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醉枕江山 作者:月關 (已完結)

   
mk2258 2012-10-18 21:59:5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27 4767605
1月23 發表於 2014-2-17 06:02
第二十七卷 第一千七十四章 一意孤行

  武則天聽了張說的話不禁有些無言以對。周公的確代周王攝過政,可那是因為周王年幼;伊尹也的確流放過他的君主,可那是因為君王無道。待後來成王洗心革面,伊尹又還政給他了。

  當然,今時今日即便君王無道,臣子這麼做那也是大逆不道的行為了,可那是千年以前,千百年來,伊尹、周公早就被後人奉為為臣的典範,成為史上留名的賢相,據此怎能判定張說有罪。

  張說既已和二張撕破了臉,乾脆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慨然道:“陛下,張易之曾對臣言,只要臣為他們做偽證,就保我出任侍郎,繼而薦我為宰相。臣也明白,今日若附和魏公,一旦他罪名確立,張說也是罪不容誅。可臣實在不敢昧心誣證!”

  “你胡說!你……,聖人,臣冤枉,臣冤枉啊!張說為了替魏元忠脫罪,有意陷害微臣,請聖人為臣主持公道!”

  張易之和張昌宗慌了神,連忙跪倒在武則天面前,事已至此,他們只能全盤否認,根本不承認與張說私下有過接觸了。

  楊再思和蘇味道等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繼續裝聾作啞,姚崇卻挺身而出,大聲道:“陛下,二張陷害宰相,此事非同小可,臣請陛下徹查此案!”

  武則天見張說不但未能證明魏元忠有罪,反讓二張成了陷害忠良的嫌犯,心中真是憤怒已極。她事先已得二張面奏,知道張說答應替他們做證的事,如今卻出爾反而,令武則天厭憎之極。

  武則天拍案而起,沉聲道:“把魏元忠和高戩押回大牢,容後再審!”

  姚崇急道:“陛下!”

  武則天理也不理,拂袖又道:“張說是此案重要人證,一併拘押、待審!”

  姚崇怒道:“陛下!今既不能證明魏相有罪,便應予以釋放!”

  武則天面沉似水,一言不發,只管返身離去。

  姚崇臉色鐵青,隨即走出長生院,站在階石上把發生在殿上的事情經過向群臣控訴了一遍,此事在文武百官之中立即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

  次日朝會,正諫大夫、同平章事朱敬當庭抗言:“陛下!魏元忠素以忠正著稱,今二張以張說為證,張說卻反證魏元忠無罪,如此情況,陛下就該開釋忠臣,陛下依舊覊押魏相與高寺丞,連做證的張舍人都拘押了,如此不公豈不令天下失心?”

  更有人言辭激烈,直指武則天本人:“陛下革命之初,不失為納諫之主;暮年以來,竟成受佞之主耶?自元忠下獄,裡巷洶洶,皆以為陛下委信奸宄,斥逐賢良。忠臣烈士,皆痛心於私室而緘口於公朝,蓋畏易之兄弟之勢,徒取死而無益。方今賦役煩重,百姓凋弊,加以小人專恣,刑賞顛倒,竊恐人心不安,別生他變,爭鋒於朱雀門內,問鼎於大明宮前,陛下將何以謝之?何以御之?”

  武則天勃然大怒,呼來站殿將軍,戟指怒喝道:“把他們拖出去,統統拖出去!”

  朝會不歡而散,太平公主聞訊大喜,邀楊帆過府,興緻勃勃地對他道:“二郎,這一遭你可判斷有誤了,嘻嘻,二張欲以張說為證,如今反讓他們亂了陣腳。滿朝文武群情洶洶,正可為我所用。我打算明日入宮向母皇當面進諫,營救魏相與高寺丞出獄。”

  楊帆在御前有婉兒為耳目,再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武則天此刻的心態了,武則天當日廷前奏對之後,怒氣衝衝回返後宮,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張說,真反覆小人也,可鄙可恨,令朕厭憎!”

  什麼叫反覆小人?張說此前可沒有當堂作供說過魏元忠和高戩的壞話,哪裡來的反覆?武則天這無意中的一句話,不但說明她事先知道二張收買張說偽造證言,而且對張說如今實話實說憤怒不已。

  楊帆見太平一派天真,不禁搖頭道:“令月,不要得意忘形,現在不是妳赤膊上陣的時候。”

  太平公主抱怨道:“你啊,前番若不聽你的,人家早早出面,說不定早就救了人出來。如今你還要阻攔人家,眼下朝中局勢,難道你還看不明白?我那兩位胞兄在母皇面前一向怯懦,我若也不出面,豈不讓忠臣寒心?”

  楊帆正色道:“朝中局勢如何,我當然看的明白,可是看明白了又能如何?決定這件事的,最終是皇帝,而皇帝的心意如何,難道妳不明白。張說當眾作證,真相已然大白,天子為何不赦免魏相與高寺丞的罪名,反而把張說也押進監牢?

  如果妳貿然出面,觸怒天子,被天子剝奪妳開衙建府的權利,豈不是得不償失?昔日勾踐臥薪嘗膽,作盡了小人,也不見越國臣屬寒心離他而去,妳究竟在擔心什麼?還是太過熱衷權利,不想放棄這個拉攏人心的機會?”

  太平公主攸然變色,楊帆嘆了口氣,輕輕攬住她的身子,撫著她的秀髮,柔聲道:“三軍主帥,豈能輕易涉險,衝鋒陷陣。這樣吧,妳再等三天。如果三天內皇帝依舊沒有做出決斷,妳便出面為魏相、高寺丞和張舍人求請。如果三天之內皇帝有所決斷而對魏相不利,我答應妳,與妳共謀二張。”

  太平公主沉吟良久,輕輕點了點頭。

  ※※※※※※※※※※※※※※※※※※※※※※※※

  武則天在朝堂上大發雷霆,把幾個當面諍諫的官員轟出了大殿,可群臣並沒有就此罷休,她前腳返回後宮,朝臣的奏章便一份接一份地跟了過來,抨擊的言辭也一個比一個激烈,武則天罔視國法的行為,徹底激怒了這些官員。

  許多太子派、相王派的官員本來與魏元忠和張說、高戩沒有私交,也沒有接到太子或相王的授意,所以一直置身事外,這時也憤然加入了諫諍的隊伍。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一直堅持的正義執念,還有一種兔死狐悲般的感愴。

  年邁的武則天性情異常固執,面對群臣雪片般的上書武則天置若罔聞,只是下詔,令河內王武懿宗與眾宰相共審此案。武懿宗是繼周興、來俊臣、索元禮、丘神績之後有數的酷吏了,武則天希望他能取得突破,拿到有利於二張的證供。

  可是,張昌宗上次一番讒言,害死了太子的一子一女,還害死了武承嗣的長子,更使得重病之中的武承嗣吐血而亡。這件事使武李兩家的其他人感同身受,對二張都起了同仇敵愾之心,武懿宗雖然明白姑母的心意所在,卻也不願助二張之虐。

  主審官都打醬油,審理自然沒有任何結果,群臣的進諫在這種情況下也是愈加激烈,眼見局勢快要不可控制,武則天悍然繞過三法司,無視沒有人證物證等任何證據的事,直接下旨干涉司法。

  武則天以“出言無狀、欺君犯上”為罪名,貶魏元忠為高要尉(今廣東高要縣),至於高戩和張說,則作為魏元忠的從犯流放嶺南。

  上官婉兒從十四歲便侍奉在武則天身邊,武則天一生中最輝煌的二十年,就是她作為太后的最後十年和作為皇帝的最初十年,這二十年裡,婉兒一直陪伴在她左右,對她的作派最為瞭解。

  如今武則天竟下達了這樣一道旨意,就連深知她為人的上官婉兒都為之震驚。在窺個機會,把這道還未正式公佈的旨意告知楊帆以後,婉兒輕輕嘆了口氣,對楊帆感慨地道:“陛下變了……”

  楊帆望著她,婉兒幽幽地道:“以前,陛下不管要做什麼事,就算她明知是冤枉了你,甚至就是要冤枉你,在律法上她總會做的無懈可擊,可這一次,陛下做出了與法律完全相悖的決定。這是陛下一生中第一次……公開枉法!”

  楊帆沉默了一會兒,喟然道:“一個人年紀太大時,不只他的身體會衰老、精力會不濟,就是他的智慧和思慮也會受到影響,更糟糕的是,很多老人還會性情大變,變的暴躁而固執,如果這個人只是一家之主,或者只是兒子多挨幾句責罵,如果這個人是一國之主……”

  楊帆慢慢綻開一個笑臉,輕聲道:“可是這對我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一次,陛下無法通過三法司給魏元忠定罪,她只能繞過三法司,利用皇權強勢壓制,這說明……她對朝堂的掌控力,已經越來越小了。”

  楊帆抬眼望向昏黃的天際,悠然道:“太陽升起,總有落下的時候。這輪太陽,快落山了……”

  ※※※※※※※※※※※※※※※※※※※※※※※※※※

  楊帆從玄武門裡剛一出來,任威就向他呶了呶嘴。

  楊帆抬頭一看,就見一輛翠幄清油車正靜靜地停在寬闊的街道對面那道淡黃色的宮牆下,沐浴在夕陽裡。楊帆看見侍立於輕車左右的那四個膀大腰圓的女相撲手,便知道那是誰的車了,於是緩步走過去。

  楊帆慢慢走到車前,車門無聲地打開了,楊帆很自然地舉步登車,車門在他身後關上,車子開始向外駛去。太平公主的侍衛人馬簇擁著車子,任威等楊府侍衛則遠遠輟在後面。太平公主望著楊帆,花容慘淡地道:“二郎,你說對了。”

  楊帆無聲地一嘆,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抬起頭,用希冀的眼神看著他,低聲道:“你說過,你會幫我。”

  楊帆點點頭,柔聲道:“我會幫妳!”得到楊帆的承諾,太平眼中頓時溢起晶瑩的淚花,她忽然撲到楊帆懷中,緊緊地抱住了他。楊帆輕撫著她柔滑的頸背,太平公主靠著他寬厚結實的肩膀,感受著他的愛撫,淚水順著眼角輕輕滾落。

  自從母親默許她涉足政壇後,她的權柄比以前重了,壓力自然也比以前重了。一方面,她不能搶了太子哥哥的風頭,一方面她又得努力承擔起本應由太子承擔起來的責任,當真是舉步維艱,如履薄冰。

  沒有人能夠幫她分擔,她的兩個哥哥一次又一次的怯懦舉動讓她一次次失望,可她又得盡心竭力,輔佐她的皇兄,這使她縛手縛腳,常常感到有心無力。

  這一次的政治危機,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二張對李唐勢力的一次反擊,真正的目標就是太子,可太子卻鼠目寸光,不肯為那些對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做絲毫努力,而相王卻又抱著明哲保身的態度置身事外,太平公主又是疲憊又是傷心。

  莫大先生端坐馬上,隨著太平的車駕緩緩而行,他知道在這場政治危機中太子李顯和相王李旦的表現讓太平公主又大失所望了,可這……不正是他想要的麼?

  莫大先生漠然抬頭看了看沐浴在夕陽下的宮闕飛檐,天邊的晚霞正映著他的眸子,眸中有光芒閃爍,卻沒有一絲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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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chou888 發表於 2014-2-18 00:34
第一千七十五章 二張永不倒


    魏元忠乃當朝宰相,年逾七十高齡,卻再度遭到發配。這一次發配的地方更遠,他被發配到廣東去了,如果再遠一點就到交趾了。

  魏元忠一身布衣,金殿辭駕,憤然高聲道:“臣老矣,今向嶺南,十死一生,恐怕不能再到陛下了,陛下他日必有思念臣的時候。”

  武則天餘怒未息,聽他這麼說,倒是起了幾分好奇,冷笑道:“朕為何思念於你。”

  魏元忠白須飄飄,往武則天身旁侍立的張易之和張昌宗一指,大喝道:“此二小兒,他日必成陛下種下的禍根!介時,陛下方會想到老臣的好處!”

  武則天臉色一變,張易之和張昌宗被魏元忠當庭指斥為奸佞,急忙伏於闕下,放聲大哭起來,高呼冤枉。

  魏元忠看他二人一臉醜態,更是怒不可遏,他向武則天拱了拱手,把大袖一拂,便昂然走出大殿,殿上眾文武竟不約而同地向他深深一揖。有人更低聲道:“魏公保重!”“魏公,一路順風!”

