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師 (已完成)

   
陸雲 2013-6-22 03:27: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8 2796746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8:29
第一一四七章 送別

王賢啟程那天,盛況空前,兩位公爺,十位侯爺,近百位伯爺,并京中二品以上武將,還有他們的奴仆親兵,加起來兩三千號武人,浩浩蕩蕩在城外送官亭恭送王賢南下。

那廂間,文官集團也不示弱,六部尚書來了三對,內閣大學士也全來了,那些受過王賢恩惠的東宮舊人,更是一個不落,悉數前來。

“這是上朝呢這是……”戴華趕著馬車,看著前方送官亭外浩浩蕩蕩的陣勢,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嘿嘿,”王賢掀開車簾,看看前頭的盛況,笑道:“這就是要斗起來了,兩邊誰都不肯輸了人場。”他沒有在人群中看到朱瞻基的身影,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黯,昔日的手足兄弟,終究還是成了陌路。

“這么說的話,還是武人們的氣勢更足一些。”戴華笑著湊趣道。

“可惜,皇上不在他們這邊……”王賢嘆了口氣,將心中不合時宜的奢望丟到腦后,自嘲笑道:“嗨,這閑心干啥。”說著對車里的顧小憐輕聲道:“我去去就回。”然后跳下馬車,步行向前頭眾官員走去。

“哎呀,罪過罪過,這么熱的天,還煩諸位前來相送,本公于心何忍。”王賢遠遠地就向眾人拱手,一副輕松愉悅的表情,看不出半分去國懷鄉的憂思。

“哈哈哈,公爺離京上任,雖說此去不遠,但日后也不能時常相見,我等豈有不來相送之理?”張輔和朱能笑著上前,一左一右把王賢身邊的位置站住,讓也湊上前來的楊溥,黃淮等人只能站在一邊。

“二位公爺折殺在下了。”王賢當然知道,這是武將集團在和文官們較勁兒,新皇登基才幾天,這就開始了,實在不是個好兆頭。不過管他呢,反正自己要走人了,愛鬧就讓他們鬧去吧。所以王賢臉上一直保持著和煦的笑容,與這一干文官武將虛偽的客套著。

王賢喝了公爺們代表武將敬的三杯酒,又喝了楊溥、黃淮代表文官敬的酒三杯,便帶著微醺要乘車而去。卻見幾十輛載著黑漆大箱的馬車加入了自己的隊伍。

“這是?”王賢酒喝再多,也知道這些馬車是不屬于自己的。

“呵呵,老弟,你要去上任了,舉目無親,又帶著這么多人口,花銷肯定不小。”朱能笑吟吟道:“讓你那般拮據,豈不是打咱們這班老兄弟的臉?”頓一頓,指著那些馬車道:“咱們哥幾個一合計,給你湊了點兒程儀,”說著朱能看看楊溥身后的都御史王彰道:“王大人,鎮國公爺又管不著我們,這可不算行賄吧?”

“這個……”王彰苦著臉道:“作為程儀來說,是不是太厚了?”

“少了咱們也拿不出手啊!”眾勛貴哄堂大笑起來:“王大人,別凈說些沒見識的話,咱們這么多家,一家湊一點,就是幾十車!”

“是啊,要不是考慮到影響不好,幾十車算什么,幾百車咱們都能整出來!”

“……”王彰也不想將王賢得罪慘了,除了無言以對,還能怎樣。

眾文官紛紛露出不忿之色,實指望王賢能拒絕掉,好讓他們心氣稍順。

王賢看了看眾文官,朝眾勛貴笑道:“諸位的心意,在下收下了。至于禮物嘛……”

聽王賢這樣說,眾文官露出欣喜之色,勛貴們則神情一變。誰知王賢話鋒一轉,哈哈大笑道:“自然也一遭收下了!”

“哈哈哈哈!”眾勛貴放聲大笑起來,對王賢耍了文官們一遭,感到很是暢快。

文官們則面色尷尬,才知道人家鎮國公根本就不在乎他們怎么看!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諸位留步吧!”王賢朝眾人拱拱手,便坐進車里。

“恭送公爺。”文官武將們齊刷刷向王賢拱手還禮,目送著他的隊伍消失在烈日的官道下。

王賢的隊伍一消失,文官武將們臉上的笑容便凝固了,涇渭分明的兩幫人,互相怒視著對方。安平侯李安是爆仗性子,最先按捺不住,指著眾文官罵道:“你們這群白眼狼,先帝對你們還不夠好嗎?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們就敢教唆著皇上鞭他老人家的尸!”

“就是!”眾勛貴這些天,早就憋了滿肚子的火,只是礙著皇帝剛剛登基,不敢立即發作罷了。王賢的離京,就像一個信號,讓他們終于不再忍耐。指著眾文官紛紛嚷嚷起來:“你們這群忘恩負義的殺材,皇上就是讓你們帶壞了!”

文官們自然滿腹怒火,但所謂‘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和這些老粗勛貴當眾罵街實在有失體統,只能紛紛報以冷哼,趕緊上車上轎,不在這丟人現眼。

見文官們一副不屑的做派,眾勛貴更是火大,紛紛望向幾位公爺,義憤填膺道:“公爺,這是要騎在咱們脖子上拉屎啊!你們可得給咱們做主啊!”

“哼!放心!”朱勇冷哼一聲,不屑道:“就憑他們?沒那個本事!”

“還是不要太樂觀……”成山侯王通眉頭緊鎖道:“皇上素來親近文官,對咱們當年和漢王親近,恐怕很有看法。得防備那些文官利用這一點,來離間皇上和咱們的關系!”

眾勛貴深以為然,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們也不會如此惶恐,如此失態了。

“公爺!”眾人望向英國公,想聽聽這位勛貴之首是什么看法:“您說咱們該怎么辦?”

“先看看再說吧。”張輔看看眾人,淡淡道:“先回去吧。”

張輔說完,彎腰上了馬車,眾勛貴傻在那里,沒想到英國公如此冷淡。見大哥上了車,張輗目光掃了一圈眾人,笑罵道:“這是說正事的地方嗎?”說著手指點點李安道:“先別急著瞎蹦,你這一撅屁股,人家能不知道你要拉屎?你還咋拉人一身?”

眾勛貴聞言笑成一片,顯然是聽進了張輗的話。李安紅著臉吭哧道:“俺,俺不是著急嘛……”

“急也不急咱一時,都趕緊回吧,這大太陽的,曬成人干了!”張輗丟下一句,也跟著上了張輔的馬車。

這兄弟倆一上車,其余的公侯伯爵也紛紛上車,浩浩蕩蕩往回趕。

英國公的馬車上,張輔神情嚴肅,眉目間有濃濃的憂色。他人品貴重,從不輕言,但這絕不代表他心中的危機感比其他人少。其實換做他日,今天他是萬萬不會來送王賢的,正是察覺到新君登基后,勛貴集團將面臨的嚴峻挑戰,他才會豁上面子來給王賢送行。

“大哥,您覺著,皇上會來真的?”看到張輔這神情,張輗就知道問題非常嚴重,忍不住低聲問道。

張輔點點頭,對自家兄弟沒什么好隱瞞的,低聲道:“都寫進登基詔里了,你覺著會是兒戲嗎?”

“那是自然,”張輗擰著眉頭道:“我問的是,皇上真能這么干嗎?他沒想過朝野的反彈?”

“皇上是認為,文官們都支持他這樣干。”張輔垂下眼瞼道:“至于咱們這些武人,皇上素來就不待見……”想到陪著太子一路北上,太子對自己表面客氣,實則冷淡的架勢,張輔長長一嘆,“騎馬打天下,下馬治天下,皇上想必是覺著,該到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時候了。”

“皇上想要對付咱們?”張輗悚然,他以前只以為皇帝是想報復先帝,武將們不過是殃及池魚。但聽大哥這說法,皇帝真正目標居然是他們這些將門!

“這只是我的猜測……”雖然在馬車上,不擔心被旁人聽到,張輔還是壓低嗓門道:“陪皇上進京的路上,偶然聽人提起,皇上說我朝開國以來,每次皇位傳承都會伴隨著血流成河,原因就是兵權雖然名義上在朝廷手中,但被盤根錯節的將門所掌握……”頓一頓道:“如果把兵權真正掌握在朝廷手中,那些藩王和勛貴將門關系再好,也沒法發動叛亂……”

“真的?”張輗全身毛骨悚然。

“只是傳聞,”張輔緩緩道:“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那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張輗急忙道。

“先看看吧,或許皇上過陣子又不這樣想了呢。”張輔不置可否道:“從給先帝的謚號看,皇上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嗯……”張輗是了解他這個大哥的,更清楚像他們這樣的國公之家,利益和皇室高度綁定,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能跟皇帝對著干的。何況,有的是人會蹦出來,何必急在一時……

眾官員一回到京城,朱高熾召見三位內閣大學士,以及楊溥、黃淮二人。

皇帝陛下深深的看著眼前這五人,唏噓道:“朕在永樂朝二十年來,處境一直十分兇險,不斷的有小人覬覦我,陷害我,論起處境之艱難,形勢之險惡,心中之苦楚,歷朝歷代儲君之中,朕絕對名列前茅。”頓一頓,他動情的哽咽道:“這些年來,無數人離開了朕,背叛了朕,只有鎮國公和你們五位,一直忠實的守護著朕。沒有你們的犧牲和付出,就沒有朕的今天!”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8:30
第一一四八章 朝會

楊士奇五人被感動的熱淚盈眶,紛紛跪地道:“臣等不過是盡臣子的本分,都是陛下仁義忠孝,天命所歸,才能屢屢化險為夷、否極泰來啊!”

朱高熾扶著桌案起身,上前將五人一一扶起,流著淚道:“你們與朕肝膽相照,不要說那些見外的話!”說著他緊緊攥了攥楊士奇和楊溥的手,“我等名為君臣,實為手足啊!”

“陛下……”楊士奇等人熱淚滾滾,泣不成聲。

君臣六人抱頭痛哭,等到情緒平穩下來,朱高熾坐回寶座,看著楊士奇三人道:“朕準備讓澹庵、介庵也入值文淵閣,與你們三位同為大學士,共同輔佐于朕。”

澹庵是楊溥的號,介庵是黃淮的號。楊士奇聞言馬上表態道:“皇上圣明!國政繁冗、百廢待興,有二位大材加入內閣,臣等不勝歡欣!”楊榮和金幼孜也重重點頭。

朱高熾欣慰的頷首,這五人年富力強、德才兼備,更重要的是經過永樂朝的殘酷考驗,可以完全信任,有這樣陣容強大的內閣輔佐,自己的信心也強了不少。頓一頓,他又緩緩道:“日后軍政國事,全賴內閣輔弼,但有個問題,就是大學士官僅五品,在和六部長官、地方大員對接時,難免十分被動。”

聽了朱高熾這話,楊士奇五人登時激動不已,皇帝此言直指內閣如今最大的軟肋啊!當年太祖皇帝廢中書、宰相,直接領導六部百司,將大權集于一身。然而隨著建國日久,國政日漸繁冗,就算朱元璋精力超人,也沒法應付過來,只能找人來幫助自己。

但太祖皇帝又不想讓費盡千辛萬苦才廢掉的宰相重新出現,便想了個兩全之道,任命了一些才德兼備的官員為大學士,輔佐自己處理國政,但大學士的官階只有五品,遠低于六部長官和地方大吏,要讓那些二品大員向他們低頭,自然是辦不到的。這樣就避免了大學士權勢過大,成為不是宰相的宰相。

后來建文、永樂兩朝,內閣制度成型,皇帝愈楸倚重內閣大學士,然而大學士的官階始終停留在五品,與朝廷高官相去甚遠,成功的限制了大學士權勢的膨脹,這也是楊士奇等人在趙王作亂的日子里孤立無援,只能向王賢求助的真正原因。

現在聽皇帝的話,居然是要解除加在大學士頭上的限制,楊士奇等人豈有不激動的道理,只聽朱高熾緩緩說道:“所以朕準備將大學士的官階提為正二品,與六部尚書都御史齊平。”說著微笑看著五人道:“這樣日后你們處理起國政來,也會得心應手一些。”

楊士奇五人聞言,卻不喜反驚,楊榮出言道:“陛下厚愛,臣等感激涕零,然則內閣制度乃太祖草創,太宗完善,大學士官僅五品,已是深入人心,貿然提升到二品,恐怕會引起朝野嘩然啊!”

