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IV‧辰月之征》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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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5


  寧州,古老的森林深處,山崖之巔。

  純銅鑄造的穹廬上有一處缺口,星光海潮一樣瀉入。實在是一個明朗的星夜。

  地面也是純銅鑄造的,無數同心的銅環緩慢地轉動,銅環上蝕刻了復雜深邃的符號。它們每時每刻都在不停旋轉,被漏壺水滴的力量緩緩驅動,就像一旁巨大的日相儀、月相儀和被星儀圍繞的皇極經天儀。數百年來不干涸的山泉水經過復雜的裝置一點一點地移動著這些標志星空的儀器,每隔數十年才需要根據歲正的位置校正一次。

  銅環中央的銅圓徑圍數尺,靜止不動。銅圓里白發的少女端坐著,隨手移動著算籌。

  銅圓上鑲嵌著無數的晶石,有些微微發著亮,有些卻是灰暗的,而某些,已經亮得仿佛燭光,只是光芒冷冽。少女收取了算籌,一一檢視那些發亮的晶石。

  “北辰諸星的力量之弦就要漲滿了,根據計算,今后的十幾年里,這些武士的星辰將主宰天空。又有戰爭要開始了吧?只是不知道發生在哪里。”

  “那么谷玄呢?五十年前你已經可以輕易地計算北辰諸星的軌道,北辰對你而言根本沒有懸念。那么谷玄呢?你排列了那么多的算籌,依然沒有得到谷玄的軌跡吧?”老人穿著白色寬袍躺在銅圓外,以手枕頭仰望天空,漫不經心地說著。

  “沒有進展,完全沒有進展。”少女終于露出了一絲失望的表情,“我何時可以得到谷玄七式聯算的方程?那時候我才能補上我如今算式中空缺的一元。”

  “你太著急。”老人笑,“那七道方程,當你看到它們的時候你才會發覺原來它們竟是如此的簡單,卻又如此完美,就像是一個完滿的圓。但是一個完滿的圓也依然有弱點。”

  “弱點?”

  “圓心是它的弱點。”

  “我不懂。”少女搖了搖頭。

  “這是我始終沒有教給你最后七道方程的緣故,當你明白了我說圓心是弱點這話的意思,那七道方程才足以回答你的一切問題。”老人還是笑,“在此之前,你依然需要窮究計算之學,為之殫精竭慮絞盡腦汁,不經過這個過程,你便不會明白。”

  “那時我也許死了。”

  “星相學家的一生,什么都明白了,也就是死期。”老人說得坦然隨意。

  少女不再說話,仰頭默默地看著天空出神。這對老師學生就這么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它就在那里,那顆象征死亡的星辰,可我無法捉到它。”少女喃喃自語。

  “它的力量之弦同樣就要漲滿,數千年來,戰爭和死亡這對星辰像是孿生子,總是同時出現的。當谷玄最強大的時候,武神之星的力量也同樣強大到了頂點。”老人笑,“所以為什么不嘗試用北辰的軌道來搜索谷玄呢?雖然這個方法還不足以彌補你缺損的一元,不過只要通過十三次的計算,你的答案就可以很接近真正的結果。”

  他幽幽然地說:“雖然只是永恒地接近,卻永遠不能真正抵達……”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5


  帝都,桂宮。

  黑衣從者步入雷碧城休息的大屋,雷碧城坐在墊子上閉目養神。

  “大教宗有消息來。”從者低聲說。

  “是么?”雷碧城緩緩睜開了眼睛。

  “是口頭轉述的,通過我們埋在帝都的一顆種子。”從者說,“大教宗說,谷玄最強大的時候,也是北辰最強大的時候。所以請教長對于殤陽關的事情做最周密的安排。”

  “大教宗是擔心天驅的勢力。”雷碧城沉思,“我不曾忘記這個宿敵。”

  “把我的描述寫成書信送出去,不得寫得有所偏差。”他手指目前的沙盤,“殤陽關南向的六處城門,地、水、風、火、云、雷,均帶甕城。城門厚重,以機括推動,從外部強行攻破城門的機會極小。城門上和甕城內部有火眼和弩炮設置,敵人勢必嘗試在甕城殺傷攻入的亡者。殤陽關里還有大量火油和炮石的儲備,都是嬴無翳撤離前沒有來得及毀去的,所以突破第一道城門的同時,亡者將變成他們的靶子。而一旦突破第二道城門,我們就已經取勝,此時敵人僅能借助東南西北四個大營的高墻防御,他們可能已經在戰前拆去其余的墻壁重新砌成防御,和高墻連成一體,分割從不同城門進入的亡者,此時需要謝玄冒著損失靠近亡者的背后,以弓弩強行壓制守兵,給亡者以推進的機會,但是不能靠得太近,亡者不可操縱,會隨便襲擊最為靠近的活物。至于破城門的辦法……”

  雷碧城口若懸河,雷碧城從腰間掏出紙卷,走筆如飛地記錄。

  當他終于說完的時候,仿佛疲倦之極地舒了一口長氣:“便是這樣,一定要準時把這封信送到,不要疏忽。我想白毅和息衍應該正在籌備這場戰斗,他們在殤陽關里等著我們呢。”

  “他們可能知道我們攻城的時間么?”從者問。

  “知道,星辰的運轉無法瞞過任何人,白毅和息衍都不是傻子,谷玄統治星空的時候,無疑是我們最好的進攻時機。”雷碧城低聲道,“不過即使他們算出了時間,也不過是算出了自己的死期而已!”

  “他們可能知道尸藏之陣的弱點么?”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從者微微猶豫了一下。

  雷碧城略略沉默:“是啊,我曾經想過,盡管是最秘密的秘儀大陣,世上能理解它的畢竟不只是我們。”

  “以三軍之力要殺一個人,還是有相當的把握。”

  “不。”雷碧城微微地笑了,他很少笑,卻終于在這一笑中透出了勝券在握的驕傲,“即使一切都在白毅的猜測之中,他距離真相仍有一步之遙,雖然已經很近了,但是在戰場上,一步之遙足以立判生死!”

   

    殤陽關,軍營正中的空地上,擺著一張小桌,桌上只有馬肉、干餅和最后的酒。

  翼天瞻、息衍、古月衣和白毅圍坐,頭頂就是澄澈如洗的夜空。四個人默默飲酒,已經坐了很長的時間。遠處保留作為火種的火堆上飄起細碎的火星,隨著風冉冉升起,古月衣看著那邊出神。

  “好了,再重復一次我們的戰略。”息衍站了起來,移開小桌,以劍柄在地上勾畫,“南面的六座城門應該是敵人發起進攻的地方,他們有足夠多發狂的喪尸,應該會同時攻擊六處使我們疲于奔命。我們仍然不清楚喪尸這東西在谷玄之夜的力量,我們的士兵都在城墻上,便很難應付城里的局面,即便是數百個喪尸。所以我們會保留相當的人手在靠近城墻的地方機動,一旦城門無法守住,我們就立刻封閉甕城,嘗試以火油攻擊它們,岡老將軍已經發現火油對這些東西的傷害遠甚于武器,如果甕城也失守。我們則立刻退入這幾天砌好的墻后,分割喪尸擊破。擊破喪尸將由其余諸國將軍指揮,我們則只需各守自己的位置。從今夜之后,我們不能離開自己的職守,因為我們不知道谷玄之夜到底是什么時候降臨。”

  “那顆星,”古月衣仰望天空,“看不見,也算不出來,是么?”

  “數千年來,計算它的軌跡都是難題,只能估計,不能精確。”息衍說,“所以我們只能啃著馬肉,等著它。”

  “我不怕等,”古月衣笑笑,“我很有耐心,也就是幾年前,我還以為我要在那個小鎮子上守一輩子。”

  息衍也笑笑。

  “除了我們四個,還有三個人呢?他們在哪里?”古月衣問。

  “他們就不用來這里了,不要讓年輕人面對前輩的時候有太大壓力。”息衍瞟了一眼翼天瞻。

  翼天瞻忽然從自己的衣帶里摸了摸,摸出一個東西遞給了古月衣。古月衣接過,驚訝地發現是一枚鐵青色的指套,上面紋著粗獷的鷹徽。

  “這就是所謂的……”

  “盡管有的天驅沒有這東西,不過多數人還是希望有這么個玩意兒能夠證明自己。”翼天瞻笑笑,“它很堅硬,普通的刀劍不能傷到它,可以保存很多年,父親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除了我自己的,這是我僅有的一枚指套,本來很猶豫,大概是一個老頭子的吝嗇。不過,我想你還是該有這么一個東西。”

  “謝謝。”古月衣淡淡地說,把指套套在拇指上翻來覆去地看,“很適合用來拉弓。”

  “看你漫不經心的樣子,多少人收到這個指套的時候可是淚流滿面。”翼天瞻大口地喝了一口酒。

  “怎么會多一枚指套的?”古月衣不在意翼天瞻的態度,還是笑。

  “一個朋友的。”翼天瞻淡淡地說,“他死了,就在你的故國晉北被殺。他的指套留給了我,他沒有繼承者。”

  “他沒有學生和兒女么?”

  “被殺的那一年,”息衍望著平靜的夜空,“他只有十一歲。”

  古月衣心里微微一動,低下頭去喝酒。

  翼天瞻仰頭喝干了杯中的殘酒,他忽地站了起來,揚起眉毛,神情活像是一頭白眉的老鷹。

  “終于能讓那些該死的辰月教徒們看看我們的力量了,他們早該和他們信奉的神祗一起,萬劫不復!”他對著夜空大吼,在巖石上摔碎了杯子。

   

    葉瑾努力地拉扯,把姬野身上用來固定鯪甲的皮帶扣緊,甲胄下姬野的右肩被厚厚的繃帶包裹起來,這讓本來合身的甲胄差一點就是扣不上。姬野微微皺眉,他感覺到肩膀里的骨頭像是要再次裂開的那樣痛。不過他伸展雙臂靜靜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說,任葉瑾為他穿上披掛。他并不想被人的手在全身上下摸索,不過他的手至今仍然不能抬起來摸到自己的后頸,穿甲胄這件事他無能為力。

  醫官用繃帶和鐵片來固定他的整個右肩的時候不勝擔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小伙子,傷可只是好了一小半。這次再斷了,就真的一生殘廢了。真的缺你一個先鋒?還是呆在營里吧,多你一個人沒什么用。”老人透出面對末路的無奈,“那些東西,不是人啊!”

  “軍令!”姬野冷冷地回答了這兩個字。

  “好,”老醫官無奈地笑笑,“我看過很多當兵的,你是那種應該死在戰場上的主兒。”

  他把姬野肩上的扎裹做得特別的厚實堅硬,臨去前看著自己的杰作滿意地點點頭:“這樣你那條胳膊還能用,不過用多了會斷掉。那點力氣,留下來最后快死的時候拼命吧!”

  葉瑾終于扣緊了皮帶,這令她累得微微喘息,她再次蹲下去從靴子開始檢查姬野的武裝,整理歪斜的帶子,把露出來的衣角重新扎好。姬野低頭看著她,看她整齊的長發有些散亂了,幾綹不聽話的從束發的帶子里游離出來,黏著汗水貼在有些濕紅的面頰上。

  “多謝。”姬野點了點頭。

  “我是個女人,能為長官做的事情只有這么多。”葉瑾為姬野拂去肩鎧上的灰塵,“剩下的,只有去祈求神的庇佑了。”

  “神?”姬野竟然想到會開一個玩笑,“我跟他不認識。”

  葉瑾微微愣了一下,低聲埋怨:“都是太年輕,會說些狂妄的話。”

  葉瑾沒有理睬他的笑話,姬野略略覺得有些失落。他想自己真是太笨了,難怪羽然怎么都覺得他是頭水牛,連說幾句話逗她開心都不能。他轉頭看向不遠處的呂歸塵。呂歸塵正在桌前緩緩地拔出長刀,檢視冷銳的刃口,刀刃把一道森嚴的光反射到他的雙眼一線。姬野忽然覺得有些寬慰,這個朋友依然和他并肩,而且他也不會說笑話,他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基本都是羽然說她從四處搜刮來的笑話逗他們開心。姬野想呂歸塵甚至還不如他呢,呂歸塵說話那么少,偶爾說快了還有點結巴似的。

  “好了么?”息轅一頭鉆了進來。

  “好了!”呂歸塵回答。

  “好了。”葉瑾也說。

  “那,出發吧!”息轅說。

  呂歸塵點了點頭:“你守的據點在哪里?”

  “我在南大營東邊,姬野在北大營東邊,你在水渠通道旁邊。”

  “只需要守在那里?若是攻城,我們不該在城防上么?守在水渠通道旁邊?”呂歸塵不解地搖頭。

  “這次我也不知道了,叔叔沒有說要我們做什么,只說守在那里,一時一刻都不準離開。”息轅提起佩劍,古劍靜都形制古樸森嚴,“叔叔還給了我他的劍,說也一時一刻不能離身。剩下的,就是等。”

  “軍令就是這樣,不該知道的不問為什么。”姬野緩慢地向著門外走去。呂歸塵想扶他一把,被他推開了。

  臨走到門口,姬野忽然回頭看著葉瑾:“若真是守不住,就帶著小公主往北逃吧,那里是羽林天軍,你帶著小公主,他們未必敢發箭……你要大聲地喊說你帶著小公主……免得他們看不清……”

  葉瑾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理了理凌亂的頭發,掖在耳后:“若是遇見離軍大概也沒事吧?我還認識里面的好些軍官呢。”

  “是啊……說起來你倒也不是我們的人。”姬野點了點頭。

  “在這亂世里有誰是誰的人?”葉瑾低聲說。

  三個年輕人轉身出門,息轅在姬野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透著捉弄的笑,壓低了聲音:“還你的人我的人,你還想把美貌的姐姐娶回家么?可是我和阿蘇勒把她從倉庫里救出來的,我們還沒動這個賊心呢。”

  出乎他的意料,姬野沒有臉紅,只是低低地說:“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玩。”

  息轅反而窘迫起來,轉頭看見了坐在外屋窗邊的小舟公主。這個身裹重錦的小女孩乖乖地端坐著,一手捏著一個泥偶,正小心地看著他們。息轅想莫不是剛才那句調笑的話被她聽見了,心里有點惴惴起來。

  可是小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

  姬野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努力彎了腰,手指點了點那兩個泥偶的頭:“你和它們玩吧,聽葉瑾的話。”

  “我想了新故事。”小舟說。

  “我回來聽你說。”姬野點頭。

  他們繼續往外走去,即將走進外面漆黑的夜色時,姬野扭頭看了一眼小舟。小公主呆了一下,揮著抓了泥偶的手向他道別。

  “我一直覺得這個小公主還是有點傻。”息轅嘟囔。

  “我不傻,我只是不愛說話。”

  隔得很遠,小舟依然聽見了息轅的話。這是她第二次和息轅說這句話。息轅覺得有些丟人了,掉頭一聲不吭地溜了出去。姬野和呂歸塵追上了他的步伐。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5


  宛州,南淮城。

  羽然背著手走在紫梁橋上,橋洞下流水嘩嘩作響。周圍盡是喧鬧的人聲,每個夜市的攤子都掛著宮樣的燈籠,紅紗里裹著一團溫暖奢華的光。有的攤子上叫賣著豆餡兒的小包子,有的攤子上則是仿制紫梁宮里的瓷器,有的攤子上是精美的紋鐵匕首,帶著鯊魚皮的鞘,買一把配在腰帶上,作為裝飾也是一流的。可真要買好用的武器,卻要去一些設在陰影里的攤子,攤主和一般的商家謹慎地保持了距離,他們販賣的武器,也是黯淡不起眼的,可拿起一柄造型詭異的匕首,在刃口上放一根發絲,往往發絲就悄無聲息地分為兩截,再看那些矮小的裹著斗篷的攤主,買家會發現那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河洛。

