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3 09:57 編輯
七
一鉤牙月從云中穿過,古月衣不用火把,借著月光緩步登上城墻。這一段城墻是晉北軍團守衛的,為首的百夫長急忙上來行禮,古月衣沖他微微點頭。城上也在架鍋做飯,粥已經燒滾了。古月衣走到鍋邊,伸手拿起攪拌的木勺在米湯里攪了攪提出來,只有一小撮米蓋著勺底。這鍋說是粥,不過是稀米湯。
古月衣皺了皺眉,卻不說話。
百夫長是個老兵,知道他的意思,搖頭苦笑:“每人還有兩個粗麥餅子,上城的兄弟們再多一條馬肉,虧得有那些死了的戰馬。不過米是不夠了,加起來大概只剩兩車,再過五天就要吃空。我們晉北都是吃米飯,大米本來就不耐吃,大部分還讓離軍一把火給燒了,搶出來的少得可憐。”
“離公臨走這把火燒得……真是讓人勝了也為難。”古月衣道,“好在還有足夠的燕麥,還不擔心斷糧。”
“燕麥……那可是馬吃的東西。”百夫長道。
“只剩這么點兒糧食,補給又是遠在天邊的事情,若沒有這些燕麥,心里真就慌了。”古月衣嘆了口氣,拍了拍粗糙的垛堞,天氣冷,石頭摸上去也寒手了。他向著城外望去,兩側山脈夾著一片平坦空曠的荒原,極遠處才有從山麓延伸下來的樹林,夜里看去,林子只是一片漆黑,靜靜地聽,似乎還能聽見風從樹葉中穿過的沙沙聲。
“將軍說補給遠在天邊?”百夫長擔心起來。
古月衣搖頭:“最新一批的補給沒有跟上來,此次負責補給軍糧和牲口的是楚衛和下唐兩國。前幾日軍報過來,楚衛國補給的民夫隊伍在路上被突圍的離軍劫殺,糧食全部就地焚燒了,幾乎沒有一人生還。而下唐國太遠,他們的補給至少還需要十天。”
“南蠻子真是野獸,突圍起來,還是一路燒殺劫掠,兵心一點不散似的。”百夫長舔了舔嘴唇,有些猶豫,“將軍,有句話不知道問起來合適不合適……”
“你說,無妨。”
“我們此次擊潰了嬴無翳,也是勤王的功臣,按說天啟城近在咫尺,難道不能從帝都補給?不是說今天皇室的使團都來了么?”百夫長嘿嘿地笑笑,“實話說,兄弟們還都想進京去看看,聽說天啟城的繁華那是萬城之城。秋葉跟它比起來,就好比鄉下了。我家里人還托我買點帝都的小東西回去,也送送親友,知道我們這次出來,是大勝凱旋。能進帝都,在我們那里,可是個有面子夸耀的事。”
“我也沒去過帝都,也想去看看……不過我倒確實是見了欽使,午后欽使大人來了我軍營中,賞賜了我玉璧、金券和公卿的禮服,沒有提補給的事,至于進京朝覲,還是老說辭,要等待欽天監觀測天相選定吉日之后才能定奪。”古月衣收斂戰衣,席地而坐,隨手往鍋下扔了根木枝。火光照著他年輕的臉,他神色漠然,“玉璧、金券和禮服,縱然是很好,可惜不能拿來當藥用,當飯吃。”
百夫長沉默了一會兒,明白了古月衣話里的意思:“我們也是正正經經的勤王之師……”
“臣子為皇帝死,被看作理所應當的事。皇帝并不以為你有恩于皇室,你的所作所為,只不過證明你的忠誠。而皇室是否同意補給,和是否召見,又是另外一回事。”古月衣抽動著鼻子,空氣中已經開始彌漫著米湯淡淡的香味,“粥熟了吧?我跟你們一起吃一碗。”
“稀得很……”百夫長搓了搓手,“怕是委屈了將軍。”
“沒什么委屈,現在回營,怕是也斷火了,總不能讓親兵再單為我做飯。我也不是故意要親近士卒,我主營里,也是稀米粥和兩個粗麥面餅子。”古月衣笑笑,年輕的臉上滿是不在乎的神情。
軍士們圍了過來,百夫長領的這一隊還剩五十多人,圍繞著鍋,一一席地而坐。百夫長坐在古月衣身邊,解開一個粗布包,里面是摞得整整齊齊的一堆粗面餅子和一些兩指闊的干馬肉條。古月衣在場,軍士們都顯得拘束,悶悶的不出聲。百夫長便讓他們把餅子和馬肉輪圈遞下去,每人一條肉干兩個面餅。傳到最后一個軍士,只剩下兩個面餅一條肉干,這是他的一份,原本就沒有準備多余的干糧。他要是再拿了,便只能把一張粗布包裹皮遞給古月衣。他捧著這些東西,像是捧著一個很大的難題,不知如何是好。那還是一個年輕的軍士,長得很有幾分英俊,十六七歲年紀,白皙的額頭上幾乎要沁出汗來。
古月衣看他發呆的樣子,忽地笑了,從他手里抽過那張粗布,把粗麥面的餅子和干肉條用力拍在他掌心。
他大笑:“看你那個沒種的樣子!我堂堂晉北軍主帥,領五千出云騎射來這里勤王,還會因為你不分我餅子而生你的氣降你的職?”