“朕就算不提升你們,朝野難道不嘩然了嗎?”朱高熾緩緩說道:“登基詔書一下,不知多少人在憋著勁準備反對朕,你們說,朕是縮手縮腳,不敢提升你們好,還是把你們提升起來,給朕更大幫助好?”說著嘆口氣,重重道:“你們也不要以為這是論功欣賞,和朕一起革舊布新可是受罪招人罵的苦差事,說不定日后你們還會埋怨朕呢。”

“臣等必定齊心戮力,披肝瀝膽輔佐陛下!”五位大學士趕忙沉聲表態……

翌日,便是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朝會,公卿百官身著朝服,在奉天門外整齊列隊,恭迎皇帝陛下登臨御座,然后跪拜叩首山呼萬歲,一切禮儀一絲不茍,然而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這奉天門廣場上空的空氣,已經快要凝滯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

待到群臣起身立定,朱高熾便看一眼朝下的百官,深吸口氣,開始了他成為皇帝之后,在百官面前的頭一次發言:“朕蒙祖宗蔭庇,僥幸身登大寶,然自知才疏德薄,戰戰兢兢,更兼如今國內千瘡百孔,社稷不安,更加如履薄冰。”頓一頓,他語氣誠摯道:“還需諸公、百官齊心戮力、輔佐朕,咱們君臣共濟艱危,為大明度過眼下的危機。”

“臣等必定肝腦涂地,以報皇上。”百官自然套話連天。

“很好。”朱高熾看一眼戶部尚書夏元吉,緩緩道:“夏國老,為大家說說我大明如今的情況吧。”

“遵旨。”夏元吉不過六十多歲,但看上去老態龍鐘,說八十歲別人也信。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滿頭的白發,滿面的皺紋,都是為大明朝的財政操碎了心的結果。所有人都明白,沒有這位絕頂的理財高手存在,就沒有永樂朝的豐功偉績,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自然就是最權威的。

“啟奏皇上,”此刻,夏元吉的臉上滿是深深的疲態,聲音嘶啞道:“我大明如今的財政,已經不足以用危險來形容了。國庫中空空如也,積年所欠債務,就是不吃不喝,用全國稅收償還的話,需要整整二十年……”

“嘶……”大臣們紛紛倒吸冷氣,永樂皇帝在的時候,可從來不對大臣說這些。所以他們雖然都知道國用艱難,但都以為只是一時困難,熬一熬就過去了。可是不吃不喝二十年啊,誰能撐得過去?!

“怎么會這樣呢?”定國公忍不住大聲質問道:“怎么會債臺高筑到這種地步?”

“原因有很多,歷年開支龐雜、寶鈔濫發、災害頻仍……”夏元吉見百官兩眼發直,只能緩緩解釋道:“簡單來說,過去二十年,各項開支激增,朝廷收入遠遠不敷國用,只能通過發鈔來維持朝廷各項開銷,然而寶鈔一濫,各地物價飛漲,導致各項開支成倍增長,朝廷只能印制更多的寶鈔來彌補,又進一步惡化物價……”

“說白了,濫發寶鈔就是飲鴆止渴,毒酒喝的越多越危險,但為了維持下去,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夏元吉嘆口氣道:“直到民怨沸騰,士民官紳徹底不接受寶鈔,朝廷只能向民間舉債,幾年下來自然債臺高筑。”頓一頓道:“加之如今國內災害連天、工商凋敝,朝廷的稅賦萎縮嚴重,二十年還清債務還是個樂觀估計。”

夏元吉說完,便退回自己的位置,朱高熾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沉痛道:“諸位,昔日的榮光已成過去,如今的大明與前朝末年何其相似,如果不立即懸崖勒馬,痛下決心整頓財政,朕真擔心我們會重蹈前元覆轍啊!”

“……”眾公卿心情沉重的點點頭,畢竟都是船上的權貴,誰也不想讓這條船沉了。

“所以朕才會下旨停止采買、織造、中斷下西洋,盡力的縮減開支,”朱高熾語重心長道:“一切都是為了度過眼前的危機,從朕做起,節省國力,諸位公卿也要給百姓做出表率啊!”

“臣等謹遵皇上旨意!”文官們起身高唱道,另一邊的將門勛貴卻神情很不好看,稀稀拉拉沒有聲音。他們的想法很樸素,節省國用沒問題,但不要節省到自己頭上,更不能斷了自己的財路!

但這些話都沒法擺到臺面上,眾武將也只能暫時在那里憋悶著,不敢當堂駁斥皇帝。這也是張輔昨日,不肯與勛貴們多言的原因。朝堂之上,再猥瑣的念頭,也要用冠冕堂皇之言來掩蓋,在皇帝站住了道理的時候,只能耐心等待機會。

朱高熾也不指望武將們能誠心擁護,他們不搗亂,自己就很開心了,便接著說道:“國事繁冗,千頭萬緒,朕自酎沒有太祖太宗皇帝的能耐,只能多多依賴眾位卿家,尤其是內閣諸位大學士。”頓一頓,皇帝緩緩說道:“朕準備將大學士的品階重定為正二品,以便和六部九卿、地方大員對接,諸位卿家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官員向楊士奇等人投去艷羨的目光,蹇義等部堂高官心里自然老大不爽,原先他們這些尚書、都御史可謂百僚之首,文官之中就沒有比他們更大的。然而皇帝這樣一搞,雖說大學士也是正二品,可人家權力更大,離皇帝更近,自然而然就高他們一頭!

不過他們也知道,這是人家應得的,何況這時候出言反對,還會引起皇帝和五位大學士的強烈反感,實在得不償失……至少,不能當那個出頭鳥!

就在幾位部堂互相偷瞄,指望著誰能先出來發表點不同見解時,一個粗豪的聲音在廣場上響起,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

“皇上,俺不是倚老賣老,大學士正五品,可是先帝定下的制度,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您這樣搞不太合適吧!”

朱高熾目光一沉,看向那口口聲聲不倚老賣老的老東西,竟是陽武侯薛祿!

楊士奇幾個心中咯噔一聲,知道這下不能善了了……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8:40
第一一四九章 曲線救國與平反

朱高熾眼里怒火隱現,卻無法對薛祿發作。對方非但是靖難大功臣,而且在永樂年間對自己父子多有照拂,他的世子還在九龍口,為了保護朱瞻基以身殉國!

更何況,薛祿還占著倫常大禮,孔夫子可是曰過:‘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啊!

于情于理,朱高熾都沒法不對薛祿保持和顏悅色,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皇帝耐著性子道:“老侯爺,先帝并沒有旨意,說大學士官只五品,不能提升。”

“先帝是沒這么說過,可是二十年來一直就是這樣辦的!”薛祿甕聲甕氣道:“這是先帝為了防止大學士專權,讓宰相死灰復燃!”薛祿說著,一雙牛眼死死盯著朱高熾道:“皇上,太祖皇帝的祖訓,后世子孫誰敢言復立宰相,殺!無!赦!”

最后三個字,薛祿幾乎是噴出來的!也幸虧皇帝離得遠,才沒有被唾沫星子濺到臉上……

但朱高熾的一張臉,已經變得鐵青鐵青。

薛祿卻滿不在乎的看著皇帝,仿佛確信他沒法拿自己怎么辦。

“侯爺說的有道理,陛下三思啊!”定國公也出言附和道:“要獎賞大學士可以用別的法子嘛,太祖太宗定下來的制度,不能改啊!”

“是啊!皇上三思啊!”見這一公一侯站出來,眾勛貴哪還客氣,紛紛出班,附和聲援。

而文官那邊,楊榮楊士奇等人自然不能替自己說話,蹇義等部堂高官也詭異的保持著沉默,下面的文官就是說話,也沒有和勛貴們抗衡的力量,一時間朝堂上群情洶洶,七嘴八舌全是反對皇帝的聲音。

高高坐在龍椅上的朱高熾,此刻感到那樣的孤獨無力,強壓住胸中的怒火,緩緩擺手道:“朕再想想……”

“皇上圣明!”陽武侯馬上閉嘴退了回去。

“皇上圣明!”定國公也退了回去,眾勛貴自然也全都閉嘴,各歸本位,臉上卻分明掛著得意的笑容……看看吧,就是皇上也不敢犯眾怒!尤其是我們這些勛貴的眾怒!

“太不像話了!”退朝之后,朱高熾重重一拍桌案,怒氣沖沖道:“朕就知道,他們一定會拿祖宗來壓我!沒想到他們會這么迫不及待!”

“他們早就憋不及了。”楊溥嘆口氣道:“皇上停止采辦、織造、進貢、造船、皇莊、下西洋,這都是斷了那些勛貴的財路,他們沒法正面反駁皇上,就用這種法子來消解。”

“朕和父皇敬他們,是因為他們是功臣!可他們現在一個個,都成了只知道吮吸民脂民膏的肥腸滿腦!”朱高熾切齒道:“在朕看來,他們現在是一群害蟲!”

“陛下息怒,我大明的兵權可在勛貴們手中,不能太過刺激他們啊!”楊榮趕忙勸道,他經歷過趙王之亂,太知道兵權的重要性。

“但也不能讓他們這樣輕易就得逞!”朱高熾重重拍著桌上一摞圣旨,那是本欲在今日朝會上宣讀的,可第一道旨意就被駁了下來,繼續宣布的話,只會自取其辱!所以朱高熾只能把這些旨意壓了下來,心中的憋屈可想而知。

“其實,和那些武人周旋,多動動腦子,總能想到辦法。”楊士奇輕笑一聲,緩緩道:“陛下,以為臣愚見,此事似乎可以變通一下,也能達到同樣的目的。”

“哦,如何變通?”朱高熾知道楊士奇足智多謀,馬上投去期盼的目光。

“我們可以不改動先帝設置的大學士品位,但可以用兼職來達到同樣的目的。”楊士奇輕聲道:“這是他們沒法反對的,因為他們身為公侯,同時擔任軍職,本身就屬于兼職。”

“好主意!”眾人眼前一亮,紛紛贊道。

“不錯!”朱高熾也來了精神,摩拳擦掌道:“此路不通咱們就繞道走,朕讓你們兼任部堂官員,同時擔任大學士,這樣既可以提高你們的官位,又能讓你們仍在內閣!”說著聲音洪亮道:“這樣,先帝的制度也沒有違反,看他們還怎么說!”

“皇上英明!”一眾大學士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另外,”朱高熾沉吟一下,緩緩問道:“齊泰和黃子澄還有沒有后人?”

“這個……”皇帝的跳躍實在太大,讓泰然自若的一眾大學士都驚呆了。齊泰、黃子澄乃是建文帝心腹大臣,削藩的推動者和主要執行者,甚至是靖難之役的制造者,當年永樂皇帝篡位成功,將這二人捉住,全都千刀萬剮,株連九族。

現在皇帝卻提起這二人,讓大學士們心神一緊,金幼孜輕聲說道:“齊泰有一個兒子,當年只有六歲,所以免死,現在在邊鎮為卒,應該還活著。”頓一頓又道:“至于黃子澄,應該已經全家都被誅殺了。”

“據說,黃子澄有個兒子,當年改姓逃脫,如今不知所蹤。”

“把齊泰的兒子放回來吧,”朱高熾神情沉重道:“再查一查黃子澄兒子的下落,如果還活著,也赦免他吧。”

“皇上……”盡管是鐵了心跟皇帝混,幾位大學士還是驚得面色蒼白,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朱高熾卻仿佛沒有察覺到大學士的異樣,微閉著雙目,沉吟許久,緩緩道:“方孝孺呢,還有后代嗎?”

