劉二漢這個侄兒亦是面子不小,就這麼一路坐車過來的功夫,偌大的文軒雅築已經全都清空了。這兒和剛剛的群芳閣一樣,都只是客來客往閒話喝酒的地方,講的是一個雅字,因而在此主持的自然不是什麼鴇母,而是一個中年文士。然而,平日裡接待三教九流無往不利的他在朱厚照面前湊了好幾句話,卻愣是被人無視,在徐勛面前又三言兩語吃了癟,最後只得在劉二漢警告的眼神下訕訕退了下去。

    朱厚照一進屋子,就認出了垂頭而立的玉堂春。見其露在袖子外頭的雙手毫髮無傷,他忍不住瞅了一眼剛剛在門前迎候的曹謙,似笑非笑地說:“曹謙,從前徐勛一直讚你,我還覺得他偏向你們曹家,未曾想你這應變和眼力準頭都一樣好。你就不曾想一腳踢了過去,萬一把人家姑娘吃飯的手腕給踢折了怎麼辦?”

    “卑職……卑職那會兒就怕她一時用力刺下去,情急之下也沒注意那麼多。”

    見曹謙滿臉訕訕的,徐勛便替他打圓場道:“千鈞一髮之際曹謙能有這樣的應變,而且結果很不錯,這就已經夠了。若是換成了別人,興許還沒動作,玉堂春便要香消玉殞。”

    玉堂春雖不知道朱厚照究竟是什麼身份,可見他和徐勛說話隨便,咬了咬牙便索性跪了下去:“賤妾原本就已經決定舍了這條性命,如今能僥倖偷生,已是萬千之幸,還請公子不要怪罪這位曹公子!”

    “不怪罪不怪罪,我這不就是隨口一說?”朱厚照饒有興緻地打量著玉堂春,突然笑了起來,“我記得,當初錢寧在沙城救了那個何彩蓮,隨後建下大功又抱得美人歸,倒是一段佳話,沒想到今天又有這麼一雙英雄美人!”

    玉堂春雖今夜才是初次見客,但察言觀色等等卻是一秤金從小就教她的。此時此刻聽明白了朱厚照言下之意,她只覺得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偷瞥了曹謙一眼。儘管這男子面上還留著凍傷的疤痕,但此前救自己時那一擊的果斷,一路護送自己過來時的細心。再加上確實是一個英武昂藏的男兒,的確是無數女子最傾心的那種人。可是。只聽那位平北伯談及此人時的讚賞。還有他剛剛自稱卑職就知道,必然有官職在身,自己怎麼配得上?

    寧為英雄妾,不為庸人妻。可那樣的高攀,有幾個好下場?

    想到這裡。她立時重重磕了個頭道:“托天之幸,賤妾能夠把這麼一樁案子大白於天下,不敢再有其他奢求。賤妾當年淪落風塵之時。父母早亡年紀還小。可還記得家鄉在蘇州!離鄉多年,也不知道父母的墳塋今朝如何,情願歸故里相守父母墳前,還望公子成全!”

    當初錢寧和何彩蓮相逢的經過,徐勛曾經聽錢寧說過。何彩蓮遭遇悲慘被韃子擄走,卻掩藏面目藏著利刃。不能說不剛烈,最終雖寧為英雄妾。可也無可厚非。今日這一幕雖有些差別,可真正說起來,卻也是情不同理同。因而,聽玉堂春叩頭陳情說想要回故鄉,他不禁微微有些動容,瞥見曹謙滿臉的如釋重負,他不覺微微一笑。

    也是,那一次是烈火遇著乾柴,這一次卻只是小皇帝剃頭挑子一頭熱……不,更確切的說,完全是小皇帝多管閒事了,人家一雙男女全都沒有這意思!是個救命之恩就要以身相許,這可是小說戲文裡頭的劇情!

    想到這裡,他見朱厚照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麼,他便乾咳一聲打圓場道:“這還不簡單,等到這案子結了,回頭我命人護送你回鄉就是了。玉堂春,今日在那大庭廣眾之下聽你一首《十面埋伏》,卻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如今既然沒有外人,你就拿出你最拿手的本事彈奏一曲,以做謝禮吧!”

    最愛看英雄美人的朱厚照沒想到這一回的英雄美人竟然沒戲,但也只是小小鬱悶片刻,隨即就大大咧咧地點點頭道:“正是正是,你的琵琶彈得好,但一曲卻未免不過癮,再彈一兩首來聽聽。只要你彈得好,別說回鄉,我讓徐勛派人給你重修你父母的墳塋!”

    “多謝公子!”

    玉堂春又磕了一個頭,這才緩緩站起身來。去取了自己的琵琶後,她強耐心頭激盪重新調了音,戴好指套坐下之後,沉吟片刻便彈撥了起來。這卻和此前十面埋伏不同,最初清脆明亮,緊跟著舒緩之音漸急,一曲之中時而舒緩時而急促,聽在耳中雖不如十面埋伏那般讓人彷彿時時刻刻吊著心思,但卻別有一番滋味。

    一曲終了,張彩便率先撫掌讚歎道:“好一首夕陽簫鼓,武曲彈得好,文武曲彈得更好,就憑你這琵琶,本司胡同便無人能蓋得過!”若按照他平日裡的習性,此時順口就應該是一聲可惜了,但這會兒卻好容易硬生生剎住了,這才又含笑問道,“玉堂春應該是你的花名,你既是從今往後不在風塵了,還是複本名的好。”

    張彩不提醒這一條,朱厚照還一時沒想到這個,此時立時饒有興緻地問道:“你本身姓氏是什麼?”

    玉堂春抱著琵琶欠身答道:“回稟公子,賤妾原姓周,被賣到北京之後,一秤金改名蘇三,花名玉堂春。今日諸位大恩大德,賤妾今生今世銘記在心,來世必結草啣環相報!”

    儘管知道世間管不盡的不平事,但能救下這樣一個女子,徐勛自然也覺得今日這一趟沒白來。只不過,情知天色不早,他少不得催促朱厚照回宮,可朱厚照卻意猶未盡地說道:“這玉堂春先安置到你府裡,唐寅不正是蘇州人?眼下還早,咱們先去一趟靈濟胡同西廠,看看谷大用那案子審得怎麼樣了!”

    小皇帝向來想到什麼就是什麼,徐勛勸了兩句無果,也只得點齊了護衛,卻囑咐曹謙把玉堂春送回去,順帶請張彩一道回府,對還在家裡的徐良解釋清楚明白。然而,才一出去,他卻發現劉二漢仍然沒走,非但如此,臉色竟比之前更顯惶然。一見著他跟著朱厚照出來,竟是三兩步迎上前來,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深深彎下了腰去。

    “朱……朱公子。剛剛我家叔父讓人捎信過來,說是請少留片刻。他立刻就來!”

    “劉瑾?”朱厚照頓時訝然挑了挑眉。“他來做什麼?”

    亦步亦趨跟在曹謙身後的玉堂春聽前頭那位朱公子先前直呼谷大用名諱,這會兒更是竟直呼劉瑾名諱,原本心中那隱隱約約的懷疑頓時變成了確信。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竭盡全力鎮定了下來。隨即才雙掌合十喃喃自語道:“多謝佛祖聽了信女的禱告,只希望能讓惡人授首。信女平安歸家!”

    儘管有些納悶,可朱厚照對劉瑾的情分不一般,想了想就沒好氣地說道:“你在這兒等著你叔父。對他說我們上靈濟胡同去了。讓他去那兒!”

    劉二漢有心再爭取一下,可他哪裡能說動朱厚照,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麼一行人分頭上車,在眾多護衛的簇擁下呼嘯而去。在文軒雅築門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方才看到一行人飛快地趕來。迎上前去的他瞧見頭前第一個騎馬的人竟是劉瑾,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

    他從來都瞧著劉瑾進出不是車就是轎。什麼時候騎過馬?

    “人呢?”

    “回稟叔父,皇上說去西廠了。”

    一聽這話。劉瑾頓時面色鐵青,竟是指著劉二漢的鼻子罵道:“都已經讓你設法留一留皇上,你居然連這麼一點小事都做不好!要不是你闖出來的禍事,事情怎會到這個地步!”

    劉二漢不想劉瑾竟會突然大光其火,一時間竟是懵了。好一會兒,他才委屈地辯解道:“叔父,這真的不管我的事。只是那玉堂春和一秤金母女翻臉,出首告了一秤金……”

    “你給咱家閉嘴,要不是你色迷心竅想把那玉堂春弄過來,那玉堂春不知道你是咱家的侄兒,怎會有如今的麻煩?”劉瑾口中罵著,心裡慶幸在幾個侄兒身邊都安插了親信人,人跑回來報信及時,否則再晚就來不及了。想到這裡,他便沒好氣地指著劉二漢斥道,“還愣著幹什麼,趕緊滾回家裡去,這幾天你要是再敢在外頭晃悠,咱家打斷了你的腿!”

    劉二漢被罵得狗血淋頭,雖耷拉著腦袋,但眼睛滴溜溜地注意劉瑾帶來的人,卻發現錢寧赫然跟在劉瑾身後,臉色陰沉得可怕。眼見得劉瑾罵過他之後就帶著眾人慌忙掉頭往靈濟胡同方向去了,他僵立在那兒好一陣,心裡漸漸有了些計較。

    這要是單單為了玉堂春告一秤金謀害人命,劉瑾怎麼會這麼緊張,分明是因為那什麼銅管地聽的事。可他那叔父什麼身份,當然不可能自己去做這種勾當,那十有八九就是錢寧出面,須知那一秤金前頭養出來的搖錢樹小樓明月,可是錢寧之妾!

    他娘的,鬧來鬧去,他竟是好處沒拿到卻惹來一身騷,而且還白白挨了這麼一頓罵!

    “錢寧,你等著,咱們勢不兩立!”

    儘管徐勛和朱厚照先行一步,但畢竟劉瑾錢寧是一路打馬飛奔,錢寧又引著劉瑾抄近道,因而最終兩撥人竟是堪堪在西廠門口相遇了。劉瑾滾鞍下馬快步衝到了馬車邊上,親自去伸手開了車門,又扶了朱厚照下來,這才滿臉堆笑地說道:“皇上走得還真快,奴婢這一路緊趕慢趕,竟是硬生生到這裡才趕上……”

    朱厚照一跳下馬車就沒好氣地說道:“你倒是會湊熱鬧,這大晚上的居然特意跑到這兒來。西廠這院子可不大,沒人供你們的夜宵!”

    迎出來的谷大用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劉瑾和錢寧,這才笑道:“皇上這話說的,西廠雖說巴掌大的地方,但既然大夥來了,奴婢怎能不好好招待招待?”

    徐勛見錢寧極其不自然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哪裡不知道自己先頭是猜中了。他當下便走到谷大用跟前,直截了當地問道:“谷公公既是先把人帶了回來,現如今可審出了什麼?”

