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火門。
息轅領著一隊鬼蝠封堵在甕城下,這里已經沒有喪尸,喪尸都侵入了城關內。他接到消息調集了所有的人手,抄近路趕到這里的時候,這里靜悄悄的,遍地都是被硫磺和火油焚燒過的死者或是喪尸。他沒有把握敵人是否已經從城門離開,只能展開了騎兵陣列。
空氣中飄蕩著難聞的惡臭,而他們現在已經完全不會因此感覺到惡心了。
“少將軍,敵人到底有幾人?”鬼蝠營的百夫長問。他是最有經驗的斥候,絕不怯戰,可他從未經歷過以這樣的陣勢去圍堵一個敵人的事。聽說白毅和息衍也都出動了,堪稱是傾巢決戰。
“一個,可比所有的敵人都要難纏,城門封住了么?”息轅重劍在手,他已經和叔叔換回了武器。
“已經封死,砍斷了銅銷,除非他有幾頭牛的力氣,否則要弄開城門的機括出門是不可能了。”
“好。”息轅點頭,“這樣即使我們全部戰死,我們還有城門可以封住他。”
“一個人,我們會戰死?”百夫長嚴肅起來。
“也許……”息轅頓了頓,“來了!”
百夫長拔出彎刀轉身,息轅暴喝的時候他也聽見了一連串的馬蹄聲。而黑影來得如馬蹄聲一樣迅速,前方的雨幕中,一個影子忽地出現,僅僅一眨眼的功夫已經到了他面前,那是一個巨大的影子,奔行起來像是發瘋的戰馬。百夫長的彎刀揮出去,對方以身體硬接。彎刀劈在堅固的銅盾上,被巨大的沖勁擠壓,片片粉碎。對方余勢不絕,和百夫長貼身撞上,把斷刀的碎片壓入了百夫長的身體里。
鬼蝠們來不及反應,那個黑影已經沖破了他們完整的陣列,沖入甕城。
緊追的騎兵們從黑影撞開的通道里沖入甕城,友軍之間甚至來不及打招呼。白毅、息衍和呂歸塵翻身下馬,看見那個快如閃電的黑影正頂著狂瀉的雨流,扛著一個人飛步登上外城的城墻。
“分散開,”白毅大吼,“我們從東側登城,息衍你帶你手下的人從西側登城,不許生擒!當即格殺!重復軍令!不許生擒!”
“最后決戰,不準生擒!好!”息衍抹去臉上的雨水,“呂歸塵跟著白將軍,息轅跟著我!”
輕騎們和鬼蝠營斥候從東西兩側登城,這些人已經無所謂畏懼,不該看的已經看到了,該恐懼的也已經恐懼完了。剩下的,唯有“殺敵”二字而已。
息衍第一個登上城墻,迎面沖來的就是那個巨大的身影。尸武士從東側登城,直奔西側的登城梯,快到了極點。息轅跟著叔叔上城,仗劍就要前突,卻被息衍用力一扯推翻在一邊。
息衍自己獨力突進。
他驟然發力,遠不如尸武士帶著葉瑾兩人狂奔中的力道。尸武士只是微一側身,以銅盾側擊,靜都立刻脫手。隨即他把葉瑾像是扔一只破口袋那樣拋向一邊,撲上去雙手卡住息衍的脖子。息衍只來得及卡住他的手腕,可圈在脖子上收緊的不像一雙手卻像是鐵箍一樣。他被尸武士壓倒在地,無力反擊。鬼蝠們揮刀撲上,砍在尸武士厚重的背甲上,可是全然沒有用,只是濺起明亮的火花。
息轅愣了,他沒有時間思考,撲上去壓在尸武士的背上,也緊緊卡住了尸武士的脖子。
