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IV‧辰月之征》 作者:江南(已完成)

 關閉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8
十三

  火門。

  息轅領著一隊鬼蝠封堵在甕城下,這里已經沒有喪尸,喪尸都侵入了城關內。他接到消息調集了所有的人手,抄近路趕到這里的時候,這里靜悄悄的,遍地都是被硫磺和火油焚燒過的死者或是喪尸。他沒有把握敵人是否已經從城門離開,只能展開了騎兵陣列。

  空氣中飄蕩著難聞的惡臭,而他們現在已經完全不會因此感覺到惡心了。

  “少將軍,敵人到底有幾人?”鬼蝠營的百夫長問。他是最有經驗的斥候,絕不怯戰,可他從未經歷過以這樣的陣勢去圍堵一個敵人的事。聽說白毅和息衍也都出動了,堪稱是傾巢決戰。

  “一個,可比所有的敵人都要難纏,城門封住了么?”息轅重劍在手,他已經和叔叔換回了武器。

  “已經封死,砍斷了銅銷,除非他有幾頭牛的力氣,否則要弄開城門的機括出門是不可能了。”

  “好。”息轅點頭,“這樣即使我們全部戰死,我們還有城門可以封住他。”

  “一個人,我們會戰死?”百夫長嚴肅起來。

  “也許……”息轅頓了頓,“來了!”

  百夫長拔出彎刀轉身,息轅暴喝的時候他也聽見了一連串的馬蹄聲。而黑影來得如馬蹄聲一樣迅速,前方的雨幕中,一個影子忽地出現,僅僅一眨眼的功夫已經到了他面前,那是一個巨大的影子,奔行起來像是發瘋的戰馬。百夫長的彎刀揮出去,對方以身體硬接。彎刀劈在堅固的銅盾上,被巨大的沖勁擠壓,片片粉碎。對方余勢不絕,和百夫長貼身撞上,把斷刀的碎片壓入了百夫長的身體里。

  鬼蝠們來不及反應,那個黑影已經沖破了他們完整的陣列,沖入甕城。

  緊追的騎兵們從黑影撞開的通道里沖入甕城,友軍之間甚至來不及打招呼。白毅、息衍和呂歸塵翻身下馬,看見那個快如閃電的黑影正頂著狂瀉的雨流,扛著一個人飛步登上外城的城墻。

  “分散開,”白毅大吼,“我們從東側登城,息衍你帶你手下的人從西側登城,不許生擒!當即格殺!重復軍令!不許生擒!”

  “最后決戰,不準生擒!好!”息衍抹去臉上的雨水,“呂歸塵跟著白將軍,息轅跟著我!”

  輕騎們和鬼蝠營斥候從東西兩側登城,這些人已經無所謂畏懼,不該看的已經看到了,該恐懼的也已經恐懼完了。剩下的,唯有“殺敵”二字而已。

  息衍第一個登上城墻,迎面沖來的就是那個巨大的身影。尸武士從東側登城,直奔西側的登城梯,快到了極點。息轅跟著叔叔上城,仗劍就要前突,卻被息衍用力一扯推翻在一邊。

  息衍自己獨力突進。

  他驟然發力,遠不如尸武士帶著葉瑾兩人狂奔中的力道。尸武士只是微一側身,以銅盾側擊,靜都立刻脫手。隨即他把葉瑾像是扔一只破口袋那樣拋向一邊,撲上去雙手卡住息衍的脖子。息衍只來得及卡住他的手腕,可圈在脖子上收緊的不像一雙手卻像是鐵箍一樣。他被尸武士壓倒在地,無力反擊。鬼蝠們揮刀撲上,砍在尸武士厚重的背甲上,可是全然沒有用,只是濺起明亮的火花。

  息轅愣了,他沒有時間思考,撲上去壓在尸武士的背上,也緊緊卡住了尸武士的脖子。

  可他怎么用力都沒有用,尸武士粗壯的脖子肌肉虬結,卡上去像卡在老樹的樹干上。息轅看著下面的叔叔面色青紫,緊緊地閉著雙眼。他一生中從未看見叔叔這樣,以往的叔叔一直都是閑庭信步般的揮劍論戰,他不曾想到說有一天叔叔這樣的人也會死去。

  “叔叔!我在火堆邊看見……”他大喊起來,他想把那一幕說出來。

  他記起來了,很多年前他在大牢里,息衍去接他的時候他曾經對第一次見面的息衍說過那句話,他驚訝地發現這句話其實一直都在他的心里。叔叔害死了他的父母么?不過現在這一切都不再重要,息轅急得要大喊,那一年他還幼小,握了息衍的手,已經準備了跟著這個陌生的叔叔走一條艱難的路。

  “廢話太多!拿我的劍!”息衍忽地睜眼大吼。

  息轅忽地明白過來,普通的武器砍不動,可息衍的劍就在一旁。他飛撲過去抄起靜都,雙手倒持劍柄,用力刺下。劍尖在鎧甲上點出明亮的火花,而后往地猛地一沉。劍身從尸武士的左胸穿透,一潑血涌了出來。尸武士的力量立刻收回,息衍抓住這個機會用膝蓋磕在他的小腹里把他彈開。

  尸武士翻身而起,踉踉蹌蹌地退了兩步。

  息衍也艱難地站了起來,撫摸著幾乎斷掉的脖子:“剛才我一直想你嘴里會不會忽然吐出一只蝎子到我臉上,真是要惡心死人!”

  “很好……很好……”這一次的傷已經極重,尸武士的聲音衰弱。

  “看見你的神在天上召喚你了么?是恐懼還是欣慰?”息衍死死盯著他。

  “愚蠢的俗子,侍奉神的人,怎會有恐懼?”尸武士輕蔑地笑了起來,聲若洪鐘,“你以為已經殺死我了?是的,這傷很重,可我還未必死去。只要我不死,被招魂而來的亡者們還會進攻你們的城池,直到你們所有人獻上生命和新鮮的血肉!”

  他再度前撲!

  眾人驚恐地回退,可尸武士卻只是威嚇。他抓起葉瑾扛在肩上,向著城墻的西側全力奔逃。

  “追上去!”息衍大驚。那邊已經沒有圍堵他的人,沿著那條城墻下去,以他烈馬般的速度,逃脫太輕易了。他后悔自己太疏忽了,以為已經取得了勝利而放松警惕。

  風卷著雨水撲打在臉上,息轅帶著鬼蝠們追擊,呂歸塵已經從后面跟了上來,可是那個黑影實在逃得太快,他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長。

  一個黑影忽然在雨幕中出現,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重型的長槍槍刺上泛著烏金色的光芒,那是從槍身的金屬里透射出來的,異常醒目。

    “姬野!攔住他!”息轅驚喜地大吼。他慶幸發出去召集人手來火門的命令還是有效,只要姬野能夠阻擋他一陣子,他們就能追上。

  姬野在雙臂間緩緩拉開了槍,如硬弓上弦。這是他得意的一擊,他不曾見過這個尸武士可怕的力量,他接到命令趕過來看到這一幕,想的只是一槍刺死這個敵人而已。

  黑影越來越近,姬野很少看見如此高大魁偉的人。他驚訝于這個人的速度,他的肩頭甚至還扛了一個人。姬野的力量已經蓄滿,他在等待最合適的距離,在他的全部力量舒展開的瞬間,槍鋒恰好刺穿敵人的身體。

  “是了!”他低喝。

  虎牙如離弦飛射,姬野強忍肩上的痛楚,送出了這一槍。他沖近敵人,槍頭揚起如發怒的毒龍!這時候他看見了敵人肩頭的人,尸武士把那個女人抓下來擋在自己的身前!

  姬野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由自主,竭盡所能地回收力量,把咆哮的虎牙槍頭壓下。原本必然命中的一擊走偏了,虎牙的槍刺在城墻的地磚上濺起一溜耀眼的火花。姬野猛地回頭。他終于看清楚了,那真的是葉瑾。

  他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在這個地方看見葉瑾。看著那雙黑色的眼睛,他心驚膽戰。

  “放下她!”姬野和尸武士擦肩而過,轉身大吼。

  “殺了他,快!”息轅的聲音從遠處遙遙傳來。

  尸武士轉身,隔著兩丈和姬野相對,他的后心還插著息衍的劍,血汩汩地外流。他看著這個持槍的年輕人,又看了看自己用來做盾牌的葉瑾,冷冷地笑了。

  “俗子,你似乎很關心這個卑賤的逆神者。”

  “放下她!”姬野逼上一步。他預感到了什么,葉瑾穿著那身罕見的黑色甲胄,這說明她的身份遠非姬野以前所想的那樣。

  “俗子,對于同類的牽掛使你如此手足無措么?你已經失去最好的機會。”尸武士一步步拖著葉瑾后退,“卑微的眾生,可你們卻又如此的盲目。你們意圖建立平安的世界,你們又因為牽掛同類而奮勇,可是那又怎樣?在你們需要決斷是否令同類活下去還是自己活下去的時候,你們和野獸一樣殘忍。”

  “是不是?”他用力扭過葉瑾的臉,讓她面對自己,“他們殺死了你的父親,而以他們的倫理,你的父親是無辜的,他只是我的人偶。可他們還是殺死了他。而你卻背叛我,原本我以神的名義授予你和你的父親以自由。你這個卑賤的逆神者,你卻站在殺死你父親的人那邊。”

  “你才是殺死他的人,你這個……瘋子!”葉瑾用盡全力吐出了這幾個字。

  “瘋子?是神的使者給了你強大的力量,揉制你的骨骼,賜予你老師,令你如獲新生,可你卻無視神要你做的小小奉獻。你當接受懲罰!”他抓起葉瑾的一縷頭發,用力一扯。

  那縷頭發帶著一小塊頭皮脫落,葉瑾哀嚎一聲,血流下來染紅了她的半邊面頰。尸武士冷漠地把那縷頭發丟進雨里。

  姬野看著葉瑾的臉,看著血滑過她漆黑的眼睛流了下來。他感覺到痛楚從背脊一直沖上了后腦。

  那雙眼睛!是的,是那雙眼睛!漆黑的,流著血。

  “放開她!”姬野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已經開始扭曲,他的眼神開始改變,如同被激怒的兇獸。

