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別拿穿越不當工作 作者:樓笙笙 (已完成)

 
theo0929 2016-6-13 13:32: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9 133516
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0:27
第一百零一章 他年我若為青帝

  軍帳內,霎時燈火通明!

  一個明朗歡快的笑聲,湧進他們的耳朵!

  “哈哈哈!welcome!歡迎光臨叛軍大營!”

  方無應只覺得渾身都僵掉了!

  透過鐵柵欄,他能看見史雲鵬——史朝義從帳外走進來,那張尚有稚氣的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嘖嘖,沒有現代儀器你們真的就寸步難行了麼?特種兵們?”他滿臉遺憾地搖搖頭,“可惜這兒沒有網絡給你們使用……”

  方無應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始打量囚禁他的這個鐵籠。

  他已經不做指望了,還不如利用這點時間先找出逃脫的機會。

  李建國卻一拳頭打在鐵欄上:“小鵬!你要幹什麼?!”

  史雲鵬完全不理他,他只衝著方無應嬉笑:“又被我逮著了,第三次了哦!方隊長,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豈料他話還未說完,斜下衝出一條人影!

  眾人眼睛一花!

  頃刻間人影閃至史雲鵬跟前,只見那人招式極快,力度驚人!史雲鵬招架不及,眼看就要被他手中的刀砍到脖頸!

  “……都別動。”

  心平氣和的三個字,史雲鵬身後的兵卒全都呆住了!

  一柄雪亮刀鋒,正正架在史雲鵬的脖子上!

  軍帳內,寂然無聲!

  方無應他們三個,滿面驚詫地望著面前這一幕!

  用刀威脅史雲鵬的,正是他的父親史遠征!

  史雲鵬的臉色,霎時變了!但旋即,他忽然笑起來:“……爸爸!”

  “我以為你連誰是你爹都要失憶了。”史遠征淡淡地說。

  “怎麼會?”史雲鵬笑道,“那不過是權宜之計——你看我的陷阱設得怎麼樣?”

  他們父子的交談使用的是普通話,是以除了控制組的三個人,無人能懂。

  “好了,把他們放了。”史遠征說著,手並沒有鬆開刀,“小鵬,聽話。”

  “放了他們?”史雲鵬眼珠轉了轉,看看方無應他們,“爸爸,他們可是我的俘虜。”

  “他們是你父母的朋友。”史遠征糾正道,“快點打開機關。”

  “那不行,我絕對不能放他們出大營。”史雲鵬說到這兒,壓低聲音,“史思明也不肯的。”

  史遠征哼了一聲,刀又往前壓了壓:“是麼?他會捨得你這個神機妙算的庶長子?”

  “我可不信爸爸你會殺我。”史雲鵬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天真溫和的笑,“爸爸,你會手刃自己的親生兒子麼?”

  “如果你放了方隊長他們還有唐肅宗,我就不殺你。”史遠征低沉聲音說。

  “如果我不肯呢?”史雲鵬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是非殺他們不可,爸爸,你怎麼辦?”

  軍帳內,死一般的寂靜!

  “那麼,我會殺了你。”史遠征靜靜地,以完全平和地口吻說。

  史雲鵬驚訝萬分地望著他,忽然,他哈哈笑起來!

  “開玩笑!”他邊笑邊說,“怎麼可能!爸爸你下不了手的!殺死自己的孩子?別騙——”

  他的笑聲突然中斷!活像被人憑空剪掉了一樣!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史雲鵬的脖頸處,就在那兒,出現了血跡!

  史遠征輕輕動了一下刀鋒,細細的鮮血,順著刀刃邊緣淌了下來……

  史雲鵬手下的兵卒們,嘩啦拽開了刀!

  “我數一二三,放了他們。”史遠征用堅冰一樣的眼睛盯著史雲鵬,他依然舉著刀,神態裡沒有絲毫的猶豫:“一、二、……”

  “為什麼?!”少年突然發瘋一樣叫起來,“你真的要殺我?!為什麼!”

  “你是人,他們也是。”史遠征淡淡地說,“你始終記得我是誰,小鵬,你以為有過那種人生的人,還會像你同學的父親那樣輕易就對兒子妥協?”

  史雲鵬的臉上,已經慘無人色!

  “放了他們。”

  史遠征又動了一下手裡的刀,那刃部,很明顯又深入了肉體一分!

  “老史!”李建國忍不住叫起來,“別傷了孩子!”

  史雲鵬,用一種萬分仇恨的目光盯著史遠征!

  “殺了我!”他突然說,“爸爸!可是就算你一刀殺了我,我也不會放了他們的!這群傢伙就等死好了!”

  很明顯,這孩子的倔勁兒上來了!

  “不,我不會一刀殺了你。”史遠征淡淡地說,“那太輕易了。”

  史雲鵬驚詫地望著父親!

  “只要殺他們一個,我就砍掉你一條腿。”史遠征的語調,甚至沒有絲毫波動,“腿砍完了,就輪到手臂,正好四個。”

  史雲鵬像從未見過一樣,木呆呆望著父親!