  金殿之上皆為君主的臣子,彼此之間不論職位高低,見面都不用施禮,而且嚴格一點講,在皇帝面前,臣子互相稱呼時都不應該使用敬語,也不應該互稱官職,而應一概以姓名稱呼。

  可是此刻群臣竟在皇帝面前向魏元忠鄭重施禮,甚至道一聲“魏公保重”,分明是對皇帝不滿已極,籍此發洩情緒。武則天將群臣反應看在眼裡,心中暗暗警惕,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孤家寡人了。

  武則天的神思一陣恍惚,忽然記起了已經相繼伏誅的周興、索元禮、來俊臣、丘神績那些人,不由暗自感慨起來:“他們才是真正忠心於朕的人啊。如果他們還在,群臣敢這麼囂張麼?”

  然而這時再想這些已經無濟於事,武則天也清楚,她已來日無多,沒有時間再培養幾個得力的看門犬了。而且群臣膽氣漸壯,也不僅僅是因為她身邊失去了那幾個得力的爪牙,更重要的是因為她的年紀已日薄西山。

  她的老去是不可阻止的,誰也不會相信一個年近八旬的老婦人還能再坐十年八年江山,即便是以前就依附於她的人這時也在找著退路、找著新的靠山,何況是那些虛與委蛇。一心以恢復李唐江山為己任的貳臣忠呢。

  想到這裡,武則天看著殿上群臣,一股厭惡油然而生。

  “聖人,臣冤枉、臣冤枉啊!”

  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號啕,武則天定晴一看。二張還伏在案前大哭呢。

  張易之和張昌宗剛一號啕,武則天就該喚他們起來了。只是武則天的確是年紀大了點兒。這種時候居然走神兒,緬懷起四大酷吏在朝時她說一不二、八面威風的模樣。二張無奈,只得繼續幹嚎。

  武則天聽到哭嚎聲,低頭一看二張跪在面前捶胸頓足的樣子,心中不禁湧起一抹暖意,她忽然覺得自己並不孤獨。至少還有這兩個小情郎,他們不僅與她朝夕相處、恩愛親昵,在政治上也從不會與她做對。

  武則天柔聲道:“魏元忠已經走了,二卿快快請起。不要怕,朕怎會相信他的讒言呢。”

  ※※※※※※※※※※※※※※※※※※※※※※※※※

  當一個人年老的時候,就會出現一些和小孩子相似的地方。儘管武則天已是高齡老婦,對於床笫之私的需求已經極少,但是她對張易之和張昌宗的依賴卻越來越重。

  張易之和張昌宗不用再在榻上侍候皮馳肉鬆、散發著老腐之氣的那個老婦人,僅僅是陪伴她、慰藉她,二張心裡也更容易接受,武則天感受到他們的情意,對他們更是須臾不願稍離。

  他們有時會坐在一起,講著幼稚可笑的民間故事,婉兒驚奇地發現,這些連她也不屑一聽的小故事,竟會逗得武則天哈哈大笑,發自內心的笑。有時候,張易之和張昌宗則會向她講起發生在民間的一些趣聞,武則天更是聽的津津有味。

  她時常向二張講起她童年的一些事情,儘管她現在常常遺忘一些事情,可是關於童年往事卻莫名地記的清晰起來。

  她翻來覆去的講,就連婉兒對她童年的每段故事都耳熟能詳了,更不要說天天廝守在她身邊的二張了。可二張依舊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每一次都很認真地聽著,仿佛是頭一回聽她說起這些故事。

  對武則天來說,她的確是頭一回講起,她已經不記得或許就在昨天、甚至就在剛才已經對二張講過一遍。講著講著,她就會依偎在張易之或張昌宗的懷中睡著,睡夢中的她顯得特別安詳,就像一個孩子。

  婉兒有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郎君說的是對的,這輪太陽,快要落山了……

  魏元忠和高戩、張說被流配嶺南了,但群臣的憤怒並未因此而停止,樊川杜氏一直把二張看成害死杜文天的兇手,更是不遺餘力地串聯,通過世家龐大的人脈和財力,團結著一切力量,堅持不懈地給二張找著麻煩。

  彈劾奏章不斷地送往御前,武則天表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態度:無視。

  她對奏章中提及的二張的種種罪名採取了完全無視的態度,但也沒有據此對彈劾二張、挑釁她權威的人進行任何懲罰,不是她不想,而是因為她已經失去了旺盛的精力,身體的衰老使她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種本不應該出現在強勢如她的人身上的反應。

  張易之一開始面對各種彈劾還有些惶恐不安,但是眼見武則天安之若素,張易之也漸漸養成了無視的習慣,他只是悄悄記下了每一個彈劾他的人的名字,隱忍著、等候著反擊的機會。

  武則天對張易之的“淡然”非常欣賞,有一天,她笑著對張易之說:“君子坦蕩蕩,面對群臣的挑釁與彈劾。五郎能淡然處之,可以無愧君子之名了。”

  張易之謙遜而討好地道:“易之不敢當君子之名,只是因為知道聖人會庇護我們,所以心安。”

  張昌宗卻道:“群臣不依不饒,人家好不鬱悶。我兄弟二人並不曾與人為惡,為什麼他們就是容不下我們呢。”

  “因為在臣子們的眼中,一個皇帝,只有成為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他才是一個好皇帝!”

  武則天微笑著回答:“他們不是針對你們,任何一個人。受到朕這樣的寵信,都會成為他們的敵人。可是他們容不下你,朕容得下你,他們又能怎麼樣呢?”

  武則天說著孩子氣的話,同時還做了一件孩子氣的事。她拿過一份彈劾二張的奏疏,撕成碎片。像天女散花一樣拋灑在地上。

  做為皇帝。是不能把臣子的奏章撕毀的,因為那是昏君的象徵,哪怕皇帝不耐煩看到某份奏章,也得把它歸檔存放,以示納諫。已經掌握了天下至尊的僅力,只有身後之名可以在乎的武則天似乎已經把名聲棄若敝履。

  起居郎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件事。武則天看著他,只是淡淡地一笑,笑容充滿譏誚與不屑,她這樣的表情。並不是沖著起居郎,而是沖著滿朝文武,她用這種近乎幼稚的舉動,來發洩她的不滿。

  婉兒向小海遞了個眼神兒,小海拂塵一擺,幾個小黃門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跪在地上,撿拾著那天女散花般的碎片,希望還能把它們拼湊起來重新粘好,武則天沒有制止他們,她只是不屑地一笑,偎在張易之的懷中,睡著了……

  ……

  並不是每一個大臣都有睿智長遠的目光,也不是每一個大臣都能秉持聖人之道,天子對二張異乎尋常的寵信,還是令一些官員如逐臭之蠅,向二張搖尾示好、投效門下了。這其中有幾個是手握實權的人物,如夏宮侍郎韋承慶、鳳閣侍郎崔神慶……

   他們距拜相僅一步之遙,他們希望借助二張的勢力,順利進入政事堂。政事堂眾宰相中,楊再思、蘇味道等人一向與二張眉來眼去,自魏元忠被貶,姚崇已孤掌難 鳴,為保住相位,避免反張勢力在政事堂的最後一張席位也失去,姚崇也不得不改變做法,至少在表面上開始同二張親近起來,這使得二張的聲望更是甚囂塵上。

  武則天也在不斷加強二張的勢力,張昌宗除了鄴國公的爵位、奉宸丞的文職,還兼著雲麾將軍之職,擔任左千牛衛中郎將,控制了一支軍隊。而張易之則於國公和奉宸令的職權之外,兼任了司衛少卿之職,總理武庫、武器,守宮三署。

  二人不但掌握了一定的軍權,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開始代替武則天處理大量政務,奏疏十之七八的批復,實則是出自他們二人之手。

  天子怠政而授權於二張,這不僅惹惱了因為魏元忠遭貶謫而被激怒的大臣,就連太子、相王和武氏家族的代表梁王武三思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作為兼具武李兩家背景的倒張急先鋒太平公主,自然更是緊張。

  “你不要急……”

  渭水河畔,楊帆持著釣竿,看著魚漂在粼粼的水面上輕輕顫動,對頭戴淺露、款坐身旁,同樣持著釣杆的太平公主道:“我已經著手佈局了,旁的罪名扳不倒他們,那就給他們扣上謀反的罪名,不信他們依舊不倒!”

  太平公主此時倒是清醒過來,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道:“看阿母對他們的寵信程度,我擔心就算是扣上謀反的罪名也扳不倒他們,那時……該怎麼辦呢?”

  楊帆倏然一提釣竿,一尾活蹦亂跳的鯽魚便躍水而出,在草叢中掙紮彈跳起來。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4-2-18 11:39
第一千七十六章 屢試不爽

    太平公主對楊帆的承諾是無條件信任的,雖然她不知道檣帆擁有巨大的勢力,但她相信楊帆的智慧和他辦事的沉穩。這麼多年來,楊帆走南闖北,著實做過幾件大事,一直有勇有謀、處事練達,他既說已在著手準備,太平公主便捺下了性子。

    楊帆確實已經著手佈局了,他用的手段以前也用過類似的,雖然事情的目的不同、具體的手段也不同,但其基本套路不變:裝神弄鬼,誘人犯錯!這一招就像官場上一些為官手段,幾百上千年下來,其實也就那麼幾招,但是應對上司與同僚,卻永遠奏效。

    楊帆打聽到張昌宗的母親劉氏崇信道教,就派了一個叫李弘泰的人扮作道士,先到劉氏常去的道觀裡掛單,等劉氏上香時借機借近,一見面,李弘泰便故作驚訝地把劉氏夫人稱為貴人。

    劉氏夫人自然好奇,她本就迷信鬼神之說,向這道人一問,樁樁件件莫不奇准無比,這位誥命夫人登時就把這個李道人當成了活神仙。

    有楊帆事先打聽到的有關張家的各種消息,再加上李弘泰本人善於察顏觀色,生就一張舌燦蓮花的嘴巴,要忽悠劉氏一個婦人自然是易如反掌。劉氏夫人自己信了李道人,少不得要向來往密切的親友宣傳,很快就連張易之的母親阿藏夫人也成了他的信徒。

    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都很孝順,隔三岔五就離開宮廷回家探望母親,劉氏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百官彈劾兒子的消息她也知道一些,如今有這麼一位活神仙在身邊,劉氏自然要讓兒子拜見拜見,求活神仙指點迷津。

    張 昌宗本來還不太信的,但是那李弘泰給張昌宗起了幾卦卻無不靈驗,許多發生在宮裡的事情、甚至就發生在頭一天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就傳揚到外界的事情,李道人都 一清二楚,而李道人預算他將要遇到的事情,十九也會發生張昌宗自然態度大改,把這李弘泰當成道行高深的真人了。

    李弘泰巧施手段,弄些障眼法兒充作法術糊弄這對母子。至於相術,宮裡有婉兒策應,宮外有顯宗的人偵伺與配合,李道人的相術自然也是沒有不靈驗的,漸漸的張昌宗就對這李道人崇如神仙,一旦出宮,必定把他帶在身邊。

    這年秋天默啜把武延秀放回來了。

    默啜拘押武延秀,本來是想著奇貨可居,結果這武延秀並沒起過什麼作用,尤其是武承嗣死後,他這個被羈縻草原的兒子就更沒人過問了。默啜好吃好喝地養著這麼一個廢物,卻對武周起不到任何挾制作用。

    武則天遷都長安後,成地瓦解了吐蕃和突厥的聯手進攻,如今吐蕃王年幼,諸王子賊心不死吐蕃內亂此起彼伏,根本無暇外顧。烏質勒成為突騎施汗後,又在默啜的背後不斷搗蛋默啜只靠機動兵力已經無法應付烏質勒的騷擾。

    這種情況下,對中原他已無力擴張,默啜便及時調整了他的戰略決心以舉國之力向西擴張。於是,儘管和親未成,默啜還是主動同武周議盟,雙方息兵罷戰,從而調動南疆的大批軍隊西征,而武延秀就在這種背景下被釋放回國了。

    自古以來,但凡和親都是女方主動送親,唯獨武周與突厥和親

    居然讓新郎官武延秀親自迎親至突厥汗庭,這已開了和親史上的先河,結果武則天的這位侄孫還被默啜扣押,武則天卑躬屈膝陪著笑臉還被人摑一巴掌,當真顏面盡失。

    如今武延秀回來了,等於是又提醒了別人一次,女皇曾經遭受過怎麼樣的屈辱,武則天對這個侄孫的出現自然不喜,於是就以有負聖恩為名,把這個流落異鄉達六年之久的侄孫貶了爵。