  “很好的眼神,我感覺到了你想殺人。”尸武士贊許,“那么沖過來,你也許會有機會,可是你殺死我之前,這個女人已經死了。”

  他還在一步一步退后,他忽然閃過了城墻上用以避雨的門洞。

  姬野的槍還在劇烈地顫抖,可是他不敢移動,他看著葉瑾的眼睛,葉瑾也看著他。

  葉瑾無聲地笑笑:“殺了他吧,也殺了我,這樣你們都得救。長官……哦,不是,姬公子……對不起……一直都沒有跟你們說實話。我老是想,世上每個人可都是為自己活著……真是……對不起……”

  她的語意錯亂,她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要說什么。只是看見這個孩子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一雙眼睛,她很想說對不起而已。她感覺到了那雙眼睛里的巨大悲哀,雖然她不知道那是為什么,但是她能夠感覺到這個孩子曾經是那么地相信自己,盡管他說話太少,不及呂歸塵的十分之一。

  “殺了我們,還是要來救她?俗子啊,選擇吧!”尸武士猛地拖出了藏在門洞里的東西。

  息轅距離他們已經不遠了,他看見了那件東西,腦袋里嗡地一聲。他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可是那東西的全部支桿在軸樞上張開一張巨大的膜翼的時候,他猜也猜得到那是做什么的了。那是鳥翼一樣的東西,有了它便可以乘風滑翔出去,否則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即便尸武士的心臟也要震碎。

  “媽的!姬野!不要愣著!殺了他!快!”他已經不能再快了,只能大吼。他吼著氣息中斷,腿一軟,一個趔趄滾倒在地。

  “俗子的心啊,就是這般的懦弱。”尸武士看著姬野,冷漠地笑了,“當你最終知道你的軟弱殺死了你所有的朋友,那你是否會后悔?而你依然無法拯救你想救的人。她會被奉獻于神的祭壇,逆神者的血肉和靈魂,都將被埋葬在九淵之下!”

  他抓住了飛翼中間的把手,逆著狂落的雨流奔跑。他此時是逆風,巨大的力量開始托舉他的飛翼,他用力一蹬,離開了地面。

  “姬野!”呂歸塵大吼著擲出火把。

  這是他僅能做的了,他距離尸武士還有一段距離。火把未能燒到飛翼,劃著明亮的火弧經過黑暗,向著城下墜落。那道火弧出現的瞬間,姬野看見了葉瑾的臉,葉瑾已經說不出話來,只對他點了點頭。

  姬野開始奔跑。

  尸武士已經飄出了城墻的垛堞。

  姬野登上垛堞。

  他眼睛里已經沒有一切,只有那張鼓著風的飛翼。他猛地蹬踏,如箭一樣激射出去。

  肩頭的痛楚完全感覺不到了,全身肌肉在蹬踏的瞬間收緊,而后所有的力量潮水一樣釋放出去。

  姬野飛躍在接天城墻之外,他蹬踏的力量還在支撐身體,沒有下墜,像是起飛的巨鷹。

  虎牙咆哮,從背心擊中了尸武士,摧枯拉朽般的破碎了那件鎧甲,進而鉆透他的身體,把插在那里的靜都也擊飛出去,巨大的槍刺造成了可怕的損傷,心臟在這一擊中被完全粉碎。虎牙變得赤金般的亮,蘊含的力量在尸武士的身體里流淌,像是熔化的鋼鐵把毀滅帶到身體的每個角落。

  姬野握緊槍柄,槍插在尸武士的身體里。他就靠著這一點力量去支撐,而飛翼已經失去了平衡,立刻開始下墜。姬野沒有管這些,他的腦海里已經是一片空白,只有一場下午的陽光照在那里。他奮力地伸出手去,去抓尸武士手中的葉瑾。

  尸武士奮力回過頭來,眼神里的詫異說明他還不敢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麻木爾杜斯……戈里亞!”他艱難地吐出了這柄槍的名字。

  他的周身無數的傷口復現,瘋狂的蟲蟻們從每一處傷口鉆出來,沿著槍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著姬野爬去。可是它們一觸到轟鳴的槍,便被匪夷所思的力量瞬間化為灰燼。他們盤旋著,向著地面墜落。

  “俗子啊,你何處來的勇敢?”尸武士把手移開,這樣葉瑾便離開了姬野的手。他們之間只有兩尺,可是用盡姬野的力量,不能突破這兩尺的距離。

  “可你救不了他,這是最后的……神罰!”尸武士放開了抓著葉瑾的手。

  葉瑾像是一張飄零的葉子,墜落下去。尸武士的身體迅速地崩塌,像是有火從他身體里燒出來,他的傷口變得紅亮灼熱,身體隱隱地透出光芒。姬野松開了槍桿,跟著葉瑾一起下落。他晚了一瞬間,親耳聽見了人體落地的聲音。

  他沒有恐懼,就這么下落,仿佛無止境的,腦海只有那落地的聲音。

  “她死了,”他想,“她終于又死了。”

  天地漆黑一片。

  呂歸塵和息轅的驚呼聲中,白色的羽翼從高處扎下,像是雨燕撲擊獵物般。他追上了下落的姬野,帶起一道巨大的弧線,消失在遠處。眾人尚來不及看清那個羽人的面貌。

  而那張巨大的飛翼落地的時候,尸武士的身體已經化為了灰燼。他就這么消失了,殘余著人體形狀的紅熱的灰很快被雨水澆滅了。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8
十四

  此時殤陽關里,激戰中的軍士們忽然發現對手都停了下來。

  程奎為岡無畏架住了背后襲來的一柄方口蠻刀,可是那蠻刀上的力量忽地消失,那名持著蠻刀的喪尸放開了刀柄,動作呆滯地后退。

  所有的喪尸都放棄了武器,它們默默地站直了。活力正從它們的身體里迅速潰退,它們早該安眠,此時永久的沉睡忽然到來。所有的喪尸不約而同看向天空中的某個方向,那里烏云密布,看不見星辰。即便是晴朗的天氣,那里也空無一物,因為那顆星辰本來就沒有一絲光芒。

  它們沉默地注視著,像是一場神圣的禱告。這些嗜血的復生者此刻變得出奇的莊嚴肅穆。

  而后它們倒了下去,一排排一片片地倒了下去,就像是砍草。收割這些死者的,是看不見的手。喪尸們的身體迅速地干癟下去,原本鼓脹在血管里的血回到了心臟,心臟卻再不搏動,于是鮮血在那里漸漸地干涸,凝固變硬。

  一個軍士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切,大著膽子上去以刀刺入喪尸的背心。

  他狂喜地拋去武器,揮舞手臂:“勝了!勝了!它們全完了!”

  海潮似的歡呼聲響徹了殤陽關。

 

  此時城關南北兩面的大軍都聽見了震天的歡呼,原本是敵軍,卻都是如釋重負。

  離國雷騎軍左都統謝玄微微搖了搖頭:“怪力亂神的東西,畢竟不如刀劍可靠,鄉下諸侯,也有鄉下諸侯的處世學問。諸營后退三百步,解除進擊預備,安置防御陣形。”

  而同是姓謝,在殤陽關北面,羽林天軍的將軍謝誠掃視了一眼自己兩翼惴惴不安的弩手們,揮了揮手:“結束了,各個軍團后退。”

  他最后一個撤離前方陣地,撤離前他回望一眼遠處依稀閃著火光的殤陽關,唇邊帶起一絲淡淡的笑:“將軍,果然不愧是這一代天驅中最強的人。希望你平安無事。”

  他又抬頭仰望天空:“項兄弟,多謝你的援手,無論你的目的是什么……大概你又在逃亡了吧?祝你一切安好……活到天下大同的一日。”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9
十五

  雨中。

  殤陽關沉重的城門吱呀一聲洞開,一騎黑馬一騎白馬并轡而出,白毅和息衍各持火把,沒有帶隨從。幾乎就在同時,對面離國大陣裂開一道縫隙,謝玄也是匹馬出陣,連頭盔也不戴,一頭束起的黑發迎風飛揚。三匹馬都是極通人性的良駒,避開滿地的尸骨,慢慢靠近。戰場上散發著尸體腐爛的濃重臭味,開始腐朽的鎧甲下露出森森白骨,戰死者的長矛插在土地里,像是一片稀疏而歪斜的樹林。

  最后三人終于在戰場中間相遇,隔著十幾步,各自以軍禮問候。

  “聽說謝將軍馬上就要回師了?”息衍在這樣的空氣里還能含笑。

  謝玄也笑笑,捂著鼻子:“是,今夜連夜拔營撤退。國師的圈套終于還是沒有奏效,我們再戰一場,最后也不過是兩敗俱傷。”

  “謝將軍是坦蕩君子。”息衍稱贊。

  “不敢當這個夸獎。說起來我們這些從軍的人,也不免為神術的力量所誘惑。我本不相信世間有什么術法可以以一人之力抗衡大軍,可是聽說了這個計劃,心底也暗暗有點期待,若能在這里消滅白將軍和息將軍,我國一統東陸的道路便被蕩平了。”謝玄說。

  他停了一會兒,自嘲般地笑笑:“不過,果然還是不行啊。”

  三個人說到這里,都有些語塞,息衍張了張嘴,竟也接不下去。于是各自躬身行禮,把目光轉向四周,夜幕下,火把照亮的,無處不是尸骨。

  “王爺留了命令,若是國師的戰略不能生效,我軍將拋卻全部輜重,立即回撤。我留下的帳篷內有糧食和藥材,請將軍隨意取用。”最后還是謝玄打破了沉默。

  “拜領了。”息衍躬手拱手,“不過我一直有個疑問,既然是剿滅我們的戰略,為何離公殿下急著趕回離國,只留下謝將軍身處危地作戰呢?是離公覺得我們還是比不上國內的動亂重要,或者離公自己也并不相信神術?”