  “以為我幹不出來?”他的口吻仍舊那麼淡,“見過爸爸當年殺人的樣子麼?你沒有,小鵬,你只跟著大軍混戰、然後在史思明身後出出主意而已,你是在把古代戰爭模擬成網遊,你以為下令殺人就跟按鼠標一樣簡單,你根本就沒見過真正的屠城,一戶一戶的屠殺,屍山被焚燒的臭味,連城外都能聞見。你也沒有將一個活人的耳鼻四肢全都削去再擺在面前的經曆——你聽過那種慘叫麼?你沒有。可你父親有,我有。”

  方無應慢慢背過身,他突然間,不願再看這一幕了。

  “……這些對我而言甚至不算什麼,還有更可怕的。”史遠征繼續說,“所以,不要把我的過去想得太美好,小鵬。更不要試圖化妝和套用我的過去。”

  長久地沉默。

  “……就算是這樣。”史雲鵬費力地抽了口氣,“好吧,方隊長他們我可以釋放,但是為什麼李亨也要放?!”

  “他是唐肅宗,你該明白這一點。”

  “他是唐肅宗!他是李氏子!爸爸!你居然要救他?!”史雲鵬咬著牙,“你真的忘記你是誰了麼?!”

  史遠征看看鐵籠裡的李亨,他嘴裡的布團已經被方無應拿出來了,手腳的繩索也被解開了,只是仍然渾身無力,此刻李亨正勉強扶著小于,眼巴巴地望著自己……

  “他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史遠征說,“可是整個歷史卻依然對我有意義。”

  “……”

  “不要囉嗦拖延。放了他們。”史遠征說,“否則,小鵬,你知道我一向說話算話。”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僵持。

  父子倆正僵持著,帳外突然又闖進一群人!為首的正是剛才在主帳內,他們見到的那個連鬢鬍子的胡人!

  “朝義!……”

  他想上前一步,卻意識到史雲鵬脖子上那把刀。

  “你是何人?!”那胡人忽然滿臉怒容瞪著史遠征,“膽敢傷我兒?!”

  李建國在鐵籠子裡歎了口氣,聲音很響。

  史遠征一楞,也苦笑起來:“原來我竟錯了?原來兒子真的不是我的?”

  “父親大人。”史雲鵬突然用突厥語說,“此人要傷孩兒,父親,請放了他們。”

  史遠征一楞,很快就反應過來那是他在對史思明說話。

  “朝義孩兒……”史思明滿臉擔憂地說,“真要放了他們麼?”

  史雲鵬勉強衝他笑了笑:“還能再抓回來的。父親,請相信我就好,難道您忘記孩兒之前說過的話了麼?”

  史思明被他這最後一句給打動了心,他又猶豫地看看鐵籠,然後揮揮手,讓士卒們開啟鐵籠,將裡面的四個人放了出來。

  “那麼,就得煩請長公子相送了。”史遠征不鹹不淡地說完,並未鬆開刀,只示意史雲鵬出軍帳。

  就這樣,挾持著史雲鵬,扶著可憐的李亨,一群人出了叛軍大營。

  “可以了麼?”史雲鵬冷冷說,“你們的要求被滿足了,也請放我回去。”

  “你知道你犯罪了麼?小鵬?”史遠征歎了口氣,“你以為這樣國家就可以善罷甘休?”

  “我犯了什麼罪?”史雲鵬哼了一聲,“你們要審判一個歷史古人?話說我可啥都沒幹哦,方隊長的傷是史思明的部下所為,連梅妃我也只是嚇唬了一下,兵卒們都還沒動手她就不見了……”

  史遠征卻並未放下刀,他轉身,示意方無應:“方隊長,把他銬上。”

  “爸爸!……”

  “我要帶他回去。”史遠征淡淡地說,“先銬上再說。”

  沒有現代手銬,方無應用繩索綁好了史雲鵬的雙手。

  史遠征將兒子扶上馬去,自己也翻身上馬,“可以回營了。”

  那時候,天色剛剛有些亮,遙遠的唐朝天際,泛起淡淡玫瑰紅,一望無際的荒原向遠處延展開,清晨的秋風吹拂著他們默然的臉孔,幾匹馬靜靜往唐軍大營的方向走去……

  “太子殿下還好麼?”史遠征回頭看了看和小于同騎的李亨。

  “手腳一時麻木不堪,如今緩過來了,”李亨歎了口氣,“多謝壯士捨命相救。”

  史遠征苦笑了一下,沒出聲。

  方無應看史遠征,對方的表情很複雜。

  這是難免的,他想。

  這個人,曾傾其一生與李唐作對,也正是李唐王朝的終結者之一,可他卻以自己孩子的性命相要挾,救出了夙敵……
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0:33
第一百零二章 究竟該怎樣面對真相

  陳玄禮見一行人不僅送回了太子,還帶回了一個俘虜,他又驚又喜!李亨沒有受傷,只是沒吃沒喝被捆了大半天,人顯得十分憔悴。

  雷鈞上前,為上次突然失蹤一事給李亨賠罪。

  “……還以為先生再不肯回來了!”