“陛下,您說的是那個被滅了十族的方孝孺嗎?”黃淮顫聲問道。

“還有別的方孝孺嗎?”朱高熾睜開眼,目光坦然的看著他的大學士,緩緩道:“先帝靖難,是是非非,朕無法評價。但齊泰、黃子澄、方孝孺,還有鐵鉉這些人,都是忠于當時朝廷的忠臣。歷來改朝換代后,都會為前朝的忠臣立傳旌表,何況我們并沒有改朝換代。”朱高熾加重語氣道:“如今要撥亂反正,朕以為就從這里開始!”

“皇上!請三思啊!”大學士們感覺全身的毛孔都炸開了,顫聲勸道:“他們可是先帝定下的奸黨,給他們平反的話,如今朝堂的袞袞諸公又算什么,先帝的圣名,也會受到損害啊!”

“但這件事不改過來,難收天下人之心,”朱高熾緩緩道:“人心不齊,什么事都做不成。”頓一頓,他又低聲道:“何況先帝這樣做,難免寒了天下忠臣的心,若是將來有一天,誰還會為他的子孫盡忠?”

“陛下……”幾位大學士何等人物,焉能聽不出朱高熾的言外之意——只要給方孝孺等人翻案成功,哪怕只是赦免他們的子孫,都會嚴重動搖先帝的威信,讓那些勛貴再也無可倚仗!這樣一來,改革才能推行的下去!

大學士們偷偷看著滿面慈悲的皇帝,才明白這位也是綿里藏針的主!你們這些勛貴不是倚仗先帝對抗朕么?那朕就把先帝推倒,看你們還有什么倚仗!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還需從長計議……”楊榮輕聲勸道。

“所以朕沒有馬上給他們翻案,只是赦免他們的子孫……”朱高熾說著,雙目中浮現一抹悲涼道:“如果他們還有子孫的話。”

“陛下仁慈……”眾大學士低聲說道。

“另外,朕準備調動一下勛貴們的職位。”朱高熾又沉聲說道:“在一個地方待的久了,總不是好事。”

陽武侯府中,成國公、定國公,還有那些個侯爺伯爺都在,不知是誰說了個笑話,引得哄堂哈哈大笑。

可見,今日在朝堂上把皇帝頂回去,讓勛貴們無比快意。

“怎么樣,老夫沒看錯吧,皇上就是這樣的性子,你硬他就軟,千萬不要覺著他是皇上,就什么都聽他的!”薛祿大刀金馬的坐在那里,得意洋洋道。

“老薛,”王通笑呵呵的看著薛祿:“想不到,你竟然第一個站出來。本來以為你和皇上的關系不錯,應該不會挑這個頭呢。”

“不錯……”薛祿臉上不自然的神情一閃而過,下一刻,呵呵笑道:“那又如何,總不能看著皇上把大伙往絕路上逼吧?”

“老侯爺果然仁義!”眾人紛紛贊道。

“那是當然……”薛祿籠著胡子,自傲的點點頭。心中卻生出絲絲后悔,他知道,今日之事后,皇上怕是恨上自己了。但他并不后悔這樣做,因為他心里十分憋屈——薛祿是如今健在的頭號靖難功臣,二十年來勛位卻一直停在侯爵上。薛祿知道朱棣有點瞧不上自己,所以早早把希望寄托在太子和太孫身上。

為此,在所有勛貴都疏遠太子太孫的時候,薛祿毅然將自己的兩個兒子送入了府軍前衛,長子還為太孫死在九龍口,次子也屢次救太子太孫于危難,已是遍體鱗傷、性情大變。薛祿自感,自己一家的犧牲和功勞,換一個公爵一點都不為過。然而朱高熾登基之后,卻只封了王賢一個公爵,根本就沒有犒賞自己的意思!

這讓老侯爺滿心怒火,終于忍不住向皇帝開炮了。勛貴干政,在永樂朝,是根本不敢想象的,這群勛貴顯然沒把新君視作與先帝一樣的主上……

眾勛貴正得意洋洋,暢想著如何再接再厲,給皇帝把規矩立起來,突然,王通的兒子從外頭進來,滿頭大汗的嚷嚷道:“皇上下旨了,還是升了內閣大學士的官!”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8:43
第一一五零章 暴烈

“什么?!”眾勛貴一聽就炸了毛,薛祿瞪著牛眼喝道:“皇上徹底不把祖制放在眼里嗎?”

“就是,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皇上這樣不當人子!”眾勛貴紛紛附和,一時間義憤填膺,就要去宮里找皇帝理論。

勛貴們都是說走就走的行動派,馬上魚貫出門,王通的兒子在后頭高喊道:“還是看看旨意再說吧……”卻哪里有人理會……

宮中,朱高熾用罷午膳,正準備小憩片刻,卻聽得乾清宮外一片喧鬧,他皺皺眉,沉聲問道:“怎么了?”

“幾十個勛貴聚眾而來,說是要跟皇上理論。”太監趕忙稟報。

“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朱高熾心中一陣煩躁,又不得不壓著性子,悶聲說道:“讓他們派個代表進來。”

過不多會,朱勇和薛祿進來,向朱高熾行禮之后,后者便甕聲甕氣問道:“皇上,您不是也認同老臣在朝會上說的話,怎么一轉頭,就給那些大學士升了官!”頓一頓,他黑著臉道:“違背祖制,出爾反爾,不似人君所為!”

此言一出,朱高熾一張臉登時鐵青,放在龍椅上的雙手微微顫抖,要用盡全力才能不讓自己立即爆發。朱勇也是暗暗心驚,想不到薛祿居然如此大膽,但也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在皇帝面前退讓,遂板著臉強撐道:“皇上,您欠先帝和臣等一個解釋。”

“不需要解釋!”朱高熾終于忍不住重重拍案,怒道:“朕的旨意里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大學士官只五品不變,楊士奇等人不過是兼任尚書侍郎等職,祖制并沒有不許官員兼職吧?!”

“這……”二人一聽就傻了眼,這才想起,一聽到消息就跑過來,根本沒看那旨意上寫的什么。

“怎么,你們不知道?”朱高熾冷冷的看著二人,二人艱難的點點頭,皇帝便重重一拍案,勃然大怒道:“那在這兒瞎起什么哄?!”

朱勇二人吭哧半天,薛祿才艱難道:“這不都一樣嗎……”

“怎么會一樣呢?!”朱高熾冷聲道:“若是不許他們兼職,那爾等也得卸下自身的官職,老老實實當你們的安樂王公!”

“……”朱勇二人不敢說話了,皇帝要真是叫起真來,他們豈不要雞飛蛋打。

“哼……”朱高熾冷哼一聲,板著臉道:“你們來的正好,有件事要通知你們。”說著指一下桌上一份旨意,一旁的太監便拿起來,高聲宣讀道:

“命英國公張輔掌中軍都督府,成國公朱勇掌左軍都督府,定國公徐景昌掌右軍都督府,寧陽侯陳懋掌前軍都督府,安遠侯柳升掌后軍都督府,安平伯李安掌四川都指揮使司,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任禮掌廣西都指揮使司,改前軍都督僉事馬英于后軍都督府……卿等皆先朝勛舊,故托以服肱心膂,其一乃志力以無愧職守!”

聽道太監宣讀這份攸關己身的旨意,朱勇兩個哪還有心思再糾纏大學士之事?都拼命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一項項任命……先是暗暗驚心于這次變動之大,前所未有,幾乎所有要害軍職全都換人,雖然只是對調,但毫無疑問,大明軍界將徹底重新洗牌。

朱勇還好,畢竟一上來就知道自己將掌左軍都督府,雖然遠不如之前掌后軍都督府那樣顯要……后軍都督府掌的是直隸、山西之兵,京城和山西鎖鑰之地的駐軍盡歸其節制,地位自然要高于另外四都督府。但畢竟是平調,雖有不快,也不至于當場按耐不住。

薛祿就大不一樣了,他支愣著耳朵一直聽到最后,也沒聽到關于自己的任命,等到那太監念完,便忍不住嚷嚷起來:“皇上,老臣怎么不在名單之列?”

朱高熾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問道:“老侯爺今年七十了吧?”

“老臣才六十七,哪有七十?!”薛祿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都差不多。這個年紀,應該是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朕怎么忍心讓老侯爺耄之年太過操勞。”朱高熾淡淡道:“日后老侯爺就顧問一下國政吧,具體的事情,還是讓年輕人去做。”

“你!”薛祿氣的胡子直翹,紅著雙眼指著皇帝,半晌說不出話來。勛貴的地位除了來自本身爵位的高低,更重要的是手中兵權的分量。這就是英國公凌駕于定國公之上的原因所在。薛祿本來地位就不如幾位公爵,如今再要沒了兵權,恐怕再侯爵里都要不上數了!

“沒別的事,就退下吧,朕乏了。”朱高熾打個哈欠,示意二人可以離開。

“皇上!你對老臣不公啊!”薛祿終究還是吆喝起來:“我大兒子為救太孫而死,小兒子也險些為救你而亡,你不能這樣對我們薛家啊!”

“朕已經命人擬詔,追封薛勛為忠義侯。薛桓也將出任廣東都指揮使,”朱高熾雙目難掩厭棄之色,淡淡道:“老侯爺,這樣說朕合適嗎?”

“這……”薛祿再次張口結舌,他沒法說,你還沒賞我呢!只得失魂落魄的被朱勇拉走。

看著薛祿頹喪的背影,朱高熾目光冰冷……

乾清宮外,一眾勛貴正焦急的等待消息,見朱勇二人出來,馬上迎了上去。看到薛祿那如喪考妣的樣子,眾人就知不妙,忙忐忑問道:“怎么回事?”

“哎,回去再說……”朱勇扶著老態畢現的薛祿,一邊往外走,一邊招呼眾人跟自己離去。

“怎么能就這樣算了呢?”眾人還不理解。

“不算了能怎樣,連旨意都不清楚,不是凈找罵嗎?”朱勇丟下一句,率先走了。眾人面面相覷,也只能先跟在后頭,出了宮門。

回去之后,眾勛貴便知道朱高熾巧妙的曲線救國之策,憑他們這些武夫,還真想不出反駁的法子。何況,他們的注意力全部被軍隊劇烈的變動所吸引,一時也顧不上再跟朱高熾糾纏。

朱高熾見狀,徹底放開手腳,接下來數月中,在內閣和六部的配合下,他一面盡數廢除朱棣的暴政,一面大肆給方孝孺等建文黨人平反。楊士奇等人甚至真的查到了,方孝孺還有一個叔伯弟弟名叫方孝復的仍然在世,朱高熾也果然下旨恢復其原本身份,命人賜予田產,讓他回家安居樂業。

這一連串的激進行為,自然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文官們心中同情建文舊黨,倒還好說,剛剛消停下來的武將們,就徹底炸了鍋!

對此,朱高熾充耳不聞,反而在朝堂上公然說道:“齊泰、黃子澄、方孝孺這些人,都是忠臣。不為他們平反,將來誰還會為我大明朝犧牲?”

這話說的朝上大臣目瞪口呆,武將們悲憤不已,文官們也一個個變了臉色,想不到皇上居然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皇上!”陽武侯薛祿破罐子破摔,當即上前,泣血陳奏:“齊泰、方孝孺這些人要是忠臣,那先帝不就是奸賊了?皇上您不就是奸臣之后了?還有什么資格坐在這龍椅之上?!”說到最后,幾乎近于謾罵了。

“是啊皇上,他們要是忠臣,豈不是說,先帝在誅殺忠良,這個罪名可太大了!”眾武將也紛紛附和起來,“請皇上收回這些話!”