  “這個謝玄倒不好說了,王爺只是下令,并沒有說為什么。”謝玄說到這里,笑了笑,“不過我私底下猜測,王爺沒有親自督戰,有個原因是要趕在九月初七回到九原。”

  “九月初七?”息衍詫異。

  “是趕夫人三十八歲的生日。王爺和夫人,也有很多年沒見了。”

  “哦,”息衍沉默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是那個叫做秋絡的公主,很多年了啊……”

  謝玄點頭:“夫人閨名,不敢擅稱。”

  白毅一直沒有說話,此時低聲說:“還是不要在尸陣中敘舊了吧,這里滿地的尸骸,都曾奉著我們的軍令廝殺。我們現在倒像是說得投機,這些人若還活著,聽到了,又會如何想?請謝將軍安心退兵,白毅絕不追趕。我這一陣敗在離公手下,親眼見識了離公的魄力,請代我傳話,說我敬佩離公。”

  “白將軍說得有理,那么白將軍要帶的話,只是‘敬佩離公’四字么?”謝玄問。

  “是。”

  “謝玄記得了。其實王爺也有些話可以說給白將軍和息將軍,他說他在殤陽關下,只看見一個半人。一個是白毅將軍,半個是息衍將軍。以一個半人阻擋我離國四萬赤旅五千雷騎,猶然能夠取得這樣的戰果,將軍東陸第一名將,名下不虛。可惜和將軍是敵人,不能變成朋友。”謝玄說。

  “我只算半個么?”息衍笑笑。

  “息將軍如果是下定決心要殺王爺,就算一個人。不過……謝玄拜謝息將軍放虎歸山。”謝玄在馬鞍上躬身長拜。

  “好!好!”息衍大笑起來。

  白毅無聲地掉轉馬頭,向殤陽關而去,并沒有告別。息衍和謝玄一同看向他的背影,只看見一襲白衣打著火把的人在夜色中孤零零的仿佛一個鬼魂。不約而同地,兩個人都長嘆了一聲,各自拱手告別。謝玄策馬飛奔回本陣,息衍轉去追向遠去的白毅。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9
十六

  “啪”的一聲,什么東西碎了。

  燭光照在雷碧城的臉上,這個冥想中的老人緩緩睜開眼睛,目光落在面前那張小桌上的白瓷瓶上。現在瓷瓶已經碎了,它是自己忽然崩裂的,沒有人碰它,也沒有一絲風。瓷瓶外光潤的釉面上原本透出明艷的紅色百圾碎花紋來,那些花紋精美而色澤透明,像是從瓶子里面生長出來的。瓶子碎了,紅色的液體從里面流淌出來,在小桌上變成越來越大的一灘,似乎漸漸地顯現出什么紋路來,然而在燭光下它沒能堅持多久,一朵青色的火苗自己就飄起在那灘不知名的液體上,而后液體無聲地燃燒起來。片刻,火焰熄滅,桌面上只剩下幾片白色碎瓷,瓷面上紅色的花紋也消失了,桌面也沒有燒灼的痕跡。

  門口站著鐵鑄一般的從者,他臉上覆蓋森嚴的鐵面,只露出一雙眼睛。此刻他默默地看著那堆瓷片,肅殺的雙眼里隱約有一絲悲慟。

  “你的哥哥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們,”雷碧城低聲說,“大概是未能完成任務吧,畢竟是面對曾是天驅武士的素月墨羽,他們懂得對付我們的辦法。你哥哥還是太年輕了,是我的驕傲,是我的錯。”

  “離開這里么?”從者低聲問,他的聲音還是平靜的,不帶一絲感情。

  “不,我想要休息一下,等著他們來找我。”雷碧城緩緩合上了眼睛,手揮過面前的那幾片碎瓷,“收起來做個紀念也好,這是你哥哥留下的唯一的東西。”

  從者上前,輕輕捧起那些碎瓷,包在一張布帕里,收進胸甲中,又退回到門前。他像雷碧城一樣閉上了眼睛,靜室里重新安靜下來。

  蠟燭自己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天空微微露白。一夜過去,靜室里的格局沒有絲毫改變,雷碧城和從者像是在冥思,又像是進入了沉睡,兩個人甚至沒有呼吸聲,衣角也沒有移動絲毫。

  這時候從者睜開了眼睛:“來了!”

  腳步聲從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來的人不只一個,其中還夾著武士的重靴聲和刀劍撞擊甲胄的叮當聲。對方來得極快!從者按住腰間的刀柄,站到了雷碧城身后。

  門“咣”地被人大力推開,長公主大步而入,面無表情地站住,直視雷碧城,她的背后站著精銳的戎裝武士。百里寧卿的雙手籠在衣袖里,垂頭立于長公主背后。黑衣從者握緊了刀柄,手甲的甲片摩擦,發出了令人不安的響聲。雷碧城沒有睜眼,輕輕揚手示意從者退后。

  “殤陽關的情報,碧城先生對我建議的戰略已經失敗,離國大軍已經連夜拔營了。”長公主冷冷地說道。

  雷碧城點了點頭:“我已經失敗,長公主如果需要我的頭顱化解你的憤怒,那么盡可以來取。雷碧城活了太多年,并未把自己衰朽的生命看得很重要。”

  “辰月的大教長會不珍惜自己的命么?”長公主冷冷地問,“也許,碧城先生早已猜到我不會下手。”

  她忽地露出一絲嫵媚的笑來,這笑容在她曾經絕艷而已經衰老的臉上,看起來讓人驚恐而悲涼。

  雷碧城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辰月教?長公主怎么會把我和這個宗派聯系在一起?”

  “山碧空這個名字,碧城先生知道么?”

  “長公主知道什么?”雷碧城反問道。

  長公主輕笑:“其實我要向碧城先生請罪,從你踏入我的水閣開始,我的人已經開始搜集關于先生的資料。我們沒有什么收獲,但是有一條記錄非常有趣。九年之前,有一位先帝派遣的特使渡過了天拓海峽,出使北陸青陽部,似乎和碧城先生是舊識。”

  “哦?”雷碧城低聲道。

  長公主一對修長的黛眉因為得意而飛揚:“先帝派出的這名特使,名字就叫山碧空,他沒有任何的爵位,也查不到來歷背景。我們只知道這個人入宮見了先帝一面,立刻就獲得了先帝極大的信任。其后的很多事情,都是先帝直接指派給山碧空的,外人無從得知。而更有趣的是,武庫中兩萬五千件重弩,正是那個時候,先帝按照山碧空的建議令工造府制作的。”

  她停下不說了,直視雷碧城的眼睛,像是要從雷碧城的眼睛里挖出一絲動搖或驚懼來。可雷碧城和她坦然對視,目光清澈,淡淡的仿佛秋水平湖。

   

    靜了許久,雷碧城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是,山碧空和我是師兄弟,我們師從同一位老師,也侍奉同一位神祉。可以說,山碧空就是另外一個雷碧城,我們的目的和能力,幾乎沒有區別。那么,為什么長公主又確信我們都是辰月的信徒。”

  長公主沉默了一會兒:“五百年前貴教大教宗古倫俄擔任國師的始末,史官都清楚地記錄下來了,那份記錄不曾遺失,始終都保存在宮中,只是不便透露給外人。碧城先生,你們曾經在我們白氏的面前暴露過你們的面目,也帶給皇室榮耀與殺戮,我們白氏的子孫不會忘記的。”

  “好!”雷碧城道,“那么我可以為長公主做些什么?”

  “我希望碧城先生能夠為一個人做事。”

  “我不辭千里,就是為了把我的力量獻給長公主。”

  長公主搖頭而笑:“在帝都,我算什么呢?這里暗流激涌,無處不是權貴,我一個女流,又能如何?但是卻有一個人,和我不同,他能給予先生的東西遠超過我。今天一早,我對他說了碧城先生的事,他非常激動,很想當面向碧城先生請教。所以我直闖進來,不是為了在殤陽關的計劃失利,而是要告訴先生這個好消息。”

  “誰?”

  “當然是這一代我們白氏的皇帝!”長公主向身后招手。

  一直隱藏在最后面的戎裝武士們大步而入,他們都是英俊挺拔的年輕人,渾身莊嚴的玄色重鎧,胸甲明亮如鏡,配以暗紅色的重錦軍衣,肩甲上垂下金色玫瑰的軍徽。他們在雷碧城面前低頭半跪,手捧著朱紅色的托盤,上面是一襲暗紅色的重錦長袍和一頂黑色的發冠,長袍和發冠均以黃金為紋路裝飾,是極度華貴莊嚴的禮服,帝都公卿的朝服也不過如此而已。

  “太清宮金吾衛請碧城先生著禮服,陛下正在等待先生!”為首的年輕人大聲說,聲音抑揚頓挫。

  這是皇室最隆重的禮遇,任何一個重臣能蒙這樣的儀式請入太清宮都將為之狂喜和狂傲,而雷碧城看起來卻并不怎么激動。他伸手輕輕觸摸那件禮服,久久沒有說話。

  一直沉默的寧卿近前一步,接住了那件禮服:“穿上這件禮服前,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碧城先生。”

  “寧卿公子請直言。”

  “碧城先生出仕離國,和碧空先生效忠皇室,前后相差不過兩年。而離國和皇室從當時到現在都是死敵。請問為了同一個目標,為什么兩位先生卻選擇了不同的陣營?”

  “因為我們選擇的是不同的火種。”雷碧城說。

  “火種?”

  “先帝和威武王殿下都是胸中燃燒著火焰的人,都意圖改變這遠不完美的天下。我們辰月的信徒并不選擇任何一方的勢力,我們僅僅選擇火種。人心里的火,給了這天下以活力。我們把生命獻給神祉,而把神祉賜予的力量分贈給火種們。”雷碧城緩緩地說,“這也是我來這里的原因,無論長公主,還是寧卿公子,心里都有火種,甚至并不遜于嬴無翳。”

  “即使火種們之間是敵對的?”