  南淮城便是這樣一個奢靡所在,有錢在這里幾乎可以買到一切,包括帝王般的享受,而這些享受即便是白給天啟城的富商,他也會擔心逾矩而推辭。在那里誰也不敢享受諸侯帝王的生活,敢那么做的人隨時會掉頭顱。

  可是這里是南淮,即便遠方還在開戰,這里依然夜夜笙歌不絕。

  羽然很喜歡這里,相比起來她的家鄉實在是一個寂寞得令人想要逃亡的地方。不過今天晚上她還是不太開心,已經連續幾個晚上她只能自己出來閑逛了。開始她很自在地吃她喜歡的小豆餡包子,喝一蠱香濃的鴨湯,就這么游手好閑地晃來晃去,不過很快這些都變得無聊起來。她開始有點懊悔自己放走了爺爺,輕易地就被那個小獅子收買了,現在姬野和阿蘇勒在很遠的地方打仗,聽說是打贏了,可是總也不見大軍凱旋,而爺爺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她愁眉苦臉地想著,把手里半紙袋的金絲楊梅扔了,這些糖漬的果子吃起來有點苦了。

  她想著再逛一會兒就回去了,她還要給那頭小獅子買一條漂亮的絲緞帶子,這樣她就可以把小獅子掛在自己的床頭,每天早晨起來都會看見陽光里那個憨態可掬的小家伙晃悠來晃悠去。

  她往小街里走了幾步,左顧右盼的時候,聽見身后傳來古樸低沉的聲音,卻悅耳好聽。

  她好奇地回頭,看見了猴子。

  那是很多很多烏木雕刻的猴子,它們每一個都神態各異,是極其精致的手工,但是無一例外的它們是以彎曲的尾巴掛在一根橫桿上,雙手雙腳卻各自抓著同樣烏木雕刻的鈴鐺,古樸低沉的聲音就是從那些鈴鐺里發出來的。

  “啊!”她驚喜地看著其中鼓著腮幫子、最搗蛋的一只猴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要拿。就像翼天瞻說的,這個女孩兒的手很欠,總是忍不住去抓自己喜歡的東西。

  “是風鈴,”和鈴聲同樣低沉悅耳的男人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寧州的特產,木風鈴。”

  羽然抬起頭,看見了那個販賣木風鈴的男子。他的衣著簡單樸素,像是個并不富裕的東陸商販,可是他極高的身材和兜帽里露出的一縷淡金色的頭發,都說明了他的來歷。那是一個羽人,一個混跡在東陸的羽人商販,他們學會了東陸人的生存技巧,卻還謹慎地把自己的一頭金發遮蓋在兜帽里。兜帽里露出來的一張臉清雋和藹,卻不年輕了,歲月的痕跡刻在他的眼角,可是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年輕時候極英俊的羽人。

  “木風鈴?”羽然被那些抓著鈴鐺的猴子吸引了,“我怎么沒有聽說過?”

  販賣木風鈴的人沉默了一下,彬彬有禮地躬身行禮:“尊貴的人啊,您也是來自羽族吧?那么原諒我夸大其辭描述了我的貨物。木風鈴并不算寧州的特產,不過是我家鄉那片森林里的小東西。當我們那里的烏檀樹太老了而自然枯死的時候,我們挖掘出它的根部制作這種風鈴。這種樹木的木質堅硬如鐵,當它被制成風鈴,風鈴的壁打磨得極薄的時候,就會發出悅耳的聲音來。”

  他沖著羽然微微地笑了,那些皺紋微微打開,謙遜而溫暖。

  “為什么都是猴子啊?”羽然喜歡這個異鄉相逢的同族。

  “僅僅是風鈴在宛州這樣的大城市不好賣啊,”羽族商販有些窘迫,“這里稀罕的東西太多,而我只會制作這樣簡單的小玩意兒。”

  他拿起一只猴子演示給羽然看,用猴子彎曲的長尾掛在另一只猴子的脖子上,一只一只往下掛,這樣一串猴子頭尾相連地攀在他的橫桿上。羽然“噗哧”笑了起來。

    “那個好肥的!”她指著最胖的那只。

  “還有會鼓腮幫子的。”商販拿起羽然最初看上的那只搗蛋小猴,炫耀般晃動,“客人買一只回去掛在窗前吧。”

  “那一只那一只……那一只看起來兇巴巴的!我要那一只!”羽然看見了角落里一只瞪眼睛的小猴。

  “水牛水牛!跟水牛一樣!”她興奮地揮舞那只猴子。

  商販分明不理解她的話,猴子怎么可能像水牛?但他也只是微笑著看著這個好動的小姑娘。

  “那個鼓著腮幫子的我也要。”

  “真謝謝客人的惠顧了。”商販彬彬有禮地摘下另一只風鈴遞給羽然。

  “這個就像我了。”羽然笑,“那我還得再買一個送給阿蘇勒,不然他會不高興。”

  “他是你的朋友么?”

  “是啊,”羽然在木風鈴中挑選著,“他其實是個很悶的人,不高興也不會說,總要別人去看出來,然后你哄哄他,他就沒事了。”

  她最后選了一只眼睛最大的猴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個像他!眼睛比我還大!老板,多少錢一個?”

  商販豎起了一根指頭:“小本經營,只是賣一個手工錢,一個銀毫一只。”

  羽然于是摸了摸自己的腰帶里,她臉色有點難堪,低著頭,期期艾艾的。

  “小姑娘,你帶的錢不夠么?”商販非常善解人意。

  羽然看著手里的三只猴兒,點了點頭,噘起嘴來。她只有兩個銀毫剩下了,她現在想剛才買那個紙包金絲楊梅買錯了,否則她現在正好有三個銀毫。她又在心里埋怨那個阿蘇勒,這個總是該他付帳的財東居然興高采烈地跟著姬野他們出征,害得她那么為難。如果不是要買一只也送他,她便不會缺錢了。

  “那我都不買了。”羽然戀戀不舍地要把三個木風鈴都掛回橫桿上去。

  “您有多少錢呢?”

  羽然感覺到了希望,她狡黠地抬起眼睛看那個商販,在面頰邊豎起兩根手指搖晃。

  “是為了買給兩個朋友吧?”商販低聲說,“那么,客人自己喜歡的那一只就算是我送的好了,兩個銀毫,三個風鈴。我還可以為客人在風鈴上刻下每個人的名字,這樣就值得珍藏起來了,最好的朋友們,永遠都不會互相忘記。”

  “嗯!”羽然笑了起來。她心底歡喜,笑得毫不遮攔,露出她白凈可愛的兩個門牙。

  商販從懷里取出刻刀,在第一只猴子的背后刻上了“水牛”二字,他下刀穩健有力,兩個字幾乎是瞬間就刻完了,吹去木屑,露出工整流暢的東陸楷書。

  “第二個刻烏龜吧,”羽然說,“會鳧水的那個烏龜。”

  商販笑著點點頭,在那只大眼睛的猴子背后刻下“烏龜”二字。

  “你呢?”他問。

  羽然微微愣了一下。她不知道是否要說出自己的名字來。她是羽姓,最高貴的姓氏之一,她的姓氏在寧州的森林里意味著尊榮和權力。

  “刻小名吧,和烏龜水牛就相配了。”商販說,“尊客在神使文的小名是什么?”

  “薩西摩爾,那么幫我刻薩西摩爾吧。”羽然說。

  商販微笑:“好特別的名字,很少看見這樣的名字啊。作為一個羽人,這個詞對我可還是那么陌生。”

  “是一種花,東陸更多,叫做槿花。薩西摩爾·槿花!”羽然覺得這個名字真是好聽,聽著就讓人想到滿樹重錦般的紅色,不由得大聲說了出來。

  商販的刻刀在猴子背后刻下了這個羽然給自己起的名字。這個名字很多年后被這個女孩寫在她的日記中間和信件末尾,她鐘愛這個名字,因為這個名字是一個秘密,僅屬于她和另外兩人。可惜后世的歷史學家們卻并不知道,所以他們想從汗牛充棟的胤末文典中尋找一個傳說中的女人時,總是和一個名叫“薩西摩爾·槿花” 的古怪名字擦肩而過,以此署名的文字意境飄忽不可琢磨,像是一座文字的迷宮,雖然明顯看出是一個女性的手筆,卻很難說明白她在表述什么。有些人猜測這是一個大貴族家的女史,在森嚴宅邸中的寂寞春情,并因此在深夜翻閱的時候多少有些想入非非。而最后這些不入流的文字總是被放在舊書堆里積灰而已。

  羽然交付了她僅有的兩個銀毫,興高采烈地捧著三只木風鈴跑遠了。

  她的身后,那個羽族商販靜靜地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當她徹底消失在人群里之后,商販把所有的木風鈴拋入一旁的流水。不知多少只可愛的猴子像是結伴跳水那樣咚咚咚咚地從橋上墜落,烏檀木太重了,它們直接沉向了河底。

  當周圍的人察覺這落水聲的時候,商販已經不在那里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6


  十月十六日,弦月緩緩地滑入云層。

  殤陽關里,息轅仰首望著天空里斑駁的云層,弦月在薄云背后,四周輻射出柔和的光暈。

  “天黑黑,要下雨。”他喃喃地說。

  他忽然想起了他老家的這句俗話,盡管此時的天黑并不是因為云遮蔽了太陽,而是夜已經很深了。這是第四夜,這四個夜晚里他沒有見過姬野和呂歸塵,也沒有見過叔叔和白毅。他受命守侯在這個據點,不得有瞬間離開。而這里基本上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兩人高的巨木堆,結實的方木橫豎交錯起來,像是方方正正的一座房子。里面塞滿了浸透火油的干草。息轅不理解這是要做什么,這堆巨木被點燃之后,豈不是像遠方烽火臺上的烽火?

  不過他是軍人,他只有服從軍令。他受命的時候息衍的神色異常鄭重,息轅從未看見叔叔那樣說話。

  “你或將看到最可怕的事情,不過即便如此,你也不能離開那里。”息衍如是說,“還有,始終帶著我的劍,手不要離開它的劍柄。”

  “最可怕的事情?”息轅想,“大概沒有比喪尸更可怕的事了吧?”

  這個據點除了他還有五百人,都是從楚衛、下唐、晉北三國精銳中精心篩選出來的,篩選的標準無人得知。五百個精壯的軍士,供給兩倍的口糧,卻放在一個毫無意義的據點里。五百人絕不是小數目,在前朝,五百條漢子建立起一個軍隊,也許都可以開邦建國了。而且無疑城里的七個據點都配備了五百人,那么是整整三千五百精銳。

  三千五百精銳,若是在城頭一陣亂箭齊發,也把幾百個喪尸釘死在地面上了。

  息轅看向他的五百人方陣,他們在那個巨木堆前列隊,倒像是要守衛那堆大木柴。此時這些精銳軍士席地而坐,將長柄戰戈橫置在膝蓋上閉目休息。但是他們不能睡,每過一刻他們會互相喚醒彼此。已經有整整四天四夜,他們只是這么短暫地睡一刻,立刻被叫醒。

  息轅覺得現在自己站著都能睡著了,世上沒有什么事情比睡覺更舒服,沒有什么東西比枕頭更柔軟。

  他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不過前兩天還很管用的這招如今已經失效了,他的手指已經遲鈍到不覺得痛的地步了,雖然被咬得滿是血痕。息轅想接下去這些喪尸若是還不攻城,自己將是天下少有的因為困而發瘋的人了。

  “就一會兒。”他對自己說,他盤膝坐下,微微低下頭小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困而產生的幻覺,他覺得那堆巨木被點燃了,正在熊熊燃燒,大火在風里呼啦啦地作響,風浩蕩地吹。

  “不可能的。”他想,“那些軍士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

  但他還是擔心,他想要起身看一看。可是真是太疲倦了,他用了幾次力,還是沒能克服那可怕的睡魔。

  “聽錯了。”他心想,“要是真是不小心點著了火,他們還不忙著救火?不會那么安靜的。”

  是啊,很安靜,太安靜了。

  天黑黑,要下雨。

  “你叫息轅么?”有人在他面前問。

  息轅悚然,一下子從困倦里掙脫出來,像是一只被蛛網裹住的蟲子得了自由。他不由自主地回答:“是!”

  “跟我走吧。”那個人說。

  息轅抬起頭,看見了他的叔叔,息衍。

   

    天啟城,桂宮。

  殤陽關的云沒有覆蓋到這里,帝都的夜空晴朗如碧洗。長公主的宮殿中以山石做流泉,雷碧城和長公主相對坐于泉上,他們身下是嶙峋的山石,山石下水流潺潺。一名黑衣從者站在雷碧城的身后,百里寧卿微笑著站在長公主身邊。

  雷碧城和長公主之間是一座巨大的沙盤,它從屋里被挪了出來,仿佛棋盤一樣被平穩放置。沙盤上以草扎的人偶做為標記,黑衣從者和寧卿不斷地把人偶移動到新的位置上去,他們下手都迅速而穩定,仿佛對弈的高手。

  “寧卿公子,有的時候真的不相信你是個目盲的人啊。”雷碧城低聲說,“沒有一次你需要摸索。”

  “我的棋藝還算不錯,下棋的時候也可以記住每一步的落子。”寧卿謙恭地回答,“這就是天生目盲的人和普通人的區別吧?在我的世界里,沒有光和顏色,記憶和想象便是我的一方天地。所以我記著很多事情,比明目的人要清楚很多。”

  “寧卿,不要多嘴。”長公主喝止了他。

  “領命。”寧卿退回來向著長公主鞠躬,他忽地馴服如綿羊,“沙盤的進軍方略已經推演完畢,黑色的人偶是亡者,紅色的是謝玄的一萬赤旅,黃色的羽林天軍在北面按兵不動,而白色的則是白毅的大軍。按照碧城先生的戰略,我們的軍隊很快就可以吞掉所有的白兵。請長公主過目。”

  長公主對于復雜的沙盤推演有些目眩,只搖了搖頭:“這些推來推去的小人兒,我不懂的。不過是心里惴惴不安,睡不著,所以來找碧城先生說說話。”

  “我們的戰略,已經被前方的人完全理解了吧?”雷碧城凝視著沙盤。

  “完全理解了。”黑衣從者回答,“大約還有三刻,這場戰斗便會開始了。”

  “在三百八十里之外。”雷碧城低聲說。

  “是!”

  “那么時間將近,我該回去休息一下了。”雷碧城整衣起身。

  “碧城先生難道沒有興趣等著看結果?”長公主略有些詫異,“我命令廚下準備了一些精致的飲食,準備和碧城先生徹夜長談,等待前方的消息。”

  雷碧城恭謹地鞠躬:“運籌帷幄,就像武士射出利箭。我們現在距離殤陽關三百八十里,飛鴿也需要大半日的時間傳遞消息,而我的命令都已經被下達,決戰即將開始。此時這場戰爭的結果已經離開了我的掌握,我是否觀望,都無助于改變戰局。我的箭已經射出,不能收回,也無法改變軌跡。”

  “碧城先生此時氣度不凡,真是軍法大家。我聽說弓箭之術有射聲之說,說弓箭高手箭羽離弦便不再觀看,憑著中箭的聲音便可以判斷是否命中目標。碧城先生是這個意思吧?”長公主贊嘆。

  “我在軍法上,是同學們中最好的。”雷碧城轉身離去。

  “但是若沒有命中目標,是否明日碧城先生就要按照許諾交出自己的人頭了?”長公主以袖子掩著嘴低笑。

  “失敗的人,如果一顆人頭還能用來撫平尊長的怒氣,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雷碧城轉身鞠躬。

  “我可是一個心軟的人呢。尤其是像碧城先生這樣風姿絕世的男子,真到那一步,怎能不令人惋惜?”長公主一雙嫵媚的眼睛把有意無意的目光飄向雷碧城,“可惜碧城先生永遠是這般英雄氣度,如果真的輸了,還要靠我這般女流的憐憫而活命,才讓碧城先生顏面掃地吧?”

