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穿梭] 大穿越時代 作者:老老王(已完本)

 
mk2258 2014-5-21 14:46:48 發表於 科幻靈異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0 131621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1


    第九個瞬間:當穿越者遇到了穿越者

    崇禎四年十二月的東海之上,冬日里的晨曦很是晦暗。

    當太陽磨磨蹭蹭地從海平線上爬出來的時候,早已沒有了那種如日中天的光芒萬丈。那灰暗的光芒與其說是生機勃勃的朝陽,反倒更像是失去了光彩的夕陽,彷彿馬上就要再次墜下海平線一般。

    腥鹹的海風捲著刻骨的寒意,李孟穿著一件布料十分粗糙的厚實棉衣,靠在“立春號”的船舷旁,看著逐漸由淡紫向遠方的淺藍蔓延的海天一色,忍不住惆悵地嘆了口氣,哈出了一片白霧。

    雖然外面寒風凜冽,但李孟還是從污濁的底艙裡爬了出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海上漂泊的日子裡,除了每天一小段放風時間之外,就只有輪到倒尿桶的人可以有幸爬上甲板透透氣,其他人都只能窩在底艙裡不大的一小塊地方,不准隨意亂動,時間一長之後,那個令人噁心的難聞氣味就真是別提了。

    所以,不管“立春號”甲板上的風怎麼大,外面的天氣怎麼冷,他還是捨不得放過這難得的透氣間隙。

    呼吸著冰冷的空氣,閉上眼睛,過去這一年的往事,彷彿又一次浮現在了李孟的眼前,全都歷歷在目。

    ——先是在山東青島海水浴場裡游泳的時候,倒霉地遇上了某個亂丟垃圾的缺德遊客,結果在水里迎頭挨了一隻酒瓶的猛砸,當即暈翻過去……等到醒來的時候,李孟身上的泳褲已經變成了破爛的布衣,手裡還拿著一口沉甸甸的鐵鍋,而自己的身份也變成了明末崇禎年間山東膠州一名父母雙亡的軍戶子弟。

    由於明末各個軍衛的屯田,早就已經被軍官和縉紳盡數霸占,膠州各衛所的窮苦軍戶們如果想要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靠海吃海,通過煮海水弄私鹽販賣,來稍微改善一點生活。可惜這生意早有人霸占——明末這年頭,衙役公人通常就是最大的強盜土匪,所以負責緝查私鹽的巡檢,一般也都是當地最大的私鹽販子。比如說,在距離李孟他們家不遠的膠州城裡,就住著一名緝查私鹽的鹽務巡檢牟老中,這個牟老中的手底下糾集了足足幾百個地痞無賴,橫行膠州幾縣之間,自己基本不怎麼製鹽,只是三天兩頭從各地軍戶和民戶的家裡搶鹽,轉手賣給鹽商,從而牟取暴利,順便還要殺人放火搶東西,弄得老百姓苦不堪言。

    李孟原本並不打算一開頭就大打出手,只是明末這年頭的世道,從來就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骨骸”,鹽務巡檢手下的這些鹽丁不事生產,專門掠奪,就好像是吸血的蚊蟲禽獸,而且嗅覺特別靈敏。李孟才帶著村里人販了一次私鹽,就不得不在半路上跟鹽務巡檢的鹽丁大戰一場,斬首七人;賣完鹽回到家裡一看,村子又被牟老中的狗腿子抄了個底朝天……無奈之下,作為村里的領頭人,李孟只好客串了一回蘭博,揣著把刀子孤身潛入膠州城,趁夜刺殺了牟老中,於是那些鹽丁一時間群龍無首,還為爭奪牟老中遺留下的巡檢之位,而陷入了一片混亂,總算是給了李孟他們一段可以自由販賣私鹽的喘息時間。

    利用這段十分寶貴的喘息時間,還有販運私鹽賺到的銀兩,李孟總算是拉起了自己的隊伍,訓練出一支馬馬虎虎還能打的長槍兵,號稱“鹽竿子”,接下來與各路官差衙役、山賊土匪、鹽販路霸連番惡戰,屢屢得勝,逐漸壟斷了膠州地區的私鹽買賣。李孟也得了個匪號“二郎真君”,日子一時間過得相當滋潤、

    可惜好景不長,在牟老中那個鹽務巡檢的位置空懸了幾個月之後,終於有一位從外地空降下來,據說背景相當深厚的新鹽務巡檢上任了。李孟原本倒也沒想立刻跟官府撕破臉——畢竟眼下的大明貌似還不夠亂,不是適合穿越者舉旗造反的好時候,所以託了人跟這位新巡檢送禮說和,打算花點錢買個平安。

    誰知這位新任鹽務巡檢卻是個笑面虎,李孟容得下他,他還容不下李孟這個“二郎真君”呢於是表面上和顏悅色地接受了禮物和說和,說自己日後還有很多地方要仰仗李孟的“鹽竿子”,大家不妨好好相處。背地裡卻是一邊設下鴻門宴,企圖引李孟等人入套;一邊又請動一支官兵,去抄李孟那幫人的老窩。

    鴻門宴上一通混戰之後,李孟和他的親信們好不容易殺出重圍,卻發現村里已經被血洗一空,於是在悲憤之下毅然起兵作亂,前後幾次大破膠州城派來圍剿的那些公人、衙役、巡檢和雜牌官軍,還生擒了那位新任的鹽務巡檢。李孟把這個罪魁禍首押到靈堂前,砍頭挖心祭奠親人,很是出了一口惡氣,但也從此捅破了馬蜂窩——發生在膠州地方的亂戰,終於引起了北京朝廷的注意,遂命令登州鎮出兵彈壓……

    於是,在登州軍林立的長槍、森嚴的方陣、轟鳴的銃炮之下,李孟麾下橫行膠州的數百名“鹽竿子”被一擊而潰,大敗而歸,讓他真正感受到了這個時代一流正規軍的威力。隨後還沒等他想出對策,又被追擊的登州軍攻破了寨子,李孟只得帶人胡亂搶了幾條漁船出海,準備逃出山東地面,從此亡命天涯了。

    (由於隱約知道一點明末“洋務派”孫元化在登州鑄造火砲,僱傭葡萄牙教官,以“西法”練兵的事情,所以此時的李孟還沒有把來討伐的登州軍跟穿越者聯繫起來,只當是孫元化手下的“洋槍隊”而已。)

    ※※※※※※※※※※※※※※※※※※※※※※※

    然後,在冬日黃海的疾風惡浪之下,李孟這支小小的逃亡船隊很快被打散了。有的船隻被風浪打沉,有的船從此不知下落,只有兩條船稀里糊塗地漂到了海州城外的花果山,擱淺在沙灘上之後僥倖獲救但也只剩下了以李孟為首的區區十幾人,而且個個又凍又餓,半死不活,隨身攜帶的少量銀錢兵器,都在海上風暴之中丟了個精光,每個人的模樣也都很是萎靡不振,什麼稱王稱霸、爭雄天下的心氣兒都沒有了。

    所以,花果山下那個“鹿莊主”剛一露出招攬之意,已經凍餓得連走路都打飄的李孟等人,就立刻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哪怕賣身為奴也在所不惜— —否則他們估摸著自己怕是眼下就要沒命:如今天寒地凍、糧價暴漲,人家非親非故的,為啥要白白養你?反正若是主家待遇太苛刻的話,到時候再逃亡也不遲……

    接下來,這些私鹽販子們就在花果山下的莊園裡,很是受了一番奇怪的活罪:對於新輸入人口的防疫檢疫工作--通常簡稱為“淨化”,臨高元老院當局已經摸索出了一套成熟的流程,即使是在千里之外的敵後據點,只要條件允許的話,同樣也會如法炮製……所以,在莊園管事的呵斥下,李孟他們在一個棚子裡脫光了衣服,就像買賣牲口似的讓人瞧了瞧身板,接著又被看了看牙齒,問了幾個諸如年齡姓名之類的簡單問題之後,再按照要求在一張紙上蓋了手印——李孟以為是賣身契之類的文書,然後以防疫的理由,被強迫著剃光了頭髮,又仔仔細細衝了一個澡,最後才得到了一件藍布做的新衣服,這樣就算是成為“新移民”的一員了。聽管理他們的人說,作為新人,他們還要被繼續操練幾個月,才能算是正式的“入夥”了。

    對於剃頭的事情,眾位膠州難民自然是不太願意的,只是以眼下這種絕境,也只得認了。倒是在入夥之後馬上就有全新的衣服發,讓他們很是咋舌——他們以前也有在大戶人家當過奴僕的,知道就算是那些樂善好施的縉紳,一般來說也只會給新來的僕人穿舊衣服新衣服的顏色是靛藍的,質地很粗,但卻於淨又柔軟。只是模樣著實古怪,象和尚穿的一口鐘一般。因為是冬天,所以還給了他們一身舊棉袍禦寒。

    熬過了這麼一套“淨化”的手續之後,莊園的管事原本要給他們講規矩和分派活兒,誰知就在第二天中午,一艘大船就靠上了花果山下這座莊園的私人碼頭,然後李孟他們就統統都被趕進了船艙,說是要把他們運到南方去種田於活……雖然中國農民有著安土重遷、不願輕易離鄉的傳統,但對於本來就是兵敗逃亡出來的李孟等人來說,倒是無所謂了——既然都已經賣身為奴了,自然只能聽主家的吩咐了唄。

    但問題是,這條名為“立春號”的大船……怎麼看著像是一艘風帆和蒸汽混合動力的西洋式戰艦?

    喂喂,我這到底是穿越到了十七世紀的明末,還是來到了十九世紀的晚清啊?

    這個突如其來、出乎意料的爆炸性發現,讓李孟的精神一度大受刺激,以至於在甲板上昏了過去,其他人只當他是一路疲憊體力透支吃不消,所以也沒太在意,只是扛著他拖進底艙了事。

    於是,等到李孟再一次清醒過來的時候,“立春號”都已經升火起錨,揚帆出海,離開海州南下了。

    接下來的幾天海上旅程裡,李孟一直留心觀察著這艘原本不應該出現在明末的蒸汽船,還有船上形形色色的人們……可以看得出來,船上的大部分水手依然是明末的閩粵土著,即使他們剃了短髮,說著一口怪怪的“官話”,也無法變成現代人。但確實也是有那麼幾個衣著體面的傢伙,不僅說著比較標準的普通話,身上也隱約帶著一股跟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氣息,說話時偶爾還會漏出幾個明顯帶著現代色彩的詞彙… …

    唉,自己要不要主動上去跟他們坦誠身份呢?但誰知道他們接下來會不會善待自己這個“穿越同胞”?

    ——正如在海外的華裔華僑往往喜歡坑祖國同胞一樣,萬一對方是那種心胸特別狹隘,又滿腦子“王霸之氣”的傢伙,秉持《三體》之中的“黑暗森林法則” ,堅信“穿越者最大的敵人永遠都是另一個穿越者”,力圖把一切“計劃外因素”扼殺於萌芽之中……那麼自己上去表露身份的話,豈不就等於是在自尋死路?

    更要命的是,李孟甚至都無法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跟自己來自同一個時代——說不定是自己穿越的幾十年之後呢?唉,這種看起來需要賭人品和碰運氣的事情,實在是不好輕易下決斷啊

    看著不遠處兩位正在談笑風生的“短毛軍官”,李孟摸著下巴,不由得感到一陣猶豫和糾結。

    “……鐺鐺鐺鐺放風結束吃飯了快來排隊打飯”

    一陣清脆的銅鐘聲和水手的高聲叫喊,打斷了李孟的思路,回頭一看,船上那個胖廚子已經跟他的童工學徒助手一起,用幾個帶蓋子的大號鐵皮桶,給“立春號”的水手和“新移民”送來了熱氣騰騰的早飯。

    以明末底層百姓的生活標準來說,“立春號”的早飯可以說是相當奢侈的:每個水手都有一大碗很濃稠的白米粥,裡面摻了切碎的鹹菜和鹹魚,外加一塊烤得噴香的紅薯於和半個鹹蛋。“新移民”的伙食比正式的水手要差,但也只是少了半個鹹蛋而已,甚至比李孟在販賣私鹽發家之前吃得還好——事實上,他和村子裡的軍戶那會兒一天只能吃兩頓,有時候甚至只有一頓,別說什麼菜了,連白米都是根本吃不上的。

    即使以現代人的眼光,這樣的早飯也已經是勉強過得去了,所以李孟對這樣的伙食還是很滿意的。

    但唯一讓李孟感到不適應和害怕的是,當大家都在甲板上蹲著吃飯的時候,有個奇怪的道士在人群之中走來走去,不時還用含情脈脈的色迷迷目光,打量著某些俊俏的少年和健壯的漢子……而其他那些貌似穿越者的傢伙,也對此處之淡然(其實是相處得太久,已經習慣於無視這個腐道長的基佬做派了),似乎完全不認為這個基佬的作為有什麼問題,讓李孟不由得感到雙腿一軟,背後陣陣惡寒。

    雖然在社會風氣開放的明末,男人搞男人的斷袖龍陽之好在民間相當普遍,並不怎麼被歧視,反倒被很多樂衷此道的文人吹捧成了風雅之事,但李孟這個不夠風雅的粗人,對這玩意兒可實在是吃不消啊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保佑,自己該不會是來到了什麼匪夷所思的“現代基佬明末穿越團”吧?

    等等仔細想來的話,在後世的網絡上,那些腐女作家寫的穿越版**搞基小說,似乎也很不少啊

    看著身穿道袍的張應宸笑呵呵地蹲下來,親手餵飯給一個唇紅齒白的俊俏小正太——而不是蘿莉,李孟趕緊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去,努力藏在一堆纜繩的後面,同時擔心起了抵達目的地之後自己屁股的貞操……

    缺乏熱度的冬日陽光下,“立春號”還在繼續劈波斬浪,載著穿越者李孟同志航向未知的前方……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1
  第十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十)

    第十個瞬間:鄉下菜鳥的迷茫

    大明帝國與草原相鄰的北方邊境,宣府鎮,懷隆道東路,保安州,舜鄉堡

    一輪殘陽斜掛天際,將如血的晚霞灑向莽莽大地,入目所及的,無不是一片蒼涼蕭瑟的荒蕪場景——水渠於涸了,秧苗枯萎了,隨處可見蔫黃倒斃的農作物;零星有瘦弱佝僂的兒童和衣衫襤褸的婦女在田間艱難勞作,以求能勉強維持生計,然而在這等災年裡所得的收穫,甚至還無法維持他們最起碼的溫飽所需。

    作為毗鄰草原的邊鎮,宣府鎮的田地畝產原本就無法與內地相比,但各種苛捐雜稅卻是半文不少——按照朱元璋制訂的荒誕制度,大明的衛所兵一般要自己養活自己,每年的屯田還要納糧,偏偏連田地本身都早已被地主縉紳搶奪殆盡,經常是明明沒有土地卻要繳納田賦,日子過得比一般人家還慘(不過遇到這種情況,官府也沒法讓那些無地的軍戶無中生有,把田賦交出來,如果強行催逼的話,只能激起兵變,依然什麼都收不到,說不定還得搭上自己一條命,所以通常的慣例是就這麼一年年積欠下去,從此變成爛帳)。再加上流寇土匪、後金軍和蒙古人的燒殺搶劫,以及更加要命的連年於旱,使得所有軍民都在死亡邊緣掙扎——如果說明末晉商給後金輸血是利欲熏心,那麼邊鎮守軍的默許和分肥,則是為了維持生存的無奈了。

    來自蒙古高原的寒風,總是夾雜著無數細碎的沙礫,把人吹得彷彿要臉皮皸裂一般。頂著從北方大漠鋪天蓋地吹來的風沙,剛剛率部打退了一股流寇的舜鄉堡屯長(防守官)王鬥,帶著一隊雖然衣甲鮮明,但卻疲憊而憔悴的軍士,還有幾輛裝運戰利品的騾車,沉默地走在一條荒草叢生的道路上。

    踩著遍地的枯草和黃沙,朝著這條道路的兩旁望去,去年在韃虜入寇之時被迫疏散民眾、主動焚毀的董家莊和辛莊,如今還是一片廢墟,根本無力修復,甚至零星還能看到一些無人收埋的枯骨。還有王斗在入主舜鄉堡擔任防守官之前的舊寨靖邊堡,一磚一瓦,都是王鬥帶人親手建成,記得當初還養了不少豬和羊、挖了魚塘、建設了灌溉渠道,花費了無數的心血但如今卻統統毀在了連綿不斷的戰火之中……

    ——作為一名點亮了軍事技能,擁有戰爭天賦的穿越者,王斗在這兩年的戰鬥不可謂不英勇,取得的勝利也足以在世人面前誇耀。無奈他需要應付的各路敵人,實在是多如牛毛:打完了後金軍還有蒙古馬賊,打完了蒙古馬賊還有內地流寇——日後席捲天下的陝西農民軍,這兩年居然也時不時地會來宣府轉悠

    確實,宣府邊鎮素來貧瘠,遠不如中原富庶,沒多少財貨可搶。但這裡的軍戶世代與韃虜為鄰,青壯多半慣於戰鬥,比內地那些剛放下鋤頭的農民能打得多,從而成為了各路流寇頭目眼中的絕佳募兵之地……如果僅僅是有些窮軍戶熬不住苦日子去投賊,王鬥或許也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權當他們是到外地去“打工”了。可問題是,任何一股內地流寇每次來宣府拉人入夥的時候,從來也不忘順便糟蹋一遍地方……

    雖然亂世人命頑強如雜草,只待地面安靜,難民自然就能回鄉,可就算是全家平安無事,回去之後也只能淪為餓殍——宣府邊塞原本就是百姓極苦的地方,崇禎年間的兵禍蔓延、連番大亂下來,鄉下百姓的耕牛驢騾被殺被搶,房屋被燒,財產自然也損失殆盡。這些一無所有的百姓就算逃過了屠戮和綁架,平安回到村里,可是既無農具耕畜,又無種子糧食,若沒有官府的救濟,根本就捱不到下一次糧食收穫的時節。

    然而,崇禎年間各種末期症狀齊發的大明朝廷,怎麼可能還有本事賑濟百姓?縱然皇帝沒被蒙蔽、內閣也有心善後,可是以北京朝廷現在八方走火,四處生煙的模樣來看,縱然有些救濟,也是杯水車薪。

    ——前方是兇殘彪悍的韃虜,背後是層出不窮的流寇,如此絕境,王鬥能勉強支撐下來就已是極限。

    當大地上兵災連結之際,小冰河期的老天爺,也沒忘了給宣府的老百姓帶來各種厄運:旱災、蝗災、風沙,紛至沓來。邊地的青壯男丁本來就在韃虜南侵和流寇荼毒之中死傷慘重,很多田地只能靠老人和婦孺來耕作,再來了天災之後,莊稼的收成更是沒法指望——沒搞到像陝北那樣顆粒無收就算不錯了

    偏偏朝廷不顧黎民死活,繼續催討稅賦,即使在這等大災之年,也依然不肯減免……

    唉,自己想要以一己之力,拯救這個絕望的時代,哪怕只是想要拯救身邊的人,都實在是太艱難了啊。

    想到這裡,王鬥忍不住憂鬱地嘆了口氣,回頭看看跟在身後的戰士。在心中默默發出一聲無奈的悲鳴。

    諸事艱難啊

    ——雖然作為王斗在亂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錢,他親手建立的舜鄉軍經受住了各路敵人的考驗,不僅可以盤踞堡壘堅守,還能夠在野戰之中正面擊敗女真韃虜,堪稱是宣府第一流的精銳強兵。但就算是再怎麼彪悍善戰的軍隊,最起碼也要豐衣足食才能打仗……可是,他的舜鄉軍不是遼西的關寧軍,不僅甭想拿到每年幾百萬兩銀子的軍餉,反而要自備糧秣軍械來打仗,偶爾才能得到上面的一些接濟。

    所以,王鬥的舜鄉軍不僅必須自力更生,甚至還得倒過來向上面繳納各種苛捐雜稅,真是豈有此理

    不過,即使處境如此困窘,王鬥暫時也還沒想要造反——雖然大明朝已經顯出種種病入膏肓的摸樣,但是到底還是一個龐然大物,造反只有三分把握,卻要九死一生……當流寇的生存率顯然不如官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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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供養王鬥手底下這支精兵所需要的開銷,光靠地裡這點兒枯黃於癟的莊稼,肯定是指望不上的,上面也不可能撥下來多少款子。邊鎮一片戰火連綿,王鬥想要做生意也幾乎做不成,哪怕是“通韃”的叛國生意,也都被幾家晉商瓜分壟斷,外人根本插不進手。而宣府又不靠運河與大海,發展商業格外艱難。

    目前能夠讓王鬥和舜鄉堡擺脫財政危機的唯一指望,就是埋藏在地下的銀礦——就在宣府的保安州境內,後世的涿鹿縣地方上,有著輝耀的相廣銀礦和欒莊的上井溝銀礦,儲量總和據說接近三百噸。

    之前王鬥已經派人看過,眼下這些地方都還是荒無人煙,銀礦自然仍是無人知曉,所以在圈佔那兩個地方開銀礦的過程之中,暫時還沒遇到什麼障礙。可問題是,且不說等到開出銀礦之後,以王鬥的這點兒身份背景,在各路權貴官宦的巧奪豪取之下,恐怕未必能夠保得住這個財源。就連此次開礦本身,也是成敗難料——那幾個銀礦都不是什麼露天富礦,開採成本極高,不僅需要挖掘至少十幾丈的深井,即使是出礦之後,還需要先把礦石用碓坊舂得極細,然後放入大桶中用水攪伴數百次,選取精華礦肉,最後才能投入銀爐燒煉,使用“灰吹法”提純出淨銀……期間消耗的人力物力可不是什麼小數目,而且開礦還需要消耗很多壯勞力,對於本來就因為兵禍連結而損失了大批壯丁的舜鄉堡來說,幾乎無異於雪上加霜。

    幸好,最近有幾批流民湧入保安州,大多衣食無著,僥倖能找個於苦力的活己經非常不錯,大多都已經開始賣兒賣女,甚至搶掠偷盜為生,最後恐怕會演變成暴民流寇——上述這樣的道理,明末的地方官基本都是明白的,所以急得跳腳,王鬥趁機站出來,包攬下了安置管理這些流民的工作,並且以此為理由敲了官府和縉紳一筆款子,這才獲得了開採銀礦的勞動力和啟動資金:這些流民只要有一口飯吃,讓他們於什麼活都願意。而他們中的青壯男子被招募後,流民演變成暴民的機會就立時被消滅在了萌芽狀態。

    眼下,王鬥派人秘密開採各處礦坑,都已經開始陸續出銀子了,第一批自己鑄造的餉銀也發到了士兵手裡——當然,像開礦熔煉這樣的大動靜,是不可能瞞過那些地頭蛇的。雖然在發了這一筆橫財之後,不知道接下來會惹出什麼麻煩,但在引來那些貪婪縉紳的垂涎之前,好歹也能讓王鬥和他的部下過個肥年。

    唉,自己廣開財源是為補朝廷供應之不足,以及各級經手官員的所謂“漂沒”,卻未聞有軍隊靠經商開礦能維持戰鬥力之先例。後世那位小平同志在改革開放初期,要軍隊設法忍耐時,固然是允許軍隊經商,但也只是壓縮開支,可沒敢斷了軍隊的供給啊這不是逼著我自謀財源當軍閥嗎?王鬥滿腔憤懣地想著。

    帶著這樣紛亂的思緒,王鬥帶兵策馬進入了舜鄉堡,滿目盡是破爛的街道和房屋,以及面有菜色的行人。全堡的磚木結構房子也沒有幾間,其餘的屋子都是些夯土牆壁、草棚房頂,有幾間草房外面是用白堊土刷的,那就是店鋪了——宣府邊鎮這樣的窮鄉僻壤,能有這等商業水平,就已經算是繁華了。

    其中有一家銷售南北雜貨的鋪子,似乎是剛到了一批比較罕見的新鮮貨色,引來許多愛看熱鬧的七大姑八大姨過來圍觀,嘰嘰喳喳地評頭論足,家長里短,嘮叨個沒完沒了……王鬥原本只是好奇地過去好了幾眼,但卻偶然注意到了貨架上的一樣東西,霎時間腦海中便如五雷轟頂,轟轟做響

    片刻後,王鬥揣著一盒從山東販來的捲煙,帶著滿心的困惑離開雜貨舖子,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

    “……文登香?這是什麼牌子?等等,這捲菸牌子是什麼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在明朝的崇禎年間,這麼早的時候,中國就已經有捲煙了麼?我還以為最起碼得到晚清甚至民國呢”

    把玩著手裡的香煙盒子,王鬥愈發困惑地如此想著,隱約感覺這個世界或許跟他的認知不太一樣。

    而王鬥還不知道的是,他的老婆謝秀娘此時正如獲至寶地端詳著新買的一面小鏡子,喜得眉目帶俏……

    ——在消息閉塞、交通困難的宣府鄉下,眼下為生存而掙扎的王鬥屯長,迄今還對其他穿越者勢力的訊息懵懵懂懂、滿心茫然。而在消息靈通、貿易繁榮的南方商埠,另一些同樣是初出茅廬的穿越者卻早已發現了各路先行者給這個世界帶來的巨大改變,並且感到了深深的驚懼與戒備……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1


    第十二個瞬間:台灣島上的啟明星旗

    崇禎四年秋,台灣南部,高雄

    崇禎四年的秋分剛過,在高雄港清晨時分的空氣之中,就已經隱約帶上了幾絲寒意。

    ——儘管高雄港地處於熱帶和亞熱帶的分界線上,但依然受到了明末小冰河期太陽異常活動的巨大影響。若是在二十一世紀,即使是冬天的高雄,平均溫度也在15攝氏度以上,而去年冬日的台灣島上,有許多海拔較高的地方,居然飄起了皚皚白雪明末小冰河期遍及整個中華疆域的氣候紊亂,由此可見一斑。

    時值清晨時分,在熹微晨光的照射之下,籠罩著高雄港的晨霧很快就將要消散完畢,整個港口被柔和的晨曦給鍍上了一層迷離的色彩。港口停靠的漁船紛紛揚帆起航,鳴叫的海鷗在海港上空穿梭飛行,裊裊的炊煙不斷升起,兵營和要塞中也響起了悠揚的軍號……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這座新興的城市正在甦醒。

    在高雄港的砲台上,一面藍底十字星的啟明星旗正在高高飄揚——臨高穿越眾直接“借用”了後世北約的旗幟……突然,砲台冒出一股白煙,轟鳴聲震盪著海面。這是在為歡迎一艘戰艦抵達而鳴放的禮炮。

    “……前面就是高雄嗎?又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這世界可真大啊”

    陣煥少尉站在“高雄號”巡洋艦的船頭,眺望著眼前這片廣袤的島嶼,以及這座充滿活力的新城,海邊醒目的紅磚海關大樓,尚未完工的高聳鐘樓,還有四周彷彿無限廣闊的浩瀚大海……

    回想起就在短短的兩年之前,自己還只待在那個小小的黎寨裡面,成天糾結於幾百號人之中那點兒無聊的權力糾紛,曾經的海南島黎寨少主,如今的“澳宋伏波軍少尉”陣煥,不由得一時間在心中感慨萬千。

    臨高穿越者元老院下轄的正規陸軍,主要分為常駐福建披著大明官皮的福寧軍,以及駐守海南島的伏波軍兩大體系,此外還有拔刀隊、民兵隊、國民警察等諸多零星的獨立部隊作為補充。在去年的時候,台灣還是福寧軍的地盤,但到了今年,隨著駐台的福寧軍主力陸續被徵調去出征琉球和日本,之後又在台灣北部與西班牙人開戰,使得高雄港的常備兵力變得相當空虛,防務壓力一下子增大了許多。

    因此,鑑於高雄市長魏八尺的一再求援和伏波軍的多次請戰,元老院就從伏波軍山地步兵營裡抽調了兩個黎族步兵連,由剛下水不久的“高雄號”蒸汽-風帆混合動力巡洋艦運往高雄進行增援。

    ——由於風俗文化上的巨大隔閡,海南島的黎苗人口,對於立足此地的穿越者來說,長期以來始終是無法使用的人力,也是一個潛在的不穩定因素,讓苦於勞動力資源緊缺的執行委員會一直耿耿於懷。

    幸好,雖然這些少數民族同胞並非合格的工人和農民,卻是絕佳的森林獵手和戰士——所以,為了加深雙方之間的聯繫和羈絆,伏波軍開始大規模招募海南島的黎苗人口從軍,編為專職的山地步兵來使用:海南島本地的黎人和苗人,自幼就習慣於在山嶺間穿行,追踪獵物,整日風餐露宿不以為苦。等到參軍之後,因為飲食營養充足,又在醫生們努力下根治了瘧疾,還配發了步槍、手雷、弩箭以及名聲赫赫的廓爾喀狗腿彎刀之後,這些戰士的素質又進一步得到了大幅度提高,戰鬥能力也變得更加強悍了。

    這些黎苗山地步兵自從在海南島上成軍以來,就一直在轉戰島內各縣,執行繁瑣而嚴酷的剿匪任務——在國民軍和山地步兵的配合下,幾乎沒有土匪能擋住付波軍的進攻,茂密的山林也成為不了黎苗戰士的障礙,反倒是這些腳力驚人的山地步兵,還能經常利用山林進行埋伏,偷襲那些漢人土匪。

    等到土匪崩潰逃亡的時候,等待他們的更是最殘酷的追殺——面對在叢林中也能健步如飛的山地步兵,即使是最熟悉地形的土匪,往往也會因為在速度和耐力上處於劣勢,而很難甩開追兵。在軍犬的配合下,任何土匪企圖隱蔽躲藏的妄想,也都無法在這些以狩獵為生、擅長追踪獵物的黎苗勇士們面前得逞。

    即使自詡為對道路再熟悉的土匪,也往往無法逃脫這樣堅韌冷血的追擊,逐漸失去了抵抗的意志,最終被飢餓、疲勞和恐怖折磨得精神崩潰,橫七豎八地癱倒在路上,任由追兵隨意砍殺。

    而即使是還有餘力搏鬥的土匪,面對經過了專業化殺人訓練的山地步兵,也根本沒有半分勝算——山地步兵裝備的廓爾喀彎刀,比尋常大刀有著更強的砍劈能力。這種彎刀本身就將重量分配在刀刃末端,以增加砍擊時的速度和威力,而較重的刀刃自然能造成更深更重的傷口,甚至一口氣切斷肌肉與骨頭

    所以,那些被山地步兵追擊咬上的土匪,通常是根本還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就已經被身著迷彩服臉塗油彩的山地步兵們,好像圍獵坡鹿一樣團團圍住,然後如雨的弩箭從各個角度射來,奪走那些領頭者的性命。接著還沒等餘下的土匪做出反應,手持彎刀的山地步兵就從林間和樹上成群竄出,迅速製造出一片鮮血飛濺,斷肢頭顱齊飛的恐怖修羅場——凡是被彎刀砍中的傢伙,必定是非死即殘不說;即使是那些因為及時投降而僥倖沒有被殺的土匪,往往也會被這幅地獄景像給嚇出終生的夢魘。

    黎苗山地步兵的出色表現和在剿匪作戰中發揮的巨大作用,讓臨高穿越眾不禁喜出望外。而附帶的政治效應,更是值得矚目——譬如山地步兵營第一連的連長陣煥少尉,就是昌化縣“塹對寨”的陣“奧雅”(類似於頭人)的兒子,原本他離開寨子自願參軍,只是為了與舊日情侶篳達見面:“塹對寨”裡王、陣兩大家族之間錯綜複雜的權力鬥爭,不幸連累了篳達這個無辜的女人,害得她差點喪命。而篳達在僥倖逃脫大難之後,便選擇離開寨子,到“澳洲人”的地盤上當差謀生,怎麼也不願意回寨子跟陣煥再次言歸於好。

    於是,為愛情而忘記一切的陣煥少爺,接下來索性也離開寨子投了“澳洲短毛”,並且在加入伏波軍之後表現相當出色——跟其他那些苦哈哈的窮獵戶不同,陣煥少爺原先在黎寨裡就屬於上層階級,營養充足、不愁吃喝,身體強壯,本身的打獵能力也鍛煉得相當出色,因此在新兵訓練中就表現格外突出,無論射擊還是格鬥技能的評分都很優秀。後來的剿匪實戰中,憑藉自小鍛煉出來的狩獵技能,陣煥總能先一步發現土匪的踪跡,因為一直難以贏回篳達姑娘芳心的緣故,只要是被他盯上的倒霉土匪,都成為了陣煥發洩怨念的出氣筒:在追剿土匪的行動中,比起鬼鬼祟祟的弩箭偷襲,陣煥尤其喜歡用彎刀格鬥,曾在一次交戰中就連續砍下了四五個土匪的腦袋,餘下的十幾個土匪看到那些身首異處緩緩倒下的同黨——鮮血還在從脖子的斷口處飛噴而出,以及渾身浴血、好似魔神的陣煥,居然直接就嚇得心理崩潰,跪地求饒了。

    除了奮力廝殺之外,在發現篳達居然已經會認字和寫字後,為了讓自己能夠配得上她,陣煥也向教官提出了學漢字的請求——黎人很少有願意學文化的,這一請求贏得了上級部門的一致讚賞,立馬就批准了,並在山地步兵中也設了學習班,讓黎苗戰士自願學習漢字,被執行委員會視為民族融合工作的一大進步。

    到了今年夏天,海南島的匪患已經被基本清除,黎苗兩族的山地步兵也跟伏波軍的老部隊基本完成了磨合。陣煥因為在剿匪戰鬥中的出色表現而受到提拔,破格升為少尉軍銜,擔任第一連的連長,成為第一個升為尉官的黎族人。之後又奉命帶隊增援台灣高雄,填補因為福寧軍調走而出現的兵力空白。

    對於這輩子還沒怎麼出過海的黎族勇士來說,從瓊州到台灣實在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儘管陣煥乘坐的“高雄號”巡洋艦,已經是目前海軍內除了那艘“聖船” (運載穿越者進入這個世界的貨船)之外排水量最大的艦船,但第一次出海就是將近三天的連續不靠岸航行,讓他還是有些精神萎靡,腳步發虛。

    不過,在聽到準備下船的口令後,陣煥少尉還是立馬強迫自己振奮起來,在隨機檢查過幾名士兵的裝備,並鼓勵了幾名暈船的部下後,他就帶著山地步兵營第一連列隊從舷梯下船,然後沿著一條煤渣鋪設的道路,向高雄市區前進——作為海軍的軍港和加煤站,高雄港內堆積有大量軍艦和武裝商船用剩下來得煤渣、煤灰,正好可以用於道路硬化工作。

    跟其它港口城市一樣,從高雄的碼頭走出不遠,就是一條初具規模的商業街,看上去還挺繁榮,雖然只有一條不到60米的街道,但是兩旁各種店鋪林立,各種聲色犬馬的消遣場所和手工作坊一應俱全,連妓館都有一所。不同膚色的水手、陸海軍士兵、從浙江和福建來的客商、漁民、土著部落的居民、日本村(當時台灣的日本移民據點)來的妓女……在街巷間穿梭著。總的來說商業氣氛相當不錯

    尤其是穿越眾開辦的臨高合作社高雄支社,不僅有著吸引福建沿海小商人來高雄交易的任務。高雄支社還承擔著與荷蘭人的進出口貿易,所以頗有規模:二層小樓,出挑屋簷,大玻璃櫥窗。裡面各種“洋貨”琳瑯滿目,穿著青布“漢服風”連衣裙的中年女服務員們拉開嗓子,用各種南腔北調招攬著客戶。此外也少不了幾個手拿大棒,頭戴大帽的朝鮮治安軍——外來水手和本地土人經常因為酗酒而在街上鬧事。

    當陣煥少尉帶著一隊黎族戰士招搖過市的時候,立即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荷蘭人的表情冷峻而復雜,土著人的反應則是好奇中帶著惶恐,還有不少小商販和街頭流鶯以為來了生意,紛紛湊上去跟士兵們推銷他們的貨物和身體,但卻都被拒絕了。所有人都只是在軍官率領之下,向市政廳前進。

    在今年才剛剛竣工不久的高雄市政廳,是一座西式風格的二層小洋樓,本身雖然是木製結構,卻建在半人高的石基上,外面塗著白色的石灰,在陽光下顯得既氣派又漂亮。

    市政廳的門前,是碎石鋪砌的高雄市政廣場,也是未來的城市核心,所以沿著廣場周圍的地面上,到處都用竹竿和白石灰線劃分了地塊,正在陸續修建各種公用和商業建築。有的地塊上已經矗立起了新開張的商舖,有的地塊卻還在緊鑼密鼓地開工建造之中。石子、水泥、黃沙和石灰堆得到處都是。從海南島總部調來的專業建築工人和勞動隊穿梭來往,蒸汽打樁機和勞動號子此起彼伏的呼應著,看上去十分的忙碌。

    此時的廣場中央已經安放了許多藤製的桌椅,旁邊則是臨時搭建的廚房棚子,在空地上直接砌了爐灶,又湊出了成筐的鍋碗瓢盆和各種蔬菜、魚肉,遠遠望去只見火光熊熊,熱氣騰騰。烹製菜餚的香味,整個廣場上都能聞得到。當黎族戰士抵達的時候,廚子們已經在川流不息地端上一盤盤豐盛的菜餚了。

    這頓宴席的主菜,是用各種方式烹飪的鹿肉--這是眼下台灣除了鹿皮之外的第二大出口物資。鹿肉幾乎全是瘦肉,脂肪不多,口味比較清淡,正適合這裡較為炎熱的氣候。然後是種類相當豐富的海魚、蝦蟹、貝類、熱帶水果和蔬菜。飲料除了米酒和格瓦斯之外,還有冰鎮過的檸檬水提供。

    過去幾天的航渡旅程之中,山地步兵營的官兵們在船上一直啃“航海於糧”,已經啃得倒足了胃口。眼見著一桌桌好吃好喝的,聞著誘人的酒香和菜香,個個都已是眼神發綠,口水直流,只是恪於軍紀,暫時還不敢亂動。待到負責迎接他們的一位軍官笑容可掬地宣布,廣場上擺的這些酒菜,都是歡迎他們的接風宴之時。諸位淳樸的黎族勇士都是歡聲雷動,也顧不上繼續客套兩句,就一個個衝過去,落座大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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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陣煥少尉帶著他的部下在廣場上露天就餐,大快朵頤之時,一牆之隔的市政廳內,高雄市長魏八尺也在飄揚著啟明星旗的頂樓露台上,俯瞰著“中央”新派來的這隊援兵,打量著這些黎族勇士的模樣。

    “…才兩個連啊雖然看著貌似挺能打的,但似乎還是太少了一點兒……”

    嘆了口氣,他有些不太滿足地咂咂嘴,又抬頭將視線投向遠處——從市政廳的樓頂這裡望出去,差不多就可以看到高雄市治下這片“領土”的全貌:雖然市政廳搞得十分之氣派,廣場、道路、碼頭和商業街也是有模有樣。但說到“真正像個城市”的地方,整個高雄總共也就只有這麼一小塊了。

    至於高雄市眼下的其餘街區,根本就是一個碩大的棚戶區,只不過是建築得比較規整而已。觸目所見,都是成排成排毫無修飾的塗著煤焦油的高腳木屋。大多數是單層的,但也散佈著一些零星的二層木屋——台灣島上歷來多颱風、地震、多泥石流,對於早期的墾荒者來說,這種木屋比較適應環境。

    而從棚戶區再往外圍過去,就是一道由土壘、竹柵和壕溝組成的防禦工事,沿線是木頭修建的茅草頂崗樓,以此劃出市區和郊區的分界線。郊外廣袤的平原上,已經開闢出了一些農田和種植園。以及幾條尚未完工,略顯凌亂的公路、壕溝和渠道。沿著道路延伸出稍遠的地方,可以看到零星十幾個居民點,構成了拱衛高雄港的衛星村鎮——其中既有臨高元老院在這兩年遷徙移民建立的“標準村”,也有早幾年穿越者張偉與何斌等人招募流民、墾殖台灣的遺產,林林總總加起來,大約共有兩萬人口。

    從這些居民點再往外面看過去,就是大片的莽莽荒原和茂密叢林了,連植被都基本還是原生態的。廣袤的海灘上長滿了紅樹林,起伏的平原上到處是茂密的榕樹、蘇鐵、竹子……整個視野之內,已經開墾出來的耕地實在少得可憐,所有人類活動的痕跡,都只能說是對自然植被的點綴。

    單從旅遊的角度來看,這絕對是一片後世小資們熱愛的熱帶海濱原生態美景。但是對於魏八尺市長來說,卻更願意看到林立的煙囪和金燦燦的稻浪,眼前的美景只會讓他深感憂心忡忡,壓力巨大——看著這一副被大自然包圍的蠻荒殖民港口景色,要把這個所謂的高雄市建設成台灣島的首府,連接東北亞與東南亞的區域交通樞紐,海軍的要塞化基地,開拓台灣的出發陣地,不知道還得花費上多少年啊?