  他一臉慘然和忿恨,想必這兩日因為雷鈞他們的突然失蹤,加上自己被擄,獨自擔驚受怕了很久。

  “殿下。”他趕緊施禮,“上次臨陣脫逃,是卑職的罪,太子殿下請責罰卑職。”

  見雷鈞認錯,李亨又趕緊換了副表情,“何談責罰?這次要不是先生和幾位義士趕來相助,我就得死在叛軍大營裡。”

  其他幾人在雷鈞身後默默看著這一切。

  “麻煩了。”李建國悄聲和方無應說,“雷鈞看樣子還是不忍心不管他……”

  “雷鈞就是個芝麻,你難道不知道。”方無應苦笑,“他性格如此。”

  “芝麻?”

  “開門的那個唄,誰求他都行,一叫就靈。”

  “……”

  李亨體力不支,必須先去休息,剩下現代來的這批人,開始商量接下來該怎麼辦。

  “今天多虧了你。”方無應對史遠征說,“不然真有得看了,包括咱這位預備皇帝。”

  他的表情有幾分古怪,大概是接連三次落在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手裡,實在有些傷自尊心。

  “真要成了那樣,天作孽也好自作孽也罷,那就是他老李家的命。”史遠征歎了口氣。

  方無應笑了:“天階踏盡公卿骨,甲第朱門無一半——你竟然說那是人家的命,人一家子知道了心裡得冤死。”

  方無應用的是韋莊的詩句,這兩句描繪的正是黃巢進了長安之後,大肆屠殺唐宗室的慘烈情景。

  史遠征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現在我心裡除了自己兒子,別的都顧不得了。”

  方無應頓了頓:“要不然,你先去看看小鵬吧。”

  史遠征沉默了片刻,搖搖頭:“他從剛剛開始,就不肯和我說話了。”

  “你拿那麼可怕的話嚇唬孩子,他心裡當然會不舒服。”

  “……”

  “去看看他吧。”李建國也勸道,“還是個孩子,沒長大,得父母多和他談談才行。”

  就這麼被大夥勸著,史遠征終於還是決定去看看兒子。

  等他離席出了軍帳,眾人靜了一靜。

  “其實,我剛才就……就想。”小于忽然低聲說,“他當時,真的會殺小鵬?”

  “逼急了,搞不好幹得出來……”方無應用手指輕輕揉了揉眉間,他顯得有幾分疲倦。

  “怎麼可能。”李建國苦笑:“做父親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對孩子下手的。”

  “唔,得看情況,不能一概而論。”

  “唉,隊長你沒當過爹,你體會不到……”

  方無應怔了一下,忽然露出一個很淡的笑:“你怎知我沒當過?”

  大家一時無語。

  “行了,看看接下來該怎麼辦吧。”

  那群人在討論,史遠征一人去了押解兒子的軍帳,守備都知道他是雷鈞的人,也知道正是此人救回的太子,所以對他都畢恭畢敬,他進入軍帳,也並未有人阻攔。

  史雲鵬被捆在一根木柱上,之前是他捆著別人,才不過一個時辰,狀況就完全顛倒過來了。

  看見父親進來,男孩把臉扭到一邊。

  剛才,他的脖頸傷口已經被李建國上了傷藥。

  史遠征走到他面前,停下,然後伸手把兒子手上的繩索慢慢解開。

  “就不怕我跑了?”史雲鵬突然說。

  “你不會的。”史遠征淡淡地說,不知為何,他平靜的語氣裡有懾人的寒意。

  史雲鵬不出聲,他只是揉了揉被勒出痕跡的手腕。繩索既然被解開,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史遠征看看他,笑起來:“你覺得你這個樣子,真的不是在玩網遊?”

  “我累了!”史雲鵬粗聲粗氣地回答,“幹嗎?休息一下還不行呀?”

  他現在這副樣子,和剛才在叛軍大營裡的囂張截然相反,大概只剩了父親在眼前,就不自覺回到了耍賴孩子的狀態裡。

  “嗯,賬號暫時休眠——虧得史思明還把大權交給你。”史遠征搖搖頭,“小鵬,你真打過仗啊?”

  “……”

  “臨走的時候,你媽媽還說你現在肯定長大了,和以前不一樣了。”史遠征說,“你媽根本沒說對。”

  “幹啥呀?!”史雲鵬跳起來,“又抓著我數落個沒完!討厭死了!你們倆就那麼愛數落我?!”

  “你要真的長大了,成熟了,也就不會像個爆竹,一點就著。”

  史雲鵬被他這話嗆得,一時沒能反駁。

  史遠征看看他,然後盤腿坐下,伸手從懷裡掏出一些東西。

  “這是我臨走時,你媽媽塞給我的。”他說,“喏,善存片、消炎藥,還有你最喜歡吃的脆香米,我就說你不是十二三歲那時候了,不見得還喜歡吃這些,可你媽媽說這兒你肯定吃不到,非得要我帶上。”

  史雲鵬目瞪口呆地望著面前這一小攤東西!