  她收去了一切笑容:“我會好好珍惜碧城先生的頭顱的!”

   

    息轅看著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只手,那只手的拇指上套著鐵青色的指套。

  息衍沒有說話,靜靜地伸出手。息轅看向周圍,此外再無一人。這座城忽地空了,五百精銳和數萬大軍都是他的一個夢而已,這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燃燒著的巨木堆。他坐在木堆邊,他的叔叔向他伸出手。

  息轅有點分不清了,他想自己做的夢太長了,夢里面有那么多人,一個勇猛的持槍少年,和一個端靜的蠻族少主,還有一座輝煌富饒的大城。可他的世界里其實沒有這些,他的世界里只有這一座城,這座城是他的囚籠。

  他試探著伸手摸了摸息衍的手。那只手是溫暖的,穩定的,沒有一絲搖晃。這不像是幻覺,確實是他的叔叔站在他面前。可是息轅覺得這個人很陌生,他們血脈相連,卻從未謀面。

  “我不走,你害死了阿爹和阿媽。”息轅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這些話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詫異,可是這些話是真的,從他心里流出來的,息轅能夠感覺到。

  息衍沒有說什么,他回頭走了,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里。

  息轅仰頭看著天空,天黑黑,要下雨。

   

    這時候古月衣走進了寂靜的城。

  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它斑駁矮小的土墻和僅有一個吊橋的城門都說明了它僅僅是個邊防的小鎮。

  古月衣知道它的名字,它叫做貞蓮鎮。以前,他以為自己要在這里戍守一生,娶鎮子上僅有的幾十個女孩里的一個做他溫柔樸實的妻子。她會紡織棉布,古月衣會種一些燕麥,賣給軍營去喂馬。

  此時這個小鎮寂靜得令人恍惚,像是一個很古老的部落被埋在沙漠里數百數千年之后,再有一個旅人踏進了風化的圍墻。

  古月衣走在貞蓮鎮的兵道上,人們夾道等待著他。可那些人都沉默著,古月衣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沙、沙、沙……

  那些人不可能發出聲音的,因為他們都已經死了。古月衣看見那個矯健的槍騎兵什長,他被自己的騎槍貫穿了,被釘在了墻壁上,他靜靜地靠在那里,像是平日偷懶時抽著煙發呆。還有那個一身虬結的馬夫,他只是個馬夫,甚至騎馬都騎不好,可在這個騎兵小隊里,卻是力氣最大的人,一身賁突的肌肉。可他現在使不出力氣了,他的肌肉已經被片片削去,只留下巨大森然的骨架和一個瞪大眼睛的頭顱。古月衣看見那個第一次教他握弓的老兵了,他被一根弓弦吊在高處,隨著風幽幽地搖晃。

  古月衣并不詫異,他一步步往前走。他知道這些人都死了,當他獲得晉北侯封賞的時候,他的戰友們被埋在貞蓮鎮外的墓地里。而他們現在只是偶爾走了出來,在這座寂靜的鎮子里休憩一下。

  古月衣停下了腳步,他終于看見那個人了。她躺在鎮子中央廣場的石臺子上,皎潔的臉蛋平靜地對著天空,像是睡著了。她長得算不得很美,但是溫暖甜潤得像是一塊飴糖,她是鎮子里最出色的女孩。騎兵們有意無意地跟她說話,流傳她的一點一滴,當兵的想這就是一個好女人了,甜甜的,還能織出耐用的棉布來。可惜她的父親防著這些當兵的,保護著他的女兒像是抱窩的母雞。

  古月衣覺得自己忽然記起來了,那時候他是小隊中最沉默和靦腆的,也是最年輕的。他總避開老兵們關于那個女孩的猥褻討論,他偷偷站在小街的拐角處,看女孩盈盈地走出來,在手心里藏著一把小米喂食用來傳遞軍報的信鴿。

  而她現在靜靜地躺在那里,她的衣服被撕成碎片,她豐潤的胸口被干涸的血覆蓋。

  古月衣曾聽說夜澤盜賊的首領李長根,這個人是個兇猛如毒蛇的領袖,他喜歡割下少女的乳胸生吃。

  古月衣覺得眼淚流了下來,他的心里空蕩蕩的,似乎并沒有悲痛。可他的眼淚流了下來,悄無聲息。他轉過身,面對著夜空下漆黑的土墻。土墻背后巨大的身影正在注視著他。那個身影比土墻還要高大幾倍,他踏前一步,踩塌了墻身,陰冷地笑著。

  古月衣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人,比北方的夸父還要魁梧,可他記得那張臉,夜澤的盜賊,李長根。

  千千萬萬的盜賊在他的周圍出現,屋頂上、土墻上、小街的拐角、高處的旗桿,他們都出來了。而古月衣只有一個人,他的同伴都死了,鎮子里的人也都死了。

  古月衣摸向自己的腰間,那里沒有弓。

  盜賊們狂笑起來,笑聲像是狂風卷成了旋渦,風在古月衣的身邊摩擦,風里像是有妖魔舔著尖利的獠牙。

  “最后一個了,我們殺了他。”

  “懦弱的小東西,讓他看著其他人先死。”

  “你們看看他在哭呢,他是不是尿都嚇出來了?”

  “為什么為什么,他剛才藏在哪里,我沒有找到他,否則我又多了一顆人頭可以領功。”

  古月衣環顧那些狂笑的面孔。他記起來了更多的事情,是啊他們說的沒有錯,當他向李長根發出那一箭的時候他的兄弟們都已經戰死。他還活著,因為他是最小的,兄弟們把快馬留給了他,讓他去報信。可他的腿上中了箭,他不能逃走。他躲在隱蔽的地方,看見李長根抱著他憧憬的女孩走過。

  貞蓮鎮已經破了,剩下的只是殺人和搜刮了,李長根要享用他的勝利了。

  而最后一名出云射手在茅屋的夾縫中顫抖。

  “是啊,這才是真實的。”古月衣對自己說,“不是戰報上的那樣,也不是晉北侯大人向東陸武士們贊美的那樣,而是眼前這樣。”

  月衣夜會,三箭驚魂。

  這個贊譽多像一個嘲笑,每多一個人說出來,便多一分可信。當整個東陸都知道晉北新的將星古月衣的時候,滿紙謊言的戰報就變成了事實,其它的,都被慢慢地忘掉。天長日久,自己有時候都覺得模糊起來。晉北侯造就了新的將星,被晉北侯當殿斬殺的騎將會死不瞑目吧?晉北侯只是要用他的血,來染紅新將星的戰旗。

  古月衣顫抖起來,他的心是空蕩蕩的,可是他的眼淚往下流。

   

    殤陽關的城頭上,楚衛軍百夫長登上城頭。就要到他換防的時候了,他要最后一遍檢視防御。

  城墻上稀稀落落的,沒有留多少人,重兵屯聚都是在城里新建的工事里,還有一些在甕城上。上面傳下的命令,是要把喪尸分割開來剿滅,城上所留的軍士主要是瞭望和投擲裝滿火油的瓦罐。

  一名軍士正從垛堞缺口處探著身子出去眺望。

  百夫長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摔下去……”

  他的聲音忽地卡在喉嚨里了,拍到那個軍士肩膀的時候,他發覺那個軍士的身體是冰涼的。軍士不是探身子出去眺望,他是趴在那里。百夫長用力拎起軍士來,看見他的上身已經被鮮血浸透了。致命傷在喉嚨上,有人一刀切開了他的喉嚨,放干了他的血。

  “奸細!”這個念頭電一樣閃過百夫長的心頭。

  奸細不知用什么辦法混進了城里,暗殺了城墻上的軍士,那么下一步就是攻城。百夫長本已不愿往城外眺望,每一次除了極遠處的離軍紅旗,就是城下密密麻麻站立著的喪尸們。他們盔甲殘破的身體表面生出了苔蘚,很久也不動一下,卻把灰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城墻上。看了令人不寒而栗,覺得滿天下就像是一個墳墓似的。可現在他忍住了,探出身體往外面的黑暗里望去。這時候弦月從云里鉆了出來,月光短暫地照亮了周圍。百夫長看見那個軍士的血沿著城墻流淌下去,垂直涂抹出一片懾人的紅黑色,而外面的城墻上這樣的紅黑色不只一道,而是每隔數十丈就有一道。而每一道的血跡下面,那些原本僵立不動的喪尸們都圍聚著,貪婪地嗅著那血的氣息,它們用枯朽的手摳在城磚的縫隙里,悄無聲息地往上攀爬著,一個接著一個,像是貼在城墻上的一具人梯。

  百夫長覺得心幾乎從嘴里跳了出來。他想要大喊,卻被吸進去的一口冷氣噎住了。這是不可能的,一個人如何能以赤手爬上殤陽關的城墻,這是天下第二雄關,云梯都不能及的接天城墻!他們設想過種種可能,可是這最原始也最不可信的一種開始就被排除了。

  但是下面的不是人,它們已經被冒著熱氣的鮮血吸引了。它們可以摳斷自己的手指不覺得痛楚,但是它們有種強烈的渴望要殺死活著的東西。

  百夫長幾乎是雙手雙腳著地奔跑,他奔到銅鐘邊,用盡全力以刀柄擊中了銅鐘。

  鐘聲震天而起,殤陽關整個蘇醒了,一個接一個的銅鐘把警報聲送到這座城關的每個角落。第四個夜晚,決戰開始。

   

    呂歸塵聽見了遠處的人聲、呼吼聲、鐵蹄聲,天地間無數嘈雜的聲音交織在一處。

  他站起來面向聲音傳來的發祥,那里一條火龍蜿蜒而來。他忽地明白了,那是持著火把的鐵騎兵,他們還持著流血的鐵刀。

  呂歸塵在估算那一隊鐵騎有多少人,也許上百吧,對他來說有點棘手。如果他有一匹快馬,那么出其不意地突入騎兵隊,殺傷十幾個而后撤離是有把握的。可現在他沒有戰馬,便只有設法搶一匹。

  他的思考被中斷了,披頭散發的女人向著他跑來。呂歸塵看見那個女人的臉,欣喜得幾乎要跳起來。是那個女人啊,他像依賴母親一樣依賴了許多年。他小的時候很傻,不明白男女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很擔心這個女人嫁給別人,因為那樣她就會住到別人的帳篷里去了,他心里琢磨他要娶這個女人,這樣這個女人就能天天和他呆在一起,在他入睡的時候給他講很長很讓人犯困的故事,然后輕輕地親親他的臉蛋悄悄離去。

  “姆媽,不要怕。”他向著那個女人伸出了手,“來我這里,我會保護你的。”

  他現在覺得即便是一百個騎兵也沒什么可怕的了,他有影月在手,他可以放手一搏。

  但是他愣住了,他向著女人伸出的那只手小而白皙,柔軟而沒有一點筋結。他忽然發覺什么東西不對,他往自己身上看去,他忽然明白了。他是個孩子,一個八歲的孩子,他沒有戰馬,也沒有影月。

  訶倫帖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沖過來抱住了呂歸塵。她把這個孩子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不要命地奔逃,她喘息著大聲說話:“別怕!別怕!要是怕,就閉上眼睛!”

  呂歸塵看著那條蜿蜒的火龍逼近了。那些騎兵,他們太快了。呂歸塵想這不對,太不對了。他努力閉上眼睛,也許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就會回復到正常的樣子。

  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趴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冷透的風在一個勁地吹。有人把他按在了那里,背后傳來的巨大力量讓他無法翻身。呂歸塵伸著兩手用力撲騰,可是他袖子里露出的小臂細白瘦弱,沒一點力氣。

  他努力抬起頭看出去,看見男人們撲在那個他最依賴的女人身上。也許五個,也許六個,也許更多。他們有的人在解自己的鎧甲,有的人在撕扯那個女人的衣服。他們把女人也按住了,女人修長白凈的雙腿用力地踢著,立刻有人把她的腿也按住了。她的衣服一片一片被撕裂,露出光潔的乳胸和挺拔的腰,心急如火的男人們湊在她的身體上舔著,抓著她的頭發咬她粘了血跡的嘴唇。

  呂歸塵從男人們的縫隙里看見訶倫帖的眼睛,就像那個夜晚的鉤月之光一樣,兇猛,卻不堪一擊。

  “那是絕望么?”呂歸塵想。

  “這不對!這不對!”他又想,“為什么還是這樣?為什么還是這樣?我已經努力了!我殺過人了!我不是那個孩子了!我的刀!我的刀……”

  他用盡了全力,可背后壓著他的人力氣太大了。巨大的力量像是鐵鉗一樣制約著他,他越是掙扎,越是覺得自己的骨骼快要碎掉了。

  可他還在掙扎。

  他不會放棄。他在心里喊著他所知道的所有惡毒的臟話,玩了命地掙扎。

  那個女人……她曾在安靜的晚上給他講很長很讓人犯困的故事……然后輕輕地親親他的臉蛋悄悄離去……

  “我的刀!”呂歸塵覺得自己稚嫩的聲音開始變化,“我的刀……在哪里?”