    武延秀赴突厥迎親前是淮陽郡王,歸國後卻被降為桓國公。這一來,卻激起了武氏家族的憤慨。其實,武氏家族中一直以來武承嗣和武三思就爭的厲害,而且在武承嗣重病之前,武承嗣一脈在朝堂上的勢力一直壓著武三思,雙方沒有任何交情可言。

    但是武承嗣死後,這種內部紛爭已不復存在,相反,因為二張的崛起和對武氏一族的壓迫,武氏一族現在空前的團結,如今武延秀受到這樣不公的待遇,作為武氏家族的代表武三思自然也臉上無光。

    於是,為了替武氏家族爭回一個顏面,武三思特意舉辦了一次盛大的歡迎宴會,為他這個滯留突厥六年重返故里的侄子接風洗塵。

    滿朝文武都接到了梁王府的宴請函,這其中也包括張易之和張昌宗,這也是武三思一種變相的示威。

    一家道觀裡,楊帆對一身道人打扮,恭立於自己面前的李弘泰吩咐道:“張易之比張昌宗精明多多,而且懂得輕重,恐怕會壞了咱們的好事,不能讓他參與其會,得想辦法把他支開。”

    李弘泰想了想,建議道:“張易之此人至孝,屬下可以通過阿藏夫人把張易之牽制住。只要聽說阿藏夫人有事,張易之絕不會赴梁王之宴的。”

    楊帆頷首道:“這樣最好,你在宴上公開露面後,馬上藉故消失吧。切記,不可令二張因此生疑。”

    李弘泰微微一笑,欠身答道:“屬下明白!屬下赴宴之後,就說要往昆侖山去尋訪幾位元道友,需要年五載才能回來,劉氏夫人對屬下一向奉若神明,絕不會生疑的。”

    楊帆點了點頭,輕輕笑了。

    ※※※※※※※※※※※※※※※※※※※※※※※※※※※

    武氏家族為武延秀舉辦的接風宴就設在梁王府。梁王武三思此舉,頗有一種武氏大家長關愛子侄的風範,倒是因此贏得了許多武承嗣舊部的感激與認同。

    除了大年初一進宮陛見天子,恐怕再也沒有什麼宴會比梁王府今天這場宴會規模更大也更隆重的了。武氏家族及依附于武氏家族的官員自然要來,太子、相王、太平公主這三支李唐勢力的官員也紛紛趕到。

    原因無他,他們現在共同的敵人是二張。這時自然要為武氏站腳助威。不過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這三個人沒有親自趕來,他們的身份地位擺在那兒,只是叫人送了一份厚禮,使家中晚輩代為赴宴。

    二張一派的人也沒有一個人來•這是一種立場,但二張本人卻是要來的,他們本人赴宴不代表向武氏低頭,反而是對武氏的一種示威

    楊帆策馬來到梁王府門前•一勒馬韁,抬頭看著門楣上“梁王府”三個赫然的大字,這兒他還是他頭一回來。

    梁王府門前車水馬龍,達官權貴川流不息,楊帆翻身下馬,舉步向大門走去,門口站著梁王府的兩個管家•在那兒不斷向裡邊高聲唱著來客的名姓,不同身份的客人自有相應的主人出來迎接。

    楊帆走到門前,拾階而上•一個梁王府管事剛要詢問他的名姓官身,忽然雙眼一亮,便繞過他,急步向他身後迎去,同時高聲唱道:“河內王駕到……”

    武懿宗哈哈大笑,傲然道:“去,迎你的客人去。本王是自家人,無需王兄出迎。”

    武懿宗說著就舉步登門,剛剛趕到府門前的一些達官貴人紛紛向他拱手問好•武懿宗矜持地點著頭,楊帆轉過身,笑吟吟地看著武懿宗•武懿宗一見楊帆臉色頓時一變,笑容也消失了。

    楊帆向武懿宗拱了拱手,他本來就比武懿宗高了一頭•如今又比武懿宗站高了一階,武懿宗只能仰著頭看他,這令武懿宗更感不悅,他冷哼一聲,把袖子用力一甩,目不斜視地從楊帆身旁走進梁王府。

    楊帆既不慍也不惱,回過身來對那管家道:“千騎忠武將軍楊帆•迎邀赴宴。”說著把請柬遞給那位管家。

    那位管家不曾見過楊帆,只看武懿宗對楊帆神色不善•不禁對他的身份暗暗好奇,楊帆自報姓名,把那管家嚇了一跳,心道:“原來此人就是睡過我武家兒媳,打過我武家王爺,依舊活蹦亂跳安然無恙的那個人。”

    安定王武攸暨的媳婦都給人睡了,居然一直安之若素;河內王武攸暨被此人率軍沖營,嚇得竄上樹去,見了他的面居然只是冷冷一哼,到如今人家居然還成了梁王殿下的座上客,那管家自然不敢給他顏色看。

    管家驗過請柬,向門內高呼道:“千騎忠武將軍楊帆••••••到!”

    武三思的長子、次子皆已成親另有府邸,三子崇烈、四子崇為、五子崇操因為尚未成年還住在梁王府,一聽是千騎將軍到了,年紀最小的武崇操便整整衣冠舉步迎出門去。

    楊帆一見梁王府小王子迎出來,正要拱手致謝,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驚呼喧嘩,楊帆訝然一扭頭,就見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梁府門前,武崇訓站在車前,正伸出手臂,攙著一個身姿曼妙-的美人兒下來。

    武崇訓攙著的美麗少婦自然是李裹兒,楊帆心中閃過這個念頭後,轉身就想先進府去。他很不喜歡安樂的為人,但是更不想和她做口舌之爭,而這個女人令人生厭的毛病裡恰恰就有一條是不分場合糾纏不清。

    但他一眼看到李裹兒的裝扮,不由一驚,身子也停下來。

    李裹兒款款下車,身上那條裙子隨著她嫋嫋動人的步態在陽光下輝映出七彩的霞光,霞光瀲灩,倏紫倏紅,紛呈變幻著不同的顏色,這樣一條羽裙,本已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更何況是穿在這樣一個國色天姿的女人身上。

    楊帆看到的第一眼,心中便生疑問:“奇怪!我家那條羽裙,怎麼穿在她的身上?”

    楊帆定睛再看,這才發現有些不同,他府上那件條單絲碧羅百鳥籠裙不僅是用百鳥羽毛織成,而且還用各色羽毛拼湊出百鳥圖案,最小的鳥兒圖案僅有指甲大小,卻眉眼五官羽足俱全。

    那件羽裙難得,一是衣料難得,沒有一年半載功夫,難以採集齊全百鳥羽毛,二是織工難得,要將那百鳥羽毛拼湊出百鳥圖案織就,比繡龍袍還難,更非一兩年的細緻功夫不可,可李裹兒所穿這條羽裙用料雖與楊府那條相同,卻沒有那麼複雜的百鳥圖案。

    李裹兒這時也看到了楊帆,她把尖尖的下巴一翹,細長的柳眉一挑,精緻的臉蛋上頓時透出一抹得意的妖嬈。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4-2-19 00:20
第一千七十七章 滿堂花醉三千客


    延崇訓是武三思的長子,照理說今天他該比客人們來的都早,可是因為安樂梳妝打扮的時間太久了點,所以才姍姍來遲。

    安樂提著裙裾,在眾人注視之下嫋嫋婷婷風姿萬千地走上石階,向楊帆投以一個挑釁的眼神,便又搖曳生姿地向前走去。

    武崇訓對楊帆倒沒有什麼成見,一直以來他對楊帆的警惕和敵意,都緣于他最心愛的女人似乎對楊帆有點特別,但是自從楊帆上次在東市掃了安樂的顏面,安樂每每提起楊帆時都是咬牙切齒咒駡不已,武崇訓因之反而對楊帆有了幾分好感。

    他向楊帆微笑著點點頭,便舉步追上了妻子。

    武崇操一見他們,連忙施禮道:“大哥、嫂嫂。”

    武崇訓“嗯”了一聲道:“你去照顧客人吧,為兄陪你嫂嫂先去見過父親大人。”

    武崇操答應一聲,這才迎向楊帆。

    楊帆這種官員若是放在地方上,與一州太守也可以平起平坐,但是在高官顯貴多如狗的京城裡面卻又算不上什麼了。如今滿堂權貴,楊帆置身期間一點也不顯眼。

    今日受邀而來的武官本就不多,與楊帆相識且有交情的人更少,楊帆也樂得清閒,獨自一人躲在僻靜的角落裡,翹著二郎腿坐在石幾上,冷眼旁觀那些打躬作揖互相問候的權臣顯貴。

    “喂!”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小女孩兒的清脆聲音,楊帆扭頭一看,就見一襲鵝黃衣裙、襯得花嬌柳妍的李持盈笑嘻嘻地從一根廊柱後面閃出來,向他扮個鬼臉道:“楊大將軍,你怎麼這麼閑呀。”

    楊帆見是這位“小故人”,也不禁笑起來。道:“你這小討債鬼,今日也來赴宴啦。”

    李持盈向他皺了皺好看的鼻子,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這一笑頰上便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兒,她不服氣地道:“討厭,誰跟你討債啦,有本事你當初不答應人家啊,你不答應,人家還能纏著你不成?”

    楊帆揶揄地道:“就的是啊,楊某答應幫某位姑娘的忙。不是因為某位姑娘抱著楊某的大腿,跪在地上哭鼻子,還拉了一大幫姐妹們陪跪,而是楊某上趕著要求幫忙,實在不關那位姑娘的事兒。”

    李持盈辯白道:“才沒有抱你大腿。人家是扯著你的衣襟!”

    這話一出口,她也發覺先前講沒有纏著人家的話有些不講道理了。不由小臉一紅。嬌嗔地白了楊帆一眼,摟著鵝黃宮裙在他身邊坐下,歪著頭又想了想,認真地道:“好吧,人家承情,這件事……真要謝謝你啦。”

    楊帆哈哈大笑。對這小丫頭的觀感又好了許多,便和聲悅色地問道:“你那些姐妹們呢,怎麼沒跟她們在一起?”

    李持盈撅著小嘴道:“她們呀,都圍著裹兒姐姐看她的新裙子呢。看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兒。還說什麼費了多大的力氣,花了多少錢,想了多少辦法,才買到這件裙子,人家想摸一摸她都不捨得,哼!人家才不稀罕了。”

    李持盈雖這麼說著,可是看她眼神兒,還是極為羡慕的,女人對美麗的衣服,抵抗力實在有限。楊帆看她模樣,不禁有些好笑,複又想起李裹兒在後宅炫耀的模樣,眉頭便不經意地蹙了一下。

    李持盈雖然年紀不大,卻甚有眼色,她迅速捕捉到楊帆眼中一閃即逝的厭惡,忍不住問道:“楊大將軍,你很討厭裹兒姐姐麼?”

    楊帆淡淡地道:“討厭卻也談不上,只是……不喜歡她的為人。”

    李持盈認真地點了點頭,道:“嗯!人家也不喜歡她。”

    “哦?”

    楊帆扭頭瞟了她一眼,笑問道:“又是你三哥告訴你的?”

    李持盈不服氣地道:“人家又不是小孩子,需要什麼事都得別人來告訴我嗎?我是……反正我就覺得她這人不好。”

    楊帆轉過頭,隨意地掃視著越來越多的賓客,悠悠說道:“這種話呢,你最好藏在自己的心裡面,不要隨便跟人家說。如果只是你和你堂姐之間的矛盾也就罷了,就怕被有心人利用,造成太子和令尊之間的不和。”

    “嗯!”

    李持盈甜甜地一笑,用力地點頭道:“人家才不傻呢,當然不會大嘴巴,逮著誰和誰說啦。你放心吧,你看人家像是心裡存不住事的人麼,這不是因為是你,這才和你說麼。”

    楊帆笑起來,逗她道:“因為是我就可以說了?這麼說,咱們兩個還是無話不說的知己呢。”

    李持盈年紀太小,比楊帆的女兒也大不了兩歲,楊帆只把她當作一個可愛的晚輩逗弄,心中絲毫沒有想到男女間事。同樣的,小小年紀的李持盈情竇未開,對楊帆也沒有一星半點男女間的感覺,她只是喜歡跟楊帆說話,還對楊帆有著小小的崇拜。

    李持盈向楊帆調皮地扮個鬼臉,笑嘻嘻地道:“那是,你可不要了,人家可是知道你的小秘密的。”

    楊帆好奇心起,正想問她自己有什麼秘密,梁王府負責迎客的大管家突然用高亢的聲調宣唱道:“鄴國公大駕光臨!”