靜了一瞬,只能聽見風聲,和鍋下柴火炸裂的噼啪聲。而后不知誰笑了一聲,這支百人隊忽地都笑了起來,像是拉緊的一根弦因為古月衣那聲大笑而崩斷了,這樣便再沒有禁忌。晉北的男人們居住在寒冷的北國,每當夜深都喜歡聚在小酒館中,圍一爐魚湯或者肉湯,喝一杯燒酒驅寒,借著醺醺的醉意大聲說話,陌生的人也可以借機變得兄弟般親熱。此時這些軍士們便像是坐在了故鄉的小酒館里一樣放松下來,幾個人用帶鞘的腰刀去捅那個窘迫的年輕軍士取笑,更多的人拍著胸口笑幾聲,紛紛起身去鍋里取粥。
百夫長把自己的餅子和馬肉遞給古月衣。古月衣推了回去,笑笑:“我倒是不缺,欽使來營里的時候,陪著還喝了一杯帝都的清茶,吃了太清宮秘制的點心。”
百夫長知道古月衣的性格,倒是不拘束,陪著笑笑:“太清宮的點心,想必是好吃的了。”
“說是皇帝賜的,一路風塵仆仆,也趕了三天才送到這里,早都干了。”古月衣苦笑,“倒是舍得用料,蜜糖的餡兒,甜得我使勁喝茶。”
“各吃各的,我沒大事跟大家講,不必管我。”古月衣招呼了一聲。
軍士們放聲大笑。
夜風呼啦啦地從城上襲過,雪菊花的大旗在空中急振,鍋下的火苗也被吹得四散,都像是受了驚嚇的精怪。可是開飯的晉北男人們完全不在意,他們拍著肩膀,說著各種不著邊的話題,無外是若能進京便要看看帝都的貴族女人們,或者若是皇室有了賞賜,便要退伍回鄉去娶村上最漂亮的女人,他們大口喝著燙嘴的薄粥,急著去盛下一碗,他們圍成一個圈子,男人們的體溫像是能隔開風里的寒氣,這個圈子剛陽如鐵,縱然風里藏著什么吃人的妖魔,也不能侵入這些男人的領地。
“有些年沒這么吃飯了。”古月衣喝著粥,看著屬下們出神,“倒是有些想念在貞蓮鎮當一個小卒的時候。”
“將軍說笑的吧,您是我們晉北的將星。國主說他之后就是您了,晉北十幾年沒有見到可以拿得出手的人物了。”百夫長說。
晉北國主雷千葉原本只是一個將軍,是晉北國立國之柱。前一代的晉北侯爵秋氏家族意圖與寧州羽人合謀,反叛皇室,雷千葉向皇室告密,又協助那時候還是皇室忠臣的離國侯嬴無翳以及其他幾國組成的聯軍進攻晉北國國都秋葉山城,平息了秋氏的反叛,從而獲得皇帝的信任,繼承秋氏的權力。胤朝已經有數百年不曾有這樣以下等姓氏立功而獲得封地和爵位的人出現了,這個傳奇般的事情整個東陸都為之震動。
“那是國主要助我的名聲,不能真信的。”古月衣搖搖頭,“想起在貞蓮鎮的時候,做夢都想著當將軍,覺得自己不該是個小卒的命,卻不畏懼什么。每天晚上也是這么喝著粥吃著干糧,有時還有一點酒,借著酒氣大鬧。那時候我們一小隊人馬,只是負責防范盜匪,及時報信。若是盜匪來襲,是根本守不住的。可是盜匪什么時候來,誰也不知道,也許一覺醒來,自己的腦袋已經沒了。可偏偏不怕,什么都不想,只覺得盜匪來了還有這幫兄弟一起,手里還有一張弓。”
他自嘲地笑笑:“可是如今統帶幾千人馬了,膽子卻越來越小了,像是被名聲拖累了。這幾天,不知道怎么的,有點不安。”
