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IV‧辰月之征》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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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09:40
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3 10:01 編輯



    謝誠和他的兩千羽林軍推進在原野上,在他的周圍,還有另外九個規模相等的軍團。一萬名裝備精良的羽林軍和一萬名初踏戰場的金吾衛,每個人都持著那種烏黑的千機弩,配有三十枚鐵矢,六十萬枚鐵矢連續釋放,會是一片何等壯觀的鐵流。

    金吾衛們比羽林軍更加振奮,這些世家出身的年輕人穿著貴重的軍鎧,胸口紋著家族的徽記,一邊行軍一邊交頭接耳,躍躍欲試地拉著弩弦。

    謝誠已經可以看見開闊的當陽谷口了,那里煙塵彌漫,喊殺聲震天動地。

    斥候飛馬回來,指著前方大喊:“前方還有兩里就是王域邊界!淳國華燁將軍正和離國左相柳聞止交戰,風虎騎軍已經占了上風,赤旅殘兵正在向著這邊潰退!”

    后面傳令官也是旋風般的趕來:“傳羽林上將軍舒文頤令,三軍全速行軍,不得拖延!違令者皆斬!”

    “還能趕得上么?”謝誠淡淡地問。

    “違令者皆斬!”傳令官瞪著眼睛威嚇。

    “明白!”謝誠猛一揮手,“全速行軍!掉隊者軍棍責罰!”

    整個軍團被迫加快了步伐,原本速度相當的金吾衛軍團被拖下了。金吾衛軍團的首領高聲喝令著,強迫這些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加快步伐。謝誠冷眼看著那些年輕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趕,方才的趾高氣揚一下子就消失了,方陣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華燁立馬在高處,看著風虎分為小股追趕著潰散的赤旅步卒。即使是精銳的離國步兵,失去了統帥也很難堅守。對風虎們而言勝局已經奠定,剩下的只是擴大戰果。華茗提著沉重的刀立馬在華燁背后,他喘著粗氣,巨刀上血跡還未凝固。

    “我不該派你出戰……”華燁搖了搖頭,“傳令他們不必追趕了,敵人已經喪失斗志,現在追殺,不但令我們自己的隊形混亂,也沒有必要。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直抵殤陽關下,支援白毅的軍團。”

    “是!”華茗高聲回答。

    他帶馬離開之前,看見父親手中緊緊握著幾卷古書。那幾卷書上沾了離國左相柳聞止的鮮血,華茗一箭射殺柳聞止,離軍士氣立刻崩潰,原本難于突破的防線主動退后,風虎便趁勝追擊。華燁縱馬踏入了離軍大營,看見了橫尸在地的柳聞止。離軍來不及帶走他的尸體,他手中還握著華燁派人還回去的三卷書。華燁當時默立了片刻,上去取下了這三卷書,以自己的軍旗遮蔽了柳聞止的尸體,上馬而去。

    華茗馳下了高地。他覺得心里有些亂,但是他不想再想得太多,他已經追隨父親上了戰場,便只有這么死戰到最后。

    原鶴揮舞著馬刀,沖鋒在最前列。他的馬是同營將士中最好的,跑起來風馳電掣,深秋枯黃的原野在他的馬蹄下迅速后移,令他覺得全身血脈都張開了。這種狂烈的奔馳和戰斗,對于沉寂已久的風虎而言太難得了。他追逐著赤旅一支殘兵,那支殘兵奉著雷烈之花的大旗,他決心要奪下那桿旗幟。

   

    謝誠已經能夠看清交戰的雙方了,他目力很好,判斷了一下距離,已經不過是兩里開外。迎著他而來的是奉著雷烈之花大旗的赤旅,他們急速后撤,一隊風虎的精銳在后面追趕,整個戰場已經潰散,失敗的離國軍向著四面八方分散。

    “停!列陣!”他大喊。

    他是先鋒軍團的統領,金吾衛也受他的節制。最前面的四支軍團開始慢慢地展開,方陣變為長陣,兩翼飛起如一只巨鷹。這是宮中傳出來的陣形,拉開的隊列可以最大限度的發揮千機弩的威力。陣形微微凹陷的中間地帶如同口袋,等著捕捉敵人。那隊赤旅已經無路可走,他們距離陷阱中心越來越近。謝誠瞇著眼睛看去,看見了矗立在原野上的黑色石碑。那便是王域的界碑,立在那里已經七百年。

   

    華燁看見了那支軍隊,以及他們所奉的火焰薔薇大旗。在東陸,只有皇室的軍隊可以奉這種旗幟。

    他的臉色變了變:“放令箭!誰在最前方?令他回撤!”

    他的親兵微微愣了一刻沒有回應。華燁抓過他手里的弓,對天射出了響箭。箭帶著清銳的鳴響升入天空,整個戰場上的人都能聽見,是急速回撤的信號。

    “原都尉!回撤!那是回撤的令箭!”一名風虎帶馬上來在原鶴的耳邊大吼。

    “回撤?”原鶴不解地回頭,他和對面的羽林軍對赤旅的合圍已經完成,只要再追下去就把赤旅逼近了死地。

   

    傳令官策馬立在謝誠背后:“謝將軍,請對你的人下令!”

    謝誠看了一眼這個高傲的金吾衛軍官,神色冷漠地揚了揚手。

    軍士們半跪于地,開始在千機弩中填裝鐵矢。八千張弩弓被平端起來,兩萬四千枚箭矢隨時都能發射。

    謝誠最后一次看傳令官:“這樣發射,真的可以么?”

    傳令官揮手指向前方:“過界者,皆為逆賊!我說可以就可以!我奉的是羽林上將軍的將令!”

    謝誠看著他的嘴臉,冷冷回了一句:“不必說得那么大聲。我問了,你說可以,你就需要為此承擔一切的罪責!僅此而已。”

    傳令官一愣。

    謝誠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看見原鶴的馬蹄越過了界碑。這支風虎已經和赤旅一樣踏入了皇室的領地。謝誠猛地拔劍,指向前方:“發射!”

    兩萬四千枚鐵矢像是飛蝗一樣筆直地射出,帶著嗡嗡的巨響。追逐和奔逃中的兩支隊伍都呆住了,原鶴沒有想到羽林軍竟然真的對他們發起了攻擊,更沒有料到那種東西里面會噴出鐵雨般可怕的東西。在他前面的赤旅瞬間就被吞沒了,原鶴仰天滾下戰馬,趴在地上,箭雨僅僅比他慢了瞬間,他的戰馬胸部中箭,密集的鐵矢完全透入了那匹好馬的胸膛、脖子和眼睛,連箭尾都看不見。原鶴趴在地上,看見他最心愛的戰馬雙目流血,長嘶了一聲,跌跌撞撞前行了幾步。

    它胸口的創口也噴出了血漿,噴出數尺之遠,它的心臟已經被重創。這匹馬最后扭頭,瞪著已經盲了的雙眼,像是要尋找它的主人。然而它再也支撐不下去,四腿一軟,趴下去永遠爬不起來了。

    原鶴只有腿上中了一箭,而那一箭的力道使得它完美洞穿了風虎騎軍引以為豪的鍛鋼具裝鎧,原鶴感覺到自己的一根筋被刺穿了。他向著他的馬爬過去,四周皆是他死難的兄弟。

    “裝填!”謝誠下令。

    軍士們把第二輪的鐵矢裝入了千機弩。

    謝誠挑釁般的看著那個笑逐顏開的傳令官:“怎么?長官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覺得很是壯美?”

    傳令官聽出他話里有刺,顏色一冷,斜眼看著他。

    “是很壯美,不過,有一天我們被射殺,也同樣壯美!”謝誠不再看他,揮劍大喝,“瞄準!”

   

    戰場上的風虎們都被這個場面驚呆了。鐵騎兵們隨即震怒了,高處看出,整個戰場的局勢驟然變化,分開追逐赤旅殘兵的鐵流開始匯聚,它們仿佛一支支利箭,箭尖所指的都是羽林軍。

    華茗帶馬馳上高地,看見父親握著弓沉默。華燁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像是要把那張傳令的弓握碎,面甲遮住了他的臉,沒人可以看見他的神色。

    “父親……”華茗輕聲喊著,緩緩帶馬上前,不敢驚動他。

    “我沒有事。”華燁的聲音低沉嘶啞。

    他彎弓向著天空連續的射出響箭。撤退的箭嘯聲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天空,奔馳的風虎們一支一支停下了,他們回望高地,雙眼赤紅。可他們依舊不能違反軍令,整個戰場詭異地沉默著,遍布整個原野的鐵騎兵們仰頭望著高處,高處的人低頭看著他們。

    終于,鐵騎兵們開始回撤。他們中有人回望,王域的邊界對面,站著他們最后一個兄弟。

    原鶴仍然活著,他用盡全力站了起來,他也望著高處。

    “將軍!看見了么?看見了么?兄弟們都死了!”他放聲咆哮起來,“你還活著,只有你還活著!”

    “原鶴……”華燁低聲道。

    “發射!”謝誠下令。

    密集的鐵雨從原鶴的背后襲來,將他完全吞噬了。

    華燁看著遠處的那個人形,原鶴居然站住了,雖然他已經死去。他用馬刀撐在地下,頂在自己的胸口,臨死把自己的尸體樹立起來,像是一件末日的碑記,孤零零地站在戰死者之中。就在華茗覺得空氣已經沉郁到令人窒息的時候,華燁仰起頭,發出了咆哮。

    當陽谷口被他的咆哮掀動,連遠處的羽林軍也震怖得想要捂上耳朵。咆哮持續了片刻,停下之前聲音已經變得沙啞。華燁帶馬離去,不再回顧。

    “這是虎最悲憤的時候吧?”謝誠望著高處。

    “華燁撤了!華燁撤了!我軍勝了。”傳令官卻是大喜,他剛才幾乎以為華燁就要揮兵進擊。

    “不要高興得太早了。”謝誠看著他,冷冷地笑笑,“虎神的斥候非常有名,他會派人查到我們兩個名字,然后把我們列在他必殺的名單中,只要他還活著。丑虎華燁,從來不是善主。”

    他看著傳令官的笑容僵在臉上,仿佛吞了一只蒼蠅般的難看,忽地仰天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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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一日,帝都,桂宮。

  長公主軀體橫陳于臥榻上,手持戰報咯咯輕笑,不勝歡喜。她一身乳白色的輕紗,肌膚半透,乳胸半裸,紗裙下露出赤裸的小腿,百里寧卿正坐在榻邊幫她按摩。而雷碧城就坐在對面,仿佛一具木偶般閉目沉思,對著眼前奢華淫艷的場面如同不聞不見。

  長公主漸漸熟悉了這個深不可測的老人。她甚至和寧卿摟抱求歡的時候,也不太刻意避開雷碧城,除了本性的淫蕩,也是她覺得沒有必要。她不避開這個人,因為在她眼里雷碧城并不是人。

  對于雷碧城而言,一切在他心中都像是云影那樣不會留下痕跡,只有某些強大的信念。他看著長公主的時候,長公主覺得自己是透明的,雷碧城的目光從她身上透了過去。這個老人沒有喜怒哀樂,也不期待權力和欲望的享受,他來到這里,只是為了實現一個目標。

  “兒郎們果真不辜負我,在他們身上花了那么多錢啊!”長公主捂著嘴笑,“碧城先生,昨日當陽谷谷口的接戰,我軍大捷。華燁雖然憤怒,卻沒有發動進攻,這只老虎,想必會被憋死了!”

  “華燁未必不想進攻,不過那些弩箭可以穿透風虎的鎧甲,令他不得不忌憚。我們的軍隊趕到,恰好在他和赤旅接戰之后,他的損耗也不小,我們是生力軍,華燁不會不顧惜他旗下子弟的命。”雷碧城道,“如今華燁不足畏懼了,我們可以把力量集中在殤陽關。”

  “碧城先生有什么見教?”長公主直起身子,盤膝端坐,示意寧卿不必按摩了。

  “東陸有三個人會救白毅,華燁只是其中之一,還有兩個,長公主想必也清楚。”

  “楚衛女主白瞬、下唐國國主百里景洪!”

  “不錯,”雷碧城微微點頭,“以楚衛和下唐兩國的實力和位置,要援助白毅還是輕而易舉的。”

  長公主想了一會兒,又笑了起來:“碧城先生是要卡死白毅的喉嚨么?這個容易,太容易了,那么就由我擔保,白毅不會從這兩家獲得任何援助。”

  “我已經知道長公主有辦法,”雷碧城睜開眼睛,“我需要時間。”

  “時間?”

  “亡者們站起來的時候,我沒有想到白毅居然擋住了它們的第一波攻勢。白毅一日不死,危險就仍在。神術雖然令世人驚恐,然而并非沒有破綻,白毅恰恰可能是發現它破綻的人之一。”雷碧城低聲說,“我需要時間,準備給他致命的一擊。”

  

    紫衣信使的快馬在夕陽下高速通過青衣江上的浮橋,遠處隱沒在山坳里的城市已經露出了城頭。

  青衣江是建水的支脈,綿綿細流穿越越州和宛州的分界,最后匯入大海。

  楚衛國立國便是依賴著這條水量豐富而流勢平緩的江,青衣江是楚衛國灌溉的主要水源,也是東面抗拒離國的天險。青衣江寬闊的江面非舟船不可跨越,下游密集的水網也同樣是騎兵的障礙,嬴無翳所擅長的輕騎雷擊戰術在這里完全失去了意義。而楚衛國都城清江里,就建造在青衣江畔的山坳中,這座城市坐落在水網之上,滿城被粗細不勻的河流分割,居民互相拜訪,從南城往北城往往需要舟楫來往。

  信使亮出加蓋了皇室印信的行牒入城的同時,梓宮中正在召開群臣的會議。

  梓宮是楚衛公爵的禁宮,和下唐國的紫寰宮齊名,背臨青衣江,樓宇莊嚴巍峨,氣度雄渾。此時從窗戶里往外看去,青衣江上波光蕩漾,夕陽如同在水面上灑了十萬片碎金,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臨窗眺望的是一個女人,以黑色高冠束起一頭長發,一身青絹的曳地長袍,袍擺直拖出一丈之長。她的身后有侍女為她扯著袍擺,另兩名仕女以絳色的長桿在她身后撐起青色的絹障,不使臺階下默立的臣子們可以輕易看見女主的容貌。

  女主垂首望著江面,不出聲,也沒有表情。她已經算不得很年輕,可依然是女人最好的年紀,華美得像是一朵開到極盛的海棠。而這朵海棠卻不張揚,她總是如此低著頭,避開任何人的目光,倒像是一個倔犟的少女。使女小心翼翼地看向女主,知道她正在生氣。女主極怒的時候反而會極安靜,只是緊緊抿著嘴,柔潤的頰邊帶出一道鋒利的線條。那是因為她正咬緊了牙齒。

    臺階下的臣子們也不敢出聲,只是偷偷以眼神互相示意。

  “你們要說的理由都說完了么?”女主終于發話了。

  一名身份顯貴的大臣出列:“國主,臣子們的意見就是如此了,請國主以國家為念,三思而行。如今離軍已經逃脫,嬴無翳重回九原,我國和離國接壤,危在旦夕之間。而國主若要發兵救援白大將軍,國中兵力空虛,離軍趁虛而入,我們如何應對?白大將軍此時手中尚有雄兵,自保無礙,殤陽關內的局勢我們又只是從只言片語的情報里獲得,根本就是模糊不清。國主此時要以傾國之力救援一個局勢不清的戰場,卻放棄守衛國土,臣子們都不能理解。即便國主堅持,我們也要死諫!”