    “要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我這個西廠廠公豈不是白當了?”谷大用衝著鐘輝努了努嘴,見其拿著一張供詞上來,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輕輕用手指頭彈了彈這張薄薄的紙片道,“一秤金那院子裡我帶著她去了一次,眼看著那些人已經挖了下去,等回西廠之後不多久。我就哄她說已經挖到了第一具骸骨,她立時開始百般求饒。一開口就要送我五千兩銀子。希望我能放過她。眼看著我亮出了刑具來,她這才張了口,最初還一口咬定那些人都是病死的,可上了拶指之後立時就什麼都招了。至於銅管地聽麼……”

    谷大用有意拖了個長音。見劉瑾雖是極力保持鎮定,但依舊能看出幾分不自然來。他正笑呵呵地要說話,就只聽錢寧突然開口說道:“回稟皇上,微臣家中的一個侍妾。正是這一秤金從前捧出來的頭牌。入了我門中之後,也和她來往過幾次。若是如今要查證這一秤金的罪行劣跡,不如把她也叫來問問。”

    “嗯?”

    朱厚照聞言一愣,正要開腔,谷大用卻突然嘿然笑道:“我還想這一秤金怎會拿錢賄賂我不成,就把錢大人的名字說了出來。說是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錢大人。我想我怎麼不知道這麼一檔子事,卻原來不過是區區一個侍妾!要我說。這都是她給自己臉上貼金,又不是親女兒,就算是親女兒,賣了給人做妾就是斷了母女情分,哪還有拿著這一條說事的?”

    倘若說話的是徐勛,劉瑾還能東拉西扯打哈哈,可此時谷大用雖是笑著說話,但其中已經帶出了某種意味,劉瑾就不由得有些猶豫了。要說當初東宮那些太監當中,和他交情最好的就是谷大用,可以說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哪怕是大夥都飛黃騰達了之後,別人在背後名堂不少,而谷大用雖和徐勛走得近,可對他別說落井下石,甚至還常常壓制壓制丘聚這些上躥下跳的人。他要真的太不給谷大用面子,由是把人徹底推到了徐勛那一邊,這就不合算了。

    看到劉瑾沒說話,錢寧不免覺得後背心黏糊糊的,求救似的去看徐勛時,發現徐勛亦是抱著手不言語,他頓時只覺得一顆心就和懸在半空中似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再見谷大用目光犀利地看著自己,想起內行廠搶過西廠東廠不少風頭不說,而且還把手伸到了這兩邊的地頭上,他不禁越發忐忑,就擔心谷大用直接把自己揭了出來。

    這古怪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谷大用突然打了個呵欠,隨即就滿臉惶恐地對朱厚照道:“哎呀,都是奴婢失察,竟是就在這大門口和皇上說話……皇上裡頭請,劉公公平北伯也裡頭請,鐘輝,快去讓人拿最好的茶葉和泉水來!”

    關鍵時刻谷大用突然來這一招,錢寧險些沒吐血,眼看著劉瑾和徐勛一左一右簇擁著朱厚照進去了,直到這時候,他才體會到自己這左右逢源簡直是冰火兩重天。可此時此刻,倘若事情真的發了,劉瑾矢口否認,徐勛撒手不管,他轉瞬間就會掉進深淵。於是,即便硬著頭皮,他也只能跟著進去。

    谷大用雖玩了一招拖延,可真的把朱厚照安頓坐下了,他便立時吩咐把一秤金提上來。見那個雙手裹著紗布臉色慘白慘白的婦人在下頭縮成一團,他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皇上,這個賤婦雖說心狠手辣,但我讓人嚴刑拷打了一番,那些銅管地聽倒真的是她的變態心理,沒事兒在那兒偷聽姑娘叫床。”

    朱厚照雖說不好這調調,男女之間的事卻也已經懂了,剛剛被谷大用東扯西繞聽得雲裡霧裡,這會兒聽到最後的結論,一時臉都綠了。惡狠狠地看了一眼那抖得篩糠似的肥碩婦人,他便沒好氣地一拍桌子道:“夠了,別說了,真夠噁心的!今晚出來散心卻碰到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朕真倒霉!回頭讓刑部大理寺趕緊核實覆奏,儘快殺了這賤婦算完!”

    等到小皇帝怒氣沖衝出了門去,谷大用這才意味深長地看著劉瑾道:“劉公公,不止這一秤金的院子,其他幾個地方的銅管地聽,最好也讓人趕緊拆了。這種事情是犯忌諱的,一旦被人捅了出來,那可不止今天這樣的結果!要做事總得循序漸進,這樣急功近利,可不像劉公公你的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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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扮豬吃虎,憐香惜玉

    谷大用終究還是在朱厚照面前替自己瞞住了!

    劉瑾原本已經如釋重負,可當聽到谷大用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他不免就生出了深深的不快來。然而,這人情終究是人情,他見徐勛亦是衝自己含笑點頭,想想光是銅管地聽,朱厚照興許會覺得好玩,可再加上玉堂春舉發的那些人命案,小皇帝到時候怒髮衝冠,自己處心積慮方才經營到如今這樣兒的內行廠難免聲勢一落千丈,他終究還是服了軟。

    “老谷,還是你仗義,到底咱們幾十年交情……”

    “不止是我仗義,徐老弟還不是看在他那心腹愛將的份上?”谷大用斜睨了一眼面色一陣青一陣白的錢寧,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說錢寧,把眼線派到青樓楚館去,並不是什麼新鮮招數,可你也得找幾家牢靠的,不把人查一個水落石出你就敢把這東西布進去,你就不怕回頭人家拿著這麼個把柄要挾於你?看你當年跟著徐老弟打仗的時候何等膽色精明,怎麼做起這種事情就突然少一根筋了!”

    儘管一個是提督西廠,一個是提督內廠,但錢寧如今行事需仰劉瑾鼻息,又得看徐勛臉色,當然比不上谷大用已經是掛了御馬監太監銜,在八虎當中亦是靠前的角色。於是,雖被谷大用纏槍夾棒狠狠排揎了一通,錢寧竟只能強笑聽著,甚至還得不時應是。等終於捱到谷大用這一番話說完了,他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卻看到徐勛衝自己招了招手。

    “大人……”

    拖著沉重的腳步上前,他才開口說了兩個字就被徐勛擺手打斷,緊跟著,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聽似不高。卻重若千鈞的聲音:“你自己好好吸取教訓,不要再有下一回!另外。趕緊回家去。否則若是你那個小樓明月有了什麼三長兩短,有些話就不好說了。”

    錢寧聞言渾身大震,一下子想到自己先頭把尚芬芬交待出來,便是為了事有不諧。可以一股腦兒全都推到這女人的自作主張上頭,而且還對潘氏何彩蓮都暗示過了……此時此刻。他再也不敢猶豫,慌忙應聲告退。他這麼一走,劉瑾更覺得今夜這樁好沒來由。捱了片刻就窩著一肚子火告了辭。眼見沒了別人。谷大用就拍了拍如今越發凸出來的肚腩,嘿然笑了笑。

    “今兒個我原本只是想挑唆玉堂春鬧一鬧,讓這案子犯到我手裡,沒想到徐老弟你面子大,竟是把皇上也招惹了來,這一齣戲真的是再精采也沒有了!”

    此話一出。不止是徐勛大為錯愕,就連慧通也大吃一驚。看到兩人如此光景。谷大用便笑呵呵地說道:“錢寧那小子急功近利,一味撈過界不知道鬆手,我不得不給他個教訓!只許他在花街柳巷布設銅管地聽,就不許我在裡頭安插幾個眼線?正好一秤金那院子裡頭傳來消息說玉堂春那姑娘倔強執拗,對一秤金逼死人的事一直耿耿於懷,我便設計了這麼一出,沒想到她竟是如此剛烈,打算血濺五步來陳情,幸好徐老弟你帶了個曹謙出來!”

    “老谷啊老谷,誰要是小看了你,真是活該倒大霉……”

    徐勛忍不住感慨了一聲,暗想錢寧這一趟還栽得真是不冤,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結果偏偏落在了人眼中。而慧通在輕輕舒了一口氣的同時,也笑著奉承道:“谷公公這一招真是猶如神龍擺尾,了無痕跡,人吃了個啞巴虧還只以為是巧合。”

    “別拍你家公公馬屁,那兩個人都精明著呢,一時半會興許不會覺察出來,可要是左想想右想想,保不準會想到別的。”谷大用哂然一笑,隨即才誠懇地看著徐勛說道,“聽說你要離開京城一陣子,所以我不得不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省得人以為我老谷是好欺負的。你儘管放心大膽地走,別人既然知道老谷我不是吃素的,做事總得掂量掂量。只要你讓你的那幾位老大人小大人們說話做事都悠著點,至於什麼別的事,我都能扛得住!上一次險些叫劉健謝遷他們給算計了,我可不會再這麼大意!”

    “那就全都靠你了!”

    徐勛笑著伸出手去,見谷大用亦是把肥厚的巴掌伸了過來,兩個人緊緊一握,同時相視一笑。儘管要說方便,錦衣衛徐勛也自可指揮得動,但畢竟葉廣不如谷大用在御前的寵信,而張永這一趟也要跟著他一塊走,有這樣一個面憨實精的盟友在京城坐鎮,自然抵得上千軍萬馬,更何況涇陽伯神英還留守左右官廳,不虞有失。

    慧通見這兩人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心裡也覺得異常熨貼。他能夠有今天,靠的是徐勛,但也離不開谷大用的重用,要這兩位鬧出什麼齟齬來,那可真是天大的麻煩。於是,心中大慰的他很是高興地摸了摸自己好容易學著那些文官蓄出來的一丁點鬍子,暗自感慨了一聲。

    跟對人就是好啊,看錢寧今天那糾結模樣,想當初別那麼野心勃勃不就好了?

    這麼一場鬧劇到這兒完全結束,等徐勛回到了家裡,已經是夜半時分。他平日裡並不是早出晚歸的人,因而西角門到這會兒雖還沒落鎖,可門上等候的下人卻已經都是強打精神卻依舊掩不住滿臉睏倦。等西角門落鎖,徐勛便沖親自迎候在那兒的金六問道:“曹謙可回去了?”

    “少爺,老爺說今天太晚了,索性就留了曹千總在家裡住,另外也給那位玉堂春姑娘安排了住處。”金六想想那玉堂春竟是家中留宿的第一個女人,而且還是那種煙花之地的女人,雖知道今夜這事情多有不單純,可也不免覺得異常古怪,頓了一頓方才陪笑問道,“另外,今天傍晚還有好幾個書生登門自薦,其中還有一個大言不慚聲稱若大人闢他為幕賓。必定能讓大人所向披靡,正巧唐先生不在。小的就沒理會他。”

    說起這事。金六還有些不安,此刻見徐勛沒說話,他就更是心裡七上八下了。老半晌,他才終於等到徐勛開口說了話。

    “日後若是還有這樣人毛遂自薦。讓他們留下自己的墨卷,至於耍嘴皮子功夫的人。直接不理會就完了。若是還吵吵嚷嚷,就轟出去。”

    儘管徐勛知道劉瑾身邊有個頗為倚重的張文冕,其人只是個秀才。卻深得劉瑾信賴。據說出謀劃策以及文案功夫都是一等一的。而對於他來說,文案功夫唐寅可以代勞大部分,另一小部分還有曹謙這麼個幫手,至於出謀劃策,天知道那些毛遂自薦的人身上有沒有各種可疑的背景?再說,如今又不是亂世。他有養那麼多幕僚的功夫,還不如多積蓄幾個人才。集思廣益,總比聽一個幕僚滔滔不絶的好。

    金六聞言立時大喜,連忙答應道:“是是,少爺這麼一說,小的就有底氣了!”

