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修仙] 走進修仙 作者:吾道長不孤(已完成)

 
254993 2015-11-6 21:20:07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09 2264454
Babcorn 發表於 2017-8-23 09:46
第三十九章 規則【上】

    如果說萳族的語言是因為原始、混亂而顯得複雜,那麼毓族的語言,就好像是發達過頭之後複雜得扭曲了。

    毓族的構詞法異常發達,實際上,平民日常說話、讀寫,也只需要用到一千七百到兩千個字之間。這方面,他們遠比神州人族語或者地球漢語更加發達。

    但就算是如此,他們還有一套讓人頭皮發炸的構字法,這導致他們的新文字也是層出不窮。

    雖然理論上,也只有文帝世家以及聖人有權造字,私下造字者殺無赦。但是,民間總會在筆誤以及約定俗成中構成一些新的文字。而出於對文字的尊重,官方除了出嚴令禁止那些文字之外,還是要將之輯錄一部分。

    甚至說,毓族禁字的數量,就足夠變成一本字典了。禁字也是毓族訓詁的一大門類,而《禁字文戲》這種特殊的、專門用禁字完成的遊戲,更是許多大學者私底下的娛樂項目。

    ——雖然在人族看來這頗有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意味了。

    這也從側面說明了一點。

    至少在王崎看來,這個種族的語言,絕大多數都是純用來裝逼的。

    而毓族的詩歌,同樣有嚴苛到變態的格律要求。任何一個文字,從音調上來說就有平仄、陰陽等數種分派方法,而這種分派方法所能夠構築的詩文格律,也足以逼瘋絕大多數人族詩人。

    換句話說,人族的詩歌,對於毓族來說,甚至連音韻上的美感都沒有。

    「淦。」這是王崎在花了一天時間背完第一本字典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

    之後的數日,王崎卻又一直呆在書房之中,潛心苦讀。

    而半個月之後,他突然開始出門了。

    是的,在背了半個月的書之後,他便開始日日往城裡跑動。起初,征夷司害怕它亂生事端,故而宋史君一直偷偷跟在後面。但是,王崎進程,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就是到處亂逛,有時吃點茶,有時看看畫,或者聽聽戲曲。

    數日下來,宋史君見王崎安分守己,便再沒有跟著。

    而這半個月,毓族皇城亦是風起雲湧。

    赫學台學爭鬥也愈發激烈。

    人人都知曉,毓族之內,文道官聲兩條路。只不過,官聲到頂,也不過是文宗水平,大約等於元神,更不能長生。但是,聖人何其稀有?毓族萬萬年,又有幾人能夠得聖豪?

    實際上,也存在以官聲為目標的人。畢竟,官聲也是有延壽之能的。

    既然存在權與利,就必然存在權謀。

    而當日王崎的那一眼,在朝堂之中便被無限放大。

    有人陞遷,有人被貶。

    有人得勢,有人失勢。

    赫學得利,台學消退。

    太僕風澤又兩次到人族的山莊提出抱怨。不過,還好也只是抱怨。而另一方面,宋史君甚至沒有讓王崎知道這方面的事情。在宋史君看來,王崎乃是注定的逍遙修士,仙盟萬中無一的天才。毓族的內政,對於仙盟而言根本沒有價值,但是王崎就不一樣了。

    所以,王崎對於京都的風雲,一無所知。

    這半個月,他也真如旅遊一般,好好體驗了一把毓族風土人情。

    由於時間流逝不同,仙盟到此,已有數百年的時光。毓族凡人的平均壽命比人族略低,已經換過好幾代。如此漫長的時光之中,「偃人」甚至已經被人族認定是天下的一部分。

    偃人從來不偷不搶,道德優良,也曾孕育良種,也曾興修水利,甚至還在元狩大儀之中與毓族並肩作戰過。兩族友誼也算是源遠流長。見到王崎這個「偃人」,大部分毓族也只是表現出驚異,卻沒有進一步的圍觀。

    氛圍倒還算不錯。

    王崎身上也有一些毓族錢幣以及金銀【貴金屬在絕大多數文明之中都可以成為通貨】,他也會購買一些毓族土特產。當然,也有一些毓族欺他偃人不識貨,故意提價。王崎本著「討好猴子」的生物學家身份代入,從不揭穿。但大多數時候,就有義憤的毓族指出自己同族的不是。

    「德育水平不低。」王崎回到莊園之後,對宋史君如此說道。

    宋史君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我一向篤信倉稟實而知禮節,說得不好聽點……『窮山惡水出刁民』。」王崎道:「這群凡人,生活水平低於現在的神州凡人,但是……」

    「畢竟天子腳下,總歸有點不同。」宋史君喝了口茶,說道:「毓族也並非無人作姦犯科。當然,單算平均比例,倒是我們人族略輸一籌。」說道這裡,宋史君有些好奇:「王師弟,你倒是給我說說,你這幾天進城,又是在搞些什麼?」

    「觀摩毓族口語,還有觀賞其他毓族的藝術作品……」王崎低聲說道:「雖然萬般皆下品,但是下品之中,也確實有不少讓人歎為觀止的東西。」

    毓族的藝術形式,非常讓人咂舌。文學、繪畫、雕刻、建築、音樂、舞蹈、戲劇這極大傳統藝術,毓族無一不涉獵,無一不精。而「電影」這個門類,他們也有專門的「幻夢華章」來表現。甚至說,他們還有成熟的「遊戲藝術」——他們甚至有了桌游概念!

    雖然毓族的桌游系統文藝高雅、陽春白雪且大多數都缺乏對抗性,沒有集換式之類的坑錢元素,和地球走的完全不是一個方面,但是,說真的,藝術價值很高。

    就連王崎這個粗人,都能夠感受到一種藝術感。

    談到這裡,王崎有些好奇:「那個,說真的,丹青之道,我懂,余氯,我也可以理解,甚至說蜃戲一類獲得文氣,我也明白。但是設計遊戲……為何亦有文氣加持?」

    完全理解不能啊喂!

    說好的封建社會磨滅人性呢?

    宋史君搖了搖頭:「師弟可曾讀過赫學的《說萌心》?」

    王崎搖搖頭。

    「性萌生於情,而以禮樂塑之。」宋史君道:「遊戲,本就是天性,發乎情,是合理。而若是合乎禮,便是正道了。所有,遊戲本也是禮樂的眼神。」劍王崎還是疑惑,他繼續說道:「這麼說吧,弈棋,與我等看來,不過是算法,以弈天算來說,應是……」

    「標準的二人零和博弈。」王崎脫口而出。

    「不愧是馮先生的弟子。」宋史君道:「不錯,於你我看,這是博弈。而於故人看,弈棋不也是風雅之事?」

    王崎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如此說來,他倒是有些小看文道了。

    確實,頗有海納百川的氣勢。

    「當然,無論是遊戲還是蜃戲,都不過是小道。縱有文氣,也不過爾爾。鮮有人能夠靠著這樣的文氣成為文宗之上的大人物。」宋史君提醒道:「若是感覺毓族語過於複雜,無從下筆,也不必從這方面入手。」

    就算毓族藝術形式如此之多,絕大多數藝術形式所獲得的文氣,也比不過「文學」所獲文氣的一個零頭——不,甚至就連文學任意一個子類所獲文氣的零頭,都大於其他藝術形式之和。

    文道昌盛。

    王崎道:「這幾日,我也利用靈識,稍稍微觀了一下成裡一些低階的文人雅士開詩會作詩,倒是發現了一些東西。」

    「哦,說來聽聽?」

    「當毓族人動筆的時候,他身周空間就會陡然湧出一股特殊靈力,也就是文氣。自他下筆開始,文氣就開始不斷醞釀,最後到完成之時,文氣就會灌注進那人體內。」王崎道:「我覺得,這就是頗為有趣的地方了。」

    宋史君道:「師弟請說。」

    「我在想,文道到底是如何判斷一個作品是否完成了呢?」王崎道:「比如說,若是有人突然來了靈感,寫了兩句詩,然後冥思苦想之中遇上急事,出門一趟,然後等他回來的時候再將之續上,那麼,文道是怎麼給文氣的?是先給兩兩句的,再給全詩的,還是完成了之後一併給?」

    宋史君不假思索的說道:「毓族文史相關記載很多,以詩句而聞名的詩人基本都遇上過這種事情。實際上,文道判斷『完成』的標準,是以『作者內心判斷』為基準。」

    王崎眉頭一皺:「讀心?」

    可不是每個長生者都有龍皇陛下那麼高的底線,一直自我約束,不閱讀關鍵部分。

    ——是不是要毀掉分身的部分記憶……算了,現在估計也不一定來得及。而且當著別人的面做,不大好。

    王崎點頭:「那麼,若是一人做出一首詩的上闋,另一人完成下闋,那文氣又怎麼分?」

    「先結算全詩,然後按照上下兩闋的好壞判斷分成。」宋史君對答如流。

    毓族以文道立足,對於這方面的記載又怎麼可能不用心。

    「對對子也是這樣?」

    宋史君點頭:「然也。」

    王崎接著問道:「若是古人在古蹟上留字,而後人應和,完成一首詩,而那時上闋作者已經作古,下闋作者是否能夠獲得全部的文氣?」

    這個例子倒是稍偏了一點。宋史君皺皺眉,道:「不可。依舊是分潤。」

    「那麼。」王崎站了起來,道:「若是一個上闋對上了許多下闋呢?比如說,我專門在某個名勝留墨,只寫上闋,引得不同作者來寫下闋,是否可以重複獲取文氣?」
Babcorn 發表於 2017-8-23 09:47
第四十章 標準不明

    「拋磚引玉」之故事,出自於禪宗經典《傳燈錄》。這故事說的是當台有兩詩人,一名常建,一名趙嘏。趙嘏文名高於常建。一次,常建聽聞趙嘏要去遊覽蘇州的靈岩寺,便提前一天去寺廟,先在廟壁上題寫了兩句,趙嘏第二天遊覽,見到這兩句詩後,立刻提筆續寫了兩句。於是,常建用一次一般的詩句,換來了趙嘏一流的詩句。

    無文氣的地球自然可以這樣搞,神州文壇也曾有類似的典故。

    但是,央元呢?

    聽到這句話之後,老者噗的一聲笑出來,然後很沒形象的揉了揉臉,道:「師弟,你果然不是常人……這種法子,真的,一般毓族他想不出來。」

    「到了名勝古蹟之後呢,突然來了靈感,然後提筆寫詩,寫到一半靈感難以為繼,又不能常住景點,所以乾脆不屑。這個時候,他主觀上應該是認定作品『沒有完成』。」王崎道:「從這個角度上來看,那個人應該一直得不到文氣。而後來補上的人,才是『認定已完成』的作者。這算是矛盾嗎?」

    「不。」宋史君搖了搖頭:「文道有一條鐵律,同樣的文字,只能獲取一次文氣。之後,就都只能啟動法術效果。因此,你這樣做是不行的。」他看了看王崎,有笑了:「但是,哪怕是一億個毓族人裡,也未必有一個能想出這種法子。」

    果然是專挑漏洞的。

    「但毓族總人口數十億吧?」王崎道:「總有人想得出的。若是這世界上沒有出岔子,也就是說文道其實有評判的機制了咯?」

    「是啊。『只能獲得一次文氣』是鐵律。」

    「但是,很扯淡。」王崎嚴肅道:「如果說我說的這種情況算是二人合寫,只獲得一次文氣,那……續寫者水平宗有高有低吧?寫出來的東西也有等級差異吧?那應該算哪一次?」

    就用個形象一點的說法好了。假如說,有一位叫杜審言的老先生在一面牆壁上留下了半首詩,然後,幾十年裡,陸續又有很多二流詩人來這邊觀景,應和出下闋。到最後,杜老先生的孫子來將這半首詩續上。

    那麼,杜老先生若是結算文氣,當結算哪一次的呢?