   

    警鐘聲把整個殤陽關都掀翻了。

  下唐軍輜重營的一間兵舍里,葉瑾看著遠處的火光,那是驚醒的軍士們高舉著火把沖上戰場。

  “別怕。”她懷里抱著小舟坐在窗邊,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她放開了小舟,走到屋子正中央,一件一件地脫去身上的衣服,直到一絲不掛,靜默地站在那里。她的身體修長精悍,沒有一絲贅肉,皮膚下透出隱約的肌肉輪廓,竟有些像男子。小舟驚訝地看著她,眼睛瞪得溜圓。不理解為何葉瑾忽然這樣。

  葉瑾解開了早已準備好的包袱。里面是一套不知道材質的緊身甲胄,黯淡無光,像是某種秘制之后的魚皮,只在必要的部位鑲嵌了黑色的金屬甲片作為保護。葉瑾把那身甲胄繃緊在赤裸的身體上,這套甲胄完全按照她的身材制作,即使里衣也塞不進去,穿在身上,似乎和皮膚融化在一起。這樣她的奔跑速度可以達到最高,跑跳起來風像是避開她那樣從身體兩側流過。

  她最后從包袱底下取出了那柄匕首,插進腰間的刀鞘,把一頭漆黑的長發盤在頭頂。

  小舟看著她的眼神變得恐懼異常,可她不敢說話,只是哆嗦。葉瑾穿著那身古怪的甲胄,忽然就不再是葉瑾了,而是一個什么極恐怖的東西,透著令人極度不安的氣息。

  葉瑾和她對視,眼瞳清澈如水:“時間到了,我要走了。保護你的事情我做不到了,若是他們沒有贏,就自己跑吧。你是公主,他們不愿傷你的。”

  她輕聲說:“我們這樣的人,太卑賤。就算是死了,也不會被人記住,活在這亂世里,都是多余的。公主是千金之體,很多人都關心你的,要和關心你的人多說話。”

  “別了。”她轉身出門,瞬息不見。

   

    姬野慢慢地睜開眼睛,下午的陽光很溫暖,從門窗透進來,極遠的地方,有人擊鼓報時。他躺在一張軟和的床上,午睡剛剛醒來。他在半夢半醒的時候聽見身邊沙沙地響,他睜眼看見一身寬袍的女人坐在他的床邊,咬著線頭,正在縫補。

  陽光太耀眼,他看不清女人的臉。但是他覺得很安心,閉上眼睛想要再睡一會兒。

  門外有人走動,沙沙的腳步聲。

  姬野再次睜開眼睛說:“我很害怕,門外……有很多人。”

  女人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指尖撓著他的頭皮,像是梳子刮過那樣,讓他覺得麻麻的很舒服。可他還是害怕,他看不清門外那些人的樣子,可他覺得那些人每一次經過門口,都把鬼祟的目光投進來。

  女人低低地哼出一首歌兒哄他睡覺,姬野不懂她的歌詞,可是她的聲音讓人安心。姬野蜷縮起來偎依在她身邊,聞著女人身上衣服洗干凈的皂莢味,他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了一只小小的老鼠,蜷得極小,躲在女人寬袍下。

  那是一個全世界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

  門外走動的那些人開始低聲說話了,他們三三五五地聚成一團,悄聲議論,他們偶爾把冷冷的目光投向這邊。姬野躲在女人寬襖下,可是他依然能夠感覺到。

  “我很怕他,他們有很多人。”姬野再次說。

  “外面從來都有很多人,”女人安安靜靜地說,“你卻只有你自己,要自己活下去。每個人都一樣的啊。”

  “那你呢?”姬野抓著女人的袍角。

  “我和你在一起。永遠都在一起。”女人說。

  “為什么?你說每個人都只有自己。”

  “我不同,你是我的一切。”女人這么說著,輕快地唱著歌兒,“生下來是小老鼠,迎風長成男子漢……”

  歌聲悠揚,姬野覺得自己的心又安靜下來了。這種感覺真的好啊,有個人,你是她的一切。她會為你做任何事,保護你,愛你,不論回報,也無需理由,不管何時何地。和其他人不一樣,你們不需要尋找也不需要相逢,她和你之間的聯系是世界誕生的時候注定的規律,永遠都在一起……

  無需理由。

  “我能看一下你的臉么?”姬野怯生生地問,“我總也看不到。”

  女人笑著:“可以啊,為什么不能?只要你想看……”

  女人把姬野抱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坐著,輕輕把面前垂下的長發理開。姬野看到她的臉了,她的臉色蒼白,笑容溫暖,眼睛里緩緩流下兩行鮮血。她是枯槁的,沒有任何生氣,眼睛里空無一物,唯有那笑容,像是刻畫在嘴邊的,從不改變分毫。

  姬野想起來了,她死了。

  “你能喊我一聲么?”女人說。

  姬野點了點頭,他太久不喊她了,于是在心里悄悄地喊了兩聲練習。而后他輕聲說:“媽媽……”

  女人僵硬的臉忽然變得生動起來,她雙眼流下的血流得更快了,像是淚水,她的笑容綻開了,那么美麗。姬野很高興,因為他覺得女人很高興。他想多虧我先在心里練習了兩下,要不然叫得不好,媽媽便會很失望。

  他把頭縮在女人的懷里。他感覺不到女人的體溫,所以他努力地貼近女人要讓她覺得暖和。他想把自己的體溫分給她,因為他們是一起的,兒子和母親生來就是一起的,他是她的一切,這是從他哇哇誕生那一刻起被注定的規律。

  他們在一起,所以他們不怕屋外的那些人。

  而屋外的那些人似乎憤怒了。他們在墻壁上捶打,他們開始吼叫,他們繞著屋子急跑,帶起呼呼的風聲,他們變幻出猙獰的各種形象,要沖進來。可是他們沒能得逞,溫暖的陽光在這間屋子里,外面的人無可奈何。

  姬野從寬袍下把頭探出來,他忽然發現原來陽光不是來自外面,陽光來自母親的身體里。她的身體冰冷,卻透著溫暖的金色陽光。姬野欣喜得要手舞足蹈,可他發現女人在迅速衰朽著,她還在縫補,可她的身體迅速地干癟下去,她就要變做一具干枯的骨骸。

  姬野用力貼著女人,他想那是因為她沒有體溫,所以她變得消瘦了。只要有體溫,她還會好起來。

  女人輕輕摸著他的頭:“所以,最后你依然只有你自己,因為我會死去啊。”

  她說得很平靜,可姬野忍不住大哭起來。他想是啊,她已經死了,所以世上只剩我一個人。

  屋外的那些人還在狂奔,他們弄出的聲音太大了,簡直像是天地都要被他們的腳步震塌似的。整個屋子搖搖欲墜了,女人還在不停地枯朽下去,她身上的光芒正在黯淡,她的時間所剩無多。屋外的人發出即將成功的狂笑。

  姬野站了起來,用盡全部力量對著門怒吼,他不再是小老鼠,他變成了一只被激怒的兇獸!

    息轅已經在這座城市里轉了很久了。他去了每一面的城門,城門禁閉著,城墻很高,沒有任何辦法逃出去。城里什么都沒有,沒有屋宇兵道,也沒有河流,只有一堆巨木燃燒在城的中央,火焰永不增減。

  息轅想大概有十幾年過去了吧,也許更長。這里永遠是黑夜,分不清時間。

  真是孤獨。

  息轅想要有個人跟他說說話。他已經試著翻筋斗和倒立,可是很快這些也都沒意思了。他無奈地圍繞火堆轉圈子,試著唱家鄉的歌。可是無論他怎么唱,那歌都是一樣的——

  “天黑黑,要下雨。”

  下雨了怎么辦?這里連避雨的地方都沒有。

  息轅忽地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巨大的恐懼感包圍著他,難道就是這樣了?在這里直到永遠永遠?

  “誰來救救我啊?”息轅放聲大喊。

  “你叫息轅么?”忽然間,息衍一襲黑衣,再次出現在他面前。

  “是。”

  “跟我走吧!”息衍向他伸出了手,堅定有力,沒有一絲顫動。

  息轅盯著那只手看,那手的拇指上套著鐵青色的指套,上面飛鷹的徽記栩栩如生。他緩緩地伸出手,在空中停了一瞬,而后緊緊握住了息衍的手!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6


  數千里之外,寧州,古老森林的深處。

  少女凝視著皇極經天儀的旋轉,用炭筆迅速地記錄在紙卷上。她腳下已經堆滿了紙卷,密密麻麻都是從入夜開始寫下的數據。她的老師卻只是袖手在那里仰望,并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破軍和貪狼開始出現半掩。”

  “巨門的光度增加了,它的光度已經達到了‘角’……不,已經達到了‘晴’。”

  “祿存的光度也開始增加。”

  “現在武曲和廉貞的軌道重合……好,符合計算的結果……再次分開。”

  少女筆錄的同時,不斷報出北辰七顆主星的變化,老師聽了微微地點頭。

  “別念了,記記就好。”老師忽然說,“如果你對比這些數據,會發現和以往北辰之相暴漲的時候是完全一樣的。不過作為星相師,筆錄還是應該的。”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我是很想檢驗我測算的成果。”

  “孩子,你的算學是我所見過的人中最好的,超過了我自己。測算北辰之相暴漲對你根本就不是難題,為什么你還是那么急于驗證結果呢?那么不自信么?”

  “因為始終覺得離星辰算學的最終完美還有距離,所以不斷驗證自己的計算結果來增強自信吧?”

  “最終完美?”老師笑笑,“你確認最終的完美存在么?”

  “就像您描述的谷玄七式的七道方程那樣吧?最終的完美該是簡單而圓滿的,就像是一個圓,沒有任何一處是它的破綻。”

  “我說了圓心是它的破綻。”老師說。

  “可圓心并非圓的一部分。”

  “圓心是圓的一部分,”老師的語意高深莫測,“因為失去了它,圓周便失去了一切的依憑而不復存在。所以每個圓必然和它的圓心是一體,而那個心,便是它的破綻。”

  “我還是不懂。”

  “你太執著了。”

  “也許。”少女低下頭。

  “北辰之弦的漲滿……我看看,”老師簡單地掃視時輪,那是記錄精密時間的龐大儀器,“大約該有三刻四分一厘的時間。想不想知道谷玄之弦何時漲滿?”

  “何時?”少女的眼睛亮了起來。她知道老師是可以計算出谷玄之弦的人,因為他手中握有那七道方程。

  “就是剛才,”老師笑了起來,“它的高漲略早于北辰,現在死亡星辰已經把它的力量播撒到大地的每個角落了,不過絕大多數人不會覺察。”

  “您驗證了計算的結果么?”少女問。

  “沒法驗證,”老師笑笑,“谷玄僅僅存在于方程里,因為那是個死亡的點,吸納一切的光,不能觀察,也就沒法驗證。”

  “半掩結束,貪狼和破軍的亮度都在急劇增加。”少女看著天空。

  “嗯,”老師贊嘆中帶著點兒調侃,“北辰之神求戰心切。”

  “求戰?”少女問。

  “這對星辰自古以來的力量之弦漲跌幾乎是重合的,所以有人猜測它們是一對雙生子星辰,也有人猜測它們是一對死敵。不過這次看起來北辰七顆主星沖距離谷玄極近,已經入侵了谷玄的防衛,所以倒像是這兩組星辰的一次對抗。”老師說,“不過有以戰爭對抗死亡的么?”

  “這大概屬于辰月大師們熱愛的話題吧?他們熱愛哲學。”少女淡淡地說。

  “我年輕的時候也很熱愛。”

  “那老師思索得到了什么結果呢?”少女一邊問著,一邊不停地筆錄,她的勤奮和老師的懶散對比太大了。

  “得到的唯一結果是所謂的哲學都是人閑極無聊時的瞎扯,世界最終的意義和人有什么關系?”

  “嗯?”少女愣了。

  “比如,有人說神創造這世界是為戰場,武士們總是高喊這句話拼死搏斗,以為這樣就算明白了世間紛爭的道理。”老師露出嘲弄的笑容,“可他們不明白,這句話是對的,他們的理解卻是錯的。”

  “那么正解是什么呢?”

  “神創造這世界是為戰場,但是這戰場并非留給凡俗的我們,這戰場是神為自己預備的。星空諸神們終將親自搏殺,要在這片戰場上決出他們自己的未來!”老師低聲說,“這一切和我們本無什么關系。”

  少女并不理解老師這番話,卻隱隱有些被打動,愣在那里思索。

  “時間到了!”老師回頭看了一眼時輪,“北辰和谷玄的對沖開始!”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7


  呂歸塵撲了出去!

  他忽然握到了他的刀,只一瞬間,他的刀已在手中。刀柄粗糙的摩擦感如此真實。

  他沖了出去,壓住他的那人再也無法制約他的力量。力量在這個孩子的身體里盤旋、咆哮、馳騁,像是海水漲潮那樣貫注到他身體的每個角落。他的身體在獅子般的前撲中飛速生長,那雙柔軟的手上暴起筋結,細瘦的胳膊上肌肉虬結,背肌收縮的時候像是帆船上拉帆的棕欖被繃緊,他的雙眼暴睜,如同滴血。

  “這才對!”他在心里咆哮,“這才對!”

  刀上光如滿月,向著那些男人的后頸斬落!

  盜賊們射出了無數的箭。

  古月衣在箭雨中抬起頭,看著黑夜里星星點點的鐵光像是一陣飛撲而來的蝗蟲。李長根似乎要大笑,而他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看見古月衣握到了弓。

  很多年以后,就是這個年輕的騎射手在看了戰友和平民的死后絕望了,在李長根滿足了自己血腥的欲望之后滿意地離開鎮子的廣場時,那個年輕人瘋子一樣從難以發現的茅屋夾縫里沖了出來,把他唯一的一支箭投向了李長根留著血腥味道的大嘴。

  古月衣抬起頭,開弓:“我可以殺你一次!我還可以再殺你一次!”

  息轅被叔叔拉了起來。

  忽然他發現自己的面前并沒有叔叔,他站在尚未點著的巨木堆前,身后是五百精銳。他的手緊緊地握著。

  他的手中是叔叔的劍,古劍靜都。息衍叮囑過他,任何時候,不要放開劍柄。

  姬野慢慢地張開眼睛。

  他的喉嚨微微動了動:“原來是我自己怕看你的臉啊,看到了,我才會想起你已經死了……”

  這是一場蠱惑人心的大夢,所有人在同一瞬間醒來。他們面對著身邊長鳴的武器,這些武器如同憤怒一樣劇烈地震動著。古月衣抓著長弓追翼,忽然有些明白為何白毅要把自己的弓鄭重地交給他。

  這是楔子,刺穿無窮的掩蓋,讓人看向自己心底最黑暗的地方。

  什么是最可怕的事?不是喪尸,也不是死亡,最可怕的事是站在自己心里最深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那是每個人心底深處的鬼魅,吸取記憶而存活,卻又被強行封印在記憶的底層,不讓它露頭。可是它不能被殺死,也許可能被戰勝。

  喊殺聲鋪天蓋地而來,醒來的人無不淚流滿面。

  息衍佩著侄兒的劍,袖手在另一處據點的巨木堆前,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差不多了吧?都該醒來了。”

   

    喪尸已經突破了火門的外城。他們無可阻擋,只要一具喪尸爬上城墻,它就會占領那一片,十幾個軍士無法擊退它。后面的喪尸卻還在不停地往上攀爬,城墻無處不是他們的進攻方位,根本無從調兵防御。

  岡無畏站在甕城的城墻上,看著外城上僅剩的軍士們絕望地以長槍戳在喪尸的身上,可那很難起作用,喪尸們僵硬的肌肉鎖住了槍尖,普通軍士沒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們無法刺穿喪尸的心臟。戰死軍士的鮮血把城頭染得鮮紅,喪尸們因為感覺到了鮮血的氣息而格外瘋狂。

  “軍人終要為國靖難。”他面無表情地揮手,“不必管剩下的人了,投擲火油罐!”一百名遴選出來的大力軍士在甕城的城墻上以人力擲出了數斤重的陶罐,陶罐落到外城的城墻上碎裂,火油潑灑得無處不是,也淋在喪尸的身上。這些失去了生命的東西并沒有覺察到這種液體的危險,此時火箭已經緊跟著射來。休國紫荊長射的射手們不曾辜負自己的盛名,比普通羽箭長了八寸的長箭準確地扎進喪尸們的身體,瞬間引燃了火油。

  外城的城頭變成了一片火海,喪尸們揮舞著手臂卻不知往哪里逃竄,中間夾雜著最后那些軍士的哀嚎。一個接一個著火的身影摔下了城墻,這么高的城墻上撲下去,無論是活人還是喪尸都沒有能再站起來的。

  “地門……地門……被突破了!”斥候狂奔著沖上甕城的城墻。

  “城門被突破?”

  “有人……有人夾在喪尸里,打開了城門!已經有喪尸沖進了城里,還在源源不斷地進來!”

  “就像息衍估計的那樣,還是有人能夠混進喪尸里去開門的。”岡無畏點頭,“準備放棄城門吧,在甕城里消滅一部分,然后放他們進城。”

  “真要放它們進城?”斥候的臉色蒼白。

  “跟這些東西作戰,和跟人作戰不同。他們沒有畏懼,不會退卻,必須殺死最后一個,否則這場仗打不完。”岡無畏冷冷地說,“甕城雖有地利,卻不是不可突破的,他們已經突破了外城,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爬上甕城。太多了,我們擋不住。”

  他轉身下城,那里有他的戰馬,戰馬的全身包裹著鐵甲,直到馬蹄,這種罕見的馬甲很重,會讓戰馬很快疲倦,即便在沖鋒的時候也未必會采用。

  岡無畏拍了拍馬脖子:“很好!為我也著甲!”