“將軍說……不安?”百夫長不解。
“按說我們在這里是絕對安全的,可是你記得我們進城之前,那天夜里出現在城下那個騎黑馬的老人么?”古月衣說到這里,感覺到一股寒氣正在慢慢侵入他的戰衣,“以白將軍、息將軍那樣的人,尚且不能留住他,想起來真是可怕。我看著他,不知怎么的,有種熟悉的感覺。”
“熟悉?”百夫長瞪大了眼睛,“將軍認識他?”
“不是,我不認識,是感覺。”古月衣低聲說,“就像我成名那一戰,李長根的大軍向我圍過來的時候,我中了箭,我想站起來都不能。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射完那一箭就要死了。面對那個騎黑馬的老人,我也發了一箭,發箭的瞬間,我就是這種感覺。”
百夫長也感覺到了古月衣話里透過來的陰寒,他也是那一夜親眼目睹的人之一。他大口喝了一口粥,想借粥的暖氣把那股陰寒驅退。遠遠的幾聲鳥鳴傳來,略有些凄厲,百夫長愣了一下,端著粥碗起身走到垛堞邊。
“怎么?”古月衣走到他背后問。
“將軍看天上,”百夫長指著半空中,凝神看著半空中盤旋的鳥兒,“那鳥是夜梟。”
“夜梟?”
“是一種食腐的鳥兒,一身黑,叫得像人哭似的。我家里原來是獵戶,就住在林子里,可是這種鳥,我們不小心射到都是扔掉的,不吃。”
古月衣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吃死人,是么?”
“是,所以戰場上最多。這種鳥好像能感覺到哪里會發生大戰,會在附近等著,有了死人就撲下去吃肉。我們當地人說,是殺氣和死氣能召它,這氣懸得很,戰前肯定是有,它能感覺得到。都是鄉下人的說法,將軍別在意我胡說,可是,”百夫長搖搖頭,“我總覺著附近有人在看著我們。”
“有人?看著我們?”古月衣一驚,放眼望向城外,只有一片橫尸累累的荒地,和極遠處搖曳的漆黑樹林。他集中精神,再次聽見了風從樹葉中穿過的沙沙聲,時有時無,城外的戰場上,那支鐵甲槍依舊筆直地豎著,上面戳著死者的人頭。
“這些夜梟一直不肯降下來,那么多死人,可是它們卻在天上飛來飛去,像是舍不得,又害怕,不敢下來吃肉。”百夫長道。
“也許是離軍留下了斥侯,可能藏在附近,派人去前面的樹林探過么?”
“屬下派人去看過,什么都沒有找到。”百夫長道,“不過,斥侯是嚇不到夜梟的。在戰場上,有時這邊還在廝殺,那邊它就敢飛下來啄尸體。除非,附近有極大的軍團藏匿,我們鄉下人說,夜梟怕活人的氣。”
“活人的氣?”古月衣一愣。
沉重的撞擊聲忽然從下面傳來,圍火而坐的軍士們忽地全部收住了聲音。他們都是最為精銳的出云騎射,即便是新兵也有最敏銳的聽覺,可以憑著命中目標的聲音確定箭是射入了樹木、衣甲或是人體。這個聲音從下面傳來,而下面正是殤陽關的城門。那個沉重的撞擊聲緩慢地重復著,就像是……有人在敲門。
古月衣扣住了腰刀:“下面還有兄弟沒上來吃飯?”