    依靠之前接收張偉遺留的基業,還有這兩年元老院搜羅轉運的各省流民和南洋奴隸,以及一部分從北港(荷蘭在台殖民地熱蘭遮城下屬的中國人聚居地)跑過來的福建老移民,目前在高雄的版圖內,已經有了大約三萬人口。但是人多了之後,魏八尺頭上的壓力也加重了。他知道執委會雖然沒有下達墾荒目標,但是高雄市面對的是廣闊的嘉南平原,在二十一世紀乃是台灣最主要的農業區,元老院從上到下對這裡的農業期待值是很高的。自己如果一直拿不出結結實實的業績來,這個高雄市長也不用於了。

    ——要知道,臨高那幫穿越眾雖然有時候會自嘲是“五百廢柴”,但事實上,這個穿越團隊裡絕對可謂是人才濟濟:碩士能編成連,博士可湊成排,去歐美大學鍍過金的海龜無數,連在美國打炮開飛機的衙內都有。魏八尺屁股下面這個高雄市長的職位,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虎視眈眈,盼著自己能取而代之呢

    所以,為了臨高穿越眾的大業,魏八尺無論如何也要盡快完成對嘉南平原的初步開墾,建立起集約化的國有農場,然後實現糧食和農產品的自給自足,最好還要能拿出大批餘糧來支援其它的地區。

    但是以他手頭的設備和人力,想要大規模開墾這種全部是生地,植被又極為茂密的原生態土地,還是有點難度的--特別是這裡的植被非常發達,哪怕是在放火燒荒之後用牛犁地,都經常會出現牛力不夠的狀況。不得不依靠人工鋤地翻地,使得墾荒需要的勞動力極為龐大,而各種傷亡事故也是接連不斷。

    此外,對於高雄市的墾荒事業來說,台灣島上的原住民也是一大威脅。

    按照魏八尺原本的想法,在大規模開墾台灣、建設高雄市之後,自己少不得要演一回拿著玻璃珠子騙取原住民土地,哄騙他們寫賣地契約的西方殖民者經典角色。而按照張偉這個先行者的說法,他當初帶著一幫人在台灣落腳的時候,也確實是先火併了之前鄭芝龍、顏思齊留下的屯墾移民和退休老海盜,又在黃石秘密派遣的福寧軍協助之下,狠狠地跟土人打了幾仗,這才勉強站穩了腳跟。

    沒想到等到張偉被打發回澎湖島上,臨高穿越眾接手了高雄港一帶之後,那些曾經是海盜的老移民因為被張偉管束了幾年,固然是早已服服帖帖,就連台灣土人也是聞風遠遁,不見踪影了——在方圓百里之內,魏八尺派遣的偵察員雖然發現了一些土人的村莊和田地,卻是荒廢已久,裡面的人早已跑到內陸去了。

    接下來兩年的建設過程之中,雖然偶爾有土人來悄悄的窺探,但卻從來不跟高雄港的墾荒者接觸,更不到港口的市場來買東西……然而,暫時的“和平共處”,不等於土著人的威脅就沒有了,這樣詭異的平靜,反而讓魏八尺覺得惴惴不安,成天擔憂接下來會不會發生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

    在去年的時候,由於有一支精銳的福寧軍駐守,所以高雄港的安全問題還不用擔心。可是到了今年,高雄港的駐軍被黃石抽調去討伐日本和琉球,即使是眼下遠征已經結束,這支部隊還繼續滯留在台灣北部的基隆地區,攻打當地的西班牙人據點,企圖奪取那裡的硫磺礦。高雄港這裡只剩下一些雜牌警衛、朝鮮棒子隊和日本治安軍,魏八尺對此成天憂心不已……好在如今援軍終於到了讓他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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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欣欣向榮的高雄港,看上去是如此的朝氣蓬勃,但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卻只是一片絕望的煉獄。

    ——阿諾基是馬來半島上的土著,原本在部落裡也是個小頭領,有妻子有兒女衣食不愁,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可惜不幸在一次與敵對部落的交戰中失守,從此淪為了俘虜。隨後,阿諾基雖然沒有被倒霉地虐殺祭神,卻成了敵對部落長老與紅毛商人交易軍火的“活商品”,又從俘虜變成了奴隸。

    然後,他經歷了一段宛如噩夢般的海上航行,被紅毛商人販運到了遠離家鄉的三亞,成為了“澳洲人”的奴隸。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沒有人在意阿諾基的名字,只給了他一個冷冰冰的代號:33

    在三亞做了一年的活兒後,因台灣高雄開始大規模農業開發,阿諾基又被調往高雄,充當墾荒的苦力。

    雖然已是略帶寒意的秋天,又是全球低溫的小冰河期,但在正午前後,台灣高雄的天氣依然十分炎熱。

    令人暈眩的燦爛陽光之下,阿德諾費力地背起一筐雜草與碎石,緩慢的移動著——儘管他的痢疾剛剛治愈沒多久,身體還很虛弱,但在監工們凶狠的棍棒和皮鞭之下,阿德諾還是不得不繼續於活。

    與雖然條件惡劣艱苦,但畢竟已經熬過最可怕的初創時期,死亡率大為下降的海南島三亞奴隸營相比,高雄這邊還是遍地的原始叢林,開墾過程十分的艱難和危險,奴隸們在開荒之中,隨時隨地都要面對各種毒蟲毒蛇的偷襲——可能在不經意間翻起一塊朽木樹葉之時,就被藏在其下的毒蛇咬到一命嗚呼;而蚊蟲的叮咬則更是防不勝防,偏偏通過它傳播的熱帶流行病,一直是高雄市居民近年來的頭號死亡原因。

    很顯然,沒有人權的奴隸們,是整個高雄港受到疾病威脅最嚴重,得到醫療救護和休息卻最少的一群人。阿諾基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但他知道在這裡繼續呆下去肯定會死——他記得在冬天來到這裡時,和他同一批編號-開頭的人還有五六個,可是到了現在,就只剩他一個了。所以阿諾基在一個月之前就已經策劃好了逃跑行動,準備聯合另外二十幾個奴隸一起逃跑。他們在半個月前就藏起了一部分監工們分配下來的食物,預備作為逃亡路上的於糧,現在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

    今天阿諾基被分配的任務依然還是開荒,“澳洲人”一般都是先放火燒完一塊地之後,再由奴隸們手工清理尚未完全焚毀的樹木、殘骸和石塊,平整土地——因為雨林潮濕的氣候燃燒通常並不充分,而且很快就會熄滅。高雄港這邊能夠用來平整土地的蒸汽機數量有限,大部分的整地工作還是只能由奴隸來動手。

    而這就是阿諾基眼中的逃跑機會——從營地逃跑是不可能的,關押奴隸的營地四周有鐵絲網圍著,還設置著高大的哨塔,日夜都有牽著軍犬的治安軍士兵來回巡邏,雖然奴隸趁著夜幕逃跑事件還是經常發生,但大部分零星無組織的逃亡者根本跑不出營地,或是沒出跑出營地多遠就被治安軍的子彈追上,個別沒被打死的傢伙,也很快會被兇惡的獵犬撲倒在地。但等到奴隸們外出開荒的時候,監視他們的士兵就會減少很多,而且這時的奴隸們的手中有勞動工具傍身,四周卻沒有鐵絲網,這顯然是最佳的逃跑時機。

    雖然即使是在開荒現場,肯定也有治安軍和軍犬在監視,單個的奴隸依然跑不出去。但如果很多人串聯在一起分散逃跑,終究還是會有一部分人能夠逃出生天——至於具體誰能逃跑成功,就得碰運氣了。

    通過在勞作間隙的觀察,阿諾基成功地發現了一條被雨水沖出的天然壕溝,可以當做他逃跑時的隱蔽小道。而壕溝的盡頭就是像徵自由的莽莽山林,現在就只差一個時機——雖然奴隸主和周扒皮有著許多共同之處,但會逃跑的奴隸跟不會跑的長工是不同的,所以監工從來不會在早晨光線晦暗的時候就把他們放出營地,而是要等到日頭升高、天光大亮之後,才驅趕奴隸出去勞動,並且還沒到黃昏就會收工。但台灣這裡的氣候比較特殊,有時即使在下午也會突然升起山霧……而這就是阿諾基他們等待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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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山霧漸漸散去,顯露出散落在山林間一灘灘水窪,驀然之間,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穿插而入,照在淺淺的水窪之上,反射出耀眼的閃光。鳥鳴和蟲鳴聲在叢林中不時響起,隨後突然又多了一陣“刷刷”的摩擦草葉聲——只見一頭膘肥體壯的黝黑山豬悠閒地走出叢林,四處東嗅嗅西嗅嗅,貌似在尋覓食物。

    突然,這頭山豬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不安地抬了抬頭——雖然沒有看到任何異狀,但某種野生動物特有的生存本能,還是讓它感到自己似乎被什麼可怕的捕獵者給盯上了。

    但它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行動,一根鋒利的標槍就從灌木叢背後攢射出來,直接刺進了山豬的眼睛,深深地紮進了它的頭顱一聲悲鳴之後,垂死的山豬又繼續亂竄了十幾步,但最終還是無力地倒下了。

    又過了片刻之後,從樹叢中躥出了幾個裹著獸皮的獵人,為首的男人是麻豆社的年輕頭領莫納,他身體精悍健壯,下巴和臉額上都刺著紋面,雖然剛剛打到一頭大獵物,但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的喜悅。

    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是,或許是由於從秦漢時代就長期接觸中原文明的緣故,海南島的黎人固然社會形態較為落後,但絕非什麼吃人生番。而跟中原文明接觸較遲的台灣島土著,卻是真正的殘忍獵頭族。

    更要命的是,台灣土著們的殺人獵頭,往往並不是為了搶劫財物和仇殺——當然,如果能殺死仇人或搶到財物自然更好,大多數時候僅僅是為了證明自己能殺人,或者只是為房間添加裝飾品而已,就像後世不少加拿大和美國的狩獵愛好者,非常喜歡把獵到的熊頭或麋鹿頭顱做成標本掛在牆上一樣。

    每逢台灣原住民的男孩成年之時,這些少年就要舉行“出草”——也就是獵人頭,作為他們的成年禮,互相偷襲其它的部落,然後把獵來的人頭掛在自家村寨門口的架子上,以此來慶祝自己的長大成人。

    ——以台灣原住民的觀念,似乎只有殺過人的男孩才能算是男人,才有資格紋面……

    年復一年,台灣的原住民就過著這樣野蠻而血腥的生活:在林間追逐野獸,尋山泉而飲,斬下敵人的頭顱,夜晚則圍著篝火跳舞,大口吃肉。對於他們來說,生命就是一場獻祭,死於戰鬥乃是至高的驕傲。

    麻豆社是台灣南部平原上最大的土著部落,擁有足足上千戶的人口,作為麻豆社頭領的兒子,莫納自小就想成為村中的英雄。而在十四歲的成年禮“出草”之中,他也果然表現出色,通過一次巧妙的伏擊,成功殺死了兩個正在狩獵的新港社土人,並躲過新港社的追擊,成功帶回了這兩個倒霉鬼被砍下的頭顱。

    從那一天開始,莫納光榮地通過了祖靈的考驗,獲得了紋面的資格,成為了一名真正的勇士。

    接下來的日子裡,為了證明自己的偉大和非凡,讓周邊的部落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就發抖,莫納十分熱衷於“出草”……時至今日,這位“英雄”的屋子裡已經擺放了三十幾個收藏品,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中大部分是台灣土人的腦袋,也有一些腦袋屬於倒霉的漢人商販,甚至還有幾個紅毛人的頭顱。

    如此頻繁的“出草”,自然給麻豆社帶來了不少仇敵,但莫納和他的父親——麻豆社的上一任頭領都對此不太擔心。相對這個島上的其他部落,麻豆社本身就人口格外眾多,能夠動員五百多名戰士,在跟其他部落的征戰之中擁有碾壓式的兵力優勢。而附近的另一個大部落目加溜灣社,也是麻豆社的親密盟友。紅毛人的“雷銃”固然很厲害,但他們人少,麻豆社並不怕他們,只要出了大員港半天的路程,就不再是紅毛人的勢力範圍了。所以莫納和他的父親一直都認為,這世上沒有什麼勢力能威脅到他們的部落和獵場。

    然而,從六年前開始,麻豆社終於遇到了真正的大敵:一夥來自大海對岸的漢人異族在麻豆社的獵場登陸,並且這夥人不像過去的那些海商一樣來去匆匆,而是開荒伐木,興建房屋,似乎要在這裡常住下去。

    如果他們僅僅是佔了那片名為“打狗”的荒涼海灘,麻豆社或許還不會很在意,但這些漢人卻得寸進尺,不斷地向內陸深入,很快就漸漸接近了麻豆社的幾處主要聚居地。莫納的父親自然不能容忍部族的獵場被侵占,於是帶著部落裡的勇士打過去“出草”,殺了他們的好幾個人,然後割下他們的頭顱,祭奠祖靈,以懲罰他們冒犯麻豆社神聖獵場的罪孽。可對方也同樣展開報復,燒毀了麻豆社的一座小村子。

    這樣零星的戰鬥持續了很久,雙方誰都奈何不得誰。雖然麻豆社一方仗著熟悉地形,殺死的漢人更多,但漢人總是不斷有後援從大海對面趕來最終,一場決戰爆發了,麻豆社的四百戰士和目加溜灣社的兩百援軍,在祖靈庇佑之下殺進了漢人的村子。但迎接他們的卻是瀰漫的硝煙和一陣陣密集的槍響比莫納在下暴雨時聽到的雷暴聲還要密集想不到漢人居然擁有這麼多的“雷銃”比大員港的紅毛人還要多

    一時間只聽到煙霧裡“雷銃”的聲音乒乒乓乓此起彼伏,到處是紅色的火光。等到硝煙散去的時候,沖在隊伍前面的部落勇士已經全部被打倒了。莫納的父親同樣是胸口濺出血花,在密集的槍聲中第一個倒下,莫納見狀大駭,趕緊和一個戰士攙起還在冒血的父親,轉身就拼命向著村子跑去。

    而陰險的漢人在放完“雷銃”之後,又從四面八方衝出了許多穿著鐵甲衣的長矛兵,堵住了不少沒來得及逃跑的勇士,並且粉碎了他們絕望的抵抗,讓他們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家園。

    那一天,莫納從來沒有覺得返回麻豆社主寨的路途是如此遙遠,父親的血幾乎染紅了他全身的衣服,但即便如此,只剩最後一口氣的父親,還是在他耳邊虛弱地念叨著,一定要保護好部落,千萬不能讓敵人打進去……莫納很想哭,但是勇士從來沒有哭泣這種表情,只能通過不斷的嘯叫來發洩心中痛苦。

    莫納的父親最終也沒有活著回到村子,活著回來的麻豆社勇士只有出發時的一半,並且沒能帶來任何一個敵人的頭顱——這是麻豆社近年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出草。

    一片愁雲慘淡之中,莫納繼承了麻豆社頭領的位置。接下來的日子裡,漢人派出更多的大船來到打狗,登陸的漢人越來越多,多到了去打探的勇士根本無法數清楚的程度。面對這樣無法抵抗的強敵,為了麻豆社的安全,莫納只得帶著部落向內陸退縮,放棄了漢人登陸地點附近的獵場,以及不少已經開墾出來的山欄稻田……雖然社員的生活從此變得困難了一些,但總算是暫時避開了覆滅的災禍。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海邊登陸的漢人越來越多了,他們用難以置信的速度運來人口——其中大多是漢族,但也有很多莫納不認識的奇怪異族,一刻不停地建設房屋,大片大片地開墾土地……

    這就是上次那個來傳教的紅毛人,向自己誇耀的“文明的力量”嗎?莫納撫摸著那個紅毛傳教士早已風乾的腦袋,恐懼而又無奈地看著這一切變化的發生,在繼承了父親的頭領之位後,他就必須為全族的生存而考慮了,所以,他不想和實力強大的漢人繼續衝突,也不再像以前一樣為證明自己而經常去“出草”。

    但問題是,那些貪得無厭的漢人不僅佔據了麻豆社原本的獵場,還不斷地繼續燒荒墾地,勢力越來越逼近麻豆社的新聚居地,最近已經出現了一些零星的衝突,雙方曾出現過多次對峙,但最後還是以麻豆社的退讓告終,部落中的很多年輕人都氣不過,整天叫囂著要下山去這些異族人的鎮子裡出草。

    對於這樣的局面,莫納感到了無限的糾結和迷茫:為了部落的生存,長老們告訴他一定要隱忍。但漢人正在佔據越來越多的土地,把更多的林地被改成農田。部族勇士們的獵場隨之縮小,所得的獵物也越來越少。而且若是再繼續這樣下去的話,過不了多久,這些可惡的漢人就要開墾到麻豆社最後的領地附近,到時候整個部落都會無路可退,只能要么跟他們戰鬥到底,要么搬到東邊更高更遠的山上……

    ——雖然敵人的力量實在強大,但如果繼續坐視領地被侵吞,那麼等到他死的那一天,當靈魂被接引彩虹橋時,恐怕也無法面對祖靈的質問……莫納十分痛苦地如此想道,然後終於在心裡下定了決心:“……來自海那邊的異族人啊如果你的文明就是要我卑躬屈膝,那就讓你看看我野蠻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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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晌午時分,高雄市郊外的墾荒工地上,負責在上午監工的十幾名日本治安軍士兵終於熬到了午飯時間,在跟另一隊人進行了換班之後,這些餓慌了的日本人紛紛飛奔回駐地的食堂,享用讓他們期待已久的午餐。

    午餐照例是一成不變的米飯、醃蘿蔔和土豆燉粉條,不過治安軍的伙食雖然比不上國民軍,但是每隔兩天還是會見一次葷腥的,今天每個人就分配了一條烤魚,讓這些日本小個子相當開心——日本雖然自古就是稻米生產國,但受困於人多地少的日本環境,即使在戰國亂世結束之後,對於貧窮的日本百姓來說,想吃飽肚子還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很多日本農民一輩子也吃不上自己種的水稻,窮人是一日兩餐小米飯配水煮蘿蔔,富人是一日兩餐大米飯配醬漬蘿蔔,逢年過節才有鹹魚和豆腐來打牙祭。而來投靠“澳洲首長”的日本人,基本都是比普通百姓混得更慘的。對於絕大部分的日籍僱傭兵來說,天天都能吃上米飯就已經是過去無法想像的事情,更別提像現在一樣頓頓大米管夠,還能一日三餐,隔三差五還吃得上魚了。

    當這一群粗人都在狼吞虎咽的時候,只有他們的排長,武士出身的治安軍下士本多小次郎吃得比較矜持——跟那些貧農出身的士兵不同,本多小次郎來自九州島的肥後國,說是武士,其實在投軍的時候已經渾身衣不遮體,和乞丐差不多,只有一把從不離身的太刀,還能證明他的武人身份。

    ——三十年之前那場決定日本歸屬的關原合戰,九州地區的諸侯大名們大部分都站錯了隊,一個個減封的減封、廢藩的廢藩。因為藩主小西行長被斬首身死,本山小次郎的父親也在戰後成了浪人。

    本來他的家裡好歹還有一小塊田地,雖然天天挨餓,但還不至於餓死。然而,隨著幕府對天主教徒的迫害越來越嚴厲,以及禁教令的下達,在小次郎的父親被處以火刑後,剩下的一家人被迫出海逃亡。

    於是,本多一家又經過了一番輾轉,終於稀里糊塗地漂泊到了臨高,在走投無路之下,本山小次郎參加了“澳洲短毛”的軍隊,這才有了個安穩的飯碗。因為是武士出身,本山小次郎還很快當上了排長。

    此時,作為士官享受的特殊待遇,在本山小次郎下士面前的餐桌上,除了米飯、醃蘿蔔土豆燉粉條和烤魚之外,還有一杯清涼的冰紅茶。以高雄這邊的氣候,能夠在炎熱的午後坐下來喝一杯這樣甘苦糅合的冰涼飲料,的確使人心曠神怡……他悠閒地品味著這杯冰紅茶,同時盤算著晚上要不要到妓館去消遣。

    然而,就在本山小次郎剛剛喝完冰紅茶,還沒來得及動筷子用餐,隨著傳令兵帶來的一道緊急集合命令,他今天的好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本多小次郎的隊伍剛完成換班沒多久,荒野間就悄悄泛起了一片薄霧,然後執行墾荒任務的奴隸,又莫名其妙地發生了大規模的鬥毆。雖然監工們很快就用棍子、槍托和刺刀鎮壓了這些奴隸的暴動,但是事後一點名,卻發現居然有幾十名奴隸趁亂逃走,不知所終了

    然後,因為還要看押那些不聽話的奴隸,即使負責監工的牛島排長再怎麼青筋暴起,爆跳如雷地怒吼“豈可修,八格牙路”,他的那個排也無法立刻抽身去追擊逃奴,只能派人向本山小次郎請求增援了。

    於是,本山小次郎留戀地最後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動嘴的米飯,再次抓起了他那把祖傳的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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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阿德諾和他的逃奴同伴們,正在沿著一道淺淺的溪水,拔腳拼命狂奔——沒有人知道,接下來迎接他們的會是什麼樣的命運,但他們都知道,如果再不逃亡的話,等待自己的就只有死亡。

    一直到目前為止,阿德諾等人的逃亡還算順利——他們成功的挑起了一場奴隸間的鬥毆,製造混亂在看守忙於鎮壓四處亂竄的奴隸們時,早有準備的他們立刻衝進暴雨時沖刷出來的那條壕溝,躲過了看守們的視線,一路順著溪水快速奔逃。淺淺的溪流正好可以遮住他們身上的氣味,從而延緩軍犬追踪的速度。

    逃亡了一陣子之後,他們終於遠離了高雄港,深入了莽莽的原始叢林。熱帶叢林裡的氣候總是又悶熱又潮濕,在茂密的草木間艱難穿行了一會兒之後,這些馬來人逃奴都有些脫力,不得不停下來休息。

    草草吃了幾口有點發霉的於糧,阿德諾正要和同伴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卻突然聽到耳邊劃過一陣風嘯聲,然後目瞪口呆地看到一支標槍擦過耳畔,深深地紮進了一個同伴的胸口

    飛濺的熱血和淒厲的慘叫聲中,阿德諾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又是一片標槍從密林中飛出馬來人逃奴再次倒下四五人,而許多面目猙獰的生番們則呼喊著逃出叢林,向奴隸們殺來……原本就猶如驚弓之鳥的奴隸們,一下子慌亂起來,有的舉起手裡的鏟子鋤頭企圖抵抗,更多的則是抱著腦袋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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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豆社的年輕首領莫納,隨意地甩了甩獵刀上的血跡,把一個倒霉奴隸的頭顱拴在自己腰間的繩子上。

    他之前剛剛捕獵了一頭山豬,就有族人趕來禀告,說是一隊異族人正在向這裡接近。這個消息讓莫納大吃一驚,一邊派人回去報信,一邊帶著剛才一起打獵的那一隊勇士,先湊過去看看這些異族入侵者的情況……不過,接下來看到的情景,倒是讓莫納鬆了一口氣——這些入侵者只是登岸漢人手下的奴隸而已。

    莫納從很早就知道,登陸的漢人一直在驅使著大批奴隸墾荒,不僅去偵察的部落勇士遠遠望見過,偶爾也會有零星的奴隸逃亡過來,最後不是成為野獸的盤中餐,就是成了台灣生番們的收藏品,

    於是,他沒有再去部族裡叫人增援,直接帶著身邊的狩獵隊伍“出草”,襲擊了這夥逃奴,成功地殺死了幾個人,剩下的異族奴隸則驚叫著四散逃開。看著敵人如此不堪一擊,麻豆社的勇士們也分散開四處追擊,狩獵這些逃奴的頭顱。那些這輩子還沒有出過草的年輕人尤為積極,期待著這一次能夠至少砍下一顆腦袋,從而獲得紋面的資格,成為真正的勇士。

    然而,正當莫納拴好了一顆腦袋,再次提起戰刀,準備尋找下一個獵物之時,遠處卻突然傳來幾聲“雷銃”的槍響,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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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多小次郎帶著他手下那個排的日本治安軍,跟著一條軍犬的腳步,在悶熱的叢林中艱難地追捕著逃奴們。一路上,飢腸轆轆的肚子、絆手絆腳的樹枝藤蔓和被磨壞劃破的衣服,讓他的心情變得愈發糟糕。

    這些愚蠢的奴隸們居然知道要沿著溪水逃走,企圖以此來拖慢軍犬的追踪速度,但卻在泥灘上留下了明顯的腳印,讓本多小次郎的追踪變得十分容易……突然間,軍犬停下了腳步,發出低沉的警示音。小次郎也立刻伸手示意隊伍停止前進,並且仔細地觀察起了四周的莽莽綠野。

    很快,他就發現不遠處的一叢茅草正在晃動,隨即從裡面突然冒出一個驚慌失措的面孔,正是某個逃跑的馬來人奴隸。這傢伙在發現平日監管和鞭打他們的日本治安軍之後,頓時無比驚愕地僵住了,但卻奇怪地沒有轉身逃跑,似乎是被嚇傻了。於是,帶著一臉猙獰的笑容,小次郎摸出一根短棍,罵罵咧咧地湊了上去,準備把這個奴隸暴揍一頓,來發洩積壓在自己心頭的火氣。

    但在下一刻,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只見前方的草叢中飛速竄出了又一道人影,先是一腳踹倒了那個發楞的奴隸,隨即一刀砍掉了他的頭顱,整個動作猶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接下來,這個紋面的台灣生番剛剛抓起滾落的頭顱,但抬頭之後竟然看到了一隊全副武裝的異族人,手腳的動作也一下子僵住了。

    這幾乎就是在剎那間發生的事情,小次郎和他的部下們全都愣在當場,而前來獵頭的那個台灣生番也被這意外的遭遇場面給驚呆了。密林中的空氣彷彿在瞬間凝固,直到一聲槍響打破了這種詭異的沉默——隨著第一名日本士兵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其他士兵也驚醒過來,紛紛對著那個台灣生番舉槍開火。

    遺憾的是,在這輪亂七八糟的自發性槍擊之中,沒有任何一發子彈成功射中目標——那名台灣生番只是怪叫一聲,就提著馬來人奴隸的腦袋,毫髮無傷地轉身就跑,瞬間消失在了草叢背後。但被嚇慌了的日本治安軍還在繼續朝著草叢胡亂開火,直到被本多小次郎高聲呵斥,才停了下來。

    ——看到台灣生番的出現,本多小次郎隱約感覺這下恐怕會有些麻煩了,他們追捕的奴隸看來已經逃到了某個生番部落的附近,而自己的身邊則還藏著不知道多少生番的踪影……

    到了這地步,本多小次郎再也顧不上那些奴隸的死活,哪怕又看到幾個逃奴從不遠處狂奔而過,也根本無心理會,只是命令手下盡快裝填子彈,保持隊形緩緩後撤,隨時準備進行戰鬥果然,本多小次郎帶著部下後撤了沒多少路,就听見叢林間到處響起了生番們“嗚——哇——”的恐怖嘯叫。抬眼望去,枝繁葉茂的密林中影影綽綽的,實在看不清到底有多少番人,但越來越近的怪叫聲,讓他感覺有點不妙。

    於是,小次郎下令停止後撤,全排列隊瞄準,對某處不斷晃動的可疑草叢進行齊射——巨大的槍響一下蓋住了生番們的吼叫,二十多發子彈的齊射暫時壓制住了生番們的氣焰,貌似還打中了幾個目標……

    聽到台灣生番們的動靜突然消失,本多小次郎再次命令全體後撤,一心想要盡快脫離險境——由於根本沒想到會與生番展開戰鬥,他這個排在追擊時只攜帶了最低標準的彈藥,打到現在就已經消耗了四分之一,如果繼續磨蹭下去,說不得就要跟土著打白刃戰了:雖然本多小次郎對自己的家傳刀法很有信心,但無奈手下都是一群新兵菜鳥,只有兩個據說是武士出身的。而且從服役至今,除了訓練和毆打奴隸之外,他們也都還沒見過血,如今卻驟然要在這陌生的熱帶叢林裡跟當地土著開打,怎麼看都是一副很懸的模樣。

    但他們終究還是沒能順利地逃出來,而是在叢林的邊緣再次遭到了伏擊——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之下,一支標槍突然在樹叢間躥出,呼嘯著擦過了本多小次郎的面額,在他臉上滑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直戳在地。同一時刻。另外幾支標槍也從治安軍的身後襲來,使得三個士兵不幸被標槍貫穿。緊接著,數以百計的麻豆社戰士也從荒草後面衝了出來,揮舞著砍刀殺向包圍圈中的二十多個日本治安軍僱傭兵。

    萬分危急之際,本多小次郎先是掏出左輪手槍,對準草叢中蹦出的生番戰士們連扣扳機,一口氣打光了轉輪裡的子彈,撩倒了兩個生番。接著,他又抽出掛在腰間的太刀,一個健步飛沖上前,劈向最近的一個生番。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鋒利的刀鋒滑過那個土著的脖頸,飛噴的鮮血濺滿了小次郎的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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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

    “……殺給給——”

    “啊——”

    茂密的熱帶叢林之中,正在展開一場激烈的廝殺,莫納動員了整個麻豆社的全部戰士,在這裡設伏圍攻深入叢林的日本治安軍——雖然他很忌憚異族人的犀利火器,但現在異族人已經深入到這裡,幾乎摸到了部落的家門口,為了部落的安全,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殺死這幫入侵者,用他們的腦袋來祭祀祖靈才行。

    但在台灣生番的圍攻之下,這些日本治安軍也是困獸猶鬥,用步槍、刺刀、太刀等一切武器拼死抵抗。閃著寒芒的日本武士刀和粗糙的石斧獵刀互相撞擊,不同語言的吼叫此起彼伏……雖然日本治安軍在武器,訓練和組織性上有著優勢,但人數實在太少,而草木叢生的崎嶇地形,也讓他們擅長的排槍戰術難以發揮。

    幾番肉搏之後,本多小次郎下士已經渾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臉額上還在流血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眼皮上不斷低落的汗珠讓他雙眼有些模糊——他手中的太刀雖然鋒利無比,問題是刀身有些過長,在密林中揮舞的時候,經常會被樹枝和藤蔓擋住。但憑著祖傳的刀法,他成功格殺了七八個生番,可惜自己也受了好幾處刀傷,而且正是因為本多小次郎的驍勇,很多生番都把他當成了圍攻的目標,讓他愈發難以招架。

    “…唉,真該吃了那份米飯和烤魚再出來的誰讓我是武士的後人呢?”