  大臣眉宇飛揚,說得義正辭嚴。

  “你們都是如此認為的了?”女主的聲音微微顫抖。

  臣子們沉默了極短的時間,互相看了看,同時上前一步,躬身長拜:“我等皆以為路仲凱大人所言是忠君愛國之策,國主不可為一人而使全國陷入危局。”

  同聲同氣的一段陳詞,整齊得沒有一字差別,臣子們已經不介意暴露出他們已經就此事達成了共識。在被召集來梓宮開會之前,他們就已清楚自己該說什么,而且絕不猶豫。

  路仲凱恭恭敬敬地長拜:“我國軍事,一直是白大將軍一手掌握,此時國主縱然要出征,又有誰能充領軍之人?誰能調動白大將軍一手操練的雄兵?”

  “我有人可以領軍。”女主道。

  路仲凱愣了一下:“難道是安平君?安平君長于弓馬,然而領軍大事,只怕安平君沒有經驗吧?”

  安平君是女主的丈夫,一個矯健高貴的世家子。路仲凱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大臣們,對他而言這些大臣的立場如今不必再擔心了,他們沒有人會愿意領軍出征。他思謀著如今女主可以調配的人,大概也只剩下安平君。

  “不,不是安平君,是我。”女主轉身揭開絹障,低頭看著地面,緩緩說道,“我將領兵親征!”

  她轉身退入后堂,不再給任何辯駁的機會。

  臣子們三兩一群,小聲議論著退出了梓宮。直到離開了梓宮的大門走向各自的車馬,他們的聲音才大了起來。幾個臣子靠近路仲凱,略帶憂慮。

  “路公,國主若是親征,我們怕還真的麻煩。”其中一個年輕的臣子道。

  “麻煩?”路仲凱冷冷一笑,“豪言壯語動動嘴皮子就可以說出來,領兵打仗卻是另外一回事。一個女人,不過仗著血緣而繼承了公爵的身份和土地,她懂什么?只怕還沒有走到殤陽關,看見第一具尸體,她就要嚇得嚎啕大哭了。”

  年輕的臣子還是憂慮,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路仲凱拍了拍他的胳膊:“擔心什么?如今清江里這座城里沒有白毅,那么整個楚衛國還有什么人值得我們戒懼?”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沒準這一次,白毅真的要就此消失呢。”

  臣子們忽地都沉默了,他們停下了腳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瞬間,所有人都露出了一種期待的神色,這場面詭異得像是同一個妖魔在他們所有人身體里在同一時間蘇醒了。

  秋風蕭瑟,卷著落葉吹向梓宮巍峨的大門,臣子們沉默地走著,不再說什么。

  一名全副武裝的親隨大步奔跑而來,迎上了路仲凱:“大人,帝都有使節來,說有重要的信要大人親自過目。”

  路仲凱愣了一下,露出了一絲笑容。

  

    下唐國,紫寰宮,傍晚時分。

  百里景洪放下了手中的筆,長嘆了一聲:“掌香,請拓跋將軍進來。”

  掌香內監小步出去了,片刻,把立在臺階下已經半個下午的拓跋山月請了進來。

  拓跋山月按刀行禮:“國主,想必我來的意思國主已經知道。”

  “當然知道,否則也不會讓將軍苦等半個下午卻不召見。”百里景洪還是嘆息,“點燈。”

  內監輕手輕腳把蠟燭點上,罩上碎花琉璃的燈罩,放在百里景洪面前的桌上。在支離破碎的燈光里,百里景洪的臉上看不出神色來。他拍了拍桌子,起身走到當年文睿國主留下的書法屏風前,背向拓跋山月,久久的不發一言,似乎是欣賞著這張他從小看到老的屏風。

    “請國主恩準出兵,早一日,就多一分把握。”拓跋山月道。

  百里景洪不轉身,微微搖了搖頭。

  “我聽說拓跋卿和息將軍多年來都不和睦,為什么催著我出兵的卻是拓跋卿呢?”他緩緩問道,“息將軍和拓跋卿一樣是國家的棟梁,拓跋卿愿意為我著想,親自領兵前往救援,這是我的榮幸。然而急于去救一個政敵,乃至于幾次三番地催促,似乎悖于常理,不知道拓跋卿能否解釋?”

  “軍人的勝負,和國家的勝負,是一體的。我出仕于下唐,就要為下唐考慮東陸的戰局。如果息將軍此次被離軍殲滅,那么整個東陸將再也沒有可以克制嬴無翳的人。到了那個時候,雷騎的鐵蹄依次把每一寸土地都翻開,我們也只能看著,坐等嬴無翳的刀落在我們頭上!”拓跋山月頓了頓,“而且在我而言,也從未認為息將軍是政敵。”

  百里景洪轉過身來,沉默地看著仿佛鋼鐵鑄造的蠻族武士。良久,他又是一聲長嘆:“我何嘗不知道息將軍對我國的重要,我得到殤陽關里異變的消息,恨不得領兵親征!可是,我不能動,拓跋卿以為我只要開口下令即可,但是拓跋卿,你以為我的權力是無限的么?你可知道我每下一道命令,也要再三權衡,有許多的不得已?”

  “不得已?”拓跋山月微微一愣,“我國是東陸五大強國之一,富庶堪稱第一,除了皇室,還有什么人能夠限制國主的權力?”

  “是,有人可以。”百里景洪搖頭,“我收到的兩封信,兩個信使幾乎是馬前馬后抵達南淮。一封信來自皇室,一封信則來自我百里家的主家。皇室的信責問我為何殤陽關里有尸體異變,是否兵殺之氣有害天和,又或者勤王之師行事不仁。主家的來信則令我暫緩發兵,等待局面進一步明朗。”

  “主家的來信?”拓跋山月大驚。

  他知道百里氏是胤朝七大家族中僅次于皇族白氏的大家族,主家和幾個主要的分家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主家沒有封地僅僅效忠于皇室,而最后一任百里氏主家的繼承人百里長青早在十幾年之前就以謀逆的罪名被皇室處死。百里氏應該已經沒有所謂的“主家”。

  “這些事,我甚至沒有告訴息將軍,今日在這里所說的一切,拓跋卿只要放在心里便好。”百里景洪緩緩坐回桌邊。他盯著拓跋山月,眸子映著燈,極亮,像是從眸子深處射出異樣的光來。

  “拓跋卿來自蠻族,并不完全清楚我們東陸帝朝的歷史。我也不能一一解說,我只是想告訴拓跋卿,東陸的權力,并非完全掌握在諸侯手中。幾大家族都有著不為人知的實力,又以極嚴格的家族規則來約束,即便我是一國公爵,稱雄于宛州,也不敢違背家族長老的意愿。我們下唐這些年來,能夠得皇室的信任,獲得諸多的支持,都和主家的活動分不開。”他低聲道,“我們百里氏的家族規則,并非殺死一個百里長青可以打破的。我家族七百年來領袖東陸世家,樹大根深,即使皇室,都不能連根拔起!”

  拓跋山月一怔,覺得由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我說兩個例子,拓跋卿自己可以多想想。”百里景洪低聲道,“其一,當年上唐國能夠帶著幾乎一半的國土從我國中分裂出去,是主家的力量在操縱。這件事我知道得也不完整,不過當時已經準備征伐,可是主家出面斡旋,我國無可選擇,在主家運籌之下,皇室也立即頒發了封爵的詔書給上唐。這件事就被強行平定下來,我國被割為兩國,實力大損。但是家族的律令,仍不得不服從,后來主家也確實實現了當初對我們的承諾,給了極大的好處,我國后來的興起,便是拜了主家的恩惠。其二,拓跋卿還記得你的北陸之行么?”

  拓跋山月點頭:“臣記得。”

  “那件事的一切,都是主家的安排,而我們下唐國,只是執行主家命令的人而已。”百里景洪直直地看著拓跋山月,“我們不是下棋的人,東陸這局棋,我們自己也是棋盤上的棋子!”

    他輕輕撥動琉璃燈罩,燈罩在一個精巧的輪子上面旋轉,支離破碎的燈光灑在百里景洪的臉上,飛快地移動,仿佛萬花飛散。他直視拓跋山月,無窮無盡的意味都隱藏在接下來的沉默里。

  

    后世的史學家很難解釋殤陽關之戰中的一個疑點,從胤成帝三年九月初五的異變之夜開始,直到十月初七的一個月間,沒有一支有效的援軍奔赴戰場去支援陷入危局中的諸侯聯軍。

  仔細考證起來,各國的援軍沒有抵達的理由千奇百怪。淳國強橫無匹的兩萬五千風虎鐵騎在華燁的指揮下出當陽谷,擊潰了離國左相柳聞止的大軍,卻未能獲準穿越王域;對于遠在北方的晉北國,支援殤陽關鞭長莫及;而休國和陳國本不算實力很強的諸侯,倉促間已經難以組織起有效的援軍。楚衛國的兩萬援軍迅速啟程,領兵的人是楚衛女主白瞬本人。可當她的軍隊推進到她送別白毅大軍的暮合灘,她在錦繡的戰車中隔著簾子看見一萬名身著赤紅色皮甲的南蠻戰士列成長陣,像是一道赤色的巨蛇,橫在她的面前。離國的張博軍團等候在這里,這支軍團并未趕回離國。張博并不進攻,只是嚴陣以待,而楚衛女主也沒有發起進攻,有人私下里傳聞說這個女人面對著僅有自己一半人數的赤旅毫無辦法,對峙中夜夜以淚洗面。因為沒有任何一個楚衛重臣跟隨她,這樣一個只是血統高貴容貌絕麗的女人,手下沒有一個干將,根本不知如何指揮她的兩萬精兵發起有效的進攻。

  最古怪的莫過于最終于十月初七出發的下唐援軍,這支由三軍統帥拓跋山月親領的援軍居然籌備了一月之久。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東陸四大名將之一的拓跋山月竟然只做了籌集馬草糧食、準備車隊馱馬之類的事。而他的軍隊行到半路的時候,殤陽關最后的慘戰已經結束。

  盡管有種種解釋,歷史的事實卻依然難以令人信服。當胤帝國的將星們將要一同墜落的前夕,龐大的帝國未能給他們提供任何有效的支持。

  

    胤成帝三年九月十六日,殤陽關上的天空是慘白的,白毅站在城頭北望,那邊是帝都的方向。

  諸國大軍的統帥們全部在場,城墻上站著六國的士兵。這些人親眼看見龐大的方陣緩緩推進到距離他們僅僅五百步的地方,停住了。這些方陣無一例外地奉著火焰薔薇的旗幟,每個士兵都是盔甲明亮,裝備精良。皇室的軍人們沒有和殤陽關里的勤王大軍招呼,而是豎起了木柵欄,灑下了鐵蒺藜,在木柵欄后端起了兩萬張弩弓。

  他們的弩指向南方,指向殤陽關的城門。

  “下唐的援軍不到,楚衛的援軍不到,華將軍已經北撤,這些人卻來了。”岡無畏低聲道。

  “我們像是被人忘記了。”息衍搖頭苦笑。

  “不,沒被忘記,他們很在意。”古月衣遙遙指著遠處列陣的皇室軍團,“他們有備而來,看他們的弩,不是普通的東西,如果迎著正面沖鋒,我們的損失會很慘重。”

  “迎著正面沖鋒?”息衍冷冷地笑,“我們可以對皇室羽林天軍和金吾衛發動沖鋒么?”

  “我管他媽的皇……”程奎想要說什么,最終卻無法出口,用力跺了一下腳,轉身就走。

  “總不能逼到我們死路一條。那時候就什么也管不得了。”古月衣低聲道。

  城里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戰馬哀鳴的聲音,聽得人心里揪起。古月衣的臉色黯淡下去,他是騎兵,和程奎一樣是愛馬的人。他知道那是在殺馬,他們已經耗盡了最后的米面,如今能夠解決軍糧的只有戰馬,而且他們確實連馬草也很難得到了。

  “皇室的欽使團倒是及時跑了。”息衍道,“皇室在我們后面列陣,有何文字訓示么?”

  “令我軍強行守住殤陽關,不得后撤……鑒于喪尸異變的事情太過神異,沒有查清楚之前,我軍不得離開殤陽關,更不可進入帝都,免得將不祥帶入天啟。”白毅的聲音嘶啞,“這是我接到的命令。”

  “這也算是命令?這樣的命令也要聽從?”岡無畏低沉地問。

    “諸位被困在這里,不過應該還能以信鴿收到各自國主的來信,那么敢問諸位,現在哪位國主寫信給諸位將軍,要我們可以開北門,向皇室大軍發起進攻?或者允許我們棄城逃走?”白毅環顧眾人。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而后搖頭嘆息。

  “是,所以我們只有聽從,無論是諸位的主上還是皇室,目前都要我們做同一件事。我們除了堅持,別無選擇。”白毅的聲音低了下去,“即便現在,每個人都變做了我們的敵人!”

  “真有人,要讓東陸的名將死在同一戰中么?”息衍冷冷地笑,環顧眾人,“只怕也不那么容易。”

  他輕輕撫摸自己的劍柄,目光如火炬般亮:“想這么做的人,首先要知道我們是何以成為名將的!”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09:41
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3 10:02 編輯

Chapter IV  絕地

    一

    九月二十一日,帝都,桂宮。

  “天氣真是陰沉,”寧卿依次打開了暖閣的窗戶,“即使我這樣沒有眼睛的人也能感覺到。”

  “關上窗戶!”臥榻上側臥的長公主低聲呵斥,“冷風進來,你想要我的命么?”

  臥榻旁圍了四只火盆,依然擋不住風里的寒意,長公主薄紗為裙,依然是盛夏涼宮里的裝束。

  雷碧城端坐在她的對面,神色安詳:“長公主心急了。”

  “是,我是心急。距離我上次和碧城先生相見,又是十日過去。已經足足十五日,白毅龜縮在殤陽關中不出,離軍也不攻城,這場戰爭,最后到底是個什么結果,越來越叫人捉摸不透。”長公主承認了。

  “白毅不出戰,是不能出戰,他的北面是皇室的領地和羽林軍的重弩,南面是喪尸成群。他現在手里最多只有兩萬能戰斗的殘兵,他無力出戰。而謝玄不攻也是聰明,他何苦現在冒著危險攻擊喪尸,再去攻城呢?喪尸是沒有智力的東西,謝玄過去,它們也攻擊謝玄。”雷碧城睜開眼睛,“長公主稍安毋躁,跟如今的白毅比起來,我們已經是身在云端了。”

  “白毅撐下去便當如何?”