  親兵捧上了他的鎧甲,同樣是一直保護到指尖的全套騎兵重鎧,胸口紋著風虎騎兵特有的虎紋。只有罕見的幾處可以生產這樣做工精湛的重甲,岡無畏昂首而立,讓親兵們將重甲的部件一件一件套上他的身體。

  “風虎的鎧甲,還真是好用。這樣即便我戰死,也能殺他幾十個!”戴上頭盔之前,岡無畏冷漠地贊嘆了一聲。

   

    地、水、風、火、云、雷,六處城門連續被突破或是放棄的消息幾乎是前后腳地傳來。斥候的報馬一匹接著一匹,前一個剛剛跪在費安的面前,后面的馬蹄聲已經傳來。

  陳國僅剩的四千多人全部背靠著新砌的工事,手持武器。為了修建這些工事,白毅下令拆掉了殤陽關中幾乎一半的民舍。這座薔薇皇帝臨終前修建來庇護萬世子孫的城關,如今每一塊磚都發揮了作用,七百年前的磚依舊堅固,是建造工事的絕好材料。

  戰局的發展沒有出乎費安的預料,他聽到警鐘的第一時間便沖上了雷門的城墻。他想自己畢生都無法忘記所看到的那一幕,成千上萬的喪尸,它們摳著城磚的縫隙往上攀登,夜色下它們的身影密密麻麻,就像是整個蟻巢的螞蟻向著樹的高處爬去。他們手中握著已經銹跡斑斑的戰刀,它們已經站在城外日曬雨淋很久了。守城的軍士往下砸著磚塊,又用長槍往下捅,想把它們從城墻上捅下去,可是喪尸們變得分外的矯健,它們甚至可以在城墻上迅速地平著移動來避開磚塊,長槍刺到它們的身體里也絲毫不起作用,它們往往會一把抓死槍桿,順勢上竄,揮刀切斷持槍軍士的喉嚨。

  那是一只無可抵御的軍隊,它們集結起來沖鋒的時候,十萬人上城也抵擋不住。

  “將軍!”副將的聲音顫抖著,他指向遠處。

  費安面無表情地看過去,黑色的影子密密麻麻,它們狂奔而來,卻沒有一個人大吼。他們沖鋒而來,有如離國的赤潮那樣令人戰栗,卻沒有發出任何人聲。這是一次沉默的沖鋒,侵吞一切活物。

  “我們怎么辦?”副將把聲音壓得極低,怕躲在工事后面的他們引起了喪尸的注意,“太多了,它們都進來了,在甕城那里沒殺掉多少!”

  “閉嘴!沒用的東西!”費安低喝,“我在想息衍他們在干什么,這頭狡猾的狐貍。”

  “快逃吧!將軍!”副將手腳無力。

  費安冷冷地看著那些狂風一樣迅速撲近的喪尸,它們不再木然,變得不可思議的靈活和矯健,從黑暗中首先暴露出來的是它們的牙齒,森然的白,牙床卻是死朽的黑色,完全融在黑暗里,然后是灰白色的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前方。費安抽了抽鼻子,能聞見那股尸體的味道,令他想起多年前他踏進施用了尸毒術的五河城,那股味道至今不能忘記,至今他作為克服五河城的英雄入城,還能聞見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在鼻尖蔓延,也不知是不是幻覺。

  喪尸們沒有發覺它們已經被分割開來了。它們從六門入城,像是憑著野性游蕩的獸類,進城之后只知道尋找前進的路,去尋找活物。但是整個殤陽關的結構已經變化,新筑的工事是高厚的墻壁,把一些道路封死,又刻意地留出一些缺口,從高處看去,就像是一把磚塊筑成的巨大梳子,把喪尸們梳理成小隊,不斷地向著陷阱的深處推進。

  “白毅確實是個天才,幾人能料到他會放棄了城墻來分割敵人呢?而嬴無翳分明是個沖陣的角色,如果他們易地而處,白毅守城嬴無翳攻城,那場決戰本來會更好看一點。”費安冷冷地說。

  他忽地起身,登上墻頭,拔劍高呼:“干掉他們!”

  “干掉誰?”副將大驚,湊近他耳邊提醒,“將軍忘了百里欽使的囑咐?我們何苦陪著白毅一起送命?”

  費安扭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相信那個姓百里的,雖然白毅更讓人討厭一些,不過至少白毅現在還不至于成心把我們往這些死物的刀口上送。”

  “可帝都的長公……”

  “女人!”費安冷冷地一笑。

  沖在最前面的喪尸已經聽見了費安的吼聲,它的速度更快了,它大步沖到費安所立的高墻下,飛躍起來。躲在墻后的軍士們親眼看見這個惡鬼一樣的喪尸升起,以無可匹敵的威勢向著費安壓了下去,那張僵死的臉上露出讓人心膽沮喪的狂喜。

  那是一具尸體的喜悅!

  這個瞬間費安的劍如同離弦的羽箭那樣射出,準確地刺入喪尸的眉心。費安的手腕擰動,絞碎了喪尸的雙眼。他毫不停留地拔了腰側的短佩刀,一刀平揮,將喪尸的脖子切斷。喪尸的身體重重地砸在墻下,頭顱掛在費安的劍上。

  費安把劍鋒回收到面前,森冷地看著那個還在張大嘴的頭顱,像是嘲笑。

  “你死了一次,現在再死一次好了!”他用異常清晰的聲音說,每個軍士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一抖劍,把頭顱扔在工事里,從墻頭躍了下去,落地時一腳把那個頭顱踩進泥土里。

  “殺!”他猛地舉劍。

  主帥的勇猛令陳國軍士忽然振作起來,所有人跟著費安大吼。他們踩著戰友的肩攀上墻頭,用手中的武器向下刺戳。陳國精銳的刀手們已經把他們的單手刀緊緊捆在了長桿的末端,隔空向著喪尸的心臟和雙眼刺戳。有人把幾十支火把從墻這邊扔了過去,照亮了被工事圍繞的一片空地,火光中喪尸們撲向墻頭,軍士們咆哮著刺殺。有人被喪尸抓住腿拉了下去,幾乎是立刻被跟上來的喪尸撕碎了,而他的位置立刻有人補上。

  此時整個殤陽關已經被一潮潮的喊殺聲充斥了,放眼看去無處不是火光飛騰,無數人影在火光中隱現。喪尸們把活人逼到了盡頭,而它們自己也陷入了活人的陷阱,每一處工事里都發動了進攻,到了最后死人活人都是以力量拼搏。

  費安看著天空:“要下雨了,我們若是這樣死了,尸體怕是會很快發臭的!”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7


  翼天瞻所在的據點是最高的,他在高處看下去,戰場像是燃燒的棋盤。

  “你們已經列隊完畢了么?”他低聲問。

  “是!大人!”他所率領的五百人隊隊長回答。這是最為精銳的一隊,白毅的親兵。白毅把這支軍隊交給了翼天瞻,指著這個老人對隊長說:“現在開始,即便他讓你殺了我,你也務必聽從。”

  翼天瞻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仰首看著已經密布黑云的天空,仰天緩緩張開了雙臂:“我的兄弟,把你們的眼睛再從天空里看下來吧。我在戰場上失去了你們,可我知道你們的魂還在那里。我沒有辜負你們啊,你們犧牲自己留下我的命,我沒有浪費。戰爭,重新開始了。把你們的勇氣借給年輕人,心就是無盡的煤礦,開始燃燒,便永不熄滅!”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鐵甲——依然在!”

  他的身影在這詩歌般的祈求中顯得極其高大,威嚴不可抗拒。他張開雙臂對著天空,極長極長地吸了一口氣,而后用盡全力吐出!他白色的胡須在這次怒吼中飛揚起來,吼聲中帶著狂烈的風!

  五百名軍士因他的怒吼而驚駭,那像是一個咆哮的巨靈在銅鑄的巨鐘里飛射,它每一次撞擊鐘壁便有一次震裂人心的聲音擴散出去,無數次地撞擊后聲音疊加起來就要強行突破鐘壁,又像是水手在寂靜無邊的海上聽見海水深處巨龍的長吟,令人驚怖地想要膜拜,想到那太古流傳的巨大生靈以緩慢而沉重的步伐行走在大海深處吞吐海水,仰天太息。

  周圍一切的金屬首先因為這吼聲而震動起來,無論是鐵劍還是金屬甲片,甚至釘入那些巨木的釘子也劇烈地震動著要跳出來。而后這震動傳向周圍,握劍的手因劍柄的劇烈震動而麻痹,震動沿著骨骼而下,從腿骨傳入地面。地下仿佛藏著一只巨獸般,它醒來了,以背脊用力頂著地面要鉆出來。

  翼天瞻手中的長槍發出太陽般銳烈的光芒,光色卻是鐵青,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隊長強忍住心里的敬畏,將點燃的火油盞子扔進巨木堆里,火焰沖天而起,此時他已經堅持不住了,他感覺到那股強烈的震動沿著他的骨骼往上而行,他的顱骨也開始震動了,靈魂仿佛要被震得離開身體。頜骨的震動令他不由自主地張嘴,用盡全身力量把肺里的氣息吐了出來。

  他咆哮了起來,還有他的四百九十九名屬下。他們再無畏懼,咆哮中他們的血脈張開,鮮血如熔巖般地在四肢百骸間流淌。

  吼聲向著四面八方海潮般散播出去,沖天的火焰顏色漸漸變化。

    “點火!點火!”呂歸塵統帥的百夫長大吼。

  他已經看見高處亮起的火光了,這也是點火的信號。他剛把火油盞子扔進巨木堆里,咆哮聲貼著地面席卷而來。它所到之處風也開始倒流,風聲卷著吼聲,像是虛空中千萬人騎著烈馬呼嘯馳來,鐵甲錚然,劍鳴如雷。

  呂歸塵的心狂跳。他覺得眼前黑暗的世界忽然變得如一張脆弱的幕布,幕布后那些太古的武士國王們從幽冥深處重新復蘇,他們再次舉起了武器,騎著戰馬的靈魂歸來。他們就要突破這幕布了,千軍萬馬,天地倒懸。

  暴雨、雷霆、火光、咆哮,天地之間至偉的力量在殤陽關里橫行,呂歸塵跟著放聲大吼,千萬的針在刺扎他的全身似的。

  從高處看下去,殤陽關中的火焰一一燃起,咆哮聲隨著燃燒的火而傳遞。七點火光,光色如鐵,組成了古老的圖騰花紋。

 

  程奎帶著一隊風虎揮刀在喪尸中砍殺。這些是他隨身最精銳的騎兵,人馬裝配著保護全身的鍛鋼鎧甲,可以頂住喪尸的攻擊。他所駐守的工事已經陷落,喪尸們強行推倒了新筑的墻,從缺口沖入淳國軍士中砍殺。

  看著自己一手帶出來的軍士們和喪尸以血肉相搏,一個接一個倒下,程奎拔出馬刀斬斷了自己腰間的短佩刀,帶著最后的精騎縱馬出陣。每一名跟隨他的騎兵都明白他的意思,短佩刀只有將軍們佩戴,若要被俘而受辱,不如拔刀自盡。可程奎不自盡,程奎只要殺敵。

  這支縱橫砍殺的精騎驚動了喪尸們,不斷有新的喪尸向著這邊匯聚,層層疊疊地撲近戰馬旁,以戰馬的力量,也無法沖開一條路。

  程奎踢開一個撲到他腳邊的喪尸,從馬鞍上跳了下來。他振了振刀,刀刃已經崩碎如鋸齒。他死死盯著那些喪尸們撲向他自己親手養大的愛駒,他要等它們狂喜地把愛駒分尸,這時候他就沖過去,在背后一刀一刀地刺穿這些喪尸的心臟。

  他戴著鐵盔,別人看不見他眼睛,他覺得自己的眼睛里像是有血慢慢地滴下來。

  這時候咆哮聲襲來,有如海嘯。地面震動起來,兩側的兵舍瓦片墜落。龐大的力量和咆哮聲一起到來,喪尸們感覺到了,它們已經撲倒了戰馬,卻放棄了即將到手的獵物,勉強地站起來拼命地扭動身體,像是要把什么東西從身上甩開。

  “這是……這是地震么?”程奎瞪大眼睛。

  精騎們趁機突進,幾刀劈倒周圍的喪尸,把程奎的戰馬拉了回來。喪尸掙扎著,動作不再敏捷,沒能避開風虎們的馬刀。

  “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出來了,有用!”程奎握緊馬刀。

  “反擊!反擊!”他舉起馬刀號令所有跟隨的人,“這就是唯一的機會!”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殤陽關的每一處,喪尸們向著七處燃著火光的據點發起了突擊,它們的力量迅速地從身體里流逝。它們必須在倒下之前毀掉這個秘儀之陣。而已經被壓制的聯軍則在咆哮聲里血脈賁張,發起了絕地反擊。

  與此同時,早已候命在高處的下唐鬼蝠營武士拉下面甲遮住臉部。他們是些甲胄純黑的人,只露出眼睛和腰間銀色裝飾的匕首,整整一個百人隊。

  百夫長壓低了聲音:“記住各自的道路,尋找可疑的人,他應該已經出現了。”

  他一揮手:“去吧!”

  鬼蝠們悄無聲息地奔入無邊無際的雨幕里,仿佛魚游在大海深處。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7


  “北辰的力量被召喚了么?在沖抵谷玄的影響啊。這些愚蠢的天驅們,還匍匐在他們信奉的神腳下,卑微地祈求神力的施舍。”黑色的影子站在極高處,俯視戰火中的殤陽關,“凡俗的世人啊!要用他們微小的力量對抗神的旨意。可憐蒙昧遮住了他們的眼睛,分明是螻蟻一樣的生物,卻要抗拒無情的天罰。”

  他的語氣威嚴,而又帶著冰冷的嘲笑:“即便北辰之神,真的又與你們站在一處么?不過愚蠢渺小的東西,這也是你們僅能做到的了。”

  大雨淋在他的黑氅上,他套著風帽,遮蔽了面容。他就站在北大營中的木塔樓上,白毅號令三軍的地方。北大營里原本駐扎著白毅軍團的大部,可是現在已經全空了,還能行動的人都被派駐在不同的工事里,這里剩下的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兵營。夜太黑了,這個人站在那樣絕高的地方,身影融入漆黑的夜空中。

  他向著腳下戰火燃燒的城關緩緩張開雙臂,而后緊緊握拳:“戰斗吧!俗子們,抓緊最后的機會,見證神的力量!”

  同樣漆黑的影子單膝跪在他的身后,在大雨中一動不動。那是葉瑾,穿著那身漆黑的貼身甲胄,雨水已經淋濕了她的頭發,水珠順著身體姣好的曲線快速滾落。她在那里已經跪了很久,等候著命令。

  男人猛一揮手:“去殺死那七個人,把他們的頭顱帶來見我。他們正在那七處火光中,他們現在正和亡者搏斗,不會防備暗處襲來的刀刃。你知道該怎么做,你所受的訓練已經足夠。這是你的機會,當你成功,我們將以自由回報你對于神的虔誠。”

  “是!大人。”

  葉瑾依舊跪在那里,低著頭。

  “你是有疑惑需要我為你解答么?”男人轉過身來,威嚴地發問。

  “我真的將獲得自由么?也包括我父親的自由?”

  “你如此愛惜你的父親,就把他的自由也一并賜予你。”

  “他還能活下去么?”