    看著眼前這些面目猙獰的生番,已經體力不支的小次郎勉強再次掄起太刀,瞪視著這些想要奪取自己性命的敵人……突然,一支標槍十分刁鑽地從身側的草叢裡刺出,狠狠地紮進了小次郎的肚子

    霎時間,他只看到鮮血從自己的胸前飛噴而出,視野就迅速開始逐漸模糊,整個人也踉蹌著躺倒了下來。四周的喊殺聲彷彿已經聽不到了,體溫和血液都在不斷流逝……難道我要蒙主召喚了嗎?垂死的小次郎喃喃自語道,同時察覺到四周的台灣生番正在慢慢圍過來,似乎是要割下他的人頭。

    於是,在最後的祈禱過後,本多小次郎拼上僅剩的一點力氣,拉開了掛在腰間那顆手榴彈的導火索。

    “……轟隆隆”

    雖然手榴彈的爆炸沒能殺死任何一個生番,但由此帶來的巨大的聲響和火光,卻給後援部隊指明了方向——片刻之後,麻豆社的勇士們就聽到了狗叫聲和日語的呼喊,顯然是異族人的增援到了,見事不可為,莫納只得揮刀砍下本多小次郎的焦黑頭顱,然後一聲唿哨,帶著族人重新撤回了莽莽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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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戰場的咫尺之外,被所有人遺忘的馬來人逃奴阿德諾努力蜷縮起身子,躲在一具日本治安軍士兵的屍體後面,子彈不時在他的頭頂上飛過,嚇得他只能趴在地上裝死,一動都不敢動。

    直到看見台灣生番已經潰逃,而日本治安軍的後援部隊一時還沒到,阿德諾才趁著這個無人在意的短暫間隙,悄悄撿了幾把刺刀和一桿步槍,隨即手腳敏捷地拉著兩個逃奴同伴,消失在了茫茫叢林之中……

    ——沒有人知道,在陌生的台灣叢林裡,這些馬來亞土人將會經歷什麼樣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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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台灣原住民的戰爭,終於開始了啊”

    黃昏時分,高雄市政廳的辦公室裡,魏八尺市長靠在藤椅上,閱讀著秘書剛剛呈上來的作戰報告。

    與土著發生武裝衝突是早已預料到的“既定事項”,他對此並沒感到任何的驚訝——隨著高雄市勢力範圍的不斷擴張,早晚要侵犯到原住民的核心領土,甚至他們眼下正在開發的耕地,有一部分就是原住民主動放棄的山欄和獵場。所以發生武裝衝突根本不奇怪,他奇怪的反倒是為何能拖到現在才發生衝突。

    當然,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此次武裝衝突的損失還是挺嚴重:墾荒農場上有四十個馬來人奴隸逃走或死亡,日本治安軍負責追擊逃奴的那個排則陣亡了三分之二,排長戰死,餘下的士兵各個帶傷。但他們同樣也擊斃了超過二十名土著人戰士,並且捕獲俘虜一名,根據拷問,敵人應當為麻豆社的部民……

    放下作戰報告,魏市長悠閒地點了支雪茄,對於他來說,這份戰報最大的作用,就是讓他有理由發動一場剿滅台南生番的殘酷掃蕩作戰——至於戰爭的勝負,則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在原本的歷史上,台灣島上的各類土著部落,在各路殖民者面前的表現並不比美洲印第安人強多少,高山上的部落還能憑著地形死守,平原上的部落則是誰都能欺負。就算是一度讓荷蘭人感到頭疼的麻豆社、新港社,到後來也不過是出動幾十個歐洲士兵,外加幾百名土著“皇協軍”,對這些土人展開一次掃蕩,就給輕易解決了:殺掉幾百幾十個人,再燒毀幾個村子,就能逼迫他們投降歸順,乖乖進貢。之所以荷蘭人會在剛到台灣的時候覺得土人是個威脅,無非是因為他們當時兵力太少、只有寥寥幾十人而已。

    以臨高穿越眾目前已經具備的工業化實力,還有來自大陸源源不斷的兵力補充,這些最多不過幾千人口的野蠻人部落,在戰場上根本就是可以被輕易碾壓的對象……

    當然,在蠻荒的熱帶叢林展開作戰,畢竟是一樁相當危險的苦差事,那裡植被茂密、氣候多變,野獸蛇蟲出沒,又有種種瘴癘,大軍貿然深入的話,很容易造成嚴重的非戰鬥減員。

    幸好,在如今的臨高穿越眾手下,恰好也有一群同樣非常熟悉熱帶叢林環境的“一流專家”……想到這裡,魏市長便搖了搖手邊的一個黃銅鈴鐺,片刻之後,一位身材結實挺拔,儀表堂堂,但跟台灣原住民一樣臉上刺著花紋的陸軍少尉,推門走了進來,然後“啪”地一聲併腿立正,抬手敬禮:

    “……伏波軍山地步兵營第一連連長陣煥,向首長報導請指示”

    “……陣煥少尉,聽說你過去在瓊州剿匪作戰之中表現優異,尤其擅長山地叢林作戰,得到了元老院和陸軍司令部的一致讚賞。把你調到台灣來,正是為了更好地發揮你的天賦。”魏八尺表情和善地說。

    “……感謝首長的誇獎和元老院的厚愛”前黎寨少爺陣煥不卑不亢地答道

    “……所以,元老院和人民決定交給你一個新的任務”魏八尺話鋒一轉,終於說到了主題。

    “……在下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努力為元老院和人民再立新功”陣煥趕緊順勢表決心。

    “……很好我期待你的表現”魏八尺一邊如此讚賞地說道,一邊遞過去一份公文和一面裝飾了金色穗帶的啟明星旗,“……陣煥少尉,根據元老院授予我的特別權限,我任命你為嘉南平原戰區討伐隊長,負責指揮高雄市境內的所有黎族山地步兵、朝鮮治安軍和日本治安軍,合計約六百兵力,對麻豆社的野蠻人展開掃蕩作戰,務必在三個月之內,徹底拔除這顆威脅高雄市墾殖大業的毒瘤”

    沒想到自己剛來台灣就能擔任主將的陣煥少尉,一時間激動得臉色漲紅,興奮地接過了任命公文和啟明星旗,同時用格外響亮的嗓門答道:“……感謝首長的栽培,在下絕不辜負您的信任保證完成任務”

    ——伴隨著魏市長的一聲令下,忠誠尚武的日本武士,箭術犀利的朝鮮弓手,熟悉山林的黎族獵人,捍衛家園的台灣原住民,還有苟且求存的馬來人逃奴,就即將以寶島台灣的茫茫叢林為舞台,以火槍和刀劍為道具,上演一場蘊含著血與火、文明與野蠻、生存與毀滅等若於壯麗主題的征服史詩……

    而同樣待在這座島嶼上的荷蘭人,卻只能鬱悶地蟄伏在他們的熱蘭遮城堡裡,無奈地充當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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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查閱台灣原住民“出草”典故的時候,發現一個很爆笑的事情——204年,台灣高山族聚居區爆發洪水,呂♀秀蓮在視察災區時非但不溫言安慰災民,反而說什麼愚昧的土著人根本不值得憐憫,作為上等文明人,我們應該向偉大的美國學習,像美國人處理印第安人一樣對待這些矮黑人劣等種族云云。

    消息傳開之後,立即就有三千(號稱有這麼多)憤怒的高山族“壯士”直撲台北的凱達格蘭大道,叫囂著要對這個臭女人執行“大出草”,但最終當然是沒能成功,還被揍得趴在了地上……

    然後就有人針對此事畫了一副諷刺漫畫,畫上的呂♀秀蓮戴著星條旗圖案的帽子,穿著西部牛仔的衣服,拿著戰斧正在剝台灣原住民的頭皮……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1
   第十八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十八)

    第十八個瞬間:沒想到與不科學

    63年2月7日,澳大利亞西北海岸

    一艘來自南美洲新興勢力“東岸共和國”的探險船“斬波號”,正在洋流和蒸汽機的推動下,沿著澳大利亞西部海岸線緩緩北上。由於風向不順的緣故,“破浪號”桅杆上的風帆都落了下來,只有船舷兩側巨大的明輪還在不斷旋轉,給順著洋流漂泊的探險船提供加速動力。

    李毅上尉站在探險船的艉樓上,漫不經心地用望遠鏡打量著東邊滿目荒涼的海岸線。

    確實,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埋著無數很容易開采的優質礦藏,但對於人少國小的東岸共和國來說,卻並沒有什麼意義。而李毅上尉此次遠航的主要目標,也並非是為東岸國奪取一塊澳洲殖民地。

    ——他此次出海探險的最重要目的,是設法繞開歐洲列強的封鎖,打通一條前往大明帝國的航線,以便於為坐落在後世南美烏拉圭地區的東岸共和國,蒐集到更多數量的中國移民。

    自從五百多名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穿越者,在拉普拉特河東岸的後世南美烏拉圭地區奠基立國之後,從遙遠的大明輸入同文同種的人口,以保證主體民族數量,維持國家穩定,就成為了東岸的一項國策。

    然而,位於南美洲的中南部,毗鄰大西洋的烏拉圭,距離中原故土實在是太遙遠了。東岸國如果想要獲得大批的明朝移民,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葡萄牙人的渠道,委託他們到中國去招募流民——在這年頭,他們是唯一在中國有據點和門路的西方人,西班牙人與荷蘭人都還沒打開跟明朝直接交流的路子。

    很顯然,任何壟斷的生意都會導致暴利。更要命的是,在九千公里之外的北美洲原時空紐約地區,還有另一個華人穿越者集團“華美國”,同樣有著從東方輸入華人移民的迫切需要。在兩個買主的競拍搶購之下,唯一的“供貨商”葡萄人趁機坐地起價,讓南北美洲的兩個華人穿越者集團都叫苦不迭——這項人口生意搞到最後,從明朝運輸一個移民到美洲的價格,居然被葡萄牙人炒到了足足四百兩銀子這還是最起碼的底價如果運來的是個瘦弱小姑娘的話,這麼多身價銀子恐怕都已經跟她的體重差不多了

    而在同一時代的明朝,買一個小姑娘的身價最多不過四兩銀子,便宜的往往只要一兩到二兩……

    於是,華美國和東岸國這些年來建設紡織、冶金、製藥、曬鹽等諸多“先進”產業,利用技術優勢提前進行工業革命所取得的相當一部分發展紅利,就這樣被壟斷著流通渠道的葡萄牙人給一口吞了個於淨。而通過人口貿易從美洲兩個穿越者集團身上刮到的油水,則達到了葡萄牙王國每年財政歲入的五分之一

    如此代價昂貴的大宗開銷,華美國和東岸國在咬著牙堅持了幾年之後,終於無法忍受下去,相繼開始了對東方航路的獨自探索,可惜事情從一開始就不順——為了獲得通往東方世界的中繼站,華美國和東岸國幾乎同時在南非建立了殖民據點,然後因為一山不能容二虎的關係,很快就爆發了嚴重的武力衝突……從公元62年開始,雙方的土著附庸軍在南非展開了武裝對峙和小規模交火,掛著藍白五星旗(華美國)和紅底雙劍蒼鷹旗(東岸國)的戰艦彼此打開了炮門,互相劍拔弩張,一場南非戰爭彷彿一觸即發。

    最終,鑑於北美的華美國已經擁有蒸汽裝甲戰艦,在南非戰場上的火力和兵力都處於優勢,南美的東岸國被迫妥協退讓,以和談收場——華美國得到了南非的地盤,但出於同胞之誼,港口也必須對東岸國開放,殖民地政府裡也插了東岸國方面的人,有點兒類似於民國上海的公共租界。然後,灰溜溜撤出南非的東岸國殖民者,轉而搬家去了馬達加斯加島,在這裡建立了一個港口“塔城”,作為前往東方的挺進基地。

    再接下來,東岸國在62年派出兩艘戰艦嘗試了一次對東方的遠航,結果在馬六甲海峽被荷蘭艦隊揍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這個時代的英國海上強權還沒發展起來,荷蘭才是威震全球的海洋霸主,在全世界擁有至少六千條戰艦和武裝商船,海上馬車夫的名號可真的不是白叫的

    而作為控製香料貿易的要害,巴達維亞的荷蘭艦隊實力也是相當強大,僅次於荷蘭本土而已。憑藉著如此強大的艦隊,荷蘭人在這個世紀幾乎壟斷了東方航線,尤其是至關重要的馬六甲海峽,更是被荷蘭人視為禁臠。除了少數與他們做過利益交換的英國、法國或丹麥船隻,在和平時期或許能通過外,其它勢力只要一出現在孟加拉灣和馬六甲海峽附近,就會遭到荷蘭艦隊的襲擊。

    即使是更早來到東方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這個世紀裡也被荷蘭艦隊封鎖得夠嗆,本土與遠東殖民地的聯繫在總是時斷時續,經常是連續很多年都沒有一艘葡萄牙船隻能夠抵達澳門……幸好,在63年前後,葡萄牙人跟荷蘭人的關係還算可以,所以才能跟美洲兩個穿越者集團做販運明朝人口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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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突破荷蘭人的封鎖,只有兩個辦法,一是集結一支規模空前的大艦隊前往遠東,震懾得荷蘭遠東艦隊不敢亂說亂動;二是進行碰運氣的偷渡,如果船速夠快的話,或許能突破荷蘭人在馬六甲海峽的封鎖線……但前者的代價太恐怖,後者又太不靠譜,所以東岸國選擇了第三個辦法:不走馬六甲海峽,繞路

    — —具體來說,就是以南半球海洋的西風漂流帶為天然動力源,從烏拉圭揚帆行駛到南非或馬達加斯加島,再從非洲南端繼續憑藉洋流越過印度洋,直抵澳大利亞西海岸的珀斯——這一片海域遠離陸地,荒涼空曠,基本不會有遭遇海盜和敵國海軍的危險。然後從這裡轉舵北上,沿著西澳大利亞寒流一路向北進入東南亞地區——這一帶有著成千上萬的島嶼星羅棋布,荷蘭人的勢力再強也頂多只能控制住巴達維亞和馬六甲等幾個關鍵點,沒辦法監視每一條航路,偷渡者可以從容跨越這片海域,直抵北方的日本、台灣、朝鮮乃至於中國大陸。等到了回程的時候,則可以沿著澳大利亞東海岸的東澳大利亞暖流南下,再次進入南半球西風帶,隨後乘著風兒橫跨太平洋,穿過麥哲倫海峽或德雷克海峽,最終回到東岸共和國。

    當然,這條環繞地球的移民輸送路線,只是幾個海軍官員從海圖上畫出來的,在理論上貌似能夠行得通而已,至於在實踐之中會遭遇哪些麻煩,則根本無人知曉… …為此,就有了李毅上尉的這次遠航。

    一個多月之前,李毅上尉奉命指揮東岸國內最新研發成功的兩艘蒸汽明輪-風帆混合動力探險船——排水量七百三十多噸的“破浪”號和“斬波”號,從馬達加斯加島的塔城據點起錨出航,用大約半個月的時間成功橫跨印度洋,抵達了荒涼於燥的澳洲西海岸。在登陸勘察過地貌,埋下一塊主權石碑,又把水艙裡那些充滿了可疑綠色懸濁物的臭水換成新鮮淡水之後,李毅留下“破浪”號在原時空的珀斯地區修建殖民據點,自己乘坐補充了新鮮淡水的“斬波”號繼續北上,勘測澳大利亞西部的航路情況。

    從“斬波”號上向岸上望去,入眼就是一片荒涼的漫漫黃沙,缺少植物、沒有河流,貧瘠、於旱是這裡的主色調。不過在遠處那片隆起的山脈腳下,倒是有一些綠色的點綴,也許也只有山間才能有那麼幾條小溪能夠給這片乾旱的土地提供生命的源泉。隨著探險船的緩緩移動,岸上的沙漠風景逐漸變成了一片平坦的大草原,但依然相當的於旱,連樹木都很少見到——由於受到西澳大利亞寒流的影響,澳洲西部就是這樣一片熱帶草原和熱帶沙漠交錯的荒蕪景象,論生存環境,大概也就跟中國的西域差不多,而且更加孤獨和寂寞,沒有什麼人類文明留下的遺跡,連動物都比歐亞大陸落後了足足一個紀元……

    正當剛用過早飯的李毅上尉無聊地一邊捧著茶杯,一邊胡思亂想之際,桅杆頂端的瞭望員卻突然“滴滴”地吹響了銅哨……預示著某件之前從未想到的事情,已經悄然發生……

    然後,他們就難以置信地通過各自的望遠鏡,看到了散佈在海岸邊的人工建築廢墟,遊蕩在海邊的小船和木筏,還有一座位於山崖上的烽火台,正在冒出沖天的滾滾濃煙,之前似乎隱約還聽見了槍聲……

    一時之間,李毅上尉和他身邊的幾個穿越者軍官全都 看得傻了眼:

    喂喂,按照歷史的記錄,英國人應該要到一百五十年後才會開始殖民澳大利亞吧而岸上的這些建築房屋,怎麼看都不是澳洲大陸那些石器時代土著人能夠弄出來的……這不科學

    再接下來,又一件更不科學的事情,也跟著發生了:

    他們發現了一個會飛的人

    面對出現在空中的這個“飛人”,很多水手都被嚇得跪倒下來,匍匐在甲板上,用最謙卑的姿態表達自己的敬畏和恐懼。即使是以李毅上尉為首的東岸國穿越者,也是一個個腿腳發軟、思維凌亂。

    而這個“飛人”還在“斬波”號的上空慢悠悠地盤旋了一圈,並且用英語、法語、意大利語和漢語普通話向他們如此喊道,“……你們已經進入本市的轄區,請表明你們的身份,先生們還有,歡迎來到澳洲”

    ※※※※※※※※※※※※※※※※※※※※※※※

    大半個月之後,這一年在公曆上的最後一天,6-l年2月-l日

    李毅上尉站在剛剛開始重建、一片塵土飛揚的中南市街道上,看著鏟車、叉車、手推車在沙土路上來來往往,波蘭大鼻子、非洲黑叔叔和印第安壯漢(東岸國探險隊成員)喊著號子架設柱子和木樑,然後伴隨著一陣轟鳴聲由遠及近,一輛好似小山一般的鋼鐵怪獸嗷嗷叫著從路上開了過來。好吧,對於這個時代的人們來說,將近四百年後中國陝西出產的重型卡車,絕對能夠稱得上是鋼鐵怪獸。

    ——在彼此接觸了這麼些時日之後,來自南美洲東岸國的穿越者們,已經對這些突然冒出來的“穿越版澳洲人”基本恢復了淡定。畢竟,類似這樣的驚駭和震撼,在幾年前得知北美洲另一個穿越者集團存在的時候,他就經歷過一次了——既然北美的紐約曼哈頓能冒出個牛皮哄哄的“華美國”,那麼在澳洲西北的德比港,又為什麼不能出現一群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摩登澳洲人”呢?

    當然,淡定歸淡定,但該興奮的還是要興奮的——雖然預定中前往中國招募流民的旅途,估計是要半途而廢了,但他們此次在澳洲的發現,卻足以彌補任何損失:且不說若是能夠把那艘滿載排水量高達一萬多噸的現代大帆船給拐來的話,就會讓海軍的頭頭腦腦們為之瘋狂。光是這一百四十多個穿越者同胞,如果能夠把他們忽悠回東岸共和國的話,就絕對能為國家建設作出遠遠超過一千個明朝移民的貢獻。

    事實上,即使只是這個被“穿越版澳洲人”視為苦地方的中南市(後世的德比港),在東岸共和國海軍的眼中,也是一塊很不錯的航海中繼站、加煤站和前進基地:有可以提供木材的樹林,有可以牧馬放羊的草原,有可供耕種的谷地和溪流——雖然水資源估計最多只能維持數万人的生產和生活,但對於這個地廣人稀的時代來說已經夠用了,更重要的是還有已經被開發出來的煤礦、銅礦、銀礦、鐵礦……目前先後抵達金灣的“破浪”號和“斬波”號上,就裝滿了“澳洲人”之前開采的優質煤炭。

    按照此次東方探險隊長李毅上尉最完美的設想,最好能把這一百四十多個“現代同胞”統統忽悠回東岸,同時當然也要把滿載排水量l106噸的現代五桅智能控帆大帆船“中遠星”號給弄回去——如今這會兒的世界上,“中遠星”號的噸位恐怕能稱得上世界第一把它掛上紅底雙劍蒼鷹旗改成海軍旗艦的話,絕對氣派得不像話此外,這艘船上載著的數千噸各類現代金屬製品,也是東岸國上下都相當垂涎的玩意兒——很多合金在如今的這個世界上,哪怕有再多的錢都沒處買啊

    至於這座中南市,則由他從馬達加斯加帶來的那些黑人民兵和歐洲移民接手管理。“澳洲人”捕獲的土著奴隸當然是繼續在這裡勞作到死。而那些跟“澳洲人”呈現平等關係的波蘭大鼻子,則可以⊥他們自由選擇:想去東岸的就去東岸,想待在這裡的就待下來……反正東岸那邊一向都缺少勞動力。

    可惜上述拉人入夥的忽悠計劃暫時還無法實施,因為“中遠星”號被雨季的洪水給衝進了潟湖裡,除非挖掘一條通往外海的運河,否則就得等到下一個雨季水位上漲之後才有可能出航——按照雙方穿越者計算出來的工程量,想要在濕軟泥濘的灘塗上挖出一條這樣的運河,對於他們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

    所以,不管對這艘滿載排水量l10uu噸的“中遠星”號有多麼眼饞,李毅上尉都只能暫且稍安勿躁,先跟船上的一百四十多號“澳洲人”達成合作協議,利用探險隊攜帶的穀種和菜種,讓中南市的田野得以播種上土豆、番薯、小麥、水稻、葫蘆、番茄、辣椒、黃瓜、捲心菜、空心菜等等作物。此外,探險隊還很大方地直接撥給了“澳洲人”們足足二十多噸麵粉,讓這些早已吃膩了袋鼠肉的可憐人喜笑顏開。

    但儘管如此,關於收編澳洲穿越者加入東岸國的事情,暫時還是沒有進一步的進展。最關鍵的問題就在於李毅上尉的級別實在不夠,沒法對澳洲穿越者的收編後待遇問題作出什麼可靠的保證——雙方都是奸詐的現代人,都知道底下小鬼的隨口忽悠,上邊的大佬未必會認……所以光靠李毅上尉是談不出什麼來的。

    ——那些“澳洲人”對於東岸國收編之事的態度就是:可以考慮,但請換一個說話管用的人來談

    這個答复讓探險隊長李毅上尉感到十分沮喪,但又無可奈何:如果讓國內換人來談判,自己的功勞就會大大縮水——如果沒有被直接漂沒掉的話……可若是直接用強的話,那後果就更是不堪設想。

    ——對於在這個陌生世界裡抱團求存的現代中國穿越者們來說,穿越者之間的廝殺是非常忌諱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願意開這個先例。即使是在東岸國和華美國那場爭奪南非殖民地的軍事衝突之中,也只是死了極少數幾位歐裔和印第安裔的軍官和一小批黑人士兵,雙方的戰艦始終沒有爆發任何一場砲戰,而雙方的穿越者也沒有任何一位死在對方的槍砲刀劍之下……李毅上尉可不希望自己在這方面首開先例

    正當李毅如此胡思亂想的時候,作為“澳洲人”首領之一的李維匆匆走了過來,向他打了個招呼。

    在李毅上尉的眼中,如果說在此次探險之中發現“中遠星”號和澳洲穿越者,乃是一個奇蹟的話。那麼遇上李維這位曾經被“主神”拉進無限空間,在中世紀歐洲生活了好幾年的資深穿越者,則更是奇蹟中的奇蹟——無限空間、主神光球、輪迴者、英法百年戰爭、黑死病……還有哆啦a夢?這不科學

    事實上,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李維手上的神奇道具竹蜻蜓和縮小燈,李毅上尉說什麼也不會相信這個黃毛中俄混血兒曾經有過這樣匪夷所思的經歷,更不敢相信他曾經是輪迴於無限空間之中的超級戰士——但遺憾的是,在親手試用過這兩樣明顯超越了二十一世紀科技水平的東西之後,東岸國的諸位穿越者也不得不相信,李維所說的那些離譜故事,很有可能就是事實。

    而更可惜的是,李維這位奇人手中的縮小燈,乃是手指頭大小的迷你版產品,用來對付坦克、恐龍和鯨魚這等體積的對手,大概都不成問題,但對於“中遠星號”萬噸現代帆船這麼龐大的人造物,就有些力不從心了——否則他早就把“中遠星號”縮小成迷你航模再撿起來,然後把它拿到外海去“放生”了。

    不過,李維這次過來,可不是向他炫耀什麼神奇道具,也不是討論如何把“中遠星號”萬噸現代帆船弄出淺灘的問題,“……李毅上尉,安德魯男爵的葬禮馬上就要開始了,你難道不去參加嗎?”

    安德魯男爵?李毅上尉眨了眨眼睛,在思索了幾秒鐘之後,才想起這是那位波蘭小貴族的名字。

    “……呃,就是昨天那個自己找死的波蘭人啊?現在就已經要下葬了?那我也去看一下吧”

    李毅上尉一邊隨口答道,一邊彎腰從路邊的草叢中隨手摘了朵白花,插到了自己的胸口上,“……不過……呵呵,這傢伙居然死得跟富蘭克林似的……應該說他果然不愧是自帶作死天賦的波蘭人嗎?”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1


    第十三個瞬間:蟄伏的荷蘭人

    崇禎四年,公元6-l年冬,台灣,大員港(現代的台南市安平古城)

    雖然此時已是冬天,但在台灣,除了早晚時分稍有寒意之外,白日里的天氣依然還算溫暖。

    迎著陣陣清爽的海風,一個衣著奢華的中年荷蘭男子坐在大員港荷蘭商館的陽台上,一邊愜意地沐浴著明媚的陽光,一邊揮舞刀叉,享用著一份由炸肉排、烤魚、菜湯、糕點和水果組成的豐盛午餐。

    此人神態高傲而又兇殘,目光犀利,前額寬闊,嘴邊留著兩撇細長的八字須,使他的臉顯得更加瘦削。在沐浴了多年熱帶的陽光之後,他曾經蒼白的皮膚也早已變成古銅色。這個人就是第五任荷蘭東印度公司駐福爾摩沙行政長官:漢斯。普特曼斯。他有著荷蘭東印度公司高級管理人員所有的一切特徵:精明、冷酷、工於心計和堅忍不拔——唯有具備如此素質,才能在陌生的異域立足打下一片天地。

    不過,今天的普特曼斯總督顯然有些不佳,只是草草吃了幾口,就把還剩下大半飯菜的白瓷餐盤推到一旁,然後端起一杯朗姆酒,一邊小口抿著,一邊俯瞰著陽台外面的大員港風景:波光粼粼的大海、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還在修建之中的熱蘭遮城堡、永遠熱鬧喧囂的酒館、街上喝得酩酊大醉的水手和土著——荷蘭人從巴達維亞運來大量的亞力酒,又從海南島運來朗姆酒,專門用來向土著交換皮貨。因為讓土人染上酒癮,這是大航海時代許多貿易公司的慣用手法。文明程度較低的土著一般不需要買太多的零碎玩意兒,要迫使土著經常來做交易。只有在菸酒之類戒不掉的嗜好品上多動腦筋。土著一旦染上酒癮,就成了東印度公司可以任意盤剝的可憐蟲。從美洲到非洲再到香料群島,大航海時代的世界到處都在上演這一幕。

    當然,作為一座海港城市,這裡最引人注目的永遠是桅杆林立、熙熙攘攘的碼頭——與往年相比,今年來到大員貿易的商人暴漲了好幾倍。碼頭周圍停泊滿了大小不一的船隻,除了少數荷蘭船之外,大多數都是廣船、福船之類的中國船隻。碼頭上也修建了成排新的貨棧和堆場,等待裝運的貨物堆積如山。

    “……大員港……真的是越來越繁榮了啊……”

    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糾結情感,普特曼斯總督低聲嘟囔著,同時將復雜的目光投向一艘正在緩緩出港的海船——這是一艘體積相當於西班牙蓋倫船的大船,但船型要修長和美觀的多,兩根桅杆之間的煙囪正在不斷冒著黑煙,而在桅杆的頂端,則高高飄揚著一面藍底白星的啟明星旗……

    ——這就是普特曼斯總督近年來一切欣喜與苦惱的來源,同時也是大員港荷蘭殖民地的噩夢和救星。

    “……可是……這座福爾摩沙島,卻從此不再屬於尼德蘭聯合省了……”他無奈地嘆息道。

    回顧162年,普特曼斯總督剛剛來到大員港上任的時候,這個小小的殖民據點正處於極為窘迫的困境之中:一方面,與中國的貿易因為福建沿海各路海盜的爭鬥而陷入停頓,與日本的貿易也因為外交衝突而中斷(荷蘭人想要在台灣設置海關,對來台貿易的日本商人課稅,但日本不承認台灣是荷蘭領土,雙方爆發矛盾),從福爾摩沙(大家都知道這是荷蘭人對台灣的稱呼吧)的土人和中國移民身上同樣榨不出足夠的油水,大員港荷蘭商館的財務狀況處於連年的赤字狀態。另一方面,菲律賓的西班牙人同樣盯上了這座島嶼,不僅在北方的雞籠(基隆)和淡水兩地修築了城堡,還一度從菲律賓派遣了武裝船隊攻打大員港,如果不是一場奇蹟般的風暴吹散了這支西班牙船隊,當時防禦力量極為薄弱的大員港幾乎是注定要陷落了。

    彷彿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般,普特曼斯總督還沒到任,台灣的兩個福建移民首領張偉和何斌,就掀起了一場抗稅叛亂,把前去征收實物稅的荷蘭稅吏給打得半死趕了出來——好吧,普特曼斯總督私下里也承認,前任總督不僅向這些中國人徵收人頭稅,還要沒收他們辛苦栽種甘蔗生產出來的全部蔗糖,確實是有些過分了。但若不如此的話,連續幾個月沒做成一筆海上貿易的大員港,又該拿什麼給僱傭兵發軍餉呢?

    (說明一下,早期台灣尚未開發之時,出口的“大宗”商品是鹿肉、鹿皮。等到崇禎年間大規模種植甘蔗之後,才有蔗糖可以出口,也是鄭成功時代的重要財源。但甘蔗園不是一天就能建立起來的,在63年前後,台灣能出口的蔗糖還很少。而且,跟獲利豐厚、規模巨大的對日、對華貿易相比,當時台灣島內的這麼一點兒可憐出產,對於號稱“海上馬車夫”的荷蘭商人來說,根本連塞牙縫都不夠。一旦對外貿易斷絕,迫使荷蘭人居然要靠搜刮島民來過日子的話,那麼不堪重負的島民就真的只好造反了。)

    於是,普特曼斯總督剛一上任,就不得不竭力搜刮兵力,發動一場懲戒中國人的平叛戰爭。最初,帶著對東亞土著人的一貫輕視,普特曼斯以為憑著大員港方面拼湊的四百名士兵,自己很快就能粉碎這些中國人的抵抗——大員港的僱傭兵指揮官向總督吹噓說,他手下的一個士兵可以打倒二十五個中國人。

    但現實卻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海峽對岸大明帝國一位著名的傳奇將軍,居然偷偷派遣了他的嫡係部隊“救火營”,一支久經沙場,擁有燧發槍和野戰炮,能擺出西班牙大方陣的精銳部隊,來支援台灣島上這些中國移民的叛亂。結果,僅僅是打了一次戰鬥,普特曼斯總督就損失了他的一半軍隊,自己都挨了一槍,只得灰溜溜地逃回大員港,非但未能恢復對中國移民的統治和壓榨,還得擔心他們打進大員港來報復:那會兒的熱蘭遮城堡還沒開工,在近代化的火器部隊面前,大員港根本連一點兒防禦能力都沒有。

    十七世紀上半葉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固然是擁有二萬多名員工的超級跨國壟斷企業,其麾下光是正規僱傭軍有近四千之眾,如果算上那些稍加武裝便可參戰的奴隸,全球總兵力怎麼也有二、三萬人——但請注意,這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全球總兵力,自然也必須用於全球戰場,這些寶貴的兵力需要同時討伐馬來亞土著、南非黑叔叔、葡萄牙殖民點、英格蘭海盜、北歐漁民(搶漁場大戰)等一系列遍布全球的對手,來保障公司的效益和諸位股東的收入,所以不可能投放多少兵力到台灣這麼個成天虧錢的偏僻旮旯裡來。

    幸好,在台灣的中國移民暫時似乎還沒有攻打大員港的想法——無論盤踞北港的何斌,還是“打狗”地方那個更討厭的張偉都是如此……這場戰爭的最終結局是一份恥辱的和約:荷蘭東印度公司向北港的何斌和“打狗”的張偉認輸,從此放棄對他們的宗主權,不得再對中國移民徵收任何賦稅。

    (高雄舊稱“打狗”,據說當地的原住民為了躲避外來侵擾和內部的爭鬥,就在村落附近大量的種植刺竹來保護村莊,而刺竹的土語發音是“打狗”。至於高雄這個稱呼,是日占時期日本人根據“打狗”的日語發音而創制的。無論字音字意都文雅了許多,於是就成了正式的名稱。正如基隆取代了雞籠一樣。)

    自此,大員港荷蘭商館的最後一個穩定財源就此斷絕,只能靠著過去的積蓄坐吃山空,或者指望著時有時無的對華貿易,以及給經過的船隻提供淡水和給養,來賺取一點兒可憐的服務費……

    身為大員港的行政長官,頗有抱負的普特曼斯先生,當然不希望大員商館就這樣在自己手中破產倒閉、關門大吉。他一邊頂著負債累累的財政壓力,動工興建熱蘭遮城堡和大員周邊的一系列防禦工事,以改善這個據點的防御狀態。一邊繼續努力想要打開對華直接貿易的渠道——凡是不遠萬里來到東方的歐洲人,大都看過馬可波羅那本著名的遊記,就算是不識字的鄉巴佬,好歹也聽說過“東方遍地是黃金”這句話。

    雖然真正到達了東方的歐洲人,都知道這句話有點誇張,不過東方世界的富饒依然讓歐洲人大開眼界,尤其是與大員港隔海相望的大明帝國。從這片土地上流出的瓷器,絲綢,還有各種各樣精美的工藝品,以及正在逐步成為歐洲上流社會時尚的茶葉,都是如此地令人心動。如果有誰能夠獨自壟斷與這個東方大國的貿易,相信就是上帝也會嫉妒他的財富吧

    然而,與歐洲人對東方貨品的極度渴望不同,大部分物資都能夠自給自足的大明帝國,卻對西方世界的商品沒有多少興趣。他們雖然也開闢了幾個貿易口岸,但更多是出於息事寧人,不想惹麻煩的因素,而不是為了獲利。即使在這些貿易口岸,明帝國的官府也依然拒絕同歐洲商人直接貿易,所有貨物都要通過中間商轉手。平白無故少了一層利潤不說,貨品的質量也常常受到影響,數量還經常湊不夠。

    對於荷蘭人來說更要命的是,即使是那種通過中間商轉手的對華貿易,他們也插不進手——被澳門的葡萄牙人給獨占了。而葡萄牙人跟荷蘭人在東方的關係實在是很糟糕:荷蘭自從興起之後,就將葡萄牙在亞洲的海外殖民地幾乎搶了個精光,若不是有大明的支持,說不定連澳門都要丟了。這關係如何好得起來?

    所以,待在台灣的荷蘭人只能從閩粵各路海盜集團的手裡,斷斷續續地收購到一些中國特產,價格既貴,數量也少得可憐,質量更不好,利潤實在有限,始終無法獲得一條穩定可靠的進貨渠道。

    ——荷蘭與大明的海上貿易完全依靠於海盜,大員港就是一個銷贓窩點……這真是一個悲哀的事實。

    普特曼斯總督想盡辦法嘗試著要打開局面,但接二連三的失敗簡直讓人絕望:最重要的盟友和商業代理人鄭芝龍——此人曾在荷蘭東印度公司供職多年,總是態度飄忽不定,對於總督的要求只是一味搪塞。

    大明的朝廷和官員又讓人難以捉摸:他們對公司提出的任何談判要求都不做回應,還不時封港禁海,用各種手段阻撓貿易,荷蘭人不管是請求、賄賂還是威脅,都沒有一點用處。至於海上的中國商人,要么不願意進入大員港貿易,直接航向馬尼拉;要么滿口答應代購貨物,卻捲走公司預付的定金逃之夭夭。

    (可憐的普特曼斯總督一直不知道的是,這一切其實都是他的“盟友”鄭芝龍在搗鬼,一邊跟官府說荷蘭人的壞話,一邊動用武力禁止福建商人來大員港貿易,以此來確保自己能獨霸閩海的貿易渠道。)

    如此堅持到了63年,也就是去年秋天的時候,福爾摩沙的形勢已經完全絕望——對華貿易打不開,對日貿易雖然得到恢復,但卻沒大員港的什麼油水:荷蘭人當然可以對來台灣的少許日本商人收稅,但日本方面也同樣可以從九州島長崎、平戶的荷蘭商人身上把在台灣繳的稅金給抽回來。如此一進一出,還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損失更大,結果在公司的壓力下,大員港只好繼續對日本商人執行零關稅政策。年復一年的巨額虧損,已經累加到了讓巴達維亞總部無法忍受的程度。普特曼斯總督堅持興建熱蘭遮城堡的浩大開銷,更是讓吝嗇的公司董事幾乎要跳腳:都虧成這樣了,怎麼還要繼續投錢?不是應該果斷割肉止損嗎?

    ——雖然中國人覺得台灣大員港是一處荷蘭殖民地,但在荷蘭人眼裡,這不過是一個武裝商站而已,跟民國時代中國各大城市的租界屬於一個性質:經營得好,利潤豐厚,自然可以不斷拓展;經營不好,連年虧本,那麼就應該果斷收攤走人——就像現代大財團在投資失敗後,會關閉那些虧損的海外分公司一樣。

    至於種地墾荒,不僅收益速度慢,而且從福建大批引進流民也不容易——至少對於荷蘭人這樣的“外夷”是如此,更何況,即使搞到了人口,來到台灣的福建農民們也會很快被荷蘭人的苛捐雜稅搞得無法忍受,挖空心思地想要逃離荷蘭人的治下,不是去了北方的北港,就是去了南方的高雄。甚至連原本附屬於大員港的日本人村也逃空了大半,使得大員港的人口長期處於負增長,公司和居民的滿意度都在持續下降。

    唯一讓普特曼斯總督稍微高興一點的消息,就是南邊高雄港那個可惡的叛軍頭目張偉,被另一個強大武裝集團——盤踞在海南島和珠江口的“澳洲人”降服,從此接受收編,離開了這座島嶼。但接手高雄港的“澳洲人”實力更加強大,北港的何斌也投靠了他們,公司還是無法恢復對島上中國移民的統治。

    而且,由於高雄和北港一南一北把大員港夾在了中間,荷蘭人在島上已經找不到征服和開拓的空間了。

    此外,讓普特曼斯總督感到震驚的是,就連麾下船隻眾多、勢力強大的鄭芝龍首領,也被這夥“澳洲人”給突襲剿滅了——鄭芝龍固然死不足惜,但大員港卻從此失去了最重要的中國商品來源。

    既無法征服島上的土著,也不能打開對華貿易的窗口,在這種情況下,東印度公司年復一年地倒貼巨款維持著大員港的要塞、官吏和軍隊,又還有什麼用呢?純粹充當對日本貿易的中繼站?這也太浪費了

    但是,就在普特曼斯總督已經對大員港的前途命運徹底絕望,甚至開始考慮自己應該如何盡量體面地關閉大員港商站,被公司開除回家之後又該如何維持生活的時候,不可思議的奇蹟卻發生了。

    ——巴達維亞的荷蘭東印度公司總部,成功地跟澳洲人簽署了一份貿易協定。從澳洲人控制下的臨高、香港等地獲得了大量價廉物美的中國商品,更妙的是還可以使用各種貨物,而不是稀缺的白銀來支付貨款。

    雖然不知道這些“澳洲人”是如何徹底打開了中國的市場,做到了東印度公司多年來都沒能實現的事情,但到手的絲綢、茶葉和瓷器可不是假的,所以巴達維亞方面對此次突破感到十分滿意。

    而對於困在大員港這個窮鄉僻壤裡苦熬的普特曼斯總督來說,就更是喜從天降了:

    在巴達維亞的荷蘭東印度公司和海南島臨高的“澳洲人”元老院簽訂了貿易協定之後,大員港立刻擺脫了過去那種半死不活的狀態,從被人遺忘的偏僻角落,變成了雙方之間的重要貿易口岸。

    此前,四處碰壁的普特曼斯總督,原本已經對打開對華貿易的局面失去了信心:在他看來,中國商人過於狡猾,一貫背信棄義,不用武力為貿易保駕護航的話,公司的業務就很難取得像樣的突破。偏偏不幸的是,中國沿海的局面在這些年是如此的紛亂,而公司在東亞地區可供支配的武力又太過於微弱。

    然而,在巴達維亞總公司和澳洲人簽署貿易協定之後,大員港的局面幾乎是立刻就為之一變,澳洲人的船隻開始源源不斷地進入大員港,運來了無數荷蘭人曾經夢寐以求的中國貨物--絲綢、茶葉、瓷器,還有大量越來越暢銷的“澳洲貨”。而且自從高雄開埠之後,澳洲人的供貨週期還在不斷縮減--普特曼斯總督很快就發現,澳洲人在高雄建立了巨大的中轉倉庫,積存了大量商品用以對荷蘭人和日本人出售。

    與大員港荷蘭商館以前的主要供貨商——總是朝令夕改,喜歡不斷提條件的鄭芝龍和其它海盜集團相比,這些澳洲人的“契約精神”顯然十分到位,在履行合同方面一向都是分毫不差。當然,他們在要求別人履行合同的時候,也一貫是那麼的嚴格甚至嚴苛。

    幸好,這也正是荷蘭人的強項:如果連起碼的契約精神都沒有,荷蘭人怎麼可能把生意做到全世界?