    論水平,不用說,杜先生的孫子杜甫一定是最高的,畢竟「詩聖」二字不是擺設。但是,文道能夠預判道幾十年後會有一首名流千古的詩句麼?

    若是以第一位三流詩人狗尾續貂的產物衡量杜審言先生的句子,確實不妥。但是,三流的文人也能算文人,將之忽視,又有些不公。

    【註明,這只是比喻。杜審言和杜甫歷史上並做過這樣的事情。】

    宋史君搖了搖頭:「也不盡然。首先,你要明白兩點。第一,文氣這個東西,很難精確測量。文氣灌體的時間很短,而且異象也只有『文星凝聚』一道,而『文星凝聚』這一異象也是針對文采而非文氣多寡——簡單來說,同樣是文氣聚三星,三星的經義就超過三星的詩歌許多。所以,很難精確測量,誰也不知道文氣怎麼結算,最終多寡。」說到這兒,他頓了一下,道:「毓族也未有相關研究——他們不重視這個。」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文氣結算的結果,其實是很不精確的。」

    「第二,文氣結算,其實是分成兩個方面,一為創作,一為傳揚。傳播過程中,作者同樣可以獲得文氣。一首詩能夠帶來的文氣,其實是源源不絕的。只不過……這第二種結算機制相對第一種就少了很多,只能錦上添花,不能改變本質。六星近乎圓滿的詩文,傳揚天下之後就可以達到七星。但就算不惜成本的將一星詩文滿地亂貼,最終所獲的文氣也不會超過二星。」

    「從結果上來說,毓族自己也很難弄清自己的什麼文在什麼時候獲得了多少文氣。興許你說的情況存在,但是,那些毓族詩人也弄不清,究竟是自己詩句傳揚度上去而獲得文氣,還是因為自己詩句被創作進更好的詩詞而二次獲得文氣。」

    「所以……」王崎眨了眨眼:「所以鬼才知道文道結算的真實標準?」

    宋史君點點頭:「然也。」

    「唔……」王崎算是無語了。然後,他又問道:「那麼……化用他人詩句,又是怎麼結算的?按照『同一段文字只能獲得一次文氣』的鐵律……化用他人詩句,會不會被文道認定為『詩句不全』或者『抄襲』?」

    舉個例子。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有一名句,曰「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而這一句的後半句「天若有情天亦老」,甚至比全詩都要有名。宋初石延年贈友聯中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之絕對。歐陽修《減字木蘭花》有「傷離懷抱,天若有情天亦老。」金末元初的段成己《木蘭花其一前重陽幾日籬下始見菊放數花嗅香挼慨然有感而作以貽山中二三子》有「試將離恨說渠儂,天若有情天亦老。」而到了現代,《七律‧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更是將這一句提升到膾炙人口的層次。

    那麼,問題來了。按照央元文道的標準,這應當算是李賀反覆獲得文氣呢,還是後人所做作品全都「不完整」?

    畢竟,同樣的作品,注定只能獲取一次文氣。

    「這……也不清楚。」宋史君道:「文氣向來是針對整首作品結算,而從未有『孤句』得文氣的說法。」

    「也就是說『名人名言』不能結算文氣啊?」

    「然也。」宋史君道:「所以,師弟的猜測必定存在,但是大家多半是將之當做『傳播度上升而獲得文氣』。」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了。」王崎道:「文道……可有偏好?」

    「什麼?」

    「比如說,豪放啊,婉約啊,之類的。」王崎用手比劃了一下「強弱」:「文道是否偏袒哪一方?」

    「這倒沒有。無論以誰家的目光來看,文道都是公正的。」宋史君斷言道:「所有文道給出高星評價的文章,都必定有極高的水平。未曾聽說有錯判的。」

    王崎點了點頭,笑道:「也是。連遊戲也能納入自身,文道也頗有氣量。想必不會不公。」

    宋史君笑了笑,見王崎起身,問道:「師弟可是要去著手翻譯了?」

    王崎點點頭:「多謝師兄解惑。」

    他走出房間時候,臉上和煦的微笑就變成了略帶嘲弄的冷笑。

    這短短一段時間裡,他就大約猜出了文道實際上的評判機制。

    恐怕,所謂的「傳揚度文氣」,只怕是為了掩蓋「錯漏」而形成的。

    對詩文的品評,永遠是主觀得不能再主觀的東西。除非所有人都有完全一致的審美——那種被洗腦的程度,不然不可能完全無錯無失實。

    依舊是舉個例子。就連王崎都記得,上輩子中學課文中的《春江花月夜》——後人品評為「孤篇蓋全唐」,其敻絕的宇宙意識,在後世被認定為詩歌史上的一座高峰。

    但是,張若虛生前呢?

    不但說他活著的時候,單說唐宋兩代無數文人,為何就無一人給予張若虛讚譽?甚至最早給予張若虛好評的,還是明朝人。而直到民國,他才登上巔峰。

    甚至於說,他的詩文大多佚失,僅餘兩篇。

    而同時代的人物之中,陳子昂、杜審言、賀知章都有無數詩文傳世。

    稍後一點的詩人裡,崔顥流傳下來的詩文,也有四十二首。但是到了現代,人們提起崔顥,卻多半是因為「李白對他推崇備至」,其詩文倒不見得多高明。但崔顥、李白年輕的時候,張若虛依舊在人世。

    品評沒有失察的時候?

    呵呵。

    甚至說,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立場,不同的審美,對於詩文的評價,都會出現「偏差」。

    除非,構建文道的天眷遺族,其文學、文論、哲學已經點到了神州、地球都無法想像的程度、整個種族都出現了神經病一般難以交流的氣質,不然,王崎是不信他們真的可以做到「毫無偏差」的。

    第二,就是「有限前知」。也就是說,他們提前獲得了某一首詩的「評價」,然後根據這個評價給予文氣。

    而且,能夠隨時完成「有限前知」的前者,真不多。

    而就算是到了龍皇那個境界,「有限前知」也不能當「完全預言」用,有諸多限制,信息經常會出現不全面或偏差的情況。

    因此,也就必然存在「查漏補缺」的機制。

    也就是「傳揚度賦予文氣」的制度。

    換句話說,這反而使文道能力有限的表現。

    當然,也有可能不是這樣。或者說,文道具有四十九道一樣的前知能力,能夠提前得到「評價」,給予王崎。

    但王崎覺得,如果真的到了那個境界……那根本就是天人大聖了好麼還做個屁的實驗啊!

    十有八九是這樣。

    「這個思路倒是有了……」

    王崎坐到書房,提起紙筆:「那麼,開始驗證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7-8-23 09:47
第四十一章 文氣聚,三星出

    在與王崎談論之後的第五天,宋史君就叫來了自己的弟子,組織他們集體研讀毓族文學,並開展討論。這是他們週期性的活動了。

    研究毓族文學,其實也是萬法門的任務——符號、邏輯等等,也確實是萬法門離宗的範疇。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央元征夷司駐地,也多是萬法門弟子。

    尤其是王崎在一年前——相當於這邊十多年前,表演了星海彼岸遙遙破譯語言秘密的一事之後。

    也正是隨著王崎的出現,「語言是一個由相互依賴的詞項所組成的符號系統」、「所指與能指」之類的概念,才在萬法門內部傳揚開去。

    而這些萬法門弟子的日常工作,也包括了破譯毓族文道。

    只不過,實在是太難了

    五十萬年的文道,多大二十七萬字的文字總數,高度發達的文學體系、繁多的作品……

    參與研究的仙盟修士,也終歸只有十多人。他們花了幾十年的時間,也不過是將這些東西過了一遍。若說系統的研究,還遠遠談不上。

    但是,真的純以背誦來考核他們,他們甚至還要勝過大部分毓族。

    而他們討論的風格,也確實帶著神州治學的封地,多人聚在一起討論。

    只是,這種自由而發散的討論,也難免會偏移話題。

    比如說,王崎。

    現在的算家,嘴裡不說點王崎的理論,終歸是不夠時髦的。

    而隨著談論,也就不免說道王崎現在做的事情了。

    宋史君的弟子趙傳恩——一個萬法門的元神修士,低聲說道:「老師,王崎道友這次,你覺得他能夠做出什麼來?」

    宋史君搖了搖頭:「不清楚——不過你管人家做什麼?」

    趙傳恩笑嘻嘻的,道:「若是王道友一來就研究出東西,然後我們研究了這麼多年也沒有成果,不是蠻丟人的嘛!」

    「這有什麼丟人……」宋史君失笑。他道:「王崎乃是最近百年最負盛名的天才。若是他長久呆在這裡的話,說不定真的可以研究出什麼吧?但是,也別忘了,他最多在這裡呆上十多年——畢竟,人家不是來研究的,而是來修煉的。這個也只是分身。」

    言下之意——王崎就算將這些毓族文章全部看一遍都困難。

    「也是。」趙傳恩笑了笑,低聲道:「不過,王道友這次惹的麻煩,我覺得有點棘手。」

    「嗯?」宋史君不明所以。

    另一個弟子急忙補上,道:「之前負責與我們接洽的禮部官員,最近已經不親自送食水、用度過來了。」

    征夷司的諸位,在央元的吃穿用度,其實都是毓族供應——用毓族的話來說,是皇恩浩蕩。

    此事一直由禮部負責。而太僕風澤這位禮部太御,也才和宋史君有較為密切的私交。

    也正是因為如此,禮部官員對於頂頭上司上心的事情也格外上心。

    宋史君明白了:「那傢伙……純修官聲的?」

    「倒也不是純修……只是文道修為不高,所以非得官聲來補了。」那個弟子說道。

    趙傳恩道:「您看。」

    宋史君放下手中書本,捋了捋鬍子:「嗯,倒向別人了?太僕老兄狀況不妙?」

    「當初王道友那一句話,竟能惹出這麼大的變動。」又有一個弟子搖頭不解:「毓族的事情,真複雜。」

    這一批元神修士的時代裡,「國家」這個概念早就被仙盟肢解。他們甚至不能理解「國君」的至高無上性。

    「那是因為你進征夷司太早,沒見過本土那些人怎麼爭奪經費吧?」宋史君笑罵了一句,然後又陷入深思。

    「官聲黨人」,也算是一支力量了——和文壇黨派比起來,根本微不足道的力量。

    甚至所有官聲黨人的力量加一塊,也不如一個台學書院對朝堂的影響大。

    但是,官聲黨人也有官聲黨人的好處。文帝世家的吃穿用度、日常起居,都是官聲黨人把持。換句話說,其實他們也有影響帝的力量,在赫學領袖宙弘光之外,還有他們能夠決定帝能夠知道什麼、不能夠知道什麼。

    而在這微妙的關頭,就連官聲黨人的力量,兩大學派也要掌握。

    「局勢,很微妙啊……」

    「但是工部不管怎麼說都是台學的自留地哩。」趙傳恩道:「不過我想,台學總歸是咱們的朋友,能幫就幫一把?」

    「怎麼幫?」有人問到。

    「太僕道友不是要求咱們在三個月後的御前青衿宴上拿出點東西麼?這不就是一個機會?」趙傳恩道:「您看,這次鬧這麼大,不就是因為王道友拂了帝的面子嗎?咱們要不就準備點精巧的玩意,然後讓王道友吹一吹?就當是……那什麼致歉?」

    宋史君失笑。這個弟子,算學有點天賦,但是實在是天真。朝堂之上的事情,又哪裡是這麼簡單的?雖然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王崎面聖時的一句真話,但真正爆發的,是赫學與台學的衝突。

    也得虧是官聲系統在,毓族官員少貪腐而刑律不敢錯判,不然的話,這一次也就不是單純升貶,而是直接血雨腥風了。

    當「官位」本身就是巨大利益的時候,會去貪污的人自然不多。

    但是,趙傳恩的話,也讓宋史君起了點心思。

    ——王崎說要翻譯自己的東西……那麼,說不定能在這上面做點文章?