  雷碧城看了他一眼:“是。最后總有人在我們的輔佐下取勝,將天下的權柄握緊在手中。雖然這權力的執掌也不過是一時的。”

  “寧卿受教了。”百里寧卿長拜,倒退出去。

  雷碧城起身,從托盤中抓起禮服抖開,披在肩上。此時他的動作大開大闔,仿佛揮斥千軍,滿屋的人都感覺到那禮服抖開時掃出的風撲面而來。金吾衛們敬畏地為他壓上發冠,仿佛服侍皇帝那樣謹慎。

  雷碧城昂然而立,張開雙臂任由金吾衛們為他整衣,他身形高大挺拔,眉宇森嚴,不可逼視。

  長公主也走到雷碧城身后,為他整理衣服的皺褶。

  “偏勞長公主。沒有完成我們的計劃,卻蒙長公主原諒,更引薦我給陛下,雷碧城深感恩典。”雷碧城這么說,卻并未有誠惶誠恐的模樣,任由長公主為他撫平肩膀上的衣褶。

  “雖然沒有完成計劃,可是碧城先生的力量,我們都已看得清清楚楚,獲得這樣的力量,還有什么做不到呢?”長公主輕笑,“如我當初所說。你們是神的使節,無論是帶來毀滅還是恩賜,都沒有人能拒絕的。”

  “雷碧城盡力而為!”

  老人一振禮服,大步而出,長公主、寧卿、金吾衛和從者們在他的身后。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9
十七

  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九日,殤陽關。

  北大營正門,淡青色的雪菊花大旗下,古月衣牽著戰馬,引著一隊出云騎射手,正和岡無畏告別。晉北的這面大旗也是剛剛洗干凈,上面還留有淡淡的血斑。

  岡無畏指著血斑長嘆:“諸國此次流的血,只怕可以把殤陽關的每一寸地面染紅了。”

  古月衣也低聲長嘆。

  “古將軍真的不赴帝都覲見么?”岡無畏問。

  古月衣搖頭:“其實國主并未令我入京覲見,我是一個將軍,依令而行。況且,晉北是那么偏遠的地方,皇帝知道晉北,大概除了森林,就是下雪而已。我們那里,不習慣寒冷的人住都住不下去,和諸侯素來沒有什么恩怨,跟皇室,也少有瓜葛。此次勤王,我國沒有很大的野心,其實皇帝的恩典再大,卻未必能澤及我們的雪國。”

  岡無畏慘然笑笑:“我還是要啟程入京的,不過休國五千精銳來到這里,我只能帶著一百六十五個活人入京了。休國不大,此次慘勝,我國已經無力和諸侯逐鹿。不過是在皇帝面前表表功勛,得幾個有名無實的爵位,拿幾張輕飄飄的詔書而已。”

  “岡老將軍也說這樣的話,月衣倒是有些吃驚。”古月衣低聲道,“不過,卻是實情。”

  “哈哈哈哈。”岡無畏蒼老而豪邁地大笑起來。古月衣有些不安,他和岡無畏相識這些日子,還從未聽過這位端方威嚴的老一輩名將如此縱聲而笑,于是心下有些惴惴。

  “年輕人!你和我不同,我已經老了。你年輕,有才華,也有了名望。你應該輔佐胸懷壯志的主人,晉北侯雷千葉就是一個。你的國主,他并非沒有野心,他是雪山的白虎,已經積累實力很多年了,我知道他是有實力取得天下的人之一。”岡無畏笑著說,此時他卸下了沉重的外殼,就像一個毫無顧忌的老兵,“如果有一天我們在戰場上相遇,我也不會手下留情,你也用不著可憐我年老。”

  古月衣仰望這個老人,終于點了點頭:“岡將軍的教誨,古月衣記得。”

  岡無畏轉身策馬而走。古月衣也翻身上馬,卻依舊注視著岡無畏遠去的背影。

  “岡將軍是一塊老辣姜。”有人在他背后含笑道,“看他揮刀殺敵,讓人握劍的手也熱起來。”

  古月衣驚詫地回頭,沒有料到居然有人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背后。他看見的是息衍,息衍步行而來,一身散漫的黑衣,嘴里叼著煙桿。

  “息將軍!”古月衣急忙見禮。

  息衍擺了擺手:“我是來找白大將軍的,聽說古將軍就要離開,也沒有機會遠送,不過終有再見的日子,也就不值得惋惜。我想說的話,恰好有一位老辣姜已經說了出來,改日如果在戰場上相遇,無論是戰友還是敵人,息衍都會樂于看見古將軍的身影。”

  “我們……”古月衣愣住了。

  “你獲得了指套,可是距離真正的天驅,還差得很遠。”

  他笑笑,轉身走向北大營的門口,跟在息衍背后的,是呂歸塵和息轅,呂歸塵懷里抱著一身白衣的小公主,小公主頭上蒙了白色的面巾,想來是不想讓這個孩子看見滿地的橫尸,也不想讓人看見她的面容。古月衣對呂歸塵和息轅微微點頭,便算作告別。

  他再次看向岡無畏離去的方向時,那個老人的背影早已消失。

  這是古月衣平生最后一次見到岡無畏。若干年之后,休國滅國的那一日,古月衣就立馬在那個持烏金色長槍的黑衣武士背后,親眼看著城門洞開,看著頭發花白的老將軍飛身一躍殉國,看見他的尸身被軍士們刺在槍尖上,當作勝利的標志舉過頭頂。

  古月衣的淚水不能控制地滑過臉龐,火辣辣的有些痛,像是在傷口抹了姜汁似的。

  那個被他奉為主上的黑衣武士回頭問他:“是因為當年的交誼么?”

  “不,”古月衣回答,“只是很高興我已全力以赴。”

   

    息衍站定在楚衛大營的中軍主帳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長長地吐出。

  息轅跟在后面,看見叔叔這個模樣,也略有些緊張。息衍很少如此謹慎,甚至有些猶豫,平素的息衍是一個懶散的人,了無牽掛。息轅知道這是要去見白毅,卻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見白毅讓息衍顯得有些異樣。呂歸塵拍了拍懷里裹在一團素錦中的小公主,和息轅對了對眼神。

  息衍摸了摸下頦細微的短須,有些為難的樣子:“終究是要帶走別人家的公主當人質,讓人有種做強盜的感覺。”

  他轉向息轅和呂歸塵:“你們兩個帶著小舟公主,進去和白毅見上一面,道個別。我在這里等你們。”

  “是。”息轅應了,卻有點奇怪,“叔叔不和我一起去么?”

  “不,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不必多見了。”息衍淡淡地回答。

  呂歸塵不解,扭頭看著息衍:“將軍是說?”

  “有個人,原來是你的朋友,現在不知道是朋友還是敵人,不過終究站在不同的立場上。相見不如不見,又是這樣尷尬的場面下。”息衍語義飄忽,終于不愿多言,“總之你們現在還不會明白就是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點懷念在戰場上,那時候大家始終都是朋友……”

  “讓他和小公主說說話,”息衍在后面補了一句,“但別太耽誤時間。”

  息轅和呂歸塵走進大帳,略略有些吃驚。偌大的帳篷本是白毅野外行軍的儀式場所,里面空間極其開闊,原本應該衛兵拱列,可是這兩個人卻只看見空蕩蕩的一座帳篷,只在最中央擱著一把椅子,一身白衣的將軍雙手按著膝蓋,沉默地坐在那里遙望他們。他的眼神是安靜的,又帶著刀劍般的鋒利,卻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靜靜地推了過來。

  息轅也是見過場面的人,此時卻不能不束手束腳,他示意呂歸塵把小公主放下。呂歸塵解開了籠在小公主臉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臉龐露了出來,一雙明凈的眼睛開始有些姜黃,當她看見端坐不動的白毅時,忽然就安靜下來。她還是有點畏懼,低著頭,卻使勁抬起眼睛,小心地揣摩著白毅的神情,稍微覺得不對了,又立刻把目光低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見了最親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責罵。

  可自始至終白毅只是靜坐,連眉梢都沒動分毫。

  息轅和呂歸塵開始覺得不自在了,這個場面讓他們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該存在的外人,像是糕點上的蒼蠅一般令人討厭。

  “舟月見過老師。”小公主縮著肩膀看著地面,小心地說。

  “老師?”息轅吃了一驚。

  “舟月,”白毅點了點頭,“看見你,老師很高興。國主囑咐老師,一定要從萬軍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里又一直動蕩不安,你沒有事,老師就放心了。”

  “舟月記得老師的教誨,有幾次遇見危險,一直默默地念老師教給舟月的話,就不怕了。”小公主聲音細細的放不開來,卻分明是極其地依賴白毅。

  呂歸塵在一旁看著她幾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卻被白毅以眼神嚇止,便又強忍著站住,像是一個等待老師訓斥的學生般。他心里覺得小公主有些可憐,卻也不便在這種時候多說話。

  “老師教你的什么話?”白毅問。

  “俯仰無愧,得失不驚,生死六十年中,榮辱幾點墨跡。待得看穿沉浮,終歸不過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間。與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誦。這句話大概是出自什么老儒的隨筆,息轅是不懂的,只覺得從一個錦繡纏身的小公主嘴里聽來,說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誦得很認真,白毅聽得嚴肅,息轅只有把笑生生壓住,憋得難受。

  小公主朗誦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點頭:“不錯,這一課記得很好,那么,這段《石頭言》出自哪里?”

  “出自下唐國文睿國主的《暇心論》。”

  “怎么解釋?”