    於是,普特曼斯總督的業績很快蒸蒸日上,巴達維亞的總公司對他褒獎有加。而他個人的好處也滾滾而來——這讓普特曼斯總督多少感到有點羞愧,因為這完全是撿了總公司的便宜,而不是靠他自己的努力。

    總之,協議簽訂之後不到半年,大員港就從一個幾乎要被放棄的破產貿易據點,一躍成為了荷蘭東印度公司業績表上的一顆“明珠”特別是這些“澳洲人”不像福建和廣東的中國商人那麼迷戀白銀,而是對公司能夠提供各種貨物都有極好的胃口——從金屬到木材,從染料到皮革,還有奴隸、麻布……幾乎什麼都收購。這使得荷蘭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中的“銀荒”局面大為緩解。

    然後,在這一年多時間裡滾滾而來的巨額利潤,不僅讓大員港的財政狀況首次扭虧為盈,職員和僱傭兵都補齊了欠薪,還讓總督大人有了足夠的經費,來繼續修建原本已經被迫停工的熱蘭遮城堡。

    但由此導致的壞處也是有的——在巴達維亞總公司那份雙邊貿易協定的基礎上,普特曼斯總督不得不跟入主台灣的澳洲人又簽署了一份補充協議,承認台灣是澳洲人的土地,然後澳洲再將大員港以及周邊的一部分土地劃為荷蘭租界,租期二十五年,租金則是像徵性的一個荷蘭盾,逾期可以重新商議續租。另外,荷蘭人可以在租界以外自由旅行,但不得在租界外從事貿易之外的活動,比如向原住民徵稅或結盟等等。

    從此,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台灣的勢力,就被壓制在了大員港附近的方寸之地——雖然限於微薄的人力物力,他們之前也僅僅在島上佔了這麼一小塊地盤,但並不妨礙普特曼斯總督把整個島都在地圖上插上荷蘭的奧蘭治親王旗。可現在,他卻只能坐看澳洲人的軍隊和移民如潮水般湧入台灣,以驚人的速度在打狗地方興建起了高雄市,同時迅速掃蕩周邊的獵頭族土著,開墾出一片片稻田、菜畦和甘蔗園……

    早在澳洲人登陸之前,那個名叫張偉的傢伙就已經剿滅了距離高雄最近的塔加里揚社土著人。到了今年秋天,伴隨著一場空前血腥的大掃蕩,澳洲人又毀滅了曾經打敗過荷蘭人的麻豆社,據說麻豆社的首領莫納帶領族人無比英勇地戰鬥到了最後一兵一卒,而他的妻子兒女也壯烈地選擇了集體自殺……但在“澳洲人”的強大實力面前,他們的反抗就如同擋在車輪前方的螳螂一樣,從一開始就注定只有被碾碎的下場。

    隨著麻豆社的毀滅,台灣南部的所有土人部落,全都驚恐地跪倒在了澳洲人的腳下。包括之前長期依附荷蘭人的新港社土人,也毫不猶豫地更換了主人,跑到高雄去磕頭納貢,讓普特曼斯總督感到很不舒服。但不管怎麼樣,原本對大員港有著很大威脅,經常在城外“出草”、“獵頭”的土人們,眼下已經基本被澳洲人打垮和馴肝,從大員到高雄的陸路也變得安全起來,澳洲人甚至開始在兩地之間修築一條道路。

    而與此同時,另一支更加強大的澳洲人軍隊,也在海軍戰艦的砲火掩護之下,對台灣北部雞籠地區的西班牙殖民據點聖薩爾瓦多城發起進攻。很可悲的是,城內那些西班牙人的抵抗意志甚至還不如麻豆社的土著勇士,據說攻防戰鬥僅僅持續了不到四十八小時,忍受不住砲擊的一百多名西班牙僱傭軍,就主動獻出了聖薩爾瓦多城。接下來,淡水的聖特多明哥城更是主動派出使者來談判投降條件——他們總共只有極為可憐的二十個人,還染了瘟疫,在澳洲人的強大軍隊面前恐怕連一個小時都撐不住。

    在這一系列充滿血與火的戰爭風暴之中,大員港的荷蘭人卻得以享受到隔岸觀火的寧靜——在那份和約的保障之下,澳洲人對大員港的荷蘭人一直表現得毫無惡意,而且堪稱善意十足:

    荷蘭人不僅隨時可以到高雄採購各種新鮮的食物,來豐富自己單調的餐桌,還能買到捲菸、酒類和鹽汽水之類的新奇飲料作為消遣。如果願意出大價錢的話,甚至能買到消暑的冰塊真不知澳洲人是怎麼弄出來的以至於巴達維亞方面認為從此不必再向大員運送任何補給品,因為除了火藥和槍砲之外,在高雄“什麼都買得到”。這樣就能騰出艙位,運輸更多的貿易商品去進行交易。

    大員港的荷蘭水手和士兵,最近也經常去高雄的商業區消遣和娛樂——比起大員港那個簡陋的集市,高雄的商業區毫無疑問有著更多的選擇。如果他們生病了,還可以在高雄接受中國醫生的治療,比起那些渾身臭烘烘只知道灌腸和放血的德國醫生,中國大夫的藥物和針刺療法總歸來得稍微有效一些。

    而澳洲人出品的朗姆酒、鹽汽水和格瓦斯,更是荷蘭人和其它歐洲國家水手的最愛。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員港的幾百號荷蘭人變得越來越依賴高雄市那些澳洲人的物資供應,他們普遍穿上了高雄被服廠用進口荷蘭麻布縫製的汗衫、襯衣和長褲,穿著海南島製造的藤製涼鞋,戴著籐編的涼盔——它們比荷蘭人原本累贅又悶熱的歐洲式衣服更適合福爾摩沙的氣候。

    到了後來,就連修船的工作,也被偷懶的荷蘭人給外包到了高雄的修船廠--那裡有大型的於船塢和重型吊車,比大員港這邊的設施要完善得多,修理維護幾艘荷蘭圓船根本不在話下。

    ——難得的和平,繁榮的貿易,寬裕的財政收入,豐富的業餘生活……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

    但是,作為一名精明強於的商人和冷靜狡猾的冒險家,漢斯。普特曼斯總督並沒有被這一片“澳荷協和”的大好局面所迷惑——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澳洲人這個新鄰居都並不“愛好和平”,他們對島上土著的屠殺,以及對北部西班牙據點的遠征,都充分說明他們一旦到了需要動手的時候就絕不會留情,其手段甚至堪稱殘酷。澳洲人如今跟大員港之間的和平友好氛圍,無非是他們還需要跟東印度公司進行貿易合作而已。假如某一天這種貿易對他們來說不再重要了,他們就必定會來進攻大員,進而佔據整個福爾摩沙島。

    可是,即使是看透了這一點,普特曼斯總督還是拿不出有效的對策來。

    如何才能保證荷蘭東印度公司勢力在福爾摩沙的繼續存在呢?很顯然,依靠武力進行抵抗是沒有用處的,無論荷蘭人把堡壘修得多麼堅固,由於雙方之間懸殊的兵力對比,一旦公司跟澳洲人爆發戰爭之後,普特曼斯總督根本不認為大員港這點守備力量的戰場表現,能夠比淡水和雞籠的西班牙人強多少。

    儘管熱蘭遮城堡如今依然在繼續興建中--畢竟公司已經為城堡投入了大筆資金,不可能半途而廢,而且主持營建工程總歸是一件有油水的事情,但總督閣下對增強大員港防禦力量的事情已經完全不感興趣了,大致是公司指示他於什麼就於什麼。有一次在多喝了幾杯澳洲人販來的朗姆酒之後,他甚至衝著大員的駐軍司令亨利希。魏登費勒上尉喊道:“……您真以為大員港還在公司的手裡,是靠著您手下那四百個拿火繩槍的黑人懶漢和德國人渣嗎?不,我們還能在這裡待下去,純粹是因為公司的協議和澳洲人的仁慈”

    軍事手段既然無用,那麼似乎就應該學著澳門那些葡萄牙人的榜樣,依靠賄賂、奉承、傳教之類的“軟實力”來贏得穩固的居留權。但問題是,他身邊的澳洲人可不是那個容易糊弄的大明帝國,這些傢伙的思維方式似乎跟普特曼斯總督的服務對象——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董事會一樣精明而冷酷。如果一旦到了出現嚴重利益衝突的時候,普特曼斯總督相信無論什麼樣的往日交情,都不可能阻止澳洲人與自己翻臉為敵。

    由於普特曼斯總督無論怎麼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可以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辦法,而從各種跡象來判斷,目前這種“澳荷協和”的大好局面似乎還能維持很長一段時間,所以,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想這些遙遠未來的事情,而是決心在自己的任期上大撈一把,然後就將這個爛攤子丟給下一任總督去頭疼吧

    於是,為了牟取一筆讓自己可以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巨額暴利,除了利用職權參與對華貿易之外,普特曼斯總督還在今年夏天跟日本的統治者做了一筆非常不得了的大生意,但問題是,這樁生意有可能一帆風順,也有可能會血本無歸,甚至有可能會嚴重觸犯澳洲人的利益,給大員港招致毀滅性的災難……結果就是導致了巨大的精神壓力,讓可憐的總督大人整天疑神疑鬼、愁腸百結,甚至都快要神經衰弱了。

    ——自從在天啟七年,公元62年的“徵長戰爭”當中,貌似龐大的幕府軍先是在長州藩毛利家的近代化棱堡面前撞得頭破血流,然後又被黃石這個穿越者訓練出來的近代化長州新軍以少勝多,打得一敗塗地之後,統治日本的德川幕府就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和刺激,認識到自己的軍事力量居然已經如此的落後。

    於是,在跟長州藩談判議和,勉強穩住國內局勢之後,德川幕府就開始把增強軍備力量、建立新式軍隊當成一件頭等大事來抓——作為一個軍人政權,德川幕府統治日本的最大籌碼就是絕對優勢的軍事力量。如果德川家的軍隊再也彈壓不住各藩大名,那麼遍及日本全境的倒幕風潮就會很快興起

    畢竟,此時距離豐臣家的覆滅也不過區區二十幾年而已,德川家的統治還遠遠談不上穩如磐石。

    這樣一來,一份空前龐大的軍火訂單和軍事教官招聘計劃,就砸到了平戶港和長崎港的荷蘭商人頭上——雖然從戰國時代末期開始,日本的工匠就已經能夠製造出很不錯的火繩槍(日本人稱之為“鐵炮”),並不比如今荷蘭人手裡的火槍差多少,但無奈鑄造火砲的本事實在太差,連朝鮮人都,只得仰賴外購。但在日本的荷蘭商人手頭也沒有那麼多火砲,更沒有陸戰經驗足夠豐富的軍事教官,故而向後方求援。

    然後,從在日荷蘭商館方面得到這個消息的普特曼斯總督,就立刻聞到了暴利的味道——正好他手頭屯著一大批原本準備用於武裝熱蘭遮城堡的優質火砲,而幾十個打過仗的老兵應該也能湊得出來。反正如今有澳洲人彈壓土著、掃蕩海疆,大員港周邊的治安狀況空前良好,哪怕抽走一些武裝力量也沒什麼關係。假如是澳洲人的軍隊要打過來……那麼就算是留著這些火砲和士兵,又有什麼用處呢?

    所以,他就派遣一艘商船,帶著足足五十多門火砲和配套器械前往日本向幕府推銷,順便還把駐軍司令亨利希。魏登費勒上尉和三十幾個德國僱傭兵給派了過去……最後反饋過來的結果相當良好,德川幕府很爽快地買下了全部火砲,用純度很高的黃金支付了貨款,目前這批黃金已經被如數運到了大員港。而主動上門的魏登費勒上尉等人,也得到了德川將軍的僱傭合同和豐厚賞賜,可謂是皆大歡喜。

    但問題是,即使是消息不怎麼靈通的普特曼斯總督也隱約知道,海南島的澳洲人跟福建的那位黃石將軍是一夥人,黃石將軍從好幾年之前開始就跟日本的長州藩是盟友,而德川幕府則是長州藩的傳統敵人…雖然德川幕府跟長州藩的戰爭已經結束很久了,但澳洲人在今年還跟長州藩聯手攻打了日本的另一個強大諸侯薩摩藩,把薩摩藩的勢力從琉球島驅逐了出去,由此可見澳洲人跟長州藩雙方的關係十分親密。

    如此一來的話,等到消息洩露出去之後,澳洲人又會怎麼看待荷蘭方面的此次軍售行為呢?

    所以,在賺取暴利的欣喜過後,普特曼斯總督就開始變得憂心忡忡,唯恐哪天就有澳洲人的使者前來大員港興師問罪,甚至發出戰爭威脅……儘管這樣的事情一直沒有發生,但他還是忍不住背上了巨大的精神壓力,整天吃不下睡不著,連身子都瘦了一圈兒,不知要過多久才能把心態調整過來。

    事實上,普特曼斯總督大可以安心將這批黃金落袋為安,完全不必擔心會有什麼後續的麻煩——因為,他販賣給德川幕府的這批荷蘭火砲,根本還沒來得及對“澳洲人”及其長州藩盟友構成任何威脅,就已經變成了廢銅爛鐵,而被他派往日本的這批軍事教官,很快也會有一大半的人將要化為碎肉和焦炭

    ——崇禎四年十二月,又一場突如其來的天降橫禍,狠狠地砸到了近來流年不利的德川幕府頭上……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2




    第二十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二十)

    第二十個瞬間:臨高死亡日記

    ——將時間再次推進到崇禎四年深秋,明末頂級驢客徐霞客造訪臨高的時候。

    “……嘟、嘟、嘟、嘟、嘟、嘟、嘟——”

    伴隨著一長一短連續七聲尖銳高亢的嘹亮汽笛,臨高縣的東門市迎來了又一個熙熙攘攘的黎明。

    過去的幾年裡,生活在東門市的勞動人民們,已經習慣了根據每一天的汽笛聲來起居作息。

    伴隨著汽笛聲,成群結隊的穿著藍粗布衣服的工人出現在道路上,就像潮水似的擠滿了整個東門市。路邊的早點小吃攤也早已準備好了迎接生意,一個個賣力的吆喝起來,讓清晨的街市迅速變得嘈雜無比。

    路邊一處茶攤上,剛剛用過早點的徐霞客,正手捧一碗甜豆漿,饒有興致地觀察著街頭的市井百態、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只見其中既有本地的土著,也有外來的商販,有窮有富,都在各自奔走忙碌。更有許多穿著藍色、灰色和土黃色的“對襟小褂”,留著和尚短髮的“髡人”,粗粗一看數量還真不少。但仔細一聽,從口音上卻分辨得出他們大多來自兩廣和福建——這大約就是《髡事指錄》上所謂的“假髡”了。

    臨高具體有多少“真髡”,迄今無從考證,有說數千的,也有說數百的,總之應該不滿萬人。但是假髡的數量,根據徐霞客的親眼觀察,卻至少有數万。其中有頭戴帶檐帽,腰里束了皮帶,掛著短劍的“伏波軍”士兵;戴著藤盔帽,穿著藍布衣,敞胸挽袖的的工匠;戴草帽,挽起褲腿的的農民,還有衣著整潔,穿戴得一絲不苟的書辦。這髡人的書辦裡面還有三六九等,上等的叫做'幹部',主要特徵是上衣有四個口袋。若是一般的書辦,就只有下面的兩個口袋。其它還有許多花樣,就不是徐霞客這個外人可以弄懂的了。

    無論臨高的“澳洲真髡”有多少,但他們有著鬼斧神工的大本事,卻絕對是真的。

    自從抵達臨高這個“澳洲人巢穴”以來,徐霞客就一直是在不斷地大開眼界,各種匪夷所思的新奇見聞接踵而來:玻璃鏡、火輪車、大鐵船、海邊成片的鹽田,巨大堅固的風車和水壩,整齊乾淨的街市,每天鳴叫的響亮汽笛,亮如白晝的路燈夜景,還有就是“東門市電影院”裡神乎其神的“澳洲影戲”。

    ——但凡來過臨高的外地人,很少沒有去看過“澳洲影戲”的,這幾乎是“臨高遊”的必備項目。

    記得徐霞客和他族兄當初第一次去看電影的時候,還以為這不過是自己在杭州街頭已經見識過的“拉澳片”而已,沒想到裡面卻是黑乎乎的,只看見牆上掛著一張巨大白布。正當兩人疑惑不解的時候,黑乎乎的房子裡忽然一亮,隨著一聲汽笛的呼嘯,牆壁上猛地冒出來一輛火車,噴著白氣正朝自己呼嘯而來,嚇得徐霞客和他族兄當即慘叫一聲,從座椅上滾下來,連滾帶爬的往外逃去……然後在一片哄然大笑之中,他們才愕然得知,自己看到的不過是“影戲”而已。那火車則只是幕布上的光影。不過,這光影是如此的活靈活現,不管是他看過的皮影戲還是“澳片”,都完全不能與之相比――這簡直就和真的一模一樣嘛!

    然而,在這各式各樣目不暇接的精彩見聞背後,徐霞客也深刻地感受到了“澳洲人”的勃勃野心——瓊州各縣雖然還有大明的官府衙門存在,但早已成了擺設,變成了“明皮澳心”的局面。無論是市井百姓、縉紳富戶,都已經是只知澳洲“元老院”,不知有朝廷。其割據稱王之心昭然欲揭,只差豎起旗幟造反了。

    更有甚者,從徐霞客的見識來看,髡人對入夥的人都要進行“淨化”,而“淨化”的核心就是“剃髮易服”--如果想要直接在髡人的手下吃飯,“淨化”是必須的條件。一路行來,不論是髡賊的官府、保甲、商舖還是作坊……裡面從上到下各色人等都是如此,與關外建奴那些留金錢鼠尾的“包衣奴才”倒是頗有類似之處——同樣要剃髮易服。“剃髮易服”之後的百姓,被髡人稱為“歸化民”,這個名詞讓徐霞客聽得很不舒服:“歸化”?什麼“歸化”?爾等莫非是把我天朝子民當成蠻夷了麼?!到底誰才是海外蠻夷啊?!

    不過,瓊州的髡人畢竟要比關外建奴仁厚一些,對於不是直接在他們手底下掙飯吃的普通百姓,看樣子倒是悉聽尊便,沒有關外建奴“留發不留頭”的兇殘嚴令,所以大街上剃髮易服的歸化民固然不少,留著大明衣冠的百姓也還有很多,但這樣也已經很可怕了——如今距離“澳洲人”登岸才短短幾年啊!

    而且,以徐霞客的所見所聞,他從來沒聽說過有大明百姓願意主動出關去給女真人當奴才的,所以建奴基本上都要靠侵入中原、擄掠人口來補充勞動力,即使這樣,遼東漢民依然連年逃亡個不停。

    但在臨高這邊,分明並沒有受到什麼逼迫,每天主動前來投奔“澳洲首長”的外地窮苦百姓卻依然是絡繹不絕。街上行人無論是髡人裝束的,還是留著大明衣冠的,面容氣色都很是不錯,從來沒有見到那種鶉衣百結的極窮苦之人——顯然不同於江南那邊縉紳富商窮奢極欲、紙醉金迷,貧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劇烈反差。在臨高這裡,富戶的享用固然不錯,即使是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很是過得去。

    面對著這樣“人心歸髡”的局面,徐霞客不禁喟然長嘆:這瓊州一府,看來已然不再為大明所有了!

    奇怪的是,面對這個現實,他居然很是心平氣和,幾乎沒有聽聞遼東全境陷落,後金兵臨帝都之時的憂憤和悲痛。最起碼,這些澳洲髡人還自稱是華夏苗裔,沒有視百姓如奴僕豬狗一般,還做了許多造福百姓的實事。老百姓在髡人的統治下過的日子,比在遼東建奴的治下要好得多――甚至比在大明治下的絕大部分地區也好得多,大明朝廷對它的百姓同樣毫不仁慈。官吏縉紳只知道自己的榮華富貴,對百姓的死活和疆土的淪喪毫不在意。所以才會有這許多拖家帶口的百姓來到臨高,因為他們已經被貧困和飢餓折磨的失去了膽小謹慎,願意去任何一個能夠許諾他們吃飽飯的地方,而臨高的澳洲人顯然是做到了這一條!

    但要說徐霞客對於“澳洲人”的強勢崛起並無甚麼芥蒂,那倒也並非如此——比如說,在昨日參觀過澳洲人的學校之後,徐霞客就對其很是不解和詬病……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放下了碗筷,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本因為翻閱過多而已經有些破損和污漬的《髡事指錄》,再次翻到了《髡人治學》一節:

    “… …髡人雖自澳洲來,其先宋室孑遺也。雖處荒蠻,未忘根本,亦有詩書經史。然久在化外,文氣薄弱,受諸夷沾染,道統漸疏。是故文字雖如華夏,獨書寫多以俗體,行文俚俗,文告亦然。

    髡人據臨高,並辦學校,其之辦學,獨收貧戶子女,從者勿須束脩,且給衣食,故貧家多樂附學也。其學也,不教詩書典籍,以識字為先,而後及術數之學,澳洲秘術之本也。稍長,則教之以諸雜學,稱物理、化學。子書經史,反成別種,稍稍涉獵而已。如是學成結業 ,稱畢業。

    髡人無科舉,亦不重文字,學子畢業即用為假髡,供其驅使奔走,其自幼耳濡目染,皆澳洲學也,言行與真髡無異,較之尋常假髡,尤為得力,髡人所置官吏,亦多出其中。故入其學者先多為貧戶,後則縉紳富商皆有入學,至有士子棄學就髡者……”

    總的來說,對於“澳洲人”的學校,民間有著兩種截然對立的看法:庶民百姓對於既懂農業又知工商還會打仗,一身本領處處有用的“澳洲首長”們,幾乎都是敬若神明,對於他們的學問自然也是捧得很高,小孩若是能有上學的機會,就絕對是舉家歡喜。而大部分縉紳士子雖然也承認這些“澳洲學問”的確堪稱是經世致用,格物致知之學,但和孔孟之道根本不相干,學這種東西是不能科考的,故而純屬無用— —在他們看來,不能應試考科舉的學問就是沒用的。所以他們不是對“澳洲學問”不屑一顧,就是只派了幾個沒地位的庶子庶女去澳洲人那邊上學,主要還是為了輸誠,而不是真心指望他們學會什麼東西。

    至於“澳洲人”就是靠著這些不能應試考科舉的“無用學問”打敗了官兵,佔據了臨高,席捲了瓊州,兵威震懾兩廣,以後說不得還會贏得天下……他們則基本上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很自信地認為,不管澳洲人眼下再怎麼推崇雜學,背離聖人教誨,等到有朝一日得了天下之後,也肯定得要撥亂反正、禮賢下士、遷就他們這些讀書人,把科舉的內容重新改成四書五經才對——對於此類妄想,徐霞客基本持悲觀態度。

    當然,正如任何體制下都有另類人群存在一樣,海南島的士子之中,同樣也有放棄八股時文,轉而進入澳洲學校,一心“投髡”的。甚至還有外地讀書人專門來臨高求學“澳洲學問”的。但這眼下似乎還是少數。而且,即使是那些“投髡”的讀書人,多半也是抱著“勸其眾心向教化,不可一味憑蠻力”的想法,把自己看得好似救世主,卻把澳洲人當做“需要拯救”的愚蠢蠻夷來對待……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作為大明第一“驢客”的徐霞客,雖然在明末士林之中也是一個很另類的存在,但對於“澳洲人”不重詩書禮法,企圖用“澳洲學問”以夷變夏的做法,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抵觸——自古以來,改朝換代也是常事,不改的是讀聖賢書的士人與天子共天下。可澳洲人教的書辦的學和聖賢書基本沒怎麼沾邊,偏生卻把轄下版圖治理得如此的興旺,面對這樣被忽視和冷遇的局面,讀聖賢書的士子和縉紳又該如何自處呢?

    帶著這樣煩亂的心思,徐霞客在今天沒有繼續在東門市內閒逛,而是去了郊外的雲笈觀進香散心。

    ——臨高本地大名鼎鼎的“澳洲道長”,道號“盜泉子”的張應宸建設的“道教理事會”總部雲笈觀,位於臨高縣城以西五公里的永慶觀舊址。這是一座始建於宋代的道觀,明代洪武年間,曾有道士曾道寧募款重修,弘治年間道觀毀於盜寇,正德年間由縣丞王錫再次募款重建。當穿越者來到此地之時,距離永慶觀的最後一次重建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百五十年。道觀早已荒廢,建築物只留下石製的建基。

    張應宸選中這里首先是此地的地價便宜,不但比東門市低,比臨高縣城內也低。其次這裡距離縣城不算很遠,已經修通了道路,交通方便,又相對遠離鬧市比較清靜。此地的房屋地基保存完好,蓋房的成本不高。地基上還有不少古樹,整修之後是環境相當不錯。但由於宗教部門的經費總是不足,張應宸本人又長期在北方傳教,所以現在只完成了大殿、辦公間、道生宿舍、方丈室、藏經閣等一部分早期工程。

    但即便如此,遠離了喧囂嘈雜的鬧市,走在環境清幽的道觀庭院裡,看著大殿牆壁上老君、張道陵、葛洪、陶弘景、孫思邈等人的半身像(就是學校裡那種掛走廊的畫),聽著觀內道生們的齊聲朗誦,還是讓徐霞客感覺心頭為之清淨了許多。回頭看看道觀門外的樹蔭下,零星散落著不少供人歇腳的石桌石椅,剛才道觀裡出來的香客,大半都在這邊拿出了茶果,悠閒地喝茶聊天,幾個老先生正在下棋,也有人玩紙牌的,或者在看報紙和雜誌,還有人拉起了琴聲悠揚的二胡。

    看著這一派閒適安逸的太平景象,徐霞客不禁感到心中塊壘全消,念頭瞬間通達——也罷,只要澳洲人能讓天下府縣盡皆如此安樂,縱然推崇雜學、以夷變夏,又如何呢?所謂的聖人之道,不就是為了天下安泰,百姓小康麼?如果以聖賢書治國的結果就是天下騷亂、民不聊生,這等禍國害民的學問,不要也罷!

    然而,徐霞客這幾日的走馬觀花,其實僅僅是看到了臨高這地方光明與安樂的一面,卻不知道為了營造出這樣富足和繁榮的社會生活,同樣也無法避免各種各樣的剝削、壓迫和奉獻。

    ——任何一項偉大事業的走向成功,都離不開無數死亡與犧牲的殘酷血祭……

    ※※※※※※※※※※※※※※※※※※※※※※※

    幽深的礦井裡,荼羅奮力揮出手裡的鎬,鎬頭撞擊著岩層,發出一聲悶響。

    他全身赤條條的,上上下下都是汗,只有脖子上掛著一塊早就沒有毛的毛巾。一盞汽燈在側後方放射出炫目的光芒,在煤層上投下他拉長的身影。

    荼羅吐出一口長氣,礦井的空氣污濁難聞,但是他別無選擇。

    他被送到這裡多久了?他不記得了,地下沒有白天和黑夜,他沒辦法計算過了多少日子。

    他知道的是,跟他一起送來的二百多個各部落的人,現在只剩下他和阿洛。

    阿洛和他是一個村子的,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在和相鄰部落的爭鬥中,他們被抓住了,然後被送到海邊一個寨子裡,在那裡有白皮膚的毛人把他們押上一艘比一百條划艇還大的船。他把那條大船叫成黑船,因為他們被關在船裡一個黑屋子。一起關著的,有很多很多人,來自各個部落,大部分都跟他們一樣是部落的戰士,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被抓來這裡。

    荼羅上船以後第二天,他聽到風和波浪的聲音,感覺船身的顛簸,荼羅知道船在開動了,但是沒人知道他們要被送到哪裡去。

    被關在黑船裡的時光很難熬,他們很多很多人擠在一起,幾乎沒有讓人可以躺下的地方,每天只有一些紅薯和一點點淡水。所有人都在嘔吐,黑船裡瀰漫著難聞的氣味。每天都有人死去,死者和不能應聲的人很快被抬出去,荼羅聽到旁邊的人在說,他們一定是被丟到了海裡。

    有人想逃出去,但是很快被那些兇殘的白皮膚毛人抓住,被活活的鞭撻至死。

    阿洛每天都哭,想著阿媽,他每天都安慰阿洛。

    但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死去,黑船裡漸漸空了一點,他們可以躺下了。

    忽然有一天,毛人打開了艙門,把他們趕出了黑船。

    再一次看到太陽的時候,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抬起了手,遮住眼睛。

    他們被趕下了船,搖搖晃晃的踏上陸地,一幫奇怪的穿著灰色衣服的短頭髮的人接管了他們。他們講的話荼羅聽不懂,但是大概知道,他們這是被送到一個叫“三亞”的地方。

    他們一起被安置在一個村子裡,然後分到了衣服,每天有東西吃。但是不能離開那個村子。特卡部落的阿其羅和幾個人想逃走,可是很快被抓了回來。阿其羅想要反抗,被短頭髮的人用奇怪的雷電劈死了。

    他們在村子裡住了十幾天,就被驅趕著下了礦井。面目凶悍的監工打著手勢告訴他們,每天每個人要挖30車黑石頭,用來換30個竹片。如果超過30個,會有額外的獎勵——通常是一些酒或者肉之類的東西。每10個竹片可以換一頓飯吃——大概就是米飯和一些蘿蔔、青菜、空心菜之類的蔬菜或鹹菜,偶爾還有鹹魚,可以一直吃到飽。但是如果沒有足夠的竹片,就只能餓肚子了。

    這待遇聽起來似乎還不錯,但挖黑石頭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很多人變得越來越瘦弱,染上病死去了。礦井下又是很危險的地方,每天都在塌方,每天都有出事故,每天都會死人。

    荼羅一直和阿洛在一起,互相照顧,總算都活了下來。

    他漸漸聽得懂一些短頭髮的人的話,似乎說,如果荼羅能在這里幹滿三年,就會放他走。

    ——短頭髮的人的話很難懂,他只是猜測,似乎是這個意思。

    荼羅一直用這個鼓勵著阿洛,他們一定要活著回到陽光下去。

    荼羅繼續揮動著鎬頭,他忽然聽到了一聲巨響從坑道上方傳來。

    他抬頭望去,看到石塊泥沙簌簌的落下來。人們立刻往向上的坑道跑去。

    荼羅也在跑,他聽到石塊崩塌的巨響,他也聽到阿洛求救的聲音。

    他轉過頭,看到阿洛的腿被一塊石頭砸中,倒在地上。

    荼羅趕緊回身,把阿洛扛在了肩上。

    阿洛小小的身體,一點也不重。

    荼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向上面的方向邁出了一步。這時一塊巨石砸落下來,荼羅和阿洛一起被砸在了下面。——臨高元老院下屬田獨鐵礦生產安全記錄:1631年9月21日,田獨鐵礦第二奴隸工作隊G工作面發生坑道塌方事故,死亡十一人,傷二十人……

    ※※※※※※※※※※※※※※※※※※※※※※※

    烈日曝曬的碼頭下,李四用力揮舞著手裡的鏟子,把一鏟鏟礦石裝入旁邊的貨斗車裡。

    李四已經在博舖的碼頭上乾了好幾年了。

    那年他從江西流浪到廣州的時候,身上除了兩片破草蓆以外一絲不掛。在破廟的牆角下餓得蜷縮成一團,瘋了似的咬嚙著從樹葉到草莖的一切可以磨牙的東西,感覺自己離死亡似乎只有一根頭髮的距離。

    這時候,救星來了,一碗熱粥救了他的命。

    李四被買了下來,雖然他過了很久都搞不明白,有誰會買一個即將餓死的人。

    他被帶到一個地方,那裡有很多和他一樣奄奄待斃的人。他被洗了澡,剪了頭髮,他被告訴每天有三頓粥吃。當李四真的端著一個椰子殼做的碗,碗裡滿滿的是熱騰騰的菜粥的時候,他蹲在牆角哭成一團,全身顫抖得好像打擺子——李四老娘死的時候,他也沒這麼哭過。

    然後,他就被送到了海南島的臨高縣——臨高是個神奇的地方,充斥了各種神奇的不曾聽說的物件。澳洲首長們跟神仙一樣,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事情。

    上船的時候,他滿心驚惶,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海。李四永遠猜不到以後他會每天在海邊看著海討生活。

    剛到臨高的時候,李四在淨化營里呆了一個月。在那裡他知道自己到了海南,現在是在澳洲人的手下。

    李四在淨化營學會了穿澳洲式的衣服,知道每天洗臉刷牙,還學著認起字來——他不記得多少次晚上躺在宿舍草墊上,睜大雙眼不敢睡去,生怕醒來後發現自己依然蜷縮在破廟的牆角下。

    這一切對於他來說,真有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感覺,而澳洲首長就是那大慈大悲普度眾生的菩薩了。

    後來,李四被派到博鋪碼頭上做裝卸工。澳洲首長教會了他認字,他考到了丙種文憑,還被起了個大號:李安。但是他還是叫自己李四,大號要等成了乾部以後再用。

    他在碼頭上乾了這些年,現在已經混到一個小隊長,手下有二十幾個人了。但是他知道那還不能算幹部。幹部是要穿四個口袋的衣服,每個星期都要“去上面開會”的。

    李四知道是因為自己文化太低,他的頭——碼頭裝卸隊的大隊長——羅中旭一直讓他去搞個專業證書。但是每天在碼頭上跑來跑去,他實在沒時間去唸補習班。

    充當時鐘的汽笛響了十二下,李四用脖子上搭著的毛巾擦了擦滿頭的汗,放下鏟子,招呼著手下的人集合——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從三亞送來的鐵礦石堆成幾座小山,一上午雖然運走了不少,但是還有大約三分之二,下午還得賣力干才行。

    裝卸工們慢慢聚攏來,三三兩兩的走向食堂。李四點著一支煙卷,吸了一口,慢慢沿著碼頭邊的鐵軌走著。他轉頭望著碼頭里停著的大大小小的船隻,不時和認識的裝卸工打著招呼——他感覺到一種自豪感,這碼頭上沒有他不認識的人,也沒人不認識他。連澳洲首長都知道李四這號人物。

    身後傳來小火車“嘁哩喀喳”碾過鐵軌的聲音。那是李四每天聽慣的聲音,大概是把剛裝的礦石送去鋼鐵廠吧?李四頭都懶得回,心裡盤算著這個月發了工資,差不多就夠付房子的首付了,然後就可以看看是不是能討個婆娘……火車的聲音靠得越來越近,猛然傳來一聲巨響,李四來不及反應,只覺著後腦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了。臨高元老院下屬博鋪碼頭裝卸安全記錄:1631年10月2日,B區發生貨運火車頭鍋爐爆炸事故,爆炸現場死三人,傷六人,損失財產合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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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高鋼鐵廠的車間裡,張有路吃力地推著車。秋天的臨高還是相當的熱,而在鐵廠車間裡就更是如此。張有路藍色的工作服已經完全濕透了,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但是他不敢脫掉工作服,首長們只要看到有人不穿工作服在車間裡走動,馬上會讓人記下工號,然後就會扣當天的一半工資處罰,順帶連累當班的班長也扣掉這一天的一半工資。

    張有路不是臨高本地人,他本來在雷州一個小小的鐵匠舖裡幫忙,家里大小五口——張有路夫妻和兩個孩子,還有張有路的老娘——能混個半飢半飽。

    不巧五年前鐵匠舖的匠頭春上染了時疫,一病不起,鐵匠鋪也關了門,張有路一家老小頓時陷入絕境。

    正好臨高澳洲人派人到處招人,聽人說臨高的日子很過的去。張有路狠一狠心,做了一輩子最大的一次賭博——事實證明,他押寶押中了。張有路到臨高一落腳,就覺得這地方的日子真的很不錯。只要肯花氣力,總能找到活干,只要有活干,就有飯吃。

    張有路的鐵匠手藝很一般,雖然進了鋼鐵廠,也只能做個力工,但是出息比以前在雷州要好得多——鋼鐵廠的工人屬於“重體力勞動者”,所以有“勞動補貼”。張有路雖然拿的是最低一檔的“補貼”,卻比一般的工人要拿得多。張有路依稀還記得,第一個月拿到工資的時候,他還一陣陣心慌,捏著手裡的流通券,總覺得不靠譜。幾張紙片就把人打發了?這印著花的紙片能換來一家老小吃的穿的?

    後來還是工友教他,他才知道,那紙片上有數碼,標著每張的面值。他很快學會了看那些叫“阿拉伯數字”的數碼,但是始終不會寫——流通券很好使,他拿著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家裡背去了幾十斤的米,還給老娘和老婆扯了幾尺布,給孩子們做衣服。全家人圍著桌子放開吃飯那天,老娘不住的流淚,說幾十年沒這麼踏實的吃過飽飯。又說可惜了阿大和秀妮子,沒過上這樣的日子。

    阿大和秀妮子是張有路的大兒子和三女兒,都在五年前那一場春瘟裡叫瘟神收了去。

    不過小二和小四都很有福氣,現在都在芳草地的國民學校裡唸書,每天還有一頓不要錢的午飯吃。

    張有路把沉重的礦石車推到了料堆旁邊,卸了礦石,又把空車推回去。工友們從他身邊走過,喊他一起去吃午飯。他這才驚覺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響了——因為“澳洲人”用汽笛來充當時鐘,於是在適應了一段時間之後,當地的百姓和歸化民就都用“若干響”來稱呼時刻了。

    食堂裡,他扒了兩碗米飯,覺得肚子裡有點墊底的了,卻始終不去吃自己那一份菜——鋼鐵廠食堂菜的量很足,每天不是魚就有肉,要不就是雞蛋,蔬菜也很多。張有路捨不得吃,都倒在自己帶來的小蓋盒裡帶回家去。晚上看兩個娃兒狼吞虎咽的就著食堂份菜吃飯,是他一天裡心裡最熨帖的時刻。

    吃罷飯,班長開始發汽水票。鋼鐵廠的工人每天都有鹽汽水的配額,爐前工最多,有四瓶,他這樣的力工最少,也有一瓶。張有路還是捨不得自己喝,他打算把汽水帶回去。家裡的小四最愛喝汽水了,每次都跟小二搶。再有個五年,小二滿了十六歲能做工了,這日子就能過得更好了……張有德到一邊灌著白水,一會就喝了三大碗,撐了個肚兒圓。

    擦一擦嘴,覺得舒服些了。班長已經在招呼著讓大家回去上工,他於是又去裝卸礦石。

    下午的天氣格外的悶熱,張有路跑了幾趟,覺著身體有點不對勁,胸口悶悶的,有點痛。

    難道是岔了氣兒了?感覺似乎又不是。

    哎,真是的,吃了幾天飽飯,人也變得嬌貴了,幹這點活還吃不住了不成?

    他又跑了一趟,覺得真的不行了——渾身出虛汗,眼前發花,胸口更是痛得受不住。

    張有路只得找了個有風的角落蹲下,想著吹吹風,興許能好點。

    班長的聲音在喊:“老張,你這臉色怎麼這樣啊?身子不舒服?”

    他抬起頭衝著發出聲音的地方望去,但是眼前一片模糊。他用手撐著牆想站起來,順便說一句“我沒事兒”……但這句話還沒有說出口,張有路就眼前一黑,栽倒了。

    ——臨高鋼鐵廠生產安全記錄:1631年10月4日,力工張有路工作中猝死,遺體送總醫院處理。

    ※※※※※※※※※※※※※※※※※※※※※※※

    孫壽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向自己的牛車走了過去。

    他一瘸一拐在廣場上向前走著,腳步不快,木腳從上次泡過水以後就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看來要拿去修了,用“澳洲新話”是怎麼說來著?維護?