  “愚蠢的問題!”男人低喝,“沒有看見這下面數以萬計的亡者一樣在神力的召喚下站了起來么?什么是我們所不能做到的呢?”

  “我想要一個以前那樣的父親,我不想……”葉瑾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最后隱沒在雨聲中。

  “你說什么?你可明白你在懷疑神的力量?大聲重復你褻瀆神的話!”男人震怒了,大步踏上前。他太高大了,僅僅一步就走到了葉瑾的面前,在他山一樣巨大身體的壓迫下,葉瑾似乎微微地顫抖起來。

  “我說……”葉瑾低聲說,“我想要一個以前那樣的父親……”

  男人怒視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女人,看著巨大的雨點打在她修長的脖子里,像是能打透她的皮膚。白凈的后頸里粘著一縷濕透的頭發。

  “我不想……再聽你的鬼話!”

  她猛地抬起頭,黑色的瞳孔像是藏著針一樣,有一道利光閃過。這樣狂妄的話語和這樣的眼神,黑氅中的男子也愣住了一瞬。

  葉瑾需要的就是這個瞬間,她忽地彈起,整個人倒翻,她的靴子里彈出了刀刃,在空氣里劃過巨大的弧形,切開了無數的雨點。她以身體為刀身,做了這次險毒到極致的斬切!

  空氣里留下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

  葉瑾知道自己失手了,她這個動作練習過千百遍,她熟悉那種切入敵人身體的感覺。可是她擊中的只是一塊金屬。

  她借著倒翻的力量退后了兩步,看見男人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動作仰身。這個動作幫他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避開了由下而上的一記陰刀,他的動作也是常人絕不可能做出來的,一般人后仰到那個角度,早已向后栽倒。葉瑾看著男人保持了后仰的動作一瞬,而后慢慢重新站直了。

  她來不及思考,她已經失去了最好的機會,不過一旦開始攻擊就不能停止,她知道這個男人的可怕。她躍起在塔樓的護欄上用力一蹬,人像是離弦的箭一樣射向那個男人,她的匕首已經到了手中,一刀刺向男人的心口。

  又是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

  葉瑾再次失手。她刺中了黑氅,但是沒有造成殺傷。她再次雙手撐地倒翻,再次退出去,她沒有把握貼身的時候刺中對手,教會她這種刺殺術的老師警告過她,刺殺不能近身纏斗。失去了目標,就要立刻撤離,尋找下一個機會。

   

    可她退不走了,她忽然失去了平衡。她被對手抓住了腰肢,那雙巨大的手握得她的腰間劇痛。男人高舉她過頂,把她狠狠地砸在地上。葉瑾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被震碎了似的,匕首脫手而出。可她壓住了痛楚,向著面前的那張臉狠狠打出一記耳光。她的袖口悄無聲息地彈出刀刺,這根短短的刀刺足夠割斷對手的喉嚨。

  這還是老師的教導。老師曾說任何一個男人制服了一個女人的時候都會有瞬間的得意和懈怠。這時候他們甚至會硬挨女人一個報復而來的耳光,而后借自己的強壯嘲笑女人的無力。而這,是獨屬于女人的一次進攻機會。

  刀刺距離對方的喉嚨只有一寸,葉瑾的手被對方的大手緊緊握住。對方巨大的手掌猛地合攏,葉瑾聽見自己指骨和掌骨裂開的可怕聲音。

  “女人,你想殺死我?”男人的聲音里帶著不信,而更多的,是被冒犯之后的狂怒。

  “殺死你,就一切都解決了!我和阿爹再不用害怕什么,不用時時刻刻想起你這個半人半鬼的東西!”葉瑾忍住疼痛狠狠地一口吐向他的臉,“收起你那一副惡心的嘴臉!”

  “你被白毅收買了?背叛神而投靠俗子?”

  “沒有人收買我,你該死!”葉瑾的臉失去了所有血色,只有那黑色的瞳子里的光還是兇猛刺人,“我只想要我的自由!”

  “我已經以神之名許你以自由!”

  “你只是半死不活的惡鬼!”

  “惡鬼?”男人咬著牙,“女人!你將為你對神使的侮辱而付出無上的代價。可我仍將予你以自由,對于你這樣骯臟的俗子,最大的自由便是死亡之后,你的靈魂行于天上!”

  他猛地抓住葉瑾的雙腿把她舉向天空。他兇蠻強橫的姿勢竟像是要把這個女人整個地撕為兩半。而他的動作忽地停下了,葉瑾像是被獻祭的羔羊那樣無力,被托舉在半空中。

  “白毅,軍王。”男人緩緩地吐出了這幾個字。

  一道閃電切開了半邊天空,被瞬間照亮的地面上,白衣的人提著巨大的武器站在雨中。

  男人把葉瑾扔在了一邊,看著白毅一步一步踩著樓梯而上。男人一步一步退后,直到靠在欄桿上。白毅登上木塔樓的頂層,盯著男人。豪雨傾瀉而下,打在他已經洗舊了的白色戰衣上,雨點四濺。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白毅和男人各自看清了對方的臉,兩張同樣沒有表情的臉。

  白毅在身后揮動武器,切斷了登樓的木梯。這座塔樓很高,半截木梯落下去的時間過了一會兒才聽見。

  “你是想要殺我么?”白毅低聲說,“現在你有機會了,這里很安靜,適合決戰。”

  “你居然可以找到這里來。”

  “我們也有斥候,我們所有的斥候現在都在這座城關里尋找你。很幸運我們找到了這個女人,我們跟著她,也找到了你。”白毅揮動他巨大的武器指向男人,“來,開始好了,很多年我不自己出戰了,不過對你,我很有興趣。”

  “我從你的話里聽出了仇恨,”男人倨傲地看著白毅,他比白毅高出很多,居高臨下,“一個急于復仇的愚蠢天驅。”

  “我不是一個天驅。”白毅說,“可我確實急于復仇。”

  “愚蠢的俗子,”男人冷冷地哼了一聲,“你我何嘗有仇恨?是你們這些蒙昧的俗子,你們試圖建立起絕不可能長久的平安時代,而你們觸怒了神,你們要違反神為這個世界確定的規則。可你們多么渺小,和神偉岸的力量相比就像是沙子之于大海。你們這些細沙被卷在大海中,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看看你們自己腳下的世界!何曾有過平安和幸福?”男人踏上一步,揮手指向地下,“你們不是一再征戰么?以守護的名義殺人。可神并不責怪你們,那是這天地的規則,神為你們制定的。”

  男子的聲音越發宏亮,已經壓過雨聲。他的語氣和動作,都散發出神一般的威嚴氣宇。他再上一步,手指天空,“而神不能姑息你們的愚蠢,所以神給你們以懲罰,這懲罰也是拯救。這世界將因為神給予無知者以懲罰而變得美好。神并非想要毀滅你們,而你們無視神對世人的愛。那么覆亡,便是你們的宿命!”

  他沒能繼續說下去。白毅跨前一步,巨大的武器劈頭斬落,帶起尖利的嘯聲。他的武器竟是一柄長刃的斬馬刀,形制一如嬴無翳的霸刀。

  男人迅速從黑氅中伸出雙手,準確地夾住了斬馬刀的刀身。凌厲的一斬在他巨大的力量下被生生止住,白毅雙手加力,卻未能把刀抽回來。男人的手上套著手甲,表面泛起淡淡的灰色光芒,他的全身都是這種甲胄,把他完全保護在其中。

  白毅再次加力,還是未能抽回武器。他大驚,從他握刀的那一天開始,這種事情從未發生過,有人以手抓住了他的刀。

  “掙扎吧!俗子!用你螻蟻一樣可笑的力量,”男人威嚴地說,“而后親眼看著在你覆亡的宿命里,掙扎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對不起……我們那天說話的時候你不在場。”白毅看著男人的眼睛,低聲說。

  “什么?”男人愣了一下。

  “我也……不信命的!”

  白毅放開了刀柄,躍起,飛起一腳踏在了男人的臉上。這一記用足了全力的踢擊命中了,男人控制不住平衡而后仰,雙手松開了斬馬刀。白毅落地,雙手凌空抓住刀柄,立刻突前,大開大闔地劈斬。男人被這暴雨一樣的攻擊打得后退,可他沒有中刀,他在倒退中揮舞雙臂格檔。他的臂甲上各有一塊厚重的護盾,白毅的刀勢雄渾,卻被男人的古怪力量全部封住。

  白毅的氣息即將用盡,攻勢到了盡頭。他揮刀繞身橫掃一記,阻擋男人趁機逼近,自己退到了另一側去。雙方都察覺到了對方的實力,男人警覺起來,做出了防御戒備的姿態,盯著白毅的刀。

  “怎么會?和離公殿下的刀一樣。”男人問。

  “這很奇怪么?你沒有見過白毅除了弓箭外真正的武器,你現在有幸見到了。”一個聲音在塔樓下響起,“而在你臨死之前,我可以施舍你一個秘密讓你盡早閉眼,不要死后像那些喪尸一樣作祟。”

  那個人一騎黑馬,剛剛趕到,不停地喘息,帶著嘲諷的笑容:“離公、白毅和我,我們三人其實擁有同一個老師啊!”

  “狐,息衍。”男人低低地說。

  “辰月,雷碧城的從者,”息衍模仿著他說話的方式,冷笑,“下等的卒子,你那個被我砍去手臂的同伴還好么?也許我們上次就該把你的主子射死在殤陽關前。”

  “愚蠢!你們怎可能殺死宗師?我和被你砍去手臂的人不同,我已經得到神的賜予。”男人呼喝,“宗師令我奉神的旨意來賜予你們懲罰,便是要教訓你們的狂妄!”

  息衍沉默了一刻:“說了那么多‘神’字,看起來你是吃錯什么藥了。”

  男人暴怒。這時候白毅獲得了一個機會。在男人要說話的那一刻,白毅再次突前,躍起,合體重和揮斬的力量在一起,斬向男人的頭頂。男人在這雷霆萬鈞的一記重刀下無可退避,只能把雙手的護盾同時架在頭頂,勉強地擋住了。巨響之后,男人因為那一刀的沖擊而蹣跚后退,白毅拖刀再進!

  閃電在空中蛇一般舞動,電光里,塔樓上,黑白的影子往復交換位置,拼死搏殺。

  “俗子!你已令我震怒!”男人大喝。

  “震怒么?很好,再震怒一些!在你還能震怒的時候!你們這些早該給自己的神祉去陪葬的畜牲!你們早就該——死——死——死!”白毅連續揮刀,一左一右以開山之力轟擊在從者的護盾上,每一個“死”字都伴以震耳欲聾的金屬轟鳴聲。

  “白毅!不要鏖戰!殺了他!殺了他就結束了!”息衍大喊著奔向塔樓下。

  “梯子……”他忽地看見那截跌落在泥水里的梯子,愣住了,“梯子怎么斷了?”

  “你呆在下面!他已經在死地!他逃不掉的!”白毅大喊。

  “是你砍斷了樓梯?你傻了么?你未必是他的對手!”息衍怒吼,“你這個自大成狂的家伙!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開始,二十多年了,沒有任何改變!”

  畢竟是太久的朋友,息衍不必思索就猜到了白毅的所為。

  可白毅已經沒有機會回答他了。白毅連續揮刀時不能呼吸,極為耗損力量,再一輪的力量耗盡,他即將后退的時候,對方已經把狂潮般的攻勢反饋回來了。這個辰月教徒確實是憤怒了,每一次揮舞護盾擊出的力量都可以把生鐵塊打出缺口。白毅被攻勢壓住了,他必須揮刀防御,他沒有對方那樣堅固的護甲。

  兩騎快馬當先馳入北大營大門,后面帶著一小隊輕騎。

  “將軍!”呂歸塵大喊,“我和古將軍來了。”

  “把能調動的人都調回來,不能讓他逃走!”息衍喝令。

  呂歸塵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能調動的人不多了,都在工事里,死傷已經過半,讓姬野去找其他人了。”

  “你們守住門口,”息衍看了一眼塔樓高處,“我上去!”

  他把古劍靜都咬在牙齒間,猛地躍起,雙手扳住支撐塔樓的柱子,手腳并用地往上爬去。他能感覺到整個塔樓都在顫抖,這是因為上面那場純以力量對抗的搏斗。

  呂歸塵和古月衣迅速布置了輕騎,架起騎槍封堵了北大營的正門。

  息衍終于攀到了塔樓頂層的木板,此時白毅正好逼著敵人退到欄桿邊,敵人背對著息衍。這是絕好的機會,息衍一手抓住樓板,一手握住咬著的靜都,身體懸在空中揮出一道劍光。他不便控制身體,劍上也沒有太大的力道。但這不算要緊,息衍熟悉自己的劍,古劍靜都的劍刃出奇的鋒銳,普通的鐵甲也是一劃而開,切口光潔。

  他再加一把力,翻上了塔樓頂,和白毅并肩,正對著防御中尋找進攻機會的敵人。息衍很驚訝,那一劍他分明劃中了敵人的后腰,可是并未傷到他。息衍感覺自己的劍鋒被擋住了,在那個人的鎧甲表面一滑而過。

  風吹起那個人的黑氅,露出那身沉重的鎧甲。息衍心里一冷。

  “很好,這就是你所獲神的賜予么?你們拿到了砂鋼水的配方,已經復原了這種鎧甲。真快,辰月除了有你這樣的蠢貨,也有高明的技師。”息衍冷冷地說。

  男人緩緩張開雙臂,猛地一振:“對于那些虔誠信奉神祉的人,神的庇佑才是我們不可摧毀的鎧甲!”

  “說這種話,也不知是真蠢還是假蠢。”息衍雙手握劍,緩緩用力,劍鋒指向男人的眉心,穩若磐石,“既然穿著神的庇佑了,何不脫下你那身烏龜殼兒?”

  “等你死了,再向神的使者提出要求好了。”男人這么說著,卻不敢逼近,反而后退一步。息衍的劍和白毅的斬馬刀都是令人棘手的武器。砂鋼固然堅固,可是鎧甲之間仍有連接處,那些地方是脆弱的。他不得不保持戒備。

  “葉正舒大人的女兒?”息衍扭頭看了一眼痛苦蜷縮在角落里的葉瑾,“我不太清楚你和這個人的關系,不過此時你我似乎是在同一戰線上。若是能夠殺了這個人,你既往一切,我均不再追究。若是你幫助這個人,那么我無可選擇,只有將你格殺在這里。”

  “小舟公主現在怎樣?”白毅喝問。

  他們兩個人都不敢把目光長時間移開,而是緊緊盯著對面男人的雙臂,那兩條胳膊中蘊含的力量太巨大了,被正面擊中,任何人都立刻會是骨骼粉碎的下場。他們兩個人也對葉瑾懷著極大的警惕,這個女人在連受那個男人的重擊之后,居然還能保持清醒。

  “公主沒事,我已經做不了什么了。”葉瑾抬起頭,臉色蒼白,“殺了他,他是……”

  男人暴喝,如雷般震耳,轉身就要撲向葉瑾,要把葉瑾的話卡在喉嚨里。

  他剛一動,卻又艱難地剎住。隨著他的動作,息衍如影隨形地逼上一步,劍鋒回收。這是發力前的征兆,只要男人再動,息衍不會放棄這個絕好的機會。

  “尸武士。”息衍慢慢地吐出了這三個字,“這個蠢才是一個尸武士,一個正常的活人,怎么會說出那樣愚蠢如豬的話來?這個秘密,已經不用說出來了。”

  “尸武士?”白毅凜然。

  “白毅,不要吃驚,正常的人在你的斬馬刀下能夠如此自如的,大概已經不存在了,即便嬴無翳和你相對,也未必能占到多少上風。”息衍冷笑,“而你的敵人,是個以秘術重新從死人中復生的尸武士!”