  雷碧城緩緩搖頭:“不,按照我的估算,他沒有糧食,現在已經殺了幾百匹戰馬。他知道那是尸蠱,所以早先死去的馬他還不敢食用。而他最初大約有一萬三千匹戰馬,戰后剩下的不過兩三千匹,這些馬也幫他撐不了多久。”

  “他還剩那么多馬,每日殺上幾十匹,殺到猴年馬月才是盡頭?”長公主皺眉。

  “不,不指望他殺完餓死。只是對于一支軍隊而言,殺馬是何等的影響它的士氣,長公主也可以料想。”雷碧城平靜地說道,“很快,白毅手下,就是一支絕望之軍了。一支沒有斗志的軍隊,手指一觸,便會潰散如泥沙。”

  雷碧城豎起一根手指,隔著手指和長公主對視。

  寧卿已經把窗戶一一又關閉了,捧著一盞溫熱的茶來到長公主的臥榻邊,恭恭敬敬地獻上去:“公主飲口茶解乏,這天氣陰沉得很,人便容易疲倦。或許午后會下雨,便好些了。”

  雷碧城看向窗外:“這些云,像是從南方而來,我聽說戰后死者的怒與怨隨著精神的散溢一起升入天空,凝結如云,色若生鉛。”

  長公主小口飲著茶,聽到這句話,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

  寧卿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可惜我沒有眼睛,不過聽碧城先生的話,覺得能想象那云的顏色。”

  “白毅的怒與怨,此時就像這云吧?一觸即發,便是傾盆大雨。”雷碧城仿佛自言自語,“可還要讓他的怒與怨再強烈一些。”

  他低聲說:“再強烈一些,直到垮掉……”

  

    此時的殤陽關,天空低得像是壓在人頭頂。

  聯軍統帥們沉默著,從傷兵兵舍里緩緩踱步而過。這里是北大營輜重營里最好的兵舍了,不過采光和氣流依然不理想,聯排的土炕上鋪著稻草和薄被,傷兵并排躺著,有的臉色蠟黃,有的鐵青,有的則蒼白如紙,他們呻吟著,已經無力起身和將軍們見禮。這些天陰沉多雨,多數人的傷口已經腐爛,沒有藥,對著腐肉一割再割也沒有效果,整個兵舍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爛味道。

  程奎看不下去了,一句話不說,大步離去。

  白毅依然慢慢走著,視線掃過每一張沒有人色的臉。他不露半點表情,只是臉色蒼白得很難看。這些天他急劇地消瘦,兩頰凹陷下去,顴骨高聳,眼睛里滿是血絲。息衍看著老友的背影,看他一身白色戰衣掛在并不寬厚的肩膀上,腰背處明顯空蕩蕩的。息衍也低低地嘆了口氣。

  將軍們最終從兵舍里走了出來,守在門邊的老醫官沉默地看了白毅一眼,不再說話。他如今已經明白,說了也沒有用,白毅變不出藥來。

  兵舍外的空地上幾十名軍士正在趕著戰馬聚作一團。這些戰馬極為聰明,連著殺了那么多天的馬,它們此時也感覺到末日將近,驚恐卻無力地嘶鳴著,不肯輕易屈服。

    “今日怎么殺那么多?”白毅低聲問。

  “馬草不夠了,”輜重營統領在他身后道,“現在不殺,餓著它們也是死,還剩一點鹽,不如殺了腌起來,能多吃幾天。”

  白毅微微點頭,出神地看著那些馬。那些馬毛皮失去了光澤,都已經掉了膘,腹部露出一條條肋骨,瘦得幾乎不能載人了。出征所用的駿馬都是如此,細糧喂養著,則膘肥體壯沖鋒如雷,可是一旦沒有精細的馬糧支撐,反而不如粗蠢的馱馬能堅持。

  親兵捧上了茶盞,一一遞到將軍們手中。如今可以待客的,大概也只有茶了。

  息衍撇開茶沫飲了一口,微微皺眉。

  古月衣瞥見了他的神色,吐掉了嘴里的茶:“水質壞掉了,有股異味。”

  岡無畏忽地警覺:“有人套用白將軍水源里下毒的辦法?”

  白毅搖頭:“我有所防備,已經命令開池蓄水,城里的井水采上來都要先驗過再灌入水池。”

  息衍再飲了一口茶,臉色變了。他低聲道:“諸位跟我來。”

  將軍們不明所以,跟著息衍。息衍腳步極快,沿著水渠逆水而行。殤陽關里通往各營都有石渠,不必都去井里取水。他們還未走到蓄水池邊,已經聽見了那面喧雜的人聲。一群軍士圍在水池邊,正以竹竿在水中撈著什么。白毅搶先一步,推開幾名軍士。大軍主帥們的臉色都難看起來,覺得胃里一股惡心直泛上來,剛才茶水中隱約的異味此刻在嘴里變得越發明顯。

  清澈的蓄水池里泡著發白的尸體,大約二三十具,都是聯軍軍士的衣著。他們都不浮上來,每一個都瞪大了眼睛看著天空,瞳仁在水的浸泡中越發的黑,幽幽的讓人心里發寒。

  “怎么搞的?”程奎劈胸抓住旁邊的一名軍士。那是他淳國的軍人,也負擔有守衛水渠的責任,而重兵守衛之下,這種事情卻出現在鐵壁般的殤陽關里,如果對方是下毒,此刻他們一半人都已經倒下了。

  “屬下不知……屬下不知……”軍士驚得擺手,“昨天夜里屬下還帶人驗過水質,不過小睡了半夜,起來就發現異狀,已經派人通知各營不要飲用昨夜蓄的水了!”

  “晚了!”程奎怒得一巴掌扇過去,“我都喝到嘴里了,還用說其他人?”

  “能把尸體運到這里悄無聲息地放進水池里,要下毒也不難了,殤陽關里有敵人的細作。”岡無畏的臉色也極難看。

  費安卻搖了搖頭:“毒的事情還不必擔心,要對幾萬人下毒,極難。白大將軍如此設置水渠有他的道理,流水不息,毒素下到水里也會不斷地被帶走,不會淤積。而據我所知,白大將軍攻城的時候,對殤陽關里下的只是輕毒,狼毒大戟烏頭一類,只要及時引吐就可以解毒。即便這樣的輕毒,粗藥煉制出來也有幾千斤,細作可以單獨混進來,可要在殤陽關里找到幾千斤粗藥,絕不可能。”

  息衍什么話都沒說,他忽然躍入了水中!他竟然極善鳧水,一直扎入池底,接近那些死去的軍士。他們都是被當胸刺透的鐵楔子釘進了池底的石縫里,所以不會上浮。息衍抓住其中一具尸體的手,湊到眼前,那只手的拇指上套著一枚鐵青色的指套,上面的鷹徽經過數百年時光,依舊光燦。他抓起旁邊一具尸體的手,再次在拇指上看見了指套。而后是第三具,也一樣。

  他不再看了,閉著氣,默默地數著水底的尸體,一共二十三具,他獲得的名單上還有一千零八十個有傳承的天驅武士可以聯絡上。如今僅剩下一千零五十七個。有人從聯軍中找出這些人,殺死了他們,把他們釘入水池深處,并在他們死后把鷹徽指套戴在了他們的拇指上以標志這些人的身份。天驅不會總明目張膽地把徽記帶在身上,他們只會把指套貼身藏在身邊的秘密地方。

  “這是示威。”他想,“要讓我們血脈盡絕!”

  他微微顫抖了一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覺得渾身狂躁地熱了起來,他用力握拳,指甲陷入肉里而沒有知覺。

    將軍們在水邊詫異地看著息衍的舉動。良久,息衍從水中浮起,面無表情地游到岸邊,撣了撣濕透的長衣。

  “都是昨夜新死的人,能一次殺死那么多的人,對方的細作很精干。”他淡淡地說,“好,很好!”

  “現在怎么辦才好?”古月衣問。

  “收拾尸體,加強戒備。”息衍說,“這只是一次示威,他們要讓我們在這里軍心崩潰。”

  “這是一次示威,”息轅跟在叔叔身邊,忽然聽見白毅以極低的聲音在息衍耳邊低吼,“這是辰月對天驅的示威!他們是為了你們而來的!”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09:41
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3 10:02 編輯



    “你們之間的斗爭,非要以天下作為賭注么?”

  “天下不是賭注,天下是賭局!”

  “我不想看著你們把一切卷進戰亂,已經死了很多人,還在繼續死人!你們可明白!”

  “這不是我們的意愿!”

  “無論你們是否這么想,你已經親眼看見這一切正在發生!”白毅低聲震喝。

  月冷星稀,息轅站在兵舍外的冷風里,聽著里面兩個名將隱隱約約的惡吵。從早上發現敵人的細作殺死了軍士投入水池里示威,白毅和息衍都黑著臉,整整一天幾乎一句話沒有說過。到了晚上其余諸國的主帥都散去的時候,他們終于爆發了爭吵。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息轅都不敢相信這兩個心如鐵石的人會像少年般喋喋不休吵上那么長的時間。

  他讓呂歸塵前進十丈,護衛營門口,免得息衍吵得昏頭了把天驅的事情和白毅攤開在桌面上,被呂歸塵聽見。以此時這兩個人吵架的態勢來看,似乎是要把舊賬全都翻出來了。

  “你白大將軍運籌帷幄,此次聯軍勤王,你到底對我們說了多少真話?為什么你的軍隊在嬴無翳離開帝都之前就做好了出戰的準備?為什么我國國主都比我先知道大戰就要爆發而提前預備?你們決策的有幾人?你們幕后的是誰?”息衍逼問。

  “這些都不必說了!息衍,你醒醒吧!死的人已經太多了!你生在亂世,手中提著寶劍,難道不去救人,反而是要殺人而入世的么?”

  “這話是我要反問你,白大將軍,你生在亂世手中提著寶劍,難道不是要殺人,而是要救人?你要救人你何苦不去做個醫生?”

  “我只恨不能去做一個醫生!”

  “可笑!真是可笑!”息衍怒極反笑,“你一個領兵之人,動輒殺千萬人,是操屠夫之業,殺人如屠豬狗,卻要假惺惺地說你想去當一個醫生?”

  “息衍,你真的能以天下人為豬狗?”

  “不是我以天下人為豬狗,”息衍低吼,“我就是豬狗!”

  “你!”白毅也怒極,言語卻澀住了。

  “這茫茫天下,幾人知道我們的夢想和苦難?”息衍的聲音干澀,透著無盡的悲涼。

  他的腳步聲逼近兵舍的門。

  “都一把年紀了,說這樣的話,真是可笑!”息衍似乎扣住門環,最后笑了笑,“太可笑了!”

  息衍大步走出兵舍,在背后重重地關上了門。他背手仰望夜空,用力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眉宇間的激憤。息轅站在他身后,呂歸塵也從營門前回撤,正不安地對視,不敢上前。他們跟隨息衍也有些年頭了,從未見過他動這樣的急怒。以往即便是偶爾作色,也是靜靜地壓著人,臉上多半看不出來。

  息衍這才注意到這兩個親隨還候在兵舍外,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轉身對兩人笑了笑。

  息轅猶猶豫豫的:“叔叔,你剛才和白將軍所說的,我都不明白。”

  “你聽見了?”

  “我和塵少主在外面,能夠聽見幾句,不太清楚,只覺得你和白將軍吵起來了。”息轅尷尬地笑笑,“我們倆從未見過叔叔這樣生氣,還怕你們打起來……心想若是這樣,我們可不是得沖進去給叔叔助拳……”

  息衍愣了一下,劈頭拍了侄兒一巴掌,笑罵:“你以為我還是姬野那般年紀?動不動就跟人拔劍動手?又不是金吾衛里的青澀小將軍。”

  “青澀小將軍”這五個字不假思索地出口,息衍自己也愣了一下。這個稱謂似乎引動了一些久遠的記憶,他默默地想著,有些出神。

  “我們也是瞎擔心,總之沒事就好,”呂歸塵道,“將軍和白大將軍是軍中的表率,若是爭執起來被外人知道,就怕不好。”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他本想說這些日子軍心日漸散亂,只不過靠著軍紀強行維持,如果領軍人物內亂,局勢可能混亂得一發不可收拾。

  息衍沉默良久,在呂歸塵肩上拍了拍:“若是聽到了什么,也都忘了吧,今天真是失態了。白毅這個人易怒,嘴也欠得很,年輕的時候就看他不爽,誰知道這人年紀大了也不長進。不過,我有些話也是氣話,當不得真,有些話倒是真的,可你們現在也未必能懂。”

    他悠悠地嘆息一聲:“只可惜我跟白毅朋友那么多年,到頭來爭的還是這些事。他就從來不明白我想的是什么。”

  呂歸塵愣了一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卻只搖了搖頭。

  “你要說什么?”息衍問。

  “我……我聽羽然說……”呂歸塵說到這個名字,聲音低了下去。

  “那個搗鬼的小丫頭又說出什么歪理來了?”息衍好奇起來。

  “我說我老是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羽然說,其實一個人明白另一個人在想什么最難了,非要花一輩子才能懂得。”

  息衍似乎咀嚼著這話的意思,默默抬頭看著星空。良久,他仿佛自言自語:“是啊,往往是一個人,你懂得她了,她就死了。再怎么都是鏡中的花月……”

  

    燭火把墻壁照成幽暗的紅色,葉瑾在水盆上面擰干了手巾,用手試了試,溫度恰好,不涼不燙。

  她走到床邊側著身子坐下,用手巾擦著姬野的腳。姬野肋骨受創,不能彎腰,每天都要葉瑾給他擦拭。呂歸塵已經睡熟了,旁邊鋪上傳來他低低的鼾聲。這些天呂歸塵和息轅寸步不離地跟在息衍身邊處理緊急的事務,疲倦得回到兵舍就睡,很難得會和姬野葉瑾還有小公主多說兩句話。他原本應該是一個隨軍歷練的貴胄,只需要觀戰不需要過問軍務,而息衍似乎全然沒有考慮他的身份,完全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軍官來看待。

  相比起來,姬野的日子乏味之極,每日都是靜臥不動看著屋頂。小舟公主似乎也是個很不善于說話的人,整日就是抱著膝蓋坐在她自己那間屋子的床鋪上,若有所思地透過窗戶看屋外。于是并沒有什么人使喚葉瑾,她一般就坐在姬野對面呂歸塵的床鋪上織補衣服。葉瑾的手工很熟練,姬野就看著她的手指拈著針穿進穿出,似乎是想看懂那復雜的針法,可他從來也不說什么,葉瑾便也不問,兩個人相對著沉默可以持續很長的時間,漸漸地太陽就落山了,軍營里響起晚間的鐘聲。

  姬野根本沒有機會下地,腳也很干凈。葉瑾簡單地擦干凈了,從手巾里抽出一柄銳利的小刀來,在燭光下刀身上一道光極快地流過,姬野警覺地縮了縮身體。他痛得臉上微微抽搐,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瞪著葉瑾。葉瑾舉起手,動作僵在那里,把小刀亮在燭火下,讓姬野看清楚。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姬野的身體漸漸解除了戒備的狀態,葉瑾把他的一只腳抱起來放在腿上,用小刀仔細地削去太長的趾甲。姬野低頭看著她持刀的手,利索得像是做針線活的時候。葉瑾怕削到了肉,努力低著頭,就著燭光,一片片的趾甲落在她的裙子上。

  葉瑾削完了一只腳的趾甲,轉而把另一只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做這種活兒,你不覺得委屈?”姬野忽然說話了。

  葉瑾愣了一愣,笑了:“一個逆臣的女兒,又被俘了,還說什么委屈,伺候長官之前,婢子伺候公主,也都是伺候人。”

  “我可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長官。”姬野扭過頭去,“我就是個當兵的,這官銜,還是出征前將軍臨陣提的,聽說若是不能建功凱旋,回國了還要降回去的。”

  “這些軍營里的事情,婢子不懂,不過就是照顧人。長官是病人,總得有人照顧。”葉瑾低頭削著趾甲,還是淡淡地笑,燭光照著她的側臉,臉上細細的絨毛泛起一層光暈,“也不是伺候公主就尊貴些,伺候病人就委屈些,只盼著能夠贖了我父親的罪,我們父女去過平安的生活。”

  她把姬野的腳放回軍被里,撣了撣裙子上的碎趾甲,把手巾搭在胳膊上,端起水盆要出去,在門邊回頭看了看姬野:“而且我這個年紀,說句不尊重的話,看長官還是孩子。”

  姬野一皺眉,似乎就要發作,表情卻僵住了,一股無明的火沒有燒起來。葉瑾沒有看他,低頭出去了。屋子里只剩姬野一人,他呆呆地躺在那里,看著屋頂,過了很久,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葉瑾端著水盆,走到兵舍門口,開了門,把水盆放在外面,再退回來關門。她是個囚犯,夜里不能跨出這個兵舍一步,為了這個,她入夜連水都不喝,怕的就是起夜。

  屋子里只有葉瑾手上的一盞油燈照亮,她輕輕地吹滅了,靠在門背上悠悠地喘了一口氣,很長很長,似乎想把整整一天的疲憊都喘出來。萬籟俱寂,聽不見什么人聲,星月之光從窗戶里投進來,她左邊的屋子里睡著清寂如玉石的小公主,右邊的屋子里是兩個少年軍官,如今這些人都睡下了,她便不用再小心等候著伺候任何人,這時候她一個人呆著,不是婢子也不是囚犯。

  她慢慢蹲了下來,看著滿地的月光出神。她緩緩地把雙手伸向地上,伸進了月光里,像是要掬起一捧水那樣。她的雙手在月下瑩然生輝,虎口和指肚的繭子也暴露了出來。呂歸塵和姬野從未注意過葉瑾的手心,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從不把雙手攤開在別人的目光下。

  黑影投在葉瑾身上,月光被擋住。

  葉瑾忽地起身,快得如電!