    ——孫壽是個殘疾人,左腿被齊膝截斷,不過在裝了一隻木腳以後,總算能放開拐杖走了,但是走不快,姿勢也不好看。但孫壽覺得自己還能走路就已經不錯了,實在是沒啥好挑剔的。

    上次牛棚的符小三問他的腿是怎麼回事,孫壽告訴他是澄邁大戰的時候,他帶著弟兄衝鋒的時候中了一槍。符小三頓時對他敬仰起來,稱呼從“老孫”變到了“孫叔”,纏著他要他講伏波軍澄邁大戰官兵的事情。孫壽笑著不肯多談,提醒符小三給牛餵水,自己咯吱咯吱的走開了。

    ——他怎麼能跟符小三說,那其實是他在向伏波軍衝鋒的時候中了一槍呢?

    當初的孫壽還是朝廷官軍的伍長,在澄邁大戰中,他右手揮舞著一把腰刀,左手提著一面藤牌盾,帶著自己手下的幾個弟兄殺上伏波軍的土堤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升官發財的念頭。

    大概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髡賊們的“爆頭銃”——他後來才知道那叫打字機——就把他的升官夢從此驅散,順便帶走他的左腿,還有手下那幾個兄弟的性命。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赤著身體躺在一個帳篷裡,身上蓋著白布,左腿一陣陣鑽心的疼痛,他的傷腿那時已經被伏波軍的醫生鋸掉了。

    澳洲人把他運到百仞,又送到馬裊,還讓軍醫給他治腿。官軍對傷兵一向是發幾輛銀子遣散了事,澳洲人仁義得多,還給他安排生計。孫壽很感激,在大明的治下,他這樣的殘疾只能要飯,落魄個幾年以後就是個路倒的命。最好的下場是一條破席子卷一卷送去化人場,如果倒霉一點,大概就只能葬身犬腹了。

    最後,孫壽帶著一條木腿到了運輸隊,他被分去趕車。

    先是修路,他的牛車每天往來百仞和工地之間,運送工具和食物——修路的都是澄邁大戰裡被俘的官軍,他以前的同袍和長官。以前作威作福的軍官們一個個灰頭土臉,穿著新生服,新剃的光頭皮在瓊州熾熱的陽光下亮得晃眼。他們看到牛車路過,只不過能抬頭看一眼,接著就在看守的伏波軍雪亮的刺刀威逼下繼續埋頭修路。看著狗官們這副落魄的樣子,孫壽心裡還是很快意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俘虜相繼被贖身回大陸去了。但孫壽家裡早已沒有人了,自然不會有人來給他贖身,而他也不想回去了。臨高——這個地名對他來說已經有了親切的味道——是他的新生命開始的地方,他已經找到了他的價值所在。

    孫壽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靠著以前當官軍時積攢藏下的若干軍餉,他用了不到一年就已經成功自贖——大多數人都要兩年到三年,從開始拿工資的那一天,他就做起了他的小本經營。

    他從東門市買進各種便宜雜貨——東門市的新鮮玩意真是太多了——打成一個包帶在車上,然後只要到一個地方,他就給轉手賣給當地的小貨郎,舉手之勞的功夫,他可以有一成到一成五的利。

    孫壽的嘴很能說會道,又懂得討人歡心,見人三分笑,幹活不推諉。拿出以前敷衍官軍里長官的功夫,運輸隊上上下下都喜歡他,都知道“老孫是個不錯的人”,所以他調薪比別人快得多,現在他的工資甚至比伏波軍下來的幾個退伍兵都高。

    這樣過了一陣子,他已經攢了不少流通券,他在運輸隊裡第一個買了房子,而且都沒貸款——孫壽和所有傳統的大明人一樣,都非常厭惡欠錢的感覺。

    今天的任務是去高山嶺,運的是一批資材,據說是新產的電線。整個運輸隊出動了十二輛車,孫壽是第四輛。高山嶺是元老院的重地,那裡是軍管區,一般的土著是去不了的。孫壽的車上也坐了一個押運員,他穿著伏波軍陸軍制服,看軍銜是個中士。他背了一支沒上刺刀的米尼步槍,坐在孫壽邊上一言不發。孫壽趕著車的同時,給押運員遞過去一支“聖船”,一陣煙霧裡,兩個人開始說些閒話,氣氛也變得融洽起來。

    到了中午的時候,他們已經趕了大半的路。車隊停下休息了一會,給牛餵了點料和水,接下來要過一個大坡,有十幾里山路,走完這段山路之後,高山嶺基地就差不多在望了。

    這條路本來修得很不錯,但是前幾天下了大雨,有幾個低窪的地方還是有些泥濘顛簸。路的另一邊是一道山澗,和路基的高差有四五米,因為下雨的關係,山澗里水量很充沛,水聲嘩嘩的流著。

    這會兒的孫壽跟押運員已經熟絡了,一個“老孫”一個“老劉”聊得不錯,兩個人說著男人間的笑話……猛然間,路邊的山坡發出一陣巨響,一堆石塊和土方向道路傾瀉下來。

    滑坡了!

    從山上滑下來的土石雖然並不算很多,但發出的巨響和滾落的石塊已經驚了孫壽車上的兩頭牛。孫壽還沒來得及反應,驚了的牛就怒吼著,彼此衝撞著亂跑起來,最後竟撞翻了一個試圖攔路的押運員,衝出了路邊,頓時跌了下去。而牛車自然也被帶了下去,“轟隆”一聲倒扣在山澗裡,濺起了大片的水花。

    ——百仞第二運輸隊運輸記錄:1635年10月5日,高山嶺運輸電線任務,因道路塌方發生車輛傾覆事故,兩人死亡,一人重傷,損失資財合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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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震走在馬裊堡陸軍訓練基地的操場上,腰桿挺得筆直,皮帶扣閃閃發光,胸前一排排五顏六色的勳章略表(就是《大決戰》裡面國民黨將官胸口常見的那種彩色小方塊),引來了幾個新兵羨慕的眼神。

    錢震當然不會把他們放在眼裡。這些都是剛剛從歸化民裡面新招的兵,從淨化營出來沒有幾天,講著夾雜著各地鄉音的普通話,一個個佝僂著背,膝蓋軟得跟麵條一樣,動不動就往地上跪,看著就沒出息。

    錢震是鹽場村人,當初元老院在鹽場村招兵的時候,他是第一個報名的。

    那時的百仞還是個小地方,東門市還沒有現在的五分之一那麼大。

    他還記得第一天走隊列的時候,左右都分不清,教官教了他幾次,他總是弄擰,後來教官教他左腳穿鞋,右腳光腳。教官喊:“左!”他猶豫了半天,最後抬起了光著的那隻腳。

    全隊一時哄笑。他從此得了一個“錢光腳”的綽號。

    他晚上躺在自己舖位上發了狠心,發誓一定要當最好的兵。

    他做到了。

    他參加了臨高的剿匪作戰。他還記得第一次端起米尼步槍向活人射擊時的時候,嘴巴里當即就泛起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苦味,喉嚨里幹得像咽了一把土。

    到剿匪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是上士,因為擊斃三名土匪,還得了二等功和英勇勳章,並且被評為“優秀士兵”。那些叫他“錢光腳”的人從此永遠閉上了嘴。

    澄邁大戰的時候,他守在土堤第一線,向著蜂擁而來的官兵一次次開火。

    官兵最後殺上土堤的時候,他是挺著刺刀衝上去的第一批步兵。

    他中了兩箭,挨了一刀,渾身是血的他高聲怒吼著捅死了兩個官兵,用一個手榴彈逼退了官兵的進攻。

    戰後,何司令親自到醫院,給渾身都是繃帶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錢震頒發了“英雄士兵”的勳章。

    他被即時晉升為少尉,並被指定參加下一級的“軍官訓導隊”。

    錢震繼續努力,在馬裊堡的訓練場上,他從“軍官訓導隊”到“軍事訓練班”又到“軍官教導團”。

    他去過廣州,去過台灣,去過福建,打過野人,打過海盜,也和日本的倭人見過仗。

    在元老院的十字星軍旗下,他從未缺席過。

    現在的他,已經是伏波軍陸軍上尉,步兵專家,軍事教導隊教官。灰色軍裝的肩膀上星星閃閃發光,未來的路一片熠熠生輝。元老軍官們對他青睞有加,遊老虎曾經拍著他的肩膀說他一定會成為未來陸軍的骨幹,以後也許可以做營長——是的,新的步兵營正在組建。伏波軍在大陸的作戰行動越來越鋪開,需要更多的部隊投入。這批新兵出來,也許以後就是他的部下。

    錢震看著新兵們走隊列,這些新兵還需要繼續操練,還有很多人左右不分。

    想到這個,他臉上微微一熱。

    他不願意在自己的勤務兵面前露出這種臉色,於是加快腳步,走向實彈訓練區。

    新兵們在教官的口令下,用米尼步槍做著分解式裝填和射擊動作。他們還很生疏,動作不連貫,很多人在教官急促的口令聲中不知所措。

    錢震想著,還是要繼續加強訓練。

    再前方,是投彈訓練區,教官是他以前練過的兵,叫符生財。

    苻生財看他走過來,喊著口令,所有的士兵向後轉,一起向他敬禮。

    錢震還禮,並示意訓練繼續。

    按照操典的規定,新兵應該先用訓練彈模擬投擲二十次,然後是實彈投擲一次,每次訓練二小時。

    新兵們跟著符生財的口令,用分解動作投擲著訓練彈。

    錢震不無欣喜的看到,有幾個投得相當遠,有做擲彈兵的潛質。但總體來說,還是相當生疏。可能是因為他在場的緣故——新兵們看到軍官在旁邊看,總會格外緊張些。

    下面是實彈訓練,苻生財分發完手榴彈,首先做了一個示範——苻生財投擲的手榴彈在50多米外落地爆炸,騰起一片煙霧。新兵們一個個咋舌,他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手榴彈爆炸。

    錢震走近了隊列,他打算仔細看看,有好的苗子一定要找出來。

    澳洲元老們說的對,專長要專用,但專長需要發現。

    符生財站到了他的身邊,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

    錢震聽到苻生財喊著口令。

    一!——摘帽

    二!——掛繩

    三!——拉弦

    四!——投擲

    離他最近的一個新兵出錯了!他的手榴彈從手中脫出,落在了自己的腳邊。

    錢震上尉根本來不及多想,只是高喊一聲:“臥倒!”就一把推開了身邊的苻生財,躥上前去,一腳踢倒了那個嚇呆的新兵,自己撲在了還在滾動的手榴彈上面。

    然後,手榴彈爆炸了。

    ——馬裊堡軍事訓練安全記錄:1631年11月4日,新兵教導隊第七支隊實彈投擲訓練發生事故,軍事教官上尉錢震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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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豬籠喜歡別人叫他趙大,後面跟“哥”也可以,跟“爺”最好,“伯”也湊合,“叔”也勉強。

    這個爛名字是他爹給他起的,趙豬籠的爹說:“豬籠進水滿是金,我們打魚的,不進水進哪裡?”

    趙豬籠的爹叫趙金海,在趙豬籠十五歲的時候死了,在一場毫無預兆的風暴裡,連人帶船都沒回來。

    趙豬籠的娘一直說,他爹的名字起錯了,金海金海,那是進海啊,進了海,哪裡出得來。

    趙豬籠十五歲沒了爹,十六歲跟本家二叔出海,十八歲入夥金大雄的海幫。

    隔了一年,金大雄在打劫一條福建船時挨了一火銃當場斃命,他的海幫也散了,趙豬籠跟幾個關係好的兄弟一起投了諸彩老的大幫,在海上縱橫了好幾年,沒想到諸彩老被鄭芝龍一戰就打得大敗,整個大幫就此潰散。趙豬籠也跟著自傢伙的頭目一起跟著施十四又投奔到臨高的澳洲人這裡。

    然後,趙豬籠跟著老大們一樣的也剪了頭髮,換了衣服,進了學習班。經過半年“政治學習”,他居然考出了丙種文憑,被昔日的老大揶揄:“趙豬籠,看不出,你還是個讀書種子嘛!”

    趙豬籠只是笑笑,不說話——他長年漂泊海上,一條腿受了風濕,有點瘸。讀書是為了想留在岸上,胡九妹胡老大不就洗腳上岸了?

    但他還是沒有能上岸——澳洲人看他瘸了腿,沒有讓他進海軍,而是讓他上了貨運船。趙豬籠也改名叫趙助隆,分到一條小船,在臨高到廣州的航路上跑貨運。

    後來王德尊總督發動官軍來討伐瓊州,跟廣州之間的貿易暫時斷了,趙助隆先是幫助運了幾次兵,之後又被分配到新組建的經遠航運公司。

    開始的時候沒事幹,每天在臨高博鋪碼頭的公司簽押房,或者說辦公室裡跟一幫同是老海狗出身的舊同僚打屁聊天,每天聽聽海情課,熟悉海圖,做做“航線推演”。

    澳洲人的航海術別具一格,所有的航線居然都是算出來的,但是要懂“數學”才能會,老海狗們對這個最不在行,可是沒辦法,開澳洲人的船,就要按澳洲人的法子——其實澳洲人的法子比中國的針路啥的強得多,至少知道自己在大海的哪裡。

    半年以後,所有人都有了新船,那是澳洲人叫做自由輪的大船。趙助隆的這一艘叫做“經適號”。這船比趙助隆以前見過的紅毛船還要大,用的是不中不西的帆:帆是中國式的,索具是西洋式的。要的水手比以前的福船還要少,載的貨可多多了。

    然後就是連續不斷的運輸任務:福建、台灣、日本,跟在艦隊的屁股後面,運食物、衣服、軍火、資材,偶爾運軍隊。回來的時候有時運人口,有時從江南運絲綢和茶葉。

    這次從松江出海回臨高的緊急出航,其實是很奇怪的,因為貨物還沒採購齊全,“經適號”的艙位還只裝了不到一半。但是元老院派駐當地的負責人卻表示願意承擔全部責任,堅持要唯一停泊在松江碼頭上的元老院下屬船隻“經適號”火速出海,說是有十萬火急的情報要以最快速度發往元老院,哪怕回臨高的路太遠,去安裝了無線電報設備的高雄市也行……眼看著胳膊擰不過大腿,趙助隆只能悻悻然地聽命出航。

    剛剛從松江出發的時候,一切還算順利,可是自從“經適號”到了福建海面以後,海況就越來越糟了,東邊有大片的積雨雲,厚厚的擠滿了半邊天,看著似乎是要來一場暴風雨。於是,趙助隆指揮“經適號”落篷收帆,檢查貨物,做好迎接暴風雨的準備。到了晚上,海上果然暴雨如注,狂風捲起一百多尺的浪頭劈頭蓋臉的往船上砸。澳洲船雖然牢固,船身各處接縫也發出了“吱吱嘎嘎”的呻吟。

    水手們聚在艉樓裡,都是老水手了,雖然顛簸十分厲害,但是沒人暈船。大家都面面相覷,聽著大浪打在船身上發出的巨響,繩索在風中發出尖銳的嘯叫,暴雨一陣陣打在貨艙上蒙著的油布上,如火槍般發出“砰砰”聲,猛然又被狂風捲走,於是又是滿天的風聲在呼嘯。

    忽然前甲板上發出一聲巨響,震得整個船身一抖。趙助隆透過艉樓的前窗望去,原來貨艙上那塊油布的綁繩斷了,狂風捲起沒有束縛的油佈在空中狂舞。

    “糟糕!”前艙裡全是茶葉和絲綢,想也不用想泡了水會變成什麼樣子。趙助隆急得跳起腳來,“快,去前甲板!”幾個水手露出恐懼的眼神,互相張望著不敢答應,趙助隆早就不耐煩,一把拽開了艉樓的門,衝了出去,但身後的大副動作更快,一把拽住他,把他推回了艉樓,自己帶著幾個人衝了上去。

    趙助隆卻不肯就這麼縮了回去,他一邊痛罵那幾個畏縮的水手,一邊扒住門口張望著前甲板上的情形——雨狂風驟,天空黑如鍋底,四下里海浪滔天,船身劇烈的起伏顛簸著,他只能看到前甲板上大副帶著的汽燈發出的光芒,還有油布……油布被拉下來了,好得很,他們抓住繩子了,趙助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也只能在艙門口伸長了頭頸張望著。

    然後,狂風捲起了甲板上的什麼東西,隨風向艉樓疾速飛來,正在趙助隆的額頭上猛地撞了一下。

    於是,趙助隆當即頭破血流、一陣暈眩,身子向艙外倒去,一個狂浪捲過,海水漫過了整個甲板,經適號發出不堪重負的巨響——但還是頑強的從海水里探出了頭。而倒在甲板上的趙助隆卻已經不見踪影。

    ——經適號航海日誌:1631年12月29日,本船於台灣海峽遭遇暴風雨襲擊,自船長以下死十五人,傷二十人,五人失踪。船身結構損毀嚴重,無力繼續航行,現已在福建霞浦擱淺靠岸,正準備修補船體,搶救傷員……松江商館托運的緊急公函在風暴中失踪,請元老院聯繫松江方面盡快補發… …

    ※※※※※※※※※※※※※※※※※※※※※※※然而,這一切光明與黑暗、希望與絕望的締造者,被無數人敬如神明,也被許多人視若魔王的存在,偉大的臨高元老院最高領導,永遠光榮、正確的執行委員會主席文德嗣,此時卻沒有通過殘酷的血祭,從死亡與絕望中汲取邪惡的力量,踏著無數屍骨登上至高的王座,孤高地俯視眾生……而是毫無風度地站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瞪著牆上懸掛的地圖,抓著頭髮急得團團轉。“……唉,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居然又冒出一股澳洲穿越者來了!還已經接觸了不少歐洲人!這下可要統統穿幫了!真是悔不該當初一拍腦門,就隨口自稱是澳洲人啊!這下可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澳洲來人了!當初怎麼就沒想到,完全可以自稱是從南極來的呢?至少帝企鵝不會跟別人亂嚼舌頭… …”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2




    第二十一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二十一)

    第二十一個瞬間:當澳洲人遇上了澳洲人

    海南島臨高縣的“澳洲人”大本營,元老院駐地,百仞城

    按照這個時空某些歐洲“國際觀察家”的看法,在臨高的五百名“澳洲人元老”之間,實行的是一種歐洲式的“評議會”制度。在形式上所有元老享有相同的政治地位,組成一個所謂的“元老院”的機構。從理論上講,所有的大政方針要由元老院投票決定。但事實上,由於五百名元老不可能天天召開全體大會,所以又有十名最高級的“執行委員”實際掌握全部權力,組成一個類似於執政內閣的最高權力圈子。

    而這個圈子的最頂端,自然就是執委會十長老之首——永遠光榮、偉大、正確的文德嗣主席

    然而,這位永遠光榮、偉大、正確的文德嗣主席,此時卻站在他的執委會主席辦公室裡,一臉愁容。

    在文德嗣主席面前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地圖,上面用紅色小旗標明了元老院名下與日俱增的版圖——截止到目前為止,經過三年的征伐與擴張,海南島、台灣島和小半個福建省都已經變成了元老院的實際領土,即使扣掉那些無法做到有效控制的“蠻荒地區”,實際掌握的版圖也達到了四萬多平方公里,與這個時代的荷蘭共和國本土相差彷彿,可以說已經有了一塊爭霸東亞的基業。在這一片核心領土之外,還有廣東的香港島、越南的鴻基煤礦、閩浙沿海的若於島嶼等等一系列重要據點,形成一條堅固的鎖鏈,牢牢勒住了從北越到江蘇的大陸海岸線,在中國大陸上最北方的觸角,已經伸到了蘇魯交界處的海州花果山。

    在這條島鏈據點之外,琉球國已經在事實上成為元老院的附庸,日本的薩摩藩被擊敗降伏,長州藩則是元老院在日本最重要的盟友——自從擊敗鄭芝龍之後,元老院已經是整個東亞當之無愧的海上霸主了

    ——記得在英國還是那個日不落帝國的時候,當時英國的一位著名經濟學家傑文斯,就曾經這樣得意洋洋地誇耀說:“……北美和俄國的平原是我們的玉米地,加拿大和波羅的海是我們的伐木場,澳大利亞是我們的牧場,秘魯是我們的銀礦,南非和澳大利亞是我們的金礦,印度和中國是我們的茶葉基地,東印度群島為我們提供甘蔗、咖啡和香料,美國南部是我們的棉花種植園……”

    而如今的文德嗣主席,也可以很自豪地宣稱:“……暹羅(泰國)和安南(越南)是我們的水稻田;日本是我們的金礦、銀礦和銅礦,也是炮灰武士的兵源募集地;馬六甲和蘇門答臘的酋長為我們提供奴隸;巴達維亞的荷蘭人是我們的承包商,原始蠻荒的台灣是我們的伐木場;人煙稠密的廣州和江南為我們送來茶葉和絲綢,也是我們的商品傾銷市場;而災禍迭起的中原則給我們源源不斷地送來人口, 提供勞動力……”

    總的來看,臨高元老院的形勢似乎十分喜人,但在文德嗣主席的眼裡,各式各樣的威脅和隱患也不少——事實上,自從穿越大業啟動以來,所有的戰略計劃就一直是處於“計劃趕不上變化”的脫軌狀態。

    首先,就是黃石這個後輩的提前穿越和崛起——真是讓人打破腦袋都想不到,他居然會在集體穿越時出了岔子,獨自掉到了十年前。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原本只有一筆大字寫得好的小年輕,在遼東經歷了幾年苦日子的磨難之後,竟然硬是脫胎換骨,成為了名動天下、威震虜膽的絕世名將;橫掃遼東無敵手、獨闖敵營斬奴酋的黃宮保、黃大帥

    不僅手裡擁有一支百戰精兵,並且在奉命南調之後,於福建省佔了一大塊地盤。載著五百穿越者的那艘豐城輪剛剛抵達臨高不久,就迎來了黃石的使者和密信……

    初來乍到的臨高眾在穿越伊始,就能有這樣影響力非凡的實力派加盟,固然是如虎添翼,但由此導致的權力重新分配問題,卻讓原本運籌帷幄的文德嗣主席一時間措手不及……最後,作為實際最高權力機關的執行委員會不得不多了一把交椅,各種派閥之爭也隨即在元老院內部出現——作為五百名穿越者之中的一員,黃石大帥也是有不少朋友可以引為臂助的。而隨著文德嗣主席最高權威的動搖,穿越者內部各種拉幫結派形成的小團體也相繼浮出水面,躍躍欲試地爭奪各種話語權,弄得主席大人頭疼不已。

    ——無論在明朝土著和“歸化民”之中進行了怎樣的神化宣傳,但在真正至關重要的五百名穿越者之中,文德嗣卻是很倒霉地從一開始就沒有絕對的威望和權力,其威信和實權僅僅相當於普通的公司老總而已。雖然文德嗣主席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希特勒或者斯大林那樣冷血的鐵腕強人,也沒有黃袍加身、稱王稱帝的打算,更無法舉起屠刀,大肆清洗穿越者同伴來集權,但如今這樣的局面還是讓他不太舒服。

    幸好,雖然文德嗣沒辦法把執行委員會變成自己的一言堂,但各位“執委”之中也基本沒有那種腦殘的逗比,在征服世界的戰旗下,基本沒有人願意把元老院變成後世台灣的立法院,所以在戰略戰術上的決策並沒有出什麼亂子,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應該還不必擔心臨高穿越者的內部團結問題

    其次,則是發現自己這些穿越者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孤單——先期就已歸隊的福建黃石和主動投誠的台灣張偉暫且不提,當臨高元老院的情報勢力滲入澳門之後不久,就愕然發現澳門的葡萄牙人居然在幫美洲的兩個“東方人移民國家”招募明朝流民根據從葡萄牙人手中獲得的一些“華美製造”和“東岸製造”的小商品,原本自視甚高的臨高穿越眾不由得沮喪地發現,原來還有兩個穿越者集團早已抵達了這個世界

    幸好,限於葡萄人此時的可憐運力和從東亞到美洲東海岸的漫長海上旅程,這樣的超長途人口生意每年最多也就能運一千多人,所以暫時還沒有影響到臨高元老院對流民的招募。而同樣是由於遙遠的地理距離,那兩個位於美洲的華人穿越者國度,似乎也於涉不了東亞大陸的局勢變化,構不成什麼威脅。

    但是,遠在地球另一端的美洲穿越者集團固然可以暫且忽視不管,可出現在大明疆域內的其他穿越者,就讓人不能不慎重對待了。比如那個盤踞山東半島的登州鎮,就已經在江南的捲煙生意上跟臨高穿越眾展開了競爭。關於如何對待這個勢力,元老院目前依舊眾說紛紜、尚無定論,但所有人基本上都清楚:如果能夠把組建登州鎮的穿越者也拉入元老院,就勢必能夠為元老院的北方攻略提供巨大的助力。但如果翻臉為敵了的話,那麼這個頗為善戰的軍閥勢力,也會成為元老院征途上一塊令人頗為頭疼的絆腳石。

    至於其他零星“疑似”穿越者的傢伙,就更多了,但由於信息流傳過程之中的扭曲和失真,後來證明幾乎都是誤報和誤判——與全球大航海時代掛鉤的明末亂世,原本就是一個特立獨行、西學東漸的年代,朝廷命官都有皈依上帝成為基督徒的,民間更是充斥著無數舉止奇怪的非主流人士。更要命的是,由於黃石的十年穿越生涯已經極大的改變了歷史,即使找到了與史書不符的情況,也未必就能說明其中有問題。

    對此,臨高的穿越者元老院也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見招拆招再說了。

    再接下來,就是“真-澳洲人”的突然駕到了——去年年底偶然收到那封來自澳洲的無線電報的時候,還真是把臨高的五百穿越眾都給嚇了一大跳:穿越澳洲的現代全金屬萬噸大帆船,晦氣透頂的澳洲穿越生涯,南美“華夏東岸共和國”的環球遠航……還有企圖殖民澳洲的波蘭探險隊?這可真是信息量略大啊

    雖然對於波蘭人為什麼也來玩大航海感覺很奇怪——就如同一提起俄國就會讓人想起伏特加、西伯利亞和北冰洋一樣,提起波蘭也只會讓人想起插了鳥毛的翼騎兵和超華麗的作死秉性,卻絕對與航海殖民這種事情沾不上邊。但這畢竟發生在萬里之外另一塊孤立的蠻荒大陸,所以除了繼續跟澳洲方面和抵達澳洲的東岸國遠征艦隊保持無線電聯繫之外,臨高元老院的諸位“偽-澳洲人”也沒有對此加以太多的關注。

    畢竟他們身邊的麻煩和亂子就還有很多,如此整天擔憂這些遠在天邊的事情,就再也不用管別的事了。

    可是到瞭如今這會兒,臨高元老院的諸位“偽-澳洲人”卻再也沒法把這個麻煩擱置下去了。

    ——根據無線電報裡交流的信息,隨著澳洲進入雨季,潮水再次高漲,“真-澳洲人”他們的那艘大船很快就能從潟湖的淺灘上脫困。而東岸國的環球遠航探險隊在返回了位於後世烏拉圭的首都之後,立即引發了該國的巨大轟動,迅速集結了第二支規模更加龐大的遠征艦隊,於幾天前剛剛抵達澳洲……並且準備在“澳洲眾”的“中遠星”號萬噸輪完成整修之後,雙方結伴北上造訪巴達維亞,跟那裡的荷蘭殖民者建立貿易關係,如果有可能的話,這支聯合艦隊或許還會進一步北上,前往中國沿海招募流民和採購物資。

    這個堪稱石破天驚的消息,讓臨高方面登時一陣大亂——原本遠在天邊的“穿越前輩”居然要帶著軍艦來到自己的地界了?喂喂,大明帝國的這盤棋局已經被搞得夠亂了,你們怎麼還要來插一手?

    更要命的是,如果那幫“真-澳洲人”開著他們的萬噸巨艦來到了巴達維亞,跟當地的荷蘭人和華商談起自己的來歷,並且事先沒有跟臨高這邊對好口供的話,那麼臨高穿越眾之前捏造的“澳洲來客”身份就要穿幫了,或者至少也是兩邊牛頭對不上馬嘴,最終惹出一場大笑話。但臨高元老院又沒法阻止“澳洲眾”和東岸國艦隊的出發,總不能說:“澳洲人這個名號已經被我們用了,你們再出現在荷蘭人面前就會出現麻煩,所以請你們繼續在澳洲荒原上打袋鼠看星星當摩登原始人,千萬不要跟東西方文明世界發生接觸”?

    ——像這麼厚顏無恥的話,就算自己這邊不要臉皮說得出口,澳洲那邊也肯定不會聽的啊

    “……唉,真是悔不該當初一拍腦門,就隨口自稱是澳洲人啊這下可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澳洲來人了當初怎麼就沒想到,完全可以自稱是從南極來的呢?至少帝企鵝不會跟別人亂嚼舌頭……”

    文德嗣主席有些煩躁地解開了衣服上的釦子,起身去打開了窗戶,清新的海風從濱海的窗戶裡吹了進來,倒也有幾許清涼的作用。可窗外面的綠化帶灌木叢中估計是有蟬或者與蟬類似的昆蟲,反正那嘈雜到幾乎讓人下意識地忽略了的聲音一直都沒有消停。當窗子打開之後,這聒噪的蟲聲就變得更加響亮了。

    這喧囂的蟲聲讓文德嗣主席忍不住捂上了耳朵,也讓待在室內商議對策的眾人感覺愈發煩躁。

    “……要不就對外宣傳說是'澳宋,遭遇天災,我等被迫舉國遷徙,不想故土被海賊竊據,如何?”

    說話的是臨高元老院道教理事會的副手戴鍔,也是五百名穿越者元老之一。當盜泉子道長不在的時候,由他全權負責臨高道教理事會的教務活動。包括衛生宣傳、掃盲班和號召土著忠於元老院等等。最近還印刷了一本關於新道教經典《洞淵神咒經》的宣教小冊子,裡面摘錄了“五百仙人乘大鐵船下凡拯救末世”的神話(“澳洲天主教會”那邊的說法則是五百天使下凡,讓信徒們對雙方的矛盾說法感到很是困惑)。

    可是,隨著“真-澳洲人”的出現,這些錯漏百出的宣教神話,頓時就面臨著被徹底戳穿泡沫的危險。

    “……什麼?你就直接把人家說成是海賊?那些澳洲同胞怎麼可能答應?還是請現實一點兒吧”

    坐在小沙發上喝茶的中央政務院總理,網名“督工”的馬千矚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對想當然的戴鍔吐槽說,“……更何況,如今就連我們自己都沒制訂出統一的標準來歷背景資料——你們新道教弄了個五百仙人下凡版本,天主教會又搞了個五百天使救世版本,然後還有一個澳宋權貴子弟宮廷鬥爭失敗流亡版本,外加一個澳宋帝國末日大災難倖存者逃回故國版本光是我在臨高市面上聽到的就有這麼多了,而那些外派的同志還不知道跟越南人、明朝人和荷蘭人胡謅了些什麼呢?這個問題必須要立即重視起來啦”

    對於馬千矚上述說法,與會眾人也紛紛點頭,不過,雖然他們表面上都是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但心底里其實並不是很在意此事本身:“澳洲神話”這種東西到了眼下這 兒,實際上已經無所謂穿幫不穿幫了——臨高的穿越眾目前早已在大明帝國的邊陲角落站穩腳跟,澳洲國度的存在與否並不能撼動這個穿越者集團的根基,就如同晚清太平天國運動的興起和失敗,都跟遙遠歐洲的天主教會沒有任何關係一樣。

    但是,對於當前的執行委員會,或者說文德嗣主席而言,“澳洲神話”的破產,無異於給了元老院內部各個派閥勢力一個攻訐的靶子,必然導致執委會在元老院之中的威信進一步下降。而對於宣傳教育部門的工作來說,也實在是一大打擊——意識形態的破產會帶來怎樣的惡果,可是誰都說不清楚的。

    幸好,目前還有補救的機會——文德嗣主席最終決定,讓人發電報向澳洲方面說明此事,希望對方幫忙遮掩一下……不久之後,回電來了,澳洲方面同意對此事進行磋商,但由於涉及到的問題太多,簡短的電文裡恐怕說不清楚,所以需要當面交流,而且在統一對外宣傳之餘,也必須顧及澳洲方面的形象……

    “……平秋盛的貿易船隊不是還在鴻基麼?讓他不必去泰國了,提前在巴達維亞等著澳洲的船隊吧”

    文德嗣主席如此提議說,“……現在請大家舉手錶決……很好,通過了現在就組織一個外交代表團,乘最快的船到鴻基跟平秋盛的船隊會合吧當然,在出發之前,還得要跟荷蘭東印度公司駐臨高的貿易代表通知一聲,避免誤會。另外海軍也盡量湊幾艘軍艦出來,好歹得給外交代表團壯一壯聲勢……”

    “……那麼我們自己的四個版本背景來歷怎麼辦?拿哪一個版本的跟澳洲方 商量?”馬千矚總理問。

    “……來不及了,讓代表團在船上慢慢商量吧反正從咱們這兒到巴達維亞也要不少時間……”

    ※※※※※※※※※※※※※※※※※※ ※※※※※

    越南,鴻基堡(現代越南共和國的海防港附近,鄰近著名旅遊風景勝地下龍灣)

    經過未來穿越者的幾年建設開發,原本只是一個煤礦坑的鴻基堡,已經成了一座在軍事要塞保護下的礦業城市和貿易中心,煤礦的規模延伸得越來越遠,轄下越南礦工的數量也在急速增加,每天都有食不果腹的越南貧民從遠方慕名投奔來——鄭氏和阮氏軍閥之間的殘酷內戰,和由此導致的沉重賦稅,已經讓這些衣衫襤褸的農民幾乎絕望,而投奔鴻基靠力氣挖礦掙飯吃,則是他們心目中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與此同時,鴻基堡貿易區的貨物也是玲瑯滿目,目前在臨高和大陸已經產能過剩的商品如食鹽、白糖、成藥都在傾銷,此外,像臨高傳統的優勢產品,玻璃器,水晶鏡,骨瓷,還有越南極度匱乏的輕工產品——鞋子、雨傘、扇子、帽子等也應有盡有,使得鴻基已經成為了紅河口三角洲上的一個大去處,各類商賈的船隻都在鴻基港的外埠停靠,主要都是華商,原先就在做這北部灣沿岸的生意。

    隨著貿易的日漸興旺和大量流民源源不斷的流入,鴻基的船行和貨棧也相繼建立起來,每週都會有大量小噸位的船隻往來於臨高和鴻基之間,這些船隻主要從事的是輕工業產品的貿易,有時也會為越南稻米提供寶貴的運力。隨著供應鏈的擴大,“澳洲貨”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完全佔領了整個紅河流域的市場,就連靠近老撾的偏僻地方,也有各個民族的小商販不斷從內陸運來“澳洲人”需要的鉀鹽礦,到鴻基港的市集進行貿易。大量湧入市場的廉價工業品,甚至開始對越南北部的經濟結構產生了影響。

    就連跟“澳洲人”合夥販賣中成藥的潤世堂,在半年前也把分號開到了鴻基堡的“城下町”——從這裡往東南亞各國轉運貨物更加方便,而且紅河沿岸本身也是中成藥傾銷的大好市場,自從潤世堂的鴻基分號開業以來,光是在避瘟散和諸葛行軍散兩項消暑的拳頭產品上,就已經賺了不下三萬兩銀子。

    總的來說,鴻基這邊的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幾乎是一日千里。除了城市硬件建設之外,作為“軟實力”的文化建設也沒有放鬆——臨高元老院在最近一次大會上達成了一個指導意見,那就是無論朝鮮人、越南人,在本時空都已經有相當程度的漢化,如果沒有西方外來文明的影響和中國國勢的衰退,這一進程不會逆轉,所以在對待這些地區的百姓之時,要把他們視作元老院控制下的直屬人口和可教化的本土子民。

    所以,鴻基堡也應當設立學校和醫院這些基礎文教設施,為徹底“教化”當地打好基礎——來鴻基當礦工的越南貧民有很多是拖家帶口的,不乏小孩兒,如果元老院能夠對他們的孩子進行統一教育,那麼等到這些幼童學成畢業之後,在將來就會成為元老院挺進東南亞的先遣隊員。雖然目前鴻基的新學校還沒有落成,只辦了一個漢字掃盲班,但之前被選拔回臨高入學的一部分越南兒童,此時卻已經學成歸來了。

    十三歲的阮必成是鴻基的本地人,這裡是他的家鄉,父母原本靠種地和打漁過日子,後來都成了“歸化民”。一年前,他和其他幾十個鴻基的越南孩子得了“澳洲首長”的青眼,被選中送往臨高的國民學校。

    和大多數國民學校的學生一樣,來到臨高的阮必成一下子被無數從未想像過的知識淹沒了,在學校的這一年裡,他就像海綿似的吸吮著一切知識,竟然在學習普通話和漢字的同時,還通過了乙等文憑——這樣的學習成績,對於很多大明百姓家的孩子來說,都是難上加難。對於一個越南小孩而言,更是堪稱奇蹟。

    如此出類拔萃的優異學習成績,讓一位負責教育的元老對這個越南孩子刮目相看,特地給他賜了個正式的名字阮必成——原本是想賜名叫胡志明的,但被另一位元老勸阻,說那個名字太招搖,於是改為阮必成——使得這個十三歲的孩子為此感到異常的興奮和激動。這次臨高元老院貿易部向東南亞各國派遣貿易船隊的時候,又把他這個東南亞土著以實習生的名義捎上了船,好讓阮必成同學可以順路回家探一探親。

    然而,走在鴻基的街道上,望著熙熙攘攘的市面,阮必成同學發現自己竟然變得有些不敢認了:

    “……才過去了一年功夫,在首長們的手裡,鴻基這地方就又變樣了啊”

    短短一年時間過去,鴻基的市容風貌已經大不一樣,阮必成同學十分清楚的記得,在他走的時候,聚集在鴻基的礦工都還是一群衣不蔽體、瘦骨嶙峋的邋遢傢伙。但現在看到的每個人,幾乎都穿戴整齊。縱然由於天氣炎熱的緣故,有些人還打著赤膊,但至少鞋子是人人都有的了,不管是草鞋還是布鞋。

    而原本骯髒破爛的棚戶區,也變得有了城市的樣子——總的來說,鴻基堡這邊的集市街道佈局,完全是參照臨高東門市的翻版,當然規模要小得多。目前的鴻基堡本身及周邊的商貿區、輕工業區,都已經完成了基本的地面硬化,光是街面的於淨和清潔程度,就已經大大超過了越南黎朝境內所有的大小城鎮。