百夫長和他一樣扣著腰刀,緊緊地抿著嘴唇,緩緩搖頭。
沉重的敲門聲還在繼續,一聲一聲,震得人心里發麻。
古月衣謹慎地把半邊身體探出垛堞,想要看清楚城門外的情形。可夜色中他看不清楚,月光被城墻擋住了,城門前一片漆黑。古月衣找不到任何跡象說明那里有人活動,這些天雖然冷,城外的尸體漸漸也發出異味來,軍士們都不愿出城,城外是一片死寂之地。可是撞擊聲還在繼續,仿佛確實有什么人在那里。
“下去看看。”他放下了手中的粥碗。
五十余名軍士抽出了腰間的角弓,默默跟在古月衣身后。他們迅速下城,在城門后列成了半月陣形,這是最強的弓箭陣形之一,當箭雨從半月陣灑向一個目標的時候,對于敵人,攻擊便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完全無法防御。出云騎射有絕對的把握,他們的弓很硬,五十余支利箭可以在第一個瞬間把任何敵人射得倒退出去。
“玄頤。”古月衣低聲道。
軍士們箭鏃指向地面,半拉角弓,拈著箭羽的手貼在頰邊。
“盈月。”
軍士們動作整齊地把弓推滿,五十余張弓,目標都集中于城門縫隙的一點。
撞擊聲還在繼續,緩慢低沉。軍士們互相對了對眼神,那聲音令他們覺得很不舒服,像是頭腦里有個古怪的節奏不斷重復,轟轟的響不停。
“我去開門。”那個年輕英俊的軍士站了出來。
百夫長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城門外是個什么,也許是頭野獸什么的,不過這樣的事情令人心里不安,讓這個資歷尚淺的年輕人去開門,他有些不忍。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無論如何這個年輕人自己提了出來,總不能用年輕作為理由不讓他去,又是在主帥的面前,人人都要一個表現的機會。
“小心點,拉開一道縫,立刻閃到一邊,管它什么,都射穿了。”百夫長叮囑。
年輕人用力點了點頭,緩步而上,手持火把。首次在主帥面前表現,他倒不驚恐,只想著做得漂亮一些。他已經想好了,只要啟開城門的銅制機括,城門拉開一道縫,他就立刻把火把扔出去,這樣外面無論是什么,眼睛都會被晃得發花,此時他閃開,后面兄弟們一次齊射就都解決了。
這道城門是新的,舊有的城門已經被犀角沖摧毀。也就是從這個城門里,威武王嬴無翳匹馬出戰,憑著一人的力量毀掉了犀角沖和整個下唐方陣,至今犀角沖的殘骸還留在城門外。
年輕人用力扳動了機括,這東西是從老城門上拆下來的,用了一百多年的老東西,依然好用。齒輪緊咬著緩慢轉動,鎖住城門的銅楔子被拔開。城門吱呀吱呀地叫著,緩緩張開。年輕人死死盯著門縫,就像是練習弓箭的時候瞄準靶子。在門縫擴大到火把足以通過的瞬間,他將火把從門縫里推了出去。
他想要閃開,可是一件東西的速度遠比他的火把快。他聽見了金屬破開空氣的聲音,一件長形的武器從門縫里刺了進來,擊飛了他投出的火把,刺穿了他的戰衣,擊碎了他的胸骨,將他整個胸膛貫穿!