  “是說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樂,被自己的得失操縱,其實世事看起來紛雜反復,但是無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夠安定自己的心,無愧于內,就能無所畏懼。生死是很短暫的六十年間的事情,別人的贊賞和辱罵也不過是一些墨水痕跡。世間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頭,石頭總是沉在水底,任憑流水起伏,石頭卻不會被翻起來。”

  呂歸塵微微點頭。這段話他跟著路夫子學過的,解釋也分毫不錯,可是這樣一個白玉般的小嬌女,卻不太可能明白這種老人的心境,終究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沒有想到白毅授課也是如路夫子一樣,盡是說些大道理,說起來無論怎么有理,想起來卻有些虛。

    白毅卻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錯,都能記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呂歸塵和息轅,從椅子上起身,背著手在大帳里踱步,仿佛自言自語:“息將軍送你來這里,讓我們再見一面,是因為你今天就要隨下唐軍去南淮了。那么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國主臨行前叮囑我務必帶公主歸國,因為非常掛念,不過我思考再三,既然已經應諾了下唐國,沒有中途反悔的道理,這次能夠救出公主,下唐國也出了很大的力。希望公主明白事理。”

  他停下來,隔著很遠和小公主對視。小公主像是呆了,張著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小臉上的神情讓息轅也心里一軟。他從未想過從一個孩子的眼睛里能看到那么多、那么深的失望,讓人心里不自覺地泛出酸楚來。

  “希望公主明白事理。”白毅輕聲重復了一遍。

  小公主低頭看著地面,息轅能看見眼淚就在她的眼眶里打轉,晶瑩剔透,可是最終卻沒有滑落。小公主抬起頭來,用清朗朗的聲音說:“舟月知道了,老師的話,舟月記在心里。”

  “很好。你生為我們楚衛國的公主,無從選擇家世,享受富貴榮華,也必須承擔起公主的責任。”白毅點了點頭,長嘆了一聲,“可我一生自恃才能,如今卻不得不讓年幼的公主分擔戰禍,真是嘲諷。”

  他站在那里,遙遙地和公主對視。呂歸塵看著白毅的眼睛,只覺得這短短的凝視像是極漫長極漫長,長得讓人恍惚。可是他覺得小舟是能明白的,他看見小公主面對白毅,努力抿緊花瓣樣的嘴唇,露出堅毅的神情來。

  白毅似乎是不經意地踏了一步上前。

  “噌”的一聲,是武器出鞘的聲音。呂歸塵看見息轅緊張地拔出了佩劍,斜插于地,封在了小公主身前。息轅神情緊張,是不自覺地做出了防御,不知怎的,此刻他對于白毅的接近感覺到了某種危險。

  白毅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隔在他和小公主身邊的那柄劍。良久,他收回腳步,退后一步,站在了原來的地方。

  “你到南淮之后,下唐國國主想必會安排最好的老師給你。他們教給你的東西,也像老師教你的東西那樣,要用心記牢。我以前給你授課,也知道有些東西你現在不懂,可能要過許多年才會真正明白,但是我還是要你強記下來。因為世間總是聚少離多,即使老師也不可能一生一世都守在你身邊,總有一天老師也是要死的。先把一些東西教給你,你將來想起來會有用,”白毅看著小公主,低聲說,“勇敢些。”

  呂歸塵心里微微一動,就要出口說原來是這樣的,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你記住,將來會有用。他想起他的爺爺在石窟深處舉起刀的瞬間高喊歷代祖宗的名字,那個老人希望他記住,將來當他成長為英雄,這些記憶中的知識便會有用。

  “去吧。”白毅向著呂歸塵和息轅揮了揮手。

  息轅不想再耽誤,他覺得時間已經太長了,急忙把素錦面巾再次蒙在小公主頭上,抱起她大步出帳,呂歸塵看了白毅一眼,這個絕世名將低頭坐在椅子上,忽然間變得疲憊不堪。呂歸塵想也許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一個亂世男兒失望的了,自己無法承擔的責任,要靠一個花蕾一樣的孩子去背負。

  平生第一次,他覺得這些亂世中縱橫揮斥的男人們,也和其他人一樣,對很多的事情無可奈何。

  他向著白毅躬身一拜,退出了大帳。

  大帳外,息衍正和白毅手下的參謀首席謝子侯告別,雙方都是彬彬有禮,禮節繁瑣而慎重。

  “古月衣將軍不去帝都,據說是晉北侯雷千葉的命令。息將軍也不上帝都?以下唐國國主如此親近皇室,息將軍卻不當面向陛下請安,恐怕要受責備吧?此次大戰,下唐國居功甚偉,陛下對于下唐國,必然盛贊厚賞啊!”謝子侯含笑說。

  息衍也是含笑,壓低了聲音湊近謝子侯耳邊:“我不是你家白毅將軍,不會被人踢在腰間幾乎要踢死我,我還是要低下頭湊上去做忠犬。帝都的蠢物們,我沒有心情應付!”

  謝子侯被這句話驚得呆了,幾乎面無人色,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家白毅將軍乃至謝先生自己,和我說的也差不多吧,只不過不好對外人說。可現在這里只有你我兩人聽見,謝先生縱然要以此為證據向皇帝告我的惡狀,也沒有證人,所以我就跟謝先生說了實話。冒昧之處還請見諒。”息衍一笑,略帶詭秘的神情。

  他退后幾步,長身作揖,和謝子侯別過。

  跟隨而來的下唐軍士牽過了戰馬,三人翻身上馬,呂歸塵把小舟從息轅那里接過來,放在自己的馬鞍上。軍士在他們背后打起了沒有家徽的墨旗,幾乎和晉北軍同時,他們也要開拔了。

    他們走出營門,忽然聽見遠遠而來的簫聲。簫聲一掠而去,有人放歌,聲如裂羽:

  為卿采蓮兮涉水,

  為卿奪旗兮常戰。

  為卿遙望兮辭宮闕,

  為卿白發兮緩緩歌。

  

    那歌本來是溫婉的調子,此時歌中卻有激昂悠遠的意味。息轅悚然,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息衍卻一揮手:“白大將軍的歌,很難聽到,不可造次。”

  三人停馬回望那間只有一個人的中軍大帳,歌聲便是來自那里,起初時候還綿綿而起,最后幾乎是山巖開裂般的雄渾,說是歌聲,更像是一個人的放聲大吼。周圍的軍士都放下手里的事情呆呆地站著聽,一時間忙碌的軍營里面竟然沒有第二個聲音。

  “不如他了。”息衍仰天長嘆,“音樂的造詣,我們當年不相上下,我甚至還略勝一籌。不過這些年我手懶,只是彈些俚俗的調子,不若他在一管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現在聽他放歌,只覺得自己又矮了一截,以后音樂二字,我是不用在白毅面前提起了。”

  白毅歌聲落定,靜了一瞬,接下去是幽幽的長吟:

  花開五載后,

  征人猶未返。

  君看我之冢,

  上有草荒寒!

  歌聲豪烈的時候,息轅還能鎮定,此時聽到白毅幽幽的吟誦聲,如同一陣寒風從他胸口穿過,胸間一片空虛,細微的冷汗滲透了鎧甲下的襯衣。最后聲音飄散,久久地都沒有人動一下。

  “檀板金樽一唱,孤舟已是千里。”息衍低聲笑笑。

  “叔叔,白將軍在唱什么?”息轅不由地問。

  “前面那首是楚衛的民歌,是說一個男子為女子出征,也為女子辭官。出征之人常常唱這首歌。”息衍說,“不過后面這首詩我沒有聽過,似乎是首古風,和前面的歌聲意義相連。說出征五年后,如果還不能回來,便可以去找他的墳墓了,不能建功立業,人也不能回到家鄉。大概是他自己寫的詩。”

  “白將軍還會寫詩?”息轅搖搖頭,“可我怎么都聽不懂。”

  “你哪里懂,我跟他認識幾十年了也還是不懂。不過隱約覺得,他的詩有所暗指,”息衍搖頭,“不過他的詩從來就不大氣,過于幽靜悲涼。常有幽冥異路、離人千里的感覺,感嘆有些事,縱然英雄持劍而不能挽回。”

  就在這曲蒼涼的招魂歌中,息衍轉身拍馬遠去。

  “老師,舟月記得了。”呂歸塵聽見馬鞍前、素錦包裹著的小公主喃喃地說。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10
[歷史]

  殤陽關勤王戰和鎖河山巨鹿原血戰并稱,是胤末燮初歷史上意義深遠的兩次決戰,皆是離國以一國之力對決諸侯聯軍。兩次戰爭中,包括調動的民夫,都動用了三十萬以上的人丁。而每一次戰爭,無論哪一方的成敗,都在戰場上扔下了堆積如山的枯骨。

  殤陽關勤王戰結束于胤成帝三年十月十七日,以離國謝玄軍團從殤陽關下撤離為終結。這場戰爭整個過程不到三個月,僅有一場決定性的戰役,然而各諸侯國死傷的總數超過七萬人,慘烈程度堪比胤帝國開國時薔薇皇帝強攻殤陽關的那一戰。不世出的霸主和不世出的英雄們于沙場上縱情揮斥,后世的軍法家們回頭去研究這場戰爭,無不盛贊兩方領軍者的謀略,認為即使后人回到當時的戰局中,也難有超越前人的機會。這場戰爭被稱作關隘攻防戰的經典,這傳奇卻是以鮮血來書寫的。

  七萬人的尸骨無力收拾和掩埋,便被拋棄在荒野里,直到第二年春天,楚衛國還在不斷地征發民夫就地掩埋尸骸。殤陽關在這一戰中成為一座積尸數萬的死城,就在白毅等六國軍團撤離后的次日,天降豪雨,暴虐地沖刷著這座古老的雄關,附近的人稱為“天哭”,是死者的怨氣積累在天空中所化的陰云崩碎了,淚雨滂沱。城中水深四尺,尸體腐爛導致疫病流行,再沒有人敢派兵駐防,殤陽關四周變做了一片死地。聯軍在殤陽關外六十里建設土城“南靖”,代替殤陽關作為帝都的門戶,直到次年的夏天殤陽關的清理結束。更多的人卻并不熟悉“南靖”這個名字,而稱它為“哭城”。

  這場戰爭的影響甚至延續到數十年之后,楚衛的土地最終并入大燮的版圖,燮敬德帝在位年間,有一次核查人口。大燮的官員驚訝地發現楚衛地方竟然有數千人家是女子和女子相婚配,以夫妻稱呼。敬德帝令查實,疑心其中有人逃避賦稅,可結果出乎預料,原來楚衛地方軍武之風盛行,鄉村男子往往結伴從軍,而在殤陽關一戰中,楚衛軍團死傷慘重,鄉間一村一村的男子都埋骨在殤陽關下。一時間女子無人可嫁,容貌出色的寧可自賣給富家作為侍妾,更有女子之間互相婚配,粗壯者田間勞作,纖細者家中紡織,鄉間也稱為夫婦,作為一戶繳納稅賦。

  敬德帝嘆曰:“當日殤陽關下,殺十萬人,若其尸骨比肩而立,縱太清宮之大,未必能容。遙想其慘烈,而今尚戰栗不能自持。然我兄親歷其陣,萬軍之中刺殺鬼使,果然鐵膽,遂可以取天下。我曾聞坊間有言,謂我守成之皇帝,我兄開國之英雄,此言不欺我。然,英雄長戰,庶民漓血,男子戰死沙場,父母悲戚,女子無人可托,遂自相婚嫁,有敗人倫。我心不忍。”