    就在這時,幾乎所有具有文氣、文位的仙盟修士都齊齊抬頭。

    不只是他們,方圓十里之內,所有文士都抬起頭來。

    文氣躍動。這是……作品即將問世的徵兆!

    而且……

    「這個文氣體量……莫不是……」

    ——經義!

    幾乎是瞬間,宋史君就確認了。

    將要問世的作品,無疑是「經義」!

    經史子集——毓族同樣遵循這樣的邏輯來進行分類。只不過不同的是,「諸子百家」被他們分入「經義」,而「子」之一類,則是諸多子項、雜學。

    順帶一提,偃人的出現,也極大了豐富了毓族「子部」的藏書。

    但是,偃人的經義,卻極少問世。

    想不到,如今一書寫就,就是「經義」!

    文氣躍動,匯聚。終於,無形的文氣匯聚成一個有形的光圈,然後光圈凝聚成一顆明星。

    一星境界!

    還未完,文氣的躍動尚未停止。更多的文氣以第一顆文星會中心匯聚,變成第二道光圈,最終匯聚成第二星。然後,兩顆星辰周圍,第三圈文氣漸漸成型,匯聚成第三星。

    三星境界!

    雖然屋內的人族都一臉淡定,但是遠遠圍觀的毓族人就淡定不能了。

    三星境界!一般就連功名在身的人,也不一定能夠寫出三星境界的詩文。

    而這個三星境界,還是三星的「經義」!

    不是每一個毓族讀書人,都能夠寫出足以收入「經部」的文章!

    但是,唯有遠在皇宮外圍的赫學名宿宙弘光皺起眉。

    ——不夠。

    三星境界,確實不是每一個毓族人都能輕易寫出。實際上,傳說中的「七星」境界,只在文聖的巔峰作品上出現過,六星也極少。一般而言,五星就是毓族學者的極限了。

    但是,對於「經典」而言……

    「區區三星,未免太不夠了一點?」

    只可惜,所有人都沒有等到第四星的凝聚。文氣終究是不足,第四文星未能成型,只有一圈朦朧光暈籠罩在三星周圍。然後,三星落,文章成。

    「也算是可以了。」官邸之中,太僕風澤有些振奮:「非是我認識的那些偃人……文氣雖粗糙,但內裡卻有氣度。應是那個新來的偃人了。」

    許多毓族自發跑到人族的山莊道喜。宋史君一邊著人應付,一邊差人去請王崎出來——至少回個禮。

    但是,被派去的弟子卻沒有見到王崎。因為王崎的房間,法門緊閉,還有強大靈禁守護。更過分的是,房間內還有文氣醞釀的架勢。

    很顯然,王崎依舊在寫文。

    且不說宋史君是如何應付那些賀喜之人的。王崎在幾分鐘之前,卻又有了大發現。

    當文星穿透屋頂落入他身體的時候,他沒有作抵抗。於是,文氣灌體。王崎仔細的感知這些奇妙的法力,是如何在他身體裡構築法術實體,逐漸構築功體、定樞紐。

    當然,全無收穫。

    但是,就在文氣灌體快要結束的時候,意外瞬間發生。

    六道輪迴法界異動。

    六道輪迴法界的本體自然還在將神星上,和王崎本尊在一起。但是,這個分身身上也凝聚著深厚的神道之靈。而就在文氣灌體的最後階段,無數文氣忽然湧入王崎分身的神道之靈之中。

    然後,六道輪迴法界的崩潰之勢,稍稍減緩了。

    倒也不是瞬間停止。實際上,文氣與神道之力接觸後,神道之力的結構崩潰突然加速。但是,文氣卻又填補了自己毀滅的部分,與神道之力融合。與此同時,六道輪迴法界的神力也有些微變化。

    而這些變化發生之後,六道輪迴法界的崩潰,突然停止了。

    「什……」王崎瞠目結舌。

    四分多鐘後,將神星上的王崎本體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怎麼……我去!原來是這樣!」
Babcorn 發表於 2017-8-23 09:47
第四十二章 認真寫作

    在將神星上的王崎本體在接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央元星上的王崎分身就已經思考了許久了。而他後續思考倒結果,也陸續傳遞到了本體身上。

    所以,將神星上的王崎本體,幾乎是轉念之間,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始末。

    六道輪迴法界,是心想事成所鑄成的奇物,其工程原理就遠超神州現有的理論容納極限,乃至於龍族都表示難以對其進行解析。

    但是,它的設計思路卻是由梅歌牧提出了的。梅歌牧雖然瘋狂,但是他在法術事情上的思考回路,依舊是遵循邏輯的。

    六道輪迴法界,乃是史無前例的神道系統。它對接四十九道,並能夠通過這種「對接」復刻四十九道的內容,並且最終反過來合併四十九道。

    因為梅歌牧的野心,就是達到天人大聖的境界,並最終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掌握這個世界的真理。

    但是,或許是因為他通過「小白鼠」向心想事成傳達「恐懼」的時候產生了偏差,又或是他自己也沒有這個想法,總之,六道輪迴法界,最終是不可能在沒有四十九道的環境下存在的——四十九道,就是六道輪迴法界續存的基礎。

    這麼說吧,六道輪迴法界的「外圍」,就只能對接「四十九道」這個具備超圖靈機特性的系統。而現在,在四十九道不復存在的今天,六道輪迴法界卻對接了一個一切的一切都處在非線性與混沌的魔咒中的系統——也就是「物質世界」。

    但是,這並不表示說六道輪迴法界吞噬四十九道的能力是假的。「吞噬四十九道乃至一切外道」可是梅歌牧的設計思路核心,所以這一點不會出錯。

    大約是因為權限,心想事成也沒辦法直接弄出可以顛覆四十九道的東西。但是,六道輪迴法界的構架,確實是具備極強的延展性,可以吸收其他「系統」的。

    而「文道」,恰好就是四十九道的仿品——也正是六道輪迴法界的吸收範圍之內。

    文道是四十九道的高仿品,並且,它本身就是存在於物質世界之中的法術系統。而六道輪迴法界獲取了文道的諸多特性之後,就相當於套上了一層「外殼」——六道輪迴法界面向文道,而文道面向物質世界。

    如此一來,這個理論上不可能存在的神國,也就得以續存了!

    這個時候,王崎也感覺到了六道輪迴法界的變化。

    僅僅是分身上的神道之靈接受文氣之後產生的變化,反饋到六道輪迴法界之中,就讓王崎感覺到了明顯的「修復」。

    換句話說……

    「文氣……居然這麼有用?」

    但很快,王崎又感覺到一絲異樣。

    他從文氣之中,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這是……《霓虹鑄道根本寶藏》的味道?還是龍皇的那個無名法門?奇怪……奇怪啊。」

    《霓虹鑄道根本寶藏》是天人典籍,無名法門為天眷遺族合力完成的作品。無論是哪一方,都不是龍族獨有的法門。如果文道背後,真的是另一支天眷遺族,那麼出現這些也不足為奇。

    但是……

    「很奇怪。」王崎沉思:「天人大聖著《霓虹鑄道根本寶藏》是面向天眷遺族的……應當是四十九道的用戶手冊吧?對著用戶手冊做逆向工程……這個宇宙科技黑箱再大也不是這麼個大的法。」

    這就好比你買一個手機,也不拆機,翻了翻說明書,然後就逆向工程了手機的製作工藝。明顯不科學。如果這個宇宙真的支持這樣搞,那煉器師煉藥師一開始就不會有活路。

    王崎很懷疑,照著《霓虹鑄道根本寶藏》,是否真的可以再現四十九道的部分氣象。

    但不管怎麼說,獲取文氣、研究文氣,對王崎來說就不再是放鬆精神的娛樂項目了。

    雖說六道輪迴法界不是王崎所必須的。但王崎也從不介意自己手裡有好用的工具。再者,這個「工具」的研究價值也不低。

    現在,龍皇注入的一股力量暫時延緩了六道輪迴法界的崩潰。王崎還有一些時間。

    「只要有大量文氣的話……」

    …………………………………………………………………………

    「只要有大量文氣的話……」

    當本尊的意念跨越半個天文單位傳過來的時候,王崎的分身就確定自己的任務了。

    刷文氣。

    只是……

    話雖這麼說,實際操作卻是千難萬難。

    首先,根據已知信息,文道就只認毓族文字。但眾所周知,「翻譯」二字,最是艱難。「信達雅」三點全得之大家,也是萬中無一。

    翻譯準確而失通達,朗誦無礙而失文采,趣味盎然而失精準——這些事情,在翻譯上都是很常見的。真正能夠做到信達雅三點的翻譯家,自身文采、學問就不輸文豪了。

    尤其是「詩」。翻譯一事,詩歌最傷。經過一道翻譯之後仍不損文學之美與音韻之美的詩歌,幾乎不存在。

    甚至說,語言本身的變化,都會讓詩歌的音律美變質。

    其二,便是毓族自身了。長達五十三萬年的歷史,使得毓族的文卷真是比海還深,比天還闊。這些許年來,無數思想迸發,無數文墨碰撞。甚至說,這個星球以文道為主,在「文章」二字上下的功夫,自然也是比神州與地球身後許多。

    這顆星球,這支種族,這個文道,什麼樣的風流沒有見過呢?

    想要靠文抄來獲取文氣,也只有另闢蹊徑,完成這個星球所未有出現過的著作嗎?

    但是,王崎卻沒有絲毫氣餒。作為邏輯學的大家,他甚至,,以自然語言為基礎的話,真的很難完成一個毫無漏洞的規則。

    庫爾特‧哥德爾曾為了「移民考試」而讀過美國的憲法。而他第二天的反應,卻是「我找到了一個邏輯漏洞,可以依法讓美國變成獨裁國家」。

    當然,實際今日,也沒人知道哥德爾找到的法律漏洞是什麼。當然,恐怕這位數學家也沒有意識到作為憲法的執行者的美國人會不會讓這件事發生。

    但是,王崎知道,他面對的,是一個只能遵循「遊戲規則」的系統。

    而他遇到的這麼守規則的系統,已經被玩壞了。

    所以,王崎再一次進行翻譯。

    十五日後,文氣躍動,文成,三星匯聚,但第四星依舊未能成型。

    王崎得文氣二度灌體,最終成為了大文師。

    但與此同時,他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太奇怪了……」王崎如此說著。

    他面前放著兩份書稿。每一份書稿都重逾百斤,文字之間靈光流轉,幾如法器。

    這就是「文寶」了,而且還是「真跡文寶」與「原作文寶」,多重加持,非同小可。

    第一篇,《試論<萬法算藏>卷一算術篇中形式上不可判定之陳述及相關系統》。代表王崎正式從「平凡」走向「不凡」,決定他現在學術地位的一文。

    第二篇,則是《大‧音‧希‧聲》的第一章,也就是論述「一加一為什麼等於二」的那個——他用來忽悠謫仙苟大寶的。

    這兩篇除了篇幅接近之外,就真的沒有一點兒相似之處了——而「篇幅接近」,也是王崎刻意選擇的結果。

    但是……

    「怎麼可能……」王崎低聲道:「得到的文氣總量,差不多……」

    兩次獲得的文氣總量差不多。

    在文道的定義中,兩篇文章都是「經部」,所值文氣相仿。

    也就是說,文道認定,這兩篇作品的價值,基本一致。

    但是,這不可能啊?這兩篇怎麼能一致呢?