張弓戒備的晉北軍士們看不清,也來不及反應,只聽見沉重的一聲,似乎是有人用穿著鐵靴的腳狠狠踢在城門上,年輕的軍士僵在城門前。城門隨著那記腳踢而洞開,年輕人的火把落地,火花四濺,照亮了他的身影。他的身影懸在半空中,門外一個魁梧的人影用一件長形的武器把年輕人整個挑起在空中。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件武器,那是一桿楚衛國山陣槍兵所用的巨型鐵甲槍,這種可怕的武器曾經構建了封鎖赤旅的鋼鐵荊棘。
“破虜!”古月衣大吼。
他來不及想為什么門外會有一個楚衛國的軍士,但是這人殺了他的一名屬下,他感覺到巨大的危險就在面前。他是一個騎射手,相信手中的角弓,一切的危險便要在最早的時機用箭雨抹平。
五十余支利箭呼嘯著飛射出去,距離很近,所有的箭都命中。沒有任何人能抵擋這樣的沖擊,即便是一頭發狂奔跑的公牛,也會被射得倒退出去。那個魁梧的人影也不例外,他被射得像是刺猬一樣,沉重地倒地,刺穿了年輕人的長槍也落在地上。
騎射手們再次取箭,他們還不敢放松警惕,誰也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藏在外面。他們把第二枚箭搭在弓弦上的時候,古怪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乍聽起來,像是風聲,又讓人覺得是十幾個人同聲大口呼吸著,正用力把什么東西抬起來。軍士們拉滿角弓,不敢有一絲多余的動作。情形太過詭異,驚恐壓過了一切。
“將軍閃開!”百夫長忽然咆哮起來。
他飛身一躍,把古月衣推了出去。就在同時,一個巨大的黑影橫空“呼”地飛進了城門,它帶起的風聲說明它沉重無比,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擋的。它落地,卻不停下,在地上翻滾著卷向軍士們,速度極快。軍士們已經來不及四散,那個東西在人體上滾過去,被它壓到的人血肉模糊,僅能發出一聲短暫的哀嚎。
古月衣只看了一眼,已經明白了。那是犀角沖上的巨槌,上面還帶著被嬴無翳霸刀斬斷的鐵鏈,它原本橫在城外,十幾個軍士都不能挪動它,可是現在,有人把它投了進來。
古月衣躍了起來,百夫長也躍了起來,已經沒有時間去管死傷的人,第一件事是彌補錯誤。城門外還有人,雖然不知道那些敵人從何而來。他們不該開門,現在剩下的人手已經難以壓制一次小規模的進攻,所以必須不惜代價把門關上!
古月衣沒來得及沖出去,羽箭的呼嘯已經撲面而來,他幾乎能感到箭鏃激起的氣流。
這是城門外射來的一支勁箭,絲毫不比出云的箭差。古月衣低頭蹲下,箭從他的發間擦過,幾莖頭發被切下。古月衣一身冷汗,明白了對手的可怕。那一箭的力量和準確無可挑剔,古月衣是憑著自己弓箭上十年的苦練,依靠直覺才死里逃生。
可他甚至沒有機會喘息,第二支箭已經到了他面前!古月衣想也不想,腰刀平揮,第二支箭斷為兩截。他微一扭頭,看見第一支箭釘進了后面一輛運送馬草的大車,箭尾嗡嗡震響,箭上力道可想而知。這是弓術中的“雙聯珠”,是極深奧的精髓,即使在出云騎射中,也很少被傳授。第一箭只是為了壓住敵人,真正的殺手隱藏在幾乎沒有間斷的第二箭中。
“關門!”古月衣回頭,對著躲開了巨槌的軍士大吼。
吼聲出口便即中斷,箭嘯聲再次到了古月衣身前。就在他回首的瞬間,第三支箭已經逼近他的后腦。
三聯珠,古月衣只是聽說過的弓術奇跡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被他避過的第一箭和斬落的第二箭都只是陷阱,殺人的第三箭在他全身稍微放松的時候襲來。迷惑,再迷惑,而后才是毒殺,對手簡直是捉弄般的要殺死他。腰刀在手,可是力量出現了空虛的剎那,再次揮斬已經來不及。古月衣在瞬間作了決定,他揚手拋去腰刀,猛地轉身,迎著羽箭進了一步!
灼熱的血涂滿了箭桿!