    一路回到自己的屋子,徐勛卻發現西屋裡頭還點著燈,兩扇門正虛掩著。他輕輕推開門,還沒跨過門檻,那咿呀一聲就驚醒了裡頭的人。隨著一陣輕輕的說話聲,如意就親自掌燈迎了出來,替他除去外頭的大氅這才躡手躡腳退下。

    “都三更天了,你怎麼還不睡?”

    “你還說,我一覺睡醒正是二更不到,結果就聽說你讓張大人和曹謙護送了一位姑娘回來,自己卻不見人影,如意這丫頭特意跑到那裡去打探,這才告訴我那是本司胡同今天剛剛出道的玉堂春,拼著一死告了她家裡的媽媽,而你那會兒則奉著皇上跑到西廠去看案子進展了。緊跟著我又是一覺睡醒,發現你還沒個影子,當然就翻一會書看看你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沈悅打了個呵欠,見徐勛胡亂脫了衣裳就要上來,她忍不住伸手一推,滿臉嬌嗔地說道:“在那種又是酒氣又是脂粉氣的地方混了一晚上,今晚你睡別處去!”

    “我說娘子,過幾日我就要冒著風沙去西北了,你就好歹心疼心疼你家相公!”

    徐勛見沈悅但笑不語,自然無可奈何地出去洗漱了一番,等到換了一套乾淨的中衣進來,他卻發現床上的妻子早已經睡著了。只不過,他才小心翼翼伸過手去給她蓋上了被子,她卻突然一下子又驚醒了過來,卻是睡眼惺忪地說道:“那個玉堂春首告的案子怎樣了……”

    “好了好了,你閉上眼睛,我說給你聽。”徐勛直接用手捂上了她的眼睛,這才低聲將事情原委簡短說了一遍,末了便嘆道,“雖說是谷大用出了個激將法,可若不是玉堂春終究有那心思,也不至於把事情捅得這樣大。谷大用說了,回頭就讓人把本司胡同勾闌胡同演樂胡同全部梳理一遍,至於那些私窩子也是一樣!”

    “這要得罪多少人?”沈悅雖已經是極其睏倦,但忍不住驚咦了一聲,“我還在家裡的時候,這種地方都是不入姑娘家耳的,但乾娘曾經帶我偷偷溜去過秦淮河上的燈船。乾娘說,這是世上最光鮮,但也是最骯髒的地方,可背後卻都是一雙雙最有力的手握著。不管是誰要衝這種地方下手,都會碰得頭破血流。”

    “你說得沒錯,所以只是整治,並不是說要把那些院子都關了。青樓楚館這種地方,自古以來絶大多數朝代非但無法禁絶,甚至還有鼓勵的,一來食色性也,二來則是生財之道,三來,在這種地方掙扎的人,離開之後未必就有更好的活路。然而,那些把幼童幼女拐賣到這種地方的,那種手段酷烈乃至於把人逼死的,這些卻非禁止不可!所以,我對谷大用說,從今往後,那些做這行當的男女,全都要每年造冊登記一次,按照人頭收管理費。倘若前一年還好好的人,後一年年檢的時候卻死得不明不白,立時就予以清查,要是有什麼案由在,立時查封那院子,然後課以重罰!”

    沈悅的睡意幾乎都被徐勛這麼一番話給說沒了,幾乎支撐著胳膊想坐起來,眼睛亦是瞪得老大:“這會不會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谷公公就不會不樂意?”

    “我沒讓他單幹,而是讓他連同其他廠衛一塊去幹。再說,收上來的錢和國庫並不相干,而是造冊送內監審核。他們各有分賬,有什麼不願意的?”徐勛微微一笑。隨即就嘆了一口氣道。“既然禁不了,自然就得給她們一個更好的活法!”

    *****************

    出道這麼多年,尚芬芬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早先守身如玉還只是為了爭一口氣。但漸漸的深悉男人人前人後的不同嘴臉,她就早打消了冰清玉潔的心思。這些年不過是最後一關尚未捅破。其實她身上的什麼地方,沒有被那些人褻玩過?之前被錢寧粗暴地拿走了第一次後,她雖心灰意冷。可也本想就此做錢門妾。誰知不過沒幾個月的安穩日子,她便落到了眼下更悲慘的境地。

    “求求你……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放過我……”

    從前何彩蓮進門也就罷了,丈夫至少隔三差五會到自己房裡來,可自從這個青樓淫婦進門,潘氏幾乎就不曾見過丈夫的影子,什麼三品淑人。簡直就和守活寡似的,因而早就把這狐狸精恨得咬牙切齒。今天錢寧出去之前。吩咐她回頭給尚芬芬灌一碗藥下去,她自是喜出望外,叫來何彩蓮後,領了幾個丫頭把尚芬芬扭到面前,隨即把人脫得赤條條的綁了,當即就衝著那白嫩的肉一把把狠狠掐了下去。

    此時此刻聽到那不絶於耳的求饒,她頓時怒氣衝衝地提起腳來在那軟熱椒乳上狠狠踩了兩下,直到底下的人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身邊的何彩蓮慌忙把她拉開,她這才餘怒未消地一拍桌子道:“你不要攔著我,要不是這個小妖精蠱惑了老爺,這家裡一直都太平得很!”

    “太太,出氣固然要緊,但您可別忘了老爺的話。”何彩蓮素來自負容貌,可此時此刻儘管尚芬芬已經是滿身淤青傷痕,那張楚楚可憐的臉已經被幾個巴掌扇得不成了樣子,勾魂奪魄的眼神也已經使不出來,可站在這麼一個尤物面前,她仍是覺得自慚形穢。此刻斜睨了人一眼,她扶著潘氏到椅子上坐下,這才低聲說道,“折騰夠了就算了,老爺可是說儘快了結了她,免得後患無窮。”

    何彩蓮這話聲音不小,地上的尚芬芬原不明白這一妻一妾為何突然如此膽大,居然趁著錢寧不在聯手起來折騰自己,此時終於是明白了過來。眼見潘氏陰冷地點了點頭,她只覺得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正要張口叫嚷時,卻只見何彩蓮突然蹲下身,狠狠將一團東西塞到了她嘴裡,這才又站起身扭過頭說道:“太太,若是畏罪自盡,這上吊卻比仰藥更常見些。”

    “嗯,你說得不錯。倉促之間,老爺確實想得不夠周到。”

    潘氏讚賞地看了何彩蓮一眼,想起這頭一個妾進來對自己恭恭敬敬,足可見良家和那青樓裡頭出來的妖精還是不一樣的。因此,她立時對身邊婆子使了個眼色,見人須臾就從房裡頭找了一條白綾出來,她便陰惻惻地說道:“服侍尚姨娘上路吧!”

    儘管拚命掙扎,但尚芬芬哪裡拗得過那個膀大腰圓的婆子,眼見人輕輕巧巧把白綾拋了上房梁,熟練地打了個結,旋即就拖著自己往那上頭拽,她不由得使出渾身解數死死掙扎,可終究一點一點被拖了過去。當那婆子將白綾擱在了她的頸下時,她見潘氏和何彩蓮俱是滿臉的得意,心頭除了滿滿噹噹的不甘心,就是無窮無盡的怨毒。

    但使她能夠活下來,今日承受的屈辱苦痛,她一定讓她們百倍償還!

    就在她發誓似的閉上了眼睛時,突然只聽外頭傳來了好一陣喧嘩,緊跟著,她就只聽背後砰的一聲,竟是有人衝了進來。下一刻,背後就傳來了一聲比她剛剛那慘叫更加淒厲的聲音,旋即她就只覺得自己被人一把打橫抱了起來,身上倏忽間裹上了一件披風。

    “你……你怎麼回來了!”

    “老……老爺?”

    見一對妻妾瞠目結舌,錢寧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尚芬芬,見其雙頰紅腫,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膚到處都是青紫紅痕,今天在外頭已經受了一頓夾板氣的他頓時只覺得心頭火燒火燎的,衝著兩個人就怒吼道:“我怎麼回來了?我要是不回來,你們兩個賤人要給我闖出多大的禍事來!砍頭不過頭點地,就是廠衛裡頭用刑的好手也沒有你們這般狠毒!”

    狠狠罵了兩句之後,他竟是抱上人轉身就走,臨到門口時方才冷冷又撂下了一句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回頭我再和你們算賬!”

    就算她們兩個真的把人給弄死了,也比眼下這一片狼藉好得多!他就不該豬油蒙了心把這種大事託付給兩個女人去做,結果竟成了如此一團糟,這要是那會兒谷大用不曾留手,小皇帝真的要見尚芬芬,這遍體鱗傷的樣子讓他怎麼解釋?

    徑直把人抱到了外頭自己平日附庸風雅的書房榻上,他這才抖開了外頭那件大氅,見尚芬芬**的身體上四處都是亂七八糟的痕跡,他忍不住又罵了一聲他娘的,有心去請個大夫,可一想到這種情形落在外人眼中,傳揚出去給自己的影響,他頓時又猶豫了。然而,就在他臉色陰晴不定猶豫不決的時候,榻上卻傳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老爺……別去……別去請大夫,上些藥就行了!”

    乍然聽到這話,錢寧連忙低頭一看,見尚芬芬剛剛緊閉的眼睛已經睜了開來,往日那一雙柔情似水的明眸紅腫不堪,雖是不復明艷,卻更顯楚楚可憐。他連忙挨著人坐了下來,這才關切地問道:“你眼下覺得怎樣?”

    儘管身上每一處傷都好似鑽心一般地疼,但尚芬芬還是牽動嘴角,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沒事,老爺不用擔心……都是奴奴不懂規矩,這才惹怒了夫人和何姐姐……”

    “哼,都是那兩個賤人趁我不在自作主張!”錢寧惱怒地捶了一下身下的軟榻,隨即方才沉聲說道,“這樣,我另外找座宅子給你住,省得你成天得看她們的臉色!我今晚就是稍稍出去一趟,她們就險些把你給逼死,下一次她們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老爺……”

    尚芬芬奮起最後一丁點力氣投入錢寧懷中,見他緊緊攬住了自己,一隻手卻如往日一樣不安分地漸漸順著胸前往下探,她強忍心頭嫌惡和恨意,狠狠咬住了嘴唇。

    她須不是三歲小孩,就和潘氏何彩蓮說的那樣,必然是錢寧真的有殺他之心,她們這才會如此喪心病狂。只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改了主意,可她沒時間去追究這個,事到如今,她只有努力抓穩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彷彿被挑逗得清熱,她嘴裡發出嚶嚀一聲,嬌軀便越發緊緊朝身旁的男人貼了上去,雙手若有若無地碰到了他下頭的昂揚。這下子,儘管錢寧能清清楚楚看到她身上那些傷痕,知道這會兒不宜房事,可小腹中的那團火卻一下子點燃了。他素來就沒有忍耐的習慣,當下就一把扯掉了身上的外袍,一下子把人壓倒在了身下。儘管這軀體早已不再新鮮,可這一回長驅直入的時候,他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別樣的快感,一連要了她好幾次,他這才勉強移開了些目光,看著別處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放心,今日之事不會再發生了!”

