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他的時代來了
因為種種原因，謝坤一直都以最挑剔的目光看待《玩偶之家》這齣戲。
作為一個大劇作家，謝坤對於戲劇的各種元素爛熟於胸，特別是其中的商業元素，他更是此中高手。
《玩偶之家》前面幾幕，謝坤覺得都只是一般的戲劇情節而已，並沒有特別出彩的地方。就連高冰這個女主人公，演繹起來也只能說是純熟，與往常的形象差不多，是一個賢妻良母，沒有什麼突破。
普通的觀眾則與謝坤不同，他們更注重戲劇的情節推進。
女主人公那拉因為偽造字簽名借款一事，攤上了麻煩，大家對諸位賢妻良母起了同情心，不有痛恨劇中那準備敲詐她的反派，也為她的命運而擔心。
到了最後一幕，那拉的丈夫終於收到了那封揭露那拉造假的信，觀眾本以為他會前面展露的一樣，會是一個有擔當的丈夫與男人。但是，海茂完全變了一個人
舞台上，海茂的扮演者走來走去，一副驚恐又擔心的樣子，他向惶恐不安的那拉怒斥起來：「嘿！好像做了一場惡夢醒過來！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歡的女人沒想到是個偽君子，是個撒謊的人比這還壞是個犯罪的人。真是可惡級了！哼！哼其實我早就該知道。我早該料到這一步。你父親的壞德性少說話！你父親的壞德性你全都沾上了沒有信仰，不講道德，沒有責任心。當初我給他遮蓋，如今遭了這麼個報應！我幫你父親都是為了你，沒想到現在你這麼報答我！」
那拉的扮演者高冰說：「不錯，這麼報答你。」
海茂指著那拉：「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讓你斷送了。喔。想起來真可怕！現在我讓一個壞蛋抓在手心裡。他要我怎麼樣我就得怎麼樣，他要我幹什麼我就得幹什麼。他用可以隨便擺佈我，我不能不依他。我這場大禍都是一個下賤女人惹出來！」
那拉說：「我死了你就沒事了。」
……
看到這一段，觀眾幾乎要暴動了，他們見過可惡的人，但是卻從沒有見過像這男人那麼可惡的。那拉偽造簽字都是為了治他的病，最後想投水自殺，為他證明清白，沒想到他竟然用如此惡毒的詞來說她是賤女人！
「這該死的混蛋，應該殺了他，殺了他！」
「這傢伙不是男人，真不是男人！他就不應該活在世上！」
「那拉多好的人，之前他說她是金絲雀兒，是小寶貝。現在呢，卻說得她如此卑劣！要知道那拉可是為了給他治病才造假的呀！這海茂簡直不是人，不是人！」
「啊……」
觀眾不顧現場的演出還在進行，紛紛叫罵起來。
他們義憤填膺，女人罵得最凶，叫罵那拉瞎了眼才嫁了這麼一個男人；男人也罵，只是有點羞愧，覺得海茂是他們男人中的恥辱！
「這一段有點意思。」謝坤微微坐直了身體。喃喃自語。
作為一個大劇作家，深知調動觀眾的情緒才是一齣戲的根本。現在看來。之前的鋪墊，都在為這一刻做準備。
海茂的形象突然反轉，成為觀眾討伐的對象代入感是一齣戲是否能成功的元素，讓觀眾為之喜，為之悲，為之怒。那這齣戲離成功也就不遠了。
謝坤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心裡有些忐忑了：「海茂的形象反轉過來，那麼，那拉呢？她之前是金絲雀兒，現在……」
謝坤忍住忐忑。冷靜地看下去。
舞台上戲劇還在進行，觀眾罵了幾聲之後，也安靜下來，想看接下來的情節如何推進。
大部分戲迷已經猜到最後的結局要出現了，那拉會如何應對丈夫的指責呢？
他們迫不及待想看到結尾。
如果他們滿意，不介意奉上掌聲；如果該死的作者寫出不順心的情節來，那他們的罵聲也隨時跟上！
這時候，戲劇的情節有了峰迴路轉的一面，威脅那拉的人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告發她了，還給她寫了一封信說明這事。
男主角海茂此時手中拿著這封信，他一邊罵那拉，一邊看信的內容。
之後，他臉色一變，欣喜若狂都說：「那拉！喔，別忙！讓我再看一遍！不錯，不錯！我沒事了！那拉，我沒事了！」
那拉問：「我呢？」