  “本來你在胡人陣營裡,牛羊奶不會缺到哪裡去的,用不著鈣片,可你媽媽還是叫我帶上了。”

  史雲鵬的表情忽然變得硬邦邦的。

  “您還真聽我媽的。”他突然冷冷道,“所以她要離婚你們就離婚。”

  史遠征抬頭看看兒子:“這是大人的事兒,和你小孩子沒關係。”

  “所以就連自己的父親到底是什麼人,也不能讓我知道?”

  史遠征的臉上,泛起一絲困惑的微瀾:“小鵬,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直感。某些時候直感是很要命的,當然也不止是直感。”男孩盤腿坐下來,哼了一聲,“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爸爸你不是個普通人。”

  “沒什麼不普通的,和所有人一樣都要拚命活下去。”

  “可你的拚命方式和他們不一樣。”史雲鵬眼神怪異地盯著父親,“我身邊大多數成年人,都在拚命打破平凡,顯得比別人都優秀,哪怕是表面韜光養晦,骨子裡仍然希望獲得更多。你和他們正好相反。”

  “是你的錯覺。”史遠征淡淡地說,“那只證明你父親並不是個健全的社會人。”

  “才不是那樣!”史雲鵬有點發怒,“那不是媽媽把你變成這樣的麼?!是她不願意……”

  “我也沒有什麼出人頭地的願望。”史遠征不著痕跡地打斷他的話,“一切都出於我自己的意願。這一點小鵬你要搞清楚。”

  史雲鵬看看他,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說:“如果這真是你的願望,那你又幹什麼要和我說那些?”

  “什麼?”

  “宮殿、戰爭,如何了解人心以及控制他們……”史雲鵬說到這兒,突然笑起來,“就連今天抓住他們的那個陷阱,不也是爸爸你教給我的麼?‘如果你想做一個陷阱,那就一定不能讓人發覺那是個陷阱,你要盡力轉移目標對陷阱的注意力’,對了,還有那些機關。那可不是勞動課的手工,我完全是按照你的話來做的,看,我成功了。”

  史遠征疲憊地揉揉額頭:“那只是在說故事的時候說漏了嘴……”

  “那就是你的人生,爸爸,你不可能否認自己的人生哲學。”

  “或許是吧。有些東西,連我自己都無法控制。”史遠征慢慢地說,“但如果你以為那是我的真實願望,小鵬,那你就錯了。”

  史雲鵬慢慢放鬆了四肢,他攤手攤腳地坐著,看著父親的眼光卻依然銳利:“於是沖天大將軍就變成了審計局的副局長?聽說明年你就是廳級了,父皇,兒臣是不是該恭賀你?”

  “如果升遷,薪水也會多一點,你往後在國外念書也就少打點工。”他笑了笑,“所以那又有什麼不好?另外,‘父皇’這種稱呼很難聽,別這樣叫我。”

  “你已經糜爛在俗人的生活裡了。”史雲鵬輕聲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被庸俗給一點點腐蝕掉,我不甘心。”

  “糜爛?庸俗?這從何說起?”史遠征目瞪口呆望著兒子,“喂喂,小鵬,你爸爸從來沒去娛樂場所找過小姐,也沒有貪汙過一分錢的公款啊,雖然過節收過幾盒月餅還有家樂福優惠券什麼的可是……”

  “我說的不是那個!”史雲鵬有點惱怒,“爸爸!你該知道你是個特別的人!你以前可是當過皇帝的人!”

  “‘特別的’有什麼價值呢?”史遠征看著兒子,“當過皇帝,又有什麼了不起?”

  史雲鵬怔怔看著他!

  “就因為覺得自己特別,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清醒,所以就執意讓別人受苦,用別人的恐懼和服從來證明自己的高卓獨一?”史遠征搖搖頭,“真可怕,你讓我想起希特勒了。”

  “……”

  “最了不起的,就是朝九晚五的這群人,他們比什麼皇帝偉大多了。”史遠征笑起來,“不傷害打壓任何人,不用腳踩著他人的頭顱,也一樣覺得自己在活著,小鵬,你能做到麼?”

  “……我才不要這麼無聊的人生!”

  “如果按照你這樣的說法,那麼我也應該不要你媽媽這樣‘無聊’的妻子,不要你這樣‘無聊’的兒子了?”史遠征淡淡地說,“按照你的意見,我該把擄來的唐朝宗室裡,那些血統純正、美色驚人的女子當作自己真正的妻子,該把她們被迫為我生下的那些孩子當作自己真正的兒子?你以為你是我的獨生兒子,所以最有資格繼承我,可是小鵬你有沒有想過,在你前面又排著多少人?”

  史雲鵬突然覺得身上一陣發冷!

  “那些,我從未告訴過你,如果我真的始終秉持著那樣的理念,那麼小鵬,現在的你又算什麼呢?你看,你的想法甚至會從原始點取消你自己的存在。”

  史雲鵬垂下頭:“……我說不過你,在家我就只有挨訓的份。”

  史遠征苦笑起來。

  “可我心裡不喜歡那樣。”史雲鵬說,“你不需要特別,那是因為你本身就是特別的,爸爸,我和你不一樣。”

  史遠征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兒子:“你不是喜歡畫畫麼?為什麼不能放棄眼下,重新去畫畫?”