    「不……不不不。」王崎站起身,揉了揉眼睛:「換個思路,這麼想。也就是說,文道的評判標準,其實並不是『技術價值』,也不是『易傳播性』。」

    如果論「技術價值」,王崎可以肯定,毓族所有作品加在一起,也不如一篇《試論<萬法算藏>卷一算術篇中形式上不可判定之陳述及相關系統》。

    現代計算機都是馮諾依曼計算機。而馮諾依曼架構是圖靈機的工程實現。圖靈機的出現,是關於「判定性」問題的思考。而阿蘭‧圖靈的思考,都是建立在哥德爾的基礎之上。

    只要仙盟沒有放棄「信息化技術」這個大方向,那麼它就必然被銘記。

    如果地球人不想放棄信息時代後一切科技成果,那麼它就必然被銘記。

    所謂「永世傳頌」,不外如此。

    這是一個時代的命脈。

    能在「實用性」上與這篇論文角力的東西,史上罕有。毓族的風花雪月?王崎不信。

    但是,這畢竟是專業論文。不是每一個碼農都會去讀哥德爾的原文。如果論「易讀性」與「傳播性」,那麼身為科普文的《大‧音‧希‧聲》遠勝前者百倍。

    兩者並列,便能夠說明,文道的評判標準,絕非「技術性」,也非「傳播性」。

    其實想想也是。若論傳播性,下里巴人的戲曲遠勝經義。而這個世界依舊以「經義」為主導,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那麼,這兩者所說明的問題,就很明顯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7-8-23 09:47
第四十三章 真實標準、文論與科舉

    「師弟,你已經有眉目了麼?」

    當天晚上,宋史君再次去尋王崎。

    由於王崎第二次書寫經義,文成三星,所以有引來一批文人道賀。但王崎似乎依舊沒有出來的樣子。在按照禮法回敬了所有訪客之後,宋史君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去找王崎,卻意外的預見了出關的王崎。

    「嗯。」王崎點了點頭:「至少,我能夠明白一點。」

    「什麼?」

    「文道判定文氣多寡的標準,既不在於文章本身的『實用性』,也不在於文章的『傳播度』。」

    「這也算不得什麼新成果了吧?」宋史君搖了搖頭:「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懷疑了。」

    「不,絕非如此。」王崎擺了擺手:「實際上,這兩點是評價一篇文章好壞的『客觀標準』。如果『客觀標準』都被否決了,那麼,文道的標準不就很耐人尋味了嗎?」

    「客觀標準……」宋史君沉思片刻,道:「也未必是所有客觀標準都不行。」

    「一篇文章,能夠涉及到的客觀標準也就那麼幾個了。知名度——也就是傳播度,技術上的實用性,然後還有信息量,以及文章長度。」

    「最後一個,算長度明顯不可能,不然文道世界就會變成水道世界了,只需要拚命往文章中注水就能變強,那誰還會去挖空心思寫作呢?」王崎指了指外面:「外面那些毓族,應該不蠢吧?」

    宋史君點了點頭:「自然是的。」

    「也就是說,能夠作為客觀標準的,也就只有『實用性』,『知名度』,『信息量』三者。」王崎取出了自己翻譯的兩篇作品:「然後你看看這個。」

    「《試論<萬法算藏>卷一算術篇中形式上不可判定之陳述及相關系統》……」在以毓族語言讀完了標題之後,宋史君震驚的抬起頭,道:「這……」

    「喏,你看,任何一個萬法門弟子,只要看到這個標題,就能夠意識到它的非凡作用。在『實用性』上,這一篇文章史上罕有,你沒意見吧?」

    宋史君搖了搖頭。誰都知道,這是王崎登臨絕頂的一文。

    而第二篇文章的名字,宋史君卻未曾聽說過。

    「你再看這個,不過是我隨手而作。可讀性強,傳播廣。」王崎雙手分別按在兩份書稿之上:「但是,這二者所換來的文氣,基本相同。」

    「這……」宋史君沉思,然後搖頭:「我沒明白。」

    「這也就是說,『實用性』和『知名度』就不可能是文道做出判斷的標準了。」王崎道:「那麼,信息量呢?」

    誠然,信息量確實可以作為評價文學作品的一個標準。但凡是優秀的詩歌,都能以極為精簡的語句描述紛繁的意象,構築風景——這就是「信息量」。而不追求文學價值的小說,則自然都處處是水分——這也是「信息量」。

    微言大義,說的還是「信息量」。

    但是,在這兩個數學家面前,「信息量」這個標準依舊不可靠。

    因為,「論文」是自由一套語言邏輯的。一篇論文信息量的多寡,任何學者都能有數。

    《試論<萬法算藏>卷一算術篇中形式上不可判定之陳述及相關系統》完整了敘述了不完備定理,而《大‧音‧希‧聲》的第一篇,則不過講述了集合、等式、邏輯之類的概念,而且並未深入。

    這二者的信息量,同樣不可同日而語。

    宋史君思考,然後嘆息:「確實如此。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其他標準了。」

    「也就是說,文道判定文章好壞的標準,十有八九是一種『主觀』的標準。也正是因為這個標準偏向於『主觀』,所以說,才必須有『傳播度』這個糾錯機制?」

    沒錯,哪怕是基於「有限前知」的「預判」,也必須有標準。

    因為,就算是不需要經過思考的「預判」,也是「針對某件事的判斷」,是一個「答案」。

    而任何「答案」,都有其對應的「問題」。

    如果根本就沒有「問題」,那「有限前知」就相當於無中生有出了一個無因之果。這不對,有限前知下,因果只是不嚴格按照時間順序發生,而不會有「無因之果」。

    那麼,鑄造文道的天眷遺族,究竟選擇了哪一個「謎面」呢?

    「若以『文章』而論,那麼第一個想到的『主觀標準』,應該就是『精神』,或者文章背後所蘊含的『美』——各種各樣的『美』的概念。」王崎說道。

    宋史君再一次點頭:「興許是這樣吧?」

    「那麼,問題來了。」王崎直接站在書桌上,高深說道:「美的標準是什麼?」

    「嗯?這……」宋史君搖了搖頭:「若要問我什麼東西美,我倒是能夠說一說,但是若要問我『美』是什麼,我反倒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了。」

    「那麼,我就姑且來做一個定義好了。」王崎清了清嗓子,道:「『美』,是能引起智慧生物某種思維活動的特定結構——這個概念,你又什麼問題嗎?」

    宋史君搖了搖頭:「不甚精確,但是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更好的了。」

    「那麼,『美』的標準,實際上是在肉體上咯?」王崎說道:「最近鬧得很大的化身逆主,其實就是說明,思維其實很受物質肉身的限制。光是不同的肉身,就能將對於異性的審美徹底改寫。」

    「那麼,這個『文學的美』,到底是個什麼標準呢?」

    說到底,「美與醜」,也不過是智慧生物自己創造出的一種相對概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自不會親自動手為每一個「芻狗」都打上一個「美」或者「丑」的標籤。自然規律中,根本沒有寫明什麼是「美」什麼是「丑」。「我之丑奴彼之美人」的情況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那麼,文道若是以「美」為評判標準,那它又是誰的「美」呢?

    實際上,王崎在心想事成之中,也面對過類似的思考。「好與壞」,「美與醜」這樣的概念,很容易就會因為身份、種族、立場的區別而立刻易轉。

    「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就可以代表不同審美的對峙了。

    宋史君道:「那麼……興許是以『毓族』這個族群為對象的?」

    「不可能啊,宋師兄。」王崎擺手:「哪怕是同一個文明同一個文化圈,在不同的階段也會產生不同的審美,對同一個的評價也會有不同的看法。亂世與治世,精神面貌就截然不同。」

    見宋史君仍舊有疑惑,王崎道:「那麼,師兄,我來做個說明好了。神瘟咒法這個歹毒咒術,您應該知曉吧?心魔大咒對於暗部也不應該是秘密。而心魔大咒和神瘟咒法配合,就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對一整個文明的思維進行改造。只要我願意,我甚至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改變整個毓族的思維方式,這樣……」

    「王崎師弟!」宋史君站起來,表情有些憤怒:「這種玩笑,開不得!」

    「我只是說明一下罷了。如果你不喜歡,那我們可以換個說法。」王崎道:「對於真正強大的仙人來說,讓整個星球的人陷入幻景也不是不可能。而獸群種尤其如此——比如說,天萳事件報告中提到的『蟻族』。而你覺得,一個幻術大師,是否能夠在短時間內改變某個個體的志趣?」

    宋史君坐下,默默不語。

    「換句話說,這種只要是厲害仙人就能徹底完崩的標準,我想文道締造者,應該不至於說想不到吧?」

    宋史君嘆息。他第一次感嘆自己身為算家的侷限性。他看著王崎,道:「這些事,我終究不是專業的……或許毓族文論之中,有比較精深的探討。另外,你若是有意,我也可以為你找來一些毓族學者解惑。」

    王崎點點頭,從書桌上下來,道:「正要請師兄推薦一些文論作品。」

    「你還挺上心。」宋史君指了指書架:「第二個書架,從第二層一直到最上一層,都是。其中,《文典》乃是毓族文論之首,不得不看。這也是赫學名家所做,一定程度上能夠代表毓族主流。之後,台學名家的《文品》也是一流,但終究稍弱。之後還有《文氣賦》、《心問》、《原文》、《穹葉詩品》、《一夜詞話》、《天下曲》……」

    王崎點了點頭,依言找出了第一本《文典》。宋史君看著王崎,見王崎確實沒有放神瘟咒法的意思,鬆了口氣,笑道:「若要說起來,這《文典》的作者,便是你之前見過的宙弘光的師祖,也算是一脈相承的了……啊,師弟你慢慢看便是,我不打擾了。」

    之後,又一個月,王崎便完全呆在書房裡看書。

    作為一個學者,王崎是很有看書的能力的。

    一個月後,王崎才再一次走出房門,一言不發的向著城裡走去。

    宋史君的弟子趙傳恩見狀,急忙跟了上去。他說道:「王道友,沒多長時間,那邊毓族就要科舉了。這對於人家來說是頭等大事……這……要不要我跟逆一起去?」

    「不必不必,我就是思考到了最後一步,非要解開一個疑惑不可。」王崎道:「我自己去就行。」

    「解惑……」趙傳恩一臉疑惑。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08:45
第四十四章 問道左相


    王崎沒有動用身法,而是信步走著,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時間。他出門的時候還是下午,而走進城裡之後,「天央」就漸漸滑向地平線了。