    “多謝老爺……”

    尚芬芬勉力吐出這麼一句話,之前的傷勢再加上剛剛那一番撻伐,她終於經受不住,一口氣再也接不下來,就這麼腦袋一偏昏厥了過去。失去意識前的一剎那,她便聽到了耳畔那焦急的叫聲,心底不由得冷笑了一聲。

    男人便是如此自作多情,無論做了何等負心事,總以為女人會無怨無悔!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0:12
第五百九十三章 人各有志
  
    平北伯徐勛代天子巡閲諸邊,這大概是自打正月十五元宵節之後最大的一件事。去年朝廷中那一場大洗牌之後,相比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層出不窮的動作,徐勛卻顯得安靜得很,彷彿占了幾個位子就心滿意足似的,興安伯府的大門也遠遠不像沙家胡同劉宅的大門那樣好進,層出不窮自薦求進的人都吃了閉門羹。

    然而,這一天,當興安伯府徐家上下正在為徐勛此次出行而打點行裝的時候,卻又有一個風塵僕僕的年輕士子來到了門前。見一個老僕正在那兒彎腰拿著大笤帚打掃門前,他便這上前拱了拱手問道:“這位老伯,請問平北伯可是住在這裡?”

    那老僕剛剛看到有人經過,便知道多半是又有人來毛遂自薦,因而原本並沒有在意,暗想門上金六坐鎮,甭管是怎樣的人也休想過這一關。可此時此刻面對這樣客氣的問話,又見這年輕士子頗為順眼,他就不好裝聾作啞了。放下笤帚在身上擦了擦手,他便點頭答道:“正是,只是我家少爺不在家。若是公子是毛遂自薦的,可以去門上呈遞墨卷文章。”

    “哦?”那年輕士子微微一愣,垂下眼睛思量了片刻,他便又開口問道,“聽說姑蘇唐解元便在平北伯幕中,不知道此次平北伯北行,他可會隨行?”

    這算不得什麼不能洩露的消息,那老僕當即笑道:“我家少爺素來最體恤人,如今春寒料峭,唐先生年前還感染過風寒,所以這次跟不跟著去我一個下人可說不好。”

    因見這位年輕士子不像這些日子時常見的那些人似的,或是倨傲眼裡沒人,或是一味低三下四。性子倒是難能的中正平和,他想了想就又加了一句話:“公子若是要去門上投遞墨卷。不妨對那位金六爺說話客氣些。他是少爺從金陵帶來的老人,極其受信賴的。”

    聽到這話,那年輕士子自然連聲謝過,然而。等到了西角門看見門前那張凳子上坐著的人,他便收起了之前親切溫和。上得前去鄭重其事地說道:“在下夏言,南京國子監監生。此次從南京來,受國子監章大司成之托。有要緊書信遞送給平北伯。”

    由於得知徐勛要外出。這些天門上擁塞的景象大為好轉,因而金六難得輕鬆了一陣子。剛剛本以為面前的又是哪個不知天高地厚自負經天緯地之才的傢伙,可當他聽清楚了這句話之後,立馬一下子跳了起來,滿臉堆笑地說道:“公子是代章大人來送信的?快快請進,我家少爺雖說不在。可待會兒應該就能回來。”

    夏言到京城也不是第一天了,在武安侯胡同之外轉悠過兩日。見那些躊躇滿志去自薦的人多半是悻悻而歸,便又去鼓樓下大街東邊的沙家胡同看了看,卻發現劉瑾那兒更加車水馬龍。之後他在坊間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徐勛等閒不收人,若是真的文才出眾,則會舉薦給那幾位大佬,別的並不輕易交接。而劉瑾那裡看似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可若不能把張文冕和孫聰這兩大金剛喂飽了,亦或是投了他們的眼緣,根本別想到劉瑾面前。這還只是官員,尋常沒有功名的士子幾乎是一絲一毫的機會也沒有。

    想想這也並不奇怪,張文冕畢竟自己只是個秀才,若讓別個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上去了,他又如何自處?

    所以,此時此刻發現章懋的名字居然在這天子權臣的府邸之中如此管用,心裡頓時對此行更有底氣了。被請進小花廳之後,見金六陪著東一句西一句全都是打探,他便只揀章懋的近況說話,絶口不提信中說什麼,自己的來意又是為何。直到外間傳來了一陣喧嘩,金六方才遽然起身道:“夏公子在此稍待片刻,應該是少爺回來了。”

    見金六一走,夏言這才閒適地往後靠了靠,想起去年九月順利從國子監結業,最後一次去見章懋的情景。緊跟著,他就不顧天寒地凍,一路從陸路徐徐往北邊走,甚至沒在父親任上的臨清過年。等到了京城,已經是錯過了一年一度的元宵燈節盛會。今年便有秋闈鄉試,原本該是他溫書準備之際,可就因為和章懋那一番長談,他最終決定先丟下舉業進京這一趟。

    沒想到徐勛正好要巡邊,如今是最好的時機,錯過這一次就沒有下次了!

    他正想得出神之際,突然只聽到一聲咳嗽,緊跟著,他就只見金六陪著一個年輕人進了屋子。那年輕人身穿一件玄青色半舊不新的大襖,腳下穿著烏皮靴,乍一看去彷彿只是尋常弱冠少年,但人精神爽利,眼睛亮而有神,尤其是那走路的儀態舉止,他的心裡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個答案來。

    “可是平北伯?”

    “你就是替章先生送信來的南監監生夏言夏公瑾?”

    “正是學生!”

    夏言長揖行禮,可心裡卻突然咯噔一下。自己剛剛並未報表字,徐勛是怎麼會知道的?他雖在國子監成績優異,可徐勛是何等樣人,怎會關心這些?莫非是章懋另外早有信送來,自己卻並不知道,一路只是磨磨蹭蹭地一覽山河地理?

    “免禮,坐吧。”徐勛在主位坐下,見金六立時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他便含笑問道,“章先生近況如何?”

    儘管剛剛夏言已經答過金六幾乎同樣的問題,但此時此刻問話的是徐勛,他自然少不得打起精神答道:“林大人和張大人上京之後,章大司成便隱隱為南京士林領袖,前時南京一眾科道言官險些因言獲罪,便是章大司成從中援救。只不過,大司成年事已高,祭酒之職原本並不繁重,卻禁不住他常常親自授課,因而如今人越發消瘦,再加上病痛日多,若是再不退下來。只怕大司成會禁受不住。”

    這話說得徐勛臉色一沉。他何嘗不知道章懋喪妻喪子,再加上自己身體就不好。按理說告請致仕回鄉榮養才是最好。章懋在弘治末年尚且幾次上書。反倒是如今鮮有這一跡象,原因為何,他就是不用想也知道。沉吟良久,他才嘆了一口氣道:“章先生受累了。”

    儘管徐勛只是感慨了這一聲。但夏言觀其言察其色,暗想此人能夠短短數年名動天下。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因而,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站起身來雙手呈上道:“這是章大司成的親筆信。得知學生要上京。就交託務必呈送到平北伯手中。”

    徐勛伸手接過,見信封上世貞親啟那幾個熟悉的字跡,他忍不住怔了片刻,隨即就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並未回座的夏言:“你既是進京,想來應該在南監已經結業了,如今可有什麼打算。是否打算應今科鄉試?”

    “學生所學經義已經嫻熟,但如何學以致用卻還在摸索之中。今科就算僥倖秋闈中試。明年春闈也很難一鼓作氣取中,所以打算至少再磨礪三年。”

    科舉這種事,誰都希望早登科,一來如此便比別人多了幾年的時間,而來少年得志春風得意馬蹄疾,也是人生一大美事。此時徐勛聽到夏言竟是不準備今年去考鄉試,忍不住挑了挑眉,隨即卻當著夏言的面拆開了手中的信。一目十行看完一遍之後,他盯著其中一張信箋又看了好一會兒,這才再次抬起頭來端詳著夏言。

    “章先生對我有贈書之義,講讀之情,說到底,算是有師生之誼。你既是章先生的得意弟子,章先生又在信中舉薦了你,這才學二字,顯然是不用我考較的。只是你既然今科不考,三五年之內便不能入仕,你此次見我又是為何?”

    夏言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深深一揖,起身後便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今次赴京,本意是想沿著九邊走一走看一看,但到了京城後方才得知平北伯打算巡閲諸邊。既然正好趕上了,我只想向平北伯進言一件事。”

    “什麼事?”

    “搜河套,復東勝!”

    此話一出,徐勛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來,捏著信箋的手一下子握緊了,旋即方才沉聲說道:“你一個書生,竟敢妄言如此軍國大事?”

    “言雖是一介書生,但也曾經讀過兵書史書。河套沃壤,如今為賊寇巢穴,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正統以來,舍唐所築受降城而衛東勝,之後又棄東勝而就延綏,以至於盡失外險,陝西邊患幾十年不得其解。若是能將河套歸耕牧,屯田不下數千里,省內運糧草,則不但可解陝西邊患,而且尚能緩陝西民力!”

    去年南京之行的時候,由於章懋因為自己的緣故而在士林之中多受人污衊攻擊,因而徐勛命人在國子監挑起了一場事端,讓那些鼓噪者一個個身敗名裂,進而又以相助太平裡徐氏建族學等等善舉贏得了林瀚張敷華的認可,說起來收穫很是不小。所以,徐勛對於夏言那個當初帶頭鬧事的國子監監生,印象也頗為深刻。可此時此刻,聽到其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話,他不禁大為震動。

    此次西北之行,他本就想和楊一清商討河套和火篩之事!

    “不愧是章先生的弟子。”也不愧是當初敢在國子監挑頭鬧事的夏公瑾!只是後一句還是不說罷了,免得人知道曾經被自己當成了刀使!

    讚歎了一聲之後,徐勛緩緩坐下,好一會兒方才抬起頭問道,“你既然敢言河套之事,又說要北上去看諸邊山河地理,那你就不用獨自去了,此次我帶上你一塊去!”

    夏言一下子眼睛大亮,下一刻便深深躬身道:“固所願矣,不敢請耳!”

    送上門來的人很多,被興安伯府拒之於門外的人也很多,但今日這個是因章懋舉薦而來,再加上又有舊日一段因緣,所言又極其符合自己的心意,所以徐勛幾乎沒怎麼猶豫就把人留下了。畢竟,飽讀詩書的士子們多半都是兢兢業業只求科舉,如唐寅心灰意冷發誓再不應會試的人很少,正當風華正茂而願意延後幾年再考的士子也同樣很少。更何況那麼一個名人,既然給他碰到了,那麼他自然沒有往門外推的道理。

    因為這麼一樁事情。徐勛的心情自然相當好,接下來兩日擬定隨員和兵員的時候。就連神英張永等人也都覺察到了他的好心情。對於此次自己不能隨行。神英並沒有什麼不樂意,畢竟京城也要人坐鎮,留著自己就是最大的信賴。因而,眼看諸事漸漸齊備。這天趁著無人之際,他就忍不住對徐勛建議道:“陳雄雖說帶兵不錯。可畢竟和苗公公更近,張公公雖說通兵事,可也說不上勇。張俊莊鑒等人固然和平北伯親近。可終究都是總兵。不能時時刻刻在身邊。平北伯若是能帶上錢寧,這一行方才可稱得上高枕無憂。”

    見徐勛聞言一愣,神英便加重了語氣說道:“錢寧此人是有真本事的,可他在內行廠多一日,便會向劉公公多靠近一分,還不如再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讓他能夠醒悟過來。”

    當日從張家口堡出關奇襲,神英才是真正的統兵官。對於錢寧的那一樁大功自然印象極其深刻。而且,他是從徐勛硬生生從劉瑾那兒撬了牆角的,雖說過不願意和劉瑾作對的話,可總歸不願意一個曾經賞識過的人就這麼甘之如飴地乾著廠衛。此時此刻勸了這一番之後,他便誠懇地說道:“再說,一個內行廠,平北伯其實並不在意握在誰手裡。”

    “涇陽伯的好意,我心領了。機會我可以給,只是人家要不要就不好說了!”笑語了這一句,徐勛緊握拳頭伸出手去,和神英對著捶了一下,他又笑道,“既然你這麼說,我正好要去宮裡一趟,就趁機看看錢寧究竟是怎麼個取捨吧!”