  她看見了窗外的人影。那里忽然多了一個漆黑的影子,那個人被籠罩在厚重的黑色大氅里,以風帽遮住了整張臉。唯一能看見的是那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實在太亮了,就像是黑暗中飄動的兩點燭火似的,火焰里的兩顆瞳子隱隱約約泛著金紅色,像是金屬被燒熔之后的顏色。

  葉瑾不敢動,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數百斤的重物壓住了,被死死地壓在門上,絲毫不能動彈。她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緩慢地冷卻,從指尖開始,冷得像是要結冰那樣。

  他們這樣隔著一面墻,透過一扇窗對視。許久,屋外的人舉起手,把一個布包扔進了兵舍里。

  葉瑾覺得身上的那股巨大壓力忽然消失了,她撲出去接住了布包,以免它落地發出響聲。她再次抬頭的時候,那個黑色的人影已經消失。

  星月之光依舊,剛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覺。

  葉瑾捏了捏手里的布包,那是實實在在的,她哆嗦著解開它,布包里是一柄刀刃彎曲成鉤的匕首,青銅色的刀身,刀身上古老的花紋里填著朱砂色的礦石顏料,看起來森嚴古樸。她握住了柄,感覺到匕首上傳來微微的暖意。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09:42
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3 10:03 編輯



    黑色的人影緩緩行走在月光下,他沉重的黑色大氅在身后拂著地面,掃去了他自己的腳印。

  他走在殤陽關的兵道上,走過的地面難以覺察地變化著,開始是很輕微的聲音,而后小塊的泥土被掀起,細小的蟲蟻鉆出了地面,不是一兩只,而是大群大群的螞蟻、蝎子和蜈蚣,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很難相信泥土中隱藏著那么多的生命。而此時它們都如被驚動了似的頂開泥土,鉆出了地面,它們在附近暴躁地轉著圈子,漸漸匯成了隊伍,同時它們也漸漸變得安靜,不再慌亂。而后它們再次鉆入泥土中,地面上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漩渦吸入了這些蟲蟻,無論是螞蟻、蝎子還是蜈蚣,整飭有序地依次排列起來,鉆入最大的孔穴中,不爭先,也不落后。

  整個殤陽關的泥土下,因為他的行走而發生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變化。如果此時一切的雜音都被摒除,站在這個黑色的人影背后,將會聽見沙沙的細微聲響在泥土中移動,讓人覺得像是他所站的地面下有一層平鋪的泥石流在緩緩推進,又像是一支龐大的軍隊!

  泥土,活了起來。

  轉過一個彎,一隊巡邏的風虎帶著戰馬經過,馬頭上挑著燈籠。黑色的人影向著他們緩緩走去,風虎們驚駭地拔了戰刀。為首的什長想要大聲地呼喊,可是一種莫名的壓力壓在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胸口壓得劇痛,幾乎不能呼吸。他忍住了這種極度的不適,從鞍里拔了馬刀,周圍的軍士也都一齊拔刀,刀尖指向那個漸行漸近的黑色人影。巨大的驚駭令他們沒有注意自己的戰馬發出的警告,這些久經訓練的戰馬仿佛也被極大的壓力所影響,可是它們還在努力掙扎,翻白的馬眼中露出巨大的驚恐,它們渾身的肌肉顫抖,拼命地想要擺脫什么束縛。

  那個人沒有抬頭,緩緩走近了,當逼近到揮刀可以砍中的距離,他才忽然抬頭。他的臉從大氅的兜帽里露了出來。

  那不是一張完整的臉,因為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詭異,像是吸納著周圍所有的光。風虎們只能看見他的一雙眼睛,還有眼睛下正無聲而笑的一張嘴。那是何等蒼白的嘴唇,咧開來露出同樣蒼白的牙床和森然的牙齒,銳利得像是野獸的牙。

  馬刀紛紛落在地上,看見他眼睛的軍士們如中了魔魘。他們不再恐懼,也失去了一切想法。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幾匹掙扎的良駒已經放棄了抵抗,馬腿彎曲緩緩跪了下去。軍士們也離開了馬鞍,跪在了黑色的人影背后。那個人離去了,隨后而來的是蟲蟻的大潮,它們從地下鉆了出來,爬行前進,沿著那些軍士撐地的手爬了上去,很快,這些軍士都被蟲蟻所覆蓋了。

  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挪動分毫,他們只是跪在那里膜拜遠去的背影,任憑自己被蟲蟻吞噬。

  

    薛大乙抬頭看了一眼月亮,濃重的云從北面來,快速地掃過天空。他看著月亮消失在云層背后。

  “媽的,又要下雨!”他在心里詛咒這個該死的天氣。

  他在輜重營還不夠格做個仵作,只是跟著收拾掩埋一下尸體,做些仵作也不愿意動手的臟活。城里的尸體遠沒有處理干凈,空氣里始終漂浮著一股難忍的尸臭,薛大乙比一般人能忍受這股味道,不過一旦下雨,尸體腐爛得更快,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掩埋,只怕會有疫病流行。

  他想著要去把這些天收拾的一些尸骨連夜埋了,可是又怕那幫睡死的兄弟不肯起來。這些天軍糧的份額日益減少,人吃得少就睡得多,收拾的這幫軍士又不必值守,有些軍士就像發了雞瘟的雞似的,總也不清醒。早晨薛大乙看著一些兄弟歪在那里睡,常常疑心那些人已經死了,上去搖搖卻又能搖醒,只不過依然懶懶的沒有精神。

  他心里有種隱隱約約的擔心,只是不能確定。

  他躊躇了一下,想著自己也不必討這個沒趣,不如再巡一趟營也就回去睡下了。他是被罰來巡營的,大可不必過分小心,北大營戒備森嚴,奸細要想進來,比登天都難。

    他用刀柄敲了敲隨身的銅盾,空空的響聲在夜里傳得很遠,這是巡夜的規矩。這里是北大營的中央,待宰殺的戰馬圈在旁邊的馬廄里,傷兵們睡在兵舍里,夜里這邊基本沒有人走動。

  “枕鞍入睡——刀槍隨身——”他嘶啞地喊了一嗓子。

  這些話和大城里打更的人所喊的“小心火燭”沒什么區別,不過軍營里所重的不是火燭,而是戒備。白毅律令嚴格,騎兵夜里入睡必須頭枕馬鞍,一則卸下馬鞍戰馬輕松,二則可以借著牛皮馬鞍聽見極遠處大軍逼近的聲音,此外隨身武器不能離開軍士超過五步,否則就有軍法處罰。

  自然不會有人應答他,空氣中一股濕冷的風吹過,薛大乙拉緊了領口。

  他想要掉頭回自己的兵舍去了,這時候他看見前面兵舍的門開著,門扇在風里咿呀咿呀地作響,不時還撞到墻上發出很大的聲音。

  “奶奶的,這幫傷兵,睡得夠死!睡死算了!”他惡狠狠地咒罵了幾句。

  夜里兵舍的門不關是犯了禁令的,可是那間是傷兵的兵舍,即使犯了軍規,也無所謂什么處罰。薛大乙挪動雙腿,想要上去把門給他們扣上。他心里琢磨著干脆在外面把門扣死,這樣這幫傷兵明早起來不能出門吃飯,就算小小地罰他們一次,跟上面也說得過去。

  薛大乙摸到了門,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覺得有什么不對,這扇門剛才撞在墻壁上那么大的聲音,即便是個睡死的人也會被吵醒,沒人能夠忍受這種聲音繼續睡覺才對。可是這么久了,沒有人起來關門,而這間兵舍里面應該足有近百名傷兵。

  他猛地扯開門扇!他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屋子里一小片空間,一條通路向前,兩側都是傷兵的床鋪。此時這些傷兵就安安靜靜地躺在床鋪上,安靜得令人無法忍受!

  薛大乙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被凍住了,他心里有個聲音狂喊說:“這不對!這不對!”可是他不能移動,有股巨大的力量壓迫著他緩緩地逼近著。他的火把被來自屋子的風吹得火焰向背后劇烈地飛動,發出呼啦啦的聲音。

  他知道這不對,他是一個跟死人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他在戰場上聞聞就能分辨死人還是活人,而這屋里一點活人的味道都沒有!

  那個來自兵舍里的壓力終于在他的火把光照下現行了。那是一個人影,籠罩在一件厚重的大氅中,向著他緩緩走來。那氅是漆黑的,里子卻鮮紅如血。那個人走過薛大乙的身邊,扭頭似乎對他微微一笑。薛大乙看見了那一笑中兩行森然的白牙。

  那個人就這么從薛大乙身邊走過,無聲離去。

  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量,薛大乙打了一個冷戰,忽地反應過來。這個冷戰打得他全身都劇痛,仿佛用盡了一切力量去打一個冷戰,而他身上的巨大壓力也忽地消失了。薛大乙跳起來,把腰間的一個紙包抓了出來,用力扔向那個人腳下。

  那個人距離薛大乙已經有五步遠了,紙包在他腳下破碎。濃重的硫磺氣味彌漫開來,那是一包硫磺。薛大乙跟著丟出了火把。硫磺粘了火星,迅猛地燃燒起來。那個黑氅中的人沉默地看著火焰在自己的腳下開始升騰,蔓延著向上。

  “死東西!死東西!”薛大乙狂吼著拔出自己的戰刀,“那就燒死你們!燒死你們就再也活不過來!”

  薛大乙不敢前沖,卻驚恐地回頭,他明知道強敵就在面前,此時不應該回頭。可是背后傳來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沙沙的響聲,像是千千萬萬的東西在快速地爬動。他看見了那些從地面下鉆出來的蟲蟻,這些小東西像是渴望著血液似的一窩蜂向他圍聚而來,黑壓壓的,地面上滿滿的一層。他來不及逃走了,蟲蟻鉆進了他的靴子里,還在沿著他的腿往上爬。他拉起褲腿,腿上漆黑的一層,像是厚重的腿毛。

  而這還不是最令人驚怖的,接下來薛大乙看見那些傷兵緩緩從鋪上爬了起來,僵硬而緩慢。

  “死東西!死東西!”薛大乙尖叫。

    那個人嘿嘿地笑了起來,他身上的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了,硫磺沒有真的傷到他。

  薛大乙用盡全力撕開自己的軍服,他的胸口此時也滿是蟲蟻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蟲蟻并不咬噬他,卻像是鉆進了他的皮膚里,越來越多的蟲蟻往上爬,可是爬到他脖子處的卻不多,似乎很多蟲蟻爬到一半就神秘地消失了。

  “死蟲!是死蟲!”薛大乙的聲音已經不像是活人能發出的。

  他忽然從懷里抓出了又一個紙包,用力一捏,捏碎了,硫磺粉撒了他全身。薛大乙嚎叫著向著那個黑氅的人沖鋒,他揮刀一斬,卻被對方輕易地側身閃過。就在這個間隙,薛大乙得到了一個機會,他餓狗似的撲向地上那支還在燃燒的火把,高舉起來插到自己背后點燃了身上的硫磺。

  他變成了一個火人,而那些蟲蟻瘋狂地從他身上往外爬,薛大乙的身體像是一個蟲蟻的巢穴,千千萬萬的,也不知多少在火焰中被抖落出來。薛大乙帶著火焰發瘋般的往前沖,他沖到了井邊,卻沒有取水,而是用盡全力推動了井邊的銅鐘。

  鐘聲橫貫夜空!

  “有敵來襲!有敵來襲!”火焰中的薛大乙咆哮著。

  

    北大營正門前,息衍縱馬狂奔而來,墨雪噴著熱氣在白毅的身邊死死煞住,緊跟而來的是呂歸塵和息轅的戰馬。

  息衍跳下馬背,上去一把按住白毅的肩:“怎么了?敵人在哪里?”

  息轅緊張地四顧,只看見越來越多的軍士向著這邊匯集,可是卻都圍堵在門口結成防御的陣形,而敵人完全沒有影子。整個防御的陣形是對著營地內的,這么看來敵人竟然是在北大營里面!息轅驚得呆在那里,那一夜喪尸攻城之后,殤陽關里的防御再三規劃,謹慎到了極致,應該已經沒有任何漏洞,可是警鐘忽然高鳴,敵人卻已經攻入了楚衛國輜重所在的北大營。

  白毅沒有回答息衍的問題,他半跪在地上,懷里抱著一個燒得辨不清面目的人。那人身上一股劇烈的硫磺味道嗆得息衍忍不住大聲咳嗽。

  “薛大乙?”息衍還是認出了這個犯錯的老兵來。

  “看見敵人了,是個穿黑氅的,只有……一個人!”薛大乙用盡最后的力量瞪著白毅。

  白毅點了點頭。

  “大將軍,他把尸蠱帶來了,滿地都是,滿地都是!受傷的人感染了,會變成死東西!里面……全部人都染上了……全部人都帶著尸蠱……不能留……一個都不能……”薛大乙說完這句話,嘴里泛起血沫,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白毅的手拂過他的臉,合上了他流血的雙眼。

  山陣的巨盾正在源源不斷地送上,前排的軍士們拿到了這些沉重的巨盾,一面疊著一面組成盾墻,這樣敵人的武器要刺穿兩重盾牌的防御才能傷害到山陣的士兵,而幾乎沒有武器能做到這一點,山陣是個無法從正面攻克的陣勢。而僅存的紫荊射手們在山陣后準備著他們的長弓,岡無畏提刀在射手們背后押陣。

  白毅把薛大乙放下,慢慢地站了起來。

  “敵人把尸蠱帶進了輜重營?”息衍問。

  白毅點了點頭,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流露。

  “那里面都是傷兵!”呂歸塵呆了。

  息轅被堵在外面,看不清里面的狀況,急得帶馬四處尋找縫隙。他忽地想出了辦法,跳起來立在馬背上,這樣北大營里面的一切都在他視野中了。他惡狠狠地打了一個寒噤。

  穿著傷兵服的喪尸們拖著步伐行走在軍營中,他們和那一夜所見的喪尸還有所不同,像是神智沒有完全失去,只是失去了大部分意識,漫無目的地在軍營中行走,像是要尋找什么。一些傷兵躲在兵舍中驚恐地呼救,可是他們的人數還沒有喪尸多,他們甚至不敢殺出一條路逃離。喪尸們偶爾靠近兵舍,躲在里面的傷兵們便用武器去捅開他們,可是喪尸們不知道痛楚,只是執著地要往兵舍里去,被捅倒了,爬起來繼續前進,偶爾讓它們得以靠近窗邊,它們便抓著窗戶上的鐵欄低低地吼叫著什么。里面的傷兵驚恐地把武器刺進喪尸們的嘴里,把它們遠遠地推出去。

    “怎么……會這樣的……”呂歸塵也和息轅一樣站在馬背上往里張望。

  “他們還不是喪尸,只是慢慢變成喪尸。換句話說他們還沒有死去,只是被尸蠱感染了,正在慢慢死去。尸蠱會侵蝕人的精神,受傷的人無法抵御。”息衍也站在墨雪的背上,和呂歸塵并肩,“這時候被侵蝕的人意識開始變得非常模糊,他們能夠感覺到自己正在死去,他們其實是在恐懼地求救,但是誰也救不了他們。等到他們死了,就真的變成了喪尸。”

  “怎么辦?我們怎么辦?”呂歸塵問。他的聲音很大,他覺得自己真是無能,只能這么大聲喊叫著問息衍,而幾千傷兵正在死去。可是他真的不知道除了問問題,他此刻還能做什么。

  “沒有怎么辦,沒有人能救他們。”息衍低聲道。

  “就……就這樣看著?怎么能就這么看著?醫生……醫生有用么?”