  “可現在我是史思明的庶長子!”史雲鵬倔強地抬起頭,“如今這個地位是我自己爭來的!”

  “用比古人多一點的歷史知識?”

  “……那也是我的事!看看又開始了!我最受不了你們訓我!”

  看著兒子氣得近乎扭曲的臉,史遠征皺起眉頭,他隱約覺得自己在某個關鍵點上,無法說服兒子。

  “你不想當黃巢,想當史遠征,那是你的決定。”史雲鵬喘了口粗氣,又說,“我不想當史雲鵬,我想當史朝義,那也是我的事。”

  “史朝義最後是什麼下場,你該知道……”

  “那又如何?”史雲鵬輕蔑地翹了翹滿是雀斑的鼻子,“既然知道了結果,難道我還會自動跳進陷阱麼?”

  “……”

  “我要回叛軍大營!我不要回2009年!”他低聲說,“爸爸!放了我!”

  史遠征悲哀地看著兒子,他輕輕搖頭:“不行。”

  “就算你把我帶回去,我也一定會想辦法再逃過來的!”他恨恨地盯著父親,“這是我自己選擇的人生路,你為什麼非要強行改變它?!”

  “可你會死……”

  “誰都會死。”史雲鵬突然停了下來,他好像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個大人,“但是就算死在唐代,也是我自己選擇的。”

  史遠征慢慢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望著兒子。

  “爸爸?!”

  他沒再說話,只用繩索把兒子再次捆好,然後轉身出了軍帳。
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0:52
第一百零三章 去往馬嵬坡

  當夜,李亨把雷鈞叫了去。

  他一見雷鈞,就說,他已經把事情想周全了。

  “什麼?”雷鈞還糊塗著。

  “父皇現在不能成事,反而製約六軍。”他輕輕捶了一下椅子邊緣,“楊氏不除,政事難定。”

  雷鈞心裡一驚!

  雖然是他知道的發展結果,但當李亨親口說出來時,他還是忍不住心頭一悸。楊氏一門與李亨素來不合,不趁此除去楊家那幾個,李亨就無法順利奪權。

  “我心中已有一計。”李亨慢慢說,“只是此事,還需先生和眾將軍協力。”

  “殿下請講。”

  李亨的臉色有些琢磨不定,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繞著帳內走了一圈,又停在雷鈞面前。

  “雖然父皇將天下兵馬大元帥這個位置給了我,可僅限於此還是不夠。”他的眼睛閃著灼灼的光,“先生經常教我要放長遠眼光,如今有父皇在身後,事皆掣肘……”

  雷鈞臉色遲疑了片刻:“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我已傳密令,召郭子儀近日赴靈州。”李亨說,“這是個機會,先生。”

  雷鈞已經完全明白李亨的意思,他很明顯是想逼迫唐玄宗退位。

  “那麼,太子殿下想怎麼做?”雷鈞索性說,“如今陛下年邁,太子理應擔此國家大任。”

  雷鈞的話無疑是表示他支持李亨奪權,李亨放下心來。

  “如今父皇快到馬嵬驛了。我想請先生和陳將軍一同去一趟,向父皇諫言楊氏其害。”

  雷鈞一楞:“此事,陳將軍一人即可擔任,又何必讓我去?”

  “龍武大將軍幾十年前曾追隨父皇,誅滅韋氏及安樂公主之亂,我擔心他會念舊情……”

  雷鈞明白了,陳玄禮是玄宗舊臣,他曾幫著年輕的李隆基平亂,然後眼看著他登上大唐帝位的,現在又要他逼著玄宗退位、交出兵權,恐怕心情上會有矛盾。

  “另外我也擔心父皇下不了那個決心,畢竟楊妃在他身邊多年。”李亨道,“我知先生做事一向果決,此事,除了先生,無人能幫我。”

  雷鈞沉默半晌,道:“馬嵬驛那邊是要有個人去,但太子殿下也不可在此過多耽擱。”

  “唔……”

  “我覺得既然陛下已有心認可,太子就應該即刻赴靈州登基。”雷鈞低聲說,“晚一步,麻煩會更大。”

  李亨的神情裡,更多了幾分不可測,他沉吟良久,點點頭。

  “先生說的是。”

  然而等雷鈞把李亨的意思帶給眾人,大家全都楞住了。

  “這不是叫咱們一同參與馬嵬坡之變麼?”李建國有點咂舌,“這……這也太……”

  “我還沒有把話說定。”雷鈞面色為難地說,“如果實在覺得為難,大家此刻就撤回去也行。”

  “那肯定不妥。”方無應搖搖頭,“現在這種狀況,我們再次突然消失,天知道李亨會不會再受打擊,心生變化。”

  “都怨我,一開始太接近李亨了,現在事情纏上身,輕易抹不掉……”雷鈞十分後悔。

  “這事兒不能怨您一個人。”衛彬皺了皺眉,“我們這群人從一開始就參與了,既然加入其中,可能就真得一直扶持這段歷史到底。”

  “另外還有蘇虹。”方無應說,“她昨天說,她好像想起點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蘇虹身上。