    得知徐勛後日就要啟程,朱厚照本待要像前一次那樣親自去送的,可禁不住徐勛左一句勸告右一句提醒,而且又說出發前一日晚上還有家人的團圓宴,他不得不把這餞行宴再往前頭挪一日。早春的太液池邊清清冷冷,示意撤去圍障的他雖說裹著厚厚的貂皮襖子,可依舊覺得有些冷,即便如此,面對開闊的太液池,他仍然精神大為振奮。

    “宮裡就是那麼一丁點逼仄地方,視線之內除了房子就是人,也就是這太液池邊還有些開闊景象。只可惜朕不能和你一塊去,又讓你拔了頭籌!徐勛,你記得好好看一看記一記沿路的那些地方,下一次你給朕帶路!”

    “皇上放心,臣本就是去打前站的。”見朱厚照親自斟了一杯酒遞過來,徐勛慌忙雙手接過,等看到小皇帝捧著酒杯回過頭去,卻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太液池邊,神情有些悵惘,他忍不住開口說道,“皇上正當盛年,日後若想要躍馬河山,有的是機會!”

    “你自從進京之後,朕大多數時候都離不得你,掐指頭算算,就只有你去宣府,去南京,再加上此次,你不在朕身邊。從前要知道你在幹什麼,派個人問一聲就行了,可你一出外,要知道你的音信就沒那麼容易了……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給朕悠著點,千萬別出師未捷身先死……”

    說到最後,朱厚照見徐勛臉色發青,忍不住大笑道:“誰讓你撇下朕自己去逞威風,朕只是提醒你小心安危,尤其是刺客!護衛和隨從軍士都要帶足,要不要朕再從錦衣衛裡頭挑幾個人手給你?”

    “不用了不用了,皇上好意臣心領了!”

    徐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見一旁被朱厚照硬拉來的八虎中人,除去谷大用笑得彷彿沒心沒肺,丘聚也好,魏彬馬永成也罷,一個個都笑得有些勉強,倒是劉瑾眼睛正看向了別處。順著其那目光一看,他便發現那邊廂站著錢寧,頓時心中一動。

    “說起來當初臣去宣府的時候,一時氣盛和涇陽伯帶兵出張家口堡,要不是錢寧千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一舉拔得首勝,這才得以奠定基礎,也不會有之後的大勝。如今遙想彷彿還在昨日,實在難以想像是在兩年前。”

    錢寧正在出神,突然只聽到劉瑾一聲重重的咳嗽,凝神一瞧方才發現竟是朱厚照突然衝著自己看了過來。因為根本沒聽見剛剛徐勛說了些什麼,他只能故作恭敬地垂下了腦袋,可下一刻就聽到了朱厚照說出了一句讓他驚駭欲絶的話。

    “說的也是,錢寧便是上一次建下那樣的奇功。方才一路青雲直上,這次乾脆也讓他跟著你去算了。你是福將。他是勇將,如此正可所向披靡!”

    藉著小皇帝的口把這一層意思說了出來,徐勛這才也朝錢寧看了過去,見其面上露出了深深的震驚之色。和此前去宣府那一次的躊躇滿志截然不同,他就知道神英的意圖十有八九要落空了。果然。還不等錢寧開口,劉瑾就笑呵呵地說道:“皇上垂青是他的福分,只是兩淮那邊剛剛傳來消息。羅祥去查案子遇到一點棘手事。只怕要讓錢寧親自出馬走一趟。”

    聞聽此言,錢寧終於鬆了一口大氣,連忙誠惶誠恐地單膝跪下道:“臣不敢當皇上勇將之稱,之前只是僥倖方才能成事,多虧平北伯大人有大量,不曾怪罪臣擅自行動。”

    “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你上次建過奇功。這次就把出風頭的機會讓給別人吧!朕記得徐勛你身邊的曹家兄弟都是好樣的!”劉瑾和錢寧這先後一開口,朱厚照想想徐勛這一回又不是去打仗,也就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算了,朕再給你挑幾個好手,確保一路安然無失。”

    “多謝皇上。”

    接下來便是些餞行的尋常吉利話,從谷大用到劉瑾全都說了一籮筐,徐勛又被朱厚照灌得半醉,等到出宮之際,奉命送一程的瑞生見兩個小火者用凳杌抬著徐勛,徐勛歪在上頭仍在打酒嗝,忍不住開口說道:“離京之後,平北伯可千萬少喝些酒。西北民風彪悍,喝起來聽說都是烈酒,冷酒傷肝熱酒傷胃,身體為重!”

    藉口要回惜薪司內廠的錢寧見瑞生如此說話,而醉得有些糊塗的徐勛則只是含含糊糊嗯了一聲,他忍不住嘿然笑道:“瑞公公還真是惦記舊情,平北伯如今身邊那麼多人,到那種場合,還能沒有個給他擋酒的人?”

    “有歸有,提醒歸提醒。”瑞生終究也覺得自己有些多管閒事,訕訕答了一句後,他忍不住瞅了一眼錢寧,突然開口問道,“宮裡頭不少人都想鑽營著隨從張公公走這一趟,錢大人卻離不開,真是可惜了。”

    “是啊是啊……”

    錢寧敷衍地答了一句,心裡卻嗤之以鼻。張永跟徐勛跟得牢,功勞再大,一個閹人又不得封爵,頂多是惠及家人。而他放著內廠不管,眼巴巴跟出去一趟,就算真的再建奇功,難道還可能一戰封爵?戰場上腦袋提在手裡搏一個封妻蔭子,他已經試過一次了,現如今不想再這樣去打拚冒險。況且離開京城久了,誰知道回來之後那個位子還會不會是他的?

    到了惜薪司門口,錢寧告辭一聲便進了門去,眼看西安門已經到了,瑞生便示意兩個小火者放下凳杌,自己親自上前去將徐勛的右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架著人一步步往外走。出了那深深的券洞時,他這才低聲嘟囔道:“少爺,這一趟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這人怕死得很!”

    驟然聽到耳畔傳來這聲音,瑞生不禁嚇了一跳,側頭去看,卻發現徐勛眼神清澈,雖說嘴裡酒氣仍是重,可分明是沒醉。心里納悶的他正要開口,就聽到耳邊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倒是你在宮裡不要那麼老實,除了拿著我信物的人來找你,別的一概都別理會,哪怕是蕭公公的人來找你辦什麼事也一樣。我已經吩咐過蕭公公,他絶不會讓人請託你什麼事。若是真的有什麼變故,你只管好你自己,像上次那樣瞞天過海李代桃僵的事情不許再幹!”

    “少爺……”

    “記住,照顧好你自己!”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0:13
第五百九十四章 天下英雄

    天剛濛濛亮,興安伯府徐家便已經中門大開,前頭院裡站著整整幾十個從衣衫到神情都是一模一樣的彪悍親衛。除了初馬橋舉薦來的那些,後來劉六劉七兄弟操練軍馬時,又從中選拔出來一些擅長個人單打獨鬥的,再加上身家清白投效靠身的,因而現如今徐勛雖還不至於和開國以及靖難功臣那樣,動輒養上三五百家將家丁,但也已經隱隱有了些氣象。

    二門口,徐勛歉意地緊緊握了握妻的手,隨即又索性上去抱了抱徐良,這開口說道:“爹,悅兒,家裡就都交給你們了,我這一走行程不定,的話應該能趕回來,若是慢的話就說不好了……總而言之,你們多多保重。”

    “得了,時至今日說這話,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心野?”徐良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這沉聲說道,“總之一句話,給我囫圇回來,身上要是多一條疤,日後你就別想出去了!”

    知道老爹不過是嘴上厲害說說而已,徐勛莞爾一笑,又對沈悅輕輕拍了拍腰間。沈悅知道徐勛已經戴上了那條自己親手縫製的腰帶,心裡卻是又酸又澀,想要裝作不以為意地揮揮手,可手卻沉甸甸舉不起來。直到看見他就這麼灑灑脫脫轉身要走,她方突然出聲叫道:“回來的時候,記得給你未來的孩預備禮物!”

    “知道了,我會送一份好的大禮送給他!”

    徐勛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直到鄰近拐角的時候,他側頭看了一眼那邊的一老一少,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步竟是比剛剛加沉穩有力。安安穩穩做官固然好,可與其看著劉瑾搗騰自己四面撲火,還不如讓出地方讓人去放手施為,他先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有他出面,楊一清此前處處掣肘的局面就會大為改觀了。劉宇那傢伙不過是靠著劉瑾方竊得兵部尚書之位,要是這次再敢扯後腿,他人就是不回來也能把人拉下馬!

    眼見徐勛人已經消失在了視線之中,沈悅忍不住緊緊抓住了一旁沈九娘的手,沉默了良久目光迷離地開口說道:“爹,我先回房去了。”

    “嗯,天氣還冷,如今孩月份大了,你保重身體要緊。”

    沈九娘見如意和幾個丫頭上來簇擁著沈悅回房,不覺神情也有些悵惘。她知道丈夫的幹不在於軍略邊務,就是案牘功夫也不過尋常,只在詩詞歌賦上頭為出色。然而,徐勛此行總得有個人跟著,她原本連唐寅的行裝都已經暗自打點好了,誰知道前幾日方知道人竟是已經得命留在京城,繼續寫他是拿手的那些好戲。對於徐勛的知人善任,她心底自然又是欽佩又是感念。

    見徐良目送了沈悅回房,突然又二話不說追了出去,她微微一愣,隨即瞥見一旁玉堂春正有些惘然地站在那兒,想起徐勛之前吩咐過唐寅寫封信託尚在蘇州本地的文徵明和祝枝山照應其一二,她就上了前去。

    “周姑娘。”

    玉堂春這回過神來,連忙襝衽施禮道:“沈娘。”

    “二月二龍抬頭之後,運河就要開河了,那時候你坐船走卻是正好。之前你說過要為父母重修墳塋,之後結廬守墓,依我說,重修墳塋的事情是好,結廬守墓卻不必。你雖淪落風塵,可又不曾失了清白,況且又是被平北伯差人護送回蘇州的,不用畏懼人言!倘若你不介意,可以住到蘇州城北的桃花塢去。我和相公離開那兒,雖是留了兩個老僕看家,又有祝文二位照應,但終究不如有個人住著維持維持的好。那裡清溪桃林,野趣盎然,你閒來彈彈琵琶,也能讓那兒動人些。”

    同樣是風塵出身,玉堂春對沈九娘的這番話語感動不已,猶豫片刻便點點頭道:“多謝沈娘好意。我家裡沒剩下幾個親戚了,而且離家這麼久,別人也未必還知道我在人世,興許疑我去爭產也說不定。我之所以打算結廬守墓,也是不希望有人以長輩的名義左右我的將來。既然沈娘這麼說,我就厚顏去桃花塢叨擾一陣了。”

    “說什麼叨擾,屋空著也是空著,不住人反而容易衰敗,有你去幫我們看房,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玉堂春抿嘴一笑,神情終於鬆了許多,看了一眼前頭空空蕩蕩的院和甬道,她終於完全下定了決心。該走了,要不然,在這種富貴榮華的地方再呆下去,還不知道要為自己的恩人惹出多少閒話來!