    今日武家宅子裡放眼望去,光是王爺就有二三十個,可是論起名聲地位,他們綁在一塊兒也比不了這位鄴國公,庭院中的客人們頓時一靜,片刻功夫,就見武三思、武懿宗等武家長輩急急從廳上迎了出來。

    眾賓客們也自然而然地隨在他們身後向外迎去,李持盈見狀把小嘴一撅,悻悻地道:“真是這群馬屁精!”然後把眼神兒一乜,睨著楊帆道:“喂!你要不要也去拍拍那位鄴國公的馬屁呀。”

    楊帆把胸一挺,傲然道:“大丈夫存身立世,安能為五斗米拯?不去!”

    李持盈頓時笑靨如花,沖他翹起大拇指,贊道:“好樣的!本姑娘刮目相看的男人,就該與眾不同。”

    楊帆揉了揉鼻子。訕訕地道:“不過呢,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堤高於岸,浪必摧之。咱們不去相迎也就罷了,大剌剌地坐在這兒,卻是一定會引人注意的,你看咱們是不是找個地方避一避先?”

    李持盈“噗哧”一笑,嗔道:“你呀,真虛偽!”

    嘴裡說著,她卻飛快地跳起身來。像是在做遊戲似的,興趣盎然地道:“咱們走!”

    ※※※※※※※※※※※※※※※※※※※※※※※※※※

    今日這場接風宴,坐在最上首的自然是本宅主人武三思和最尊貴的客人張昌宗,但是最引人注目的卻是自突厥歸來的武延秀。

    武延秀能在眾多的武氏子侄中被武則天欽點為和親人選,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在武氏諸子之中。武延秀貌相最為俊美,身高頎長、風度翩躚。六年的草原生活更是錘煉了他的身體。使他變得強魄健壯。

    廳堂上,許多達官貴人向武延秀問起在他草原上這幾年的生活,尤其是那些貴婦人,好奇之心最濃,武延秀繪聲緩色地向他們講述著自己在草原上的種種經歷與見聞,只聽得這些並不熟悉突厥情況的貴人們時時發出一陣陣讚歎。

    武延秀雖然是作為人質被默啜亢的。但是默啜並沒有虐待他,而且在大草原上也不用擔心他能逃走,所以他平時都是隨汗帳部落一起遊牧、遷徙,生活與活動並沒有受到太多限制。

    六年裡。武延秀學會了突厥語,學會了許多當地的民謠,還學了一身突厥舞蹈,包括如今在中原宮廷和民間都極為流行的胡旋舞。這樣的經歷,與其說是做囚犯,不如說是一場探險,自然很是滿足那些達官貴人們的好奇心。

    張昌宗的身邊坐著一位灰袍道人,道人面前案上是素菜,這位道人自顧安靜地享用著美食,不管是武延秀講起草原上的遭遇,還是旁人插話詢問、驚呼感歎,他都置若罔聞,與這廳上喧嚷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

    這道人是張昌宗帶來的,引見給武三思的時候,張昌宗把這位道人的本領吹噓的天上少有地上無,顯然是甚為器重。不過武三思對此只是一笑置之,心中絲毫不信,而且有些敬而遠之。

    武承嗣曾經設計讓一個道人蠱惑劉思禮、纂連耀謀反,從而誘使武則天重新啟用了來俊臣,讓這個酷吏為武周朝的酷吏政治,上演了最後一次瘋狂。

    武三思雖不知道當年這件事是武承嗣的設計,但是自從那次事件以後,武三思對這些江湖術士卻是敬而遠之了。河內老尼、什方道人和胡人摩勒三個神棍倒臺時牽連了大批官員,武三思更是深以為戒。

    張昌宗喝著酒,聽武延秀說他精通胡旋舞,突然打斷他的話,笑道:“桓國公從突厥人那兒學過胡旋麼?張某也是練過胡旋的,可惜沒有名師指點。桓國公的胡旋舞既是學自突厥,想必原汁原味了,可否當庭舞上一曲,讓張某看看眼界?”

    武延秀一怔,一時沒有做答。

    這個年代,達官貴人酒興所至,下場歌舞實屬常事,狄仁傑那胖老頭兒喝高興了的時候也會牽著長須下場,在同僚和子侄晚輩們面前扭扭屁股,絲毫不介意他的宰相身份。

    當初太上皇李淵更曾在殿上親自彈起琵琶,皇帝李世民則下場,在百官面前載歌載舞,時下風氣如此,所以張昌宗邀請武延秀跳舞,根本無關彼此地位高低,也不存在把對方視作舞伎戲子,存心侮辱戲弄的意思。

    但武延秀這胡旋舞是如何學來的?是他和親突厥,卻被人家扣留了六年,在作為囚犯的六年歲月裡學來的本事。如今張昌宗讓他以胡旋舞娛樂大眾,不免有揭人瘡疤的嫌疑。

    武延秀被亢在突厥時,二張還不曾受到武則天的寵愛,武延秀剛剛還朝,自然不知道張昌宗權柄地位如何貴重,但是從這滿堂賓客對張昌宗的態度,從滿堂權貴裡唯獨這位貌美少年可與梁王並肩而座的架勢,他也知道此人地位尊貴,所以不好貿然拒絕。

    正猶豫間,忽然有個極悅耳動聽的聲音道:“安樂也最喜歡胡旋舞,堂兄既然擅舞胡旋,何妨當庭為大家舞上一曲呢,安樂也想借機觀摩一番,揣摩領悟一下這最正宗的胡旋舞呢。”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4-2-19 11:54
第一千七十八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

    武延秀閃目一看,正是方才剛剛認識的安樂公主,目中異采頓時一閃。

    方才武崇訓攜妻子拜見這位自突厥歸來的這位堂兄,武延秀一見安樂的無雙容色,登時驚為天人,心旌搖動,便有些把持不定了。好在他還記得安樂貴為公主,而且是叔父武三思的長兒媳,才不敢有絲毫逾禮的想法。

    可是武延秀不敢想,安樂卻敢做。安樂一見武延秀容顏俊美,身體健碩,不免就有些春心蕩漾了。

    自從上次她與杜文天苟合,被丈夫捉姦在床之後,雖然武崇訓愛她至深,甚至不敢因為這種無法容忍之事而對她有片言隻語的指責,偷偷地忍了這口醃臢氣,但是此後卻對她接觸外人防範愈嚴。

    安樂本人根本不知貞操為何物,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可以為男人輕解羅裙,甚至不在乎老少美醜;為了滿足她的征服欲,對那些不肯對她假以辭色她又有些興趣的男人,她也樂於奉獻肉體。

    於此之外,她更喜歡品嘗不同的男人,享受偷情的刺激,這樣一個蕩婦,哪怕武崇訓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與她如何的和諧美滿,也照舊阻止不了她勾三搭四、獵奇放縱的心思,更何況武崇訓在她面前一向卑躬屈膝,反令安樂生厭了。

    安樂這段日子因為武崇訓的防範,久不偷食,也是忍的久了,乍見這位堂兄貌美體壯,不免勾起了一絲綺念,是以攀談之際,背著丈夫不時向他暗送秋波,武延秀瞧在眼裡,不免就有些心猿意馬了。

    他已察覺到。這個弟媳裙帶甚松,不是什麼冰清玉潔謹守婦道的好女人,對如此尤物,不免也就有些想入非非,盼著有機會能一親芳澤了。如今安樂也說要觀舞,武延秀色授魂消,登時便想答應下來。

    他方才不想答應張昌宗,是因為此舉有自揭瘡疤供人取樂之嫌,如今有心儀的美人兒故作小兒女的嬌憨之態央他教舞,武延秀還可借此免去尷尬。自是欣然應允。武延秀對安樂頷首一笑,朗聲道:“公主過獎,既然如此,那延秀便舞上一曲,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今日賓客甚多,除了首席的武三思和張昌宗。大家都散座分食。沒有排列序次。為了方便招呼客人,武姓諸王都散座在各席中間,以使就近招呼客人,客人們自然更精確不必按照上下尊卑排列了。

    今日武三思大宴賓客,跟楊帆也打過招呼,梁王既然打了招呼。他就不能不來,可他不願表現的和武家人過於親近。因為這個便利,他刻意挑了個靠後的位置,身後就是一根巨大廳柱。背倚圓柱,悠然自飲,還能將滿堂上下一覽無餘,倒也悠閒自在。

    “喂!你會不會跳胡旋啊?”

    耳畔忽然傳來那熟悉的秩嫩童音,楊帆沒有回頭,只聽聲音就知道又是相王府的那個李十娘。楊帆聽著激動人心的羯鼓聲,看著一身胡服、載歌載舞的武延秀,回答道:“我可不會。”

    李持盈開心起來,道:“哈!原來你也有不會的事情呀,我都會跳胡旋舞呢。”

    楊帆扭頭看了她一眼,赫然發現李持盈已經換了一身男人衣服,像個眉清目秀的小書僮似的蹲在他身邊。楊帆訝然道:“你不陪你的姐妹們在後宅裡就坐,怎麼這副打扮就跑出來了?”

    “要你管?我爹都沒說我呢!”李持盈向他皺了皺鼻子,又向前一呶嘴道:“你瞧,安樂不也坐在前廳麼?”

    這小丫頭倒是有些心氣兒,楊帆好笑地道:“安樂已經嫁了人,你可是待字閨中的大姑娘。”

    李持盈笑嘻嘻地道:“錯了錯了,人家是小姑娘,還沒長成大姑娘,沒有那麼多的講究。”

    這時廳上忽然傳出一陣雷鳴般的喝彩聲,卻是武延秀舞蹈已畢,以一個難度極高的急旋動作金雞獨立穩穩站住,安樂公主帶頭鼓掌喝彩,嬌聲叫好,一旁武崇訓又沉下了臉,卻不敢多說半句。

    張昌宗滿臉不屑,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巴掌,對一旁的李道人懶洋洋地道:“道長以為,桓國公這曲胡旋跳的怎麼樣啊?”

    李道人頭也不抬,慢慢悠悠地道:“貧道只懂得看相,不懂得舞蹈。”

    武延秀見安樂公主鼓掌熱烈,不禁向她一笑,忽然聽見這道人的言語,頓時覺得自己在美人面前丟了顏面,心中極是不悅,便嗆聲道:“想不到道長還有這般本領,不知本國公面相如何啊?”

    李道人這才抬起眼睛,上下看他兩眼,慢吞吞地道:“雙耳無輪,眉低壓眼,一劫方去,一劫又來。”

    武延秀一怔,臉上泛起怒色,強自按捺道:“這位道人,請你把話說清楚些,何謂一劫方去,一劫又來。”

    李弘泰根本就是奉楊帆所命來給張昌宗埋坑的,他也不介意幫張昌宗多得罪幾個人,反而今日宴後他就要一走了之,有多少爛帳最後都得記在張昌宗身上,李弘泰哈哈一笑,大聲道:“施主前一劫已經應了,乃是拘身,這後一劫,自然就是拘命了。”

    武延秀大怒,踏前兩步,喝道:“你這牛鼻子,說個清楚,本國公有何大劫,何時斃命!”

    李弘泰淡淡一笑,道:“天機不可洩露。”

    武延秀怒極,躍躍欲試的就要撲上去,張昌宗卻是身形一正,雙眼威脅地眯了起來。

    安樂公主見狀,忽地格格一笑,輕拍玉掌,昵聲道:“道長相的真好,相的真靈呢。人活百年,終有一死,堂兄,你再活個七八十年,到頭來還是一死,到時候你要不要贊一聲道人靈驗呢?”

    安樂這樣一說,廳上頓時傳出一陣大笑聲。

    安樂又向李弘泰嫣然一笑,婉媚地道:“請教道長,不知本公主面相的又如何呢?”

    這安樂誠心戲弄,不但聲音嬌滴滴的,而且媚意盎然,她那聲音聽在許多男人心中,就像一根羽毛搔到了心上似的癢的不得了,再看她這般嫵媚的模樣,更是令人失神,武崇訓見她又賣弄風騷,氣的臉都黑了,武三思眼見兒媳露出風流之態,也不禁沉下了臉色。

    李弘泰與安樂公主的眼神一碰,心中也是一蕩,趕緊垂下目光,心中暗道:“這女人當真厲害,怕不是什麼九尾狐狸精轉世吧,怎麼一身媚力。”

    李弘泰垂著眼皮,臉上始終是一副七情不動的模樣,看在旁人眼中,倒覺得這位道人似乎是真有些道行的,起碼他這道心夠堅定。李弘泰垂著眼睛道:“這位女施主眼若秋水,色似桃花,蛇腰蜂目,半笑含情。”

    安樂不明就裡,只聽這話字面上的意思,似乎是讚美自己無雙美貌,不禁喜孜孜地問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李弘泰嘴角微微一抽,依舊淡淡答道:“天機不可洩露。”

    楊帆耳畔倏地傳出一陣“咕咕咕”的低笑聲,楊帆扭頭一看,就見李持盈捂著嘴巴,笑的身子直顫,好像一隻快樂的小母雞,不禁訝然道:“你笑什麼?”