“一碼歸一碼,各為其主而已。”朱高熾不為所動,淡淡說道:“先帝殺他們,有先帝的道理,但把他們本人殺了也就算了,就不要禍及子孫了……”

登基數月,朱高熾已經進入狀態,再不會像初次臨朝那樣,被臣子給擠兌的下不來臺。

“皇上既然不肯收回,那我們這些亂臣賊子,也沒臉活在這世上了!”薛祿咆哮一聲,突然蹦了起來,朝前撲去。

“你要干什么!”負責護衛的大漢將軍驚叫起來,趕忙抽出兵刃護駕!

然而薛祿的目標并非皇帝,而是皇帝腳下的丹墀,眾人的驚呼聲中,他一頭撞在那冰冷的石階上,登時腦漿崩流,鮮血染紅了大片的漢白玉。

朱高熾也是面色發白,顯然想不到,陽武侯居然如此暴烈……

眾勛貴趕忙想要上前攙扶,卻被大漢將軍隔開。有錦衣衛上前,檢視有出氣沒進氣的陽武侯,不一會兒,沉聲稟報道:“此人已亡……”

場面登時亂成一鍋粥,勛貴們怒吼著、喝罵著、痛哭著想要撲向薛祿,對攔住他們去路的大漢將軍拳打腳踢。這時候,沒有人敢站出來,追究他們咆哮朝堂、不敬君上、傷害侍衛的罪名了,只能任由他們發泄……

五位大學士看著地上陽武侯的尸首,還有悲憤欲絕的眾勛貴,都感到局面將大大的不妙……

‘哎,陛下實在操之過急了……’大學士們心中暗嘆,不過他們也知道朱高熾為什么如此心急,為了等到這一天,皇帝已經足足等了二十年,早已經等沒了耐性,等垮了身體……他是不得不只爭朝夕啊!

“退朝……”太監的聲音終于響起,朱高熾有些狼狽的離開了混亂不堪的奉天門外,大臣們的喝罵哭喊聲卻愈加猛烈,穿越云霄,響徹全城!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8:45
第一一五一章 公祭

月初七是薛祿的公祭日。

自從薛祿的尸首被抬回侯府,每天前來陽武侯府吊唁的人群便絡繹不絕。寬敞的府前大街,被人們所贈的挽幛、花圈、紙人紙馬塞得滿滿的。要是這些冥器真能在陰間享用,薛祿肯定會成為富甲一方、手握雄兵的鬼王,說不定還能造了閻王的反……

今天一早,參加公祭的王公大臣便從四面八方趕來,門口的知客聲嘶力竭的高唱道:

“英國公爺前來致祭!家屬跪迎!”

“定國公爺前來致祭!家屬跪迎!”

“成國公爺前來致祭!家屬跪迎!”

“成山侯爺前來致祭!家屬跪迎!”

“寧陽侯爺前來致祭!家屬跪迎!”

大明朝的公侯伯爵,一個不落的到場,陽武侯爺也算是哀榮備至了。

雖說按照薛祿的地位,這樣的排場并不為過。然而要知道,冬月初一,可是皇帝嚴令勛貴武將們到各地上任的最后期限。按說,至少有一半的勛貴,此刻應該已經離京。

但現在,這些人不約而同的罔顧王命,也要參加陽武侯的喪禮,甚至有本在外地的勛貴武將,也紛紛回京參加公祭,與其說是要一起送陽武侯一程,不如說,是要向皇帝示威!

是以,眾公侯雖然放聲哭號,臉上卻沒有哀榮,盡是憤恨,就像一座隨時都會爆發的火山,只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三位公爺在最接近的薛祿靈柩的地方,朱勇看看神色平淡許多的張輔,悲憤道:“你還能忍得住?”

“……”張輔輕嘆一聲沒有說話。

“事到如今,你還能裝聾作啞嗎?”朱勇慍怒,提高聲調道:“皇帝對軍隊將領的調整,看似正大光明,實則包藏禍心!他把咱們這些靖難的勛貴,不是發配到兩廣云貴那些不毛之地,就是派到和他們積怨已久的軍中!取而代之的,要么是柳升那樣已經投靠楸的走狗,要么是已經靠邊占了二十年的洪武朝舊將!他這是要斷咱們的根基啊!”

“哎,英國公,按說我更應該保持沉默。”一旁的定國公也忍不住開口相勸道:“但是勛貴將門大難臨頭,我也顧不上那么多了。”頓一頓,他沉聲道:“公爺,讓皇上這么搞下去,用不了幾年,大明朝就再沒有什么將門,咱們或許能茍安一時,但早晚要被丟到垃圾堆里!更別說咱們的子孫后代了!”

“我知道……”張輔終于開口,卻神情懨懨道:“可那是皇上,大明朝的天,做臣子的徒之奈何……”

“總是有辦法的!”朱勇憋出一句,卻巴望著張輔,真要是拿主意,還得指望這位主心骨。

張輔嘴唇翕動幾下,一副欲言又止得樣子,憋的朱勇快要爆掉了,忍不住喝道:“有話快說!”

這一聲,引得一眾致祭的賓客齊刷刷望過來,張輔苦笑著搖搖頭,剛要開口,便聽知客高唱起來:“太孫殿下前來致祭!家屬跪迎!”

聽到朱瞻基前來,所有人都吃了一驚,紛紛循聲望去,只見朱瞻基一襲白衣,面帶悲色進來,向家屬還禮之后,又恭恭敬敬給陽武侯上了香,然后在張輔等人身旁跪坐,神情肅穆的開始哀思。

“殿下,您怎么來了?”定國公忙輕聲問道。

“哎,陽武侯一家于孤有大恩,說形同再造也不為過,孤若不來,豈不與禽獸無異。”朱瞻基輕聲說著,他看起來清減了許多,顴骨高高隆起,法令紋愈加深刻。事實上,他這半年來的日子極不好過,太子登基之后,并沒有順理成章的將他這個太孫升格為太子,而是不聞不問,就好像忘了這回事兒一般。

所以,直到如今,朱瞻基仍然頂著個太孫殿下的頭銜,這在永樂朝尊崇無比的稱號,放在如今卻成了莫大的嘲諷!他明明是當今皇帝的兒子啊!到底太的哪門子孫子?

雖然大臣們都知道這樣大大的不妥,但更知道在永樂末,太子殿下和太孫殿下的齟齬,哪敢馬上就替他說話?加之太子甫一登基,便大刀闊斧的推行改革,徹底否定永樂后期的各項弊政,朝廷上下忙的腳打后腦勺,誰也沒有閑心,去再生事端……

于是,永樂末年紅的發紫的太孫殿下,就這樣被人遺忘了。朱瞻基也索性稱病,深居簡出,已經有數月沒有上朝了,所以勛貴們才會對他突然出現如此驚訝……

聽了朱瞻基的話,幾位公爺神情閃爍,都是些人精,豈能品不出那淺顯的言外之意來……

“殿下,您來這里,讓陛下知道,恐怕會心生不快。”定國公是朱瞻基的表叔,正適合故作關心的試探道:“還是速速回去吧……”

“父皇是父皇,我是我。”朱瞻基卻面無表情道:“沒有只許父皇不從父道,不許我不從父道的道理。”

“……”幾位公爺互相看看,沒想到太孫殿下,會如此的表達對皇帝的不滿。現在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是要站在他們這邊,和皇帝對著干了!

朱勇興奮的看著張輔,意思是,‘太孫都加進來了,你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張輔無奈的看他一眼,這里是說正事兒的地方嗎?

就在公侯們對太孫殿下的到來議論紛紛,雀躍不已時,忽聽得門口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

“爹!”

這一聲真如石破天驚,駭的滿院子王公勛貴全都閉上了嘴,又齊刷刷回頭望去。

還沒等他們回過頭,就見一身白衣的薛二公子薛桓,踉踉蹌蹌從外頭沖進來,帶著震天的哭聲,撲到了薛桓的棺前,趴在棺材上捶胸頓足,放聲哭嚎!

“爹啊!大哥去了,你也去了!留下兒子一個怎么活啊!”

悲痛欲絕的薛二公子,額頭砰砰的使勁撞擊著那巨大的楠木棺材,轉眼就鮮血崩流。一旁的朱勇和朱瞻基趕忙把他拉開,不然薛桓真有可能步薛祿的后塵!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我不活了!”薛桓劇烈的掙扎起來,哪是朱勇朱瞻基兩個能按住的,還是英國公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薛祿滿臉脹的通紅,但丈夫的手掌仿佛有萬鈞之力,任他如何掙扎也掙扎不開。

薛桓奮力掙脫而不得,滿腔悲憤無從發泄,化作一口鮮血噴在棺材上,令所有人觸目驚心……

“嗬嗬……”吐血之后,薛桓兩眼發直,竟直挺挺暈了過去……。

等薛桓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房間里,朱瞻基坐在一旁,正滿臉關切的看著他。

薛桓掙扎著要起來,朱瞻基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躺著,你必須休息,不然會死人的。”

薛桓本來已經趕往廣東,結果在過長江之前,接到父親去世的噩耗,便星夜兼程回北京奔喪,一路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身體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我心里像著了火一樣,根本躺不住。”薛桓搖搖頭,豆大的眼淚淌下來,嘶聲道:“我爹那樣沒心沒肺的一個老東西,怎么會干出這種事來?”

“哎,都是我父子對不起你們啊……”朱瞻基滿臉愧色,嘆氣道:“若非父皇對你父親太過不公,讓他無地自容,也不會走上絕路。”

“……”薛桓緊咬牙關,雙拳攥得青筋暴起,整個人像要被怒火燒毀了一般。

“我就在這里,任打任罵,哪怕捅我一刀,只要你能好受點……”朱瞻基痛心疾首道:“看著你這樣子,我心里難受啊。”

薛桓使勁盯著朱瞻基半晌,終是搖搖頭,聲音嘶啞道:“我知道,不關殿下的事,你的日子也不好過……”

“是啊,我這個太孫如今成了全天下的笑柄……”朱瞻基黯然道:“真想不到,父皇登基之后,會變成這個樣子……”說著雙目滿是悲哀之色道:“我是罪人啊!”

“殿下何出此言?”薛桓詫異的問道:“您也正受迫害,皇上倒行逆施,與您何干?”

“哎……”朱瞻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嘴唇翕動了許久,仿佛才下定決心,沉聲道:“你我乃生死之交,我也沒什么好隱瞞的,”說著壓低聲音道:“其實,皇爺爺駕崩之前,是有傳位遺詔給我的!”

“那為什么不拿出來?”薛桓奇怪的問一句,旋即驚呆道:“難道傳位的……不是太子?”

“不錯,”朱瞻基點點頭,目光沉重道:“皇爺爺傳位的人其實是我。”

““啊?!”薛桓一下坐起來,滿臉震驚的看著朱瞻基道:“真的?那為什么不拿出來!”

“這種事情能開玩笑嗎?”朱瞻基點點頭,苦澀道:“我要是當了皇帝,我父親如何自處?讓天下人如何看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朱瞻基搖著頭,滿臉痛苦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些問題,只能秘而不宣,讓位于父親……”

“殿下!你怎么能這么糊涂啊?!”薛桓臉上的刀疤漲得通紅,重重的拍著床沿道:“先帝是看穿了太子的反骨,知道他會把先帝的江山翻個底朝天!所以才會讓你繼位啊!”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8:48
第一一五二章 何以解憂?