    徐良只是在儀門看著徐勛整軍之後上馬出發,見今日將要送行到城外的唐寅正策馬和一旁那個年輕的書生交談些什麼,見一身戎裝的曹謙正緊隨徐勛身後,又聽著那沉重的馬蹄聲,刀劍摩擦鈎環的聲音,儘管他年紀一大把卻一直腿腳靈便,此時仍然禁不住伸手扶了扶一旁的門框,心裡想起了一句老話。

    兒行千里母擔憂,他這個當爹的何嘗不是如此?哪怕徐勛信誓旦旦說這一行不是去打仗,可他怎麼會相信這個詭計層出不窮凡事不按常理的臭小?

    當徐勛策馬出大門的時候,彷彿無意間一回頭時,看到的就是父親倚門而立,右手握拳放在胸前的模樣,那一瞬間,他心領神會地回了同樣一個動作。

    老英雄兒好漢,雖說不能讓老去上戰場,但兒不會給你丟臉的!

    小皇帝沒來,其餘該餞行的人都在昨晚上一一見過了,因而這一天送到阜成門外的人不但不多,甚至可以說極少,不過是神英馬橋這些軍中同僚下屬,看上去相比此前徐勛去宣府也好,下金陵也好,不免低調得有些寒酸了。甚至連所帶兵馬的數量,總共也只有八百餘人,和這個相比,倒是那一批足足上千繩捆成一串的自宮閹人顯得極其龐大。然而,就在徐勛準備出發之際,幾騎人卻從城門處風馳電掣一般呼嘯而來。

    “平北伯,皇上賜劍!”

    徐勛正感慨谷大用那肥碩的身軀居然也敢把馬騎得這麼,乍聽得這話頓時愣住了。他此行算是代天巡閲諸邊,這金牌令箭已經早就領了,這會兒臨行之際朱厚照突然賜劍是怎麼回事?雖是心頭大為疑惑,可他仍是大步迎上前去,見那邊廂兩個小火者上前攙扶了谷大用下來,他便直截了當地問道:“谷公公,這是……”

    “東西你拿著,皇上這會兒人到文淵去了,說不得要拍桌狠狠吵一架。”谷大用輕咳一聲,見徐勛心領神會地跪了下來,他便手持那把極其華麗的寶劍大聲說道,“皇上有旨,賜平北伯徐勛天寶劍一口!”

    說完這話後,見徐勛叩頭領了寶劍後站起身來,谷大用方低聲說道:“這劍鞘是皇上從內庫找出來的華貴招搖的一把,但裡頭的劍卻是貨真價實斷金截玉的寶劍。如果真的要打仗,皇上說了,你務必拿這個砍幾個虜寇,也算是代他親臨敵陣一回,見識見識咱們軍中和虜寇軍中都有什麼英雄人物了!”

    原來這把天劍不是給他先斬後奏的,而是其如朕親臨的象徵意義加要緊!

    徐勛能夠體會到朱厚照討厭被束縛,此次卻不得不留京的性,這會兒點點頭後,再次和谷大用到了別,他便迴轉身步回到坐騎旁,俐落地跳下馬後,他便舉起那把天劍高高揮了揮。一時間,只聽傳令官的聲音從後隊傳到前隊,隊伍倏忽間就開始動了起來。

    汪洋浩淼,勢連天際,這說的便是保定府東北的白洋澱。相比南邊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有的是煙波浩渺小橋流水,北邊多的卻是各式小山,這水雖充沛,稱得上是風景的地方卻並不多。京城的前海中海後海雖都有個海字,不過沿襲當年蒙人海的習慣依舊這麼叫著,可終究地方都有限得很。所以,從前進京趕考的文人雅士,有些閒情雅緻的縉紳,都是白洋澱的常客。然而,隨著這白洋澱深處常有水匪出沒,到這兒來抒發豪情的人就漸漸少多了。

    去歲天冷,運河都封凍了,這白洋澱自也不例外,如今河面上的冰漸漸化去了一些,便有附近不少村民不畏寒冷下水撈魚,雖說累些辛勞些,有時候一日裡也能有個幾十斤的收穫。附近這林林總總上百個澱池,官府有時候都摸不清楚人口,不要說進出通路了,也就是些老船工清楚。相傳在澱池身處,還有吃住全都在船上的人家。

    這一天,白洋澱深處的一個村中,卻沒有漁人開船出去打漁,到處都是一副戒備森嚴的架勢。即便是村裡的老人,看到那些個帶著大刀片抄外鄉口音的人也不免戰戰兢兢,不消說小孩了,常常被那些長得凶相做派又蠻橫的漢嚇得哇哇直哭。就連面對這些強人一貫忍氣吞聲的村長,也不得不找到了大大咧咧占了自己屋的楊虎。

    “虎爺,咱們村就這麼巴掌大小的地方,您這次一來就是這麼多好漢,小人實在是難以應付,要不,鄰近不遠處還有一座大些的村,船過去也就兩刻鐘……”

    “怎麼,要趕我們走?”楊虎輕蔑地哼了一聲,見那村長噤若寒蟬,他這淡淡地用開了刃的匕首刀面拍著自己的手說,“你別忘了,上一年官府逼稅,是誰給你們這村擋過去的。我借你這村會一會各方英豪,你就不樂意了?”

    “小人萬萬不敢,萬萬不敢,只是地方實在逼仄……”

    “我不嫌逼仄就行了,你囉嗦什麼!”

    楊虎不耐煩地喝止了那村長,見人戰戰兢兢退下了,他這沒好氣地站起身來。在自己山寨裡吃香的喝辣的,可到這破地方卻除了菜就是魚,初一兩日還不要緊,可這幾天那些個忍不住的傢伙已經朝村裡人養的雞鴨豬羊伸手了,雖說他不怕那些膽小的村民有什麼舉動,可這來了兩三撥人,接下來人一多麻煩大。即便是他把一支心腹就佈置在臨近一個加可靠的村裡,可這水上營生終究不是他們擅長的。

    那支一度在白洋澱上神出鬼沒,甚至曾經劫過保定府通判小舅的水匪,可是到現在都沒有消息說究竟來不來!當初在自己山寨會盟怕別人不肯來,也怕官府聽到信息前來圍剿,所以聽了白瑛的選在白洋澱,可在這水上自己也並不是頂熟,有什麼事一樣說不好!

    “虎爺,虎爺,齊爺和張爺一塊來了!”

    一聽到外頭這嚷嚷,楊虎精神一振,信手把匕首插回了綁腿中,旋即步走了出去。見那邊廂村口的小碼頭上,兩三條小船正一條條停泊了過來,船頭兩個大漢都分外顯眼,他立時笑著迎了上前。

    “張老哥哥和齊兄弟可終於來了!”

    張茂嘿然一笑,齊彥名縱身跳上岸之後,卻心有餘悸地說道:“從前看水滸的時候,都說什麼八百里水泊,我還一直憧憬著什麼時候咱也能有這聲勢,可沒想到真正到了水上,這一路就心裡沒個底,直到上岸了終於鬆了一口氣。”

    “齊老弟你這話不盡不實吧?聽說你這水性是一等一的,再說這幾個澱的水都不深,有什麼好怕的?”斜睨了齊彥名一眼,張茂鷹隼一般的眼睛往四下里看了一眼,見各家各戶的村民幾乎都躲在屋裡,外頭挎著刀走來走去的顯然都是好漢強人,他就看著楊虎說道,“倒是楊老弟大發英雄帖,說是白聖主會露面,是真的假的?”

    儘管都是占山為王的響馬盜山匪強人,但各自招兵買馬拉人入夥的時候,總免不了百般許諾,拉起一個大名頭,因而,白蓮聖教這名頭自然就是好用的。張茂也好齊彥名也好,山上都設著香堂,可自己也就是需要的時候拿著出來應個景,說不上什麼誠心信教,好在白蓮教中人從前也不管這個,不曾要他們朝貢,這次要是楊虎召集,他們可以不來,但白瑛出面,他們就不得不給個面了。

    “當然是真的,白先生少有露面,如今也是得知各位的勢頭都是如火如荼,這想要倣傚當年群雄並立掀翻暴元之舉,也會盟聚一聚各方英雄。”楊虎見張茂和齊彥名都是臉色一變,他就彷彿沒察覺似的笑道,“除了二位,之前滄州冀州武強都已經來了人。再加上山東尚有幾支聖教分堂要派人來,所以這一回可說的上是空前絶後的盛會。”

    這樣大的場面?

    楊虎雖不是地主,但這兒是他找的地方,帶來的人先占了屋,後來人再占的房自然條件越來越差,齊彥名和張茂滿腹嘀咕地在村裡找了一圈,見全都是些破屋爛棚,在畿南一帶名氣極響的張茂就有些忍不住了。

    “在這白洋澱召集各方英雄會盟,至少也得有個像樣的地方!就這村巴掌大的地方,若是來得人再多些哪裡容得下?楊虎又不是三歲孩,帖是他代白瑛發的,結果就這麼馬馬虎虎?早知道如此,還不如大夥兒上楊虎的寨去!”

    齊彥名這次總共也就帶出來七八個人,原本還覺得有些少,可現如今看這村的樣兒,他就覺得不是自己帶的人少,而是帶的人太多了。就憑這地方的出產供給,時日一多恐怕人就得餓肚吹西北風了。因而,他雖沒有答話,但心裡的思量卻和張茂差不多。只是,他心裡知道張茂只是說說而已,倘若真的是上楊虎的寨,人人都會擔心給扣下來!

    張茂和齊彥名從前也就見過幾面,彼此都知道各自的名頭,既然都不打算在這村裡多呆,兩人便謝絶了楊虎邀他們上屋裡說話的建議,找了個僻靜的水泊邊上繼續商談。初步就白瑛若是真的想藉此將人馬納入白蓮教麾下,該如何應對達成了一致之後,齊彥名就突然開口說道:“對了,京城的那位平北伯聽說啟程去西北巡邊了,難道朝廷又打算對韃開戰?”

    “打打打,年年打,打到後屁的成果也沒有!要是朝廷養那些邊軍的錢都省下來,盤剝民間百姓少些,那些大戶都能厚道些,我當年也不會落草了!”張茂不屑地罵了一聲娘,隨即又冷笑道,“聽說司禮監的那個什麼劉公公又在折騰什麼亂七八糟的考察法,說起來還不都是公報私仇,打算報復之前那幾個官兒。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人!”

    “大當家,大當家,白聖主來了!”