  于是,敬德帝開恩,下令免除“女婚”之家終生稅賦。女婚之家聞言,無不抱頭痛哭。

  此時距離殤陽關的血戰已經有四十一年,距離胤末風云之戰的結束,也不下二十年,過去曾給這些庶民之家帶來痛苦的英雄們,也已經像他們麾下的將士們一樣,永遠地被埋葬在泥土中,過去的壯志雄心,恐怕只剩下漸漸散去的魂魄,猶然如流云般在天空中疾行,呼喝著、咆哮著、高唱著過去的戰歌。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10
The end  尾聲

        一

  胤成帝三年十一月,南淮城,紫寰宮。

  內監高捧著卷軸,從香煙縹緲的宮室中出來,步伐緩慢,儀態莊嚴。他環顧周圍,打開卷軸:“國主有詔,宣武殿青纓衛、執金吾息轅覲見……”

  宣詔的人中氣極足,長長的尾音在紫寰宮的每個角落中回蕩。此刻,建安殿前的百級臺階下,群臣禮服莊嚴,衣袍翻飛在風里,像是海波般宏大。這朱潮紫海中卻仿佛被人用利刃劃開,忽地憑空出現一條大道,任由年輕的黑衣武士疾步上殿。

  息轅職位不高,武殿青纓衛只是侍候武殿都指揮起居的微末之銜,而執金吾是國主賜給高官子弟的官蔭而已。群臣讓道給這樣一個年輕的軍官,是極隆重的禮遇。

  這是凱旋的大典。

  下唐重商輕武,軍威足有近百年不振了,而此次勤王之戰,不但斬級數千,繳獲旌鼓輜重數十車,而且平安地請回了楚衛國的公主,堪稱百年未有的盛事。南淮的人們并不知道殤陽關里發生的一切,只聞戰報傳來,離國退兵,便是朝野歡騰。息衍叔侄的聲威一時間登峰造極,息轅帶前鋒營入城時候,被歡呼的少年武士們圍得水泄不通。少女們拋灑鮮花,那眼神,完全把他看作了未來的將星和最好的夫婿人選。

  息轅登上臺階,以戰袍拂地,單膝跪下:“臣武殿青纓衛、執金吾息轅,拜見國主!”

  “息將軍名門之后,少年乳虎。五年前,我在大柳營中就見將軍英姿勃發,果然成長為俊杰了!授游擊將軍、執金吾參謀將軍,再賜鱗甲、鐵劍,賞金銖一萬!”建安殿中傳來水沉香的氣息,百里景洪也是一身禮服,平天冠、云繡長袍,坐在簾幕后。雖然眉目模糊不清,卻隱約看得出他臉上無邊的喜氣。

  “為國主分憂,雖死無憾!”息轅猛地拜倒。

  群臣的歡呼聲海潮般涌起,百里景洪雙手平舉,示意所有人不必吝惜贊美。銅鐘轟鳴起來,號角吹出激昂的長音。

  這還是息轅第一次正式覲見百里景洪。這樣隆重的儀式和禮遇,在下唐堪稱空前絕后,歡呼聲里,息轅的心里也熱得如火。從軍的武士,無不指望授劍、拜將、建功立業,而殤陽關一戰,息轅已經一步登天,獲得了許多人也許要奮斗二十年才能得的地位。

  “此戰勝負如何?”百里景洪威嚴地發問。

  “大獲全勝!”息轅大聲回答。

  “殺敵幾何?”

  “七千四百人。”

  “俘虜幾何?”

  “兩千四百人。”

  “繳獲如何?”

  “軍器五千余件,大車五百乘,戰馬七百五十匹,軍旗二十三件,尚有其它繳獲,已經堆積于城外大柳營,請過國主過目。”

  “好!”百里景洪神采飛揚,離座起身,“我已經上表,請皇帝授息衍將軍遠南候,封一千八百戶,賜玉劍,騎馬入宮,覲見賜座!天佑我下唐國,賜我以神將,如日之光,國運昌隆!”

  “如日之光,國運昌隆!”臣子們高舉雙手,齊聲應和。殿外禁軍跟著縱聲長呼,整個紫寰宮歡聲雷動,仿佛已經見到下唐國稱霸天南的將來。

  息轅微微舒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些其實都是儀式,其實殺敵幾何繳獲幾何百里景洪早從戰表上看得一清二楚,這一番問答只是要聲音洪亮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為的是振奮國威,要這一番舉國歡慶的氣氛。他悄悄看向建安殿里,簾幕后,國主的身邊,一個人端坐在那里,雕塑般不動。他知道那是叔叔息衍。很古怪的,本應是息衍領軍凱旋接受群臣的歡呼,息衍卻指令息轅代替他。他自己早已入宮坐在國主的身邊,似乎這次出征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臣有表章進獻,愿國主施恩有功將士!”息轅高捧著昨夜寫好的表章。他用了很大的心思,一個一個評定,息衍看著他做這一切,只是笑笑。

  “有功者賞!”百里景洪贊許,“息將軍先退,表章交掌香內監轉呈。”

  “息轅,不必呈獻表章,既然得了封賞,還不拜謝國主?”簾幕后,息衍含笑說。

  息轅愣了一下,沒能明白叔叔話里的意思。他無法再說什么,拜謝了退下。

  當他踏入廊后把那份表章交與掌香內監的時候,這個皮膚發白相貌敦厚的老者只是笑了笑,隨手把表章置于堆積如山的卷宗中。

  息轅有些擔心:“放在這里,國主都能一一過目么?”

  “唉,少將軍,你這就是不懂宮里的規矩了。”掌香內監笑了笑,“國主的恩澤,能及幾人啊?今日你為同袍求封賞,本來不在儀式的內容中,如果不是你的叔叔是息衍,國主又是高興的時候,只怕是要挨一通訓斥的。”

  他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死者已矣,封賞他們,真的還有什么意思么?”

  與此同時,城里的酒肆“燙沽亭”里,姬野、呂歸塵和羽然正百無聊賴地圍著一鍋魚湯,等它沸騰。羽然雙手捧著杯子,嘴唇卡在杯沿上,噘著嘴吮吸米酒,大大的眼睛左顧右盼。

  “今天這里怎么這么少的人?”她問。

  “今天是凱旋的大典,沒有出征的軍官都被指派去衛戍紫寰宮,出征的人才有假。”姬野靠在墻上,嘴里叼著根枯萎的草葉,翻著眼睛看向屋頂。到了冬天,燙沽亭便把桌子架在暖炕上,暖炕上再鋪席子,這三個大孩子也不管周圍人的眼光,都舒展身體在炕上,橫七豎八的不成體統。不過這里的人對他們也不陌生了,這個小酒肆來的無非是軍銜不高的下級軍官和小本經營的行商,整日里出入的就是那么幾十個客人。

  “姬野你這次戰功不小,能封上副將么?”

  “不知道,息轅是說要上表請求國主封我為副將的,不過誰知道。”姬野漫不經心地答著。

  “這次有好多人都有軍功吧?沒出征的那些人可要后悔了,膽兒小唄,老鼠膽兒。”羽然說著往旁邊瞥了一眼。那里的暖炕上,方起召雷云正柯他們也是一桌,一邊吃一邊把目光一道道地投過來。

  “看什么?不怕長針眼啊?我可沒說誰,誰自己對號入座的,自己樂意!”羽然對這這些人沒好氣,看著屋頂大聲地說著。

  呂歸塵拉了拉她的胳膊,讓她不要那么牙尖嘴利:“活下來的,大概沒多少人。”

  “那阿蘇勒你怎么沒有參加大典?他們也沒有請你么?”

  “大典為什么要去?”呂歸塵看著將要沸騰的鍋子,把紅亮的辣椒油往里倒,“大典也沒有魚吃。”

  棉簾子一掀,有人走了進來,四周環顧,跳上了姬野他們這邊的暖炕。

  “息轅?”羽然眼睛一亮,“這么快?你不是參加大典去了么?”

  “下來了,就是上殿一趟。”息轅看著魚鍋。

  “等等再動手,還沒滾呢。”呂歸塵說。

  “息轅你封了什么?”羽然抓住他的袖子。

  “游擊將軍。”

  “那姬野呢?”羽然看了姬野一眼,姬野懶懶地躺在那里沒動彈。羽然覺得有些奇怪,以前姬野還是很在乎他的軍銜和晉升的,這次出征回來,他像是把這些都忘了。

  “沒有,其他人沒有封賞。”息轅把那柄隨身的寶劍扔在炕上,那是他引以為傲的東西,可此時他像是完全不在意這柄劍了。

  “沒有?”羽然愣了,“什么叫沒有?”

  “我再說一遍,就是簡簡單單的,賜了我劍甲,封了我游擊將軍,別的沒了!什么都沒了!”息轅忽地大聲說。羽然被他嚇得愣住了,這才注意到他的臉色潮紅,滿嘴噴著酒氣。

  “你喝酒了?”呂歸塵問,“幫你盛碗魚湯解酒。”

  “沒有就沒有,沒有算了,別那么大聲。”姬野懶洋洋地說。

  “你們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得了劍甲,受了封賞,可是其他人什么都沒有!他們已經死了!連問都沒人問一聲!你們能瞧得起我?”息轅紅著眼睛,猛地拍了桌子,聲音大得震耳,他確實喝了不少。

  “別那么大聲,”姬野照舊看著屋頂,動也不動,“沒人怪你,你是少將軍,可是封賞是國主的事情。國主不賞,我們還怪你么?”