“哎……”聽了薛桓的話,朱瞻基臉上的苦澀之意更濃:“別說了,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不晚!”薛桓卻挺著脖子吼一聲:“亡羊補牢,為時不晚!”說著一把抓住朱瞻基的胳膊,面紅耳赤道:“殿下,你父親倒行逆施,如今已是天怒人怨,你要不計虛名,替天行道啊!”

“你胡說什么!”朱瞻基一臉驚恐道:“那是我父親,如今更是一國之君,你要我造反不成?”

“怎么會是造反呢?”薛桓大搖其頭道:“您手里有先帝遺詔,這皇位本該就是您的!之前是因為愚孝作祟,暫時讓與你父親,可他根本不配當這個皇帝!你就得把皇位拿回來了!”頓一頓,他又急聲道:“而且根本不用動一兵一卒,只要您在合適的場合亮出遺詔,必可獲得公卿百官的擁護,你父親只能乖乖讓出皇位!”

“哎,說得簡單,那些文官都和父皇穿一條褲子,就算見了遺詔,恐怕也不會理會。”朱瞻基還是搖頭,滿臉為難。

“一群腐儒,有個屁用!”薛桓大聲道:“我們勛貴將門早就恨透了你父親,肯定會支持殿下的!”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朱瞻基卻還不松口道:“要是出了岔子,這天下雖大,再沒有孤的容身之地了。”

“殿下!這個仇我不能不報!”薛桓雙目血紅,咆哮道:“你要是不同意,我們就重演黃袍加身!”

“千萬不要胡來!”朱瞻基悚然搖頭,看著要殺人一樣的薛桓,嘆了口氣道:“我不是不同意,是不能在沒把握的情況下輕舉妄動。”

“只要你同意就行!”薛桓一下子蹦起來,提上靴子大聲道:“其余的事情交給我了!”。

乾清宮,朱高熾眼窩深陷,咳嗽連連,狀況看上去很不好,卻依然堅持與大學士議政。

“陛下,今天還是到這兒吧……”在商議完重整鹽鐵稅收之后,楊溥心疼的輕聲道:“

的龍體要緊。”

“是啊皇上,事情是干不完的,先把龍體養好要緊,一切有我們呢。”楊榮也勸道。

“不打緊,朕只是偶感風寒加上心情郁結,……”朱高熾擺擺手,嘆氣道:“還是忙一些好,至少不用胡思亂想。”

“陛下,您可是擔憂陽武侯之死,會引發意想不到的事情?”楊士奇輕聲問道。

“知我者士奇,不錯。”朱高熾點點頭,黯然道:“朕有些后悔,不該對他逼迫太甚,實在想不到他會撞死在丹墀上。”說著深深嘆息一聲道:“他畢竟是靖難的功臣,而且薛家也有恩于我父子,這樣一個結果,會讓很多人寒心……”

說這話時,朱高熾狀若無意的瞥了一眼幾位大學士,其實依照他的本意,要把人和事分開,革舊布新要有雷霆之勢,但對先帝舊人,還是要盡量的優撫,以安其心。但楊士奇幾人堅持認為,人與事是不能分開的,那些勛貴舊臣是先帝苛政的既得利益者和堅決擁護者,不把他們打下去,改革根本無從談起。

朱高熾彼時也深以為然,所以便拿陽武侯來殺雞儆猴,誰知卻弄出這副局面……這讓朱高熾深深后悔,不應該如此操之過急,而是應該聽王賢臨走之前說的話。王賢堅決主張,在初期對勛貴們以利誘之,就是要打擊,也要用二桃三士之策,不宜過分刺激。但大學士們說王賢如今本身就是勛貴,自然要為公卿貴族考慮,太子覺著也有些道理,便聽信了大學士們的話……。

“陛下,事已至此,后悔也沒有用,”楊士奇沉聲道:“不如多想想如何補救,將此事的影響降到最低。”

“朕也是此意……”朱高熾回過神來,看看幾位大學士道:“這樣吧,念在陽武侯勞苦功高,又是對先帝一片赤誠,就不追究他的罪過了,追封他為懷國公,讓薛桓繼承爵位,世襲罔替,如何?”

“如此甚好,”黃淮點頭道:“薛桓得了公爵之位,肯定不會ч說什么,只要薛家能穩住,其余人就甭想借題發揮。”

“嗯。”楊溥和金幼孜點頭認可。楊榮卻皺著眉頭,沉吟片刻道:“這樣恐怕會適得其反。讓他們以為這是陛下在退讓,說不定會愈加囂張。”

黃淮入獄多年,變得有些偏激,聽到楊榮反駁自己,感覺臉上掛不住,粗聲道:“那你說怎么辦?”

“兵權。”楊榮沉聲說道:“陛下之所以忌憚將門,是因為他們手中的兵權,只要分掉他們的兵權,便可高枕無憂。”

“你那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黃淮不屑道:“咱們之前不就在做這件事嗎?要是能一蹴而就,還用犯這個愁?”黃淮所言不虛,朱高熾針對勛貴武將的大范圍調整,目標直指將門的兵權。但就像他說的,這件事只能徐徐圖之,一旦操之過急,很可能會刺激將門鋌而走險。

“我們自然沒法一蹴而就,但不代表沒有人能做到。”楊榮淡淡說道。

楊士奇看楊榮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金幼孜等人也不笨,旋即便醒悟過來:“你說的是……王賢?”

朱高熾皺了皺眉頭,但還是耐心聽他說下去。

“不錯,只要把他請回來,憑他的威望和能力,可以鎮住那幫將門,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楊榮沉聲說道:“如果他肯再努努力,奪過他們的兵權也不是癡人說夢。”

“這樣一來,他就跟勛貴們針鋒相對了……”楊溥對王賢是有感情的,聞言遲疑道:“我想他正是不想看到這一幕,才會遠走山東的。”

“但現在陛下需要他,召他回京他必須回來!”楊榮斷然道:“一道旨意召不回來,就兩道、三道,連發十二道金牌,就不信他能頂得住!”

“你這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啊!”楊溥皺眉道。

“陛下封他為鎮國公,不就是讓他鎮國的嗎?”楊榮沉聲道:“到底是他個人的利害重要,還是社稷的安危重要?!”

“有道理,王賢明知道皇上要上刀山下火海,他這個太保卻躲去山東,這本來就說不過去。”金幼孜也來了勁兒:“他但凡對陛下還有一點忠心,就一定會回來的!”

“王賢不回來有他不回來的道理,”黃淮反駁道:“你們把他逼回來,他心不在這里,又有什么用?”

“人回來了就有用!”金幼孜高聲道。

“荒謬!”楊溥氣憤的拂袖道:“這是要把他往對面逼!”

看著往日里一團和氣的內閣大臣,爭論不休的樣子,朱高熾心中暗暗冷笑,他很清楚這些人的小九九。楊榮楊士奇三人,素來視王賢為眼中釘、肉中刺,當初王賢離京,三人曾經勸他不要阻攔。如今卻一反常態,力主他回京,除了簍子捅大了,需要個高的頂著,還有讓王賢回來和將門斗個你死我活的算計在里頭。

但朱高熾也清楚,自己因為行事太過急迫,導致情勢急轉直下,確實只有王賢能為自己保駕護航,指望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士,是斗不過那些如狼似虎的勛貴的。

“好了,都別吵了。”朱高熾拿定主意,這才開口。

大學士們馬上安靜下來,等待皇帝陛下的旨意。

朱高熾看看眾人,嘆口氣道:“眼看就過年了,朕準備了一些賞賜給仲德,還得勞煩哪位代表朕去一趟濟南,一來表示慰問,二來……也跟他提一提回京的事情。”

大學士們心念電轉,金幼孜搶先開口:“臣愿走這一趟。”他擔心楊溥黃淮到了濟南,不肯對王賢說重話,楊榮楊士奇又要坐鎮京城,確實只有自己最合適。

其余大學士也沒什么意見,楊溥和黃淮真不知該怎么面對王賢,楊榮楊士奇也是一樣的顧慮,金幼孜愿意頂上去,他們自然求之不得。

“好,那就麻煩金學士去一趟。”朱高熾點點頭,又有些不放心的強調道:“但要記住,朕沒有逼他的意思,一切讓他自己拿主意,如果他覺著目前還不能回來……那就由著他吧。”

“臣謹記。”金幼孜口上答應,心中卻不甚在意,對召回王賢這事,皇帝甚至沒有明旨,嘴巴長在自己身上,還不是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好了,朕讓人抓緊備齊賞賜,你三日后出發。”朱高熾懨懨的揮揮手,示意大學士們退下。

“臣等告退,皇上保重龍體。”大學士們齊齊施禮……

離開乾清宮,二楊拉著金幼孜,叮囑他到濟南的注意事項,金幼孜都有些不耐煩了,笑道:“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二位兄長至于如此事無巨細嗎?”

“小心無大錯。”楊榮笑著打住話頭,放金幼孜先行離去。

看著金學士的背影,楊士奇淡淡道:“你說他這趟,能把王賢請回來嗎?”

“懸。”楊榮笑著搖搖頭:“讓他探探路吧,說不得,最后還得士奇兄走一趟。”

“……”楊士奇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突然有些挫敗的嘆口氣道:“沒了王屠戶,還真吃不了帶毛的豬嗎?”

“這個……”楊榮一愣,旋即笑道:“勛貴掌權多少年了?咱們這才剛剛翻身,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士奇兄!”

“也是,我著想了。”楊士奇點點頭,不再說什么。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8:52
第一一五三章 唯有王賢

濟南城乃北中國之風水寶地,小山把這座城市圍了一圈,只有北邊留了個缺口,為整座城擋住了冬日的寒風。置身濟南城中,就像嬰兒躺在搖籃里,不見外界的風雪,只有和煦的暖陽,實在是北方貓冬的絕佳之地。

前一日,又下了一點雪,讓千佛山上的矮松愈發的青黑,卻更加顯得山尖白皚,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副水粉畫中,也無風雨也無晴,享受的一根指頭都不想動。

當金幼孜頂風冒雪八百里,穿過崎嶇的山路,看到遠處仿佛搖籃中的濟南城,不禁罵了一聲:“這王仲德,還真會找地方貓冬!”

邊上的隨從卻憤憤道:“姓王的也太不把咱們當回事兒了,都到了濟南城根兒,也沒個人出來迎一迎!”他們都是金幼孜的親近下屬,新皇登基后,一人得道自然雞犬升天,一路上地方官員高接遠送,程儀不斷,讓他們早就膨脹的忘了自己是誰。

對于王賢置若罔聞的怠慢,這些隨從跟班,自然十分的不爽。

金幼孜其實比他們還不爽,他如今是人人爭相巴結的天子近臣、宰輔之望,地方官員們掇臀捧屁,猶云手有馀香;隨口蹋痰,惟恐人先著腳。哪能受得了這種怠慢?不過幸好,他還保持著一絲理智,知道濟南城里的那位,不能以等閑視之。

“都閉嘴。”金幼孜狠狠吐一口悶氣,瞪著身周的隨從道:“到了濟南城都放老實一點,別壞了本官的大事。”

“嘿……”眾隨從還想再非議,見金幼孜臉色不善,這才趕忙改口賠笑道:“學士放心,咱們知道輕重。”

“哼……”金幼孜冷哼了一聲,這才坐上馬車,隊伍繼續向濟南城開進。

頓飯功夫后,一行人到了濟南城下,但見城內城外人煙如織,商旅繁茂,車馬不絕,已經看不到絲毫兵災的創痕。事實上,在去年的那場浩劫中,濟南城作為首府,并沒有遭受刀兵。局勢稍一平定,官府又采取多種措施,大力削減稅賦、勸工勸農、鼓勵工商,以濟南為龍頭,帶動山東一省的民生恢復。

是以短短不到一年時間,濟南城已經繁華若兮,甚至生機和活力比起永樂年間猶有過之。

“看來姓王的不止有陰謀刀兵之能,”坐在穿城而過的馬車上,金幼孜冷眼看著街上,心中也忍不住暗嘆:“在民生治理上也有一套。”

但他對王賢惡感頗重,眼睛自然不會只盯著好的方面看,很快便在雞蛋里挑出了骨頭……只見街上,隨處可見頭裹白巾的白蓮教徒,這些教徒公然穿行于市,和尋常百姓交談買賣,沒有絲毫水火不容的意思。官府的差役更對他們視而不見,甚至還和他們言談笑鬧,就像一家人一樣。

‘荒謬!’看到這一幕,金幼孜又是氣憤又是舒坦,他終于可以理直氣壯的鄙薄王賢一番了:‘居然對白蓮邪教放縱到這種程度,他王仲德想要干什么?這里還是王化之地嗎?’