    沿街的商舖裡,各種糖、鹽和越南最缺的生活用品應有盡有——隨著輕工業建設的大發展,目前海南島的日用品產能已經有了一個爆炸式的增長,大量的竹編、籐編和紙製品不僅滿足了海南島的需求,也在源源不斷的朝大陸輸送,當鴻基堡的市場調查報告中反映出越南缺乏日用品製造能力的時候,馬上發現商機的殖民貿易部立刻就組織了大批鞋襪衣帽和雨傘折扇等產品輸往鴻基,其中還包括大量的藤殼保溫瓶。

    保溫瓶原本在越南這地方並沒有太大的市場,除了泡茶之外,這裡對開水的需求並不大。但當鴻基堡的集市正式開始發賣冰塊後,情形就完全變了,冰塊配著保溫瓶立刻就成了北越黎朝各地老爺們最體面的享用品,現在就連黎朝的皇帝都已經用上了這樣的澳洲貨——越南由於它的地理位置,根本沒有地方能夠開採冰塊,更不用說保存冰塊的冰窖了,鴻基堡發賣冰塊這件事對於這裡的百姓和老爺都是一件不得了的大新聞,大家都想弄明白這澳洲人的冰塊究竟是從哪來的,尤其是他們的冰塊不僅多,而且似乎還源源不斷。

    總而言之,鴻基這地方已經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久別歸來的阮必成同學,在海關找到了剛剛當上歸化民於部的父親,然後一起坐在鴻基街頭某家露天飯舖裡,用自己積攢下來的獎學金,請父親吃店里新推出的“夏季澳洲風味定食”:冰鎮過的糖漬番茄、烤玉米和用臨高產白糖替代焦糖烹製的“可樂雞”,同時互相敘說這一年離別以來發生的種種事情。

    交談的空隙之中,他總是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的港口,心中隱約有一種想法:這些神通廣大的“澳洲首長”們千里迢迢來到鴻基這個鄉下地方,絕不只是為了在這裡挖煤或者救助貧民而已。根據他在臨高所學到得一鱗半爪,阮必成已經模糊地意識到,首長們心中所構想的世界,是自己永遠也望塵莫及的……然而,還沒等阮必成同學思索出什麼,就听到了碼頭傳來的汽笛,還有街頭大喇叭裡的通報聲:

    “……南洋貿易船隊乘員請注意南洋貿易船隊乘員請注意現在緊急集合現在緊急集合船隊即將提前起錨出港請有關人員火速歸隊重複一遍,船隊即將提前起錨出港請有關人員火速歸隊……”

    ※※※※※※※※※※※※※※※※※※※※※※※

    依舊烈度十足的熱帶秋日之下。一支在越南鴻基駐泊的龐大船隊,開始從懶洋洋的平靜變成鬧哄哄的騷動。船上和船下的人都在不停地忙碌著:士兵們在檢查武器,勞工們忙著搬運物資,水手則在修補船帆、更換纜繩……勞工隊的組長、中隊長和大隊長們在汗流浹背的人群中來回穿梭,一邊給大家鼓氣,一邊督促勞工們加快搬運物資的速度。無論如何也要在今天完成全部補給作業,明天一早整個船隊就要出航。

    雖說突然取消的上岸休假和緊急壓下來的裝載整理任務,讓每個人都怨聲載道。但在素來嚴酷的軍令和監工的皮鞭之下,也沒人敢玩什麼罷工——這年頭可沒有什麼不准體罰的規矩,消極怠工可是要砍頭的

    為了提高士氣,鴻基堡盡可能地給船員們供應了一頓豐盛的午飯。每個人都發到了木製的飯盒,打開之後發現裡面是雪白的米飯,飯裡夾雜著切碎的蔬菜末,配菜是整條的烤魚和油滋滋的煎蛋。在熱氣騰騰的鐵皮桶裡還盛著用豆醬做的醬湯,裡面有魚於和海菜,任何人都可以舀上一碗,味道很是鮮美……勞工和士兵們高高興興地把這頓空前豐盛的工作餐吃了個精光,原本因為疲勞而低落的情緒總算開始稍稍好轉。

    但是,這支南洋貿易船隊的總指揮,元老院貿易部的平秋盛元老,卻依然是臉色陰沉,胃口全無——按照計劃,他原本打算在鴻基享受一段包括了陽光,沙灘,碧海,椰子樹和越南小妞等重要元素的熱帶風情假日,誰知才在鴻基靠岸了一天時間,剛剛在招待所裡睡了一覺,就被攤上了這麼個倒霉催的緊急任務。

    此時,他正穿著花襯衫和大號短褲,舉著遮陽傘,在監督著船隊的補給作業——原本這支船隊最遠只打算到暹羅去販運稻米,如今卻要改為前往爪哇島的巴達維亞,航程差不多拉長了一倍,沿途雖然陸地甚多,到處都能補充淡水和果蔬,但卻沒有半個加煤站,所以全體船員都在拼命往船上裝煤。

    然而,由於船隊剛從臨高出發沒多久,每條船的貨艙裡依然塞滿了交易商品,沒法騰出多少空間。船員們只好把額外加裝的煤炭堆在甲板上、過道裡、住艙內,甚至連平秋盛元老住的貴賓艙也被塞了幾袋煤。甲板上的砲位四周都堆滿了煤包,一旦開砲就會成為粉塵飛揚的地獄,如果挨了砲彈則更是不堪設想——平秋盛元老對此的評價是:簡直就像日俄戰爭時期那支繞了半個地球去送死的俄國第二太平洋艦隊

    當然,這嚴格來說不過是氣話而已,因為在臨高元老院船隊的前方,並沒有一支日本聯合艦隊在等著進行截擊。而從越南鴻基到爪哇島巴達維亞(雅加達)的航程,以大航海時代的標準,也真的算不上非常遠……事實上,真正讓平秋盛感到撓頭的麻煩,是在抵達巴達維亞之後該怎麼辦?

    ——關於這次巴達維亞之行,臨高元老院執委會也不知是不是腦門抽風,居然給毫無準備的平秋盛同志攤派了一系列簡直是異想天開的任務:盡可能與東岸國達成和睦關係,想辦法跟澳洲眾串通好身世來歷的口風,設法糊弄住巴達維亞的荷蘭人和華商,甚至還要他想辦法把那一票“真-澳洲人”給忽悠到臨高來

    雖然增加一百多個元老的名額可能會給財政和權力劃分帶來麻煩,但光是“真-澳洲人”的那艘萬噸級全金屬現代帆船,就足夠值回票價了——那可是在十七世紀全球任何一處海面上都絕對無敵的至尊霸王

    問題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光是怎樣處理好跟東岸國的關係,就不是一樁容易的事——如果東岸國在打通航道之後向東南亞大批傾銷他們的工業品,勢必會擠占“澳洲貨”的市場。而且萬一東岸國提出要從明朝大陸招募大批人口該怎麼辦?臨高元老院自己手底下的勞動力都還總是感覺不太夠呢

    而最讓平秋盛感到苦惱的是,如今都要到巴達維亞去跟澳洲穿越者和南美穿越者談判了,臨高元老院居然連一份標準的“澳宋流亡史”都沒有炮製出來看著教育部門和宗教部門的幾個元老各自拿了一份大相徑庭的提綱草稿,在自己面前吵得面紅脖子粗,一向自詡為紳士的平秋盛,終於忍不住氣得拍了桌子:

    “……靜一靜諸位,從鴻基到巴達維亞,快則十天,慢則半個月在這段時間裡,你們無論如何也得把稿子給定下來,就是五百隻猴子從石頭里蹦出來都行但絕對不能讓我拿著四五個版本的稿子去談判”

    ——而就在平秋盛元老頭大如斗的時候,另一隊來自美洲的不速之客,也悄然敲響了東亞的大門……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2




    第十五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十五)

    第十五個瞬間:長州宿老的野望

    公元6-l年,大明崇禎四年,日本寬永七年十二月,長州藩,馬關,春帆樓

    馬關的春帆樓,乃是近年來名聲鵲起的日本俊傑、“長州宿老”守隨信吉大人,在馬關海峽附近修築的一座私人別墅,此樓的格局不算大,但勝在負山面海,前有滄海碧波,後有山林藹藹,景色相當秀麗。

    今年春末,明國名將黃石大帥渡海來長州商討聯兵伐薩摩之事的時候,就是在此處下榻,還興致大發地親自潑墨揮毫,給此樓題名為“春帆樓”。似乎是有紀念他於春日揚帆來到此地之意。而樓主守隨信吉自然是欣喜地收下了黃大帥的墨寶,並且委託工匠製成一副金匾,懸掛於樓前,從此正式改了樓名。

    這一日,守隨宿老大人偶爾閒來無事,正在這座春帆樓上,招待幾位客人和同僚飲酒賞雪。

    雖然外面正是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寒冬臘月,但春帆樓內卻被熊熊燃燒的火盆熏烤得溫暖如春。觸目所及,各種金碧輝煌的陳設,充滿了迥異於和風的異國風情——天花板上懸掛著精美的水晶玻璃吊燈;地面上鋪設的不是榻榻米,而是波斯地毯,五顏六色的織著各種圖案;地毯上矗立著兩座擺滿各種琺瑯珍玩琉璃器的紫檀木博古架,還有一扇色彩艷麗的描金山水畫屏風;屏風前擺的不是日式的坐墊和矮几,而是中國式樣的雕花木椅和八仙桌,因為是冬季,在座位和靠背上還加了絨氈做的厚墊子,很是舒適。就連牆角取暖的火盆也異常考究,在上好的硬木炭裡加入了異國的香料,讓整個屋子變得馥郁芬芳,春意盎然。

    而室內最為引人注目的地方,還要數在面向庭院和大海的方向,專門修築的一個封閉式陽台,三面牆壁都是落地玻璃窗,連天花板也用玻璃板鑲嵌,人若是站在其中,當真是猶如身處龍王爺的水晶宮裡一般

    有幾個第一次造訪春帆樓的外地武士剛一進門,驟然見到這種幾乎跟後世溫室一般的落地玻璃窗和透明屋頂,一下子都被震撼的不輕。甚至忍不住湊到清澈如無物的大幅玻璃板旁邊,愣愣地看著外面隆冬時節的鉛灰色天空,在萬物肅殺之中毅然綻放的寒梅,還有隔著窗戶隨風飄落的紛飛雪花,一時間陷入了恍惚,甚至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觸摸窗外飄落的飛雪,直到指尖被玻璃所阻,才駭然驚醒過來。

    ——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種不沐風雪,卻似身在室外的新奇感覺,實在是他們從未體驗過的。

    看到那幾個外地武士如此失神恍惚的樣子,在座的諸位長州藩士紛紛嗤笑起來,渾然忘了自己第一次來到春帆樓的時候,似乎也是一般的失態……不過,此地的主人,年僅二十六歲,身材高大魁梧(以日本人的標準)的守隨信吉,只是一臉淡定地微笑著邀請眾人過來落座,讓客人們讚歎不愧是名臣風度。

    因為酒菜尚未備好,眾人只是圍著桌子坐成一圈,一邊用精緻小巧、晶瑩透明的玻璃茶具,喝著香醇的嶺南烏龍茶,同時品嚐一些“和果子”糕點,一邊胡亂閒聊些話題來解悶。

    最初,他們只是說些不打緊的風花雪月,但聊著聊著,就不由自主地把話題引到了時事上。

    “……今歲統計領內石高,已有一百五十萬石。水稻這兩年雖然談不上豐收,但產量也還過得去。至於從明國引進的新莊稼,那些番薯和土豆的產量更是驚人。即使今年出兵薩摩,耗費頗多,但在秋糧入庫之後,藩內所存兵糧依然可支一年之用。先主(毛利輝元)若是泉下有知的話,想必也一定會很欣慰吧”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一邊啜飲著茶水,一邊嘮嘮叨叨地說道,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可惜他的年紀實在有些太老了,不僅說話漏風,語速緩慢,吐字也是含糊不清,讓眾人聽得頗想要昏昏欲睡,只是看在他是藩主師傅的份上,不得不強行忍耐——直到他貌似不經意地漏出了最後一句話為止:

    “……如今眼看著就要籌辦新年酒宴了,守隨大人,主公這陣子一直在猶豫,到了今年歲末接受眾臣敬酒的時候,是繼續遵循舊例呢?還是應該說些什麼跟往年不同的話呢?”

    聽到這話,那些外地武士還是一臉的茫然,但幾位反應敏銳的長州藩士,卻霎時間眼神亮了起來。

    ——凡是毛利家的武士,都知道上面那句貌似平常的話語之中,蘊含著怎樣不得了的意味:

    倒幕

    說起來,早在上一次“徵長戰爭”還沒爆發之前,長州藩跟江戶幕府之間的關係,就已經差不多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了,也難怪在另一個世界的歷史上,長州藩最終會成為倒幕運動的急先鋒。

    當然,在這個世界的歷史上,長州藩依然是倒幕運動的急先鋒,以及頂樑柱。

    ——長州藩毛利家的先祖,是被譽為“戰國第一智將”的毛利元就。毛利家在戰國時代最強大的時候,曾經佔了本州島西部百分之八十的土地。毛利元就死後,繼承人是他的孫子,叫做毛利輝元。歷史上這個人的表現,總的來說可以歸納為一句話,心比蒼天高,手比豆腐軟。因為眼高手低,時不時要各種倒霉。

    於是,在慶長五年(66年)的時候,日本國內爆發了一場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戰役——關原合戰,由德川家康對陣石田三成,其中,石田三成率領的西軍,在事實上代表了當時的日本最高統治家族豐臣家。不過,石田三成雖說是豐臣家的代表,但其實也就是個戰場總指揮,西軍的總大將則是毛利輝元。

    那時候,石田三成請實力雄厚的毛利輝元來做西軍總大將,一開始他還擺著個架子不肯來,最後石田三成承諾,一旦打敗德川家康,就讓毛利家成為日本第二大家族,僅次於豐臣家,這位大爺這才答應參戰。

    到了東西兩軍在關原決戰之時,西軍在戰場上的總人數達到了大約十萬人,其中,光是毛利本家以及毛利家分支小早川家和吉川家三家的兵力就有三四萬人,但這三四萬人由於毛利輝元老大的常年無能和三家之間的矛盾分裂,以至於根本無法團結一致,在戰場上不是圍觀就是倒戈——猶豫膽怯的毛利輝元聽從吉川廣家(當時已被家康收買)的建議,以德川家在戰後保全毛利家領地的交換條件,對東軍採取了消極避戰的方針。至於小早川家更是索性臨陣背叛,倒向了德川家,從而直接導致了西軍在關原戰場上的失敗。

    但關原戰場的失敗並不意味著整場戰爭的失敗,要知道,當時毛利輝元自己還帶了萬把人駐留在大阪城內,而大阪城則是被譽為當時“日本第一”的金湯之城,如果率眾據城死守,也未必不能熬死德川軍。

    所以,當時同在城內的西國大名立花宗茂,甚至毛利輝元的養子毛利秀元等人,都認為應該守城決一死戰,哪怕最後還是要跟德川家康議和,最起碼也得顯示一番自己的力量,免得被那隻老烏龜給看扁了。可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毛利輝元又縮頭了——他決定相信德川家康保全毛利家領地的承諾,不戰而降。

    誰知戰後的德川家康立馬變臉,面對前來討饒的毛利輝元,德川家康推翻了先前的承諾,把長州藩的封地從一百二十萬石給削到三十萬石,一下子就窮掉了。對此,毛利輝元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得吞下自己釀造的苦酒,隨即退隱出家來悔罪。而長洲藩上下則從此深恨幕府,都到了恨入骨髓的地步。

    在歷史車輪剛剛滾到寬永七年的眼下,距離關原合戰只過去了三十年,長州藩還有很多經歷過當年那場大戰的老人在世,提起在關原大戰之中坐失良機和之後被削藩減封的舊事,一個個都恨得咬牙切齒。雖說當年那番禍事主要還是因為毛利輝元太傻而引起的,但仇恨就是仇恨,自從江戶幕府開幕以來,每一個長州藩武士心中都燃燒著復仇的怒火。以至於在每年的新春團拜會上,長州的毛利家藩士都會說“主公,可以(倒幕)了嗎?”作為賀詞之始——當然,藩主的答復也總是“時機還不成熟,請繼續等待”之類。

    但是,就連毛利輝元本人在生前恐怕都沒有想到,這份讓他悔恨至死的悲願,竟然在毛利家剛傳到下一代的時候,或許就能實現了——在今年夏天的九州征伐大獲全勝,薩摩藩島津家開城降伏,九州各藩惶恐震怖,紛紛向毛利家和大明援軍獻媚討饒之時,看著加藤清正的兒子加藤忠廣後藩主)、黑田官兵衛的孫子黑田忠之(福岡藩主)等戰國名人後代寄來的投誠書信,現任的長州藩主毛利秀就大人,便曾經不無感慨地對左右侍從說道:如此看來,在今年的新春團拜會上,我或許就可以回答不一樣的內容了吧。

    ——以日本政客一貫隱晦的“腹藝”說辭,這已經是在很直白地表示,他想要明年就起兵倒幕了。

    很顯然,隨著實力的一步一步擴張,毛利秀就胸中那顆喚作野心的種子,也開始飛快的茁壯成長了。

    當然,心裡有著這樣的想法,並不等於就一定會付諸於實踐——作為傳承數代的名門世家之後,毛利秀就並不是織田信長這樣性烈如火的梟雄,他想要決斷什麼大事,都必須事先諮詢一番家臣團的意見,統一了內部思想才行,否則就會導致災難性的後果:當初毛利輝元之所以在關原大戰前後表現得進退失據、左右搖擺、優柔寡斷,最後淪為天下笑柄,很大程度上也跟當時毛利家臣團內部的分裂和尖銳對立有關。

    而對於新一代的當家人毛利秀就來說,他首先需要參考的意見,就是守隨信吉這位“宿老”的看法。

    ※※※※※※※※※※※※※※※※※※※※※※※

    在聽了藩主託人傳來的話之後,面對著一眾賓客炯炯有神的目光,守隨信吉只是不緊不慢地又喝了一杯茶水,才慢條斯理地答道,“……主公的意思,在下已經知曉了。只是其中有些地方,實在是讓人費解啊若說是與幕府為敵,本藩目前不是已經在策劃了嗎?而若是要進京上洛,恐怕還為時尚早了一些吧”

    “……守隨大人,難道以我藩如今的軍力和威望,還不能出兵上洛嗎?”一位出身顯貴的年輕武士問道,“……以明國黃石大帥之法打造的我藩新軍,目前已經練成一萬,糧秣彈藥的庫存皆有許多。九州最強的島津家已經降伏,西國其餘諸藩也是盡皆惶恐。縱然還有二三暗中心向幕府之輩,譬如土佐藩山內家、唐津藩寺澤家、島原藩松倉家之流,也都與我長州藩相距甚遠,且兵微將寡,根本無力阻擋我藩出兵。如此看來, 軍的東征上洛之路縱然不能說是一呼百應,至少也能讓各藩兩不相幫,又為何不能出兵呢?”

    ——日本中世紀的武家幕府,就是這樣一個不怎麼靠譜的體制,幕府每時每刻都必須要對藩國保持壓倒性的優勢,如此才能維持整個幕藩體系的安泰無事。如果幕府一旦稍微有了衰弱的苗頭,那麼接下來馬上就是眾叛親離、牆倒眾人推的悲催前景;或者至少也是這種坐視叛亂爆發,無人理會幕府安危的局面。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你可知道,在戰國年代前後,有多少梟雄成功上洛?大內家、細川家、三好家……可除了最後的信長公之外,又有哪一家得了天下?還不是中道崩殂、由盛轉衰,從此霸業成空?”

    守隨信吉對此連連搖頭,“……即使是信長公,從上洛成功到製霸天下,也前後花了十多年吧所以,對於我毛利家的征途來說,上洛進京只是一個開始,不是結束跟四年之前相比,德川將軍家確實是衰弱了許多,但也還沒有弱到可以一戰而滅的程度。諸君還須做好征戰沙場數年甚至十餘年的準備。

    明國有諺語云:'磨刀不誤砍柴工,。既然倒幕之事無法一蹴而就,那麼為了持久作戰,後方就得清理乾淨記得當年豐臣太閣在出兵二十萬打贏小田原城之役,消滅關東霸主北條家之後,分明是天下已定的局面,卻還是又花費一年時間掃蕩了東北的陸奧、出羽各家諸侯,才從容調集各藩兵馬,出征朝鮮——若非事先如此犁庭掃穴、斬絕後患,只怕在豐臣太閣渡海攻朝稍有受挫之後,奧羽偏遠之地就要立時生亂了

    同樣的道理,我藩雖然先破幕府,又平薩摩,兵威震懾海內。可眼下的九州局面 最多只能說是粗定,多數藩國祇是暗中送信投誠,尚未公開臣服,談不上可靠。另有平戶、唐津、島原數藩,更是死硬的佐幕派,還在繼續以幕府和四國土佐藩為外援,堅持與我軍為敵。甚至就連幕府安置在九州的長崎奉行,迄今也尚未剿滅,這幾個月裡還在繼續通過長崎港聯絡西洋商人,幫助幕府從海外進口硝石和軍械……”

    他一邊如此對著眾人侃侃而談,一邊用指頭蘸著茶水,在桌面上畫出日本關西的粗略地圖,“……對於我藩來說,明年確實是可以開始豎起倒幕的旗幟了,但萬萬不可一心只想著上洛進兵平安京,卻忘了後路安危。而是還需循序漸進,無論如何也得先拔掉長崎這顆釘子,同時強迫西國各藩站隊一起出兵才行……”

    只是剛剛講到此處,幾位侍女就已經把酒菜端了上來。守隨信吉便停下了話頭,領著諸位賓客雙手抱拳,表情虔誠地做起了餐前祈禱——隨著一批又一批的長州新軍在遼東和福建完成了整訓丨相繼返回日本,耶穌會傳教士兼炮術教官鄧肯的“忠君愛國天主教”也隨之進入了長州藩:自守隨信吉以下,所有的長州新軍都在受訓期間丨集體受洗,皈依了“忠君愛國天主教”的日本版變種“忠天皇愛長州天主教”……

    而長州新軍和大明福寧軍(為了從耶穌會那邊忽悠到技術援助,黃石大帥的軍隊很早就都受了洗)在日本戰場上的所向披靡,又從某種意義上證明了天主教的神通和靈驗——自古以來,日本民族就有模仿和追隨強者的習慣,所以在上次“徵長戰爭”勝利結束之後,由藩主毛利秀就大人帶頭,毛利家的諸多重臣藩士一起皈依入教,正式變成“切支丹大名”(中世日本對基督徒的綽號),而長州藩的商人百姓見狀,也相 效仿入教……再接下來,那些向長州藩降伏的諸侯大名,為了討好毛利家,同樣紛紛受洗皈依。

    ——於是,不管虔誠度如何,至少在短短幾年之內,耶穌會就在日本增收了近百萬“主的羔羊”……

    祈禱完畢之後,首先端上來的是幾碟冷盤,主要是日本人餐桌上比較常見的醃漬醬菜、小魚於之類。由於是平時常吃的尋常東西,在座眾人都沒怎麼動筷子,只是聽著守隨信吉繼續剛才的話題——只見守隨宿老轉身拉過一位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幼齡美少年,向眾人進行介紹……直到此時,眾位賓客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年僅十歲的美少年,並不是守隨信吉宿老新收的“小姓”或者說男寵,而是九州島天主教會派來的使者,名為天草四郎時貞,其父親原本是豐臣時代著名“切支丹”大名小西行長的家臣。

    在關原合戰之後,戰敗的小西行長被德川家斬首,領地遭到改易,家臣們紛紛四散成為浪人。天草四郎時貞一家也來到長崎港,繼續虔誠地信奉天主教,並且在地下組織秘密的教會,以對抗德川幕府頒布的“禁教令”。而從小聰慧伶俐,精通教義和西洋醫術,有著“神童”之稱天草四郎時貞,更是被九州的基督徒們捧為“聖子”,堪稱是偶像級明星人物——別看他年紀小,只要隨便招招手就有粉絲來為他賣命

    ——室町幕府末期,隨著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先後到達日本,天主教在日本迅速傳播。到十六世紀八十年代,日本全國已有二百餘座教堂,受洗皈依的日本基督徒總數也達到了數十萬之多。

    但是,自從思想極端保守的德川家康開創了江戶幕府之後,就對天主教一直持敵視態度,多次頒布“禁教令”,下令捕殺傳教士,搗毀教堂,對全國天主教徒實行各種殘酷而血腥的鎮壓,其中基督徒最多的九州島,更是上述迫害行動的重災區,迫使九州的天主教會只能轉入地下活動……這樣暗無天日的苦日子熬了十幾年之後,九州島上的基督徒和傳教士突然驚喜地發現:隨著長州一聲炮響,日本來了一支十字軍

    早在四年前的“徵長戰爭”期間,長州新軍和大明福寧軍就在挨個兒襲擊九州各藩海岸線,反復用砲彈和刀劍“勸說”九州各藩退出對長州人民的非正義戰爭之時,也順便勒令他們不得繼續為難自家領地內的“切支丹”……到了今年攻打薩摩的時候,長州新軍和大明福寧軍又順路把九州各藩敲打了一遍,重點痛揍了幾個態度不夠端正,依然跟幕府勾勾搭搭,也沒有完全 棄“禁教令”的大名,警告他們下不為例。

    發現領地內的“切支丹”居然有瞭如此不得了的大靠山,九州島上的諸侯們只好紛紛順水推舟,從此無視了幕府的“禁教令”,甚至還有幾個大名全家秘密受洗,皈依上帝成了基督徒就連長崎港的幕府奉行,在被捆了炸彈的狂熱基督徒給自爆攻擊了幾回之後,也被嚇得不敢再認真執行“禁教令”了。

    雖然幕府在這幾年依然一再頒佈各種鎖國令、禁教令,可是有了長州藩這個大反賊帶頭唱反調,幕府號令基本上在京都以西就是廢紙一張。整個九州島上,只有平戶、唐津、島原等少數幾個對幕府最忠心的藩國,還是堅持幕府的“禁教令”不肯動搖,但也因此激起了日本基督徒的巨大怒火… …

    總之,對於長州藩“十字軍”的九州攻略來說,九州島上的幾十萬日本基督徒,就是最好的“第五縱隊”。而在守隨信吉之前跟黃石黃大帥、臨高元老院商議制訂的倒幕計劃裡,這些九州島上的日本基督徒,還將要發揮更加重大的作用——不管怎麼說,在四年之前跟幕府停戰之時,長州藩是白紙黑字地簽訂了和約的。所以如今長州藩若是想要撕毀和約、舉兵倒幕,最好還是需要炮製出一個能夠說得過去的名義。

    因此,守隨信吉在召來天草四郎時貞和他的教父,詢問過島原、長崎等地的教會勢力情況之後,便準備過幾天向藩主毛利秀就進言,勸諫藩內設法資助這些九州基督徒一批軍械、彈藥和餉銀,讓他們在明年春天的時候扯旗舉事,對平戶、唐津、島原和長崎等依然堅持站著幕府那一邊的九州藩國發起襲擊……

    當然,天主教會能夠在地方上拉起來的武裝力量,即使有一些浪人武士作為核心,也依然是一幫烏合之眾。傳遞一些情報,放火搞搞破壞什麼的還算湊合,直接對抗藩國正規軍就有些吃力了。

    不過,長州藩原本也沒指望這票烏合之眾能夠成就什麼大事,只要他們把聲勢給造了起來,磨刀霍霍的長州新軍就可以打著“保護教友”的旗號,大舉殺入九州,徹底掃蕩這裡傾向於幕府的殘餘勢力。

    然後,按照守隨信吉的思路,毛利秀就藩主可以仿效當年豐臣秀吉太閣的關東征伐,召集天下諸侯圍攻北條家小田原城的做法,在長崎城外立下本陣,一邊作勢圍攻,一邊召集九州諸侯帶兵前來會盟。如果有人願意帶兵過來,就正好讓他們參加攻伐幕府軍的長崎之戰,權當是跟幕府翻臉的投名狀。如果有人推脫敷衍著不肯參與,就說明那個藩國的思想和立場很有問題,需要長州新軍移師過去用砲彈“教育”一番。

    這樣一來,待到攻破長崎,剿滅佐幕各藩之後,藩主大人就可在長崎接受諸位西國大名的朝拜,自稱西國探題(鎌倉幕府時代舊武家官名),從而糾集關西三十餘國之兵出師上洛,與德川家爭雄天下……

    像這樣的軍政方略,本來是應該悶在心裡的。無奈這會兒的日本人還沒有那麼強的保密意識,而且此事近乎於陽謀,即使洩露出去,九州的幕府殘黨也是無計可施……於是,守隨信吉就在酒桌上不甚在意地說了出來。而聽到這個看上去十分完美的倒幕計劃之後,在座眾人也盡皆是一臉的嘆服,各種阿諛之詞好似不要錢一般滾滾而來,一個個都念叨著“上帝保佑”,“聖戰必勝”,伸手連連劃十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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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片刻,各種豐盛的熱菜也紛紛被侍女們端了上來:聞著噴香的鹹魚燉肉;用油煎過的雞蛋、豆腐乾和土豆做出來的“關東煮”;還有用雞肉和豬肉製成的肉丸子,同樣被油炸過,外觀黃澄澄、香酥酥的,配合著山中的蘑菇冬筍、黃里透白的油燜豆腐、幾乎透明的蝦餃、精選的上乘好粉條等,一看就讓人很有食慾;就連那幾樣蔬菜都是下鍋炒出來的,看上去油光水亮。佐餐飲料也是高端洋氣上檔次的葡萄酒。

    雖然古代日本有忌諱食肉的傳統,但主要是公卿階層和一部分虔誠信佛的百姓在嚴格遵守。而此處在座的眾人都是武士,相對來說不那麼虐待自己的腸胃:就連豐臣秀吉在早年都吃過野豬肉火鍋呢更何況,隨著這幾年長州藩的“皈依天主”和“西學東漸”,以及大批新軍從明國受訓歸丨來,藩內很多有識之士都認為“肉食禁令”乃是需要廢除的陋習……總之諸位賓客就著南蠻葡萄酒,吃得是滿面油光,興高采烈。

    然後,又是下一道更奢侈的大菜——又有幾個健壯的僕人,輪番端上許多具小巧的鐵皮炭火爐,給每個賓客的面前都擺了一隻爐膛內燃燒著上好的白炭,跳動的火苗歡快的炙烤著用銅絲編成的網子。又有侍女用長長的、鑲嵌了銀頭的竹筷子夾起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放在銅網上。被炭火燒烤的銅網傳熱性能極佳,立刻發出一聲刺啦的細響,室內登時瀰漫出一陣誘人的肉香——這些肉都是用上好的香料醃製後進行燒烤,肥美多汁,入口極佳。除了烤肉之外,還有烤魚、烤烏賊、烤扇貝、烤玉米等多種菜色可供選擇,蘸上酸甜可口的番茄醬,或者摻入了花椒的辣醬之後,更是別有一番鮮美的滋味,讓眾人頓時食慾大開,一時間吃得滿頭大汗。作為主人的守隨信吉見狀,又貼心地命人送上了清涼解渴的橘子味“澳洲汽水”。

    雖然在海南島的穿越者大本營,汽水已經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但在日本還是極難得的,因為以這個時代頗為簡陋的密封條件,汽水放的時間一長就很容易走氣——走了氣就只是果子味的甜水而已。所以包裝必須全用專門的厚玻璃瓶子,上面塞上木塞,再用鐵絲綁緊。每十二瓶裝在帶格子的木箱子裡再運來,如此路途迢迢,價格自然昂貴得很,簡直是被日本人當做仙露看待,於是當即就紛紛讚頌守隨宿老的慷慨。

    與此同時,許多穿著鮮豔和服、塗著厚厚脂粉的歌女藝妓,也在一位中年管家的拍掌示意之下,發出陣陣嬌笑,猶如翩翩彩蝶般湧入宴席之間。或是坐下來撥弄樂器、吟唱獻藝,或者貼在賓客身旁,斟酒獻媚……沒多久,席間眾人就全都喝得酒酣耳熱,個個挾妓狂飲,盡情縱歡,當真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

    另一邊,看著這豐盛的美酒佳餚,聞著身邊的脂粉香氣,還有席間這幾個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名門後嗣,想起剛才指點江山、揮斥萬軍的豪邁,年僅二十六歲的“長州宿老”守隨信吉,一時間也不由得感慨萬千,恍然如夢——誰能想像得到,就在短短九年之前,自己還只是大阪街頭一介拿著刀子行乞的窮酸浪人呢?

    ——守隨家,最初出自日本甲斐武田氏,甲斐武田氏則出自源氏,守隨信吉的祖先也是武田氏某代家督的一個兒子,歷代都以腦子活絡和善於見風駛舵著稱。武田家末代家督勝賴公兵敗身亡之後,成了浪人的守隨家逃出甲斐,一路到了日本關西地區,遊蕩於各藩之間,但卻始終沒能找到出仕的門路。一直到了守隨信吉這一代,才在八年之前幸運地被長州藩錄用,之後又晉升到了足輕組頭,每年有五十石米的俸祿。

    以日本傳統社會的封閉性,如果沒有什麼特別際遇的話,守隨信吉這輩子的前程估計也就止步於此了——跟日本國內還在拿著刀子行乞的幾十萬浪人相比,好歹出仕成功的他,已經算是相當的幸運了。

    然而,就在守隨信吉出仕長州毛利家的第二年,長州藩跟一夥“海匪”發生了貿易糾紛,對方違反幕府禁令,繼續向長州傾銷明國劣錢和自鑄的假錢。在他們的假錢鋪子遭到藩裡的查封之後,這幫強人居然一不做二不休,佔了長州藩的下關港,還公然勒索長州藩。氣得長州方面動員了三千大軍前去討伐。

    守隨信吉當時也在長州軍的陣營裡,本以為打幾百個上岸的海匪必然手到擒來,可戰鬥的結果卻令人大跌眼鏡——這些所謂的“海匪”,居然是清一色的鐵甲雄兵,還有不少威力強大的火砲助戰,每放一炮都是地動山搖,雙方還沒來得及短兵相接,長州藩那些多年未經戰事的兵馬,就已經被徹底轟得散了鴨子。

    亂哄哄地敗退下來之後,到了當天晚上,長州藩軍的長官發現守隨信吉會說漢語而且腦子很活絡後,就火線提拔他為侍大將,去跟對面的“海匪”談判。然後在聽說“海匪”那個假錢鋪子的幕後老扳,居然是大明的太子少保(黃石黃大帥當時的官銜)後,諸位長州藩武士們的臉都嚇綠了。他們估計這次一定要有人自栽謝罪了——最後,這個無限光榮的任務再次落到了剛剛從敵營歸來的守隨信吉身上,他在榮陞侍大將的同一天,再次破天荒地被破格提拔為長州藩家老,然後被派赴大明向太子少保大人道歉謝罪。

    ——就這樣,守隨信吉居然在短短的一天之內,就從足輕組頭變成了家老,晉升之速堪稱神蹟

    當時陪同守隨信吉前去大明的兩個長州藩副使,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向他灌輸“主家為大”的道理,並不停地暗示守隨信吉要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勇敢地“承擔起責任”來。守隨信吉嘴上自然是慷慨激昂,心裡卻大罵不止——老子才享受了幾天家老的待遇,連老婆都還沒有討上,誰那麼傻乎乎地去切腹啊。

    總之,儘管守隨信吉家老的俸祿已經漲到二百石了(其實就是個空名頭,截止到當時連一粒米一文錢都沒有拿到手),但這個不知感恩的東西,似乎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為長州切腹獻身的覺悟——他在登上長生島之後,一見黃石大帥就趴倒在地,把責任一股腦地替長州藩攬了下來,並在談判之中全盤接受了對方的一切要求:由於黃石的要求也不算太過分,所以雙方很快達成了一致意見,黃石可以繼續在日本進行他的銅錢買賣,但是所有的銅錢都要賣給長州藩,長州藩用自己的渠道去銷售,所獲利潤由兩家對半分賬。

    就這樣,隨著協議的達成,守隨信吉家老總算是能夠活著回去了——對於上述協議,長州藩內基本也算滿意,至少沒有殺了守隨信吉來洩恨,因為這樣一來不僅實現了共贏,還可以和大明拉上戰略夥伴關係。

    然後,偽造貨幣的買賣實在是利潤豐厚,隨著明國銅錢源源不斷的大肆湧入日本市場,僅僅半年長生島和長州藩就分別從這筆買賣中獲得了一百萬兩白銀的純利—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地利益。”這句至理名言再次顯示出了它的正確性,大量的收益使得原本三心二意的毛利家變得死心塌地起來。此外,為了在日本培養“自己人”,黃大帥還和長州藩簽訂了一份秘密條約,條約裡規定:長州藩內凡是涉及到與黃石方面有關的人事變動,應該事先徵求黃石的同意,從而保證守隨信吉能夠一直盤踞在長州藩的高層。

    從此,作為“明國”方面的代理人,一年前還只是個足輕組頭的守隨信吉,從此就是響噹噹的長州藩宿老了,還借助假錢貿易,控制著毛利家足足七成的財政收入,並全權負責對明國的貿易工作,很快就威望日隆……接下來,為了給守隨信吉造勢,在訓練長州新軍的時候,黃石大帥還不惜重金為守隨信吉做了幾套全身蠟像,又把守隨宿老的畫像貼滿了日本官兵的宿舍,讓他們無論是吃飯還是操練,都能看到守隨信吉那莊嚴的姿態和深邃的目光,並且反复教導他們:“……從應仁之亂到現在,日本正值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為了天皇、為了長州藩,每一個有志氣的日本人都應該學習宿老大人的眼光和胸襟”

    除此之外,黃石也押上了他的名聲,對守隨信吉這位日本青年才俊予以極為高度的評價:“……守隨大人是日本三千年以來最偉大地政治家、軍事家和外交家,這樣的人物即使 我華夏也是不多見的,他是日本大和民族活著的民族英雄能與高瞻遠矚、人格偉大的守隨大人共事,我黃石深感榮幸。”

    如此耳濡目染之下,那些長州新軍的官兵,在歸國後大多都成了守隨信吉的狂熱崇拜者,一旦跟別人談起自己在明國經歷過的往事,往往會滿懷感情地嘆息道:“……漢人雖然驕傲自大,但他們都發自內心地敬仰守隨大人,每次議論到他的時候都會充滿敬意地稱呼上一聲'宿老大人,或是'守隨宿老,”

    待到寬永三年春,長州藩擊破幕府軍,殺得德川家光屁滾尿流、落荒而逃之後,作為著名的外交家、軍事家、改革家和引領時代潮流的先驅者,守隨信吉已經成了全日本的明星偶像級人物,被譽為勝過昔年“戰國名軍師”竹中半兵衛、黑田官兵衛的頂級傳奇智者,連幕府將軍都在嘆息為何沒能得到這樣的賢臣

    雖然又過了幾個月之後,隨著明朝的天啟皇帝駕崩,黃石在福建一度失勢,給日本盟友提供的支持力度也大不如前。但此時的守隨信吉早已在長州藩內羽翼豐滿,而且聲望高到了誰都不敢隨便打壓的程度,加上他本人一直謹小慎微,所以守隨信吉只是稍微放棄了一部分藩內權柄,就順利熬過了那一段艱難時光。

    再接下來,隨著海南島臨高穿越者元老院勢力的崛起,守隨信吉的權位再一次得到了鞏固——作為一個聰明人,守隨信吉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力量來源是什麼,始終堅持著對幕府強硬、對“明國”(其實是對黃石大帥和海南島“澳洲人”穿越者集團)聯盟的立場,大力推動長州藩跟黃石將軍的全面友好合作,無論是對日傾銷工業品,輸出紅銅和白銀,聯手征伐薩摩藩等事,都一直配合得不錯,順便也把自己見不得光的“日姦”黑幕,一直完美地隱藏在扶助毛利家東征倒幕,與德川氏爭奪天下的宏偉藍圖之下……

    ※※※※※※※※※※※※※※※※※※※※※※※

    總之,按照守隨信吉的盤算,如今亂世的風聲已經掀起,而毛利家跟德川家之間爭霸日本的宏大戰爭,恐怕要耗費一代人到兩代人的時間才能打得完,期間或許還會湧現出別的梟雄,需要毛利家用心對付……所以,在自己的這一輩子,長州藩肯定離不開明國外援的支持,自己的“宿老”之位也可以安然無憂。

    另一方面,守隨信吉在確保自己的家老職位以後,也沒有什麼更多的非分之想——首先,無論他的名望再怎麼卓著,守隨信吉在長州都是一個空降下來的“外來戶”,長州藩士雖然對他十分崇拜和恭敬,但卻是把他當成客卿來看待的,若要當主公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其次,以日本注重血緣和家世的傳統,沒有名分的下克上是會身敗名裂的。最後,作為一名粗通文史的“知識分子”,他也知道王莽篡漢之後的下場。所以,守隨信吉認為在毛利家贏得天下之後,自己若是能夠取得昔日細川家的管領職位,就該心滿意足了。

    然而,就在守隨信吉如此啜飲著杯中的美酒,暢想著未來的輝煌人生之時,卻被一聲突兀的叫喊給打斷了思路——有些不悅地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貌似半醒半醉的外地武士,不知何時靠在了臨海的玻璃窗前,指著外面的瀨戶內海,口齒不清地高聲喊道,“……船船快來看啊有船來了”

    室內眾人聞言,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便是哄然大笑,“……哈哈哈哈這瀨戶內海之上,哪一天不是船來船往?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難道你是信濃還是甲斐的山猴子,這輩子都沒見過船啊”

    但那位發出喊聲的武士,卻還在語無倫次地辯解說,“……不對,這船好大真的很大很大……”

    “ ……很大的船?莫非是荷蘭商船過來做生意?還是黃石將軍的艦隊又來了?”