    淡金色的日光灑在京城之上,倒似真為這座城池蒙上一層神聖的色彩。

    由人族所在的莊園出發,順著鄉間小徑一路走,進入城門,就是毓族京城的中軸了。中央大道的彼端,皇城高高在上,,若是傾覆,足以掩蓋下半個城池。但是,任何一個人看到了,都不會覺得皇城有傾覆的危險。它就應該千秋萬世,永遠高高在上。

    但是,王崎的目標也不是毓族皇城。他在中央大道走了一段之後,就拐入另一條東西走向的大道上。

    這條大道,就是毓族有名的「文昌大道」了。這條路之所以以「文昌」為名,便是因為科舉的考場「中天貢院」,就在文昌大道的中央地段。而中天貢院的南門正對面,就是百子聖廟。而它的北門正對面,則是皇城。

    百子聖廟、中天貢院、皇城三棟建築,正排成一條直線,象徵文人自從諸子門下而出,至貢院,進貢天家,以成全社稷與文道。

    也正是因為如此,文昌大道周圍可謂是真正的寸土寸金。在這裡,尋常人家也渴望沾得文壇氣運,商家希望做得狀元宴的生意,高檔的客棧每年做這一次生意就穩賺不賠,達官顯貴更是以這裡的宅子為榮。

    是以,也就早就了文昌大道沿道各個坊市的異常繁榮。

    此時,已經是快日落西山,央元好似就要沉落到文昌大道的西端。這長達二十多里的大街上,依舊熙熙攘攘,擠滿了來應試的舉人。

    王崎這才想起趙傳恩說的「科舉」一事。

    也就是說,這滿大街的文人,都是前來科考的。

    「原來如此,我說為什麼修士……不對,為什麼文人的密度一下子就變得這麼大。」王崎失笑。

    其實,他不知道,這一次的科舉之所以如此鼎盛,就是因為毓族幼帝的事情。

    幼帝雖然尚未親政,但平日談吐,隱有雄主風範,恐怕是文帝世家不可多得的「變法者」。而他喜好異端學說的事情,也天下聞名。一方面,赫學諸人都因為領袖宙弘光教出一代明君而榮耀,誓要開闢千古盛世;另一方面,其他百家學派諸人,也認定了幼帝喜好異端是一個機會,定要在這一朝這一代翻身。

    而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在幼帝親政前的最後一次科舉之中選出人才,供明年便要成年的幼帝選擇。

    若這一次科舉選出的人才儘是赫學正統,那麼天子就算如何喜歡一段,這親政之後的第一批親信,也只能是赫學學子。

    弱這一次科舉選出的人才淨是百家異端,那麼天子便可以堂堂正正改制,百家也有了真正「大勢」。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這一次科舉,當真是魚龍混雜。許多原本並不入仕的書院、門閥也紛紛派出自己的得意弟子,就要在這一場變局之中獲取機遇。

    王崎並不知道自己曾經摻和過這一場「百年變局」。他倒是驚嘆與毓族士子的平均質量。

    「這些傢伙,文氣極為凝實,甚至與思維交互……」

    人情練達,一念真誠,思維通透,文氣似織錦一般行布身周,僅僅是感知過去,就能覺察到文氣之上強烈的特質——「文章」。

    字字璣珠,錦繡文章。

    當然,真有這般境界的士子其實不多。但是浩浩文氣,煌煌正義,卻依舊能讓王崎感受到這個種族不同於人族的精神、文化。

    而前來趕考的萬千士子之中,也有人注意到了王崎。

    沒辦法不注意。在這個大家腦袋上都沒有毛髮的星球,有頭髮的人族確實很顯眼。

    當然,絕大多數文人都只是將目光短暫的停留在王崎身上,然後就立刻轉移視線。偃人從天外來此,已近千年。這麼長的時間,大家也都知曉偃人的存在了。偃人雖然稀罕,有文位的偃人更是稀罕,但是卻沒有到非得大驚小怪的地步。

    倒是有一個士子,在人群之中停下了腳步。

    「剛才那個偃人。」一個身著黑色長衣的毓族士子轉過頭,對著身邊的人低聲說道。

    「什麼?」他的夥伴沒有聽清,紛紛湊了過來。這些人身著黑金相間長衣,腰懸佩劍,貴氣逼人,身上文氣也都能透露出錦繡真意。

    但這樣一群舉子,也是以那一個年輕人為首。

    有一個佩戴金印,明顯是文帝世家支脈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他雖然也是士子,但是卻異常年輕,比這幼帝還要年幼。只不過,他是支脈,與皇室只是遠親,所以更多些自由。與此同時,他也是讀書的神童。他問道:「子虛兄,你剛才怎麼了?」

    「剛才擦肩而過的那個偃人,不簡單。」士子說道。

    「不過是偃人,又能怎樣了不起?」有人說道。

    「不可唐突。偃人來央元,不偷不搶,遵紀守法,循禮而為,怎可輕辱?」那個名叫子虛易的年輕士子認真說道:「他的文位,非同小可。文章雖然略顯粗鄙,沒有磨礪、精煉,但是其中的『氣』,卻是前所未見。」

    隨後,他又指著人族莊園的方向,說道:「我聽聞,城外的偃匠山莊,一月之內,兩度文星降世,文成經義,說不定就是那個人。」

    那神童卻笑道:「他再了不起,文道上也未必及得上易兄你。再者,偃匠從來不入科舉,易兄你的狀元之位,依舊是不可動搖啊。」

    子虛易笑了。

    子虛易,毓族天才,赫學學子。文章百年罕見,更兼得驚世詩才,一度詩成五星,有「小詩聖」的美譽。

    子虛易雖然有些自得,但還是說道:「這些不過都是小術罷了。我們讀書人,真正思索的,應當是文道真諦,是道。」

    「子虛熊教訓得是。」一群舉子嘻嘻哈哈,就順著文昌大道走了下去。

    王崎自然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那一場小小的爭論。

    這些毓族感應的是文位,對尋常法力的感知……也不是不敏銳吧。但是考慮的時候,他們會有意無意的濾過這些東西。但是在王崎看來,文氣也不過是特殊性比較強的法力。而這些傢伙……

    滿大街的士子,加起來都未必打得過他。

    所以,也就無所謂強弱了。所有的毓族士子,對他來說,都只是大街上的一道風景,無甚差別。

    而他的目的地,是文昌大道東側的一處官邸。

    這裡,就是朝廷大院扎堆的地方,真真隨便一個法術下去就能砸翻三個朝廷命官的那種。

    而王崎則走到了其中最為顯赫的一家門口。

    門上匾額,上書三字。

    左相府。

    倒是不同於毓族繁複理解的直白。

    王崎本欲直接摳門,但是思考了片刻,發現自己一路走來的路上,確實看到酒樓滿座的情況。他確信,毓族確實是吃晚飯的。為了避免因為種族飲食不同而沒法受人招待的尷尬,王崎選擇了等待。

    「來早了。」他這麼想著。

    實際上,他也很確信,左相宙弘光其實不是很想見自己。不然的話,自己沒有遮掩的意思。而對面一個距離長生只有半步之遙的人,怎麼可能感覺不到自己的到來。對方沒有主動迎接,自己等一下也無妨。

    生物學家討好猴子也是尋常。王崎如此篤信。

    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王崎估摸就算左相大人窮凶極奢,一頓晚飯也應該差不多了,於是上前叩門。

    門房的年邁老僕開門,見到王崎面容,很是驚訝。就連這位老僕都知曉,左相宙弘光在政壇上與偃人所歸屬的派系敵對,且宙弘光本人極度排斥偃人學說,曾發雄文駁斥之。

    一百年來,都沒有偃人跑到這裡來自找不痛快了。

    「敢問客因何而至?」老僕試探的問道。

    王崎輕輕施禮:「連日誦讀《文典》,心有所惑,故而向當世最長於文論者解惑。」

    王崎的回應大大超出了老僕的預料。偃人格物而不善文辭,誰都沒有想到王崎竟會說出如此言論。他低聲道:「容我通秉」,就匆匆走入相府。

    不一會兒,老僕走了出來,道:「相爺正在做功課,讀書習字,客可還需等會。」

    王崎笑道:「無妨。」

    老僕將王崎引到會客室,然後端上一杯清水——非是相府清貧或左相小氣,實在是毓族的清茶在人族嘴裡就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怪味。偃人就算進皇宮,也只能喝清水。

    過了一個時辰,毓族老者宙弘光才緩緩走出。兩人敘禮之後,分主客坐定。隨後,宙弘光道:「偃師為何而來?」

    「偃師」二字,乃是尊稱。王崎心中微微奇怪,這老頭,在天子當面,朝堂之上,對他的稱呼是帶有鄙夷意味的「偃匠」,而到了私下的場合,卻變成了帶有尊敬意味的「偃師」。

    一般來說,常人對待厭惡之人,應當是在朝堂上用尊稱而私底下用蔑稱才對。

    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宙弘光本人從來都是講禮的,而朝堂之上,則是他做給天子看的態度。

    王崎道:「為問文道而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08:45
第四十五章 兩道相左

    「為問文道而來。」

    王崎將自己在門口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左相雖然沉穩,但訝異之色不似作偽。他道:「我向聞偃師善格物而不善文辭,不惜文道。」

    「非是不喜,只是……有些人未必喜歡。」王崎頓了頓,沒有將「我們只是不重視」說出口。他繼續說道:「況且在我看來,文又如何不是物?」

    「錯!錯錯錯!」宙弘光站起身來,面有慍色:「若是秉持此念,那文也不消作了。文如何是物?」

    「文又如何不是物?」王崎卻應答如流。

    科學家不是都不會說話的。「辯論」也分幾種,力爭理據,一切講理的是一種。依靠話術、辯術、曲解以及語言陷阱的,是另一種。每一個學者都擅長前一種,而只要帶著學者特質的,就不大擅長後一種。但只要雙方都只力爭理據,那科學家就沒有不會說話的。

    宙弘光是赫學大家,這裡也不是分正統、論政策的朝堂,自然不用考辯術取勝。雙方都只是在學術層面探討。

    所以,王崎話出口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怒罵,而是駁斥:「文又如何是物?文以氣為主,氣為文之本。文章之要,不再辭藻,而在其氣!此氣非是彼氣,若是將其視之位『物』,則是邪道也!」

    王崎平靜說道:「敢問宙先生……」

    「鄙姓宙宏。」宙弘光冷淡說道。

    「敢問宙宏先生。」王崎面不改色,繼續問道:「這文氣,可是虛無之物?可曾只存於一人之臆想中?」

    「荒謬!」宙弘光道:「文氣自在萬千文人之胸臆,又怎麼可能是虛無?」

    「既然非是虛無,而是實在,是有,是存在,那又如何不是『物』?」王崎平靜說道。

    「文氣不可捉摸,無形無相,僅以心傳心,又怎能是物?」宙弘光道。

    「在我眼裡,『心』之一字所包含的概念,便是真實存在的。凡是真實不虛的,便是物,便可以格。」王崎道:「曾有先人說,心外無物。可於我們而言,心又如何不是物?」

    宙弘光緩緩坐下,低頭沉思。半晌,他笑了:「雖驚世駭俗,卻非謬。」

    「既然如此,那便是能夠談了。」王崎也笑了:「說到底,我們之所以有分歧,也不過是你我所定義的『物』並不一致罷了。說穿了,便也不是不能談了。」

    宙弘光在聽聞「『心』之一字所能包含的概念」時有所意動。王崎其實也意識到了,宙弘光同樣明白文字的「所指」與「能指」這樣的概念——他能夠將文章的辭藻與文章的意境分離來看。