血來自古月衣的掌心。拋卻武器,古月衣便來得及用空手抓住箭桿。他精通箭術,對于速度和箭路的計算完全準確。可是他手上的力量卻不能支撐他完整地把箭接下來,箭上的力道太過雄沛,他全力一抓,只不過扯偏了羽箭。手心整層皮都被刮掉了,但是古月衣還是握死了箭,箭帶著他的手扎進了身邊的土里。
“關上城門!”古月衣再次大吼。
剩下的出云騎射們沖了出去,他們沒有戰馬,也來不及張弓搭箭,只能依靠腰間多少像是裝飾的腰刀和自己的血肉之軀去封門。那個年輕軍士的火把扔在城門口,借著那點火光,出云騎射們看見夜色中站起來的敵人們。他們的動作僵硬,然而行動快速,正在向著城門沖鋒。他們起初似乎是偽裝成尸體,躲過了晉北軍的目光。為首的一個人面容看不清楚,清楚的是他魁梧的身形和頭上巨大的雙牛角。那是離國軍中有名望的武士才有的裝束,這樣的頭飾令他們看起來兇蠻如野獸。他掌中的兵器也是離國人最喜歡的方口蠻刀,巨大的刀頭和鋸齒狀的刀鋒無疑可以在一擊中徹底摧毀敵人。
就在城門處,沖在最前面的出云騎射手幾乎是正面撞擊在那個離國武士的身上。他的體重不如對方,立刻被撞飛出去。第二個跟進的出云騎射剛舉起戰刀,已經失去了機會,他沖在前面的同伴被撞回來狠狠打在他身上。離國武士踏上一步,平揮戰刀,把第三人攔腰砍成兩段。
剩下的幾名騎射手繞開了那名敵人,直接去推動城門。又有幾個人揮刀劈向那個離國武士,兩柄刀成功地劈進了他的肩頭,可是卻像是劈中了木頭,刀被他肩上結實的肌肉卡住了,再也無法推進。離國武士完全不畏疼痛般,一手揮刀,一手揮掌,把幾個人全部打了出去,被他擊中的人都沒有活路。他撲向地上還在哀嚎的一名騎射手,一刀斬下了頭顱。
古月衣知道自己再沖上去救援已經沒有用了,他撕下戰衣的一角,死死地繞在手上。手心的痛楚太劇烈,會影響他的瞄準,可是他只有一支箭。他出來的時候沒有想到要戰斗,僅僅帶了一張弓而已,那支箭是他抓住的。他必須用這支箭解決這名敵人。
騎射手們的攻擊贏來了時間,城門緩緩地閉合,百夫長早已等在一邊,飛撲上去扳動機括。齒輪吃力地旋轉著,銅楔子被緩緩推出,把門封閉。那名魁梧的離國武士這時候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他轉而去攻擊那些關門的騎射手。無人能夠阻擋他哪怕一刻,跟他接手的人立刻橫死在他兇蠻的刀下。
銅楔子還未完全到位,門外傳來瘋狂的撞擊聲,后來的敵人試圖打開城門。城門口僅剩下百夫長了,他卻看也不看那個離國武士,只是雙手拼命地轉動機括。
離國武士撲向了百夫長。
古月衣的弓已經張滿。
銅楔子推到了盡頭。
百夫長轉身面對那名離國武士。
這一切在同一瞬間完成,當方頭戰刀從百夫長的脖子劈下,把他整個人縱劈為兩半的時候。百夫長也拔刀砍了出去,他沒有砍向離國武士,他一刀砍斷了機括的把手!
“將軍快走!”百夫長驚恐而絕望的吼聲橫貫夜空。
隨著他的吼聲,殤陽關里的銅鐘敲響了。這是遭到進攻的警報,看來不只是這里有敵人。門已經被封上了,機括被破壞,除非有著犀角沖那樣的利器撞開城門,否則想要攻進來并非一時半刻的事。可古月衣還沒能想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他想要救自己的屬下,可是他受傷的手拉弓都艱難。這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站在黏稠的黑暗和血腥氣之中。
百夫長臨死的吼叫透著極大的恐懼,也是一種警示。他喊的是將軍快走,他已經看見了古月衣張弓搭箭,可是他居然讓古月衣趕快逃離。百夫長并不相信古月衣的箭能有什么作用。
這一串念頭在古月衣的腦海里暴風般閃過,古月衣沒有動。他看著那名戴牛角盔的離國武士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他,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五十步。對方應該可以看見他張弓搭箭,卻沒有躲避的打算。離國武士沉默地站著,提著刀,像是暴露出利齒的野獸看著獵物般。
古月衣打消了撤離的想法,他和敵人只有五十步的距離,在這個距離上,古月衣從軍以來不曾丟失目標。
離國武士忽然狂奔而來。古月衣感覺到力量急速地從手臂向指尖灌注。這是精神最集中的剎那,一切的痛楚此時被遺忘。箭尖呼嘯著離弦,擊中目標發出清脆的裂響。響聲來自離國武士的額頭,箭鏃帶著至少半尺長的箭桿刺進了他的眉心正中。中箭的聲音很清楚,那是箭鏃在削斷了牛角盔上的護額鐵之后才洞穿了他的顱骨。