    李持盈肩頭聳動,又偷笑了半晌,這才附到楊帆耳邊,小聲道:“那道人不是好人,他暗諷安樂不守婦道、風流淫邪呢,卻欺負人家聽不懂。”

    楊帆對相術判語也是一竅不通,一聽李持盈這麼說,不禁驚奇地道:“你怎麼聽的懂?”

    李持盈把小胸脯一挺,得意洋洋地道:“人家可是自幼向道,正兒八經看過一些道家典藏的。”

    武三思聽這道人當眾誇獎兒媳美貌無雙,愈發覺得不成體統,只好咳嗽一聲,轉移眾人視線道:“這位道長能蒙鄴國公如此看重,定是有些道行的,卻不知,我們鄴國公的面相在道長眼中,又是怎麼看的呢?”

    李弘泰稽首道:“鄴國公有天子之相,貴不可言!”

    這句話頓時令眾人目瞪口呆,這道人是張昌宗的食客,不用問也知道他肯定要誇獎誇姿態主家,不過張昌宗年及弱冠便成了國公,榮華富貴、貴不可言,大家都清楚,還用得著他相面?他想說出點新意來怕也不容易,誰知道他竟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張昌宗有帝王相?

    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慄。

    武三思先是一驚,既而大喜。他曾和武承嗣聯手對付阻礙姑母登基稱帝的那些李唐忠臣,又曾為了爭皇儲與武承嗣鬥了大半輩子,豈能沒有這點心機。

    武三思立即哈哈大笑,仿佛這只是酒席筵上一句無足輕重的玩笑話似的,打趣張昌宗道:“鄴國公,你門下的這位食客為了討你歡心,可是不遺餘力啊,哈哈哈。”

    赴宴的許多大臣也迅速反應過來,一個個都是迅速斂去驚訝,嘻嘻哈哈一番,仿佛並未把這話聽在心裡。如果大家多驚訝一陣兒,或許張昌宗可能提高點警覺,可眾人這麼嘻嘻哈哈一說,他也覺得這句話無所謂了。

    張昌宗接著李弘泰的話,打個哈哈道:“道長這可誇得大了,如果本國公是天子,那道長你不就是我的國師嗎,哈哈哈……”

    李弘泰微微一笑,稽首不語。人群後面,楊帆也是微微一笑,舉起杯來,望空一舉,自飲一杯。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4-2-20 00:16
第一千七十九章 集矢攢攻


雙在武三思為武延秀舉辦的接風宴上,李弘泰公然聲稱張昌宗有天子相,而面對武三思等人不以為然的笑鬧,一向沒有政治覺悟的張昌宗居然沒有提起絲毫警惕。

  他回到宮裡之後,也沒有把這件事向任何人提起,而當日赴武三思之宴的又沒有二張一派的黨羽,以致於此事過了足足十來天的功夫也沒有人提起。張昌宗赴宴的第三天,李道長就離開長安,打點行裝去昆侖山拜訪幾位修真的道友去了。

  楊帆製造了一個機會,但他不會讓自己的人去衝鋒陷陣,他知道既然已經給人提供了機會,就一定會有人忍耐不住跳出來。

  宰相姚崇府上。

  自從魏元忠被貶謫嶺南,姚崇就成了這些忠臣義士理所當然的領袖。在二張面前頻頻示好、似已服軟低頭的姚崇一臉冷峻地坐在上首,接著依次是禦史中丞宋、鳳閣侍郎崔玄暉、司刑少卿桓彥範、大理丞封全禎、監察禦史馬懷素等一眾大臣。

  姚崇環顧群僚,神色冷峻,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眾人耳畔回蕩著:“自皇儲已立,武氏一族便不足為慮,今所憂者,唯在二張恃寵用事,廣結黨羽,長此以往,必成朝廷大患,是以我等才集矢于二張。

  上一次,我們的準備可謂十分充分了,可恨賣官鬻爵、貪贓枉法這等重罪,天子仍然包庇。如今張昌宗狂妄,竟在人前公然接受‘天子相’之恭維,此無疑於謀反。這一次,我們一定要不惜一切,必蹈其隙而以法繩之!”

  司刑少卿桓彥範憤然道:“張昌宗受人恭維有天子之相,竟坦然受之,此為不臣。而梁王武三思當時就在宴上,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如今已經半個月了,卻對此事不作任何反應!”

  鳳閣侍郎崔玄暉曬然道:“武三思已無緣於皇位,他雖敵視二張,但知我耿忠之臣必有動作,他自然不會做這出頭鳥!”

  宋雙拳緊握,厲聲道:“他不做,我來做,此番有進無退,唯死而已!”

  就在眾人議事的第二天,許州士子楊元嗣於通衢大街、鬧市繁華所在大肆張貼告示,控告張昌宗謀反,被帶兵巡視街頭的金吾衛大將軍武懿宗當眾擒獲,一經訊問,獲悉此人跟皇家還沾親帶故。

  原來這楊元嗣是東平王李續的外孫。東平王李續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孫子,紀王李慎的長子。李慎有七子,其中李續和李秀兩子最為傑出。武則天在登基稱帝前大肆屠殺李唐宗室,李續這一房也被武則天殺得七零八落。

  楊元嗣因為不是東平王一房的李氏直系子孫,而且他還是弘農楊氏子弟,和武則天的母親是同一家族,這才倖免於難。一俟得知楊元嗣的身份,武懿宗馬上以舉告人身份特殊,且被舉告人身份同樣特殊為由,把人犯和繳獲的揭貼轉到了禦史台。

  禦史台接到這樁案子,立即以最快的速度進行了審理,拿到楊元嗣的口供之後,馬上形成奏章,由禦史中丞宋加印,呈報尚書省,尚書省加印,又報門下省,門下省加印又送政事台,宰相姚崇恰於今日在宮中坐值,一見奏章馬上附白署名,送抵上官婉兒處。

  從楊元嗣在長安街頭張貼告示,宣揚張昌宗大逆不道,到上官婉兒持著這份奏章出現在武則天面前,中間經過了金吾衛、禦史台、尚書省、門下省、政事台,可全部過程,僅僅用了半天的時間。

  這期間涉及的這些衙門包括受武氏家族控制的金吾衛,忠於太子的禦史台,附庸相王的尚書省、由太平公主門下控制的門下省,還有隸屬世家顯宗的內相上官婉兒,所有的派系事先沒有經過任何預演和互通聲息,卻達到了驚人的默契。

  似乎所有的派系力量都在等著有人發動,就像一群獵人,手持利刃緊緊地盯著隨時欲擇人而噬的一頭猛虎,誰也不敢先發動,也不敢交頭接耳,但他們更清楚這時絕不能背向猛虎,於是只能這麼僵持著。

  一直堅持到有一個獵戶忍不住大吼一聲,搶先撲了上去,所有的獵戶也就同時動作起來,有人刺它心口、有人剁它手足、有人猛劈它的頭顱,配合的無比默契,因為他們都想殺死這頭猛虎。

  武則天聽上官婉兒讀了一半,就要過奏章,眯起老花眼吃力地看了起來,她看完奏章之後,靜靜地坐在那兒,一句話都不說,也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連追隨她多年的上官婉兒都無法揣測她究竟在想什麼。

  武則天沉默良久,輕輕抖了抖手中的奏章,低沉地道:“群情鼎沸啊……”

  婉兒的心驀地一緊,武則天的嘴角這時才露出一絲不可掩飾的譏誚:“婉兒,這樁公案,已經滿朝皆知了吧?”

  婉兒沒有說話,她知道武則天這是明知故問,這封奏章以公開的方式呈報御前,怎麼可能不鬧得盡人皆知,那奏章底下一個接一個的朱紅大印早已說明了這一點。

  武則天合上眼睛,疲憊地道:“你去,傳六郎來見我。”

  張昌宗在奉宸監聽說天子傳見,心中很是驚訝,一直以來都是他主動去見天子,因為他每天都去面見天子問安,即便哪天武則天想留他在身邊陪伴,也會事先說明,突然主動傳見,實是前所未有之事。

  張昌宗跟著上官婉兒離開奉宸監,走在路上時,悄聲問道:“待制,聖人見召,可是有什麼急事麼?”

  婉兒飛快地掃了一眼前後伴從的內侍,壓低聲音道:“有件麻煩事,對六郎你大為不利,六郎須早做準備。”

  婉兒情知張昌宗只要一到御前,馬上就會明白發生什麼,現在有所遮掩並沒有什麼用處,現在還不能確定這次的罪證就一定能夠扳倒二張,不能讓二張發現她的真正立場,所以這個好還是要賣給張昌宗的,

  張昌宗一聽心中惴惴慌忙問道:“何事麻煩?”

  婉兒低聲道:“有人告六郎謀反!”

  張昌宗聽了,不由大吃一驚。

  張昌宗被帶到長生殿,唱名報進武則天正坐在他熟悉的位置上,身後帷幔兩側也依舊站著四男四女八名內侍宮娥,所有的一切與他平時見駕時一模一樣但張昌宗總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張昌宗走到武則天面前,惶恐地垂首:“聖人。”

  武則天凝視著他,緩聲問道:“彈劾你的事,是真的麼?”

  張昌宗自然不敢表現出他已知情,他茫然地抬起頭來,因惑地看著武則天道:“聖人在說什麼?”

  武則天低沉地道:“禦史台奏疏,尚書、門下加印,宰相附白,說許州人楊元嗣告變。六郎啊,告你謀逆!”

  “聖人明鑒,臣怎麼敢造反,怎麼會造陛下的反呢?”

  張昌宗雙腿一軟,跪在武則天的面前,額頭沁出汗水悲憤地道:“臣對聖人忠心耿耿,從無半點背叛之心。百官嫉恨微臣,所以中傷不斷請聖人明察。”

  武則天輕輕歎息了一聲,無奈地道:“楊元嗣告變,可是有真憑實據的,朕看過奏章了相信禦史台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荒唐,拿一件只須一查馬上就能戳穿真假的事來欺騙朕。”

  張昌宗茫然道:“不可能啊!臣從無反叛之心,怎麼可能做過反叛之事,證據,禦史台能有什麼證據?”

  武則天緩緩問道:“你可自稱當為天子?”

  張昌宗一呆,武則天道:“禦史中丞宋在奏章上說,此事有朝中諸多權貴為證,曾有術士李弘泰當眾聲言,說你有天子之相,而你坦然受之,還許他國師之職,朕來問你,可有此事?”

  “啊……啊……”

  張昌宗眨著眼睛,一張白淨的面孔脹的通紅,突然恍然大悟:“臣明白啦!這是他們陷害微臣,陛下,這是他們合起夥來陷害微臣啊!”

  武則天凝視著他道:“難道,你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嗯?”

  “臣說過,不是!臣沒說!不是這樣,臣……”

  張昌宗急的語無倫次,他努力平息了一下心情,這才說道:“聖人,這個李弘泰確有其人,他精通相術,還會一些術法兒,家母崇道,把他奉若上賓。因為他號稱能知禍福,趨吉避凶,所以臣對他也禮遇的很。

  前些天梁王為武延秀歸國舉辦賀宴,臣應邀赴筵,就把這個李弘泰也帶了去。在宴會上,有人請李道人相面,間或提及微臣的面相,李弘泰就說臣有天子之相,當時滿堂哄笑,人人都以為笑話,微臣也覺得荒唐,就信口戲言,說如果我是天子,他就是本朝的國師了。

  聖人,事情就是這樣。”

  “那個李弘泰呢?”

  “李弘泰?他……去昆侖訪道去了。啊!”

  張昌宗突然一拍額頭,急道:“怎麼就這麼巧,莫非……這李弘泰也是他們的人?”

  武則天盯著他,不知為何,她相信張昌宗所說的話。她不但相信張昌宗說的話,而且相信張昌宗是受到了別人的陷害,武則天的心中不禁升起幾分憐憫,她放緩聲音,柔和地道:“六郎,你在朝中也待了這麼久了,難道還不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張昌宗依舊一臉的茫然:“聖人,這只是一個玩笑啊,那李弘泰阿諛奉承而已,聽到的人都在笑,都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啊。這……這就算是反叛之罪?”