可他怎么用力都沒有用,尸武士粗壯的脖子肌肉虬結,卡上去像卡在老樹的樹干上。息轅看著下面的叔叔面色青紫,緊緊地閉著雙眼。他一生中從未看見叔叔這樣,以往的叔叔一直都是閑庭信步般的揮劍論戰,他不曾想到說有一天叔叔這樣的人也會死去。
“叔叔!我在火堆邊看見……”他大喊起來,他想把那一幕說出來。
他記起來了,很多年前他在大牢里,息衍去接他的時候他曾經對第一次見面的息衍說過那句話,他驚訝地發現這句話其實一直都在他的心里。叔叔害死了他的父母么?不過現在這一切都不再重要,息轅急得要大喊,那一年他還幼小,握了息衍的手,已經準備了跟著這個陌生的叔叔走一條艱難的路。
“廢話太多!拿我的劍!”息衍忽地睜眼大吼。
息轅忽地明白過來,普通的武器砍不動,可息衍的劍就在一旁。他飛撲過去抄起靜都,雙手倒持劍柄,用力刺下。劍尖在鎧甲上點出明亮的火花,而后往地猛地一沉。劍身從尸武士的左胸穿透,一潑血涌了出來。尸武士的力量立刻收回,息衍抓住這個機會用膝蓋磕在他的小腹里把他彈開。
尸武士翻身而起,踉踉蹌蹌地退了兩步。
息衍也艱難地站了起來,撫摸著幾乎斷掉的脖子:“剛才我一直想你嘴里會不會忽然吐出一只蝎子到我臉上,真是要惡心死人!”
“很好……很好……”這一次的傷已經極重,尸武士的聲音衰弱。
“看見你的神在天上召喚你了么?是恐懼還是欣慰?”息衍死死盯著他。
“愚蠢的俗子,侍奉神的人,怎會有恐懼?”尸武士輕蔑地笑了起來,聲若洪鐘,“你以為已經殺死我了?是的,這傷很重,可我還未必死去。只要我不死,被招魂而來的亡者們還會進攻你們的城池,直到你們所有人獻上生命和新鮮的血肉!”
他再度前撲!
眾人驚恐地回退,可尸武士卻只是威嚇。他抓起葉瑾扛在肩上,向著城墻的西側全力奔逃。
“追上去!”息衍大驚。那邊已經沒有圍堵他的人,沿著那條城墻下去,以他烈馬般的速度,逃脫太輕易了。他后悔自己太疏忽了,以為已經取得了勝利而放松警惕。
風卷著雨水撲打在臉上,息轅帶著鬼蝠們追擊,呂歸塵已經從后面跟了上來,可是那個黑影實在逃得太快,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長。
一個黑影忽然在雨幕中出現,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重型的長槍槍刺上泛著烏金色的光芒,那是從槍身的金屬里透射出來的,異常醒目。
“姬野!攔住他!”息轅驚喜地大吼。他慶幸發出去召集人手來火門的命令還是有效,只要姬野能夠阻擋他一陣子,他們就能追上。
姬野在雙臂間緩緩拉開了槍,如硬弓上弦。這是他得意的一擊,他不曾見過這個尸武士可怕的力量,他接到命令趕過來看到這一幕,想的只是一槍刺死這個敵人而已。
黑影越來越近,姬野很少看見如此高大魁偉的人。他驚訝于這個人的速度,他的肩頭甚至還扛了一個人。姬野的力量已經蓄滿,他在等待最合適的距離,在他的全部力量舒展開的瞬間,槍鋒恰好刺穿敵人的身體。
“是了!”他低喝。
虎牙如離弦飛射,姬野強忍肩上的痛楚,送出了這一槍。他沖近敵人,槍頭揚起如發怒的毒龍!這時候他看見了敵人肩頭的人,尸武士把那個女人抓下來擋在自己的身前!