‘莫非傳言是真的,他真是白蓮教的高層?要把山東變成真空家鄉?’

一路上,金幼孜不斷腹誹,對王賢的怒氣不斷攀升,但這一切,都在車駕抵達山東總督府門前時,一下子被拋到九霄云外了!

總督衙門外的大坪,足足有四畝見方,大坪正中高矗著一根三丈長的帶斗旗桿,上書‘大明鎮國公’五個奪目的大字,遙對著大門上‘山東總督衙門’的牌匾,和石階兩邊那對猙獰的巨大石獅。

視線所及,除了一排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在全神警戒,再沒有一個活人。空闊的廣場上一片凝重靜謐,只有風吹那桿斗上的旗子,在獵獵作響,卻更顯出這總督衙門的空闊威嚴!

感受著這無言的無邊威嚴,金幼孜這才猛然醒悟,自己來到了誰的地盤,將要面對一個怎樣的人物?!

那是當今天下最威名赫赫,最權勢滔天,最手段無邊,最兇神惡煞的一尊神祗啊!

怎么才短短半年,自己對他的恐懼就模糊到接近淡忘?是距離讓人陌生?還是自己太過膨脹,自以為已經不在王賢之下了?

來不及深究此中情由,金幼孜狠狠掐一下大腿根,讓自己清醒過來,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對馬車外因為被錦衣衛阻攔,忍不住大呼小叫的長隨道:“不得造次。”

長隨這才憤憤的低下頭,不知金學士身為天使,為何還要如此伏低做小。

“這位軍爺有禮了。”金幼孜從車窗向那名攔路盤問的錦衣衛百戶拱拱手,和顏悅色道:“本官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金幼孜,奉欽差前來濟南慰問鎮國公,之前應該有廷寄文書知會總督府吧?”

“那咱不曉得。”那錦衣衛百戶對金幼孜刻意提及的兩個身份無動于衷,依然面無表情的公事公辦道:“不過既然是朝廷來人,請在門房稍后,待俺稟報一聲。”

“這……好吧。”金幼孜沒想到,自己亮明身份、道明來意,還沒有得到打開中門,接入府中的待遇,但也只能忍著不滿,下得轎來,跟錦衣衛到門房中等候。他還能在生著爐子的門房中待著,下頭一眾跟班就沒那么好命了,在門房外凍得哆哆嗦嗦,卻一聲也不敢抱怨。

那些如狼似虎的錦衣衛,實在太有震懾力了。

在門房中枯等了許久,金幼孜終于聽到腳步聲由遠而近,趕忙站起來,擺出一副謙和的笑容。誰知進來的卻不是鎮國公,而是山東布政使儲延。“原來真是金學士!我還當他們胡說八道呢!”

看著那張堆滿笑容和皺紋的老臉,金幼孜一陣郁悶,草草拱拳道:“藩臺大人,有禮了。”

“哎呀呀,我說怎么這一大早,喜鵲兒叫個不停呢,原來是有貴人臨門!”儲延仿佛沒看到金幼孜神情的變化,依舊滿面堆笑道:“金學士蒞臨濟南,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藩臺大人說笑了,”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儲延還是山東的民政長官,能在極度兇險的永樂末年山東大變中生存下來,繼續擔任山東布政使,足以說明他亦非常人。金幼孜收起不快,與儲延笑談道:“下官不過是皇上的書記之臣,打雜跑腿的小吏,當不得,當不得!”

“哎,大學士太過自謙了,誰不知道當今皇上最為倚重幾位大學士,朝野都以宰輔相稱啊!”儲延依舊滿臉謙卑的笑著,伸手恭請金幼孜入內到后堂吃茶。

“私底下開開玩笑還好,這些話要是拿出來公開說,我們幾個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金幼孜一面跟儲延自謙,一面忍不住微微自得。

說話間,兩人到了總督府的花廳,儲延先請金幼孜到客房凈面更衣,待金幼孜收拾停當,煥然一新出來,有錦衣衛奉上香茗、茶點,儲延笑瞇瞇請他入座道:“學士這一路上辛苦了,快吃點茶水解解乏。”

金幼孜微笑著就坐,喝了幾盞清茶,吃了幾塊點心,終于忍不住問道:“怎么還不見公爺?莫非有什么要緊的事情?”

“嘿嘿……”儲延嘴角現出一抹苦笑,點點頭道:“我家公爺確實有事脫不開身,”說著給金幼孜斟一杯茶道:“學士稍安勿躁,待我家公爺忙完了,自會回來相見。”

“哎,正事要緊,我這邊不急的……”金幼孜除了無奈接受,還能有什么辦法?

萬竹園中,王賢滿臉緊張,額頭汗水隱現,口中焦急道:“花花,一定要挺住!”

他的身旁,三歲的王佑緊緊地抓著父親的手,小臉同樣滿是緊張,額頭同樣汗水隱現,淚水在眼珠子里打轉,聲音稚嫩中透著真情道:“花花,一定要挺住!”

兩人身后,玉麝和一眾丫鬟卻滿臉的忍俊不禁,看著蹲在狗窩旁的這父子倆,得強忍著才能不笑出聲來……她們萬萬想不到,殺伐果斷,在山東能止小兒夜啼的鎮國公王賢,在陪兒子玩的時候,居然是這個樣子!

這話還要從王賢回到濟南說起。與金幼孜想像的不同,王賢對治理這一省之地根本沒有興趣。他把全省的軍政刑名都交給了儲延、吳為、魏源等人,事實上,這些能人聚集在這一省之地,本來就是嚴重的浪費,根本不需要他指手畫腳,就能把山東治理的蒸蒸日上。

王賢自然也樂得偷懶,對身遭的政務充耳不聞,每日只蜷在萬竹園中陪伴妻子,逗弄兒子。鑒于王佑對他陌生又疏離的現象,王賢采取了多重對策,來增加和兒子的感情。除了帶兒子逛街、劃船、騎馬、爬山、給兒子買玩具、買好吃的這些常規武器之外,他還弄了一條小狗,爺倆每日里花費大量的時間照料那小東西,共處的時間一多,爺倆的感情自然也急劇升溫。

王佑哪能抵擋得住他老子狡猾多端的攻勢,半年下來,已經把這老爹看成世上最親的人,甚至連娘親和一手拉扯他長大的玉姨娘都比不了了。

這會兒,爺倆養的小狗‘花花’懷胎兩月,正在艱苦的臨盆……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8:56
第一一五四章 樹欲靜

“花花,你要挺住!”

估計是小狗第一次生產,過程頗為艱難,狗臉上痛苦的表情人能看的清清楚楚。王佑覺也不睡、飯也不吃,焦急地守在狗窩旁,時不時抬頭問一直陪在一旁的王賢道:“爹爹,花花不會有事吧?”

“放心,濟南城最好的獸醫給它接生,花花不會有事的。”王賢輕輕撫摸著兒子的小腦袋,這讓王佑感到十分的安心,又能耐著性子等下去了。

就在這爺倆焦急候產的當空,戴華快步走到王賢身邊,稟報道:“公爺,金幼孜到了!”

“花花,再加把勁!”王賢卻仿佛沒聽見,只顧著給臨盆的小母狗打氣。

“公爺,金幼孜到總督衙門了。”戴華只好提高嗓門,希望能將王賢的注意力從狗身上轉移過來。

誰知卻招來小王佑憤怒的目光:“壞人!你吵著花花生孩子了!”

“小公爺,我錯了……”戴華哭笑不得,只好跟王佑道歉。

“你跟我道歉干嘛?跟花花道歉。”王佑認真的看著戴華。

“唉,我……”戴華嘴角抽動,他還沒試過跟一只狗賠不是。

“行了,你還跟他當真了。”王賢這才給戴華解了圍,輕輕彈一下王佑的腦門,笑道:“要對你戴叔保持尊敬。”

王佑揉著腦門,氣呼呼的轉過頭去,專心看花花生孩子。

“公爺……”戴華又想再提。

“行了,金幼孜是你爹呀?一遍一遍不住口……”王賢白他一眼,滿臉無所謂的擺擺手道:“讓他等著吧,我這有要緊的事呢……”

“哎,要緊的事……”戴華差點沒背過氣去,家里小狗下崽,居然比迎接欽差還要重要?這是什么道理?

不過,他也清楚,王賢不肯馬上見金幼孜,必然有全盤考慮在里頭,便不再啰嗦,應聲出去了……

那廂間,儲延陪著金幼孜吃茶聊天,已經到了說無可說的地步……金幼孜旁敲側擊,想多了解一些山東的內幕,儲延這樣的老狐貍,又豈會透露半點不該泄露的消息?兩人一來二去周旋多了,談話也就徹底沒有營養。

但是王賢一時不出現,兩人就只能這樣煎熬下去。畢竟金幼孜的身份地位擺在那里,儲延心里再是不耐煩,也不能隨隨便便把人家晾在那里……

就在金幼孜憋不住,想要借撒尿出去透透氣時,戴華神情嚴肅的進來了。看到戴華臉上凝重的表情,金幼孜一下子尿意全無,坐直身子神情緊張的看著戴華伏在儲延耳邊低語。

聽完戴華的耳語,儲延不動聲色的點點頭,低聲道:“知道了,你讓公爺別著急,他那邊的事情要緊。”

戴華嘴角抽動一下,點點頭,退出去了。

戴華一走,金幼孜便忍不住發問開了:“儲大人,公爺到底有什么要緊的事兒?跟我說說,看看我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儲延心里直抽道:‘你又不是獸醫,能幫什么忙?’面上卻一本正經道:“學士只管安心,這天下還有難得到公爺的事情?”說完笑著起身道:“來來,民以食為天,咱們先用飯。”

“這個……”儲延越是閃爍其詞,金幼孜就越是好奇難耐,可偏偏姓儲的嘴巴比鐵箍還緊,根本問不出,把個金幼孜憋的滿臉通紅,等坐到酒桌上才想起來,自己內急的事情,險些尿了褲子……。

傍晚時分,花花終于產下了一窩小狗崽,母子平安。讓王賢父子也放下了懸著的心。

“花花太厲害了!”王佑激動的跟什么似的,摟著王賢的脖子又蹦又叫,“爹爹太厲害了!花花果然沒事!”

王賢寵溺的任由兒子折騰,苦笑的揉著鼻子:“到底是花花厲害,還是爹爹厲害?”

“都厲害,都厲害!”王佑馬上說道,倒是誰也不得罪。惹得玉麝等人笑彎了腰。

“那還不親一下?”王賢恬著臉,把腮幫子湊到兒子嘴邊。

‘啵!’王佑乖乖的使勁親了王賢一口,親的他滿臉口水。

待父子倆親手照料好花花和它的一窩小狗崽,天色已經大黑了。去而復返的戴華這才問道:“公爺,金學士那邊……”

“這都什么時候了?先吃飯!皇帝還不差餓兵呢?”王賢一把抱起兒子,往飯廳走去。

“爹,可餓壞我了,我要吃獅子頭!”王佑這才感覺到,已經餓得前心貼后心了。

“那咱們看看,今晚有沒有你最愛吃的獅子頭。”王賢寵溺的笑著答話。戴華跟在后頭,哭笑不得的問道:“公爺的意思是,今天不見金幼孜了?”