    當聽到遠處傳來了這麼一陣嚷嚷的時候,正從自家事說到朝廷事的張茂和齊彥名一時霍然起身,衝著那前來報信的小嘍囉詢問了兩句,兩人馬上朝碼頭趕了過去。還沒到地頭,他們就看到剛剛在村裡四處遊蕩的那些漢都聚攏了來,站在碼頭邊倒也有些彪悍的樣,而楊虎則是手按刀柄站在中央,四周圍還有好幾個各方頭目似的人。看到張茂和齊彥名一塊趕了過來,楊虎卻沒有吭聲,眺望著那幾條靈活地在水中穿梭的小船,滿臉凝重。

    白瑛一直都住在京城,縱使外出,行蹤他多數也知道,這幾條船上的都是些什麼人?

    眼見那幾條船到碼頭,船頭上一個身穿白衣的人便突然伸足一點船頭,竟是輕輕巧巧縱身一躍,越過逾十步的距離,就這麼跳上了碼頭。穩穩落地之後,他環視一眼眾人,隨即拱了拱手道:“今日有幸能一會諸路英雄,實在是白瑛之幸!”

    “白聖主,您老人家還是這麼硬朗,真真好身手!”

    “果然是白聖主,當年要不是您,我這條腿就沒得救了!”

    “白聖主既是下帖相邀,咱們就是腿斷了也得爬來,這還有什麼好說的!想當初咱們村裡疫病橫行,多虧您妙手回春!”

    眼見碼頭上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說起了話,白瑛都是笑臉以對,張茂不由得和齊彥名交換了一個眼色。而楊虎雖知道白瑛醫術精湛,可沒想到他在畿南綠林道上還結下了這麼多善緣,心頭一鬆的同時,可隱隱之中也不免有些詫異。耽誤了這麼一會兒,張茂和齊彥名這上前和白瑛見過,緊跟著張茂就笑呵呵地看著那幾條船上一個個精壯的漢說道:“白聖主素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卻原來還有這些個好漢追隨!”

    “他們可不是追隨我的。”白瑛笑呵呵地搖了搖頭,這側身讓了一步,直到一個人影矯健地跳上岸來,他這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位是縱橫白洋澱威名赫赫的蕭娘,麾下八十水性精熟的好漢,這附近的上百個澱就好似她家裡的後花園一般。”

    眾人發現船上第二個躍下來的是一個藍巾包頭三十左右的少婦,一時全都吃了一驚,待白瑛這麼一說,他們方恍然大悟,可心底都有些難以置信。據說上一回保定府通判那小舅被綁了之後,官府也曾經大動干戈,可後來一隻耳朵送了進去,甚至府衙當中還鬧了幾天,之後就一丁點動靜都沒了,那通判還是交了銀贖人回去,就這麼一撥做事凶悍膽大的水匪,領頭的居然是一個女人,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吧?

    就連張茂也不由得懷疑白瑛這話不盡不實,當即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說道:“嘖嘖,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這麼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居然能帶領八十條好漢?”

    他有意把這蕭字誤作為小,其他人怎會聽不出來?聞聽此言,那蕭娘卻只是面色微變,隨即似笑非笑走上前來,一隻手彷彿是舉起撩動耳畔亂髮,但卻倏然見往前一撩,竟是一道匹練似的刀光衝著張茂前胸而去。說時遲那時,心裡提防著的張茂險之又險腰桿一沉,上半身往後一仰,旋即雙手往地上一撐,雙腿順勢往蕭娘右手那刀蹬去。可就在這時候,那蕭娘左手又是一翻,竟是又亮出了一泓刀光。

    她竟是使的雙刀!

    就在這時候,白瑛倏然踏前一步,左手拇指輕輕按在了蕭娘的刀上,右掌則是有意無意地擋在了張茂面前,這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張大當家也不過隨口一說,蕭娘既然已經亮出了這等功夫,也暫退一步吧,大夥兒都是自己人,點到為止也就夠了!這村地方太小,咱們到蕭娘的水寨去說話如何?”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0:14
第五百九十五章 不自量力,安於其位

    日落時分,雞鳴驛。

    儘管天下水馬驛眾多,但雞鳴驛作為宣府進京第一站,可不等同於尋常驛站。永樂十八年擴建,在驛丞署和馬號之外添上了驛倉、把總署、公館院等等,成化八年更是在方圓四百步修建了土垣,朝中甚至有官員建議在雞鳴驛周圍修建城牆,但這事情由於開銷太大,多年來一直擱置到現在。

    就是這麼一個偌大的地方,此時此刻卻顯得格外擁擠。平日裡劉驛丞吆五喝六異常神氣,可這一次面對那麼多平日裡想都想不到的人物,他走路說話全都低著腦袋恭恭敬敬,生怕一個不留神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畢竟,這雞鳴驛的驛丞看似油水豐厚,實則卻是不入流的小官。縱使有時候他看似距離那位少年權貴不過是幾步之遙,可就愣是湊不上前去。

    千多個自宮閹人,八百隨行軍馬,竟也勉勉強強塞入了這雞鳴驛之中。徐勛見那劉驛丞一直跟著自己這些人團團轉奉承,偏偏一應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十幾個驛卒都是忙而不亂,倒是不禁有些詫異,暗想這天下第一驛竟然還有幾個人才。這會兒進了公館院中,他叫了張永陳雄一塊進了正房,想了想又命人叫了曹謙進來,隨即讓今次隨行的阿寶攤開了地圖。

    “我原本就不準備帶這麼多人,後來也是因為這上千人要押送,生怕其中有什麼心懷叵測之途,所以才將隨從軍馬添到八百之數,接下來不能再這麼走了。”

    “宣府距離京城三百五十里,雞鳴驛距離京城不過一百五十里,趕著這麼些人用了足足兩天才到這裡,確實是太慢了。”張永也嫌這一路走得太慢,皺了皺眉就開口說道,“就算這千多人有意逃跑或是意圖不軌,留下五六百人押送也就足夠了。咱們帶上剩下的人輕裝前進。先到宣府見張俊,多出來的幾天巡視宣府張家口等地,時間也足夠了。”

    陳雄聽徐勛和張永一搭一檔,果然都是甩掉大部隊這麼個主意,臉色登時有些發綠了。來之前涇陽伯神英就提醒過他,需得地方徐勛用金蟬脫殼的那一套,沒想到果然是如此。因而,他連忙乾咳一聲開口說道:“不過區區千多個廢人。留下五百人豈不是殺雞用牛刀?有兩百人護送也就夠了,這些人鬧騰不出什麼事情來。”

    “未必。”徐勛搖了搖頭,隨即方才淡淡地說道,“之前把他們驅逐出京師後,我曾經讓谷公公的西廠把人甄別了一遍,雖說都是近畿一帶的人。可也有不少來歷不清的,而其中信奉白蓮教的人就很不少。就在過年的時候,還有人試圖縱火,結果被看守的府軍前衛幾個幼軍當場格殺。”

    練兵將近三載,昔日的幼軍如今已經真正稱得上帶刀舍人四個字。吃穿用度全都在眾軍之上,又有天子親衛的名頭,去看守那麼些人簡直是大材小用。陳雄雖覺得徐勛有些小題大做,可皺了皺眉之後,還是開口說道:“既然如此。大人剛剛還吩咐去從中帶幾個人來問話又是為何?有什麼事吩咐這些傢伙,只消讓人去問就得了,何必親自見?”

    徐勛自然不會說西廠前幾個月在其中不費吹灰之力就發展了幾個探子,今次他之所以順帶接下了這麼一茬吃力不討好的任務,也是因為另有目的。因而,笑了笑之後,他就輕描淡寫地說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況且接下來既然要分兩路走。自然得先把情況摸清楚。陳將軍,你去挑選幾個穩妥精幹的軍官帶隊押送。咱們幾個一路前往宣府。”

    既然不是要撇下他,陳雄稍稍放心了些,答應一聲就出去安排了。等到他一走,徐勛方才斜睨了一眼曹謙說道:“雞鳴驛乃是宣府進京最要緊的一道關口,今日這麼多人來卻能紋絲不亂,我看那劉驛丞大腹便便不像是有能耐的,你去打聽打聽這驛站人員的情形。”

    曹謙一去,張永這才嘿然笑道:“徐老弟,你是不是預備拿那些人有什麼用場?”

    徐勛沉吟片刻,見張永把腦袋湊了過來,他便低聲說道:“張公公可知道中行說?”

    身為太監,哪怕沒上過內書堂,那些歷朝歷代的有名宦官也是最熟不過的。張永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就眼神閃爍地說道:“徐老弟是想使人間小王子?”

    “試一試沒有壞處。如今我明敵暗,北線大邊次邊一帶上千里,處處都在其可攻的範圍之內,倘若不知道其一個主攻之地,今年春夏耕牧都是麻煩。”徐勛頓了一頓,這才聲音低沉地說道,“平心而論,我年前原本並不想對這些自宮之人用這樣凌厲的手段,畢竟他們之中走這條路也多有不得已的,可既然不為世道所容,又沒有別的活路,與其讓他們去期冀那萬分之一入宮的可能,亦或是在那裡等死,還不如把人悉數發到陝西去,讓後來者引以為戒。築邊牆之後,便將這些人編為屯田。而這其中,免不了有不肯認命的,說不定會動那主意。”

    張永在宮裡混跡這麼多年,別人是不是面上慇勤結交,背地裡卻瞧不起,幾次交道打下來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因而他哪裡不知道徐勛對他和谷大用那是真心親厚,就連從前和劉瑾的相交也是如此。此刻聽徐勛如此詳細地解釋,他就嘿然笑道:“雖說我曾經發善心讓人去舍過衣服舍過粥,可那也就是不想眼睜睜看人凍死餓死,你要清理那也是為皇上著想。平心而論,可憐是可憐,總不能因為可憐就聽憑他們為亂。只是,徐老弟你這主意是不錯,可這些卑微之人就算能跑出關,帶出去的消息倘若太假,未必能得人認可。”

    “所以去年年底,內行廠承老劉的意思,在宮裡大肆清算李榮王岳等人的黨羽時,老谷就特意悄悄幫了個小忙,有意讓其中一個司禮監掌管文書的奉御瞞天過海脫了身,一直藏身在那些自淨人之中。此人原本是李榮的一個徒孫,正經內書堂出身。而且,他看過楊一清上書搜河套復東勝的奏摺,逃出宮後,在清理自宮閹人的時候把此人一併拿住了。他原本是前途正好野心勃勃,如今卻因為李榮倒台不得不去陝西做牛做馬,興許這輩子不得脫身,你說他能不能忍得住這口氣?”

    張永聞言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樣深知朝中明細的人,你居然敢放他北逃?”

    “當然不能放他。但是需要他這麼一個名頭!此前老谷在這些人當中安插了探子,暗暗挑選了幾個最是不肯認命不甘心的傢伙,悄悄透露給他們有這麼個司禮監的人。據那幾個探子回報,如今這幾個人果然把那個奉御巴結得十分周到。可是,倘若他們知道這個奉御再無復起之機,反而只會帶來災難。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幅嘴臉。”

    說到這裡,徐勛就衝著愣了神的張永一攤手道:“別看我,這是老谷給我出的主意。”

    畢竟,同類人的心思,還是同類人最能夠理解體會。

    雞鳴驛中往來最多的就是西北各鎮總兵參將等等軍官極其下屬,公館院中統共有六個大院子,再加上東西各兩個跨院,林林總總有上百間屋子。徐勛擔心這時候還有西北官員上京,便和張永合用一個院子。陳雄和其他十二團營的軍官一個,其他的多半都空著,畢竟百戶總旗等等低級軍官都得和自己的下屬再一塊。此時此刻,當那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從隱蔽的後門被領進徐勛那座院子的時候,全都低垂著頭,直到進了一間屋子,領他們進來的人喝了一聲跪下,幾個人立時全都趴跪在了地上。

    “知道今天我叫你們來是為了什麼事麼?”