    這在單一語言的環境下,算是非常了不得的認知。更奇異的是,宙弘光的這一番認知還很清晰。

    文道世界,倒也有幾分底子。

    與此同時,王崎也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

    ——果然,「評判標準」並不是「文章」的本身。

    王崎來之前,也思考過。評價文章的客觀標準,也就只有幾項而已。他算來算去,覺得這幾項無論怎麼取權重,都不應當有《試論》等於《大音》結論——不是取不到,就是標準過於荒謬,與已知情況不符。

    而他之前遍查毓族典籍,發現並沒有毓族人懷疑文道的想法。也就是說,自毓族誕生以來,文道的判斷就沒有偏離過毓族的判斷。

    這麼說或許不妥。若文道是天眷遺族的產物,那麼它存在的時間,是可以以「億年」來計算的。但是毓族只有五十多萬年的時間。準確來說,應當是文道系統引導著毓族的文化,使得毓族文化發展始終遵循文道。

    不過,「不曾偏離」就值得考量了。就算是鐵路,也有火車脫軌。毓族沿著文道行走了五十多萬年的歲月卻未曾出現過偏差,實在是古怪。

    但這也能夠說明一點——毓族的文論,便必定是文道的判定方法之一。

    但凡是毓族給予高評價的東西,文道必定會給予高評價。而若是有什麼文道給予高評價的東西而毓族沒有給予高評價,那就只有一種解釋——那個「作品」不再毓族已有文論之內,需得另立新文論方成。

    也就是說,「文道標準」是一個大集合。而「毓族文論」就是這個集合的一個子集。只要在毓族文論內成立的東西,就不會被文論否定。

    所以,王崎直接問道:「文以氣為先,則何為氣?」

    「氣不遠人。」宙弘光道:「氣乃心、志、才、學之表,並情之所發。文氣非氣,實乃文人之延伸。」

    王崎思量:「也就是說,文氣乃是文人的延伸……原來如此。作品是作者的一部分嗎?」

    「然也。」宙弘光不大喜歡王崎這樣的措辭方式,道:「一言以蔽之,曰,文言情。」

    「敢問何為『情』。」王崎再次發問。說實話,他也挺不喜歡這種「不精確」的描述方式。在他的世界觀裡,每一個詞都應該特指唯一一個概念才是理想。

    「意之主,是為情。」宙弘光有些鄭重,因為這一句話便是赫學之根基了。說完這句後,他還補充道:「吾未及文聖,或有謬。」

    ——嘖,這麼關鍵的問題就連半聖也不知道……在我們那兒,小學生背的公式都一直有用的好麼!

    王崎搖搖頭,繼續提問:「也就是說,文章只是一個個體自我的外顯。文章始終是與作者綁定在一起的?」

    「以文觀人,以文觀人。若文可遠人,則又如何觀人之心?」宙弘光不厭其煩的講解道。

    王崎搖了搖頭:「宙宏先生,我族有一句詩,喚作……以毓族語言很難表述。容我思量片刻,大約是『章本是不加人工,天然而成的,是技藝高超的人在偶然間所得到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我觀來,文章也只是一種文字的排列組合,只不過是作者因情而發,故而尋得了一個組合——也就是詩句。」

    宙弘光沉思片刻,問道:「那個詩句?可有全文?」

    王崎一愣:「誒?」

    「若無全文,斷章取義,爾之解讀,便不一定是其原主所書。」宙弘光道:「若純看這一個句子,便亦可解讀為『為詩者,不可過多雕飾』。」

    有那麼一瞬間,王崎感到了一絲尷尬。

    但凡是標著「必背」的古詩詞,王崎都很熟悉。但是,陸放翁的《文章》壓根就沒有進過課本,他能記得的只一句。

    而且還真的不是願意,而是宙弘光所稱的那個意思。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胡部何為者,豪竹雜哀絲。後夔不復作,千載誰與期?」實際上,陸游的意思,就是「不要過多雕飾」。

    宙弘光能夠瞬間明白這一點,並即從一句話,反推出另一個文化圈內另一個詩人的意思,也絕非等閒。

    但是,這也是因為一點。

    毓族文道,與中國古代文論,確實很像。

    毓族文論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當然都更甚。但是,惟獨核心,兩者一樣。

    按照王崎本人並不知曉的分類法,它們都應當歸屬於「主體論」——作者是文學的主體,而文章則是作者人生的一部分。

    簡單來說,以文天祥的詩句為例。若是歷史改變,文天祥並沒有書寫出《正氣歌》《過零丁洋》,而許多年的未來裡,又有超級計算機依靠檢索與窮舉的方式,得到了與之完全相同的文章組合,那麼,《正氣歌》便還是《正氣歌》嗎?

    是文天祥的無愧人生成就了《正氣歌》,還是《正氣歌》成就了文天祥的文名?

    這邊是「主體論」了——格外注重文學的主體「作者」。

    作品乃是作者的作品。任何作品都有其「氣」。這「文氣」,便是作品的氣勢和情韻,以及作者的性情和才學,這一切一切的總體,永遠包含著作者強烈的個人特質。

    在被指出失誤的瞬間,王崎便說道:「雖然我之所言,非是作者真意,但是,您是否可以說,我之所言,毫無道理?」

    宙弘光氣笑了:「何其荒謬。爾不熟同胞之文字,又何必自取其辱。」

    「非是如此。」王崎正色道:「一字能多義,一詞能多義,詩文除了本意之外,便不能有多義了嗎?左相著文,是否從不引申他人文字?」

    但於王崎而言,作品就是作品。

    作品是客觀存在的文字組合,而特定的文字組合,則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指向特定的「概念」。

    而按照這個邏輯,高考語文閱讀題之內,所謂「作者說我自己也沒有想那麼多啊」其實是不成立的。

    一個作品,只要完成,那就是一個獨立的客體。旁人無論怎麼解讀,都與作品的作者毫無關係,更不存在「過度解讀」這種東西。

    但反過來說,這樣文章與人就是分離的。而無論讀者解讀出了怎樣的醜惡,都不應因此而指責作者——因為作者根本就沒有想到。

    「文章本是客觀存在的排列組合,只不過被特定的人發現」,並不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原始意思。但是,王崎循著自己在數學上的思想,而從中解讀出了這樣的理念,而若是這個解讀過程本身沒有邏輯錯誤,那麼這個解讀就是成立的——哪怕作者根本就沒有這麼想。

    換言之,一篇文章,便和一種化學物質、一種射線、一類天體一般,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客觀存在的。只不過,它存在的方式並不是常規意義上的「物質」。

    算學自有自在,而文字的排列組合,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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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客體、存在與作品論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發!」宙弘光大聲說道:「從未有這樣荒唐的道理。但論一詞,古今總會有異,若是以今日之意解舊時詩文,豈不貽笑大方?又豈有將詩文剝離的道理?」

    「有何不可?」王崎反問:「只要一段固定的排列組合確實能夠表現出那樣過的意思,那有如何不可做如此理解?若是按照你那說法,任何詞彙,本就不應該生出新的意義,『古今異義』一事也根本不應該發生!」

    ——如真是如此,地球上的絡文化也就不應該存在。

    「本就不應該發生。」宙弘光道:「謬誤流傳已廣,漸成約定,世俗廣知,是以不得不如此。但若是可以,又何必異義?萬古如一有何不可?」

    「天地無窮而人言有盡,若是無無窮之語言,又如何宗天地之大道?」

    「人言何曾有盡?」宙弘光大呼:「萬萬年來,我族也不曾寫盡天下文章!」

    「那只是尚未窮盡罷了。」

    ……

    王崎與宙弘光的辯論漸漸放開,兩人圍繞著主體與客體的核心,放開辯論,縱橫古今。

    宙弘光以「文章合為時而著」,論證作品不可剝離時代背景,王崎便以「文字的變遷」,反過來證明「異化的理解」其實一直存在。

    宙弘光講述「以今義強解古文」所引發的荒謬結果,王崎便聲稱,這種「強解」本意就不是「解讀古文」而是「借他人文字表達自己的意思」。

    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毫不激烈。

    但是,宙弘光的老僕,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引導王崎進來並接待王崎的老僕,其實並非是毫無地位之人。他是宙弘光幼時的伴讀,因為不願意離開恩主,所以不曾成家立業,甘願侍奉這位赫學亞聖。作為宙弘光的伴讀,他亦有文位,而且不低。若是科舉,也能考取功名。

    所以,他知曉這一場辯論的古怪。

    在他看來,這個偃人少年,其實早就落入下風了。他對於經典本身就不怎麼精熟,不過是堪堪知曉——雖然強過部分毓族,但也不過爾爾。而宙弘光卻是毓族有數的大學者,且辯才第一。

    十年前舌戰台學二十二位文士,也未曾像現在這樣耗時頗多。

    但那並不是因為王崎如何善於辯論。論辯論,這個偃人真的遠不如宙弘光。

    他不過是論點極為清奇,諸多言論宙弘光聞所未聞,所以需要時間去思考,消化。

    但是,宙弘光若是相同了,想明白了,那王崎便毫無機會。

    可古怪的是,這個偃人少年,卻沒有一點沮喪的痕跡。他臉上沒有一絲陰霾,反而隱隱透露著一股喜樂之意。

    是的,喜樂。如果不聽著兩人辯論的聲音,光看他二人神色,那麼一向表情嚴肅的宙弘光,反而像是落入下風了一樣。不知道啊,還以為這個偃匠已經勝券在握了。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勝負。

    老僕如此想著。

    相府的氣機,漸漸肅殺了起來。文氣激盪,無形的光華逆沖霄漢。絕大多數人都感覺不到這一重變化,但是,文位在身、道德澄澈的人,卻都心有所感。

    宙弘光的文道,在被打磨。

    大約消耗了太多心力,宙弘光終於是有些乏了。他也感覺得出,王崎雖然立論不凡,但是卻缺乏將這個題目打磨圓滿的文采。到了辯論後期,他已經有幾分「狡辯」的趨勢了。

    大學問家揮揮手,道:「若是你肚子裡只有這點貨色,那這一場爭論,便沒有必要了。你所說的,我會考慮。」然後,他呼喊道:「生虞,送客。」

    「喏!」老僕急急忙忙跑出來,站到王崎身邊,說道:「尊客請回吧,我家相爺要歇息了。」

    王崎拱拱手,道:「多謝左相解惑之誼。但是,我最後還有一眼。」

    「說便是了。」

    「左相可曾聽聞『偽君子』這個概念?」

    「玉人之所患,患石之似玉者。」左相點了點頭:「道貌岸然,金玉其外之人,便是了。」

    「偽君子之所以為偽君子,便是因為他們能夠口誦道德文章。」王崎拱拱手,拋下了最後一組問題:「那麼,偽君子頌出的道德文章,是否為錯?僅看其文,偽君子所頌揚的道德,與真君子的道德相差幾許?若是一種道德為偽君子所讚頌,又是否說明此種道德便是謬誤?」