  從過來之後,蘇虹就一直混在控制組人員裡,並未被雷鈞給單獨介紹。她擔心李亨認識梅妃,會認出自己來。方無應注意到她自從進了唐軍大營,就一言不發,始終躲躲閃閃地混在隊員裡。

  現在看大家都望著自己,蘇虹有點慌。

  “……也沒什麼。就想起了一點點而已。”她低下頭,“我發現,我……果然認識李亨。”

  所有人默默吐了口氣。

  “他好像是一個座標點,一看見他的臉,就帶起了很多有關聯的記憶:地點、人物,以及與他有關的事。”蘇虹抬起頭,她的臉色有點發白,“可這麼一來我腦子更亂了,之前是……之前一星半點兒都想不起來也算了,現在莫名其妙鑽進很多信息在腦海裡,像拚圖一樣,可又缺了一大塊,弄得我頭總是疼,成日半夢半醒的。”

  大家已經看出來了,過來的這兩天蘇虹更瘦弱了,她的臉色很不好,泛黃的白,病容明顯。

  “如果就這麼回去,她會一直這樣。”方無應補充道,“看樣子非得讓她完全想起來才行。”

  “既然如此,就承認現實然後研究對策。”衛彬說,“既然李亨已經給做了一個例證,那麼很明顯:蘇姐要想記起所有事情,就得去見相關的人。”

  蘇虹有點口吃:“難……難道我要去見玄宗?”

  衛彬看了看她,又看看雷鈞:“頭兒,讓蘇姐也跟去馬嵬坡吧。”

  蘇虹心裡一慌!

  “我不去!”她趕緊說,“我不想見他們兩個!”

  每個人的心底,泛起苦澀的笑。

  “一輩子想不起來,靠每天吃芬必得來維持日常生活,那更慘。”方無應說,“我和你一起去,他們傷不了你。”

  蘇虹沉默地低下頭。

  雷鈞拿出地圖:“既然如此,就兵分兩路。我和李建國護送李亨去靈州登基。方隊長,你和小衛去參與馬嵬坡之變。哪邊先完成,哪邊就先回去。”

  然而次日淩晨,還在萬籟俱寂的時分,史遠征就把雷鈞和方無應他們叫醒了。

  “得和你們說一聲。我昨晚,偷聽到李亨手下將領的交談,他們要在今日斬殺小鵬,以削史思明的銳氣。”

  說著這麼可怕的話,他的神情卻仍然平靜如水。

  方無應騰地跳了起來:“早該料到他們會這麼做!”

  “糟糕!沒想到會這麼快動手!”雷鈞也慌了,“得趕緊把小鵬送回去!”

  “不用了。”

  史遠征這三個字,把那倆又給弄得怔住了。

  “怎麼回事?”

  “我把他放了。”史遠征笑了笑,“對不起,現在才告訴你們。昨晚我偷偷把小鵬放了,讓他逃回了叛軍大營。”

  這消息,比剛才那個更驚人!

  “你讓他回叛軍大營?!”雷鈞差點叫起來,“他會死的!你怎麼就不把他帶回去?!”

  “我沒法強行改變他的意志,我……還是做不到。”他靜靜地說,“可我也更沒法任由李唐的人,宰割我的孩子。”

  方無應和雷鈞對視一眼,倆人做聲不得!

  史遠征偷偷放了小鵬的事情,只在這群現代人之中公開。唐軍清晨發現幾個看守都被打暈在地,史雲鵬不翼而飛,很是驚慌了一陣。但李亨忙於赴靈州登基,此等事情也並未放在心上。

  史遠征不久就回了現代,當雷鈞問他往後孩子怎麼辦時,他茫然地看了看天,說:“……讓他自己把握吧。如果真落了不好的結果,那也是他的命運。”

  送走史遠征,雷鈞的心情很沉重,他很難想象史遠征該如何給妻子交代這一場過往。

  但眼下他沒有時間再去想這些了。

  次日,兵分兩路,雷鈞和李建國護送李亨上路,方無應和衛彬則帶著控制組剩下的人,往馬嵬驛前行,那並不是距離他們所在地多遠的地方,同在陝西省境內,當夜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

  到的時候他們已經發覺不太對,只見驛站門口好些士兵圍著,還有混亂的叫嚷聲。

  “出了什麼事兒?”陳玄禮問,

  “稟報大將軍,有二十幾名吐蕃使者攔住宰相大人的馬,討要軍糧。”

  方無應心裡一驚!這就是馬嵬坡之變的序曲,這一點點糾紛即將釀成驚人的兵變……

  果然,他們一行人的馬匹還沒靠前,就聽見內裡的兵卒們高聲叫嚷起來:“楊國忠要反了!”