古月衣有如虛脫一樣退了幾步,這一箭他盡了全力。
離國武士還沒有倒下,他被箭勁帶得仰頭向天,手中方口戰刀落在地下。他定定地站在那里,身子晃了晃,無力得就要仰天倒下。古月衣猶豫了一下,想要上前看看。
可當古月衣看見接下來的一幕,他的信心和勇氣一齊崩潰了。中箭的離國武士腿一撐,站住了。就像一個從夢中醒來的人,他用手指觸了觸自己眉心插著的羽箭,而后緩緩扭頭顧盼四周。借著地上那支火把的光芒,古月衣清楚看見一溜黑血自箭桿尾端滴落,而那名武士的眼睛泛起怪異的灰白色,沒有一絲痛苦的模樣。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古月衣的身上。他彎腰拾起地上的戰刀,再次沖向了古月衣。
“殺不死的!”古月衣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忘記了奔跑和反抗,看著敵人逼近。他忽然明白了為什么百夫長只是要他走。當百夫長近距離的和那名敵人面對面,他發覺這個敵人是不可能被殺死的,即便是古月衣的箭。
迅猛突進的敵人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腳下。他絆在了巨槌上,他的動作并不靈活,一個趔趄倒地。他奔跑起來迅速,動作卻并不靈活,在地上移動著雙臂想要把身體撐起來,可他像是新生的孩子那樣,總是失去重心,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古月衣猛地回過神來,他扔掉了角弓,轉過身不要命地狂奔起來。求生的欲望支撐著他,他聽見后面的腳步聲,那個武士已經站了起來,正在追趕他,速度極快。古月衣不回頭,只是發瘋般的跑、跑、跑!一剎那的猶豫就會叫他喪命在背后那個武士的刀下。
他感到血全部灌注在雙腿里,腦海里一片空白。他聽見各營報警的鐘聲不斷響起,寂靜的營地紛紛燃起了火光,整座關隘正在驚醒,不知道何處來的敵人于黑暗中控制了節奏。他的眼前只有一條路,身后是一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周圍的一切像是一面黑色的巨墻正在坍塌,就要壓在他的身上,他想張嘴大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此時耳力卻出奇的敏銳,古月衣聽見了背后低沉緩慢的呼吸聲,也聞見了敵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敵人幾乎是貼著他背后了,古月衣聽見頭頂銳利的風聲,他知道那是戰刀被舉了起來。
“我要死了。”古月衣心想。
他忽地停下腳步,轉身!他已經沒了武器,完全沒有抵抗的機會,但是他想親眼看看這個對手。
他對上了一對灰白的眼睛,方頭戰刀正呼嘯著落向他的頭頂。敵人一張灰白的臉上沒有表情,他的嘴唇破損了,半片被撕去,露出沒有血色的牙床和烏黑的牙齒。古月衣從未見過這樣猙獰可怖的臉,根本不像一個活人。
一道黑影從古月衣身邊擦過,方口蠻刀落地,差著半尺沒有砍中古月衣。那道黑影箭一樣射來,卻帶著遠比箭更巨大的力量射中了離國武士的胸口,進而推著他退后,將他死死地釘在地下。可是他卻沒有死,也不哀嚎,就像絆倒在巨槌上的時候,他雙手雙腿挪動著,在周圍尋找可以著力的點,還在努力想站起來。
冷汗浸透了古月衣的里衣,他一回頭,看見一匹黑色的戰馬狂風一樣馳來。而那柄釘住離國武士的武器是一桿鐵戟,是馬背上的人投擲出來的。
“息將軍!”古月衣認出了來人。
息衍止住狂奔的墨雪,沒有答理古月衣,而是拔了腰間的古劍靜都。他跳下馬奔向那個被釘死在地上、卻仍舊掙扎的武士,反手持劍刺進了離國武士的左胸,而后擰動劍柄。古月衣知道這樣一劍勢必絞碎了那名敵人的心臟。離國武士的掙扎終于到了盡頭,雙手雙腳無力地癱軟下來。原來他也不是殺不死的。
又有幾匹戰馬馳來,都是精銳的風虎鐵騎,為首的是程奎本人。程奎兜轉戰馬,戰馬長嘶,程奎滿眼血紅,牛一樣粗喘。息衍以衣袖擦去額頭的微汗,也是低低地喘息,抽回了古劍。
“多謝息將軍救命,這是我第二次欠息將軍的情。”古月衣略略恢復了鎮定,“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離軍么?如今其他城門的狀況如何?”