  “姬家的長公子今天忽然變得會說話了,畢竟是出征過的人,長了見識,識了時務。”方起召走了過來,怪聲怪氣的,“封賞不封賞,是國主的事情,息少將軍愛惜同袍,可不懂國主的意思。”

  他轉而問雷云正柯:“雷云兄,聽說你今日得了升遷。”

  雷云正柯把自己的衣袋里的軍徽掏了出來,隨手扔在桌上:“一個副將。”

  方起召嘿嘿地笑了起來:“我得了一個參將,比雷云兄還是差了一檔。”

  他回頭看著躺在那里的姬野:“升遷封賞,是要培養名將,死了的人會是名將么?國主不是下詔說每戶給予撫恤么?撫恤就夠了,死了的人,封賞他他也不知道,不如一點撫恤,他的家人拿到錢,也會覺得這個人死得還有點用。”

  “你去死吧!”息轅從小桌上抓起一只酒壺,直接在方起召的頭頂扣成了碎片。

  方起召哀嚎了一聲,抱著腦袋退了出去。他這么說純粹是來找事,已經防備了姬野跳起來發難,可是沒有料到暴起的是距離他最近的息轅。

  “息轅!停手!你喝多了!”呂歸塵急得要去拉息轅,可他一回頭,看見姬野坐了起來,一把抄住了暖炕上的小桌。

  “姬野!姬野!你要干什么?”他呆住了,可是他只是一個人,他不能一邊抱住這個發瘋的息轅,一邊上去阻攔那個惡狠狠的姬野。

  姬野把炕上的整張桌子舉了起來,在地上摜碎了,阻擋了一個按著腰刀要撲上來的年輕軍官。他從桌子的碎片里撿了一根桌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揮舞桌子腿猛虎一樣撲了出去。

  息轅也拾起了一根桌腿,也是滿意地掂了掂,大吼一聲撲了出去。

  呂歸塵記得要跳腳的時候,感覺到羽然在旁邊用肩膀頂了頂他。他一扭頭,看見羽然自己抱著一根桌腿,把最后一個桌腿塞到了他手里。

  夜幕降臨,南淮城外,大柳營北側的云臺。這座高臺剛剛興建起來,還未完工。據說是國主有意振奮軍威,勸說國人尚武,所以建筑了這座高臺。將來良家子弟中有以軍功出眾的,就在這里受封,曉諭全國。

  可此時一道鐵柵欄把通往高臺上的通路封閉起來,隔著柵欄,兩撥年輕軍官一邊瞪著眼睛踢打柵欄,一邊破口大罵。

  “你有種就別躲在里面!出來大家試試!”

  “你有種就別仗著人多!叫你那幫狗黨都退下去,我一個人揍你們四個,還只用一只手!”

  “你他媽的烏龜樣縮著,就別囂張!你敢出來一步我就揍得你滿地找牙。”

  “一步?我給你一步!”姬野抬腿一腳,從鐵欄縫隙里踹出去,把方起召從臺階上踢翻下去。

  方起召怪叫一聲,從身邊摸了一塊石頭砸向姬野,姬野揮起胳膊打飛了那塊石頭。方起召他們發現這招還是有效。他們這邊的人都在云臺下上不去,周圍多的是磚頭,他們紛紛拾起磚頭砸向上面的四個人。四個人頂不過,往高臺上撤去了。方起召他們小勝,卻還是不能沖進去痛打那幾個人泄憤,只能在下面恨恨地跺著腳。

  聞訊趕來的巡街校尉帶著一隊軍士遠遠地看著,既不走近,也不遠離。這兩撥人下午從酒肆里廝打到街上,驚動了幾條街的看客,旁觀著大聲叫好。軍人當街打架,雖然是有礙觀瞻的事,不過這樣的事情在南淮卻不少,只是像今日那么大場面的還很少見。方起召他們吃了虧,一邊廝打,一邊不斷地喊人來,最后他們一邊竟有上百個年輕軍官,身披鐵甲一擁而上。而對方的四個人也異常的彪悍,聽說是剛從戰場上回來的人,三個男孩揮舞著桌腿砸爛了無數的東西,一個女孩也利索,桌腿左一下右一下,阻了不少被后面的兄弟擠上來的人。

  巡街校尉認識那幾個男女,為首的幾個素來在南淮城里名聲不太好,而協從的那個居然是武殿都指揮使的侄兒,大軍凱旋的入城式上,這個少年一馬在前,那時候可絲毫看不出這樣的頑劣來。消息急速被送到了息衍的府邸,而此時武殿都指揮使大人已經從紫寰宮里退了出去,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消息又送到拓跋山月的府邸,拓跋山月家里唯一的仆役出來說將軍說禁軍的事情不在他管轄下,這些事要請問武殿都指揮使大人。

  于是校尉們沒有辦法,只能跟著這些人從城里追打到城外。一直追上云臺,他們在上面把鐵柵欄封了起來,方起召他們上不去,兩方只能隔著鐵欄叫罵。按說方起召他們是吃虧的,酒肆的老板也說是叫姬野和息轅的兩個軍官發難在先,方起召傷在額頭,雖然是皮外傷,可血流了滿臉,校尉們應該緝拿先動手的人。而且方起召他們這撥在南淮城里素來有威勢,即便巡街校尉,也不愿得罪這些公子兵。但另外的四個人確實也不好對付,居然還有一個是蠻族青陽的少主。

  最后巡街校尉也勸不得兩方,只能任他們這樣隔著鐵欄對峙。反正最后即便要處罰,也跟他們沒有太大關系。兩方都有大靠山,不過打出一點皮外傷,最后怎么也不需要這些巡街校尉去解決。

  方起召發了狠,讓人從城里的大酒家里訂了菜肴和酒送來,帶著一幫兄弟坐在鐵欄下圍堵,怎么也不愿回去。校尉們也餓了,也就和方起召他們一起飲食。

  此時云臺之上,四個人中三個人已經喝得暈頭轉向。他們從人群中殺出一條出路的同時還搶了沒開封的酒,姬野一手提著壇子一手揮舞桌腿,知道的說他是在打架,不知道的以為他是在打劫。他們如今逃不掉,就打開了酒的泥封喝了起來,這酒沒有摻過水,比起就酒肆里賣的醇厚太多,酒量原本不大的幾個人很快就喝多了。唯一一個清醒的人是呂歸塵,看著他醉醺醺的朋友們花樣百出卻束手無策。

  “下面的人聽著,老子明白啦!”息轅揮舞著雙臂在云臺邊沿的石墻上大喊,“他們沒有封賞,因為他們死了。我有封賞,因為我活下來了。真合理,太他媽的合理了啊!”

  伴隨著高聲卻毫無意義的叫罵,下面又有磚頭被扔了上來,可是砸不到息轅,砸在云臺的外壁上發出巨響,隨之而來的是巡街校尉的呵斥聲。砸壞新建的云臺,總是不好的。息轅指著下面,放肆地大笑起來。

  而羽然張開了羽翼,如輕靈的白燕那樣緩緩騰空,迎風羽翼一振,向著高臺外滑翔出去。

  “羽然!”呂歸塵大喊。

  “啊!”羽然得意地歡呼了一聲。

  呂歸塵要上去抓她,羽然已經自顧自地飛走了。呂歸塵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要炸開了,他有一幫很好的朋友,可是這幫人喝醉了酒,卻一個比一個更加可怕。

  他轉頭去看姬野,吃了一驚,剛才姬野正和息轅滿嘴罵著臟話,像是兩個黑街里長大的小混混,此時姬野忽然變得很安靜,看著云臺遠處茫茫的青色山脈發呆。

  “姬野,你怎么了?”

  姬野搖搖頭,不說話。

  “姬野?”呂歸塵說。他不能忍受姬野這樣,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他本人。

  “阿蘇勒,那天晚上,在殤陽關,你看見了什么沒有?”姬野忽然問。

  呂歸塵悚然。他不能確定自己看見的一幕是不是只是因為太過疲倦而引發的幻覺,可是如此真實的一個幻覺,他如今還能回想起他的身體急速生長使肌肉突出的感覺,真真切切地有力量貫注進整個身體里。他不想對旁人說,包括姬野,他不想說那天夜里他真的看見那些野獸般的男人壓在訶倫帖的身上。

  “姬野……你也……”他猶疑著說。

  “我看見了,”姬野站了起來,“我原來是不想看見的……”

  “她死了。”他忽然說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呂歸塵愣住了。

  “我想起來啦……她長得……好像我媽媽……”姬野說這句話,仿佛用盡了全身力量。他轉頭,看著呂歸塵的眼睛,呂歸塵看著他一雙被烈酒燒紅的黑瞳慢慢冷卻,而后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

  呂歸塵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在說誰,那個黑瞳女人的臉在他腦海里分外清晰。那是在她生命的最后瞬間,呂歸塵擲出了火把,火把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翻滾,溫暖的火光最后一次照亮她安靜的臉。姬野如鷹一樣從城墻上射出,虎牙咆哮,雷碧城的從者帶著笑容放開了手臂,火把掠過,女人如一頁被潑上了朱砂色的紙一般飄落。最后一刻,她分外的美麗。

  他用力抓住姬野的肩膀,卻不知道說什么。姬野掙脫了他的手,踉踉蹌蹌往前奔了幾步,他在云臺的正中央站住了,仰面對著星空,伸展雙臂,像是一只繃緊了全身肌肉練習起飛的雛鷹。

  “她又死了,又死了一次,”姬野喃喃地說,“就死在我的面前,可我還是沒能救她。”

  他緩緩地彎下腰去,像是無法再負荷那種悲傷。他用力抱著自己的頭,想把自己和整個世界隔絕開來。

  “媽媽,我是一個沒用的小孩……媽媽,我是一個沒用的小孩……我是一個沒用的……小孩……”他輕聲說。

  呂歸塵感覺到那股貫心的痛楚了,他覺得有些明白了,為什么他的朋友的黑瞳總是顯得那么兇狠,仿佛帶著仇恨。姬野是在恨別人,或者其實他是在恨著自己。這種仇恨無法解脫,因為死去的人已經死去。

  什么是死?