  武則天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隱隱帶著一抹啼笑皆非的意味:“是的,依照國法,你已經犯了謀反大罪了!”
1月23 發表於 2014-2-20 11:44
第二十七卷 第一千八十章 逼宮

    “聖人……”

    張昌宗眼淚汪汪的,他真害怕了,即便再無知,他也明白一旦坐實謀反的罪名將得到一個什麼結果,這二十多年來,因為“謀反”而家破人亡的人已經太多了。

    武則天不忍讓他繼續害怕,開口說道:“如今看來,那個李弘泰,分明就是有人故意勾結,用來引你入殼的人。不過,現在這件事已經鬧的無人不知,朕也不能善罷了,國法無情,只能交付審判。”

    張昌宗一聽大驚失色,急急叩頭,道:“聖人,百官恨不得臣早死,如果聖人把臣發付法司,那臣絶無生還的可能了。”

    武則天緩緩地道:“朕會命天官侍郎韋承慶、司刑卿崔神慶,會同御史中丞宋璟三人一起來審理此案,韋、崔二人都是你舉薦的官員,他們不會為難你的,你到了法庭,只管按照方才所言交待就是。”

    上官婉兒聽了,目中攸然閃過一道光芒。

    “聖人!”張昌宗依舊賴著不肯起來,央求道,“臣寧願讓聖人親自審問。”

    武則天扭過頭去,喟然道:“不要胡鬧!你去吧,朕會派人隨時關注案情的進展。”

    張昌宗無奈,只得叩頭退下。

    武則天又輕輕揮了揮手,婉兒會意地一欠身,悄然退了出去。

    不動聲色間,武則天的反應就傳出了宮廷,楊帆知道消息後怔了半天,搖頭苦笑道:“以前。在爭奪和維護她的皇帝寶座時,哪怕是她的親生兒子礙了她的路。她也會毫不留情地剷除。對於事涉謀反的罪名,她一向是寧殺錯不放過。所以,我以為這個罪名足以置二張於死地,我錯了!現在的武曌,已經不是當初的武曌了……”

    楊帆知道了武則天的態度,太平公主自然也很快就知道了。太平公主獲悉母親在對待張昌宗謀反一案的態度時,神情忽然變得極其古怪。她沒有說話,就那麼坐著。坐了許久,目中漸漸藴起晶瑩的淚光。

    莫大先生坐在一旁,注意到了太平公主神情的異樣,但即便世事練達如他,也無法揣測太平公主此刻的心態:為什麼聽了這個消息,她先是一片迷惘,繼而淚光瑩然?

    莫大先生正暗暗揣測著。太平公主的目光又漸漸變成了憤怒和仇恨。她的淚光下,就像孕育著一團火!

    太平公主聽了這個消息,心中滿是悲傷,既而就是無盡的憤怒。她無法理解,母親為什麼對那個比做她孫子都還嫌小的張昌宗就如此寵愛。

    是!這個計策很難瞞得過武則天的眼睛,尤其是張昌宗一直就在武則天的身邊。憑他的道行很難瞞得過武則天,武則天早就清楚他的為人和能力,知道他不可能反,可是……她對自己的女婿難道就一無所知?

    當年薛家三兄弟參與反武一案,她明明清楚薛紹是冤枉的。為什麼不肯饒他一命?她的女兒抱著年幼的孩子叩闕請命,暈厥在宮前。她都不為所動,現在她對那個張昌宗卻是這般的通情達理、這般的寬宏大量……

    太平公主恨得銀牙緊咬,本來她矢志對付二張是為了避免李唐重新掌握政權的過程中出現變數,如今武則天對張昌宗無條件的信任與庇護卻激起了她的妒恨:生身母親對一個外人如此袒護對骨肉親人卻殘忍絶情的妒與恨!

    “我不會再忍下去!”

    太平公主扶案而起,十指用力,骨節撐得掌背泛白:“這一次,如果不能讓二張授首,那麼我將不惜採用任何手段,皇帝不肯做的事,我來做!”

    莫雨涵心中一動,遲疑地道:“恐怕太子……”

    太平公主霍然看向他,用她凌厲的目光制止了莫大先生接下來要說的話,她一字一句地道:“不管他是太子還是皇帝,任何人,都休想再阻止我!這是我……應該討還的公道!”

    ※※※※※※※※※※※※※※※※※※※※※※※※※

    韋承慶是天官侍郎,位高權重,又是天子指定的第一人,所以理所當然地由他擔任主審官,而司刑卿崔神慶和御史中丞宋璟做為陪審。

    韋承慶和崔神慶都是跑二張的門路才得以高昇的,是二張門下,豈會為難張昌宗呢,張昌宗一上堂,韋承慶就和顏悅色地命人看座。

    謀反這樣的大罪,雖然還未讞定,豈有看座的道理,可他是主審,宋璟不想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糾纏,也就捏著鼻子忍了。

    可接下來的所謂審理簡直就是一場鬧劇,韋承慶笑吟吟地向張昌宗問了一陣家常,又大致瞭解了一下他自承天子的經過,便道:“李弘泰這番言語實是大逆不道,雖然國公只當玩笑話聽,想必事後也是稟報過天子的吧?”

    宋璟一聽就覺得不對,這不是誘供麼?而且是向著嫌疑人有利的角度誘供,宋璟馬上制止,厲聲道:“韋侍郎,此言大是不妥。”

    其實韋承慶是高估了張昌宗的政治智商,他這麼明顯的暗示,張昌宗根本就聽不出來,於琴棋書畫他自然是精通的,可政治與律法他卻一竅不通,也不明白自己是否告訴過天子此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如果光是韋承慶暗示,他十有八九要懵懵懂懂地說一句:“沒有啊!本國公在皇上面前倒是常講笑話,可李弘泰這番話雖然是玩笑話,卻是他用來拍馬屁的,本國公並不覺得好笑啊。”

    但宋璟這麼緊張,張昌宗還能看不出一點眼色?他知道宋璟是必欲置他於死地,而韋承慶才是他的幫手,宋璟既然反對,那自己照做肯定就是對的。靠著這種簡單的分析方法,張昌宗福至心靈地應道:“是,昌宗的確對天子說過。”

    宋璟大怒,厲聲道:“何人為證?”

    司刑卿崔神慶馬上接口道:“鄴國公既然是說與天子知道了,那證人自然就是當今天子。”

    韋承慶頷首道:“那麼,此事只須面稟天子予以確認即可。鄴國公既然曾經將這番話當成笑談說與天子,那麼既便有罪,也屬自首,援例當減等處置。”

    宋璟大聲道:“謀反大罪,豈可因其一言而開釋?依法,至少該詢問相關人證,搜查昌宗府邸。”

    韋承慶臉色一沉,道:“當日赴宴的都是王公大臣,你要把他們都拘來此處做人證?只需使人去詢問一聲就行了嘛。至於搜查國公府,既然不能證明他的罪名,誰有膽子搜查一位國公的府邸?”

    崔神慶馬上接口道:“韋侍郎所言有理,如今已經真相大白,咱們還是先稟明天子,由天子定奪才是。”

    韋承慶和崔神慶一唱一和,根本就把持了整個審判,宋璟作為御史中丞,監察百官的最高首腦,居然無法多置一辭。韋承慶與宋璟說罷,就很客氣地對張昌宗道:“委屈國公,還要覊押一日,待下官將緣由稟明天子,再為國公擺酒壓驚。”

    張昌宗擺擺手,大剌剌地退出訊堂,只把宋璟氣的怒髮衝冠。

    翌日一早,韋承慶便金殿面君,向皇帝復奏:“鄴國公張昌宗以言語不慎,惹來是非,以臣看來,乃術士李弘泰不知禁忌,作為食客以阿諛之言奉迎主上,而鄴國公只是以為笑談,肆後也曾告於天子,實無大過。陛下可罰其三個月的俸祿,以為懲誡。至於那李弘泰,雖為阿諛,究係妖言,論罪當誅,應大索天下,將其繩之以法!”

    武則天龍顏大悅,剛要點頭,御史中丞宋璟已捧笏而出,聲色俱厲地道:“陛下,術士妖言,因人而發,張昌宗屢承寵眷,權勢熏天,方有術士阿諛。想那昌宗,年紀輕輕,無寸功於國而爵至國公,他卻召一術士,形影不離,目的何在?自是包藏禍心,圖謀不軌,論罪當誅!”

    武則天勃然大怒,沉聲道:“韋承慶、崔神慶同為主審,對此案已有判定!”

    話音剛落,鸞台侍郎崔玄暉昂然而出,高聲道:“陛下!韋承慶、崔神慶係鄴國公舉薦而遷升,此事天下皆知,他們的判決,難保公正,依據法理,審理張昌宗之罪,這兩位大臣應該迴避,所以,臣恭請陛下重審此案!”

    武則天忍了忍怒氣,道:“卿主持鸞台,不明法理,退下!”

    崔玄暉屹立不退,司刑少卿桓彥范又自班中走出,高聲道:“韋承慶、崔神慶受張昌宗舉薦陞遷,若張昌宗有罪,他二人也要受到牽連。彼此休戚與共,則其公正難以保證。臣亦請陛下重審此案。”

    武則天剛說崔玄暉不懂法律,就蹦出個懂法律的來,一下子就堵住了武則天的嘴。韋承慶與崔玄暉都是一衙侍郎,而崔神慶是司刑卿,跳出來向他挑戰的桓彥范是司刑少卿,是他的副手。崔玄暉和桓彥范公開向他二人發難,這已經是撕破臉皮,根本不求共存了。

    武則天長長地吸了口氣,朗聲道:“張昌宗已經向朕自首過,理應減免罪行。”

    天子的金口玉言,並不是永遠言出法隨的,自古以為,多少君權旁落的皇帝,說出的話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武則天卻是一位極強勢的皇帝,在她還沒有做皇帝時,她的每一句話就已形同聖旨,無人敢於違拗,但是今天……

    今天,緣自各大派系的官員一致倒張,矛頭已直接指向天子。

    滿朝文武群情洶洶、聞風而動了!
1月23 發表於 2014-2-21 01:24
第二十七卷 第一千八十一章 君臣鬥法

    御史中丞宋璟大步走出來,昂昂然地抗議道︰“陛下,張昌宗即便曾經對陛下說過這件事,可他卻未曾首告術士李弘泰妄言,以致李弘泰於事發三日之後,還能從容逃離長安,此舉分明是張昌宗心存僥倖,預留藉口。依律,他依然有罪。”

    “陛下!”

    大理丞封全禎也跳了出來,高聲叫道,“由此觀之,張昌宗之所謂自首,實為形勢所迫,並非他的本意,且謀反大罪,禍在社稷,也不宜施用自首原宥的規矩。張昌宗如此大逆不道,不伏大刑何用國法耶?”

    “陛下!”侍御史周利用挺身而出,朗聲說道︰“張昌宗有罪不究,必縱容天下宵小為禍啊!”

    監察御史馬懷素隨即跟出來,聲音朗朗地道︰“張昌宗承恩背義,陰謀叛逆,理應處以大闢之刑。”

    這些人一個個地跳出來,就連武則天也倏然變色。

    高高在上的皇帝並非沒有任何畏懼,她高居於九重宮闕之內,這個天下她是要靠這些大臣們才能施加影響的,如果所有的大臣都反對她,她自然而然地會感到恐懼,她沒有辦法一下子就斬斷所有的手足。

    即便是皇帝,再生能力也沒有那麼強、那麼快,也不可能馬上就找到一批合適的人選取而代之。可她依舊要保張昌宗,這已不僅僅是因為她對張昌宗的寵愛了,而是關乎她的威嚴,關乎她不可動搖的權威。

    可是令她感到悲哀的是。雖然在她有意縱容之下,二張似乎掌握了極大的權力。擁有了包括眾多宰相在內的門下,這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跳出來為他們說話,這兩個只懂得風花雪月的小情郎比起薛懷義那個粗漢都不如,薛懷義赴死時至少還有兩個忠心耿耿的弟子陪在身邊,與他共赴黃泉。

    武則天不好強硬地拒絕這麼大臣的進諫,她還想努力維持她公正的明君形象,於是她把目光投向宰相楊再思,楊再思會意。只好硬著頭皮走出來,肅然道︰“陛下已經知道了,你們先退下吧,如果陛下有進一步的指示,本相會傳達給你們!”