  方無應看了一眼陳玄禮,發現他神色絲毫未變,心裡不由暗想,怕是他於此間早有預謀。

  裡面越來越鬧,人群亂哄哄的,群情激奮的樣子,還有人叫著“楊國忠要與吐蕃密使謀反!”……

  情勢如沸水般越來越亂,陳玄禮與控制組的幾個人眼見局勢即將失控,紛紛下馬,就在這時,只見從人群裡逃竄出一人,他身穿官服,官帽早滾落在地,身上已經有血跡,神情十分慌張,似乎想趁亂逃走!借著直覺,他判斷出控制組這邊一群人似乎還算冷靜,便慌不疊往這邊奔過來,一面伸長手臂大喊:“救命!……”

  小楊離此人最近,伸手一把拽住他:“……喂!怎麼回事?”

  那人剛被小楊拉住,後面迅速撲上幾個兵士,揮舞刀劍,竟把那人頭顱生生砍了下來!

  小楊趕緊鬆手,想快步後退,但已經來不及了,死者腔子裡的鮮血噴濺,汙了他一臉!

  “我靠!”他低低地罵,“怎麼搞的?!”

  “是楊國忠。”方無應小聲說,“小楊,事變開始了!”

  “……不是吧?”小楊擦了擦臉上的血,怔怔道,“楊國忠是在我手上死掉的?”

  “和你無關啦!”衛彬拍了一下他,“到時候了。”

  他說完,又回頭看看人群裡的蘇虹,她臉色死灰,眼睛瞪著倒在地上的死屍,活像被什麼重物打到一樣!

  “蘇姐?”小於輕聲提醒。

  “……沒事。”她的身體輕輕晃了晃,“我沒事。”

  知道她肯定又想起了什麼,眾人也不好再多話,其他兵卒發現龍虎大將軍陳玄禮到了,高嚷著的喧鬧漸漸平息,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了這位老將身上。剛才操刀殺人的那幾個兵士走過來行禮道:“煩請陳將軍將此事稟報陛下,反賊楊國忠已為屬下所誅。”

  陳玄禮看了一眼身後控制組的人:“各位稍等,我去稟報陛下。”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裡面有聲音道:“陛下駕到!”

  所有人都停止了說話,控制組的人員也紛紛互相對視!

  不過一會兒,從驛所裡,走出一位穿黃袍的老者,只見他拄著拐杖,面色憔悴,神色裡隱藏著驚惶。毫無疑問,此人便是唐玄宗李隆基了,那年他七十歲,當皇帝也有四十多年了。

  “何事如此紛擾?”他問道,目光落在陳玄禮的身上。

  陳玄禮從身後那名屬下手中抓過楊國忠的人頭,上前道:“陛下,方才楊國忠要與吐蕃密使謀反,被將士們誅殺。”

  他說著,將手中人頭送上,老者一見,頓時面如土色!

  “陛下,楊國忠密通外臣,妄圖謀反。”陳玄禮繼續說,“誅殺他的將士們,乃是立了大功。”

  這話裡隱含著勸說和引誘,唐玄宗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殺便殺了吧。”

  外圍士兵們聽見這話,起了一陣低低的喧鬧。

  唐玄宗看看陳玄禮,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陳玄禮身後的控制組人員身上:“這些是……”

  “稟陛下,這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勇士,太子擔心陛下安危,特命他們隨老臣來此保護陛下。”

  唐玄宗聽他這麼說,蒼老的臉上倒是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太子還真是關心朕的安危……”

  他的話並未說完,忽然間,臉上露出十分古怪的神色!

  有一種詭異的氛圍在這狹小的距離彌漫!

  作者ps:這周五左右,本書會上架,想繼續閱讀的讀者,請把保底月票保留幾天^^多謝啦~~
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1:04
第一百零四章 宛轉蛾眉馬前死

  方無應心裡一動,他順著玄宗的視線微微側臉,目光便落在了旁邊蘇虹的身上!她仍然是剛才那副瞧見死人的臉色,可表情卻古怪得難以形容,她原本該盡量迴避,不讓人發現,但此刻蘇虹卻揚著臉,直直瞪著唐玄宗,嘴唇也在劇烈顫抖,甚至連方無應都看出來了!

  倆人詭異的對視只維持了幾秒,玄宗很快恢復常態,他移開目光,又對驛站外煽動兵變的士兵們說了一番慰勞的話,意思是天已晚了,希望將士們回營休息。

  兵士們見皇帝並未責罰他們,剛剛勉強壓抑住的躁動又慢慢浮現,私語聲變得越來越響,甚至在玄宗剛剛進去驛站,他們就恢復了最初的吵吵嚷嚷。

  殺掉楊國忠的那個兵士,走到陳玄禮面前,拱手道:“將軍,大家覺得眼下這樣還是不夠。楊妃美色禍國,這個根也不能留。”

  “這……有點難。”陳玄禮想了想,“我去找高將軍商量商量。”

  帶著方無應他們進了驛站,陳玄禮很快找到了一個無鬚微胖的老年男子,方無應知道他便是玄宗面前得寵的高力士,蘇虹有點慌,她把頭盔盡量往下拉,身體往後躲,小于知道她怕被認出來,雖然天色已經昏暗,他還是趕緊用自己高大的身軀遮住她。

  陳玄禮與高力士開始商量,如何勸說唐玄宗殺掉楊玉環。高力士聽了陳玄禮的話,直搖頭。

  “那怕是不成。”他的嗓音,帶著特殊的尖細感,“長安失守,陛下避難至此,始終未曾與貴妃分離,眼下楊國忠又剛剛被殺……”

  “若不殺楊妃,驛站外的六軍恐有不測。”陳玄禮皺眉道,“到了那一步,哪怕是陛下萬般安撫,也無能為力了。高將軍得勸勸陛下。”

  “不是老奴推卸責任,這種話,叫老奴如何說得出口?”