姬野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由自主,竭盡所能地回收力量,把咆哮的虎牙槍頭壓下。原本必然命中的一擊走偏了,虎牙的槍刺在城墻的地磚上濺起一溜耀眼的火花。姬野猛地回頭。他終于看清楚了,那真的是葉瑾。
他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在這個地方看見葉瑾。看著那雙黑色的眼睛,他心驚膽戰。
“放下她!”姬野和尸武士擦肩而過,轉身大吼。
“殺了他,快!”息轅的聲音從遠處遙遙傳來。
尸武士轉身,隔著兩丈和姬野相對,他的后心還插著息衍的劍,血汩汩地外流。他看著這個持槍的年輕人,又看了看自己用來做盾牌的葉瑾,冷冷地笑了。
“俗子,你似乎很關心這個卑賤的逆神者。”
“放下她!”姬野逼上一步。他預感到了什么,葉瑾穿著那身罕見的黑色甲胄,這說明她的身份遠非姬野以前所想的那樣。
“俗子,對于同類的牽掛使你如此手足無措么?你已經失去最好的機會。”尸武士一步步拖著葉瑾后退,“卑微的眾生,可你們卻又如此的盲目。你們意圖建立平安的世界,你們又因為牽掛同類而奮勇,可是那又怎樣?在你們需要決斷是否令同類活下去還是自己活下去的時候,你們和野獸一樣殘忍。”
“是不是?”他用力扭過葉瑾的臉,讓她面對自己,“他們殺死了你的父親,而以他們的倫理,你的父親是無辜的,他只是我的人偶。可他們還是殺死了他。而你卻背叛我,原本我以神的名義授予你和你的父親以自由。你這個卑賤的逆神者,你卻站在殺死你父親的人那邊。”
“你才是殺死他的人,你這個……瘋子!”葉瑾用盡全力吐出了這幾個字。
“瘋子?是神的使者給了你強大的力量,揉制你的骨骼,賜予你老師,令你如獲新生,可你卻無視神要你做的小小奉獻。你當接受懲罰!”他抓起葉瑾的一縷頭發,用力一扯。
那縷頭發帶著一小塊頭皮脫落,葉瑾哀嚎一聲,血流下來染紅了她的半邊面頰。尸武士冷漠地把那縷頭發丟進雨里。
姬野看著葉瑾的臉,看著血滑過她漆黑的眼睛流了下來。他感覺到痛楚從背脊一直沖上了后腦。
那雙眼睛!是的,是那雙眼睛!漆黑的,流著血。
“放開她!”姬野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已經開始扭曲,他的眼神開始改變,如同被激怒的兇獸。
“很好的眼神,我感覺到了你想殺人。”尸武士贊許,“那么沖過來,你也許會有機會,可是你殺死我之前,這個女人已經死了。”
他還在一步一步退后,他忽然閃過了城墻上用以避雨的門洞。
姬野的槍還在劇烈地顫抖,可是他不敢移動,他看著葉瑾的眼睛,葉瑾也看著他。
葉瑾無聲地笑笑:“殺了他吧,也殺了我,這樣你們都得救。長官……哦,不是,姬公子……對不起……一直都沒有跟你們說實話。我老是想,世上每個人可都是為自己活著……真是……對不起……”
她的語意錯亂,她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只是看見這個孩子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一雙眼睛,她很想說對不起而已。她感覺到了那雙眼睛里的巨大悲哀,雖然她不知道那是為什么,但是她能夠感覺到這個孩子曾經是那么地相信自己,盡管他說話太少,不及呂歸塵的十分之一。
“殺了我們,還是要來救她?俗子啊,選擇吧!”尸武士猛地拖出了藏在門洞里的東西。
息轅距離他們已經不遠了,他看見了那件東西,腦袋里嗡地一聲。他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可是那東西的全部支桿在軸樞上張開一張巨大的膜翼的時候,他猜也猜得到那是做什么的了。那是鳥翼一樣的東西,有了它便可以乘風滑翔出去,否則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即便尸武士的心臟也要震碎。
“媽的!姬野!不要愣著!殺了他!快!”他已經不能再快了,只能大吼。他吼著氣息中斷,腿一軟,一個趔趄滾倒在地。
“俗子的心啊,就是這般的懦弱。”尸武士看著姬野,冷漠地笑了,“當你最終知道你的軟弱殺死了你所有的朋友,那你是否會后悔?而你依然無法拯救你想救的人。她會被奉獻于神的祭壇,逆神者的血肉和靈魂,都將被埋葬在九淵之下!”