  “愚蠢的俗子!”男人不再注意葉瑾,居高臨下般掃視白毅和息衍,“我并非死人,我是奉從神的旨意把身體獻上為祭品,從而獲得了神授予的力量。亡者,是行走的肉體而已,怎能有信奉神的魂靈?”

  “哦,那么看來是個辰月的狂信徒。”息衍點頭,“那么白毅,我糾正我的話,他不是一個死人,他是一個瘋子。”

  “在你還享有可憐的生命時,你可以繼續褻瀆,不過,時間不多了。”男人的震喝赫赫生威。

  “你有必勝的把握?”息衍冷笑,“如果那樣,你為什么還不攻過來?或者你是在擔心,攻過來的結果就是躺下,永遠閉上你那張口是神閉口也是神的臭嘴?”

  “即使我的肉體消亡,神所指引的大軍也會把你們吞噬!”男人揮手指向遠處,那里火光飛騰,“即使我的肉體消亡,我的魂靈也將因神的指引而飛翔于天上!”

    “我們是在互相威脅么?”息衍笑得更加大聲,劍鋒也微微抖動起來,“不要試圖欺瞞了,尸藏之陣的陣主,當你倒下,這個秘儀大陣將失去召喚星辰之力的核心,那時候你的大軍不過是些倒地不起的尸體而已。否則我們為什么要在整個殤陽光里搜索你?你還沒有明白這一切的戰略只不過針對你一人?可我們為什么要殺你?為了毀滅一個辰月的狂信徒?愚蠢!我六國大軍名將如云,要殺你一個蠢笨如豬的瘋子?不要自以為是,你還沒有價值令我動劍,雷碧城還差不多。”

  “你們,居然知道尸藏之陣的名字?”男人似乎很吃驚。

  息衍猛地踏地!他的機會就在這個對方震驚的瞬間來到了。他腳下是塔樓頂上鋪著的寬板,被他震得一顫。腳下傳來的震動讓男人瞬間沒有反應過來,等他清醒的時候,白毅和息衍已經同時躍起,揮舞各自的武器。白毅劈斬,息衍挑刺,兩人合作的時候沒有任何空擋留下。男人在生死一線的關頭以右手銅盾去格白毅的斬馬刀,而以左手去抓息衍的劍。斬馬刀砸在銅盾上發出巨響,男人被巨大的力量震動,身體短暫地失去平衡,息衍就在這個間隙手腕擰動,劍鋒挑起,避開了他的手,轉而刺向他的喉間。

  一溜閃亮的火光跳躍在雨里。刺向男人喉間的一劍被他艱難地閃開,古劍靜都擦著肩甲下緣刺入,那下面的鎖子甲由無數的甲環編織而成,這些甲環在息衍的劍刃下崩碎,而濺出了火花。息衍環繞他的左側,劍鋒沿著他的肩甲邊緣行進。

  男人咆哮著要反撲,卻被息衍抓了一把雨水,用力摔向了他的眼睛。掌心里射出的一小片雨點此時也像是箭一樣鋒銳,男人的眼睛被刺到了,探出去的手臂走空。息衍和白毅急速回撤。

  三人進入死寂中的對峙。男人雕塑一樣站著,左肩傳來幾聲低低的崩裂聲。巨大的肩甲沉重地砸在地上,息衍那一劍刺透男人左肩的同時,挑去了所有扣住肩甲的鐵鎖,硬是將這件鎧甲從男人的身上卸落下來。

  “真是精妙的劍術,天驅,果然世世代代是令神也戒備的人。”男人贊嘆。他的左肩在這一劍中受了極重的傷,肩頭一塊肌肉幾乎要被整個卸下來似的血流如注,可他并不疼痛似的。

  “我和白毅聯手,至今還未失敗過。”息衍橫劍做出防御。白毅深吸一口氣,舉刀上揚,準備再一輪的進攻。

  “那就以我的血肉一搏吧!”男人用力揮手,“看看侍奉神的血肉是否會在俗子的手中倒下!”

  他雙臂的銅盾下“錚”地彈射出刀刃,手掌寬的闊刃上帶著猙獰的鋸齒和血槽。他平展雙臂,胸前所有破綻暴露,就像是大鳥起飛之前伸展雙翼。這是進攻的起勢。

  “可是俗子啊!你們的愚蠢永遠不能洞徹神的心,神的軍團無可阻擋,仿佛神圣的星光經過透明的天空那樣。”男人掃視眾人,“來吧,以你們的刀劍試我的血肉,可是即便你們殺死我,也同樣不能改變你們的命運,復生的亡者不會因我的倒下而停步,它們的武器會撕開你們的喉嚨!”

  息衍愣了一瞬,意識到有什么不對。

  “錯了?”他在心里問自己,“殺了他也不能阻擋喪尸?錯了么?哪里錯了?”

  他的精神如被強烈地震蕩而清醒。確實,他和翼天瞻犯了巨大的錯誤。他們一直在假設這個人會為了指引喪尸的軍團而出現,可是他們并未想到是否出現的人一定是尸藏之陣的陣主。指引喪尸的人,和尸藏之陣的陣主,未必是同一個人。

  就像殺手和幕后指揮的,通常并非同一人。

  “那么幕后的那個人是誰?”他問自己,“雷碧城么?難道雷碧城還在殤陽關里?”

  “那么是誰?到底是誰?”他心里有個聲音在咆哮。時間所剩不多,即使君臨之陣發動,他們所有的兵力也難以阻擋大群的喪尸,而謝玄的一萬赤旅必定在城外整裝待發。

  他愣了一下。他看見了那個男人的眼神。那個男人并不在全神注意他和白毅,而是以眼角的余光掃向角落里的葉瑾。他的刀刃也一樣。他的左手刀刃指向了葉瑾,只要葉瑾試圖動作分毫,他便可以撲出去殺了葉瑾。

  在這個時候男人的首要目標卻不是白毅和息衍,而是葉瑾,無論如何,必須殺死她。

  如同閃電穿過息衍的腦海。

  “我知道了,以你們那種卑鄙骯臟的頭腦,你們會使用人偶,真正的陣主是個人偶,蠱蟲的母蟲寄生在他的身上!而你們會使用的人只可能是一個,那個人已經瘋了,決不會泄露你們的秘密!”息衍揮劍大吼。

  他轉頭向著塔樓下:“呂歸塵!去找葉正舒!殺了他!”

  一瞬間,葉瑾和男人的臉色都變了。

  “看來我猜的沒錯,”息衍冷冷地笑了,“還來得及!”

  “呂歸塵!快!”他再次大吼。

  呂歸塵愣了一下,返身向著自己的驪龍駒飛奔。

  男人低吼著想要突進,卻被白毅幾乎同時發動的突進姿勢而震懾。雙方依舊只能對峙。大雨滂沱,雷電裂開天空,照著每個人濕漉漉的臉,無不神色猙獰。角落里的一個影子忽地躍起,翻出了欄桿急速地墜落。那是葉瑾,她的袖甲里藏了一根柔韌的絲,帶著鉤子。她早已把鉤子埋進了腳下的木板里,借著這根細絲延緩下墜。可她墜得還是太急太快了,細絲在空中崩斷,她重重地摔在泥濘里,翻了一個身,狂奔著沖入雨幕中。

  息衍看到那根絲線,怔了一下:“天羅?”

  他太熟悉這根絲線了,雖然不是足以切斷金屬的蜘蛛絲,可是如此善于使用絲線的只有天羅。也只有這個組織不斷以驚人的價格向河洛購買秘制的金屬材料,用以制造各種用途復雜的絲弦。

  “來吧。”白毅逼上一步,“以神使的血肉和俗子的血肉,看看誰是勝家。”

  男人狂吼了一聲,張開雙臂就要撲上。他強烈的攻勢讓白毅也謹慎地收刀,不敢與之對沖。可男人卻沒有沖向他,男人一轉身,和葉瑾一樣翻出了欄桿。他沒有絲線減速,即便有也沒有用,他巨大的身體和葉瑾的矯健輕盈無法相比。他如同一塊巨石那樣下墜,沉重地落地,濺起一人高的泥水。他借著余勢向前滾身,竟然重又站了起來,向著呂歸塵的背影直撲而去。

    他的速度快逾奔馬,幾個軍士想要上前阻擋,都被驚呆在原地。呂歸塵奮力狂奔,可是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泥水直濺到他后心。

  “不要回頭!跑!”息衍在塔樓上大喊。

  可是呂歸塵不敢再跑了,馬就在他面前,可是敵人太近了,就在他的背后,可能再一瞬間對方的武器就能夠觸到他的后心。他吸氣一沉,想要拔刀。

  羽箭尖利地呼嘯而來,瞬間撕裂了雨幕。男人的眼里只有急于上馬的呂歸塵,毫無防備偷襲的箭。那一箭準確貫入了他的右眼,足足三寸的箭桿貫入,大約已經傷到了腦顱內。

  “誰射的箭?”男人憤怒地咆哮。

  “這是回報給你的,那天隱藏在喪尸中攻擊我的人是你,喪尸不會使用弓箭!”古月衣的聲音遙遙傳來。

  呂歸塵驚出一身冷汗,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翻身上馬。他這才醒悟白毅和息衍在這個怪物面前需要面對多大的壓力,這是個尸武士,他不是一個人。

  不可能是一個人!

  呂歸塵和古月衣兩騎戰馬帶著輕騎們急速離去。男人用力拔出了箭,箭上帶著他的眼珠,他看也不看把箭扔在一邊,飛奔著去追逐呂歸塵和古月衣。

  “你這個蠢才!已經是第二個人從你所謂的死地里逃掉了!你這個自大成狂的家伙,除了知道充英雄,還懂什么?你就長了一個英雄的木瓜腦袋!”息衍指著白毅破口大罵。

  心急如焚,他壓不住本性了,多年之前他就是這么對著白毅破口大罵的。后來他們各自帶領一國之軍,即便對面說話也像隔著人海人山。可現在他們又是兩個人并肩而戰了,他覺得對這個死不悔改的朋友還是只有破口大罵。

  白毅不理他,攀著欄桿想要翻出去。

  “你瘋了?我們不是尸武士,從這里跳下去,腿會斷掉的!”息衍一把拉住他。

  “不能讓他逃掉!”白毅往下看了一眼,確實是可怕的高度,看著也會眼暈。這曾是他指揮若定的地方,可他平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這座熟悉的塔樓。

  “說得沒錯,不過早跟你說過不要搞這些破玩意兒,要站得高,找座土山就可以!”息衍喘著粗氣。

  “怎么下去?”

  “最簡單的辦法,白大將軍,一個男人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該學會的,爬樹!”息衍把靜都回鞘,翻出欄桿,又像猴子一樣攀在木柱上,向下挪動。

  白毅咬了咬牙,把沉重的斬馬刀扔了下去,也像息衍一樣雙手抱柱,難看地往下爬。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8
十一

  戰馬踏著泥漿飛馳在兵道上,岡無畏長刀上掛著粘稠的血全力揮下。前方那個揮舞長槍想要把他打下馬背的喪尸被他這一刀連槍桿帶著胳膊一起斬斷,岡無畏再補一刀縱劈,把那個喪尸的頭顱從正中開劈為兩半。

  他身后是帶傷的五名輕騎,本來有五十個人和他從合圍喪尸的工事里沖出來,現在僅剩一成。岡無畏放馬前沖,這匹馬已經熟悉了喪尸的氣味,不再畏懼。它裝備著沉重的馬甲,喪尸的武器難以真正傷到它。前沖的巨大力量把攔路的幾名喪尸撞飛出去。戰馬噴著白色的氣息,口邊都是白沫。它已經快到極限了。

  岡無畏橫刀四望,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所守的工事已經被破了,此時殤陽關中幾十處工事不知道還有多少幸存。喊殺聲似乎已經低落下去可又連綿不絕,他這一路逃殺,出來還沒有看見其他幸存的軍士,不由地懷疑是否自己所帶的隊伍是這里的最后一支小隊。雨水打在他的鎧甲上,從甲縫里滲透進去,全身已經濕透,體溫把濕透的里衣加熱,鎧甲里悶得像是蒸籠。

  更多的黑影在前方出現,向著他大步狂奔。

  岡無畏猛地咬牙,用刀敲在馬臀上。

  喪尸的隊伍忽地被沖散,對面的馬蹄聲來得極為迅猛。幾匹戰馬從街角轉了出來,猝不及防,為首的人兩柄馬刀連環斬擊,劈中一名喪尸兩道,均劈在胸口要害。可是喪尸只是搖晃了一下,沒有摔倒。領先的那匹戰馬和岡無畏的戰馬狠狠撞在一起。馬背上的人都翻滾著落地,岡無畏不知自己的腰是不是已經被摔斷了,他還是撐著身體爬了起來。他的戰馬和對方的戰馬都趴在泥濘里爬不起來了,這兩個可憐的活物哀鳴了兩聲,就有旁邊閃出來的喪尸撲上去把兵器從它們的眼睛里刺進去。

  岡無畏狂怒地躍起,手中的刀惡狠狠地斬向喪尸的脖子。他沒有防備背后撲來的陰影,身材高大的喪尸如山一樣壓向他,雙手倒持鋒利的長矛。和岡無畏相撞的那個騎兵忽地也站了起來,擋在岡無畏背后,他的馬刀自下而上撩起,一刀把那個喪尸的心臟刺穿。

  “何人?”岡無畏回身喝問。對方穿著和他一樣的全套風虎騎兵鎧,頭盔遮住了整張臉。

  “我!”程奎狠狠地掀起面甲,搖頭甩去臉上的雨水。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身,后背緊貼,他們周圍是漸漸組成包圍的喪尸,兩人所帶的騎兵也在他們旁邊組成防御的陣形。兩個人此時都能感覺到背后傳來的有規律的撞擊,那是對方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程奎雙手刀如翼展開,暴雨沖刷著刀上的血跡,岡無畏緩緩地刀尖垂地,緊緊地按著刀柄。

  “這么說程將軍的工事也守不住了。”岡無畏用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

  “太多了!他媽的太多了!殺不完的!”程奎大喝。

  “你殺了多少?”

  “大概有一百個了,不知道,”程奎搖著頭,“數不清。殺倒的,還會自己站起來,鬼知道是多少個。”

  “那現在從頭數,看看誰殺得多?”岡無畏說。

  程奎呆呆地看著這個老頭子,他懷疑自己的耳朵,他想這個老東西一定是瘋了。他出征之前屬下對他說休國岡無畏乃數十年名將,威武有大將之風,中正而慎言。他想要么這個情報錯了,怎么在他面前的會是這么一個老東西?

  “年輕人,都快死了,就豁出去好了。”岡無畏揭開頭盔的覆面,花白的胡須張開,露出一絲笑來,作為一個老人,那笑容堪稱狂野放肆。

  程奎忽然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笑得越來越大聲,到最后幾乎要把自己嗆死似的。

  他重新合上覆面:“看來是情報錯誤,不過錯得很好!”