  “沒有,除非那醫生是精通太陽之火的秘道大師,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息衍輕輕撫摸著靜都的劍柄,“我們能做的,只不過是縮短他們的痛苦而已。”

  “將軍你是說……可是你剛才說他們還都是活人啊!”呂歸塵不敢相信這種話從息衍的嘴里說出來,他大喊著,聲音嘶啞。

  “那怎么辦?塵少主,還有更好的辦法么?他們已經失去了絕大部分的意識,他們現在就像是初生不久的嬰兒一樣,本能地求救,你看他們拉著鐵窗大喊,可是他們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了。他們的意識繼續模糊下去,很快就會連最基本的人性都失去,那時候他們就變成了喪尸,會本能地對活人大開殺戒。”息衍看著呂歸塵,“你要看著他們變成喪尸,再殺了他們么?”

  “戰場上這樣的事情很多,傷兵是可以殺的,古來名將都曾做過,相比起來我們這些后輩所為又算是暴行么?”息衍緩緩拔出了腰間的靜岳,長劍在身側一振。

  呂歸塵呆呆地看著他平靜的臉,不知道他的話到底是殘忍的自嘲,還是在息衍的心底真的存著這樣的兇殘。他覺得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負荷身體的重量了,他坐在馬鞍上,雙手撐著馬背喘息,他覺得息衍的話里有股凜冽森嚴的巨大力量要把他壓垮。

  他抬頭去看仗劍如雕塑的息衍,感受他凝固的姿勢中所蘊含的巨大威嚴,覺得自己其實并不真正明白這位老師。

  “白毅,等你下令。”息衍低聲道。

  岡無畏也沖這邊用力地點頭。

  失去意識的傷兵們已經變得狂暴起來,他們越來越像真正的喪尸。他們開始聚集在一起沖擊兵舍的門,他們抓著鐵欄努力把臉貼在鐵欄上,張大嘴像是要咬斷里面那些傷兵的脖子。他們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大,大得不可思議,里面的傷兵用什么重物抵住了門,可是那扇門板正在沖擊下漸漸支離破碎。

  “誰也不能說他們現在是活人還是死人了。死亡的力量所帶來的怨毒已經把他們的意識差不多吞噬干凈了。”息衍低聲喝道,“要快!”

  白毅仰頭望著天空,他誰也不看,高高舉起了手臂。

  “一個都不要留。”他低聲道。

  “包括還沒有被感染的傷兵?”息衍問。

  “你沒有聽到么?里面的全部人都帶著尸蠱,變成喪尸是遲早的事情,一個也不要留。”

  “得令。”息衍點了點頭。

  白毅猛地揮下手臂。

  岡無畏也揮下了手臂,紫荊射手們往空中投出了箭矢,落下的時候發出尖利的嘯聲,暴雨般密集。

  山陣開始緩緩地推進,長槍夾在巨盾之間。

  息衍跳下去跨坐在馬背上,聞訊趕來的輕騎兵正在他背后匯集。

  “掃清戰場!”他大聲喝令,“息轅、呂歸塵!”

  “我……我……”呂歸塵想要鎮靜下來,他想息衍說得沒錯,怎么辦呢?沒有辦法。他們不能救這些傷兵,拖延時間比殺了他們還殘忍。呂歸塵想要大聲對息衍回應一聲說我在!這樣也就跟著沖出去,一陣亂刀掃清戰場。可是他的手在顫抖,像是發了寒熱病的人在打擺子,他沒有一絲力量,握不住刀柄。他拼命地想握拳來攢起一絲力氣,可是在息衍冷冷的注視之下,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動著。周圍的輕騎兵們都看著他,他心里難過得想要哭出來,可是他做不到。

    他知道自己拔不出刀來,他沒法把傷兵看作喪尸。

  “我去!”息轅拔了他的劍,拍了拍呂歸塵的肩膀,“你掠陣!”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09:42
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3 10:03 編輯



    呂歸塵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息轅,他踩著尸體找遍了各處,最后找到這里。他的朋友避開了所有人,坐在一個板條箱子上,拄著劍,沉默地坐著。劍上腥濃的血緩緩流進泥土里。

  “我殺了很多人。”息轅抬頭看著呂歸塵。

  他只是這么靜靜地看著呂歸塵,呂歸塵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是呂歸塵忽然覺得這個朋友變得如此的陌生。他覺得息轅身上有什么東西改變了,就在剛才那場戰斗里。他忽然開始覺得后悔,在他怯懦的時候,息轅提著劍帶著輕騎兵沖了出去。

  他用力抓住息轅的肩膀:“對不起……”

  息轅用袖子擦了擦臉,不知道是擦去血還是眼淚:“沒事,總得上戰場的不是么。”

  

    “姬長官,塵少主怎么了?”葉瑾問。

  呂歸塵回到兵舍就睡下了,任何人問他他都不回答,靜靜的一點聲音也不發出。姬野已經可以走動了,強撐著坐在門廳里,離開里屋的時候,他看見黑暗中呂歸塵的眸子映著月光蒙蒙的亮。

  呂歸塵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屋頂。

  “別叫長官了,聽著真是怪異。”姬野說。

  “那我叫您姬公子吧,您是大家族的后人呢,又是長子。”

  “無所謂,比長官順耳一點就好。什么大家族?都是狗屁的事情。”姬野往里屋看了一眼,隨口說,“有的人上戰場,是為了建功立業,有的人上戰場,不過就是為了活命,可是有的人上戰場,就是覺得他能夠救其他人,他應該當英雄的。”

  傷兵營的消息已經有其他軍士帶來,姬野知道呂歸塵為何沉默。

  “那姬公子為什么要從軍?呂公子又為什么要從軍呢?”

  “他?他是因為生下來就姓呂,應該當英雄,他又是一個總覺得都是自己錯的家伙,總覺得什么事情沒做到是他自己沒本事。他就只有發奮了。”姬野靠在墻上,“我……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不握著槍就很害怕。羽然說我是個誰也不相信的人,她說她很討厭我這樣。”

  葉瑾想了想:“上戰場的原因,無非是渴望和恐懼吧?姬公子能和呂公子是那么好的朋友,其實是因為你們都恐懼著失掉什么吧?”

  姬野一愣。

  葉瑾急忙說:“我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婢子,雖然也算是云中葉氏的旁支,不過軍武的事情,什么都不懂。說了很多自以為是的話,姬公子大概要笑我了。”

  姬野沉默了一會兒:“那我是怕失掉什么呢?我不是阿蘇勒,其實沒有什么啊。”

  “這哪里知道,得問公子自己了。”葉瑾輕聲說。

  “以前有個人跟我說,總要學會保護自己,因為到最后,總是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說得很對啊,這個人是有很多閱歷,要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教給公子吧?”葉瑾點了點頭。

  “后來她自己也死了,她總說自己是個沒本事的人,連自己的事情都沒做好。”姬野的聲音越來越低,“可我也沒能保護她,我連她怎么死的都忘了。”

  他看了葉瑾一眼,真的,他還是討厭這個女人的眼睛,黑黑的,像是可以藏匿一切。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09:43
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3 10:04 編輯



    帝都,桂宮。

  清冷的月光下,水面微波蕩漾,水閣中雷碧城盤腿扶膝靜坐。黑衣的從者守候在水閣外,他的腰間配著沉重的黑鞘長刀,風從刀鞘末端流過,發出幽幽的嗚咽。

  空中忽然傳來了相似的嗚咽聲,只是更加銳利和急促。

  從者抬頭望向夜空中,看見雙翼上面浮動著一層星輝的白鴿正在急速下降。它不同于普通的鴿子,體型更大,飛得更快,幾乎像是一只矯健的小鷹。降落的時候它竟然像是水鳥一樣踏著水面降低速度,而后再次掠起,輕輕地投入從者的手心。

  鴿子嘴里叼著一尾小魚,踩水的瞬息間,這只飛禽捕到了獵物。它似乎已經很餓了,連皮帶骨把魚咽了下去,喙邊留下一絲血痕。這只鴿子的食性也如鷹隼一般的兇猛。

  從者從鴿子腳上的銀色管子里抽出了紙卷,掃了一眼,恭恭敬敬地轉呈給雷碧城。

  雷碧城擺了擺手:“是說一切都已經如我們計劃的那樣進行了么?”

  黑衣從者點頭。

  “我能夠感覺到。你哥哥已經成功地把死亡的恐懼化為一陣濃云,籠罩了整個殤陽關。不過,困獸猶斗,也該到了白毅和息衍反擊最猛烈的時候了。現在,準備我們的棋盤吧。”雷碧城吩咐,“我要一個殤陽關的沙盤,兵舍、水渠、甕城、倉庫,一切的一切,都要被標記在上面。”

  黑衣從者點頭。

  雷碧城緩緩閉上眼睛,對從者揮了揮手:“去吧,不要任何人騷擾我。我要在這里,聞一聞那個叫做百里長青的男人的氣息。”

  “老師聞見了什么?”黑衣從者低聲問。

  “絕望。百里長青憂郁于所謂的盛極必衰,是畏懼命運的輪轉,不可抗拒。它像是巨大的車輪,任何人在它的面前,就像是塵土那樣被碾碎,沒有人能取得永遠的勝利,無論天驅和辰月,也都難以擺脫這個規律,直到最后一日。”雷碧城深吸了一口氣,仿佛空氣里真的漂浮著百里家故去家主的熏香味道。

  “最后一日?”從者問。

  雷碧城微微點頭:“這些天我讀了百里長青的文集。這個人沒有出仕過,卻曾是東陸權力的執掌者,即便皇帝也未必能和他相比。而他死在自己的權力達到頂峰的時候,也并不畏懼,似乎早已經預料到自己的死亡。就像他曾經憂郁的盛極必衰,當花開最盛的時候,是凋謝的開始,一切發展到最好的時候,就是危險的開始。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一次,我們太順利了,堵死了白毅每一條路,可是冥冥中,是不是還會有我們不曾預料到的事正在發生?”

  

    此時,殤陽關以西三十里,黯嵐山山麓的一個鎮子里,萬籟俱寂。這個小小的鎮子原本依靠為一些經過殤陽關的行商補給而存在,如今戰亂,多數人都逃到別處暫避,留下來的人也都很少出門,入夜就早早閉門關窗,熄了燈火。

  整個鎮子只有一盞燈亮著,燈下,白衣的年輕公子正收拾簡單的行裝。

  “項公子,明天真要走么?”書童有點舍不得這個風趣而出手闊綽的主顧。他伺候這個主顧的幾個月里,整日跟著他登高畫取地圖,有時候還會趁著夜色摸上山,觀看山下的大戰,雖然辛苦,卻很好玩,又能聽到外面種種神異的事,譬如飛起來遮蔽半邊天空的大風如何被人捕獲,又比如先代的皇帝曾以數十萬斤的純銅制作龐大的觀星儀,觀測星空,推算天地開始的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每一件都那么不可思議,卻又極有道理,絲絲入扣,常常讓他夜里興奮得睡不著,輾轉反側地想。如今項公子忽然說要走,就像來時一樣突然。

    項公子笑笑,拍了拍書童的臉蛋兒:“工錢都付清了,地圖也畫完了,喝了幾個月你們這里的糊辣湯,我們的緣分也差不多到頭了,還賴著不走?”

  書童抓了抓頭,低下頭去不說話了。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家鄉終究是小山鎮,而這個項公子,看起來是不會永遠留在他們這個小地方的人,連唯一有名的糊辣湯也都被喝膩了。

    項公子看這個孩子沉默,知道他心里有些難過,想了想,從行囊里抽了一本書出來遞給他:“我一生都是個漂泊的人,很少能和人變成朋友,我們也不算朋友,不過卻有那么長的緣分,也算難得。這本書我送給你,在外面也是難得的東西,你留著,長大了慢慢讀,讀懂了,也有膽子,就離開這里。你學會這本書里一成的東西,外面就有你的立足之地。”

  書童原本淚水已經在眼眶里打轉兒了,這時候接過書來,心里又是一陣高興,昂起頭,臉上露出笑,眼淚卻流了出來。

  “公子再留幾天吧,再留幾天,也許仗就打完了,我舅舅就從外面回來了。”書童說。他是個從小就沒了父母的孩子,只有一個對他也算不得好的舅舅,聽說打仗,慌不迭地逃去了沁陽的親戚家,把這個孩子留下來看家。

  “不。”項公子簡單卻有力地拒絕了,“不能等到這一仗結束,那時候就太晚了。你說得不錯,再過不多的幾天,戰爭就要結束了……”

  他仿佛喃喃自語:“因為谷玄就要升入天空中央……”

  書童聽不懂他說什么,呆呆地看著他。

  項公子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你不懂是不是?這么說吧,因為我把一個秘密泄漏了出去,這個秘密被寫在一根布條上,如果它真的如我的猜測,被送到某個人手上,那么這場戰爭的勝負雙方就可能改變。可是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并不多,泄密的人必然在我們這些人之中,如果被人猜出是我泄漏的,那么追殺我的人立刻就會出發。等到這場仗打完,泄漏秘密的事情也許就會被覺察,那時候被人發現我在這里,那么我的嫌疑就太大了。”

  書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要為我保守秘密。”項公子溫和地笑。

  書童用力點頭。

  項公子起身:“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如果將來有機會從小鎮子里出去,就來找我,你能找到我的。因為那時候,我已經名滿天下!”

  他轉身出門,趁著夜色出發。書童高舉著一盞油燈,趴在自己門框邊看著那個白衣的影子在夜色里越行越遠,直到完全被黑暗吞沒。他揉了揉發酸的鼻子,紅著眼眶回到屋里,以油燈照著看清了那本書的名字——

  《經國十二家論》。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4


    一根兩指寬的布條在息衍手中,燈下,他已經反復讀了很多遍。

  那是一封極其簡單的信,是以炭筆草就,布條也像是隨手從衣角撕下的,隨意到了極點。

  吾兄如晤:

  我聞事發突然,聯軍以尸亂被困殤陽關。此術是尸蠱之法,傳自云州,東陸識之者少,唯太卜博學,或有所聞。尸蠱噬人精魄,可用于尸體,亦可用于活人,重傷之人若為尸蠱所噬,則失卻本性,與死者復蘇無異,皆喪尸也。尸蠱至難拔除,然有破綻。以尸蠱起萬余死者,是秘術大陣,謂尸藏之陣。有陣則有陣主,陣主猶在殤陽關內。陣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于兄,或為加官晉爵之機會。憑兄自決。

  弟沐手謹奉

  息衍終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布條重新卷了起來,塞進腰帶里。

  “叔叔,這上面,到底是說的什么?”守候在門口的息轅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湊了過來。

  “是說要解我們現在的危局,只需要殺一個人而已。”息衍淡淡地道。

  “一個人?”息轅瞪大了眼睛,“誰?”