“不光今天不見,”王賢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淡淡道:“明天后天也不見。”

“啊……”戴華吃驚道:“公爺要晾他幾天?”

“不錯。就是要晾他幾天再說。”王賢這才站住腳,看著戴華淡淡道:“那幫家伙在京里捅了馬蜂窩,想讓我回去給他們擦屁股,門都沒有。”

“金幼孜他們固然沒什么,可他是代表皇上來的啊。”戴華輕聲提醒王賢道:“公爺若是不聽召喚,皇上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皇上,呵呵……”王賢嘴角掛起一絲冷笑,一雙幽深的眸子在漆黑的夜色中晦明晦暗,聲音不帶一絲感情道:“當時從葫蘆口死里逃生,我就說過,從今往后,我只為兄弟、朋友、家人考慮,至于其他人,我管不了那么多。”

“是……”戴華神情一緊,不敢再說話。

“腦袋放清醒點吧,昔日的太子和今日的皇上是兩個人了。”王賢像是在教訓戴華,又像是在提醒自己:“新君登基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很清楚這點了,咱們要是還搞不清楚,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是……”這時候,戴華唯有點頭稱是了。這段時間,王賢的溫柔和氣,讓戴華錯以為昔日的那個大人又回來了,到此刻他才明白,原來那個忠君愛國、滿腔熱血的王賢,確實已經死在葫蘆口了。現在的這個鎮國公,心冷如冰、心硬如鐵!

“爹爹,我們快進去吧。”王佑乖乖伏在王賢的脖子上,見他說完了,這才撒起嬌來。“我都快餓死了。”

“好好好,咱們趕緊進去。”王賢便不再理戴華,抱著兒子進了飯廳。

飯廳里,林清兒、顧小憐和靈霄早就等在那里,看到兩人進來,靈霄笑罵道:“你倆還記得吃飯,以為今晚要睡在狗窩里呢!”一年過去了,靈霄出落的愈發嬌美成熟,不改的是那生機勃勃的神采飛揚。

“是啊,官人,你太寵佑兒了,”林清兒的變化要相對大些,王賢回到她身邊,朝夕陪伴,讓她的病情好轉不少,雖然還除不了根,但面色紅潤了不少,體態也豐腴了一些,再不復往昔弱不禁風的病態。“再這樣下去,他還不得上天啊?”

“姐姐,佑兒很乖的。”顧小憐坐在林清兒身邊,微笑說道。她的視力仍然沒有恢復,但眉宇間的幸福神色,說明她早已經不在意這些。能在劫后余生,重獲情郎的愛護,回到溫暖的家庭,還有什么該強求的呢?

“顧姨娘最好了。”王佑從王賢懷里下來,跐溜一下就鉆到顧小憐身旁,一邊朝林清兒擠眉弄眼,一邊伸手去抓桌上的雞腿。

“洗手了沒!”誰知顧小憐眼睛雖然看不見,感覺卻比誰都敏銳,一下握住王佑的小手,笑道:“你可得給姨娘撐面兒,不然下回休想我幫你說話。”

王佑這才撅著小嘴,乖乖的在銅盆里洗了手。一家人說說笑笑,共進晚餐。

席間,王賢喝了一點酒,瞇眼看著靈霄和王佑逗趣,顧小憐抿嘴偷笑,林清兒無奈搖頭。他本來有些寒意的神情,變得無比安詳。

這就是他要守護的人兒,這就是他要守護的生活……

晚飯后,折騰了一天的王佑早早跟著玉麝睡下了,林清兒和靈霄顧小憐繼續宋朝殘留下來的曲譜,她們有個野心,想要將宋朝的詞牌都配上宋朝的曲兒。這是很多文人想干卻不敢做的大事業,三個小女子卻想試一試。王賢對此很是支持,反正時間多的是,如此消磨,美好無比。

他本來也想參與進來,可惜五音都不全,除了添亂沒有一點貢獻,所以很快被勒令這種時候不要搗亂,該干嘛干嘛去!

到書房里百無聊賴,王賢想看一會兒書,心中暗暗苦笑,人說三個和尚沒水吃,真是一點沒錯。自己這,連個紅袖添香夜伴讀的都沒有,實在是失敗……

于是王發揮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精神,自己點了一炷龍涎香,然后拿了本花邊小報似的《鐵圍山叢談》,津津有味看了起來。看了不到兩頁,他便歪在矮榻上睡著了……

這種生活是他無比向往的啊,在經過那么多的到刀光劍影、生生死死后,他太知道這種生活的可貴了,誰想要將他從這種生活中拉出去,是要付出無比慘重的代價的!

可是,一旦進入睡眠,一切就不由他控制了……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8:59
第一一五五章 風不止

王賢睡夢中,一時是全身是血、七竅猙獰的朱棣朱高煦父子,揮舞著漆黑鋒利的長指甲,朝他惡狠狠的撲過來,口中鬼哭神嚎道:‘王賢,你敢弒君殺王,天地不容!跟我們下地獄吧!’

一時是朱瞻基登基為帝,第一道詔書就是誅滅他的九族,老爹、老娘、林清兒、顧小憐、寶音……還有稚嫩的王蘅、王佑姐弟倆,全都被押赴刑場,鬼頭刀下身首兩處!王賢痛心萬分,卻無能為力,因為他自己也被千刀萬剮,百姓爭相食其肉!

正在噩夢中劇烈的掙扎,王賢突然聽到有細碎的腳步聲,便猛然驚醒,同時刷得抽出枕邊寒光閃閃的長劍!

這才看清是林清兒拿著床毯子進來……

王賢松了口氣,還劍入鞘,豆大的汗珠卻依然掛在額頭,觸目驚心!

看到王賢驚恐的樣子,林清兒心疼不已,丟下毛毯,上前將他的頭顱緊緊摟在懷中。

“官人,又做噩夢了……”林清兒輕輕的撫摸著王賢的后背,想要盡力撫平他的心悸。

“不要緊,翻來覆去都是那些人,”王賢苦笑一聲,對著珍愛的妻子,他無需隱藏任何秘密。他嘆口氣道:“朱家這塊大石,壓得我實在喘不過氣來。”

“哎……”換了哪個女人,丈夫和皇家結下死仇,都會嚇得魂不附體,林清兒卻只是云淡風輕的一嘆,似乎問題的嚴重性,遠遠比不上王佑的教育問題一般。她拿起幾上的帕子,為丈夫細心擦拭額頭的汗水,柔聲道:“既然繞不開,官人直面就是了。”說著自信的微笑道:“依妾身愚見,官人既然連永樂皇帝和漢王都能對付,應該沒有應付不了的局面。[]”

“呵呵,果然是家有賢妻,不遭橫禍!”聽了林清兒的話,王賢神情一振,哈哈大笑著摟過她的纖腰,朗聲笑道:“不錯,朱家人我也殺了不少,何懼之有?!”

雖然林清兒也知道,這很大程上是王賢不想讓她擔心,在故意寬慰她呢。不過聰慧如林清兒,自然不會說破,她當然會順著王賢的意思笑道:“官人故意晾著那金學士,肯定自有深意吧。”

“哪有什么深意?”王賢放聲笑道:“不過是欺行霸市罷了!”他一面撫摸著妻子的纖腰,一面滿臉土匪似的霸道道:“老子如今可是奇貨可居,想要請我出山,派個金幼孜來可不行,他分量太輕。”頓一頓,他深吸一口妻子身上的幽香,一臉享受的低聲含糊道:“京里還沒到鬧翻天的時候,這時候回去,皇上開不出我想要的價碼。”

“官人……”林清兒被王賢做弄得嬌軀發軟,一團紅云不知何時已經布滿她如玉的雙頰,趕忙下意識按住王賢作怪的雙手,顫聲道:“人家只是來看看你的,小憐她們還等著我呢……”

“讓她們等著就是了!”王賢興之所至,也不管那些了,把柔弱無骨的妻子打橫抱起來,一把丟在榻上,然后合身壓了上去,聲音有些變調道:“娘子,我們好些日子沒在一起了……”

在王賢噴薄的雄性氣息之下,林清兒那殘存的理智,轉眼就煙消云散,只剩下小貓一般的呢喃……

被浪翻紅,簫聲嗚咽,在靜夜里分外撩人……。

西廂房中,顧小憐和靈霄本來沉迷在宮商角徵羽之中……

正在推敲著詞牌的用韻,顧小憐突然臉紅了一下,輕輕咬了一下朱唇。[]

雖然顧小憐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若無其事的繼續方才的話題,還是被靈霄察覺到她那片刻的失神,脫口問道:“怎么了?”

“沒,沒什么,咱們繼續。”顧小憐的臉又紅了下,想趕緊把話題引開。

但靈霄讓這一打岔,想起來林清兒離開已經很久了,奇怪的看向王賢書房的方向,自言自語道:“清兒姐姐怎么還不回來?”說著下意識的動了動耳朵,便聽到那細若游絲洞簫聲……她內力高深,又是在深里,顧小憐能聽到的,她自然也能聽得到。

“嚇!”靈霄雖然未經人事,但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對閨房之事自然不會全無所知。趕緊捂住耳朵,一張臉登時變成了大紅布,口中失聲叫道:“真是兩個大壞蛋!”

她激烈的反應逗笑了顧小憐,忍俊不禁的撲哧一笑。

“小憐姐姐你也壞死了!”這下靈霄更是羞得無地自容,口中還無力的辯解道:“又不是我故意要聽的,是那兩個死人弄那么大聲……”

顧小憐這下更忍不住了,扶著纖腰,笑得花枝亂顫。把個靈霄羞得恨不得找條縫鉆進去,趕忙上前去呵她的癢,“叫你笑,不許笑!”顧小憐最怕這個,只好連連討饒。

“你還笑!”見自己松手之后,顧小憐還滿臉笑意,靈霄‘氣急敗壞’的瞪著她。

“我不笑,你容我緩緩……”顧小憐撫著胸口,擦擦笑出來的眼淚,這才漸漸平復下來,拉著靈霄滾燙的小手,柔聲道:“靈霄妹妹,你和官人的情意眾所周知,為何就是不肯邁過那一步?”

“這樣……不挺好?”靈霄有些慌亂的干笑兩聲,想要糊弄過去道:“而且那事兒有什么好玩的,清兒姐姐洞房那天晚上,我們在外面聽,她直喊疼……”

“妹妹……”顧小憐雖然雙目失明,卻仿佛能看穿人的內心,她輕輕搖頭,低聲道:“你是心里有顧慮。”

“我……”靈霄一下被說中了心事,本來高昂的螓首一下子低垂下去,修長的玉頸低垂著,像極了優雅的天鵝。

“官人前陣子說,想去武當山拜訪孫真人。”顧小憐一直把靈霄看成是親妹妹,對她的事情記在心里,只是這種話題,總得遇到這樣合適的時機才好啟齒。“你為什么百般阻攔?”

“哎,我知道他是想跟我爺爺攤牌,”在顧小憐的追問之下,靈霄終于不再躲躲閃閃,實話實話道:“可是我爺爺的脾氣……要是知道他想娶我做小老婆,可不管他是什么鎮國公,就是天王老子也會活劈了他!”

“妹妹,我覺著你想多了。”顧小憐搖搖頭,笑容十分讓人安心道:“我想孫真人可能會給官人的苦頭吃,但劈了他是不會的。”說著摟住靈霄的肩膀,輕聲道:“雖然沒見過孫真人,但我也能肯定,在他心里,孫女的幸福比什么規矩面子都重要。”

“真的?”靈霄顯然被顧動了,但旋即又使勁搖頭道:“可不敢打這種包票,你不知道那老頭有多變態……”

“有這么說自己爺爺的嗎?”顧小憐做狀要撕靈霄的嘴,笑問道:“你是當局者迷啊!傻姑娘!”她按住又要對自己‘動手動腳’的靈霄,正色問道:“我且問你,你跟著官人多少年了?”