    一位長州藩士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擺脫幾個藝妓的糾纏,也跟著湊過去一看,當即就愣住了“……誒?這幾艘船看起來確實有些不對 ……守隨大人黃石將軍那邊有這樣的船嗎?”

    但此時的守隨信吉並沒有回到,因為他同樣已經註意到了海平面上那些朦朧船影的異狀,也不顧外面寒風凜冽,就猛地起身推開玻璃窗,然後從懷裡摸出一具望遠鏡,頂著飄落的雪花,探身朝外面望去。

    目鏡裡顯示的情形,當即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在瀨戶內海的墨色濁浪之中,三艘巍峨如山的藍灰色巨艦,正在如烈馬般犁開萬頃波濤,其體型之大,使得沿途的日本商船與之相比簡直猶如舢板一般。而且,這三艘巨艦遠遠望去雖然既無風帆,也無排槳,卻硬是能夠飛速向著西方疾馳,簡直比明國的賽龍舟還快……似乎是想要通過馬關海峽(關門海峽的舊稱),離開狹小的瀨戶內海,駛入海峽外面的廣闊大洋。

    守隨信吉瞇眼反复掃視著這幾艘造型奇特的巍峨巨艦,卻始終沒能找到任何能夠證明它們身份的明確痕跡,只看見在其中一艘巨艦的桅杆頂部,飄揚著一面繪製著金色鐮刀錘子圖案的紅旗

    “……這是什麼國家的旗幟?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他們的旗幟好像都不是這樣的啊這明顯也不是黃石大帥的軍旗,或者元老院的啟明星旗……更可能不是日本哪個武家的家徽……”

    看著這陌生至極的旗幟,守隨信吉感覺自己滿腦子問號,“……該死的,這些大船究竟是什麼來路?”

    與此同時,岸邊逐漸開始有越來越多的日本人注意到了海上的異狀,隨即彼此狂奔高呼、手舞足蹈地傳遞消息,甚至還點起了烽火,最終使得整個馬關的街町裡都是一片混亂——無論是市民、漁夫、農夫、商旅,還是武士,一時間統統被震撼得幾乎精神錯亂。有的人沖向了碼頭,有的人爬上了大樹,有的人跳上了屋頂,還有人就在海邊乘著小船,都在目瞪口呆地望著馬關海峽裡出現的這一隊巨大怪船……

    而那幾艘大船似乎也察覺到了岸上的騷亂,於是就在通過海峽最窄處時,竟一起發出了尖銳的巨響:

    “……嘟嘟——”

    被突然其來的嘹亮汽笛聲一驚,守隨信吉手中的望遠鏡頓時脫手墜落,掉進了樓下的雪地裡。

    再抬頭看看,發現那幾艘巨艦已經通過馬關海峽,逐漸遠去,守隨信吉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先是吩咐驚得面容慘白的管家,讓他到樓下去把自己的望遠鏡撿回來,然後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一時間只感到自己的腦子裡一團亂麻,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思緒似乎都在紛至沓來,讓守隨信吉忍不住深感頭疼欲裂。

    深深吸了一口從窗口湧入的寒冷空氣,守隨信吉揉著青筋直跳的太陽穴,不知為何竟有了一種隱約的預感——自己那條原本已經被基本明確下來的人生前途,似乎又重新蒙上了一層不確定的迷霧……

    然而,正當日本列島在被來自海參崴的“大鐵船”和“惡魔軍隊”給震撼得雞飛狗跳、驚詫莫名的時候。位於海南島臨高縣的“澳洲人”穿越者基地,卻暫時還對這些“同鄉”在日本的囂張行徑一無所知。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2
    第十六章、崇禎四年的二十七個瞬間(十六)

    第十六個瞬間:徐霞客遊臨高

    崇禎四年深秋,臨高縣,博鋪港

    ——自從乘坐大鐵船的“髡賊”,於崇禎元年登陸此地以來,大明瓊州府的臨高縣,這座中華大地上名不見經傳的偏遠小縣,就在短短三年多的時間裡脫胎換骨,成為了“澳洲人”征服大業的前進基地總部。

    縱觀臨高縣境之內,在百仞灘頭修築的百仞城,是穿越者元老院的統治中樞;依附於百仞城的東門市,已經發展成整個海南島最繁華的貿易市場;馬裊堡是中央軍事基地;南寶鎮是縣內的工礦業中心;至於原來的縣城,差不多已經成了被遺忘的地方。而屢經擴建的博鋪港,乃是臨高穿越者集團通往外界的窗口。

    對於習慣了農業社會慢節奏生活的古人來說,臨高這個穿越者的大本營,簡直就如同蜂巢一般忙碌。

    凡是第一次來到臨高的人,通常只要一登上博鋪港口的碼頭,就會充分感受到這裡忙碌、緊張和活躍的快節奏氣息。當他們深入到文瀾河兩岸的那些工農業區和居民區之後,這樣的感受恐怕還要愈發深刻。

    ——桅杆如林的港口裡,各式各樣的船隻來來往往,專門用來牽引船隻的小艇上豎著鐵皮煙囪,噴吐著濃厚的黑煙,儘管沒有划槳手,力量卻很大,可以輕而易舉的就能將重載的大船拖動。

    依靠一系列長長的棧橋,絕大多數抵達博鋪碼頭的船隻,通常無需耗時費力地使用小艇來躉運貨物和人員。貨物可以用起重機吊運下船,人員直接從舷橋上下,從而節省了大量的時間和人力——整個東亞恐怕也唯有在博鋪港這裡,船隻的周轉率是能夠以“小時”和“天”,而不是以“星期”和“月”來計算的。

    接下來,在離開碼頭,進入內陸後的每一條主要道路上,都塞滿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小火車頭牽引著的敞篷車皮上,不是堆滿了貨物就是擠滿了人。儘管有關部門早已頒布了安全規定,不許出現“掛票”的情況,還增加了在車站上維持秩序的警察和國民軍士兵,但是無論管理部門再怎麼三令五申,每次到了出車的時候,車廂外邊依舊總是掛滿了超載的人。以至於每天都有人從車上摔下來。幸虧這種蒸汽小火車的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乘客的傷亡率才保持在了一個有關當局勉強能夠忍受的地步。

    每一天,都有無數人來到這裡,又有無數人從這裡離去。來來往往之間,讓這座新興都市日漸繁榮。

    然後,在崇禎四年的冬日暖陽之下,又一批旅客乘著一艘福船來到了臨高。其中有兩名身穿半舊儒衫的年長書生,正好奇地站在甲板上,注視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博鋪港——伸入海中寬闊如大街一般的石棧橋、高大的吊車、在軌道上冒煙噴火拉著車廂跑著的“自動車”……最後還有巍為奇觀的“大鐵船”。

    雖然這兩人在江南老家就見識過一些精美奇巧的“澳洲貨”,搭船來臨高的一路上,也聽說了不少有關“澳洲髡人”的奇聞,但當這座“髡賊”統治下的港口,真正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時候,這兩位在如今也算是見多識廣的書生,還是一下屏住了呼吸——眼前的場景,完全是一個超越他們理解範圍的奇異世界。

    ——大大小小的煙囪都在向空中飄散著黑煙,白色的蒸汽隨著低沉的鐵器撞擊聲被噴吐出來,瀰漫在碼頭上空,猶如一層淡淡的雲霧,各種吊車、管道、軌道交錯縱橫,哨子和汽笛尖銳的呼嘯著,此起彼伏。四五層高的樓房在這裡隨處可見,而海岸邊的砲台更是巍峨得好似一座小山。

    “……真是鬼神之力啊仲昭兄。”那位稍微年輕一些的中年書生看了半響,忍不住對同伴感嘆道。

    “……是啊,簡直就像是到了《西遊記》裡邊獅駝國一般,群魔亂舞”另一位被稱為仲昭兄的硬朗老儒生,也點頭附和著發出了由衷的感慨,“……都讓人不敢相信這裡還是大明地界了”

    “……哼,髡賊跳梁,奇技淫巧爾此輩冒稱宋室後裔,卻髡發短服,以夷變夏,輕賤縉紳。如此倒行逆施,不知聖人教化,縱然船堅砲利,又豈能成就大事?”站在他們身後的一位從廣州上船的年輕士子,卻是拿著折扇做出指點江山狀,滿眼的鄙夷不屑之色,“……髡賊在海外習得奇技淫巧,卻忘了天地正理、聖人大道,以為靠著鐵船火器就能稱霸一隅,還以小利誘惑刁民剃髮易服,當真是欺我大明無人也只待朝廷天兵一到,必能滌清醜類,絕此等海外蠻夷窺覬中華之心”

    聽著這個狂生不知天高地厚的叫囂,兩位年長儒生只得搖頭苦笑,明末很多不更事的讀書人都有著這樣的通病,一方面是極端的蔑 視本朝武夫,認為他們不配領一粒米一兩銀的軍餉;另一方面又對“朝廷天兵”的軍威有著盲目的自信,一個比一個把調子喊得更高……而且還絲毫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什麼矛盾

    “……呵呵,這位後生仔,真是吹牛不打草稿朝廷天兵?王總督在去年就發兵來討伐過澳洲人一次,還沒摸到臨高縣的邊兒呢就被澳洲人一路打到廣州去啦”

    一位胖乎乎的矮個兒圓臉商人,一邊翻著一本不知從哪兒搞來的半舊《戰爭史研究》雜誌,閱讀《大雪滿弓刀--大明經略遼東始末》一文作為消遣,一邊隨口說道,“……如今天下大亂,皇帝老兒的北京城聽說都被遼東蠻夷給圍了兩次,中原也是流寇遍地、烽煙四起,朝廷哪裡還有餘力顧得到這個千萬里之外的邊陲小縣?澳洲人至不濟也要在這海南島上裂土封疆了再說了,你自己原本不也是打算投靠澳洲首長嗎?如今還沒上門自薦呢,就在 兒貶損人家,你到底還想不想在這裡混了啊”

    ——事實上,自從“澳洲人”兵犯廣州,震動嶺南以來,這兩年陸續就有一些讀書人覺得這“澳洲匪幫”似乎粗鄙無文,應該是沒有什麼讀書人,現在去投到澳洲人門下,或許也能謀個好前程。於是紛紛前去投書攀附,其中很多人都是不第秀才或是老童生,俱都是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之人。

    這些士子原本以為臨高髡賊是僻處南疆的蠻荒之人。自己在讀了多年的聖賢書之後屈尊到了這裡,就算不能如那白衣拜相之人,至少也是彷彿宋朝奔入西夏的張元等輩,大可以建立一番功名,謀求一番富貴。

    誰知髡賊的廣州站雖然確實一直在招募流民沒錯,但不拘士農工商,都要統一當做移民處理,首先“淨化”一個月,剃頭洗澡換衣裳掰開屁股檢查自不必說,如果想要在澳洲人這邊出仕當“於部”,也沒法憑著幾卷策論一步登天,而是還要在那裡重新一級一級地考文憑,考試內容也不是八股時文,而多半是與聖人之道無關的雜學。即使當上了“於部”,也要從小吏做起……這讓諸位自視為國家棟樑的士子們如何能忍?氣得這群聖人門徒不時的背地裡咒罵:“……澳洲賊寇折辱士子,不尊聖人之道,早晚必被天雷亟之”

    甲板上這位年輕士子,就曾經興沖沖地想要投靠髡賊當個清貴謀士,卻在廣州那些澳洲人的“辦事處”門前碰了一鼻子灰,氣得他一下子從“澳粉”變成了“澳黑”。但接下來在廣州實在找不到什麼當幕僚清客的門路,只好揣著幾篇生平得意文章,又到臨高來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撞上一個慧眼識人才的澳洲首長可惜心態一時還沒調整過來。如今被人揭開了老底,又看到其他旅客也在不住的指摘嘲笑,當即臉皮漲得通紅,趁著那商人不備,一把搶過他手上看得津津有味的《戰爭史研究》 ,祭出了轉移話題的無賴招數。

    “……爾這銅臭逐利之徒好不曉事我輩士人之所以不辭艱險、深入賊窟,捨身飼虎,也是為了向蠻夷傳揚我儒門大道啊這澳洲人粗鄙無知,實在是需要我輩聖人門徒好生的教化一番看看,如此精美潔白的紙張,卻印瞭如此粗俗不堪的文字,還用這些缺筆少劃的字體,當真是可笑之至啊”

    他用幾根手指捏著這份從商人手中搶來的《戰爭史研究》雜誌,彷彿那是人間最低俗不堪之物,臉上滿是厭惡之色——雖然這“澳洲雜誌”乃是用上好白紙裝訂印刷而成,上面圖文兼備,印製精美。但因為這本雜誌乃是簡體字版本,不是繁體字的“外銷版”,所以在這位士子眼裡,就儼然成為了一個笑柄。

    “……你們看看,這賊匪的書籍,何等的粗陋不堪。不僅用橫排從左到右書寫,就連每個字都是在誤人子弟所謂的親不見,愛無心,產不生,空空。面無麥,運無車,導無道,兒無首,飛單翼。有云無雨,開圄無門,鄉里無郎,聖不能聽也不能說,買成鉤刀下有人頭。輪成人下有匕首,進不是越來越佳而往井裡走,可魔仍是魔,鬼還是鬼,偷還是偷,騙還是騙,貪還是貪,毒還是毒,黑還是黑,賭還是賭……論語云'被發左衽,,這髡賊自命趙宋後裔,卻短髮左書,還盡是錯字,果然是在海外呆久了就變夷狄了”

    在為自己能夠寫出茴香豆的若於種寫法而感到驕傲和自豪了一番之後,為了表示自己心中的憤怒,這位士子就要把雜誌往海裡丟出去,卻被那急了眼的商人一拳打翻,把《戰爭史研究》雜誌給搶了回來。

    “……你這潑皮窮酸,要丟書就丟你的四書五經金瓶梅去,別丟我的書啊”

    商人嘟嘟囔囔地仔細檢查了一番那本雜誌書,又拍打一番之後,才珍而重之地收起來,同時抱怨說道,“……唉連敬惜字紙的道理都不懂,居然不知道書本丟不得,虧你還敢說自己是讀書人呢”

    “……你你”那年輕儒生被打得跌坐在甲板上,氣得渾身發抖,但卻憋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另一邊,聽得這位年輕士子嘴上說得如此忠君愛國,背地裡卻是早有投賊之心,明明已經在廣州被髡賊拒之門外,還不死心地來臨高投賊偏偏行事又是如此胡攪蠻纏,兩位年長書生也是連連嘆氣。

    “……唉,想不到如今嶺南的士林風氣,竟然已是這般不堪了。”外貌較老的那位書生如此感慨說。

    “……仲昭兄,你也別嘲笑嶺南人了,其它各地的讀書人又有幾個講廉恥的?比如江南復社裡面的一些紈絝子弟,素來自命清流,背地裡做的齷齪事情,真是不知道有多少,平日里但知吟風嘯月,倚紅偎翠,羔羊美酒,一聽稼穡艱難民生疾苦,便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就這樣還敢自號君子”

    另一位中年書生搖了搖頭,“……小弟自認為沒法跟他們同流合污,也唯有寄情山水了”

    ——這位衣衫樸素的中年書生,正是明末歷史上著名的發燒驢友徐霞客,在當時世人眼中屬於屢試不第、不務正業的浪蕩子,但在後世教科書中的名頭,卻是比跟他同時代任何一位新科狀元都要響亮得多。

    這些年來,發燒驢友徐弘祖,或者說是著名的徐霞客,一向不避風雨虎狼,與長風雲霧為伴,以果充飢,以清泉解渴,遊歷各地的名山大川,也算是遂了自己的心願。此番漂洋過海到瓊州來,乃是之前在杭州清河坊見識了許多“澳州貨”,讓徐霞客大為好奇,於是和族兄徐仲昭一起浮海南下,打算遊歷一下臨高髡人的“澳洲景”,如果屆時盤纏還有富裕的話,便再雇個嚮導進入黎區,去看看黎母山的風景。

    又過了片刻之後,這艘載滿旅客的大福船,就被澳洲人的蒸汽小艇牽引到泊位上停靠。船剛停穩,幾個穿著髡賊公服的小吏便上船來盤查。徐霞客抱著行李縮在甲板一角,偷眼望去,只見這些髡賊果然如傳言所說,一個個髡發如和尚一般,大約覺得光著頭不雅,所以還戴著一頂帽子,有如同覆湯盆一般的籐編頭盔,也有簡單的布帽子,在額頭前還伸出一個長長的帽簷來,當真是說不出的古怪。

    這些髡賊小吏身上的衣服,也全是緊繃繃的,腰里還束著腰帶,不似明朝人的寬袍大袖。衣料全是一色的棉布,不但沒有絲綢補子,連起碼的紋飾都沒有--甚至不如大明地方衙門口站班的公人,好歹他們帽子上還裝飾著一根鳥翎。勉強說得上是裝飾的,就只有他們領子上彩色的小布片和胸口前一排縫上去的數字--徐霞客知道那叫阿拉伯數字,與“蘇州碼子”類似,在阿拉伯數字下面還有二個漢字:“港務”。

    看到髡賊小吏上船,諸位旅客大多都有些緊張,生怕被刁難勒索——這在大明是常有的事兒,不過髡賊的港務小吏似乎還算好說話,只是向船長問了問情況,核對了一遍旅客名單,又問船上有沒有移民——所有人都趕忙搖頭,就連那個有心在臨高謀出路的年輕士子也竭力否認,唯恐一答應下來,就被髡賊小吏塞進傳說中的“敬化營”,剃光了腦袋洗澡掰開屁股看菊花,然後在裡面“坐牢”一個多月學規矩……雖然投髡若是成了,那麼多半還是得剃髮的。但如果先剃光了頭髮卻又投髡不成,那自己還怎麼回老家去?

    待到髡賊小吏走後,已經收拾好行李的徐霞客兄弟,才十分沮喪地得知,他們眼下還不能上岸,必須在碼頭邊度過好幾天的“隔離期”,期間任何人都不能下船,最多只能在碼頭上逛逛,此外每天還要向巡邏的髡賊小吏報告人員健康,要是有人生病,立刻就得報告港務人員,岸上就會立刻派大夫來看診。

    “……到了地頭還不能下船啊?真是麻煩……不過這澳洲人倒是好心,還管看病……”

    徐霞客的族兄徐仲昭如此嘀咕說,但之前的那個矮胖商人,卻從書頁後面嘿嘿笑了幾聲——他已經重新把《戰爭史研究》雜誌拿了出來翻看:“……這位老大爺,您有所不知,他們才不是什麼好心,而是怕傳瘟所以不許任何人下船。要是船上真有人發病了,咱們都得被押進營,--那時候就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了,全得剃光了腦袋天天洗澡,然後吃上幾個月稀粥。搞不好連船帶貨都要拖到外海一把火燒掉”

    徐霞客頓時聽得嚇了一跳,之前他雖然遊歷甚多,但還真沒怎麼出過海:“真有如此嚴重?”

    “……這個自然,如今臨高每天來來往往這許多人,卻極少傳瘟,靠得就是這制度。雖說有些不通人情,倒是有用的很聽說近年來北方也是瘟疫四起,倒不知朝廷有沒有類似的處置……”

    矮胖商人嘆了口氣,然後又換上一副笑臉,“……敝人王明山,廣州人,不知二位先生如何稱呼?”

    徐霞客與徐仲昭對視一眼,也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徐霞客便試探著問道,“……看著王老弟的模樣,似乎對這臨高地面上的澳州人很是熟悉?不知可否給我們兄弟說道說道?”

    “……好說好說臨高這地頭小弟也算是常來,一定對二位言無不盡。 ”王明山笑著連連點頭,“……看二位的樣子,似乎也是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吧左右這幾日無事,咱們就一塊兒多聊聊……”

    ※※※※※※ ※※※※※※※※ ※※※※※※※※

    在博鋪碼頭上等著隔離檢疫的日子,自然是十分的無聊。

    為了打發時間,也是為了多打探一些臨高髡賊的底細,徐霞客在這幾日一直跟廣州商人王明山閒聊,彼此談得頗為趣味相投——作為這年頭全中國首屈一指的“驢友”,徐霞客肚子裡的精彩見聞自然是數不勝數,隨意講起自己徒步跋涉千里,遊覽雁蕩山、嵩山、五台、華山、恆山等名山大川的經歷,期間遭遇的種種艱難坎坷,見識的諸多奇聞異事,就讓這輩子沒離開過嶺南地界的王明山驚嘆唏噓不已。

    與徐霞客相比,王明山的肚子雖然沒那麼多貨色,但行李包袱裡卻塞了許多裝裱精美、內容獨特的髡人書籍,光是《戰爭史研究》雜誌就有好幾期,當即讓徐霞客如獲至寶,捧起來就捨不得放下——除了中國古代史上最著名的驢友之外,徐霞客也是一位很出名的愛書之人。不僅在江陰老家的宅邸裡有一座藏書樓,平時還喜好到處蒐集沒有見到過的書籍。只要看到好書,即使沒帶錢,也要脫掉身上的衣服去換書。

    而在明末亂世,凡是文人墨客皆喜好讀兵書、言兵事,看著雜誌上那一篇篇《群山中的修羅場——論奢安之亂》、《淺析八旗制度》、《黃台吉登基始末》……等介紹詳實、論據充分、通俗易懂的文章,還有附錄的戰區地圖和插圖,就是朝廷官吏,大約對西南亂局和遼東虜情,也未必知道的如此詳細

    徐霞客和他的族兄徐仲昭,當即就感覺眼前彷彿打開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大門,心中更是感到無比的興奮,若非王明山說在臨高有圖書館,還有賣雜誌的書肆,借書買書都很方便,舊雜誌也肯定有積存的。徐霞客恐怕都忍不住要拿出紙筆,把幾篇最感興趣的文章給抄錄下來了。

    隔離檢疫期間,偶爾也有幾個髡人小販過來,兜售水果零食、酒水茶葉、書報雜誌,還有《臨高縣交通旅遊圖》——這地圖讓徐霞客很是驚訝,因為一般來說,朝廷官府都把地圖視為軍事機密,不樂意民間持有。雖然在暗地裡根本無法禁絕交易,但像這樣公開兜售,在大明轄下還是很罕見的。

    於是,徐霞客就買了一張臨高地圖和幾份《臨高時報》,還有最新一期的《戰爭史研究》,津津有味地跟其他旅客一起評論上面的戰例史事、笑話趣記、宮闈秘聞— —“澳洲人”的撰文全用白話,章通俗易懂,分析由淺入深,一條一條都講得十分明白,又頗有趣味,即使是讀書不多的人,看起來也沒什麼困難。

    如此等到檢疫期滿,諸位旅客才得以下船。在王明山的指點之下,徐霞客與徐仲昭一下船就趕緊去海關大樓辦理臨時身份證——按照王明山的說法,這大抵是髡賊的“路引”、“腰牌”之類的東西,沒有這個東西的話,在臨高就是寸步難行:即使是短期來臨高做買賣的生意人,也得辦一張“臨時證”,不然到得岸上,住不了旅店,遇到髡賊的番子衙役攔路盤查,若是身上沒有證件的話,少不得還得到班房裡住一晚,找到人證明才能出來。若是找不到人證明,就得去河工的工地上挖幾個月沙子了。

    到了海關大樓的登記處,第一步自然是登記填表,隨後是體檢——就是脫光了衣服讓衛生員瞧一瞧,看看有無流行性疾病之類。以臨高穿越者的衛生醫療水平和行政資源,還做不到讓每個入境的人都接受全面的“淨化”。只有官方組織的“移民”和通過招工、入學和參軍渠道的“移民”才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

    不過,即使是這樣縮了水的“體檢”,在徐霞客的眼中也近乎於羞辱了——雖然在他的半輩子驢友生涯之中,吃過的各種苦頭數不勝數,被土匪追殺綁票也不是一次兩次,就連在山里披髮當野人的日子都經歷過,但還是忍不住在嘴裡嘀咕了幾聲:“……'澳宋,這般折辱士子、斯文掃地,哪有半點大宋遺風?”

    重新穿好衣服,係好腰帶,把體檢表交給一個坐在木櫃檯後面的短髮女髡賊,又在登記表和一張小卡紙上按了十個手指的指紋,再經過一番炮製之後,王明山、徐霞客與徐仲昭便拿到了自己的臨時身份證。

    仔細端詳著這份“澳洲路引”,徐霞客發現這東西比大明的路引要精緻許多,上面不但有自己的十個指印,還有姓名、年齡、身高和麵貌主要特徵,另有一串阿拉伯數字。上面蓋著圓形的印章--卻不是大紅的,而是硬生生的用模子蓋上去的凸印,真不知是如何弄出來的。再仔細看,原來這卡紙也不是普通厚紙,不但厚重結實,紙張上還有細密複雜的花紋,根本不是普通的木刻板能雕印出來的。

    將這路引貼身藏好,又在另一個櫃檯上兌換了一些流通--就是澳州的寶鈔,徐霞客原本還擔心這澳州寶鈔拿到市面上會不會像大明寶鈔一樣買不到東西,但王明山拍胸脯保證絕無問題。回想起在檢疫隔離期間,船上乘客向小販買東西的時候,似乎也有人在用這流通券付賬,徐霞客也就放心了下來。

    ※※※※※※※※※※※※※※※※※※※※※※※

    揣著身份證和流通券出了海關大樓,王明山便帶著徐霞客與徐仲昭在博鋪鎮上逛了逛。自從“澳洲人”登陸以來,曾經荒無人煙的博鋪,已經變成了一個頗為熱鬧的港口小鎮,房屋街道無不簇新整齊,黑色沙礫鋪就的寬敞大街上、泛著海水和漁貨的腥味,街道兩旁店鋪林立,熙熙攘攘……論繁華熱鬧的程度,已經不亞於徐霞客見過的很多縣城乃至於府城了。但按照王明山的說法,跟“澳洲首長”駐蹕的東門市相比,博鋪這邊的街市還差得遠,若是徐家兄弟想要看真正的“澳洲景”,還得去那邊才好,

    於是一行人就打算去東門市找個客棧落腳,按照王明山的建議,乘火車過去最快。只是徐家兄弟倆跟著他到了那紅磚壘砌的火車站一看,只見那火車上真是擠得人山人海,車裡塞滿了人不說,車頂上也坐著人,甚至車欄杆外面都掛了人,火車剛一啟動,車上就不住地有人往下掉,又有人在路邊拼命跑著往車上爬,車頂還有幾個人在打架鬥毆,鬧得亂哄哄的……讓徐霞客看得心裡直打鼓,生恐被擠掉了行李。而王明山也在這時聽說上個月在港口有輛小火車爆炸了,同樣有些心生怯意,便掉頭帶著徐家兄弟去乘牛車。

    在徐霞客的眼裡,“澳洲人”的公共牛車雖然看上去也很另類,而且票價稍微貴一些,但總歸要比那個冒著濃煙並發出巨響的火車要來得讓人更加安心。不過,像這麼龐大的牛車,徐霞客在走南闖北多年以來,也是第一次看到——牛車上是三人一排的座位,一共六排,可以坐十八個人,加上馭手和司乘的駕駛席兩邊還能各坐一個,總載客量是二十人,行李用懸掛的方式掛在車外,由四頭公牛充當牽引力。

    王明山、徐霞客與徐仲昭三人正好坐滿了最後一排,一邊把行李掛在背後,一邊好奇地打量周遭情景,只見車站上有髡人差役拿著鐵皮大喇叭呼喊發令,催促買了票的乘客快快上車;還有人在用一根長桿翻動著掛在桁架上的翻牌式車次牌,牌子上依次顯示了抵達地點和發車時間;也有小販提著大籃子擠到車邊,兜售各式各樣的吃食……徐霞客試著用流通券買了幾顆包著紙的糖球,果然那小販收的很爽快。轉身把糖球外面的紙剝開一看,只見這金燦燦的糖球晶瑩剔透、閃耀著漂亮的光澤,看著猶如琥珀一般,丟進嘴裡一嚐,不但滋味甜美,而且帶著適口的酸味和淡淡的水果香,確實十分好吃。

    待到牛車上的座位被坐滿大半之後,馭手才打了一個響鞭,驅動四頭牛拉車前行。

    從博鋪港出來,首先經過的是文瀾河畔的綠化景觀帶,奔流的河水波光粼粼,石塊拼砌的堤岸上面已經長起了草皮——這裡按照穿越者們的設計,乃是給城鎮居民踏青郊遊的休憩娛樂場所,類似於後世常見的河濱公園,不但有花草樹木,也有少量的亭台樓閣,還有若於運動設施,看上去猶如盆景一般。

    “……想不到這些澳州人還有幾分雅骨,或許真得了趙宋的幾分遺韻也說不定。”

    看著沿河的人造風景,徐霞客不禁在心中暗暗讚嘆--自然,他見過的天下風景形勝之處不勝枚舉,風光秀麗勝過此地百倍者亦比比皆是,然而此地沿途房舍之規整,道路之平坦,村落街道之潔淨,卻是他從未見過的。只可惜河水似乎頗為渾濁,上面還漂浮著不少垃圾,讓人不由得有些遺憾。

    然後,牛車就迎著習習秋風,行駛在了一望無際的田野之間——雖然已是深秋,但在海南島這個地方,秋風從不寒冷,反而是頗為清爽宜人。這會天氣晴朗,正是不冷不熱,風調雨順的日子,農民都在下田,做工的,行商的,或徒步或推車挑擔,路上行人紛紛,看上去多半也都衣衫整齊,少有破衣爛衫的窮人。朝著道路兩邊望去,只見黃褐色的小路彎彎曲曲地在長滿灌木和樹木的土坡和水田之間蜿蜒曲折。眼下第二季的水稻剛剛收割完畢,稻田裡已經種上了冬小麥、蠶豆和各種綠肥作物。一眼望去,盡是一派鬱鬱蔥蔥、生機旺盛的景象,讓徐霞客看得很是感慨。

    ——在他過去幾十年的驢友生涯裡,固然見識過不少人煙稠密、雞犬相聞的名城大邑,但更多的則是危機四伏、蕭瑟冷清的破敗鄉村。在那些偏僻的地方,只要離村鎮稍遠,土路兩旁的草就長得比人還高。各處都有野狗、狐狸甚至狼群在荒原裡徘徊,發出可怕的吠叫聲,時常從草叢裡竄出來傷人,留下許多狐仙狼妖和白骨精的傳說……但比起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盜匪,這些野獸甚至已經稱得上仁慈了。

    然而在臨高這裡,寬敞的大路卻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四周景物一覽無餘,看不到多少草叢灌木,平坦的地方大多被開墾成了田地,山坡上只留下了竹子和雜木林,有的還種上了樹苗,其中不少還是果樹,絕對沒有一絲一毫凋敝破敗的蕭瑟之感。即使是道路兩旁,也栽種了許多椰子樹。

    不過,讓徐霞客感到驚奇的是,在路邊還矗立著許多高大的木樁,被塗成漆黑的顏色。整齊地沿路排列,彼此之間用黑色的繩索連接。每個木樁上還固定著一些玻璃製造的瓶子。由於實在搞不清楚這些木樁和“黑繩”的用途,徐霞客只得向王明山打聽,但王明山對此也不怎麼清楚,只知道澳洲人似乎能夠用這東西來送信,類似於某種奇技淫巧的機關術……於是,徐霞客也只好把肚子裡的疑問壓在了心底。

    雖然路邊的黑色木樁給人的感覺有點奇怪,但如此安詳愜意的田園風光,還是讓徐霞客感覺很是陶醉,可接著當牛車經過工業區的時候,之前那種悠閒的田園牧歌就完全消失了——風中隱隱約約的傳來有節奏的轟鳴聲和錘擊敲打聲。紅色的房屋象鋸齒一樣連綿著,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紅色磚砌的煙囪四處林立,黑色和白色的濃煙幾乎將天空遮蔽。河邊的堆場上,到處都是小山一般的礦石堆、煤堆,無數大小不一的麻袋、木桶、陶罐和木箱堆成巨大的堆垛,上面覆蓋著蘆席。高大的蒸汽鐵吊車喘著白汽,將這些貨物裝到河面上的駁船上,而水面上則滿滿地漂浮著煤渣和各種垃圾……各種刺激性的怪異味道在空氣中飄蕩,隱隱約約似乎有硫磺的氣味,嗆得徐霞客和他族兄一時間連連咳嗽,忙不迭的掩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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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車一路上走走停停,沿途不斷有人下車,也不斷有人上車。隨著時間的推移,道路兩旁的房屋人煙日漸稠密,商舖也多了起來,在看到遠處一塊牌子之後,王明山就高聲招呼徐家兄弟:東門市到了

    到了東門市的公交換乘站,牛車上的乘客幾乎全走空了。徐霞客也挑著包裹,好奇地打量著這座陌生的繁榮城鎮。只見站外的空場上停著不少手推車、黃包車,周圍還有許多攤販、伙計和力工聚集著,很是熱鬧。一見有客人從公交牛車上下來,原本蹲著閒聊的,靠著打瞌睡的一於人都來了精神,紛紛上來招攬生意:“……先生,要水果不?新鮮的澳洲種的雪梨,好便宜的啦”、“……《臨高時報》今天的《臨高時報》有增刊啦”、“……住店啦,臨高商務部評定三星旅社,客房臥具一客一換,沒跳蚤沒蟲子身子乏了還有小姑娘按摩--有黃票的”、“……廉價客棧優惠啦,預交一個月房費住一個半月”

    一片喧鬧之中,徐霞客十分警惕地護住自己的包裹,擠開人群走上大街:作為一個走遍大半個中國的老驢客,他深知任何府縣的車船碼頭,照例都是各種歹人出沒的地方:強盜、扒手和騙子,都喜歡在這種熱鬧地方做買賣,之前他在遊歷各省名山的時候,已經吃了許多許多的苦頭,差不多是久病成良醫了。

    此時已是午飯時分,三人都是肚中飢餓,王明山便很熟絡地找了一家小飯鋪做東請客,招呼姓苟的老闆上了三碗牛肉米粉,還額外要了幾道“澳洲菜”——熱騰騰的米粉端上桌來,只見微微發黃的米粉條漂浮在浮著油花的湯汁中,上面散放著牛肉片、酸菜、花生、蝦仁等配料,讓人一看就很有食慾。

    而那幾道“澳洲菜”更是讓徐霞客眼界大開——他之前在江南老家見過不少“澳洲貨”,但“澳洲蔬菜”暫時還沒移栽過去:西紅柿炒蛋的味道酸甜可口,開胃又下飯。還有綠色的嫩豆莢,炒出來又甜又嫩。還有一朵朵象花一樣的蔬菜,有白色的,也有綠色的,白的硬酥,綠的爛軟,吃起來滋味各有千秋。

    吃飽喝足、結賬會鈔之後,三人便分道揚鑣了——王明山要到幾家有來往的商號去收賬和下單子進貨,而徐霞客與徐仲昭則按照王明山的推薦,前去一家長期租房的官辦廉價旅店“為民旅社”落腳。

    這“為民旅社”距離苟家飯鋪不遠,乃是一座紅磚砌成的三層樓房。外觀談不上如何美觀,猶如個盒子一般四四方方。牆面上倒是有不少窗戶,而且都裝著玻璃窗。不過這種“奢侈”對徐霞客來說已經是審美疲勞了--在別處罕見的大幅平板玻璃,在臨高卻是最常見不過的東西,也是“澳洲特色”之一。

    扛著行李走進“為民旅社”的大門,一股非常複雜的難聞氣味撲面而來,這是煙草、燒酒、汗臭和破爛衣物混合組成的一種特殊氣味——徐霞客昔年在各地下等旅店時常能聞到這種怪味。不過這為民旅社的氣味裡還混雜著一種有著強烈刺激性的氣味--消毒水的味道。

    雖然氣味難聞,但門廳裡的光線倒是明亮,只見櫃檯賬桌後面坐著一個藍衣短髮女“公人”,面前堆滿了厚厚的客簿。身後的大木板上掛滿了鑰匙。旁邊的牆壁上有一張橫幅告示:“無身份證者不得入住”

    看到這客棧裡的伙計都用官差,徐霞客忍不住又有些感慨——大明朝廷雖然也有驛站,但只招待公門中人,並不對小民營業,而且眼下已經被崇禎皇帝給裁撤了。而澳洲髡人這邊,區區一個小縣竟有這許多官差……唉,不用說,這髡人的冗官冗吏必是極多的了,倒和大宋一般無二,真是好的不學壞的學啊

    雖然心中想著種種念頭,但徐家兄弟倒也沒怎麼遲疑,就徑直掏出身份證,到櫃檯上辦理入住手續。那髡人女伙計登記好他倆的身份證,便問道:“住通舖還是單間?”