  息衍看著心急的侄兒,苦笑了一聲:“我要是知道,豈不早就找出來殺掉了?”

  “不知道?那可怎么辦?”

  “按照我猜的,這個人會自己出現的,因為他還要殺我們呢,他不出現,怎么殺我們?”息衍笑著問侄兒。

  息轅一愣,無以回答。

  “我現在倒是好奇,這個暗中幫助我們的人到底從哪里跳出來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息衍幽幽地問。

  “會不會是圈套?”息轅道。

  “現在不是猜疑的時候,我們是在存亡之地,即便是圈套,也只有嘗試!”息衍握拳,輕而有力地砸在桌面上。

  “叔叔早點休息吧,白大將軍下令,明日焚燒戰死將士的尸骨,免得疫病流行,也算是葬禮。白大將軍說這次死傷慘重,是國家之殤,軍人之殤,所以請諸國大軍百夫長以上,除去值守的人都到場,算作哀悼死者。”

  “這時候還搞這種花哨的葬禮,大概白毅也是被傷到了,心里難過。”息衍說到這里沉默了一會兒,“真正令他難過的,是他自己下令殺的那些傷兵吧?對于白毅這么一個驕傲的人,這樣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不能容忍的!”

  

    中午,耀眼的陽光下,尸首堆積如山。

  這是陽光最盛的時候,是生長的力量彌漫整個世界的時候,死亡的氣息也因此退避消散,怨恨的靈魂不會趁機作祟。所以東陸諸國的葬禮都習慣于安排在正午開始。

  楚衛國的軍士們將一具一具的尸體抬了上去,層層疊疊地堆著,每一層鋪一次木柴,灑一次油料。尸堆的周圍滿是低頭默哀的軍士們,他們每個人都是面色枯黃,神情悲涼,緊抿著嘴不出聲。他們都是見識過戰場的人,卻從未見過這么多的尸體這么堆積著,而這些人都曾是他們的戰友和兄弟。巨大的尸山仿佛死亡的圖騰那樣令人悲惶而憤怒,年輕的軍士們忍不住輕輕地戰栗。

  最后一具尸體終于也被抬了上來,是一身百夫長裝束的薛大乙。他死的時候還是一個普通的老兵,可是臨危不亂,高聲示警,立下了大功,否則這次危機并非簡單地殺死幾千個傷兵便能解決的。從人群里找出他的尸體之后,白毅下令追升他為百夫長,身著百夫長的盔甲進行火葬。

  “大將軍,一切都準備好了。”親兵走到白毅身后。

  “點火。”白毅的聲音嘶啞。

  親兵們接了命令,各自點燃了火把,他們奔跑幾步,接近尸堆,全力擲出了火把。火把落在灑了油料的尸體上,立刻引燃了熊熊的烈焰。火焰由上而下地卷動,尸堆最后化作了一個黑煙滾滾的火山,燃燒尸體的味道其臭無比,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嘔吐。

  可是沒有人敢動彈,因為白毅不動。

  白毅就像是石像般站著,面對著正在逐漸變得焦黑、化為灰燼的尸體,這些人都曾是他的士兵。他站得最近,令人覺得他就要被火焰和黑煙卷進去,可是對于高溫和惡臭,他像是全無感覺。

    黑煙幾乎遮天蔽日的時候,白毅忽然放聲而歌:

  為卿采蓮兮涉水,

  為卿奪旗兮長戰。

  為卿遙望兮辭宮闕,

  為卿白發兮緩緩歌。

  這本是一首楚衛國鄉間的情歌,可是在他嘶啞高亢的歌里,變了味道,像是咆哮,又如葬歌般令人悲傷。唱到最后,戰士們的隊列中也傳出了嗚咽,這些戰士往往來自同鄉的農戶,曾在戰場上掩護彼此的后背,如今卻只能看著他們的尸體化成灰,這些軍士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城關,那種積郁了很久的恐懼合著悲哀一起涌出來。終于有一名年輕的戰士忍不住跪倒,哭聲嘶啞。

  白毅的親兵立刻上來把那名敗壞了軍紀的年輕戰士拖了下去,可他的哭聲還像是盤旋在周圍那樣,讓每個人心里都像是扎著一根釘子。

  息衍緩步上前,走到白毅身邊和他并列,瞥了一眼自己的故友。白毅臉上卻沒有任何悲哀的神色,不像是那夜在輜重營門口息衍看見他撲出來的模樣,此時的白毅只是死死看著飛騰的火焰,神色冷漠,卻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感覺。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很多年以前,我們都在天啟,是兩個金吾衛里自命不凡卻又不被看重的年輕人。而后來你變成了一個天驅,我放棄了那個指套,我們的命運就此變得截然不同。而忽然又有一天,我要和你并肩作戰,面對同一個敵人。”白毅輕聲說。

  息衍冷笑:“這種蠢話也是你白大將軍該說的么?”

  “他們不是為了天驅而來,為了他們的目標,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人可以殺死任何人。他們從不在意人命。”息衍低聲道,“現在看著眼前這些,你還不明白么?”

  “我和你,再合作一次。”白毅忽然扭頭。他揚起眉鋒,對著息衍低低地咆哮,仿佛憤怒的獅王。

  息衍側著頭,瞥著故人的眼睛,帶著一絲睥睨的笑,似乎在嘲弄白毅眼睛里的怒火:“合作什么?”

  “我要那些辰月的子民,為他們的愚蠢和信仰支付代價!”白毅說到這里,忽地哆嗦了一下,話音顫抖,透出一股從不曾在他身上被看見的猙獰。

  “白大將軍,你是急于報復么?”息衍冷冷地問。

  白毅看著他,不回答。

  良久,息衍伸出了手,白毅也伸出手,兩人同時用力握緊,力量大得兩個人的臉都同時抽搐了一下。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4
Chapter V  諸神君臨

    一

    宛州,下唐國,南淮城外。

    翼天瞻站在滿天星光下,仰望著那些遙不可及的星斗。他站在三疊的小瀑布下,冰冷的山溪水從很高的地方流下,拍打在他的肩背上,老人巍然不動。他的身體被那股寒冷刺激得緊張起來,肩胛后強勁的肌肉虬結如老樹的盤根,血液在皮膚下加速奔流,體表變得灼熱。初涉這條山溪的時候他覺得凍得發抖,但是他忍住了,現在他已經覺得這些寒冷再算不得什么了。

    他對自己依舊強壯的身體非常滿意,在他這個年紀上,絕大多數羽人老者只有扶著拐杖喘息。

    他半跪下去,向著遙遠的星空低聲訴說。他是個羽人,盡管是個叛徒,可有的時候,他依然相信在高遠的天空上有神的眼睛注視著他,還有他那些已經離去了很多年的朋友們。鋼鐵的號角已經被吹響,戰爭再度開始,他現在需要那些朋友們的庇佑。

    他霍然起身,流水從他渾身肌肉的每一條縫隙中滑落。

    “羽然,躲在石頭后面,不準探頭!”他大聲喊。

    “知道啦知道啦!”巖石后面傳來女孩子不耐煩的聲音,“爺爺你已經是老頭子啦,別人才不要看你不穿衣服的樣子呢!”

    翼天瞻失笑,緩步離開溪水。他擦干了身體,穿上一件貼身的白布長袍,長袍的式樣特別,背后留出的巨大開口露出了他強悍的背肌,看起來倒像是貴族仕女那些妖嬈華貴的禮服式樣。巖石上已經排開了整套的鎧甲,它是墨綠色的,有著變化復雜的藤蔓裝飾,以暗色的金線裝飾它的邊緣,像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藝品。可是拿起它的人會發現它是如此的輕盈,很難說出是什么樣的材質,卻堅韌異常。翼天瞻撫摸著一件肩甲,撫摸著上面的刀痕,他嘴邊露出淡淡的微笑,想到了多年以前,那時候這副甲胄還是全新的,他穿著它從巨大的樹屋里走出來,看到的人無不驚訝得張大了嘴。

    那時候他的白發如銀子,映著日光有華貴的金色,所以那個制作甲胄的女人說這件甲胄要是墨綠色的,這樣在金色的光暈里,它該是何等的美麗。而現在那個女人已經死了,他的白發也已經黯淡。

    他收回了思緒,把一件件的甲胄依次穿上,再以結實的小牛皮帶子固定。過了這么多年這副甲胄依然完美的貼合他的身體,看樣子他并未駝背或者生出了不必要的贅肉,他依然強悍——

    依然可以作戰!

    翼天瞻套上了他家傳的臂甲,這件盔甲似乎也預感到了戰斗的來臨而溫暖起來,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在輕握翼天瞻的右臂。他以套著鎧甲的手抓起了自己的槍,抓得緊緊的。

    他想說一聲真好,甚至想像很多年以前那個叫做姬揚的男人一樣,握住武器的瞬間會得意地罵一句臟話。

    是的!真好!真他媽的太好了!讓那些早就該去死的東西知道,我還活著!

    他走向巖石后面,一把把那個把頭埋在自己膝蓋上的女孩抱了起來,女孩噘著嘴,嘴唇微微地彎曲,像是美好的花瓣。她一臉的不高興,怒生生地看著翼天瞻。

    “臉色那么難看,像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啊。”翼天瞻笑。

    “爺爺不管我!”羽然把臉兒扭到一邊不理他。

    “怎么不管你了?”翼天瞻的笑容有點苦。

    “爺爺要出遠門,”羽然把腦袋轉回來拉著他胸口的衣服,“爺爺不要去吧,水牛和阿蘇勒都出去了,爺爺也出遠門,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她眼睛眨巴眨巴看著翼天瞻。

    “水牛是誰?”翼天瞻愣了一下。

    “姬野唄。”羽然說。

    “你都是大孩子了,不要整天那么搗蛋……”翼天瞻說到這里不說了,因為他看見羽然又把頭犟犟地擰到一邊去,不理他了。

    “給你買了禮物,看不看?”翼天瞻只好拿出了殺手锏。

    “什么禮物啊?”已經不小了的小姑娘又把頭轉了回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對禮物始終充滿了好奇和期待。這對她的誘惑好比說書先生對于姬野似的,她自己也明白,可是改不了。

    翼天瞻套著手甲的掌心中,托著一枚琥珀色的小獅子,它像是活的一樣,卻正在酣睡,身體蜷成一個圓潤的小球,雕刻的玉匠把長長的鬃毛刻畫得極細致,卻讓這些鬃毛遮蓋了獅子的四只腳,這樣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啊啊啊,好象一條小狗啊!”羽然的視線完全被吸引了,她興高采烈地抓過了小獅子。

    翼天瞻微微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個女孩喜歡這個小玩意兒,那么他就比較好脫身一些。這件東西價值不菲,一個沒有薪俸的天驅宗主毫無疑問是買不起的,幸虧息衍慷慨地對自己的掌薄說:“翼先生用錢,幾百金銖,不必問我。”

    “羽然乖,爺爺要離家幾天,也許很快就回來了。”翼天瞻摸摸她的頭發。

    “爺爺不管我,”羽然還是這么說,卻已經不生氣了,認真地擺弄著小獅子,“爺爺什么時候回來?”

    翼天瞻沉默了一會兒:“也許只要十天,也許半個月。其實我其實我不想在這個時候離開你,因為外面最近有好多事情發生,我答應過要保護你的。不過……你自己會乖乖的,把自己藏好,對不對?”

    “藏好有什么難的?”羽然把小獅子舉向月亮,讓月光穿透它晶瑩的材質,“我要是藏起來,水牛和阿蘇勒兩個翻遍南淮城都找不到我!”

    “那就好,不過可要說到做到,”翼天瞻笑,“別的我都為你安排好了,一個人的時候不要害怕。我只有一件事要囑咐你,千萬記住。就是無論有什么人問起你的神使文名字,你都不可以告訴他。帶你離開寧州那天,我就想過對你而言最好永遠都不要回去。所以忘記你的父親母親和在寧州的一切,你現在是個普通的東陸女孩兒,你住在下唐國的南淮城里,你的名字叫羽然。”他換了鄭重的腔調,“羽然,你答應我。”

    羽然用力點了點頭。

    翼天瞻笑,把她放到地上,湊過去問:“小姑娘,你的名字叫什么?”

    “羽然!”

    “漂亮的小姑娘,你有神使文的名字么?”

    “沒有!我叫羽然!”

    “可愛的小姑娘,你的羽族叫薩西摩爾么?”翼天瞻第三次問。

    “沒聽過,我就叫羽然!”羽然咯咯地笑著,撲上去摟著翼天瞻的脖子。她已經不矮了,可是還可以吊在翼天瞻的脖子上晃來晃去。

    翼天瞻也笑了起來,兩個人的笑聲混合在一處,此外只有溪水顧自流淌的聲音。

    “我愛你,就像愛我的女兒。”翼天瞻抱緊女孩兒,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他用臉貼著她軟軟的面頰,感覺到女孩兒因為開心而臉蛋微微發燙。

    “爺爺,你有女兒么?”羽然忽然問。

    翼天瞻忽然怔了一下,松開她,點了點頭:“有啊,我曾經有一個女兒,可她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羽然也愣了:“她是怎么死的?”

  “老死的。”翼天瞻說。

  “那你真的很老啊!”羽然皺皺眉,若有所思,“那我要是像你的女兒,我不是很吃虧么?”

  翼天瞻愣了一下,啞然失笑,他再次擁抱她,撫摸她的頭:“可你長得很像她,也很像她的……媽媽。”

  他忽然放開羽然:“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太寵你了?你這樣下去要變成一個沒法管的小公主了。”

  “你是我爺爺,為什么不寵我?”羽然反問。

  “對于教育孩子我的確不行,差得太遠了。”翼天瞻遺憾地搖搖頭。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3 10:05


  胤成帝三年,十月初六,夜。

  北大營的兵舍外,白毅的親兵持刀而立,刀出鞘,在月光下色如銀。幾名有事求見的軍官都被攔在外面,沒有人敢申辯什么,只能并排站在那里候著。親兵們就站在他們對面,冷冷地盯著他們一舉一動。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空氣中一股不尋常的緊張。

  兵舍中,息衍和白毅在桌子的兩側相對而坐,中間隔著一盞燈火。

  “你可以開始了,這里只有你和我兩個人。”白毅看著息衍的眼睛,“今天在這里說的任何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息衍起身走到門邊,把門拉開一縫,向外面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確實是封閉如鐵桶,你的手下比我的手下精悍。”

  “你精于斥候戰術,詭道用得太多,治軍就很難嚴正。”白毅比了個手勢,“開始吧,我知道你有一些克敵的策略,靠你自己的力量未必能完成,那就說出來。”

  “首先做一件事,把外面那些鐵桶一樣的防御都撤掉。”息衍回到桌邊坐下。

  “為什么?”白毅問。

  “因為接下來我要對你說的這件事情涉及了兩個組織也許長達數千年的斗爭,在這場斗爭中已經有至少數百萬人死去。而這個斗爭還在繼續,在漫長的時間里,沒有任何一方取得過長期的優勢,也沒有任何一方試圖放棄。”

  “我現在很想知道。”白毅點頭。

  “但是在數千年里,天驅和辰月事實上都竭盡所能地掩蓋這個秘密的核心。這兩個組織唯有在這件事上是同心協力的。通常洞悉這個秘密的人,要么是一個高價的辰月教徒,要么是一個天驅領袖,要么他就得被除去。甚至天驅也曾為了掩蓋這個秘密而殺人,雖然對于我們而言這是不光彩的歷史,但是不得不承認。”息衍直視白毅的眼睛,“告訴你是有很特殊的原因,而你不可能踏入天驅的陣營,這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外面那些耳朵聽到一絲一毫,有些事傳播出去,會引發可怕的騷亂。”

  白毅沉默了片刻:“好,按你所說辦。”

  “所有人,退開!退至一千步外!任何人不要打攪我們。”白毅對著兵舍外喝令。

  沒有回答,卻有整齊有序的腳步聲遠去。轉眼間精銳的親兵們就都撤離了這間兵舍,周圍靜得有些空虛。

  息衍滿意地點了點頭:“好,故事可以開始了,從太古鴻蒙的時候,所以我們最好熄滅燈火。”

  他以手捻滅了燈火,兵舍里徹底暗了下去,這間兵舍沒有窗戶,只有頂棚的木板之間稀疏的縫隙里投下了幾點星光照亮。

  息衍靠在椅背上,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聲音卻變得低沉肅穆:“白毅,人是渴望和平的種族,還是渴望戰爭的種族?”