  死是完結,是永遠,是不再相逢。

  是可以回憶,但不能牽手。

  姬野仰面倒了下去,沉重地著地。呂歸塵上去想要扶起他來,才發現他已經躺在那里睡著了。

  那一夜南淮的天空澄靜,星辰剔透,羽然像是一只白翼的燕子在遠處掠過天空,大概還在呼呦呼呦地高喊,只是太遠了聽不清楚,息轅昏昏沉沉地趴在云臺邊上,把半個身體探出去嘔吐,而姬野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青石上,身上蓋著呂歸塵的外袍,呼吸均凈如嬰兒。

  呂歸塵便在云臺上吹笛,笛聲漠漠,像是牧馬人在馬鞍上回望平林遠山。呂歸塵覺得真是寂寞,每個人都是如此,寂寞得像是風里的一葉飛蓬。

  然后他睡著了,夢見了蘇瑪和他的父親,又夢見他的父親也是和他一樣大的孩子,被狂獅般的老人放在馬鞍前,一起縱馬去圍獵。他的夢里彤云大山整個籠罩在霧里,只有山頂閃爍著神圣的金光。

  醒來的時候呂歸塵覺得自己是想家了,也許他該回家了,他忽地有了這種感覺。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11


  胤成帝三年十一月,南淮城外的山澗旁。一個黑色長袍的中年人,一個雪白長袍的羽族老人,一個灰鼠皮短衣的河絡,他們并排坐在石頭上,各持一根釣竿,腳下的流水嘩嘩作響。

  息衍抽著煙,吐出一片云霧:“你也真是個古怪的羽人,我聽說羽族的貴族很少吃肉食,不抽煙也不喝酒,可是你百毒俱沾,居然還會釣魚。”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個羽人,這些年我在人類聚居的地方可比在森林里的時間多得多。總是風餐露宿,不會釣魚打獵豈不早就餓死了?”翼天瞻也叼著煙桿,悠然地在鉤上穿了一條蚯蚓,魚鉤劃一個漂亮的圓,切進水里,不濺起半點水花。

  馬魯康祖已經沒耐心了,不斷抬起釣竿去看魚有沒有上鉤,可是每次都令他無比失望。

  “嗨嗨,老家伙,你那樣是釣不上來魚的,關鍵是靜靜地等待,你們河絡果真是只會養豚鼠的種族。”翼天瞻瞟了老河絡一眼。

  息衍點頭附和:“有道理。釣魚是逸事啊,可不是只為了吃一口河鮮。聽說這里有難得的紅鱗,我來這里好幾次了,一次也沒碰上。”

  “難道我們非要釣?難道我們不能設計一種水流驅動的閘門,或者我可以弄出一張網子來。”馬魯康祖非常不滿,“任何一種辦法都比在一根桿子前面拴一根線和一個鉤子就想弄上魚來更加實際些,無論是人類還是羽人,你們寧愿浪費時間也不愿多動一動你們不大的腦子!還有,我并不覺得豚鼠有什么不好,烤起來它的香味不是魚能比得!差的太遠了!”

  “紅鱗?”翼天瞻卻沒有理睬他,從馬魯康祖的腦袋上看過去,是在問息衍。

  “一種鯉魚,據說長在鳳凰池里。是宮里觀賞用的錦鯉魚和野生的鯉魚雜交的后代。全身鱗片都是紅的,用來熬湯最好,熬完紅色褪去,還是一尾白魚,微微有些透明。”息衍說。

  “你們到底有沒有一個人用心聽我說話?”馬魯康祖大聲說。

  翼天瞻便低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最后落到他凸出的后腦勺上。翼天瞻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嗯,確實,跟你的后腦勺比起來,我和息衍的腦子都不算大的。”

  這一次馬魯康祖氣得只能對翼天瞻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眶遠比人類和羽人顯得大,這樣瞪眼讓人有點擔心他要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好啦好啦,”息衍試圖緩和這對老朋友,“三個天驅并肩坐在這里,難道就不能顯得更加團結一些,說些有意義的事?”

  “你們兩個才是宗主!我只是個跟班打鐵的可憐河絡!”馬魯康祖說的很認真,依舊瞪著眼睛。

  “叫我們兩個出來不只是為了釣魚吧?”翼天瞻拉扯嘴角笑笑,隨后問道。

  “我在想我們是否需要再次召集天驅。”息衍臉上懶洋洋的神情忽然消失了。

  “再次召集?”翼天瞻和馬魯康祖不約而同,渾身微微一震。

  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氣:“辰月只是做了第一次嘗試,他們失敗了,不過也已經取得了成果。他們已經重創了諸侯的力量,改寫了東陸的實力格局。戰爭的格局已經被攪亂,而第一步,我們僅僅殺死了一個卒子。我想那個尸武士的地位不算低,但最高也僅僅是一個‘陰’部隊的首領,而我們甚至沒能真正威脅到雷碧城,更不要說真正居于權力巔峰的人。”

  “第二次進攻?”馬魯康祖用力點了點頭,聲音極為慎重,“這是他們行事的風格,他們不是會半途而返的人。不過,有進一步的消息么?”

  “沒有,我所擔心的是雷碧城的去向,殤陽關之戰后,我們的斥侯沒有發現他回到離國,那么他去了哪里?”息衍問,“我聞見他身上強烈的進攻意圖,他這一次并不打算韜光養晦。他這次只是短暫駕臨殤陽關,而沒有把谷玄之夜當作最重要的契機,那么他手里還握著更有力的牌吧。”

  “他在辰月教里可能是什么身份?”翼天瞻問。

  “至少是大教長,以他展現出來的力量……甚至可能是教宗。”息衍盯著魚絲,“面對他的時候任何人都會感覺到壓力,就像神明附體!以他的力量,歷代教宗中能夠超越他的人也不多。可我依然懷疑他背后還有更高的存在。”

  “為什么?”翼天瞻問。

  “因為他太入世。而自從古倫俄之后,辰月的教宗已經學會了用重重黑幕隱蔽自己,他們放在前臺的,從來都是卒子而已。”

  翼天瞻和馬魯康祖對視了一眼。

  “令諸侯蒙受巨大的損失,只差一線就可以殺死白毅,那么下一步他們會做什么?他們的目標是什么?”翼天瞻問。

  “誰能回答這問題呢?”息衍搖頭,“對于神的使者們來說,他們不需要什么,而是萬物隨著神制定的規則而進行。可神的規則是什么?從來沒人能夠確證。不過辰月太喜歡戰爭了,現在的局勢正符合他們的需要,沒有一個強大的統治者制約東陸,諸侯紛爭,無疑是辰月最喜歡看到的。”

  “皇帝和嬴無翳都不能是維持安定的人么?”馬魯康祖問。

  “忘記皇帝吧。大胤皇朝已經是一盤散沙了,沒有人可以收拾這個殘局。這好比一個棋盤,盤面下成了死局,如果不全盤打亂,就沒有生機。它需要野獸一掌把棋盤掀翻,嬴無翳是這個人。”息衍道,“可是嬴無翳打開局面之后,誰能結束這個亂世呢?”

  “嬴無翳也不能?”馬魯康祖追問。

  “或許,不過我和他對陣之后,擔心他太急躁了。”息衍微微搖頭。

  三個人沉默了下來,只聽見澗水跳躍作響的聲音。水花在光潤石頭上流瀉,濺玉似的,折射著暖軟的陽光。可是三個人都感覺到自己被壓住了,那個沉重的陰影從心底里緩緩升了起來。

  “息衍,如果你十五年前遇到幽長吉,你會是站在他那邊的,對不對?”翼天瞻忽然開口,聲音冷厲。

  “大鳥……”馬魯康祖吃了一驚,站起來想要勸阻他。

  可是翼天瞻沒有管他的矮個子朋友,他身形太高了,馬魯康祖跳起來也不能阻止他把視線如刀一樣投在息衍的身上。息衍沒有回應他的逼視,安靜地坐在陽光里,看著跳躍的水花。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幽長吉是個什么樣的人,可惜我不知道……”隔了一會兒,他才低聲說。

  “若是十五年前,我會在下令誅殺幽長吉的時候,也對你下一道誅殺令。”翼天瞻低聲道。

  “大鳥!”馬魯康祖急得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然而翼天瞻臉上咄咄逼人的表情卻消失了,他顯得有些疲憊,默默地坐了回去,重新執起釣竿:“可是現在我老啦,我真的老了。這些天我總是在想幽長吉,想那封誅殺令,想他曾經懇求我給他一個機會,然而我沒有理睬。也許我錯了,十五年前,如果我支持那個年輕人,也許天驅的未來,就會不一樣吧?”

  息衍愣住了。

  “大鳥……”馬魯康祖的聲音低澀,也緩緩地坐回到巖石上,“這么些年你老想這個,其實怎么也不能算是你的錯。”

  翼天瞻對他輕輕擺了擺手。三個人又開始了沉默,三根魚竿靜止不動,三條魚絲飄在微風里。

  “上鉤了上鉤了!”息衍忽地大聲說,他一提釣竿,魚絲上一尾肥碩的紅鱗在掙扎跳動,濺出的水珠在夕陽中閃著耀眼的金色。

  “幫我按住它,別讓它跳回去了!”他大喊。

  年老的河絡猛醒過來,急忙抱了一塊石頭壓住自己的魚竿,而后撩起袍子的前擺,撲上去把紅鱗兜在懷里,那邊的老羽人抱著陶罐也跳下了不深的水中,把那尾罕見的大魚接了進去。三個人再次看見了彼此的眼睛,那些低沉的氣氛已經消散。他們像年輕人一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點火點火!”翼天瞻大聲說,“烤了!”

  “烤了不好!”息衍反對,“我想我們還是白水煮了吃,在魚肚里填上香料縫起來,此外只加一點細鹽。”

  “煮魚一點味道也沒有!”翼天瞻抱著陶罐,搖頭,“你們沒有吃過真正好的烤魚,不需要什么香料,自然就會有鮮香味出來!”

  他抽了抽鼻子,仿佛已經聞見了旅途中烤著鮮魚的溫暖焦香。

  “那是一般的魚吧?這種魚煮起來魚肉有很淡的甜味,烤起來就浪費了。”息衍還是堅持。

  “別傻了大鳥!”老河絡插了進來,振振有詞,“魚,是很鮮的東西!原本就是應該拿來燉最好的魚湯!何況又是那么細嫩和新鮮的紅鱗!”

  翼天瞻沒有想到一個河絡會跳出來跟他爭論魚的做法,吃驚地皺著眉頭,息衍卻微微露出得意來,瞥了翼天瞻一眼,又沖馬魯康祖點了點頭。

  “然后撈掉魚肉,添上上好的白菰慢慢熬,最后用湯來煮豚鼠身上最香的尾巴肉!”老河絡大聲說。


        <全書完>
12345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