    宙弘光楞了一下,道:「知行不能合一,非是讀書人所為……」

    王崎拱了拱手:「言盡於此。」

    他似乎也沒有了辯論的性質,直接離開了。

    王崎離開之後,宙弘光低頭沉思,不知道在想什麼。不一會兒,老僕生虞回轉,低聲道:「老爺,偃師已經離去了。」

    「嗯。」宙弘光點了點頭,然後翻手取出一枚長條狀的禮器,道:「生虞,且拿著我的信物,明天帶我告假。明日的早朝,我便不去了。」

    生虞大驚,道:「老爺,偃匠謬論層出不窮,為止氣壞了自己,或是亂了步子,可不值得……」

    「非也。」宙弘光擺了擺手,道:「生虞,那個偃人,言語雖荒誕,但其論非謬。我需得好好思考,便要著成文章了。」

    發憤著書,便是如此。心中有結,不以著書而抒發便不得志。

    ……………………………………………………………………

    而另一邊,王崎則毫不掩飾自己的笑意。

    「嗯,實證非常順利,現在,就看那個老頭的變化,等待最終結果了。」

    王崎根本就沒有宙弘光爭辯的意思。或者說,他的「辯論」,只不過是一種為了達成某個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

    這一場辯論勝也好,敗也好,哪怕是在毓族歷史中淪為笑柄或者怪談,對於王崎來說都無所謂。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向宙弘光傳達一個新的理念。

    簡單來說,王崎僅僅是為了讓宙弘光知曉「客體論」或者說「作品論」的存在,僅此而已。

    宙弘光知曉了「作品是客觀獨立的存在」這個觀點,就是王崎的成功。

    老實說,王崎也不認為自己能夠簡單的駁倒宙弘光這位領袖。不然的話,整個文道世界還不如去吃屎。

    甚至於說,他對自己根據「數學自有自在」而推演得出的「自有自在」,也不怎麼有信心。

    就他自己的主觀體驗來說,文天祥寫《正氣歌》,和計算機排列出一模一樣的文字結構,最終得到的作品也是不同的東西。他也認為,文天祥自己就是自己作品的一個註腳。

    王崎當然認為自己經過邏輯推演之後得出的「客體論」沒有問題,但是,若是連自己的主觀情感都說服不了,他也沒自信去說服宙弘光。

    他畢竟不是專業的,也沒有時間打磨這個論點。

    畢竟……

    「這種不存在唯一答案的問題,最噁心了。」王崎用著人族的語言大聲說道。

    不知不覺間,王崎就已經走到了人族的山莊。

    「王崎道友,你可算回來了!」趙傳恩迎了出來,大聲說道:「你可算回來了啊,王崎道友。你知不知道,毓族出大事了?」

    「什麼?」王崎一愣:「這個時間點還能出大事?」

    「宙弘光那個老傢伙啊!他剛才文氣升騰,恐有所得。」趙傳恩嘆了口氣:「毓族的天,怕是要變了。」

    「我當什麼大事……」王崎咧嘴:「算了,跟你老師說一聲,說我就要去書房閉關一陣子了。若是宙弘光有了什麼新的作品,叫我一聲便是。」

    說完,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嗯,他才不會說這是自己引發的呢。

    當然,也慢不了多久。

    第二天,怒氣衝衝的太僕風澤便上門問罪。

    王崎當日拂了毓族幼帝的興致,便已然引起軒然大波。而此次他直接去赫學領袖宙弘光門前問道,那便不啻於引爆了炸藥。

    特別是宙弘光文氣蒸騰,而第二日便告假在家,發憤著書。

    台學已然不如赫學。若是宙弘光因此而封神,赫學又添一尊萬世師表,央元百家,便連最後的陣地也守不住了。

    特別還是這個節骨眼上。宙弘光本就是幼帝的授業恩師。若是宙弘光封聖,那麼他與幼帝的強弱立場就會反過來。

    天子,不過是一朝的天子。聖人,卻是萬世的聖人。而有聖人為師,本身就是文道所鍾,氣運所鍾的體現。到時候,毓帝就算親政,也無法完全擺脫宙弘光的權威——不然,就是大逆不道。

    這讓太僕風澤如何不怒,如何不氣?

    尤其是宙弘光突破的最終契機,還是他引為奧援的偃人所贈。

    ——你你你……有這樣的契機,為什麼不先贈與我呢!

    與此同時,遠在將神的王崎本體,則在對著自己的第二個分身做最終的調製。

    依舊是以自身的細胞拼成,依舊植入了二級子絡,依舊有獸機關嵌入。

    不同的是,王崎對他做出了特化。這個分身,甚至比本體更加契合六道輪迴法界。

    王崎正小心的將神道之靈一點點的塞進這個分身。

    就在這時,他感到了本體傳來的一點意念。

    「居然……真的行?」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08:45
第四十七章 贈偃王崎師

    文思帝五年,京城中,六星齊聚,文氣若星漢。

    千百年後,依舊記得這一段歷史的某一支毓族如此記載。

    在偃匠拜訪之後,左相就閉門不住,也不上朝,也不會客,發憤著書。然後,七日之後,異象就顯現了。

    起初,是文氣躍動——和一般的文人寫詩一樣。但是很快,所有人都意識到並不僅僅是這樣。文氣攪動蒼穹。這種無形無質、幾乎不會引發光學現象的特殊靈力在匯聚到一定程度之後,竟也會發出淡淡柔光。

    是夜,文道光輝照耀京城,幾如白晝。

    漫天的文氣長河,就連人族修士都驚動了——他們也沒有見識過毓族證得長生的樣子,自然會關注。

    而毓族的反應,無疑更加激烈。當夜,整個京城都人聲鼎沸,無數文人湧上街頭。就連一向斯文的他們都以激烈的形式便顯出喜悅。在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內,京城的酒和紙都銷售一空。

    酒是用來慶賀,而紙則是用來傳抄聖人的證道經文。

    就連最讀死書的人都預料得到,此夜過後,京城紙價必將暴漲。

    而皇宮之中,尚未親政的幼帝也披著衣服起來,一臉振奮的觀看漫天文氣。雖然不喜這位赫學大家管束嚴苛,但是幼帝和宙弘光的關係其實非常融洽——不然,宙弘光也未必敢對幼帝假以辭色。

    他振奮的和禮部官員商討著如何應對這種時態,應當給予宙弘光怎樣的禮遇。

    就連禮部太御、台學名家太僕風澤都暗暗哀嘆。

    宙弘光本就是最接近聖人的半聖,誰也不會懷疑他的失敗。

    但是,偏偏事態的發展就不按照所有人的預料進行。

    是夜,七星齊聚,即將降臨。但就在這時,文星突然崩碎,漫天文氣也消失得無隱無蹤,彷彿從來不曾出現過。

    「這……」皇宮之中,幼帝瞪大了眼睛。

    「不應該啊……」客棧內,子虛易身體發顫。

    「嗯?還會有這種事情嗎?」城外,宋史君沉思不與。

    而最驚訝的,反而是禮部太御太僕風澤:「不可能!」

    這位司掌禮儀的官員,居然不按照禮儀一般,在自己的陛下面前叫了出來。

    作為宙弘光的政敵,太僕風澤反而比台學那在野的領袖「間池子」更加理解宙弘光的高深。在他看來,宙弘光不可能失敗,也沒有理由失敗。

    明明都文成七星了,結果宙弘光在最後關頭卻……

    是文思斷絕?無以為繼?

    還是他突然否定了這一切?一唸成魔?

    不,不可能啊!

    宙弘光這種人,怎麼會犯下這種錯誤?怎麼會出現這種狀況?

    「是誰……是誰在這關鍵時刻打斷了太傅的文思?」對比之下,剛剛反應過來的幼帝,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帝王應有的殺伐之意。

    他很瞭解宙弘光,所以也認為宙弘光不會在「最後一筆落成」的剎那否定自己——太傅不是如此心意不堅之人。

    那就只能是惡徒從中作梗了。

    甚至他周圍的台學官員,都有些懷疑,是否是自己這邊的人下暗手。

    ——如果是,那可就是毓族萬古第一恥了。

    且不提皇宮之中,幼帝如何義憤,而台學及百家官員如何惴惴不安,宙弘光府上,卻是一片古怪的氣息。

    宙弘光的六個兒子全部站立在宙弘光的書房之外,眼神之中滿是困惑。而書房內,老僕生虞則跪在地上,哭道:「老爺……這……」

    「哭什麼哭。」宙弘光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繼而苦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是自己的東西……不是自己的東西……嘖,這一篇文,乃是天成,還是我所成?」

    宙弘光在最後一刻,居然是因為這樣的念頭而動搖了!

    生虞哭道:「偃匠歪理,竟讓老爺你聖道不成……老僕這就殺上偃匠的莊園,去討個說法!」

    「哼?殺過去?那日來的那位偃師有多強,你根本就不知道呀!」宙弘光笑著搖了搖頭。但是這一笑,卻透露出些許輕鬆的味道:「實際上,若是真論起來,他還算是有恩於我。赫學之中,本無『主客』一說,台學的『文規論』倒是有幾分意思,但終究還差了許多。偃師提醒了我,此處尚有路可走——這不是恩德嗎?再者,這本就不是我的聖道,我只不過是藉著『天成』的論,提前體驗了聖道,也沒什麼好可惜的。」

    老僕生虞看著主人的笑意,露出困惑的表情:「老爺,這……」

    「這是喜事。假以時日,我將此論打磨圓融,就能夠讓我族文道更加光輝。不過……」宙弘光搖了搖頭:「不是我的聖道,終究不是我的。」

    說罷,宙弘光再次研墨,鋪開宣紙,揮毫書寫。

    「人固有赫名而台行者,問其名則是,校其行則非,可以與之遊乎?如有台名而赫行者,問其名則非,校其行而是,可以與之遊乎?況天下之廣,有毓偃之分,靈妖之別……」

    文章不長,片刻之後,文成六星,墜落。

    但是,雖然僅與之前的「七星」差一步,但這篇文章,入不得經部,僅僅是雜集之一,文氣極少。

    「主人……」生虞不知應當如何回應。

    寫完一篇之後,宙弘光又馬不停蹄的將文章抄了一遍,,將之一併傳給生虞,道:「生虞,你在幫我抄寫數份。其中,原本你送至偃師的莊子,遞給王崎。而我所抄寫的那一份,便交付給聖上,讓朝廷刊載至文庫之中。然後,其所抄寫的,一份貼在相府的外牆上,餘下部分則贈送給索要文章的人。」

    生虞有些驚訝:「將原本,送給偃匠?」

    那可是文道之寶!哪怕不是經義,也是宙弘光這位半聖書寫的六星文寶!

    居然送給那個偃匠?

    宙弘光皺眉:「這本就是酬贈偃師的文章,按照禮法,也應當贈予他。有何不妥?」

    生虞低頭一看,這才看到了文章的抬頭。

    《贈偃王崎師,並《文客章》序》。

    「至於這一本……」左相拿起自己已經寫到最後一點,只差「一言定論」的文章《文客章》,搖了搖頭。

    他不能定論。

    「不曾圓滿,暫時封存吧。」

    說罷,他口誦《烈火吟》——一首前朝忠臣的絕筆詩,引出淨世清白炎,將書稿燒盡。

    ——這本書雖然不是謬論,卻不應該在此世問世。

    ——我宙弘光發誓,若是能封聖長生、為萬世師表,定要將之打磨成典!