  白毅沉默了一會兒:“很難說。這太復雜,很多人渴望和平,但是每朝每代都有人試圖開疆拓土。”

  “是,很難說明白,但是有人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你聽說過古倫俄這個名字么?”

  “他曾是帝朝的國師,也是后來的叛逆,所以從那以后,辰月就像天驅一樣被皇室排斥。”白毅說。

  “古倫俄雖然是個可怕的人,卻是辰月歷史上最好打交道的大教宗之一。他非常期待把辰月對于世界的看法和當權者共享,所以他帶著信徒踏進了天啟城,他失敗了,但他整理了辰月數千年來的文獻經典,從而產生了一個成文的理論。這個理論說明了辰月為何要不斷地挑起戰爭,充當藏在幕后的陰影。”

  “有意思。”白毅說,“一個哲人么?”

  “辰月的秘術大師們掌握了太大的力量,他們對上呼應星辰,對下召喚死者,掌握陽火凜冰和風暴的力量,可以憑借精神切斷金屬。這些人和普通人不同,他們畢生都在思考世界的終極意義,但是他們不在乎人本身,他們也不在乎夸父河絡或者羽人,生物在他們看來是一幫不開化的、渺小的東西,活著或者死去,根本不重要。或者說在他們看來,我們生出來就是要死的,就像一頭牛生下來就被喂養著,是為了殺了吃肉,沒什么奇怪。至于牛死亡的痛苦并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內,痛苦在他們看來是一種機制,因為有了痛感,所以生物會避開傷害保護自己,這是一件好事,一種很有用的機制。但是那也只是一種機制,在神的視野里,痛苦是一件微末的事,生存也是,希望也還是。”

  “可他們自己也是生物。”

  “所以一名辰月教徒最終的渴望是能夠超脫他們凡俗的肉體,他們畢生都追求用神的眼睛去觀察世界。”息衍冷笑,“他們不愛世人,也不愛自己,他們只愛這個世界終極的力量和意義。”

  “這種東西……存在么?”

  “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天驅。但是你要說辰月教徒的心里沒有愛,卻也不完全對。他們對于單個的個體完全不在意,但是他們在乎所有種族的生存和發展,因為九州諸族是世界重要的一部分,是世界力量循環的根源,世界就像是河道,諸族是河道中的流水,沒有水,那么力量無從循環,河流就死了。辰月教徒們太愛這個世界了,所以連帶著他們也愛諸族。不過是所謂的‘大愛’。”

  “大愛?”白毅問。

  “就是以神的身份去愛。所以辰月的大師們眼里,他們是來拯救我們的,但是他們和我們沒有平等可言,我們也無從祈求什么。換而言之,他們在效忠于神,代替神去主宰,他們是神從凡俗的世人里選擇出來的使者。”

  “很好,越來越像瘋子了。”

  “歷史上一度辰月的大師們也非常迷惘。他們看到了世界的征戰,勢力的此消彼漲,野心家們代代相傳的熱血。大師們覺得諸族的心中對于戰爭和權力的渴望把世界弄得混亂不堪,這是墮落的,骯臟的,大師們因為想不明白在他們所愛的世界中為何有如此多的紛爭和殺戮而愁苦萬分,所以他們向神祈求答案。他們自信獲得了神啟。”

  “幻覺么?”

  “也許,”息衍微笑,“不過辰月大師們自信自己接近了世界終極的意義。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戰爭,是因為這個世界被創造出來,就是作為戰場的!”

  “作為……戰場?”白毅的聲音微微一顫。

    “是!他們說戰爭其實是一種力量,一種完美的機制。神用戰爭的手段來協調世界的發展,神首先用戰爭從諸族中剔除弱小的、不適合生存的個體,然后神用戰爭令諸族保持旺盛的活力,因為他們必須應對戰爭,一刻也不能懈怠。假設戰爭遠離了,人們就會變得懶惰和軟弱,他們還活著,但是他們的生存能力和開拓的雄心卻退步了,這樣整個種族就會慢慢地死去。這就好象放牧一群馬,首先要把最弱的馬除掉,否則它會影響整個馬群的繁衍,其次要挑逗仔公馬們決斗,決出來的勝者才是馬群的領袖。這樣所有的仔公馬都會為了領袖的地位而磨煉自己,同時可以選出最優秀的領袖,它擁有和母馬們繁衍后代的權力。但是這個領袖是暫時的,為了不斷給這個馬群帶來活力,一次決斗剛剛結束,另一次決斗已經開始醞釀了。”

  “那么他們自己,是牧馬人么?”

  “是,牧馬人。所以辰月的大師們把自己看作世界發展的導師。他們整理出這個理論之后欣喜若狂,覺得自己距離世界的終極意義更近了一步。從此他們眼里的戰爭變得如此的美好,他們只需要去挑逗和協調,當我們看見死傷的時候,他們看見的,卻是戰爭中蘊藏的巨大‘活力’。”

  白毅沉默了很久,息衍也不再說話。他在黑暗中擦著火鐮,試圖點燃他的煙桿,但是他的手微微顫抖,火光不斷照亮他的臉,但是他卻始終沒能成功。

  息衍笑了笑,把煙桿扔在桌面上,放棄了。

  “初次聽到這個理論的時候,我整夜地睡不著,恨不得沖到夜空下去對著天空大聲說是么?是這樣么?真的這個就是世界的真實面目?”息衍笑笑,“而今自己說起來,也還能感覺到里面有些可怕的東西。手抖了,真丟臉。”

  “是因為你覺得其中有些東西你也曾想到過,甚至你也覺得那是對的,否則你為什么要驚駭?如果真是瘋子的邏輯,那么就讓他們去瘋狂好了。”白毅低聲說,“可是辰月的教徒們未必是瘋子,也許是因為我們太愚蠢。”

  “也許。”

  “那么天驅呢?天驅的武士們在想什么?天驅不死的傳說經過了那么多年,你們一代代前仆后繼,為了什么而堅持?挑戰神的力量和尊嚴?抗擊神對于世界的掌握?”白毅的目光在黑暗里微微發亮,“或者在高尚的理由背后,你們也是權力的爭奪者!”

  “天驅沒有什么理論支持。”息衍淡淡地說,“或者說,天驅的理論被忘掉了。”

  白毅一怔。

  “這是事實,雖然多數的天驅武士僅僅知道他們需要守護安寧的世界,可他們沒有機會知道,天驅的理論根本不存在。”息衍的聲音低沉,“從某種意義上說,宗主們欺騙了他們,雖然宗主們也是迫于無奈。”

  “不可能,一個傳承了數千年的組織,沒有強大的理論和結構,僅僅靠著幾個人的熱血,是不可能繼續的!息衍,你試圖掩蓋什么么?”白毅低聲喝問。

  “讓一個宗主承認自己的組織其實并無理論的支持,就像一個盲目的人揮舞武器和強大的敵人作必死的搏斗,還有什么比這更丟臉么?”息衍嘆了一口氣,“這是事實,我們嘗試尋找這個答案已有很久。在歷代的傳說中,我們也有獲得神啟的機會,將帶給我們神啟的人,我們稱之為——‘啟示之君’!”

  “啟示之君?”白毅問。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他是從太古鴻蒙時代就流傳的一個精神,不知何時會在什么人身上復蘇。他的蘇醒將召喚太古時代最強的武士們,你知道的,我們稱之為——‘鐵皇’。啟示之君將給天驅的追隨者們帶來一切,包括力量和拯救。”息衍頓了一頓,“可是啟示之君,被殺死了!”

  “怎么可能?”白毅驚得幾乎站起來,“按照你所說,那是幾乎神一樣的存在,怎么可能被殺死?”

  “沒有人能確證,卻有各種消息表明,啟示之君確實曾經出現,但是他死了。這個精神曾經在古老的時代若干次地給我們這些武神的追隨者以昭示,可是七百年來,他一直沉默著不曾出現。直到十九年前!”息衍的聲音微微顫抖,“不知道為什么,似乎早已有人知道了他可能出現,所以他們策動了諸侯對天驅長達三十年的剿滅。無數的天驅武士被捆上刑架,被斬首,被絞殺。他們的最終目的,是在啟示之君覺醒之前殺死他!然而他們沒有成功,啟示之君還是出現了,這個人,卻是一個辰月教徒!”

  “沒有比這個更荒誕的事了。”白毅低聲說。他知道自己的臉色必然是蒼白的,他聽到的事情太不可思議,可是這些出于息衍的嘴里,息衍也許已經不是他患難與共的朋友,可息衍不會欺騙他。他對息衍有這份信任。可是此刻他要相信過去的數十年中帝朝的政策完全被兩個神秘的組織所操縱著,無論是戰爭,或者對于民間力量的壓制,其實不過是一些侍奉神明的人在和另一些侍奉不同神明的人在暗處搏殺。

  “啟示之君聲稱他得到了神啟。他確實有證據證明他就是我們所等待的人,但是我們沒有機會和他碰面。那時候九州幸存的天驅精銳都出動去尋找他,可他卻在逃亡,他證明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開始,已經陷入了連續不斷的追殺,有人以重金向天羅山堂的刺客們購買他的頭顱,而效忠于諸侯的廷尉們也獲得了秘密的指示要殺死這個人。就這么,有些人在試圖殺死他,有些人在試圖保護他。啟示之君一路向著北方逃亡,最后到達了秋葉山城,這是他最后一次出現的地方。他應該是死了,雖然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被殺的,但是他沒有能夠履行拯救天驅的使命。幸運的,也是不幸的是,他死前終于見到了那一代的天驅大宗主。”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一代的宗主,名叫幽長吉!”

    “可他是你們中的……叛徒!”

    “是的,至今幽長吉在天驅中依然被看作叛徒。那時候我們兩個還在天啟城當金吾衛,也是我們最初得以接觸天驅內情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幽長吉十惡不赦,他背叛了天驅的精神,希望以‘絕對的力量’抗擊我們最強大的對手,也就是辰月教。宗主們從他身上看出了成為一名暴君的可能,所以他反過來又一次被天驅們誅殺。但是最隱秘的事情是,幽長吉反叛之前,確曾和那個號稱啟示之君的人見面。至今已經沒有人知道這兩個人當時談了什么,我曾嘗試從幽長吉當年留下的資料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可是幽長吉也異常謹慎,沒有留下任何相關的文字。”息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就是這樣了,所以如今的天驅是一些武士組成的、沒有目標也不知道去路的組織。它僅僅靠著一腔熱血茍延殘喘,而辰月的勢力暴漲起來,他們似乎準備借助這個時機全面出擊,令他們的意志成為唯一的主宰。”

  白毅沉思了一刻:“那么,他們對我們的行動,只是其中的一環。他們希望成為這個世界的精神主宰。”

  “是,如果和來自瀚州、寧州和雷眼山河絡族的人們聊聊,你會知道打著黑幡的使者已經悄悄地光臨了他們的家鄉。過去的十幾年間,辰月教已經把巨大的勢力網安置在整個九州大地上。如今他們是準備收網了。就在殤陽關這里,他們的舉動已經正式向我們宣告,一輪新的戰爭開始。”

  “確實是這樣,一輪新的戰爭開始!”有個蒼老的聲音在門外說。

  白毅驚得起身。他起身時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同時按住了腰間的劍柄。他面對著那扇薄得一拳可以擊穿的門,靜止仿佛雕塑。

  門外說話的人坦然推開了門。那是一個罩在巨大的黑色斗篷里的人,豎起的高領擋住了他的面孔。他高而瘦削,筆直地站在門口仿佛插在那里的一根長槍。

  “天驅武士團宗主,蒼溟之鷹。楚衛國白毅將軍。兩位這就算是認識了,既然大家目前還有共同的目標,也可以先收斂一下敵意,坐下來說話。”息衍慢悠悠地說。

  “蒼溟之鷹?”白毅的手依然按在劍柄上。

  “是我,我是你唯一的援軍。”翼天瞻淡淡地回答,“息衍對我發出了帶有鷹徽的信,我快馬三夜兩天才趕到。”

  “可你怎么能進城?外面都是喪尸。”

  翼天瞻走到桌邊,擦著火鐮點亮了油燈,他把油燈舉高:“年輕人,你應該看得出我是一個羽人。”

  白毅看見了他一頭雪白的長發,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

  “現在不是月相漲滿的時候,你可以飛進來……你是……”

  “我是一個鶴雪,也是一個天驅,我還曾是一個城邦的主人,你可以叫我古莫,古莫·斯達克。”翼天瞻冷冷地看著白毅,他的眼睛里像是有鋒利的倒刺,“不要這樣按著劍柄看我,在你以敵意面對我的時候,也請你想清楚,在我看來你也許可以用‘叛徒’二字來形容。”

  翼天瞻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天驅的叛徒!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們奉行更加嚴酷的紀律。你曾經的所作所為,已經給了宗主會足夠的理由,去下令,將你格殺!”

  白毅沉默而威嚴的目光撞上了翼天瞻的雙眼,仿佛刀劍撞上了一堵墻壁。白毅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仿佛停跳了瞬間,他默默地放開了劍柄。

    息衍的微笑化解了兩人之間冰封般的沉默:“過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吧,天驅也從不可一世的龐大組織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過去的律令不再有效了,前輩。而且我們犯錯誤的時候,才十六歲,那時候人太年輕。”

  “我并非來問罪,”翼天瞻緩緩坐下,忽地嘴角一動,笑了,“只是給年輕人一點警示。”

  三個人圍桌而坐,尷尬地沉默了片刻。

  “如果知道有客人,我應該準備一些茶水。”白毅打破了沉默。

  “你這里多的是血水,而假如你不立刻采取行動,血水會漲起來漫過你的喉嚨。”翼天瞻冷冷地說,“你的時間不多了!”

  “什么時間?”白毅凜然。

  “敵人最后的進攻即將開始!”

  “什么時候?”

  “你曾和天驅擦肩而過,并不真正理解我們的敵人,可我們和辰月之間的戰斗已經持續了數千年,我們太了解這些喜歡操縱尸體的秘道大師了。”翼天瞻說,“白毅將軍,那些圍困你們的喪尸已經在外面站立了多久?”

  “將近一個月。”

  “它們還沒有倒下,可你也知道的,喪尸也像活人一樣,血液會慢慢地流動,身體的活力不曾完全消失。它們只是失去了靈魂,受了太重的傷,可是它們的身體被谷玄的力量召喚而醒來了。它們身體里僅存的力量仍在被緩緩地消耗,雖然這要比普通人消耗的速度慢很多。但是你覺得它們會在那里成年累月地等候下去么?”

  “它們會失去活力。”

  “是的,蠱蟲的存在只是代替它們消散的魂魄,就像是藝人操縱著人偶。可這人偶的力量耗盡,就終會倒下。在喪尸中,只有以極其復雜的禁術制造的尸武士可以長久地保持活力,它們甚至可以像活人一樣進食。而你的城門外那些東西,它們已近油盡燈枯。當它們倒了下去,離國軍團的一萬赤旅對你又算什么威脅?你手中仍有數萬人可以戰斗。”

  “所以辰月會在喪尸倒下之前,發動一次真正的進攻?”