他抓住了飛翼中間的把手,逆著狂落的雨流奔跑。他此時是逆風,巨大的力量開始托舉他的飛翼,他用力一蹬,離開了地面。
“姬野!”呂歸塵大吼著擲出火把。
這是他僅能做的了,他距離尸武士還有一段距離。火把未能燒到飛翼,劃著明亮的火弧經過黑暗,向著城下墜落。那道火弧出現的瞬間,姬野看見了葉瑾的臉,葉瑾已經說不出話來,只對他點了點頭。
姬野開始奔跑。
尸武士已經飄出了城墻的垛堞。
姬野登上垛堞。
他眼睛里已經沒有一切,只有那張鼓著風的飛翼。他猛地蹬踏,如箭一樣激射出去。
肩頭的痛楚完全感覺不到了,全身肌肉在蹬踏的瞬間收緊,而后所有的力量潮水一樣釋放出去。
姬野飛躍在接天城墻之外,他蹬踏的力量還在支撐身體,沒有下墜,像是起飛的巨鷹。
虎牙咆哮,從背心擊中了尸武士,摧枯拉朽般的破碎了那件鎧甲,進而鉆透他的身體,把插在那里的靜都也擊飛出去,巨大的槍刺造成了可怕的損傷,心臟在這一擊中被完全粉碎。虎牙變得赤金般的亮,蘊含的力量在尸武士的身體里流淌,像是熔化的鋼鐵把毀滅帶到身體的每個角落。
姬野握緊槍柄,槍插在尸武士的身體里。他就靠著這一點力量去支撐,而飛翼已經失去了平衡,立刻開始下墜。姬野沒有管這些,他的腦海里已經是一片空白,只有一場下午的陽光照在那里。他奮力地伸出手去,去抓尸武士手中的葉瑾。
尸武士奮力回過頭來,眼神里的詫異說明他還不敢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麻木爾杜斯……戈里亞!”他艱難地吐出了這柄槍的名字。
他的周身無數的傷口復現,瘋狂的蟲蟻們從每一處傷口鉆出來,沿著槍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著姬野爬去。可是它們一觸到轟鳴的槍,便被匪夷所思的力量瞬間化為灰燼。他們盤旋著,向著地面墜落。
“俗子啊,你何處來的勇敢?”尸武士把手移開,這樣葉瑾便離開了姬野的手。他們之間只有兩尺,可是用盡姬野的力量,不能突破這兩尺的距離。
“可你救不了他,這是最后的……神罰!”尸武士放開了抓著葉瑾的手。
葉瑾像是一張飄零的葉子,墜落下去。尸武士的身體迅速地崩塌,像是有火從他身體里燒出來,他的傷口變得紅亮灼熱,身體隱隱地透出光芒。姬野松開了槍桿,跟著葉瑾一起下落。他晚了一瞬間,親耳聽見了人體落地的聲音。
他沒有恐懼,就這么下落,仿佛無止境的,腦海只有那落地的聲音。
“她死了,”他想,“她終于又死了。”
天地漆黑一片。
呂歸塵和息轅的驚呼聲中,白色的羽翼從高處扎下,像是雨燕撲擊獵物般。他追上了下落的姬野,帶起一道巨大的弧線,消失在遠處。眾人尚來不及看清那個羽人的面貌。
而那張巨大的飛翼落地的時候,尸武士的身體已經化為了灰燼。他就這么消失了,殘余著人體形狀的紅熱的灰很快被雨水澆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