“用不著道謝。我本來是來城上找古將軍說話,可是半路上遇見了些惡心的東西,”息衍走到古月衣身邊,指了指他們來的方向,“古將軍往那邊看。”
那邊黑壓壓的十幾個黑影,正狂奔著逼近,他們全然沒有陣形,像是一群追著羊群的渴血惡狼。古月衣從他們跑步的動作中看出了異狀,他們每個人的奔跑都像剛才那名離國武士,快得不可思議,動作卻笨拙不協調。
“我們就這么被追兵逼了過來。”息衍說,“事發突然,剛和程將軍碰面,要去北大營找白將軍,路上就遇見了這些惡心的東西。”
古月衣倒抽一口冷氣:“這些……這些都是敵人?怎么進城的?處處都是警鐘,到底哪些地方有敵?”
“古將軍最好問哪些地方沒有敵人為好。”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晉北國的大營,目前已經是一片焦土。被它們沖進大營,四處殺人,卻克制不了,只好仗著人多用沙袋把營門封上,一把火全部都燒了。”
“到底是什么東西?離軍么?怎么會有離軍?”古月衣覺得世界整個混亂顛倒了。
“喪尸!是喪尸!”程奎神色猙獰,從馬鞍上提起一把馬刀扔給古月衣。
“喪尸?”古月衣凌空抓刀,呆在那里。
“那一箭是古將軍射的吧?可射不死它,所以古將軍只有逃命。”息衍以劍指向那個被釘死在地上的離國武士,“尸體當然殺不死,它們本來就是死的。”
古月衣說不出話來,可他明白息衍所說的不錯。他想起了面對面的瞬間,他看清了離國武士的臉,一片死亡的蒼白,丑陋得不像人類。
“別想了!敵人過來了!”程奎焦躁地大喊,“別逃了,就在這里解決算了!”
“是,就在這里解決,我們沒有時間了,我們還得盡快趕到北大營找到白毅。”息衍轉身,從那具尸體身上拔了苦棘,轉回來和程奎古月衣并立,“它們力量雖大,動作卻不靈活,武器揮空之后就有很大的破綻,所以先要閃避。反擊時不要砍他們的頭和身體,沒用,它們不知道痛,沒有頭也能站著。可即便是喪尸,也需要靠血脈流動把力量送到全身,所以只要刺穿心臟,把所有的血放出來,它們就不能活動。”
“刺穿心臟?這樣便能殺死它們?”程奎找到了一線希望。
“不能,只是能讓它們立刻躺下。它們殘余的意識會保留到魂靈散去的一刻。”息衍瞇著眼睛看著那些如鐵墻一樣撲近的黑影們,現在近得已經能看清那些東西身上斑斑的血跡和破碎的衣甲,它們有的提著離國式的方口蠻刀,有的手持楚衛的山陣長槍,有的卻是空著手,手指雞爪一樣摳著,像是要撲上來撕開人的喉嚨。
“他們倒下的時候會睜著眼睛,依舊看著你。程將軍,可不要被驚嚇到了。”息衍冷笑起來,在絕大的危險前,這個懶洋洋的人忽然有了一股無畏的冷傲。
“息將軍倒還懂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程奎舔著嘴唇,竟也拉動嘴角笑了笑。
“讀書的時候學過,我在稷宮時的成績比白大將軍還好些。”息衍翻身上馬,“我是好學生。”
“我是行伍出身的老粗,沒息將軍的博學,不過砍喪尸是用刀,倒可以跟息將軍比比看。”程奎話里帶著淳國人特有的一股蠻橫,事到如今,再說害怕什么的已經沒有用了。
聯軍主帥們各自對了一下眼神,同時咆哮起來,向著前方發起了沖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