海茂笑著說：「自然你也沒事了，咱們倆都沒事了。你看，他把借據還你了。他在信裡說，這件事非常抱歉，要請你原諒，他又說他現在交了運喔，管他還寫些什麼。娜拉，咱們沒事了！現在沒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們先把這害人的東西消滅了再說。讓我再看看。喔，我不想再看它，只當是做了一場夢。好！燒掉了！喔，那拉，這三天你一定很難過。」
那拉說：「這三天我真不好過。」
海茂說：「你心裡難過，想不出好辦法，只能喔，現在別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們只應該高高興興多說幾遍。現在沒事了，現在沒事了！聽見沒有，那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訴你，現在沒事了。你為什麼繃著臉不說話？喔，我的可伶的那拉，我明白了，你以為我還沒饒恕你。那拉，我賭咒，我已經饒恕你了，我知道你幹那件事都是因為愛我。」
……
看到這一陣對話，所有的觀眾又無法淡定了，殺人的衝動都升了起來。
見過賤的人，卻沒有見過像海茂這麼賤的男人！他剛下嫌棄那拉的樣子，簡直有把那拉殺死的心態，現在轉頭又說什麼事都沒有，還說當作一場夢算了，讓那拉不用擔心，最後說那拉做這事是因為愛他。
現在又說愛了？剛才哪去了！
「太虛偽了！」
觀眾們心裡堵得厲害。覺得無法接受海茂這樣的人。
他們同情那拉，恨不得那拉給這個男人一個巴掌。
但是，那拉之前的形象一直都是一個依靠男人的家庭主婦，沒有一點主見，沒有任何主張，為家庭而活。為丈夫而活，為孩子而活。
她會怎麼做呢？
原諒丈夫的虛偽，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繼續安靜地生活下去？
「不！」觀眾不接受這樣的結局，也不接受這樣的安排。
這一刻，他們都生起讓那拉振作起來的情緒。有的人甚至無法忍受這樣壓抑的氣氛，當場就喊出各種口號。
「那拉！給他一點顏色瞧瞧！」
「那拉！削了他！」
「那拉……」
大家如此期待，那拉會怎麼做呢？
舞台上，那拉開始轉變了。她收拾家當，說要離開這個家，她不能再與這個男人一起生活下去了。
為了離開，她可以不要家庭，不要丈夫，也不好孩子！
她的丈夫海茂氣急敗壞，又是勸誘又是威脅，然而。那拉說出本劇最為精髓的一句話！
她說對丈夫說：「這些話現在我都不信了。現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我知道大多數人讚成你的話，並且書本裡也是這麼說。可是從今以後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數人說的話，也不能一味相信書本裡說的話。什麼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腦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這話一出，全場忽然啪啪地響起掌聲。
掌聲響亮，熱烈而轟動。
隨著掌聲。觀眾站了起來，紛紛為那拉的言辭而叫好。
「現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
我雖然是女人，但是我也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人，我要學做一個人！
這就是那拉的宣言！
觀眾是熱情的，紛紛起立就是對這一部戲最大的褒獎。
最為冷靜的謝坤也震動了，他喃喃念叨那拉的那句話：「現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至少我要學做一個人。」
他忽然想起這齣戲的宣傳口號來，像什麼「走出《玩偶之家》，進入女性新生活」，又比如「這是女性解放與獨立的象徵，女人一生不得不看的戲劇」。
對於這些大而空的口號，之前謝坤一向嗤之以鼻，覺得太虛假，太拿噱頭當一回事了。現在看來……《玩偶之家》真的當得上這樣的稱號。