    宋璟冷冷地道︰“聖天子與我近在咫尺,我要親自聆聽天子的吩咐,就不勞你楊內史代為宣敕了!”

    楊再思臉色一僵。他沒想到宋璟連他這個老宰相的面子都不給,朝堂上已經鴉雀無聲,文武百官都摒住了呼吸,靜靜地觀察著天子的反應。

    武則天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努力想要看清眾大臣的神情與臉色,可她眼前一片片模糊的陰翳閃過。什麼都看不清。

    武則天覺得胸口沉沉的,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她不知道再繼續下去,會不會當場暈厥,她只知道。無論如何她都要堅持住,如果她今天暈倒在御座上。那對她的權威將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沉重打擊,她多年以來樹立的無上威望將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

    “既然眾卿堅持昌宗有罪……”

    武則天抿著嘴巴,用大家不甚注意的動作緊緊地呼吸了幾下,她已經有些窒息了︰“那麼,韋承慶,你就把張昌宗移交御史台,由宋中丞複審吧!”

    武則天說完這句話馬上站起身來,內侍急忙把拂塵一揚,高宣道︰“退朝!”說罷急急趕上去,攙住了武則天。

    群臣沒有像以往一樣,高呼“恭送陛下”,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那個老邁的婦人,邁著艱難的步伐,被內侍架著,緩緩挪向後宮,他們的目光變得極其複雜,他們忽然發現,原來他們心目中至高無上神明一般的人物,也有退讓低頭的時候。

    一個念頭不約而同地閃現在許多人的心頭︰“女皇的時代,要結束了……”

    ※※※※※※※※※※※※※※※※※※※※※※※※※

    然而,武則天畢竟是武則天,她十三歲入宮,從一個小小的才人,和蕭淑妃鬥、和王皇后鬥、和長孫無忌鬥、和上官儀鬥、和她的丈夫、兒孫、以及忠於李唐的無數文臣武將們鬥,一直鬥到今天,從一個才人、從一個女流,一直攀到帝國至高無上的地位,她是不會輕易認輸的。

    今日在朝堂上她之所以低頭,是因為驟臨劇變,她極度衰老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了那麼強大的精神衝擊,如果當時再僵持下去,她必定會當場暈厥,而皇帝在群臣的進逼下當場暈厥,將迫使她還能掌握的力量也會立即另尋出路,她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武則天被攙回後宮,馬上召來御醫用藥診治,而御史中丞宋璟則於退朝之後,立即糾纏住了韋承慶,他要馬上把張昌宗押送到御史台。

    韋承慶自然不願輕易就把張昌宗交出去,他拖延著,一直拖到傍晚,也沒等到武則天進一步的旨意,眼看就要散衙下值了,他實在沒有理由繼續拖下去,這才不情不願地把張昌宗交給了宋璟。

    天色已晚,宋璟也沒辦法挑燈夜審了,相關的一干人證都是王公大臣,他不可能把這些人深夜請到御史台,於是把張昌宗關入大牢,以候明日再審。次日一早,宋璟就把張昌宗押上大堂,親自審理。

    張昌宗無比絕望而恐懼,他以為武則天已經拋棄了他,當他被押上大堂的時候,臉色蒼白,雙腿發抖,完全沒有了原來的囂張氣焰。

    宋璟神色莊嚴地坐定,傳令開審,然而他剛剛依照法律程序驗明張昌宗的正身,還未及下令傳召各路證人,武則天的反擊就開始了。

    這次百官逼宮的行為對武則天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她衰老的身體承受不了這麼沉重的打擊,她病倒了。但是經過一夜的治療,用了一株五百年以上的老參滋補元氣。次日清晨的時候,她的精神體力恢復了許多。

    於是,她虛弱而冷靜地下達了第一道命令,隨著她的這道命令,一名中官率領八名內侍突然出現在御史台,在他們身後,則站著十六名內衛武士。

    中官徐徐展開中旨,用矜持而倨傲的語調高聲宣佈︰“特赦!皇帝陛下決定。寬宥張昌宗犯下的一切罪行!宋中丞,請立即交出鄴國公!”

    說罷,不待宋璟有所反應,他就把手一擺,兩個身高力大的內侍衝上去架起張昌宗轉身就走,宋璟自案後站起,目瞪口呆。

    特赦。自有史料傳下的夏朝時代就有了,這是君王的特權。特赦權即便到了現代依舊保留著,儘管幾千幾百年來,幾乎從來沒有一個君主動用過這項權力,但它一直在律法中保留著。

    它,是完全合乎法律的!

    宋璟和滿朝文武不是口口聲聲以法律為依據麼?好!你們要鬥法。我武媚就和你們鬥法!作為皇帝,我有特赦權!我不能阻止你們判定張昌宗有罪,但我有權赦免他所有的罪,哪怕是必死之罪!

    宋璟沒必要再審下去了,因為他哪怕是給張昌宗把十惡不赦之罪全都編排到身上。武則天一樣可以利用皇帝的這項終極大殺器,把他全部的罪行予以赦免。武則天的反擊由此開始。依舊充滿武氏特有的戰鬥風格,霸道!凌厲!

    而這,還只是武則天反擊的第一拳!

    “我該馬上用刑的!我該把他提上大堂就立即杖死!如此最多也不過是個施刑不當,只要能除此奸佞,宋某何懼前程!”直到那中官帶著張昌宗揚長而去,宋璟這才反應過來,痛心疾首地捶著書案放聲大呼。

    張昌宗雖只在獄中待了一夜,卻已弄得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回到奉宸監後,他和張易之哭訴了幾句,就被張易之催促著去沐浴更衣,隨後領著他去向天子謝恩。到了長生院,兩人沒敢像以前一樣登堂入室,而是先令內侍傳報。

    臥室裡面,武則天早晨的時候清醒了一陣,後來又開始頭痛噁心、胸口悶塞,剛剛召御醫用藥施針,沉沉睡去。昏睡中的武則天,嘴角還不時痙攣一下,婉兒和符清清兩位內廷最重要的女官侍立左右,看著武則天的狀況,暗生憂慮。

    儘管對於武則天的種種行為婉兒都不敢苟同,但是兩人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麼漫長的歲月,即便武則天是殺害她的祖父和父親的兇手,可那時婉兒尚是襁褓中的一個嬰兒,對父祖並沒有什麼感情,眼見武則天衰老若此,她的心底還是有些淡淡的憂傷。

    一名內侍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對婉兒耳語幾句,婉兒點點頭,轉身走出武則天的寢宮。張易之和張昌宗一見婉兒,馬上快步迎上來,婉兒道︰“聖人身體不適,剛剛睡下,現在不能吵醒她。五郎六郎,你們不用擔心,聖人對你們,是絕對信任與維護的。”

    婉兒頓了頓,又對張昌宗道︰“陛下睡前曾說,如果六郎回來了,請你去宋中丞府上一趟,感謝他高抬貴手。”

    張昌宗勃然道︰“明明是聖人救我,那宋璟唯恐我不死,他哪有高抬貴手?他……”

    張易之拉了拉他的衣袖,對婉兒點點頭,道︰“是!易之這就陪六郎一起去。”

    稍一沉默,他又淒然嘆道︰“我兄弟二人從無野心,為何百官偏要視我們如眼中釘呢,但願這次……宋中丞肯接受我們的誠意,我們……我們與人無爭,只想好好活著而已……”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嚥了。

    傍晚的時候,張易之和張昌宗回來了,兩人回宮後,馬上又趕到武則天的寢宮,武則天此時已經醒過來,聽說他們回來了,便讓他們進來。武則天微笑道︰“你們回來了,宋璟可見了你們?”

    張易之和張昌宗垂手站在武則天面前,張易之黯然道︰“我兄弟二人立在宋中丞門下,整整求懇了兩個時辰,可他堅拒不見。眼見天色已晚,再遲了就回不了宮,我們……這才回來。”

    武則天的眼角跳了跳,但她臉上依舊微笑著,向他們虛弱地招招手,二人馬上趕到她的身邊跪下,眼淚汪汪地握住她蒼老而冰涼的手。

    “只要朕還活著,總能保全你們的。”

    武則天溫和地說,又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可是……朕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而你們還太年輕……”

    她輕輕撫摸著張昌宗年輕緊致的臉頰,柔聲道︰“放心吧,朕會安排好,一切都安排好的……”

    她渾濁的眼中湧動著自信而不屈的光芒,她知道自己已經老去,她知道她即將死去,但她依舊相信,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世間的一切,就一定繼續掌握在她的手中!
1月23 發表於 2014-2-21 09:01
第二十七卷 第一千八十二章 反戈一擊

    長安四年八月,武則天開始臥病在床。

    九月初,氣象異變,長安竟驟降大雪,如此怪異天氣,引得坊間一片謠言。

    早在八月下旬,以前歸順武周的突厥將領叱列文崇突然反叛,消息在九月中旬傳到了長安,武則天在病榻上聽取了軍情彙報後,馬上傳旨,命宰相姚崇為靈武道安撫大使,節制靈武道兵馬平息叛亂。

    姚崇雖是文臣,卻自幼習武,而且知軍機事。當初契丹叛亂時,姚崇就曾多次上書,軍機分析十分透徹且每每言中,被武則天認為是一位奇才,這才提拔他做了夏官侍郎,直至如今官拜宰相。

    所以,武則天派他帶兵也算是名正言順,此時還沒有人意識到,這是武則天向群臣發起的第二波反擊。臥病在床的武則天並沒有放棄對權力的渴望,在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她即將展開一系列的人事任命,她要按照她的設想,對朝廷的權力架構進行一番調整。

    姚崇領兵在即,宰相班中就有了空缺,按例,武則天要向告老還鄉或因其他事故離開崗位的宰相詢問繼承人選。其實,此刻政事堂裡的宰相已經人滿為患了,以前政事堂裡從來沒有這麼多的宰相。

    但是現在的宰相又有幾個及得上當初岑長倩、任知古、裴行本、狄仁傑、魏元忠那些宰相們精明幹練呢?現在的宰相,要麼是楊再思那種尸位素餐混吃等死的阿諛之徒,要麼是甦味道那種首鼠兩端、模稜兩可的奸滑之輩。

    而武則天已經年老力衰、精力不濟。也不像當年一般有足夠的精力處理那麼多的國家大事,她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依賴宰相們的協助。所以她需要一個真正能做事的人。姚崇向武則天推薦了秋官侍郎張柬之,武則天想起狄國老也曾推薦過他,於是欣然應允。

    武則天當然清楚,姚崇既然推薦了張柬之,那麼張柬之必然與姚崇志向相同,但她更清楚,她要治理國家,還是需要這樣的人。不管如何。張柬之剛剛成為宰相,在宰相班中排名居末,他應該不可能像姚崇一樣過激。

    如果過段時間,這張柬之根基漸成,也像姚崇一般尾大不掉時再把他換掉就是了,在她以太后和皇帝身份執政的這二十年裡,她前前後後已經換了七十多個宰相。古往今來,再沒一個人帝王如她一般換相頻繁,這一手她早就駕輕就熟了。

    更何況,張柬之與她同歲,都是八十歲高齡了。她都沒幾天好活了,張柬之偌大年紀。還能攪起什麼風浪呢?所以武則天對他放鬆了警惕,在姚崇率軍出征之後,張柬之就被任命為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入駐政事堂,成為當朝宰相。

    張柬之拜相的這一天。是長安四年十月二十二日。

    二十三日,武則天以鳳閣侍郎韋嗣立為檢校魏州刺史。同平章事。

    三十日,武則天以懷州長史房融為正諫大夫,同平章事。

    十一月五日,武則天以天官侍郎韋承慶為鳳閣侍郎、同平章事。

    一系列任命,就像密不透風的一套組合拳,毫不留情地打了出來。

    韋嗣立和韋承慶是兄弟,兩兄弟同時入閣拜相,轟動一時,令人警惕的是,這兄弟都與二張交厚。

    至於拜相的懷州長史房融,曾經參與編撰《三教珠英》,如今也是二張一黨。

    在武則天做出這一系列調整的時候,她一直臥病在床,這些旨意都是通過內廷發出的,這使得民間猜忌漸重。許多人傳說這些旨意根本不是女皇帝下達的,女皇已經病重,昏迷不醒,這是二張矯詔、擴張自己的勢力。

    其實武則天雖然纏綿病榻,連臨朝都停了,但她並沒有虛弱到不能視事的地步,起碼這些命令,都是她把宰相們喚到面前,當前他們的面口齒清楚、頭腦清晰地下達的。

    但是,太子派、相王派、梁王派等各派勢力自然不會站出來為她闢謠,這些謠言對他們是有利的,他們樂於看到這些謠言,其中很多謠言實際上就是他們的人炮製出來並散播出去的。

    當武則天一口氣兒提拔了三個二張的黨羽進入政事堂以後,她就著手拔除第二顆眼中釘了。自魏元忠遭貶以後,姚崇就是反張派在政事堂裡的最高代表,是武則天的第一顆眼中針。

    如今姚崇被她打發到靈武平叛去了,第二個反張派的重要領袖宋璟就成了她急欲拔除的釘子。武則天下詔,命宋璟出按揚州、幽州、隴右及巴蜀四地。

    這四個地方,一在東,一在北,一在西,一在南,真是四六不靠,如果再加上一個交趾,那就是想讓宋璟沿著武周帝國的國境線繞上一圈了,即便是眼下這四個地方,宋璟想要走完,沒有一兩年的功夫也辦不到。

    宋璟知道這是武則天想把他調出京城,他是御史中丞,一旦他離開,女皇帝就可以把肅政言官的這塊重要陣地也換成二張一派的人,那時二張的地位就更加難以撼動了,所以宋璟悍然抗旨,不肯出行。

    宋璟跑到宮中,在武則天的面前,義正辭嚴地拒絕道︰“臣身為御史中丞,負有監攝百官之責,而朝廷就是百官的樞要之地,故而非軍國大事中丞不得離朝,今國無大事,臣不能離開!”