    “……有單間?”徐霞客頓時眼神一亮,雖然在歷次跋山涉水的遠遊之時,他一向不怕餐風露宿,住破廟睡樹洞跟乞丐搭伙,差不多什麼苦都嚐過,但不管怎麼說,徐霞客也是縉紳出身,從小到大都是養尊處優的。這次出行又帶上了族兄徐仲昭,有條件的話還是最好能住得舒服些,“……能先看看嗎?”

    “…當然可以。一樓二樓是通舖,三樓是單間。我帶你上去就是。”

    跟徐霞客曾經住過的某些上等客棧相比,為民旅社的單間很小,一張床便佔據了地板的三成,家具只有式樣簡單到極點的一桌一椅一個櫃子。天花板也很矮--所謂的三樓實際上是“二樓半”。不過窗戶敞亮,很是於淨齊整。更主要的是價錢便宜,只比通舖的價格貴了一倍而已,

    於是,徐霞客很爽快地要了兩間房,跟族兄一人一間,約定先租五天,屆時有需要的話再續租。

    “……咱們旅社不包伙食,你要吃飯的話出門左拐,第二條巷子裡就有公共食堂。願意去吃攤子或者小飯鋪也容易--那裡都有。廁所在走廊到底,沖涼到一樓的浴室。還有幫忙洗衣服的,不過得收錢。”

    收了房錢辦完手續之後,那藍衣女公人又熱情地對徐霞客一一介紹道,“……熱水只有早晚的六點到八點。冷水全天供應。不過今天剛剛換了新爐子在試用,所以現在剛好有熱水,你想洗澡的話不妨抓緊了。”

    “……多謝了。”徐霞客點頭答道,以為這旅社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有伙計拿大鍋燒水給客人用。誰知到了浴室裡才大吃一驚——地面和牆面全都貼了瓷磚不說,外間的馬桶也是用瓷器做的浴室裡同樣不見習慣了的浴桶和浴池,而是在一個個噴水的管子下面洗淋浴,閥門一開就有冷熱水下來……

    關於其中的原理,徐霞客倒是在杭州紫明樓見識和考察過,冷水應該是有水管通向某個蓄水池,至於熱水則是造了個大爐子,不斷的派人燒火。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般闊氣的上等澡堂,在臨高這邊居然連販夫走卒都能盡情享用——雖然每天只有兩個時辰……澳洲人的這份豪奢,真是讓人難以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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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而言之,徐霞客和他族兄徐仲昭在入住之後就痛痛快快地衝了個熱水澡,洗掉一身的塵囂,然後便換上一套新衣裳和一雙於淨布鞋,趁著此時日頭還高,一起從旅社出來,去觀賞這臨高市面上的“澳洲景”。

    ——之前到“為民旅社”投宿的一路上,沿途的繁榮就已經讓徐家兄弟看得眼花繚亂。眼下更是只感覺自家兩隻眼睛完全不夠用:總得來說,這裡的房子很多很高也很漂亮。就徐霞客所知,在內地的很多破敗小縣城,就連一幢兩層小樓就能引起百姓的津津樂道,但在臨高的街頭上,就連五層的樓房也不算罕見。

    東門市的主街道是黑色砂石鋪設的路面,遠比大明絕大多數府縣的街道更寬闊。中間是車道,只許馬車、手推車、黃包車和牲口通行,街道的兩側修築有單獨的石頭人行道,人行道上種植有椰子樹——澳洲人似乎十分喜愛椰子樹,在他們的地盤上到處種植。讓人不解的是沿街的一個個高桿,上面頂著個鐵網玻璃,不知是於什麼用的,徐霞客隱約覺得這或許是燈火,但又認為應該不會有人捨得如此奢侈浪費。

    在東門市的街道上,不但有裝貨的馬車、騾車,更有許多“澳洲人力車”在來來往往——在東門市上幾乎沒有一頂轎子或者滑竿,滿街跑得都是這種拉人的雙輪小車,在徐霞客看來,這根本就是一把圈椅蒙了布面兩側裝上輪子,前面還有兩根長長的把手讓車夫拉著,靠背上還有幾根疊起來的竹骨布面,似乎能撐起個車蓬來。車夫們穿著藍布對襟小褂,背後塗著一串“阿拉伯數字”,在人流中把車拉得飛跑,車上的鈴鐺叮呤噹啷的響個不停。此外亦有幾輛體型寬敞的雙輪馬車駕著蒙古馬傲然在街上小跑而過,身披大氅的車夫卻是站在車後駕車,如此奇特的造型,令徐家兄弟嘖嘖稱奇。

    雖然街上車水馬龍,但路面卻是於於淨淨,不要說垃圾,連個果皮都找不到,繁華市面上常見的乞丐混混兒,這裡一概沒有。連跑馬賣解之類的江湖人物都看不到一個。只有在街道兩側商舖林立,,陳列著各種琳瑯滿目的商品。幾乎所有店鋪都是二層以上的,三層樓房很普遍,五六層的“高樓”同樣有幾座,單層平房反倒罕見有臨街的,總之一棟挨著一棟,密密麻麻,式樣也和中原的不同。每一棟房屋都用瓦覆頂,無論大小都使用鑲嵌著大塊玻璃的窗戶。店里店外人流湧動,甚是繁華。

    徐霞客兄弟倆就這樣走在人行道上,雖然有心想要保持某種士人風度,但是東門市這裡的新鮮東西實在太多,很快就讓他們忍不住開始東張西望。不管是路燈、公廁、斑馬線、垃圾筐還是大幅的玻璃櫥窗,都引得這對兄弟駐足觀看,走在街上的路線逐漸變成了“”字形——街道兩邊的每一家鋪面都要進去逛逛。哪怕被嘲笑成土包子、鄉巴佬也厚著臉皮忍了:像這樣人頭攢動的繁華街道,徐霞客在南京、武昌也見過,但卻絕不如此地市面上的秩序良好,街道整潔,還有房屋的“異國情調”,從而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外,街上還有許多衣裙花俏的年輕女子,三五成群,拿著各種零食小吃,一邊吃著,一邊打鬧嬉笑,旁若無人,有的女子甚至是孤身一人在街上行走。讓徐霞客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詫異:在大明地界上,良家女子出門逛街本已少見,身邊竟然連個跟著的男人都沒有,這成何體統?萬一遭人調戲拐騙又當如何?即使這裡的治安極好,不懼拐騙,但女子這般狂放又算是何樣風俗?即使在宋朝也不應如此吧。

    徐霞客想來想去,也只能推測是“髡人”離開中原日久,忘記禮教,逐漸染上蠻夷之俗了。不過,這些女子看著還打扮得真是漂亮,怎麼似乎……比自己江南老家的那些姑娘還要秀氣?

    ——中華自古即有蘇杭出美女之說,一來確實是因為這里水土溫潤能養人,二來其實是因為此地較為富庶,即使貧寒人家的女子,往往也有能力修飾自己,所以才有江南美女眾多的錯覺而在穿越者統治的臨高,由於工業化的碾壓式生產力,底層百姓的生活水平甚至已經超過了江南水鄉,臨高本身又出產大量化妝品,在本地售價較低,平民女子自然有能力消費各種化妝品,故而在古人眼中就異常靚麗了……

    於是,徐家兄弟就這樣轉來轉去,既看人也看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臨高合作社總店附近——這座穿越者的“官辦百貨商店”,不但規模是這條街上最大的,裝飾也是最為氣派的,一走進店門,就是直達屋頂的中庭,二、三層全部是走馬樓。只要站在屋子中間,那份高曠的氣勢就壓得人說不出話來。

    最讓人吃驚的還是屋頂,居然是穹頂玻璃天窗--整個中庭上面全是用鐵條搭建的框架,上面鑲嵌的整塊的玻璃“瓦片”。明媚的陽光從玻璃瓦上透過,把這三層樓宇裡照得極其敞亮,和大明內地那些裡面黑黝黝的尋常店舖大為不同。而在玻璃覆頂的中庭裡面,還擺了不少盆栽的花草,看著宛如室內花園一般。

    望著這座充滿各種“澳洲風”特色的奢華建築,徐家兄弟一時間不由得怔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至於店中的商品更不必說了,原本徐霞客覺得南京應該是天下第一等的天下奇珍異貨匯集之所,沒想到和這里相比簡直連個零頭都比不上。各式五彩繽紛的小首飾、精美的糕點和糖果、嵌入了花瓣的透明肥皂……不知有多少小玩意兒是他沒見過的,讓他恨不得全買回家里當做分贈親友的禮物,而推銷的女伙計也是異常的熱情,但徐霞客和徐仲昭最後還是咬牙一樣沒買--倒不是因為他們囊中羞澀,而是因為他們接下來還打算去看看黎母山的風光,現在就買太多的東西,進山肯定會不方便,只能等到回程的時候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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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走馬觀花地遊覽了一番,眼看著日頭偏西,徐霞客趕緊拉住意猶未盡的族兄,從袖子裡翻出旅遊地圖看了看,決定離開商市街,穿過民居抄小巷返回為民旅社休息,順便看看髡人治下的民生如何——兩人拿著地圖一路鑽巷子,發現這東門市的民宅也很是不錯,不管麼多幽深偏僻的巷子,也都是石板鋪地,亦很潔淨,不但沒有垃圾糞尿,連積水都很少看到。而且每個巷口必有廁所,巷子中間則有公用的井台,用水洗漱很是方便——連給百姓小民的居所都是這般講究舒適,也難怪這麼多人寧可剃頭易服都要投髡了。

    走了不到半刻鐘,為民旅社已經遙遙在望,但此時已到晚飯時分,徐家兄弟就先沒急著回去休息,而是按照之前旅社里那個女伙計的指點,去旁邊的公共食堂吃了晚飯——走進那食堂裡,只見地面牆壁全鋪瓷磚,罩著玻璃罩子的長長櫃檯上放滿了大瓷盤子,堆滿了花樣繁多的各色現成菜餚:蔬菜、豆皮、粉條、鹹菜、米飯、窩頭、米線……葷菜以魚蝦貝類為主,肉食基本沒有。食客自己拿個盤子,願意拿幾個菜拿幾個,走到櫃檯尾巴上就結賬付錢,所費不多,吃得卻很飽,最後還奉送一碗帶著些油花的豆腐海帶湯。

    徐仲昭的年紀大了,晚飯不敢吃太多,只要了一碗蔬菜蛋花粥和一個小窩頭;徐霞客則要了一份油汪汪的蝦仁貽貝番茄醬炒米線,然後回頭看看,發現在這食堂裡吃飯的,多半是些粗短打扮的“體力勞動者”,比如街上拉人力車的車夫、碼頭扛大包的苦力之類,但吃的飯菜居然也不比自己兄弟差……而在大明內地,即使是號稱豐饒的江南水鄉,底層百姓也是絕對吃不起這等飯菜的。至於北方各省,更是連縉紳之家也未必能頓頓吃上白面米飯——可見這“澳洲人”的治下,百姓的日子確實是相當的好過,比大明治下強得多。

    一想到這裡,徐霞客的心中就不禁百味雜陳……回到為民旅社的房間裡,徐仲昭稍事洗漱便徑自睡下,

    而徐霞客則跟往常一樣,在桌上點了一根“澳洲洋蠟”,然後攤開一本簿子,提筆磨墨,寫起了今天的筆記——在徐霞客數十年的旅行生涯之中,每天不管多麼勞累,都要把當天的經歷和觀察記錄下來。有時跋涉百餘里,晚上寄居在荒村野寺裡,或露宿在殘垣老樹下,他也要點起油燈,燃起篝火,堅持寫遊曆日記。

    “……今日觀臨高街市,果然百貨雲集、地埠物豐,不見有凍餓之人。縱是販夫走卒、長忙短工,亦有精米粉條可食。縱是髡酋頭目,雖素號豪奢,其實聽聞自奉甚儉。不似江南故園,紈絝子弟窮奢極欲,黎民百姓難得一飽……憶昔年淮北之地,終年大旱不雨,飛蝗蔽天。米價每石銀四兩,民間以糟糧腐渣為珍味,或食樹屑榆皮。於是流丐滿道,多枕藉死。江南亦滋擾不寧,常有小股盜匪伏於叢莽之中。

    再觀今日髡人治下之瓊州,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雖大興工商,被世人譏為捨本逐末,然米糧蔬菜售價無一不賤,庶民無飢寒之苦,已然為亂世樂土矣餘著實不勝唏噓,心中頗有惴惴……”

    越來越深沉的暮色之中,徐霞客正在燭光下皺眉苦思著措辭語句,卻忽然隱約感覺窗外居然漸漸亮了起來,抬頭從窗口探出去一望,登時驚訝得目瞪口呆:只見旅社門前的街道兩邊,那一根根他原先猜 不出用途的柱子上,此時都已經點亮了燈火。煤氣燃燒的火焰在玻璃罩後面跳躍著,不但比燈油燭火亮得多,即使最好的“澳洲洋蠟”都無法與之相比……一處接一處的燈光沿著街道延伸出去,一直到他目力不及之處。放眼望去,整個東門市彷彿都是一片光明。明亮的煤氣燈火下,一些婦女搬了個板凳在藉光做針線活,招攬生意的小販和伙計則在高聲的吆喝,各種吃食攤子一字排開,看上去既溫暖又舒服。

    “……不想竟然真的是路燈,還不止是一條街……這起碼得有一百,不,二三百盞燈吧澳洲人居然這般豪奢,用得起這麼多的油蠟來照明?這氣魄都比得上大明宮廷了”

    作為一名見多識廣的旅行家,徐霞客知道北京皇宮裡的永巷兩旁都有石燈籠,每晚點著照亮。此外在他拜訪過的一些豪門府邸裡,偶爾也有一兩處類似的石燈籠,這已經是極奢侈的事情了。想不到臨高的澳洲人居然這般鋪張,把整個城鎮都照耀得如此透亮這得花費上多少錢財啊?

    望著這一派璀璨如星河的輝煌燈火,徐霞客搖了搖他的腦袋,似乎要將那種不可置信的感覺甩出去一些……對於眼前這個奇異的城市,他發現自己不管怎麼試圖去理解,也照樣會陷入不能解讀的迷思。最後,他只得關上窗戶,躺倒在床榻上,發出一聲長長的感嘆,作為這一日種種神奇見聞的結尾:

    “……區區一夥澳洲流民,漂洋過海而來,盤踞瓊州荒僻小縣數年,以澳洲之法務農興商,便能營建得如此興旺。不知那些髡人的澳洲母國之地,又該是何等繁華富庶的景象?真是恨不能親眼一觀啊”

    遺憾的是,徐霞客對“澳洲國”的上述美好遐想,其實統統都是純屬虛妄——徐霞客先生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在他所處之地南方的萬里之外,那些“真正的”澳洲人身邊,卻根本沒有喧鬧的集市,沒有明亮的街燈,更沒有各式各樣的精緻美食,只能看著漫天璀璨的銀河星斗,聽著席捲荒野的狂風呼嘯,身邊只有即將過期的罐頭餅於、難以下嚥的烤袋鼠肉、奇形怪狀的荒草和樹木,紛至沓來的鱷魚、蛇和毒蜘蛛……鄰居除了那些石器時代的土著野人,就一群自帶作死天賦的波蘭佬……

    —雖然這些可憐的“真-澳洲人”,確實是跟盤踞瓊州臨高縣的五百“真髡”來自同一個地方……
mk2258 發表於 2018-6-11 21:32


    第十七個瞬間:真澳洲人無慘

    把時間倒退回崇禎三年十二月,地點是遠離中土萬里之外的澳大利亞西北海岸

    波濤澎湃的浩瀚大海宛如一個蔚藍的夢境,陣陣海浪的色澤如同寶石一般華麗,初升的朝陽從東邊的天際拋灑下片片金輝,在無數的波谷與浪尖之間跳躍,直到與一條延綿半英里之寬的金色光環匯攏,就像是聚集在一串藤上的曼陀羅般飛速綻放,最終化為一片令人目眩的明亮光暈。

    沙灘、叢林、碧海、藍天,一切都顯得如此美好。

    習習微風的洗禮之下,李維一臉憂鬱地坐在海邊的沙灘上,盡情享受著綠色無污染的清新空氣,絕對原生態的熱帶森林和草原美景……等等一系列足以⊥現代小資們為之興奮的東西。但此時的李維卻寧可蜷縮回自己在哈爾濱的那個小狗窩裡,每天聞著汽車尾氣和工業霧霾,聽著街頭大媽們喧鬧的廣場舞……

    ——因為,他此時正身處於十七世紀上半葉的澳大利亞

    二十一世紀的澳大利亞有什麼?

    ——七百七十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土地,全世界不同人種的大熔爐,無數在露天就能開採而且品相極高的優質礦藏,聞名遐邇的悉尼歌劇院,大堡礁五彩斑斕的海底世界,作為國家象徵的考拉和袋鼠,憨態可掬的小企鵝,還有云集著全世界名模麗人和富豪闊佬的棕櫚灘……

    十七世紀的澳大利亞又有什麼?

    ——只有七十萬生活在石器時代的落后土著,以及袋鼠、樹袋熊、鴨嘴獸等多種同樣落後於時代的有袋類哺乳動物……此時的澳洲還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大陸,直到17/年英國人才開始對這片土地殖民:

    所以,歡迎來到沒有工業污染的石器時代諸位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現代穿越者們

    唉,這樣荒謬的事情,又是怎麼發生的呢?

    中俄混血兒李維先生愈發憂鬱地嘆了一口氣,回想起了那場讓他來到此地的海上迷霧。

    當時,剛剛得到王秋和哆啦a夢的救援,從中世紀歐洲成功帶著老婆孩子穿越回來的“前聖騎士”李維,跟剛給他生了孩子的妻子趙娜一家三口,帶著從中世紀搜刮來的若於財富,從上海乘坐“中遠星”號返回東北老家——這是一艘全金屬結構,長147米,寬66米,註冊噸位為66噸,滿載排水l106噸,以綠色環保旅遊為噱頭,主要在國內航線上充當豪華客輪使用的現代五桅智能控帆大帆船。

    誰知“中遠星”號從上海起錨出航之後不久,就在一片迷霧之中穿越到了63年的澳洲西海岸,隨即立刻就發生了一起跨越時空的追尾事故,撞上了一艘大約三百噸的西班牙大帆船,當場砸沉了這艘可憐的小傢伙……接著,從那艘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拉齊維爾號的船主,一位氣急敗壞的波蘭貴族安德魯男爵嘴裡,“中遠星”號的船員和乘客們難以置信地得知了眼下的位置——爪哇島的南方,帝汶海南面,澳洲的德比港附近……好吧,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真正恐怖的地方在於,這一刻的時間卻是63年l月2日

    綠色環保旅遊都旅游到工業革命之前的十七世紀去了,這未免也綠色環保得太過頭了吧

    另外,從沒有航海傳統的東歐波蘭人,居然也在這個時代趕時髦玩航海殖民,這個事實同樣令人震撼。

    總之,上述石破天驚的消息,簡直讓全船上下為之發瘋,但無論再怎麼精神崩潰,該面對的殘酷現實還是得要面對……在展示了從哆啦a夢那裡獲得的若於神奇道具,以及在中世紀歐洲拍攝的各種照片和錄像之後,作為“資深穿越專家”和教廷冊封的聖騎士,李維和他老婆就被諸位失魂落魄、思維崩壞的乘客們一致推舉為最高顧問和七人決策組成員,負責帶領這一百四十多號穿越者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掙扎求存。

    ——沒辦法,整條船上也只有他和他老婆才具備在古代世界長期生存的經驗,

    決策組成立之後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繼續待在澳洲生活,還是揚帆前往這個時代的中國大陸— —根據船長王鐵鎚的說法,雖然“中遠星”號是風帆動力,可依舊要消耗燃油,而船上所剩的燃油最多只夠行駛到廣州灣,如果選擇前往大明帝國的“故土”,那麼注定將會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單程旅途……

    於是,這些穿越者之中立刻爆發了一場“明粉”和“明黑”的大論戰……最終,還是懷疑論者佔了上風,覺得在沒有切實證據的情況下,實在是沒法相信大明同胞的“善良淳樸”。而且,作為生長在新時代的穿越者,在沒有受到生命威脅的情況下,恐怕沒有幾個人願意見人就下跪,像哈巴狗一樣搖尾乞憐。最重要的是,以李維的經驗,對於他們這些初來乍到的穿越者來說,其他的人類恐怕要比大自然更危險

    而在這個時代全世界所有適宜人類居住的土地上,恐怕就要數澳大利亞土著人的戰鬥力最弱了——穿越者這邊就算是最沒用的宅男宅女,人均戰鬥力僅僅相當於06隻鵝,估計玩不過這個時代的歐洲人、明朝人、日本人和非洲黑叔叔,但總不會連澳大利亞的土著人都玩不過吧

    就這樣,“中遠星”號上的穿越者們終於選擇了登陸澳洲大陸,暫時先在這片土地上安家落戶。

    從此,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的身份,就自動變成了“澳洲人”。

    然而,登陸澳洲並不意味著一首偉大史詩的開始,而是代表著篳路藍縷、披荊斬棘的無窮艱辛,還有各種層出不窮、匪夷所思的麻煩和困境在穿越之初的新鮮感過去之後,眾人就發現自己其實正身處於一出荒誕派戲劇的舞台上,客串著一個個可憐而又歇斯底里的蹩腳演員。

    ——登陸上岸伊始,穿越者和他們救起的波蘭人就遭到了土著的圍攻。幸好,石器時代的澳洲土著論戰鬥力基本就是渣,被那些人高馬大的波蘭佬拿著棒球棍,鋼筋,菜刀,長柄鐵鍋……等等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和僅有的一桿火繩槍一通狠揍,就把這些玩石器的土著揍得屁滾尿流,還因此獲得了兩百多個奴隸——不管怎麼說,波蘭大鼻子能夠跟俄國毛子這樣兇暴的戰鬥民族相愛相殺幾百年,顯然還是有些戰鬥力的。

    再接下來,就是轟轟烈烈的大建設運動——首先是伐木,修路,以及通過木筏轉運,從船上搬運物資。從貨艙裡的集裝箱裡,穿越者們發現了足足七千噸的各種金屬工具和製成品,還有摩托艇、鏟車和機床。甚至還有一套相當尖端的微藻轉化生物柴油的設備:該設備的研究小組剛好就在乘客之中也就是說,只要生物柴油轉化設備安裝成功的話,穿越者們很快就不用“中遠星”號的燃油問題發愁了。

    而穿越者的登陸地點——後世澳大利亞西北部的德比港,面對著金灣,大致上位於熱帶雨林跟熱帶草原之間的過渡帶,當地的樹木雖然比較稀疏,但對於區區幾百號人來說,還是足夠用的了。

    然後,各種草草加工的木料,被穿越者們依靠人力搬運到預定為營地的海邊坡地上,也不需要打地基,只需要打下幾根樁子就開始釘木板造木屋——澳洲這地方的氣候很單調,一年就兩個季節,一個旱季一個雨季,也沒什麼颱風之類的。這些建造好的木屋別說用來當臨時住所了,就是長期居住也沒問題。

    再接下來是用木材和土石修築棧橋:全部幾百名勞動力一起上陣,排成幾列長龍,手捧著籃子和筐子,裡面裝著泥土碎石,像是傳送帶一樣將泥土傾瀉到海中,使得一條粗糙的棧橋慢慢從岸邊的淺灘延伸出來。古代中國建築長城時,就是靠這樣的“人力傳送帶”將磚石運送到崇山峻嶺之上。

    再往後,穿越者們又搭建出了磚窯,燒出了紅磚、瓦片和陶器,在木屋之外又搭起了幾座紅磚小屋。此外還神奇地發現了品質極高的露天煤礦、鐵礦、銅礦和銀礦,簡直就像科幻小說《神秘島》裡的情景一樣……接著更是製造出了水泥,甚至連小型的水泥船都弄出來了十幾條

    幾個月之後,一座小村鎮已經初步成型,在討論聚居地名稱的全體大會上,穿越者先是否決了安德魯男爵等一於波蘭佬提出的“新華沙”、“新克拉科夫”、“新維也納”等提案,自己內部又為“新上海”、“新天津”、“新河南”等名稱吵得不亦樂乎,最終只好取了一個完全沒有國家和地域色彩的名字:“中南市”。

    但問題是,雖然“中南市”房屋和碼頭的建設都在逐漸步入正軌,可糧食危機卻一直沒有解決,每天供給的米、面等主食越來越少,最後不得不限量供應,使得所有人都感到了生存的危機感。

    ——雖然澳洲的土地上到處都是袋鼠,而且傻乎乎的很容易射殺和捕捉,自從登陸澳洲以來,穿越者們幾乎每天都在篝火上燒烤剝了皮的大袋鼠。但問題是,那口感……哎,一股濃濃的尿素味兒,如果不是飢餓的驅使,相信不會有人對袋鼠肉感興趣,其特殊的氣味足以趕走一切饕餮者。以至於後世,澳洲人除了少數土著之外,很少有願意吃袋鼠的。出口的袋鼠肉幾乎全部都賣給了日本人。估計地球上也只有這個奇怪的民族,才會對傳聞中能“有效提高生殖能力”的袋鼠肉情有獨鍾

    以現代中國人的飲食習慣來說,袋鼠肉這臭烘烘的玩意兒,絕對需要香料咸醬和辣椒之類進行重口味的烹製才能勉強入口。不然光是聞著味道也會敬而遠之——偏偏隨著時間的流逝,船上的調味品數量也在迅速減少,很快都不得不限量使用,只有食鹽因為穿越者造了鹽場,所以暫時還算充足。

    於是眾人只能勉強吃著臭烘烘的清燉袋鼠肉,隔三差五弄些海龜、海鳥、貝類和魚來換換胃口……穿越眾的農業組雖然開墾出來了一些田地,但卻根本沒有合適的穀種——船上只有一對老夫婦身邊帶著些蔬菜種子,準備回家之後種在花盆裡,如今全部貢獻出來,再加上採集的一些野果和野菜,勉強可以保障大家不會得壞血病。但水稻和小麥的種子卻是誰都沒有:那幫波蘭人起錨出航的時候,倒是隨身帶了一些種子,準備在新發現的陸地上墾荒用,可惜眼下全都隨著那艘帆船沉到海底了。

    除此之外,電力和水利工程建設的不順也讓人撓頭——哪怕“中南市”處於沿海地區,但澳洲的旱季降水實是太少了。穿越者最初打算依靠一條落差比較大的小溪,建築一個小水壩來發電,誰知簡易水壩剛剛落成幾天之後,那條小溪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了,只剩下微微帶著些濕潤的河床,讓人目瞪口呆直到這時候,穿越眾當中某個自稱在澳洲看過三年袋鼠的傢伙才想起來:澳洲只有兩個季節,一個雨季,一個旱季,而且旱季往往要長於雨季。所以澳洲才會遍地沙漠,大部分河流也都是季節性的……

    眼看著水利發電恐怕行不通,眾人只好搭建風車,試著進行風力發電。但還沒等電燈的光芒在澳洲大陸上提前三個半世紀亮起,真正的厄運終於降臨了:

    旱季結束,雨季到來,喜怒無常的大自然向穿越者們充分展示了一番什麼叫做真正的天翻地覆……

    ——連續三十幾天的瓢潑大雨,使得海平面一口氣暴漲了十多米,把鬱鬱蔥蔥的海岸叢林變成了海底森林,水草豐美的內陸草原變成了蘆葦蕩,幾條時斷時續的小溪變成了波光粼粼的大河,也讓澳洲穿越者們辛苦營造的絕大部分文明痕跡,統統都被淹沒在了萬頃碧波之下:

    建成沒幾個月的碼頭不見了,只是透過碧藍的海水,隱約露出一段灰白色的棧橋;為了拉木頭而辛苦開鑿出來的公路,也很詭異地變成了一條運河;穿越者們在溪水畔(為了便於灌溉)開墾的幾十畝農田,先是從旱田變成了水田,又從水田變成了魚塘;至於剛剛落成不久的中南市,則先是在暴雨之中變成了水城威尼斯,隨後更是進一步變成了失落的亞特蘭蒂斯……整個兒都跑到海底去了

    在中南市被淹沒的前夕,終於有人想起來要測一下海拔,結果嚇了一大跳:這地方平均海拔居然是負五十米

    而那位自稱在澳洲看過三年袋鼠的傢伙也隱約回憶起來,根據旅遊雜誌的介紹,澳大利亞的德比港——也就是他們這個時空的中南市,整個城市都被面積巨大的海濱灘塗圍繞著,這些由潮汐帶來的泥土到了旱季就會變得硬硬的暴露在海濱,變成大片鬱鬱蔥蔥的草原。如果連續幾年於旱的話,甚至還會變成森林……但如果人類真把這些灘塗當成土地來開發,那麼雨季的滔天巨浪就會分分鐘教你做人……

    幸好,這邊的雨季只是下大雨而已,沒刮颱風,海水也是一點點漲上來的,所以穿越者們還有時間猶如螞蟻搬家一般,把各式各樣的物資搬運到高地上,沒有受到太嚴重的損失。

    問題是,倒霉的澳洲穿越者們又在忙中出錯——他們唯一能夠離開這片大陸的交通工具,“中遠星”號,在一片混亂之中被潮水沖進了海灣深處。等到暴雨終於停歇的時候,王鐵鎚船長才駭然發現,他的船已經困在了一片剛剛形成的海岸潟湖裡,被大片極淺的灘塗和一道沙壩跟外海隔開。如果想要出航的話,要么就得挖出一條人工運河——這明顯超出了穿越者的能力極限,要么就得等到下一次雨季漲水之後才行……

    當然,要說好的影響,也不是沒有——之前穿越者們在海邊造好的水泥船,原本還發愁怎麼把水泥船送下水呢。結果這雨水嘩啦嘩啦三十幾天不停,再去海邊一看:得甭費事了,那水泥船已經自己入海了。

    問題是,這種笨重脆弱的水泥船根本出不得遠海,更不用說載著穿越者們離開澳洲大陸了。

    然後,另一種更加可怕的噩夢來臨了:雨季給中南市帶來的可不僅僅是遭水災的問題,還有各種各樣不請自來的糟糕鄰居:首先是成群結隊的鹹水鱷——不過對於裝備齊全的穿越者們來說,鱷魚這東西其實並不可怕,在波蘭大鼻子們的捕殺之下,反倒是給大家送了一堆上好的皮鞋材料。真正讓人感到防不勝防、寒毛倒豎的還要數箱型水母、太攀蛇、藍環章魚、紅背蜘蛛……這些才是澳洲最可怕的殺手

    ——先是有人在捕魚時不慎落水中,結果被幾隻箱型水母親切問候了一下,於是抽搐著一命嗚呼,沉入了海底:按照生物圖鑑上的記錄,這種水母帶劇毒致死無解藥無抗毒血清

    然後,一個穿越者小姑娘哇哇叫著被一條沿海太攀蛇追殺了一條街。幸好被兩個波蘭壯漢及時發現,一番人蛇大戰下來,小姑娘是脫險了,還得了一根皮帶材料,但波蘭壯漢們卻都進了病房,也幸虧這蛇的毒性還不夠致命,這倆見義勇為的傢伙在病床上哼哼唧唧疼足足一個禮拜之後,終於慢慢康復了。

    再接下來,又有人在上廁所的時候,從頭頂掉下了一隻紅背蜘蛛,於是當即就去見了上帝:相比學名,紅背蜘蛛的另一個名字加廣為人知——黑寡婦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紀的澳洲,也年年有人因為它而喪命

    ——接二連三的該類死亡事件,頓時讓整個聚居地陷入了嚴重的恐慌之中。穿越者決策組立刻出台了相關政策:先是明令禁止下水游泳,緊跟著又展開了一場“滅蟲衛生大掃除”,在一周內填平臭水溝、臭水潭若於處,打死皮鞋原料二十餘隻,打死皮帶原料十餘條,消滅各類爬蟲飛蟲累計超過七十公斤……但即便如此,似乎還是不能給穿越者們帶來足夠的安全感,很多人都被嚇得不敢出海捕魚了。

    與此同時,到了63年的ll月底,“澳洲人”手頭庫存的最後一點米麵也徹底告罄,蔬菜地被水浸泡了一遍,已經不可能恢復生產。除了少量珍藏起來餅於和罐頭之外,就只能靠捕獵海龜、鳥類和袋鼠來過日子——雖然還有一種名為“考拉”的樹袋熊可供選擇,而且一聽它的名字似乎就知道應該把這萌貨給烤了,但真正烤出來之後的玩意兒……即使是飲食最不講究的澳洲本地土著人,都很難嚥得下去……

    眼看著所有人的生活條件都在飛速朝著野人的水準下降,李維顧問不由得哀聲長嘆,卻又無法可想——首先,他身邊留作紀念的哆啦a夢神奇道具,只有兩個竹蜻蜓和一個縮小燈,雖然在勘察地貌、搬運物資和採集礦石的時候很有用,卻也沒法無中生有……在澳洲荒野上的日子裡,李維不止一次地後悔,為什麼在當初跟哆啦a夢在一起的日子裡,沒想到弄一塊美食桌布或者一台年代性自動售貨機過來呢?

    而且,隨著“中遠星”號的擱淺被困,所有人至少在一年內都已經無法離開澳洲西北海岸的這個角落了,哪怕想要在澳洲大陸上換個資源更豐富的地方重新開始,都已經變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極度悲觀之下,李維甚至開始天天做噩夢,夢中全船一百多號穿越者和那些波蘭大鼻子個個衣衫襤褸,有的甚至穿上了樹葉。然後船醫謝杰瑞一臉落寞地說:“……顧問同志,有一個壞消息跟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我們已經彈盡糧絕,恐怕明天開始就要學樹袋熊啃桉樹葉了;好消息是這地方的樹葉有很多。”

    另一邊,某個胖子正拿著菜刀在追著他那條拉布拉多犬,嘴裡喊著“我要吃肉,我不要吃樹葉”。而在更遠的地方,船長王鐵鎚則帶領著一於乘客代表正跟幾名土著首領談判關於併入其部落的事宜……

    幸好,就在這前途黑暗的日子裡,不可思議的救星終於到來了— —在經歷了將近一年艱苦卓絕的寂寞生涯之後,“中遠星”號上的一百多號穿越者才驚訝地發現,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似乎並不孤獨……

    ※※※※※※※※※※※※※※※※※※※※※※※

    在那個跟往常一樣愁雲慘淡的早晨,李維和其他人一起圍坐在燃燒的篝火旁邊,將一塊烤熟的袋鼠尾巴肉,外加他剛掏來的一個煮鳥蛋遞給他老婆趙娜——在難以下嚥的袋鼠肉之中,袋鼠尾巴肉算是口感較好的部分。然後自己拿起一塊怪味四溢的烤袋鼠大腿肉,稍稍撒了點鹽,皺著眉頭就要咬上去。

    然而,還沒等他把烤肉咬到嘴裡,就听到不遠處的山崖上傳來一聲告警的槍響,然後就有滾滾濃煙從山頂那座崗樓頂部燃起——自從建成以來,那裡的烽煙還是第一次被使用

    而無線電對講機裡,則傳來了崗樓上那位瞭望員結結巴巴的高呼:“……船船有船過來了”

    正在篝火邊吃早餐的眾人,猝不及防之下頓時一片慌亂,所有人一時間都不知所措。最快鎮定下來的李維同志,只來得及安慰了幾句他的妻子趙娜,就把竹蜻蜓往自己頭頂一摁,然後以最快速度騰空而起,朝著海灣上空飛去,同時舉起掛在脖子上的望遠鏡,瞇眼搜索著突然到來的不速之客。

    然後,他就從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發現了一艘桅杆頂端飄揚著奇異的紅底雙劍蒼鷹旗,甲板上豎著煙囪,正在冒著滾滾黑煙的……蒸汽-風帆混合動力大帆船?

    霎時間,李維只感覺頭腦裡“啪嗒”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崩斷了。

    “……上帝啊十七世紀哪來的蒸汽輪船?這不科學等等,難道是那個波蘭人在說謊忽悠我們?現在其實是183年,而不是63年?”一時間風中凌亂的李維,忍不住如此語無倫次起來。

    殊不知,就在他懸浮半空風中凌亂的同時,下面那艘大帆船的甲板上,同樣也有幾位穿越者仰頭舉著望遠鏡,遙遙注視著李維的“英姿”,並且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精神崩壞:

    “……太上老君啊?這年頭的澳大利亞西海岸居然有房子?天空中還有人在飛?這不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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