那拉一出走，女人就走出了「玩偶之家」，從此她就不再是玩偶，而是一個人，一個女人！
「這……太不可思議了！」
謝坤不願意相信蘇文能寫出思想如此深刻的戲劇來。
寫出深刻的文字並不難，表現思想的深邃也不難，難的是以戲劇的形式，以情節與對白來推進這一轉變，完成角色的刻畫，那就是一種天大的才情了。
謝坤看不起蘇文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覺得它思想單薄，受歡迎那是因為題材討喜罷了。他怕的是蘇文的作品變得具有意義，那就真的威脅到他的地位存在了。
《玩偶之家》具備了挑戰他大劇作家地位的潛力！
作為一個大劇作家，謝坤哪怕想自欺欺人，可是他的修養告訴他，《玩偶之家》是一個出色的戲劇作品。
在這裡，蘇文完成了蛻變，《羅密歐與朱麗葉》可以成為經典，然而說不上偉大。《玩偶之家》卻可以說是經典而偉大！
偉大的作品出現的幾率是多少？
謝坤自問他寫了幾十年的戲劇，也許能風靡一時，可要說經典的也就幾年前的《華夏女兒》，也堪堪與偉大沾上了點邊兒。
他的那齣戲，因為大時代的背景，可以在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玩偶之家》呢？
必將在史上大放異彩！
謝坤想起譚耀說《玩偶之家》的文字版本更為經典，深邃的東西在文字上更能體現，他摸了摸譚耀送出來的書本，開始有些坐立不安。
這一刻，他心中升起一股無奈之氣，內心也開始恐慌了，腦海裡只有一個聲音：「蘇文！蘇文！還是蘇文！」
舞台上的戲劇已經到了尾聲。
那拉真的要走了，她的丈夫問可以寫信嗎，她說千萬別寫信；問要寄什麼給她嗎，她也說不需要，什麼都不用寄，她不接受陌生人的幫助。
丈夫海茂對她來說，已經是陌生人了！
「那拉，難道我永遠都只能是陌生人了？」海茂問。
那拉說：「那就要等奇蹟中的奇蹟發生了。」
海茂問：「什麼叫奇蹟中的奇蹟？」
那拉說：「那就是說，我們都得改變到喔，我現在不相信世界上有奇蹟了！」
那拉走了。
只剩下海茂一個人在呢喃：「那拉！那拉！喔，屋子空了！她走了……奇蹟中的奇蹟！」
全劇終。
舞台上的演員排成一列，向觀眾鞠躬道謝。
現場，觀眾依然站著，送上最為熱烈的掌聲。掌聲響亮而持久，足足有兩三分鐘才停下來。
然而，觀眾還沒有退場，有的人熱淚盈眶，有的人滿臉興奮，有的滿眼希望，他們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在醞釀，覺得不呼喊出來不痛快！
漸漸的，有人大聲喊了出來：「那拉！那拉！那拉！」
真正是一呼百應，觀眾全都跟隨喊了起來
「那拉！」
「那拉！」
「那拉！」
「那……」
在觀眾的呼喊聲中，謝坤心情複雜地走了，獨自一人提前離開劇院。一邊低頭，一邊走，耳中聽著觀眾的讚歎，他不由又想起譚耀說過的那一句話
「她必將偉大！」
「也許……他的時代真的來了……」謝坤回頭張望前排蘇文的位置，低不可聞地說了一聲，神情落寞地走出了劇院。
劇院內，舞台上，演員們也是滿臉興奮，激動得淚都流下來了。
他們知道，他們的演出成功了，觀眾的掌聲就是最好的證明，也是最好的褒獎。
高冰雙眼劃下淚水，那是高興喜悅的淚，從她妝容滿面的臉上流下，花了她的妝容，也顧不上去擦。
她演了那麼多年的舞台劇，受過的掌聲無數，可是，到底是真誠的情感還是客套的敷衍，她分得清楚。
今天的掌聲，是她感覺到最為真實的，也是最為持久的。她深深地知道，觀眾只有發自內心的喜歡，才會給出這樣轟動的掌聲來。
她成功了！
她把那拉演活了，演出了那拉的精髓，從此之後，大家提起她，就會想到是那拉；提到高冰，也會說起那拉。
與角色共存，這是一個演員的極致，是演員能做到的最好的演出。
從此之後，她高冰也有一個經典的形象了。
感謝那拉，感謝《玩偶之家》，感謝蘇文……
在高冰的滿足中，今天的演出謝幕了。
對於《玩偶之家》來說，它才剛剛。屬於它的征程，才正式開始。
接下來，就是《玩偶之家》震驚世人的時刻！(未完待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