    宋璟這一耍驢,可把武則天氣壞了,但是武則天還不想把她的目的表現的太赤裸裸,只好強忍了這口窩囊氣。然而,她在這短時間一連串的舉動,只要不是瞎子誰還看不明白她想做什麼呢?

    面對女皇的反擊,群臣誠惶誠恐,他們最擔心的是,武則天的病體一直不見好轉,每天都只有二張才能侍奉君前,大臣們能夠見到天子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們擔心二張會在女皇出現不測的時候鋌而走險,偽造聖旨。

    如果真的出現那樣一幕,即便他們仍然能夠控制住局勢,在法理上也站不住腳了,在史書上,他們勢必要留下一個“亂臣賊子”的評價,這是他們所不能容忍的。

    宰相崔玄瑋按捺不住,前往後宮求見女皇,向她建議道︰“皇太子與相王都是陛下您的親生兒子,他們仁明孝友,足以為陛下侍奉湯藥,陛下應該令兩位皇子到身邊侍候,宮禁重地,還是不要讓異姓隨意出入的好。”

    武則天淡淡一笑,道︰“崔相好意,朕足感盛情。”

    然而,對於崔玄瑋的建議,武則天卻並不採納,群臣更加焦慮起來,他們已經和二張徹底對立,可如今本該屬於帝王的利劍,劍柄卻操縱在二張的手裡,誰也無法預料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

    劍,已經懸在他們頭頂,他們只有一個選擇︰奮起反抗!

    P︰誠求月票、推薦票,拜謝!這一卷結束了,本週的休息日放在明天,設計一下下一卷的故事,休息一下腦子。
1月23 發表於 2014-2-23 16:45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八十三章 時不我待

    八十歲,在現代也是高壽了,在唐朝時候更是近乎“人瑞”一般的年紀,這樣的老人還能有旺盛的精力、縝密的思想,還能處理繁重而複雜的政務,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但是少不代表沒有,大器晚成的張柬之就是這樣一個異類。

    在縣尉的位置上蹲到六十多歲,換作旁人都該告老還鄉了,可他才剛剛熬出頭的張柬之,似乎這時才煥發出生命的活力,他以八十歲高齡成為了當朝宰相,很快就要進入新的一年,到時候他就八十一歲了。

    書房內,剛剛拜相的張柬之按著一張雪白的紙張,懸筆紙上,筆鋒下垂,如同一口鋒利的槍尖。
   
    他沈吟半晌,一揮而就:“青田白鶴丹山鳳,婺女姮娥兩相送。誰家絕世綺帳前,艷粉芳脂映寶鈿。窈窕玉堂褰翠幕,參差繡戶懸珠箔。絕世三五愛紅妝,冶袖長裾蘭麝香。春去花枝俄易改,可嘆年光不相待!”

    春去花枝俄易改,可嘆年光不相待!是啊,對八十高齡的他來說,早已到了時不我待的時候了。他做了宰相,位極人臣,可以說達到了一個臣子一生所謀的最高成就,他應該感到滿足了。然而,在宰相任上,他能做些什麼呢?

    像房杜一樣輔佐君治理天下,打造一個太平盛世?那非得數十年辰光不可,他不可能再活那麼久了。像狄仁傑一樣撥亂反正、於風波險惡中力挽狂瀾,拯救國朝命運。保養國家元氣?

    那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辦到的事,雖然他的身體還很健康。但是到了八十歲,他最常想到的就是“歸去之期”,當死亡成為他隨時可能面對的事情,他就有了一種極為迫切的感覺。

    他在年近七旬的時候,才跳出蹲了一輩子的小縣城,真正走上通向權力巔峰的道路,八十歲的時候,他才真正成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百官之首!他一生的志向。就是建功立業,匡復李唐江山,而這時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所以,誰都能等,他不能等。

    年華易逝,對他而言尤其如是。他才剛剛坐上宰相的位子,屁股還沒坐熱,但他沒有時間按部就班地去做好這任宰相了,他必須只爭朝夕!

    “阿郎,他們到了!”

    侍候了他一輩子的老家人佝僂著腰桿兒,走到他身邊小聲道。

    端詳著詩句的張柬之沉聲道︰“請他們進來。”

    片刻之後。悉索的腳步聲響起,宋、崔玄暉、楊元琰、桓彥範、袁恕己、敬暉依次走了進來。張柬之剛剛擔任宰相,但是在他擔任秋官侍郎的這一年裡,他並有沒閒著,他早已陰結力量。聯絡同志,為的就是這一天。

    姚崇被調虎離山了。他在離任之前力薦張柬之,把這個老而彌堅、比他更為激進的老傢伙拱上了相位。

    燭影搖紅,室中一片靜謐,進入書房的每一個人臉色都很凝重,他們已經預料到張柬之今日秘邀,將和他們談些什麼。

    張柬之這時是秋官侍郎、同平章事,按後世的說法就是國務院副總理兼司法部長;天官侍郎崔玄暉是組織部副部長;御史中丞宋是最高檢察院檢察長;中台右丞敬暉是國務院副秘書長;司刑少卿桓彥範是最高法院副院長;司馬袁恕己是軍事參謀長。

    沒有人知道他們密議了些什麼,書房裡的聲音時而高、時而低,時而激昂慷慨,時而低沉壓抑,老管家在午夜時分親自送入夜宵的時候,發現這些國家重臣一個個臉上都帶著奇怪的暈紅,眼神興奮的發亮,沒有半點疲倦之色。

    翌日一早,徹夜未眠的眾大臣悄然告辭,乘上他們沒有任何標識的車駕,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相府,一場秘密的行動,從這一天開始悄然展開了。

    張柬之剛剛拜相,再加上年關將近,他應該對幾位超然於宰相之上的重要人物禮節性地拜會一番。藉著這個便利,張柬之第一個拜訪的就是皇太子。

    李顯對這位大器晚成的張丞相併不瞭解,所以對他的做事風格全然不知,他本以為張柬之只是一次禮節性的正常拜會,所以臉上還帶著虛偽的笑容,本想著不咸不淡地胡扯幾句,就起身送客,可張柬之開門見山的一席話,一下子就把他嚇住了。

    李顯吱吱唔唔地道︰“二張……胸無大志,料來……料來不會有什麼妨害。”

    張柬之道︰“二張之中,張昌宗實為無能之輩,不足為慮。但張易之雖不敢說足智多謀,卻也詭計多端,更何況他們網羅有重多黨羽,那些人中也不乏野心勃勃者,焉知他們不會慫恿二張狗急跳牆?”

    李顯慌忙道︰“二張身份尷尬,既非皇室,又非外戚,縱有作亂之心,也成不了事的。”

    張柬之沒想到李顯竟如此怯懦,但李顯是皇太子,是大義的標誌,必須得到他的首肯才能保證出師有名,只有他點頭,一切行為,才有了合法合理的依據,這個人又是必須爭取的,張柬之只能苦口婆心地繼續說服。

    “太子,女皇病危,而宮禁森嚴,唯有二張可出入自由,一旦他們萌生野心,偽造聖旨,皇帝大行之後,他們上有皇帝遺詔,下有死黨相助,江山社稷就會落入他們手中。即便他們沒有得到強力的軍中人物支持,我們也要被動了,那時即便誅除奸佞,青史之上也難免落一個亂臣賊子的蓋棺論定,所以,必須先行誅殺,以除後患。”

    李顯駭得面如土色,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母皇猶在,想必……想必母皇對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寡人即是君之臣,又是母之子,豈可擅做主張,犯上作亂。”

    張柬之白眉一聳,道︰“太子,這樣做不是犯上作亂,而是撥亂反正,以兵諫,清君側!”

    李顯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使不得,使不得,行不通,行不通,此舉萬萬不可。”

    張柬之好話說盡,李顯就是不允,張柬之眉頭一皺,只得換了一個說法,道︰“既然太子不同意,那老臣自然不能擅作主張。不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老臣欲聯結眾多耿忠之士,以備萬一,二張不動,我亦不動,只為自保,如此,太子可應允否?”

    李顯一聽,這樣的話似乎還可以接受,如果二張真的陰謀叛亂,發動兵變,無論如何都要自保的,忠臣們要做些防備倒是很有必要的,他衝口就要答應,可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只怕一答應,自己就難以擺脫,一旦母皇察覺,追究起來,那就是塌天大罪。

    於是,李顯掩耳盜鈴地道︰“寡人是儲君,天子猶在,寡人不應參予政事。張相公乃當朝宰相,上佐天子,總司百官,外鎮四夷諸侯,內撫萬千百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張相公可自作決定,無需問過寡人。”

    李顯的一雙兒女都是被二張害死的,身為生父,此可謂血海深仇,可是一聽張柬之要針對二張有所舉動,居然還是恐懼若斯,張柬之不由暗自苦笑。

    不過好歹得了他一句話,接下來再做什麼,勉勉強強也能打起他的名號,張柬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免得他恐慌起來,明確表態不支持張柬之的行動,那可不好號召忠於太子的大臣了。於是,張柬之便拱手告辭,道︰“老臣明白,老臣告辭!”

    張柬之拜訪的第二個人是相王,相王在強勢母親的壓迫下,性情膽略也稱不上如何的果斷剛毅,不過比起他的七哥李顯,李旦明顯還是有幾分血性的,或許他那幾個傑出的兒子,平時對他影響較多的緣故。

    聽了張柬之的話,李旦良久不語,張柬之心中暗道︰“相王不會也像太子一樣,膽小如鼠吧?”

    李旦垂下眼皮,沉吟良久,霍然張開雙目,沉聲道︰“太子已經首肯了?”

    張柬之怕把他嚇退,含糊地答道︰“太子答應老臣,可便宜行事。”

    李旦直截了當地問道︰“張相公想讓孤做些什麼?”

    張柬之道︰“殿下曾為皇帝,亦曾為太子,聲望隆重。還需殿下鼎力支持,若二張有所陰謀,急需應變時,太子必須坐鎮中樞,介時唯有殿下的身份和名望,才能外鎮九城。至於眼下,還需殿下……”

    張柬之思路十分清晰,一一說的明白,李旦聽他說罷,斷然道︰“好!孤一切盡允張相!”說罷起身,向張柬之鄭重地一揖,張柬之慌忙起身避禮,道︰“殿下這是做什麼?”

    李旦肅然道︰“孤代李氏列祖列宗,謝過張相公,此事若成,張相就是我李家的大恩人!”

    張柬之從相王府告辭,接下來就去拜訪梁王武三思,但是對武三思,他就不會坦言其事了,要他直率也得分人,他知道對太子和相王如何直截了當,都不用擔心他們會跑去向皇帝告密,但武氏家族一切仰仗武則天,他會做何反應,張柬之可無法預料。

    武氏家族掌握著武周最龐大的武裝力量,要行兵諫,是絕對離不開武氏家族的支持或默許的,但這件事他不打算親自說與武三思並與之商量。張柬之從相王府離開不久,相王就備車直奔太平公主府,找他那個尤勝鬚眉的小妹子李令月去了。

    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長安悄然織結形成。

    作為那隻觸覺最靈敏的蜘蛛,楊帆悄然趴在角落裡,似乎已經感應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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