  翼天瞻冷笑:“是,辰月意圖殺死你們,僅僅圍困是不夠的。他們需要一次進攻!而且我知道他們進攻的時間。”

  “請問,什么時候?”白毅已經按捺不住,他知道機會就在他面前,他放棄了一切的傲氣像是學生在老師面前那樣急切地請教。

  翼天瞻笑笑,仰頭望著屋頂,以一種極悠遠的聲音說:“在看不見的星辰升入天頂的時候,他們的力量將被最大地增強。那時候,對于他們是絕好的機會。”

  “谷玄!”白毅明白了。

  “孺子可教!”翼天瞻點頭,“谷玄的力量之潮即將漲滿,就像一張弓被拉到了盡頭!即將完全死去的喪尸們會在那時候獲得最大的力量,它們內身體里漸漸干枯的血液會加速流淌,那時候它們會變得像是發狂的野獸那樣,試圖殺死任何活著的東西!”

  白毅的臉色微微發白:“從開始他們就已經計算了星辰的作用!”

  “是這樣,以天驅數千年來的經驗,我們的敵人太聰明,太有耐心。他們觀察你的時候就像是草叢里的蛇,絲毫不動,而他們射向你的時候,就已經算準了你沒有退路!”翼天瞻忽地喝問,“這次圍堵嬴無翳,你們不是覺得你們已經設下了圈套讓嬴無翳鉆進去了么?你參與了密謀,可惜你還不是密謀的核心人物,所以你絲毫不知在這個密謀中,真正要被除掉的是你!而不是嬴無翳!誰是幕后的人?!”

  白毅猛地起身!他死死盯著翼天瞻,后退一步,渾身透著戒備。

  翼天瞻卻沒有看他,只是沉默地看著燈火。

  “我……不能說!”白毅咬著牙。

  “不,應該說你不知道。”翼天瞻淡淡地說,“當辰月試圖操縱什么人的時候,他們絕大多數時候都隱藏在重重的幕后,暴露在幕前的卒子隨時可以被舍棄。你既然是要被除掉的人,那么你必然不知道。軍人的驕傲和強悍在秘道大師的眼里,不過是孩子斗勇那樣可笑。”

  翼天瞻微微嘆了口氣:“我不是在逼問你什么,也并非嘲笑你。事實上我和息衍也不過是別人棋盤上的棋子,在真正的幕后人眼里,我們的反擊都在他的計算之中。”

  白毅頹然坐下,低低地喘息。

  “不過那又算得什么?”翼天瞻驕傲孤高地冷笑,他凝視燈火,目光中透著狠意,“在沒有啟示之君的七百年里,我們這些可笑的天驅被神遺忘,可我們不一樣無數次地和辰月開戰?我們死了很多人,他們也沒有占到便宜!以神的力量壓制人的反撲,辰月一樣沒有實現他們的目標!”

  “我們……怎么辦?”白毅猛地抬起頭,雙眼熠熠生輝,“現在開誠布公地說吧!我們的殺手锏是什么?”

  “我們需要殺一個人。”息衍說。

  “誰?”

    息衍笑笑:“我不知道是誰在暗地里幫助我們。但是有人以飛鴿送了一封信給我,說這個龐大的秘術儀軌被稱為尸藏之陣。而它最大的弱點在于,它既然是個秘法大陣,那么必須有操控它的人,它的陣主,依然在殤陽關內。”

  “怎么找到這個人?”

  “恐怕很難。”息衍搖了搖頭,“他是一個隱藏在暗處的人,好比一個意圖刺殺你的刺客,但是你說,什么時候刺客必須露面呢?”

  “刺殺的瞬間!”白毅毫不遲疑。

  “是!就在那個谷玄力量漲滿的夜晚,谷玄劃過夜空的軌跡將變得最長,這時候,對手會現身在天空下,引誘那支喪尸組成的軍隊對我們發起進攻!”

  息衍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而后再次睜眼:“那是我們殺死他的唯一機會。”

  “所以,我們雙方的進攻將在同時開始。”白毅低聲說。

  “你說對了!”息衍瞇起眼睛,驕傲而冷漠地笑了。

  這個時候,他真的像是一只奔行在草原上的雄狐。這只狐貍驕傲而強健,它躲避著夜狩者的弓箭,劃著極大的弧線奔逃,這時候它忽地停下,回身嘲弄般地眺望著乘馬夜狩的獵人,似乎要欣賞他的無奈,此時雄狐的眼里,有著月一般的光。

  白毅盯著朋友的雙眼,沉默著。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了,這么多年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息衍,他知道這個懶散放曠的男人身體里流淌著什么樣的血。不,那不是血液,而是火焰。白毅可以想象這個男人的血管里是咆哮的火焰在奔行!他的眼神不該總像平日那樣,不該是朦朧而和藹的,不是酒客在小酌之后的醺然眼眸。他是狐貍,狐貍是狡黠的,這往往讓人忽略它的兇猛。雄狐像狼一樣,有著利齒和爪子。

  “你藏得真好。”白毅忽地歪歪嘴角,笑了笑。

  “什么?”息衍反而愣了。

  “我聽說下唐的軍人武士都風評你儒雅曠達,所以說你藏得很好。你哪里儒雅曠達了?”

  息衍被他的話噎了一下,沉著臉:“難得聽你說幾句輕松的話,基本還都是嘲笑我的。”

  “我們目前能調動的兵士無法擊潰那些喪尸,有什么特別的戰術么?”白毅問。

  “問得好!”息衍笑,指了指翼天瞻,“所以我以宗主的身份調動了蒼溟之鷹,他是第五個人。”

  “第五個人?”

  息衍又指了指白毅:“你是第六個。”

  “第六個?”

  “君臨之陣!”息衍一字一頓,“我們需要再用一次君臨之陣!”

  白毅臉頰的肌肉沒來由地跳了一下,他靜坐了一刻,從隨身的箭壺里抽出僅存的一支長薪箭。燈光照在上面,箭桿上有銀灰色的光芒像是活物般變幻流走,在白毅的手中,它忽然震動著低低地鳴動起來。

  “這支箭就要死了。”白毅的手捋過箭桿,像是拍著多年戰友的肩膀。

  “七支長薪箭已經損失了六支,僅存的這支箭也要死了,里面封印的魂力已經非常虛弱,這幾天晚上我把耳朵貼近箭囊去聽它震動的聲音,就像垂死之人的心跳一樣若有若無。”白毅把箭遞給息衍,“你還能期待它做什么呢?”

  息衍接過了箭,以手指拭著它的箭鏃,鋒利的箭鏃多次穿透目標之后,摸起來已經滿是細小的鋸齒。

  白毅接著說:“而且,即便我手中依然有完好無損的七支長薪箭,我也無力把君臨之陣的范圍擴大。那天晚上我使用君臨之陣的時候你已經看見,北大營那么大的范圍已經是我和這副弓箭力所能及的極限。”

  “這么大不夠。”

  “你需要它多大?”

  息衍指著兵舍土墻上的殤陽關全圖:“那么大。”

  “覆蓋整座殤陽關?”白毅斷然搖頭,“那不可能!”

  “不,可能的,我們可以使用法器!”翼天瞻說。

  “我們沒有隨軍的秘術師,更沒有強大到可以發動君臨之陣的法器。”

  翼天瞻搖頭冷笑:“年輕人,不要談論你所不熟悉的話題,我是個羽人,這個世上比羽人更理解秘術的種族還沒有生出來!法器未必是秘術大師們封印密藏的寶物,就像你發動君臨之陣時使用了追翼之弓和長薪之箭,魂印武器本身就是法器。任何法器不過以它蘊含的精神之力呼應星辰,你的箭中封印了魂魄。而法器也可以是活的。”

  “活的?”

  翼天瞻微微點頭,一字一頓:“人,就是最強大的法器!”

    “你要用人去取代長薪箭發動君臨之陣?”

  “是!”翼天瞻說,“當我們有自己無法戰勝的敵人時,我們也可以向星辰諸神尋求庇佑。還有什么力量比北辰之神賜予武士們的更加威猛強烈的呢?君臨之陣召喚的,是北辰之神的力量,辰月教徒們膜拜所有的星辰,可他們畏懼北辰。因為北辰的力量與所有星辰都不同,它是橫斷一切的,無論金屬甲胄還是山巒。它將守護我們。”

  “有把握么?”白毅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流汗。

  “試試看。”息衍漫不經心地笑笑,“但是,這樣發動君臨之陣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麻煩。”

  “會有犧牲么?”

  “這倒未必,不過,”息衍看著白毅,燈火映在他的眼睛里一跳一跳,“充當法器的人必須向北辰之神的召喚敞開他的內心,他要有足夠的勇敢和堅強去接納武神的降臨。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勇氣,有的人會因此而失去理智。所以在此之前,這樣的星辰之陣僅僅由最核心的天驅武士來發動,我們的人數非常稀缺。所以我們必須征用你,你雖然不是天驅,但是你對那種內心的沖擊并不陌生。”

  “你說……內心的沖擊?”

  “初召!”息衍緩緩地吐出了這兩個字,“充當法器的人將會體驗初召的感覺,那是武神的力量在進入你的靈魂。這時候那些太古時代的武士國王,那些鐵皇,將在你的靈魂深處復生。他們的戰馬就像踐踏你的靈魂那樣在你心中馳過,你所最牽掛的,你所最畏懼的,你所最執著的一切,都將以噩夢展現。這是鐵皇們對他們追隨者的第一次召喚!”

  他幽幽地問白毅:“就像二十年前,那個晚上,在天啟的小酒館里,那個人磨劍的時候,你聽見了什么?你看見了什么?”

  息衍微微地笑了。

  白毅沉默著,面無表情。

  “好。”靜了許久,白毅深吸了一口氣,“我相信你們,現在我也只有相信你們。但是我們需要七個人,斯達克閣下是第五個,我是第六個,誰是第七個?”

  “我們已經有了這個人選,一個新的天驅武士。”息衍和翼天瞻對視了一眼。

  “或者說是一個被征用的法器?”白毅冷冷地問,“他知道他將經歷的一切么?”

  “我想古月衣將軍已經完全明白了。”息衍說著起身,第二次拉開了兵舍的門。

  晉北軍主帥古月衣沉默地站在門外,向著屋里的三個人微微鞠躬。

  白毅驚得起身,而后疲憊地坐回了椅子里:“忽然覺得我真是一個可笑的人。”

  “息將軍問我,我只是覺得我可以不惜代價去做成這件事。”古月衣淡然地回答,“我沒有機會想得太多,但我不想我的部下和我一起葬身在這個陰謀里。”

  白毅點了點頭,似乎忽然間老了許多,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是啊,你們想得都很簡單,只有我,是一個矛盾掙扎的人。你們要做什么,我無從阻攔,你們也不是第一次把勢力滲透進軍隊內部。你們是一幫人,和辰月一樣是瘋子,不過沒他們瘋得那么厲害。”

  “兩害相權取其輕。”息衍笑著按了按他的肩膀。

  翼天瞻似乎已經厭倦了這樣的對話,一聲不吭地站起來,背著手向外走去。息衍沖白毅微微笑了一下,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們走到門邊的時候,背后傳來白毅的聲音:“一群已經失去了神的庇護的人,不知道該去向哪里,犧牲那么多同伴,瘋子一樣和另外一群瘋子抗爭。你們沒有想過這一切是為的什么么?以人的力量能夠擊潰神的信徒?聽起來你們的熱血真是虛弱!連你們自己都會懷疑這一切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棋子在命運的棋盤上掙扎著要逃脫吧?”

  翼天瞻忽地站住了。息衍瞥了他一眼,看見他的面容冷漠。他略略有些擔心,這往往是翼天瞻發怒的前奏。他知道這個年邁的天驅宗主并沒有一個羽人應有的好脾氣。

  “年輕人,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還不熟悉我的性格。什么命運的棋盤?”翼天瞻轉過身,冷漠而高傲地回答,“我不信命的!”

  他忽地笑了,笑得有幾分粗魯:“如果我信命,我的命豈不是太糟糕了一點?”

    門合上了,白毅一個人坐在桌邊。他沉思著,伸手捻滅了燈。

  黑暗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周圍真是寂寥,聽不見一絲聲音,空曠得像是太古的荒原。他在想也許這間屋子外就只是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沒有燈火,沒有人,沒有一切。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天夜里那間小小的酒肆給他的感覺差不多。

  “二十年前,那個晚上,在天啟的那個小酒館里,那個人磨劍的時候,你聽見了什么?你看見了什么?”

  息衍的話還回蕩在他耳邊。

  二十年前,磨劍聲,酒肆。

  他想:“我聽到了什么……我看見了什么……”

  那天應該是下著很大的雨,天上地下,無處不是雨水。夜很黑,看不見云,也沒有電光和雷聲,只有瓢潑的雨不停地下,嘩嘩的,仿佛永無止境。他坐在天啟城的小酒肆里,酒肆里有很多人,酒肆門口那個衣裳濕透的老人在石上磨劍。

  雨聲,金屬在磨石上的摩擦聲。

  漸漸地世界變得寂寥空曠,酒肆的喧鬧聲淡去,其他人的存在變得無關緊要。他看著那個老人磨劍,劍在磨石上錚然作響。

  大雨瓢潑,雨聲中有人在呼吸。

  “不,那不是呼吸聲。”他想。

  也許是有人踩著水來了,也許是駿馬鼻腔噴出滾滾熱氣的聲音,也許是甲片,熟鐵的甲片,隨著駿馬的起伏叮當作響。他開始覺得緊張,他想什么東西就要來了!可他站不起來,他移不開視線,他看著那老人沉默地磨劍,劍身晦暗無光。

  “來了!快走!我要走!”他想。

  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逃走,小屋外的黑暗活了,有人在大笑,有駿馬在呼吸,甲片叮當作響,黑暗里千萬化形,匯成海潮。

  他無處可逃。

  于是那些鐵甲錚然的人在他面前顯形了。他們是馳馬而來的,來自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他們的甲片起伏,白毅可以看清楚那些甲片上的雨水飛濺。但是他看不清這些人的臉,他們的臉被籠罩在僅有一縫的鐵盔中,他們的身體整個被甲胄和黑氅覆蓋。他們馳入了酒肆,天知道那小小的門怎能容納如此多的馬和它們背上仿佛巨神的主人。

  白毅站起來,那些駿馬從他身邊馳過。它們的主人拔出了劍。劍看起來如此眼熟,這樣制式的劍,剛才在老人的手中被磨礪,而此時已經握在了武士們掌中,泛著刺眼的鐵光。鐵光匯聚起來,照亮了天空。

  白毅仰頭,看見了群星,星空緩慢地旋轉。天空下已經沒有酒肆,沒有老人,無數的駿馬在馳過,武士們揮舞重劍,這是一片鋼鐵洪流,白毅就站在這篇流水中,像是激流中一塊無形的礁石。但他可以感覺到那些人和馬如此真實地存在,他們激起的氣流如刀割在白毅的臉上。

  他們去向天地盡頭。

  白毅覺得身體已經失去了控制,他已經恐懼過了,戰栗過了,心跳急劇如同馬蹄,可是沒有一種反應能幫他適應那股鐵流帶來的力量。

  那是遠古的、浩大的、威嚴的、純正的、無視一切的——力量。

  白毅泫然而泣,他的眼淚如同決堤,他想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只能哭泣,他無力抗拒。

  “不!不能想!想什么也已經是無用的了。”白毅喝斷了自己的思緒,在心里對自己說,“路在面前了,只有一條,說什么,也只有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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