“九年,快十年了。”靈霄說完,這才猛然驚覺,時光如梭,轉眼已經將近十年過去了。她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里,浮現出迷蒙的追憶之色,聲音也十分罕見的變得溫柔起來:“當年,我才十三四歲,初入江湖,結果就遇見了他。”

“他那時候是要去青浦縣上任,還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回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過往的記憶便如潮水般涌來,讓靈霄徹底的分辨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鄉了?

顧小憐微笑看著靈霄,傾聽她的自言自語……

“他那時候肚子里沒有幾滴墨汁,又不會武功,人還痞里痞氣……”靈霄喃喃道:“可我就是喜歡和他待在一起,感覺和他在一起,每天都那么開心,從沒有過的自在!所以我和我哥就和他廝混起來了。”

“他武功那么差,地位那么低,卻要和錦衣衛、建文黨那些可怕的勢力周旋,換了是我,可沒那個膽子,可這家伙,卻不知道什么是怕。”靈霄的神情如夢似幻,完全沉浸在了過往的歲月中:“這家伙就是這樣,光讓別人替他擔心去了。我整天替他提心吊膽,想要時時刻刻保護他,他卻嫌我是小屁孩,吊靴鬼!真是氣死人!”

“后來,他讓我教他武功,我故意逗弄他,讓他拜師,誰知這個厚臉皮的家伙,居然真的拜我為師,還大言不慚的四處宣揚!”回憶起往事,靈霄嘴角掛起甜甜的笑容,然后那笑容就漸漸消失了:“其實我也知道,他之所以要拜師,還弄得盡人皆知,是考慮到我漸漸長大了,不再是小孩子,在為了我的名聲著想。”

“可我根本不領情!他憑什么要替我做主?”那閨中女兒的幽怨神情,頭一次浮現在靈霄那張似乎永遠明媚如春日般的小臉上。“最可恨的就是他那副,永遠都是我為你好的鬼樣子!”

雖然看不見她的神情,顧小憐卻能清楚的聽出她的心聲,不禁暗嘆,這種看上去永遠陽光燦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女孩兒,其實心里藏著的柔軟幽情,一點也不少……
ablaze1021 發表於 2017-3-23 19:03
第一一五六章 玉有五德

萬竹園內園,西廂房中房中燈光溫暖,檀香裊裊,兩個如夢似幻的麗人坐在桌旁,一個吐露心曲一個靜靜傾聽,美好的仿佛一幅畫卷。

“我知道他故意疏遠我,到哪里也不帶著我,逮到機會就想勸我回武當山。”兩人中明麗生動的那一個,一手托著香腮,一邊幽怨的訴說道:“氣得我真的不想再理他,心想回武當山算了。”說著說著,淚珠便不爭氣的滴下來。

“哎……”顧小憐嘆息一聲,握緊了靈霄的手。

“可是,我就是那么不爭氣,歸期一拖再拖,幾年都沒走出這個門去。”把憋在心里好多年的話說出來,靈霄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她用袖口擦擦眼淚,深吸口氣道:“然后就是山東之行,葫蘆口之役,那次死了太多人,我以為你也死了,我和他也一樣會死,在那個雷雨夜里我才徹底認清楚,我已經習慣了在他的世界里生活,我沒法承受失去他,所以我絕對不會離開他。”頓一頓,她十分認真道:“這是我選擇的生活,他反對也沒用!”

“嗯……”顧小憐聽完靈霄的自白,感同身受的點點頭,柔聲道:“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嗯!”靈霄重重點頭。

卻冷不防聽顧小憐揶揄道:“我只問你到他身邊幾年了,你說這么多干什么?”

“哎呀!”靈霄聞言大窘,捂著通紅的臉蛋,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一下子蹦了起來!哪還有一絲一毫閨中幽怨的痕跡?羞急了,她又要去呵顧小憐的癢。

顧小憐這次卻早有準備,在靈霄的雙手臨身前,搶著說道:“十年了,你以為孫真人會什么都不知道嗎?”

“呃……”靈霄雙手登時懸在空中,整個人愣住了。是啊,十年了,爺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他有沒有派人來捉你回山?”顧小憐又問道。

“沒有。”靈霄搖頭。

“這不很明白了嗎?在他的眼里,孫女過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比什么規矩面子都重要。”顧小憐為靈霄分解道:“但也不能過分到,讓他老人家主動上門提親吧?”

“嗯……”靈霄登時有撥開迷霧見月明之感,巴望著顧小憐問道:“你的意思是,我應該讓那家伙趕緊去山上一趟?”

“那當然,我估計,去的越遲,吃的苦頭也就越大。”顧小憐笑道:“你要是心疼他,就讓他趕緊出發吧。”

“我才不要呢!”多年心結一朝解開,靈霄的笑容愈加明媚起來,全身上下洋溢著歡快的氣息,嬌笑道:“得罪了我這么多年,得讓他多吃點苦頭才行!”

第二天,王賢依然沒有見金幼孜。

第三天,王賢還是沒有見金幼孜。

等到第四天,金幼孜終于受不了了,直闖萬竹園。

王賢的衛士早就得到吩咐,只是象征性的阻攔了一下,喊了幾聲:“大人有要事在身,你不能進去!”便松開口子,放金幼孜進去了。

當滿心怒火的金學士終于見到王賢時,才發現他正和兒子一起,用羊奶喂養幾只剛出生的小狗。

“這就是公爺所謂的大事?!”金學士出離憤怒,指著王賢懷里的狗崽子咆哮起來,嚇壞了小王佑和剛出生的小狗狗。

“小聲點。”王賢皺皺眉頭,冷冷掃一眼金幼孜,金學士登時感覺通體生寒,滿心的火氣便消失在九霄云外。

王賢將小狗交給侍女,讓她帶著王佑先去別處,這才懶洋洋站起身來,拿白巾擦擦手,看都不看金幼孜道:“金學士來山東,是要興師問罪嗎?”

“這……”金幼孜使勁吐出口濁氣,悶聲道:“不是,下官是奉皇命,前來慰問學士的,這不快過年了,皇上命下官帶了一些賞賜,給公爺和您的家人。”

“有勞皇上掛念。”王賢淡淡道:“某家也準備了一些土產要進獻給皇上,學士到時候幫我帶京城去吧。”

“這,好說……”金幼孜雖然被晾了幾天,還是對王賢的冷淡猝不及防。說嚴重點,姓王的這是目無君上啊!

王賢為什么會這個態度?金幼孜這才強迫下來冷靜下來,仔細尋思王賢的心思。

不想不要緊,一想嚇一跳!

‘莫非,他也對皇上的作為不滿?肯定是這樣!他現在是國公,本身就是勛貴的一員!當然不愿意看到勛貴的地位遭到剝奪了!’明明是冬天在戶外,金幼孜卻出了一腦門子白毛汗,心驚膽戰到了極點:‘這可如何是好?要是他也反對皇上,我們哪里還有半分勝算?!’

王賢絲毫不理會金幼孜的心理活動,轉身就進了屋子里。

金幼孜被丟在院子里愣了足足盞茶功夫,才一下子回過神來,趕緊追進屋里,對悠然自得坐在炕上盤玉石的王賢急聲道:“公爺,皇上對您可恩重如山啊!”

“這還用你說?”王賢細心的用柔軟純棉的白毛巾,慢慢的摩挲著手中的玉件,就像對待初生的嬰孩一般。話頭也轉到盤玉上:“這盤玉很有意思,玉有五德,仁義智勇潔。孔圣人說。君王無道,不可陪葬玉器。與其說是人盤玉,不如說是玉盤人。”說著狀若無意的笑笑道:“所以啊,這人想配上手中玉,得時時打磨自己的德行啊!”

“公爺言之有理……”金幼孜隨口應付著,王賢口中的盤玉經,在他聽來卻是在含沙影的以玉自況,至于那玉的主人,自然就是皇上了。

這樣一來,他豈不是在指責皇上德行不夠?配不上他!

金幼孜是又氣又怕也不敢發作,只能硬著頭皮試探問道:“皇上讓下官問問公爺,在山東待夠了沒有?是不是可以回京了?”話說出口,他都想抽自己兩個大耳光!這種話說出來,不找抽嗎?!

“呵呵……”果然,王賢像看白癡一樣瞥他一眼道:“勞煩學士替某家稟明皇上,為臣在山東還沒待夠,暫時不想回京。”

“這個……”金幼孜一陣口干舌燥,他發現自己在王賢面前,跟個白癡沒什么兩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公爺,皇上需要公爺回京坐鎮,您不能有負圣恩啊……”

“勞煩學士稟明皇上,皇上修德性,行仁政,萬民稱頌,天下景從,江山固若金湯,為臣就不回去添亂了。”王賢說著,瞥一眼金幼孜道:“何況當初,大學士們不是力勸皇上不要強留我么?”

“此一時彼一時了……”金幼孜想不到,王賢居然連他們幾個私下里對皇帝說的話,都一清二楚。登時老臉通紅,吭吭哧哧道:“公爺啊,皇上的處境確實艱難,您就不要鬧脾氣了。”說著朝王賢深深作揖道:“過往有對不住的地方,下官給您賠不是了。”

“哼!”王賢重重一拍幾案,嚇了金幼孜一跳,抬頭一看,只見他面色冰冷,殺氣騰騰的怒喝道:“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的小九九!搞不定了就想讓老子回去替你們收拾爛攤子?完事兒再讓老子把鍋往自個身上一背,和勛貴們同歸于盡?!”

被王賢這突如其來的怒氣所懾,金幼孜臉色慘白,額頭再次浮現豆大的汗珠,而且比之前更大更密。

“我怎么就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厚顏無恥之人?!”王賢卻愈加怒不可遏,再次重重一拍桌案,將那軟玉配飾都拍成了兩截:“趕緊給老子滾出濟南城,再敢廢話一句,打斷你的狗腿!”

“唉……”金幼孜被罵得天旋地轉,五內火起,有心放兩句狠話,又怕真惹毛了這煞星,讓他給弄死就歇菜了。憋得他面色青紫,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

“站住。”身后響起王賢的低喝聲。

金幼孜很想繼續往外走,可兩條腿卻偏偏不爭氣的定住了。

“給兩個姓楊的帶句話,再敢利用皇上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秘密,小心老子跟你們算總賬!”只聽王賢冷冷說道。

金幼孜一下想起王貴妃之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下意識點了點頭,便趕緊往外走,想要逃離這個惡魔。誰知失魂落魄走到門口,沒留神腳下,一下被門檻絆了個狗吃屎……惹得門外的錦衣護衛笑成一團。

金幼孜無地自容,從地上狼狽爬起來,也顧不上拍打那簇新官袍上的灰土,便用袖子掩面而去。

等他踉踉蹌蹌出了萬竹園,候在外頭的長隨大驚失色,趕忙迎上去,七手八腳扶住金幼孜,剛要開口詢問發生了何事。卻見他面目猙獰的咆哮起來:“都閉嘴!”

長隨們知道,這是學士受了氣朝他們撒呢,趕緊乖乖閉嘴,扶著金幼孜上了轎子,領班的小聲問道:“老爺,咱們去哪?”

“回去……”轎子里,傳來金幼孜有氣無力的聲音。

“好嘞,回驛館!”長隨便高唱起來。

“不是回那!”金幼孜卻尖叫起來:“本官是要回京!”

“啊……”長隨吃驚的下意識問道:“老爺,咱們的行李可還在驛館呢!”

“閉嘴!閉嘴!閉嘴!”金幼孜根本不管那一套,咆哮道:“現在!立刻!馬上!離開這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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