  淳國和休國的主帥同時背心一彈,殺入了喪尸的陣形中。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8
十二

  此時,驪龍駒狂奔在漆黑的兵道中,呂歸塵用力甩頭,把臉上的雨水甩開。天上地上都是雨,什么都看不清,要在這里尋找一個人,等于要瞎子在一百步外一箭命中靶心。古月衣就在他的背后,此外再沒有其他人。那個奔跑起來如駿馬的男人一直在追逐他們,他就像長著獵狗的鼻子,每次分開幾名輕騎去堵截他,很快他又跟了上來。而黑夜里只傳來遠處那幾名輕騎的嚎叫聲,就此沒有聲息。

  那個腳步聲又逼近了,驪龍駒和古月衣的戰馬都雄駿,也累得氣喘吁吁。

  呂歸塵想這個所謂信奉神的男人完全是條蠢豬,就跟息衍說得一樣。他們根本找不到葉正舒,不知道那個瘋老人在哪里。而這個男人似乎認定了他們知道。呂歸塵現在不在乎那個男人是不是連他們也殺掉,他寧愿如那個男人所想的,他們知道葉正舒在哪里。這樣就算讓他轉身和那個男人拼出死活,也算有了價值。

  時間越來越少,每一刻殤陽關里都在死人,一個接一個的工事崩潰,困住喪尸的陷阱已經開始失效了。

  “我拖住他!”古月衣大喊,“你不要停!”

  “不能停!”呂歸塵也大喊。

  他聽到那個可怕的腳步聲了,就在他們的馬后,也許十丈,也許五丈,甚至更近。他沒有把握古月衣能夠抵擋那個東西,古月衣只有一人,而那個東西是白毅的巨刀也不能殺死的。

  可古月衣已經狠狠拉住了戰馬,戰馬立起來的瞬間,他從腰間拔出了佩刀,看也不看甩刀回身一斬。刀斬中了,卻是斬中金屬的聲音,古月衣還未來得及閃避,對方沉重的身軀以奔馬般的速度撞上了古月衣的馬。戰馬在直立中無法保持平衡,被狠狠地撞翻,古月衣像是斷線的風箏那樣飛了出去,滾在泥濘中,站也站不起來了。

  “不能停!”古月衣拼盡力氣吼叫。

  男人雙臂一揮,撲向地上的古月衣。

  馬蹄聲從他背后傳來,一黑一白兩匹戰馬從大雨中馳出,馬背上的人武器齊出,從男人兩側馳過的瞬間,準確地擊中了他的后背。男人被巨大的力量沖擊,向前撲出,卻艱難地穩住了身形。

  “好硬的背甲!”息衍贊嘆,對著遠處的呂歸塵大喊,“走!傳令各處,去找葉正舒!”

  他想要下馬,步戰是他所長。可是那個男人已經撲到了他馬后,息衍聽見了聲音,和古月衣一樣揮劍向后橫掃,以求逼退他。那個男人也不敢正對靜都的劍鋒,矮身閃過,雙手抓住墨雪的后蹄用力一拉。墨雪也受不住這樣的力量,硬被拉倒在地。

  息衍從馬背上滾落,沒有受古月衣那樣的傷。他舉劍過頂,剛要轉身劈斬,已經被抓中了后腰。男人用了和襲擊葉瑾同樣的一招,他的速度太快了。息衍大驚,他奮力扭過上身,在男人發力之前,用力一拳砸在男人受傷的眼眶上。

  這一拳他用了全身力量,砸在對方的面骨上覺得像是砸中了生鐵,掌骨劇痛。對方也被砸得后仰,雙手不由地一松,息衍落地,側滾離開了男人附近,看著男人再次緩緩站直了。

  “這樣還不斷,好硬的頸骨!”息衍大喊,“弓箭!”

  高處傳來了刺耳的呼嘯聲,羽箭和大雨一起落下,雨聲模糊了來箭的方位,男人想要閃避,卻愣了一瞬,三支長箭已經并排扎進了他的胸口。這些箭刺穿了他的鎧甲,每支箭都扎入他的身體兩寸。他看著自己胸口的大箭,那些箭箭鏃細長,銳利如針,箭尾的羽毛一色的純白。

  “鶴雪的箭!”他低喝。

  又是三支羽箭從天而落,男人仰頭,卻看不見藏在漆黑天空里射箭的人,大雨模糊了一切。他沒有選擇,雙手銅盾交疊起來擋在頭頂,三箭均扎入銅盾,箭尾急振。男人一把抓住三支箭的箭尾,把箭拔了出來,箭鏃上帶著血。箭已經刺穿銅盾傷了他的胳膊。

  可他不敢拔胸口的箭,他能感覺到,那些鋒利的箭鏃就貼著他的心臟。

  他帶著箭,不顧白毅的逼近,沖向了呂歸塵離開的方向。

  呂歸塵覺得眼前的路像是無盡地延長著。他記不得自己已經轉過了多少路口,也不記得跑了多少路,經過了多少處被喪尸突破的工事。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茫茫大雨,他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根本沒有葉正舒。如果此時從天空中看下去,他在殤陽關整飭有序的兵道上飛速前進,可這座城市仿佛巨大的迷宮,他找不到出口。他已經接近火門了,可是他不知道,而接近火門的所有地方都暗了下去,戰火熄滅,這里所有的人都已戰死。

 

  許多年后呂歸塵膝上放著一個女孩,坐在騰訶阿草原的天幕下,他對女孩說人一生便是如此,你要找一個歸所,可是天地便是一個巨大的迷宮,你不知道哪一次該轉彎哪一次不該,也許你奮力前進,卻離自己想去的地方越來越遠。

  這時候他仰頭看著天空,看著繁星萬點,想起那個夜晚他在殤陽關的兵道上狂奔,又想起了一個人。可他一生握著刀劍奮武,卻離這個人越來越遠。其實漆黑的迷宮深處有一處燈火,他本來要尋找那里,可是用盡他一生的所有,也找不到去那里的地圖。

 

  呂歸塵忽地勒馬。

  他不知那是不是一個錯覺,就在剛才他馳過那個拐角的瞬間,他看見了一點火光。這里是西南面的營地,而那點火光在兵道的一側,應該是一處兵舍。這個時候,兵舍里應該早已沒有人,所有人都上了戰場,包括不多的傷兵。

  呂歸塵把影月出鞘提在手里,謹慎地逼近那個拐角。他一轉過去,看見那個亮著火光的兵舍。在漆黑的夜色里,這一點亮光顯得尤其溫暖。

  門虛掩著,呂歸塵不敢掉以輕心。他微微后挫一步,全身蓄力,猛地沖入了那處兵舍,沖入的瞬間,他的長刀由下而上撩起,這樣對方如果試圖從正面攻擊,這一擊不會給他從正面突破的空門。呂歸塵的刀走空,他緊跟著貼地翻滾,意圖閃避可能藏在門兩側的敵人。

  也沒有來自門側的敵人。

  呂歸塵橫刀防御,緩緩地站直身體。他看見火在灶臺下暖暖地燒著,一個人穿著黑色的大氅,坐在灶臺的前面,伸出枯瘦的手,緩緩地把柴火往里面添加。呂歸塵的到來似乎完全沒有驚動他。

  呂歸塵帶刀緩緩地轉過一個半圓,和那個人之間保持了兩丈的距離。他現在可以看見那個人的臉了,他心里狂喜,那是葉正舒,雖然他僅僅見過他兩面,可他可以確定。而葉正舒并不看他,這個瘋瘋癲癲的老人現在變得分外的安靜,他嘴里哼著什么小調,手里加著柴火。呂歸塵想他的瘋癲完全是裝出來的,此時的葉正舒神色里帶著一點憂郁和潦倒,卻又寧靜安詳,每當看見火苗從灶臺里閃一下,他的臉也隨之一笑,嘴角拉開,笑一笑。

  呂歸塵猶豫著,他現在只要上前一刀砍下葉正舒的頭顱就可以。可是他又不敢,這個老人太安靜了,像是完全沒有防御,可是他并不知道這個老人會不會像塔樓上的男人一樣可怕。

  他緩慢地移動步伐,覺得腳下踩碎了什么,那是一種踩碎血肉似的惡心聲音。他低下頭,看見腳下的一只蝎子。他這才注意到腳下許許多多的蟲蟻,他們各種各樣的,混合在一起,毫無規律地爬來爬去,像是地震到來之前所有動物紛紛爬出巢穴逃亡的樣子。可是這些蟲蟻不敢接近他,在他的腳邊的一個圈子里,哪怕一只小小的螞蟻也沒有,而他的腳步挪動到哪兒,那里的蟲蟻就自然而然地避開。

  他詫異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影月,這柄長刀正在不安地震鳴,發出滿月般的光輝。他想這些蟲蟻是畏懼這柄刀,這讓他添了一份勇氣。

  他深吸一口氣,大踏步揮刀劈斬。

  他這一刀沒有用盡全力,這樣如果對方有著什么異乎尋常的攻擊,他還來得及退后或是閃避。

  葉正舒忽地扭頭,看見了呂歸塵,也看見了他的刀。他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那股安詳的神色完全消失了,他重又變得瘋瘋癲癲,手腳著地地往后爬去,堪堪閃避了呂歸塵的劈斬。他在喉嚨里發出各種咿咿呀呀的怪聲,低頭佝背,披著一件拖地的黑氅。四處尋找著逃跑的路。他跑到這邊的墻角用力頂著,卻沒有發現出路,又跑到那邊的墻角用力頂著,像是一只巨大的老耗子,他的身后跟著密密麻麻的蟲蟻,像是一道在地下游移的黑色的風。

  呂歸塵驚呆了。他不明白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提刀站在爐灶前。

  爐灶里的火噼里啪啦地響著,照得人身上暖暖的,大雨中濕透的身體似乎開始慢慢地恢復活力。呂歸塵看了一眼那火,忽地想起了什么。

  他是瘋了。

  沒有錯的,只是偶爾他還能想到他的妻子,想到他被從屋里驅趕出去在外面的廚房里打盹的夜晚,所以他這里燒火的時候變得安靜,就像是呂歸塵自己的母親抱著布娃娃的時候分外溫存。他們的記憶都停留在很早以前的某個時間和地方,葉正舒的記憶留在他年輕時候的云中,勒摩的記憶則是在她生下呂歸塵的夜晚。

  呂歸塵覺得自己握刀的手變得虛弱起來,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刀如何砍下去。

  這時候屋外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而葉正舒終于找到了門,鉆了出去。

  呂歸塵一驚,追出門外。他犯了巨大的錯誤,他應該首先熄掉這里的火,否則任何人都能輕易地找到這里。

  卷著雨水而來的是帶著鋸齒的闊刃,男人如黑鷹一樣躍起,撲擊下來。呂歸塵在絕地中揮刀逆揚,影月和闊刃在空中交擊,影月的銳利占了上風,一截闊刃被截斷,飛了出去。男人沉重地落地,呂歸塵影月走空,全身都是破綻,他卻沒有追擊。他飛奔著追向葉正舒的背影。

  “殺了他!”息衍的聲音從后面傳來。可他自己距離太遠了,已經趕不上。

  葉正舒跑得飛快,他似乎找到了前方的道路,在大雨里張開雙臂用盡全力地奔跑,完全不像是個老人。可男人更快,他根本就是一道黑色的疾電。

  呂歸塵不能再猶豫了,他已經失去了一次機會,不能失去最后一次。他猛地蹬地,人像是貼著地面射出的一支勁箭,同時他揮動手臂,影月飛旋而出。

  擲刀術!

  五尺長刀光輝滿溢,旋轉為一輪滿月,帶著凄厲的嘯聲從男人身邊擦過,追向葉正舒的背影。

  葉正舒不停步,只是向著黑暗的雨幕里狂奔。直到長刀從他的后頸上一擦而過,他才踉踉蹌蹌地站住了。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大張著雙臂,像是一只學會走路的鴨子。

  男人停下了腳步。呂歸塵也停下了腳步,他看見了從對面奔來的人影。那個纖長的身影也停下了,靜靜地站在雨里,大張著雙臂,就像葉正舒一樣。在她的視線里,葉正舒的頭顱從脖子上歪了下來,落在地上,“砰”的一聲。

  呂歸塵看不見那個女人的臉,他也慶幸自己看不到,他不敢看那張臉上的神情。他看見葉瑾在塔樓上的時候曾經懷疑她和葉正舒其實并非父女,這層身份只是混入殤陽關的一個掩飾,可他現在想自己怎么會懷疑這一切?難道一個人看見葉瑾從葉正舒無神的眼睛里為他一點一點擦去眼屎的時候,卻感覺不到那么大的關愛和依賴?呂歸塵覺得自己真蠢。他成功了,可是他一點也不振奮,他忽然想到為什么葉正舒會不顧一切地奔向那里,大張著雙臂如一只蹣跚走路的鴨子,那是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女兒來了,他要去擁抱這唯一的親人,那里是這個瘋老人可以擺脫恐懼的地方。

  他仰頭對著天空,讓雨水淋在自己的臉上。

 

  “殺了尸武士!阻止他!”息衍的聲音如雷震耳。

  呂歸塵回過神來。他震驚地發現葉正舒失去頭顱的身軀并沒有流出血來,那具軀殼默默地站立著,千千萬萬的蟲蟻正從他的身體里往外爬。不是親眼看見,呂歸塵不能相信一個人的身體里會寄生那么多蟲蟻,他覺得那是幻覺,那些蟲蟻的身體微微透明;可又不像,他用力咬自己的舌尖,這景象卻沒有消失。

  蟲蟻在地面上瘋狂地爬動,有些被雨水沖走,有些卻匯聚起來。最后它們分為兩道,一道爬向了葉瑾,一道爬向了尸武士。距離太遠,呂歸塵看不見葉瑾那邊的情形,可是他親眼看見那些蟲蟻爬上尸武士的身體。這個男人在連番的擊打下受了太重的傷,幾乎變成了一個血人,那些蟲蟻似乎在吸食他流在身體外面的血,而后一個接一個地鉆入他的傷口。他的傷勢正在快速愈合,這些蟲蟻分明帶來了異乎尋常的力量,呂歸塵驚得握不穩刀。

  最后一只青尾的蝎子從他空洞洞的眼眶里鉆了進去,青色蝎尾在外面一旋,終于消失。

  男人仿佛受到神光的照耀,伸展雙臂接受著這千千萬萬的蟲蟻,仰望天空。此刻他終于圓滿,他冷冷地笑了起來,緩緩低頭看著呂歸塵:“俗子啊!你們侵犯神的野心終告失敗,沒有什么再可以終止神的撻伐!”

  他的神色威嚴高貴,令人完全不敢想象數以萬計的蟲子剛剛侵入了他的身體。

  他大步飛奔而去,重擊在葉瑾的胸前,而后把她扛在自己的肩上,消失在雨幕中。

 

  息衍喘息著沖到呂歸塵的身邊:“別發愣!追擊!否則軍令責罰!”

  “可那……那是怎么了?”呂歸塵覺得那些蟲蟻就像是在自己的腦子里爬動,令人崩潰。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辰月的大師們掌握著力量,可以做出不可思議的事情來。不過我們現在必須殺了他,蠱蟲都匯聚到了他和葉瑾的身上,不殺了他們,尸藏之陣不會終結!”

  “殺了他們?殺了葉瑾?”呂歸塵的聲音顫抖。

  息衍一個巴掌抽在他的臉上:“否則就是殺了你剩下所有的戰友!”

  呂歸塵哆嗦了一下,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大口地喘息。

  “快!他們向著火門去了,那里已經被突破,沒有城守,也沒有喪尸,他可以輕易地從那里出城!”息衍對著雨幕大吼,“白毅!白毅!去火門!召集能召集的所有人去火門!”

  白馬如電一樣穿出雨幕,從息衍和呂歸塵的身邊馳過,再次沒入雨幕中。白毅頭也不回地追擊而去。跟在他馬后的兩名楚衛輕騎翻身下馬,迅速地把韁繩塞在呂歸塵和息衍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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