    ……………………………………………………………………

    文昌大道之上,已經匯聚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人。為首的,正是毓族幼帝。他的身邊匯聚著十幾個官聲鼎盛的大內侍衛,為他隔開人群,防止陛下萬金之軀被平民擠傷。無論是為首的幼帝、跟在幼帝身後的百官,還是自發匯聚而來的毓族百姓,都一言不發。

    文昌大道,竟是一篇肅殺。

    幼帝此次的目的,就是去百子聖廟,請求諸聖出手,徹查宙弘光一事。

    ——如有「凶手」,絕不姑息。

    就在此時,一個老者逆著人群往外走,口中呼喝道:「請讓一讓……請讓一讓……」

    這種行為,在此時此刻竟是無比顯眼。

    幼帝仁厚,本不欲理會無知百姓。但太僕風澤眼見,一眼就從人群中見到了生虞。他自然認識宙弘光的伴讀,呵斥道:「生虞!」

    生虞已經,還未曾開口,禮部太御就吟誦起一首法術詩,匯聚起風雲,將那位老人拘了過來。他大喝:「本官記得,你是左相伴讀,是也不是?」

    生虞一開始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他見到幼帝之後,急忙下跪,道:「草民生虞拜見陛下,願陛下……」

    「好了,繁文縟節就不必多說了。」幼帝無比煩悶,哪還有心思打官腔。他喝道:「朕且問你,左相到底是如何了?為何在最後關頭文氣消散?之後又為何文成六星?你給朕通通說清楚!如有半點隱瞞,朕定要治你個欺君犯上的罪名!」

    生虞慌忙叩首:「陛下,事情是這樣的。五日之前,偃匠王崎來訪……」

    老僕斷斷續續將王崎與宙弘光的爭持說了。但是,他文才確實有限,情急之中,也說不清經過。於是,老者將宙弘光書寫的那一份抄本雙手呈上,道:「這是老爺後作的文章。」

    「《贈偃王崎師,並《文客章》序》?」幼帝疑惑的年初文章名,道:「《文客章》就是老師所做的經典?經文本身呢?」

    「回陛下,偃師提出的題目太大,老爺一時之間不敢定論,所以將之封存,不見天日。若是老爺得以為萬世師,才敢將之放出。」生虞叩首道:「這文章的原本文寶,老爺著我送與偃師,還請陛下准許。」

    「本就是為酬贈他人而寫的,太傅將之送人,於情於理都是應當,請教我幹什麼?去吧。」幼帝揮了揮手,令眾人分開一條道路。

    老僕遠去之後,幼帝搖了搖頭,攤開紙稿,當眾吟誦。

    「人固有赫名而台行者,問其名則是,校其行則非,可以與之遊乎?如有台名而赫行者,問其名則非,校其行而是,可以與之遊乎?況天下之廣,有毓偃之分,靈妖之別……」
Babcorn 發表於 2017-9-1 08:45
第四十八章 無法否認

    「人固有赫名而台行者,問其名則是,校其行則非,可以與之遊乎?如有台名而赫行者,問其名則非,校其行而是,可以與之遊乎?況天下之廣,有毓偃之分,靈妖之別,何以辨其眼而校其行?」

    王崎有些吃力了讀著手上的文章,笑道:「這就是你家相爺教你帶過來的?」

    生虞點了點頭,算是回應。雖然左相說王崎對他有恩,但是,年老的毓族對王崎始終沒有一絲好感。

    王崎點了點頭,道:「知道了……那麼,左相的書呢?就是那個《文客章》?」

    「無以定論,是以焚燬。」生虞語氣生硬,道:「既然書信帶到了,那我就走了。」

    「你去吧。」王崎揮了揮手,笑眯眯的讓生虞離開了。

    待到老僕走後,宋傳軍才道會客室裡,問道:「師弟,這……」

    「多少有些看輕左相那個傢伙了。」王崎點了點頭:「『夫不知者,非其人之罪也;知而不為者,惑也;悅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實者,不信也。余重異族之文道,又嘉偃師能喜文辭,於是乎言』明知道我算是『敵人』還能好好溝通……嘿嘿,可比咱們老家的某些『老人家』強多了不是?而且還樂於接受新東西呢。」

    「你……」作為萬法門弟子,宋傳軍如何聽不出來王崎的意思:「離宗連宗,終歸是萬法門的內部矛盾。」

    「我可沒說算君啊。」

    宋傳軍恨不能以頭搶地——你這還叫沒說?

    不過,征夷司萬法門多從離宗,而征天司萬法門多屬連宗。宋傳軍也不例外,所以,這件事他就當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只不過,他嘆道:「單論……有愛,毓族倒是不弱於我們。」

    「這大約也是一種優勢吧。」王崎點了點頭:「五十三萬年社會穩固,也是有點本事的。」

    宋傳軍看了看王崎,然後小心翼翼的問道:「師弟,有什麼好事嗎?」

    「嗯?」

    「你好像很高興。」宋傳軍道。

    「嗯,因為我知道左相最後燒掉了自己新寫的書。」王崎點了點頭。

    「這很值得高興嗎?」宋傳軍不解:「他沒有接受你的觀點,甚至不可認同。」

    王崎搖了搖頭:「我要他認同幹什麼呢?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行了——毓族的文道理論,無法否認我花一頓飯的功夫想出來的『客體論』」說到這兒,他又看了宋傳軍一眼:「話說回來,你們連我們的正道都沒有怎麼宣揚吧?我們根本沒必要讓他們接受我們的觀點不是?」

    宋傳軍咳嗽兩聲:「有些話,大家心照不宣就好了。」

    王崎點了點頭,繼續道:「剛剛說到哪了……啊,換言之,毓族文論中,客體論是必然存在的——好吧,就算你們當做『文化全是人造的』吧,那就應當說『毓族文論體系中,有客體論存在的可能性』。哪怕拙劣到了我吃飯時順便想的那個粗劣版本,那也是我從我的算學中引申過來的客體論。我只需要讓宙弘光意識到這個『可能性』。」

    ——宙弘光這種崇尚知行合一的人,自不會滿口仁義道德的同時違背本心,除非有些事情是人族看來不道德而毓族看來道德。

    ——而越是向宙弘光這樣的學問家,就越是容易多想。哪怕我的客體論粗劣不堪,只要讓他認識到了這個「可能性」,他就會反過來自己完善客體論,然後嘗試駁倒「完善的客體論」。唯有如此,他才算戰勝了「邪說」。

    但是,宙弘光最終將書稿焚燬了。

    換言之,毓族文道無法否認客體論——兩者不是互否的狀態。

    既然客體論與毓族文論有相同的地方,那麼,文道系統的大標準裡,必然存在「客體論」的一部分。

    將「文道標準」視作總集,那麼「毓族文道」和「客體論」都是這個標準的子集。「毓族文道」與「客體論」之間,又存在交集。

    那麼……

    「不諧之處【BUG】,找到了……」王崎喃喃自語。

    既然找到了BUG,那麼下一步,就應該是用BUG刷數據了吧。

    文道本體所使用的法術手段高出人族想像太多,規則也被隱藏在暗處,無法直接下手。

    但是,只要它是遵循規則的,那麼就不會強過地底下的心想哥。

    「但是……我總覺得很奇怪。」宋傳軍說道:「若說所有文章都已經存在排列……很奇怪。」

    「那是我的問題啊。我隨便琢磨的唄。」王崎語氣挺無所謂的:「我這輩子唯一掌握熟練的問題就是『論文』,銀翼刺客的台本還是在仙盟內部請別人潤色的不是?」

    「不,不是。」宋傳軍道:「若硬要說的話,大約也確實是你表達的問題。若是說——『一段文字,必須首先存在這樣排列的可能性,然後才能出現這樣的排列』,估計你辯論還能順利點。」

    「沒想到啊。」王崎抬起頭:「反正,不過是排列、窮舉就能夠完成的事情嘛。」

    「若要這麼說……」宋傳軍道:「排列出一個文明所有文字的所有排列方式,消耗的資源可不少吧?」

    王崎點了點頭:「或許,一個行星系?」

    「能夠從這無窮的排列中找到這樣一個特定的組合……真是神奇的算法。」

    王崎點點頭:「那你知道,若是將明珠之算【哥德巴赫猜想】用窮舉的方式排列,需要多少資源嗎?」

    宋傳軍一愣:「可以這樣?」

    王崎將給心想事成說的「海狸機」與「忙海狸問題」改頭換面說了一遍。宋傳軍聽得冷汗岑岑。

    不同王崎說他就意識到了。當「色塊」與「狀態」都大於兩種的時候,排列組合的「海狸數」就會變成一個天文數字。

    「不,不是天文數字。」王崎笑著搖了搖頭:「『天文』的範疇已經容納不了這樣的大數了——這是一個有限大數。」

    「理論上,燒掉我們的宇宙,差不多就能將明珠算求出來了。」

    然後,王崎敲了敲桌子:「這樣說起來,我們花了幾千年的時間,為宇宙節約出了一個大爆炸的力量呢?知道這個之後,開不開心?意不意外?是不是覺得意識這玩意更神奇了?」

    說完這些之後,王崎將目光轉向換換升起的天央星,以及漸漸褪色的夜空。

    和宋傳軍之間的事情,也就只能說到這裡了。和心想事成的那些對話,短時間內在暗部都是機密。

    所以,王崎也沒辦法將一切都說出來。

    由於數字實在太大,所以根本無法表述出來的「有限大數」,可以被心想事成不假思索的「想到」——然後,心想事成也沒辦法用一個能夠在有限時間內讓王崎理解的辦法表述出來。

    它甚至直接越過了理論上需要燒掉宇宙才能完成的機械運算。

    這是真四十九道殘骸的表現。

    而這個星球上的文道……王崎依舊不知道是什麼原理。但細細想來的話,其頂點大約也就那麼幾個可能吧。

    猜想一,文道早就排列出了毓族文字排列的所有可能性,並根據這個總集,對毓族的所有「有可能的詩文」進行的總體評價。

    但是,這個猜想下,卻也存在巨大漏洞。偶爾也會有豪邁詩句被奸佞小人「檢索」到的可能性。而按照毓族主流文論,這幾乎不可能發生?

    猜想二,文道使用了有限前知直接獲取結果,但是卻需要「傳揚度」這樣的補正。

    而心想老哥,卻能夠直接從「未來」拖出一個「答案」,在運算前就取得一個「唯一的結果」。

    天眷遺族和天人大聖的差距,簡直令人絕望。

    而現在的人族,卻沒有摸到前者的邊。

    「那麼,天人大聖所看重的『自我』、『感性』究竟是什麼呢?人之所以能夠從萬千的組合之中,以某種未知的檢索法,檢索出唯一的結論,是否也是因為如此呢?」

    「可是,所有的結果都在一個『總集』之內——這能夠體現『自由意志』嗎?」

    王崎習慣性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卻沒有看到戒指——那個在本體手上。

    「唯一……唯一……」宋傳軍卻砸著王崎低語的一個詞,道:「說起來……就算你說,大家都是一個『總體』中『檢索』出一個『可能性』,而我們都知道我們所面對的萬千結果只有一個正確——那麼,又由什麼來判定詩歌之組合的『正誤』呢?」

    …………………………………………………………………………

    毓族某王府之中,那年幼的神童將文稿一把摜在石桌上,石桌一顫,竟然碎裂。

    「荒謬!荒謬!荒謬!」小王爺大聲呵斥:「這樣的文道……這樣的文論!也難怪偃匠之中出不了大學!」

    但是,子虛易卻將之攤平,細細品讀,道:「小王爺倒也不必如此火大,這偃師的調子,雖然新,但未必荒謬。不然的話,它能夠被輕易否定,那您以為左相是想什麼想不通嗎?」

    「這……」少年憋著一口火氣,道:「易兄,那你說說,這左相到底有什麼想不通?」

    子虛易點了點頭:「我多少明白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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