    聽到上頭傳來了一個慢悠悠的聲音,幾個人有心抬頭偷覷一眼。可終究都不敢。於是捱了好一會兒,中間一個身材精瘦的中年人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大人可是……可是為了谷公公交待小的們的事情?”

    “哦。說說谷公公都交待了你們什麼事?”

    徐勛沒有訓斥自己,反而還問了這麼一句,那中年人頓時膽子大了好些,又磕了個頭便開口說道:“谷公公吩咐小的們盯緊身邊的人,要是有什麼可疑的蛛絲馬跡就立時記在心裡,等大人問起來的時候就如實稟報。”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發現徐勛沒有說話,他便把心一橫開口說道,“和小的同一條繩子捆著的那些人正商量著要逃跑,還說與其到陝西做牛做馬,不如豁出命去造反,橫豎都是一個死……”

    “大膽!”

    這驟然響起的另一個聲音嚇得中年人一哆嗦,腦袋直接挨著地面,隨即慌忙砰砰磕了兩個頭道:“張公公饒命,張公公饒命,不是小人這麼想的,是他們這麼說的!”

    “你倒乖覺!”張永才開口呵斥了一句,這嚇得半死的人居然知道自己是誰,他不禁有些詫異,隨即立時沉聲喝問道,“他們打算怎麼個造反,你原原本本說出來!”

    “公公,領頭的是一個叫做羅恩的。聽說他早先已經內定了能進宮,誰知道這一回給一塊趕出了京城,因而就懷恨在心。他撕了一大片衣襟,讓咱們一個個咬破手指在上頭按指印,說是這是歃血為盟,到時候誰敢背叛也是一個死字。我瞧著上頭已經有好些血指印,生怕不從的話被人懷疑,只好也摁了。”中年人說著說著,已經帶出了幾分哭腔,“那羅恩說,如今近畿一帶拉起大旗占山為王的多了,咱們這些人只要能齊心協力,也能占一座山頭。”

    “占山為王,就你們那點出息?”張永嗤之以鼻地笑了笑,隨即就慢條斯理地問道,“看你這個傢伙還有幾分機靈,你叫什麼名字?”

    聽到張永竟然開口問自己的名字,中年人登時大喜,連忙又磕了個頭道:“小人鄭八方。”

    “這名字倒是起得不錯。”張永眉頭一挑,又看了一眼其他三四個人,沒好氣地問道,“你們幾個呢,敢情就他一個打聽到了消息,你們全都是聾子瞎子?”

    “回張公公的話,小的這邊也是硬按著咱們摁手印……”

    “小的也是……”

    “小人這邊也有人來串聯了……”

    徐勛原本只是以防萬一,不想真的有人在暗中謀劃這種匪夷所思的事。然而,只是稍稍想一想。他就知道這和後世某些越獄行動一樣,掀起騷亂的同時,不過是為了極少數的一撮人能夠逃出去,因而他思量片刻就厲喝一聲道:“夠了,不用再說了!先把那幾個領頭的人名字稟報上來!”

    得到了七八個名字之後,張永就立時叫了一個隨行的心腹小火者進來,對其嚴密囑咐了幾句話之後方才迴轉身坐下。這一次,卻是徐勛開口說道:“你們幾個全都聽著。回去之後全都警醒一些,若是你們的身份不小心被別人給察覺了,之前谷公公答應你們的事情,你們從今往後也就不用惦記了。明日一早,就會有軍士們宣佈兩個消息,一是你們這次除了修築邊牆。接下來就於花馬池就地屯田,二是明日會分兩路動身,留五百人看守你們,一隊之中,一人逃跑,全隊連坐。此事我提前告訴了你們,你們該知道接下來怎麼做!”

    “是是是,小的一定用心監視其他人……”

    見眾人連連叩頭後告退,沒等人全都出去。徐勛就嘆了一口氣看著張永說道:“若不是此次這千多人中,夾雜了前頭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的徒孫,此次也用不著我起行的時候順道押送他們上路。此人知道不少隱秘事,萬萬不能放走!若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否則這批人早先按照成化爺的旨意一概處死,也就不虞人逃到哪裡去。說起來這天下之大,此人逃到哪裡都翻不出什麼浪花來,怕就怕他逃到塞外去,到時候說不定又是一個中行說。”

    “這也沒什麼要緊。今夜那連坐令一出。必然有人趁著最後這一丁點機會逃走。只要今夜由得那幾個刺頭逃跑,然後抓起來梟首示眾。雞鳴驛本是往來宣府和京城的要地。旗杆上懸掛幾顆腦袋,這消息頃刻之間就能傳遍這從南到北一整條路。如此一來,自然沒人敢不信連坐令,接下來諒他們一個都不敢逃。聽說李榮自己都病得只剩下一口氣了,哪裡還有復起之機?此人只要逃不出去,難道還能蹦躂出什麼風浪來?”

    最後一個出去的鄭八方聽到這話,忍不住抬了抬一直低垂的眼睛,隨即又飛快地低下頭去。等到他們全都出去了,守在外頭的軍士稟報了一聲,張永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剛剛有意在他們之中透露這些話,你是不信他們?”

    “他們都知道,西廠又不可能真的把探子派到他們當中,用他們幾個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辦好了事情未必能得到好處,何妨兩頭賣好?知道明日起全隊連坐,不可能逃得掉,今夜就是最好的機會了。”

    “看來,今夜是得要殺人了?”

    “月黑風高殺人夜……”徐勛忍不住吐出了武俠小說中最出名的一句話,隨即方才嘆了口氣說,“就不知道要掉幾顆腦袋。”

    時值月末,再加上白日裡天就陰著,等到了晚上,除了外頭點燃的熊熊火把,其他火把光芒照不著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在漆黑的夜色中,幾條鬼鬼祟祟的人影小心翼翼一點一點摸了出去。然而,儘管那土垣遠遠瞧著彷彿近在咫尺,可避開好幾撥巡夜軍士的他們卻絲毫沒把握能夠翻過那道不高的土牆,就此重獲自由。尤其是落在最後的那個三十出頭身材單薄的漢子,更是不知不覺和其他人拉開了不少距離。

    “喂,你跟不跟得上!”

    要是別人,前頭幾個人必然撇下人就跑了,可單薄漢子卻不一樣。那是正兒八經宮裡呆過的人,倘若能夠有這人指導他們禮儀進退,另外還有宮中的門路,只要他們這回逃出去,異日改名換姓入宮的可能性依舊不小。否則,他們縱使逃出去,依舊是可憐蟲而已。所以,眼見人已經是有些氣喘吁吁走不動了,前頭最精壯的兩個人就迴轉身架起了他。

    眼看距離土牆沒剩下幾步了,幾個人才鬆了一口大氣,就聽到那邊廂他們溜出去的地方傳來了一陣騷動和叫嚷。情知是被人發覺了,他們立時再也顧不上其他,慌忙快步朝土牆衝了過去,幾個人飛快疊羅漢把最上頭那人頂上了牆頭。可還不等那人扔下繩索來,剛剛還黑漆漆一片的土牆上大放光明,一溜十幾個火炬一一亮起,那種陡然之間從極暗到極明的突變讓幾個人全都忍不住抬手遮目,其中一個勉力睜眼的便清清楚楚看到登上土牆的同伴已經是被人用刀架住了脖子。

    那個單薄漢子眼看已經難以逃出生天,雙膝不由得一軟,就這麼癱倒了下來:“怎麼會……好容易逃到了這兒,怎會是這樣……”

    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上頭傳來了一聲厲喝:“平北伯有命,所有逃跑的人,拿下之後全數梟首示眾,以儆傚尤!”

    大清早的晨曦照在雞鳴驛內鱗次櫛比的房屋上,彷彿給瓦片鍍上了一層金黃的光輝。然而,卻沒人顧得上欣賞這好天氣。雞鳴驛中從劉驛丞到幾個驛卒,從把總到下頭的駐軍,全都被旗杆上那幾個血淋淋的腦袋給鎮住了。這兒又不是那些州府縣城,每年秋決的時間都會在城頭來上這麼一幕,動軍法抽鞭子打軍棍不稀罕,可這樣近距離地面對如此血腥一幕卻是第一次。至於那些一隊隊強制押著從旗杆下走過的自淨人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個臉色慘白,膽小的雙腿還在打哆嗦。

    什麼自立山頭拉起大旗造反,那會兒喊得最起勁的羅恩等幾個人。現如今死不瞑目的腦袋已經掛在了旗杆上!好死不如賴活著,何必和性命過不去!

    而一手用繩子綁著的鄭八方瞥了一眼那幾個血淋淋的腦袋,雖是使勁縮了縮頭,彷彿滿臉的惶恐,但另一隻手則是悄悄摸了摸懷裡的那一面沉甸甸的牙牌。昨夜他把消息透露給他們之後,便竭力勸說了那奉御留下牙牌,如此一來萬一被擒,苦苦求饒興許還有一線生機。如今,那幾個人連夜逃跑。果真是正好撞在刀口上。死得不能再死了,那一面刻著忠字五十七號司禮監奉御白勝的牙牌。從此之後就是他的了。只要能捱到陝西,一定能有脫逃的機會!

    比這一行人早半個時辰上路的徐勛這會兒已經離開雞鳴驛老遠,儘管昨日那幾個血淋淋首級過目的時候,他仍難免胸腹之間不舒服,可終究是戰場都上過,見血不能說習以為常,一夜過後也已經緩轉了許多。午後暫時停馬休息之際,見曹謙上了前來,他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你今早稟報說,昨夜見到的那個書吏,居然願意一心一意留在雞鳴驛?”

    “是,他說大人賞識是他的福氣,只是他在雞鳴驛二十年,對這地方的一草一木一兵一卒都熟悉得很,所以做起事情來才能如臂使指,以至於雞鳴驛二十年來鮮少有差錯,每一任驛丞都得對他敬重幾分。即便大人信賴提拔他任新職,甚至得了官身,也未必能有在雞鳴驛自在,尤其是出了差錯,就更對不起大人了。”

    “看來,此人不止是有自知之明,甚至可以說是大智慧了!安於其位,卻不是輕飄飄一句話而已!”徐勛說到這裡,突然又開口問道,“那此人可說過,是否願意就任驛丞?”

    “是,他說家有一子為廩生,驛丞不入流官,家財豪富,易為眾矢之的,以驛丞之子入縣學,不是為人窺伺巴結,就是受人冷眼冷落,還不如如今這樣的好。”曹謙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此刻頓了一頓,臉上就露出了幾分敬意,“他托我拜謝大人,說是出入驛站這麼多官員,只有大人命人去訪他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要是四方都有他這樣微不足道卻又才幹出眾的人,那我就省心了!”

    徐勛大大伸了個懶腰,隨即意興闌珊地說道:“只可惜,天底下最多的是不自量力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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