  在危難之際逼著玄宗殺掉最心愛的楊貴妃,這樣的事情誰也不願強出頭,他們並不知道日後玄宗再無掌權的可能,是以內心其實都有些擔心叛亂平復,君王回到長安,到時候就會對責任人翻舊賬。

  一時間,大家都無語。

  “不能說也得去說!”陳玄禮有點不耐了,他一把抓住高力士的手腕,“高將軍,你與我同去!”

  “唉,陳將軍莫要著急……”

  正在這時,裡面突然出來了一個小監,他對高力士附耳了幾句,然後退了進去。

  “怎麼?”陳玄禮問。

  高力士沒有立即回答,卻疑惑地打量了一下方無應,轉向陳玄禮:“忘了問,陳將軍,這幾位是……”

  “這幾位頗得太子殿下的信任。”陳玄禮並未解釋得很詳細,“前兩次叛軍追擊得急,幸得他們所助。”

  “剛才陛下發了話,說……想見見這幾位太子身邊的人。”高力士說,“幾位,隨我來。”

  方無應看了衛彬一眼,又看看陳玄禮。

  “既然是陛下詔見,各位趕緊去吧。”陳玄禮說。

  天色愈發昏暗了,他們跟著高力士來到驛站裡院,高力士先進內稟報,然後他掀開簾子沖那幾人說:“各位,進來吧。”

  方無應囑咐剩下的隊員在外面保護好蘇虹,他只和衛彬進了屋內。

  有些破舊的屋子裡,正中椅子上,坐著唐玄宗,在他身邊立侍著一個中年女子,約莫三十七、八歲,微胖,眉眼五官倒是漂亮得很,但神情憔悴,眼角微紅。

  方無應想,此人必是楊貴妃了。

  他與衛彬口稱陛下,按照規矩向玄宗行了禮。

  玄宗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環視了一番,緩緩開口道:“你們都是太子身邊的人?”

  方無應看了一眼衛彬,先一步說:“啟稟陛下,吾等本是山野無名之輩,蒙太子不棄,得以跟隨太子身邊,與眾將士共擊反賊。”

  玄宗微微點頭:“太子倒是好眼力,在山野之中都能發現人才。”

  他這話裡,隱含了不詳的諷刺。

  方無應和衛彬均未敢出聲。

  “方才朕見你們有好多人,剩下的那幾個呢?”玄宗問。

  方無應道:“隨從未曾敢擅入內。”

  “讓他們都進來。”

  方無應無法,只得出來,沖那幾個招招手。小于和小楊先進去了,蘇虹遲疑著落在最後一個,她手指抓著簾子,腳步躊躇,怎麼都不敢往裡走。

  “別怕。”方無應低聲說著,又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就算認出你他也不敢怎樣,若敢傷你,我就一刀砍翻他!”

  蘇虹咧了一下嘴,想做個笑臉,但她實在是笑不出來。

  眾人全都進了屋內,蘇虹只覺得心跳成了一團!她的頭皮又焦又麻,呼吸不暢,人簡直要暈過去了!

  屋子裡,悄無聲息,只能聽見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玄宗的目光在他們每個人的身上打轉,最後,落在了蘇虹的身上!

  “高力士,你先退下吧。”他說,示意高力士退了出去,此時天已經黑了,房間裡昏暗不明,只燃了一根蠟燭在玄宗身邊。

  然後,玄宗又命臉有淚痕的楊玉環也退下。

  看著她離去,小楊低聲說:“……也沒蘇姐漂亮嘛。”

  衛彬瞪了他一眼,小楊立即不敢吭聲了。

  “各位是太子部下,太子抗擊叛軍有功,朕應好好賞賜你們。”玄宗低聲開口。

  “為國盡忠,理所當然。”方無應道,“陛下何談賞賜?”

  玄宗微微點頭:“為國盡忠……原來婦寺干政,也叫為國盡忠。”

  他這話一說出口,方無應他們不禁聞言色變!

  玄宗已經發現了身為梅妃的蘇虹了!

  “婦寺干政”,這話的意思,其實是指梅妃與太子暗中勾結、參與兵變。

  蘇虹的臉色,原本是雪一樣的慘白,聽了玄宗這話,慘白的顏色慢慢轉為紅色,她的內心,頓時燃起憤怒的火焰!

  “臣妾斗膽問一句。”她突然開口道,“今日之勢態,又何嚐不是陛下縱容婦寺干政的結果?!”

  盯著蘇虹,玄宗微微頷首:“果然,蘋兒,果然是你,朕只當自己眼花……”

  蘇虹冷笑:“臣妾只當陛下早就忘了,死了又活轉來,重見龍顏,實乃臣妾之大幸。”

  她說著,“當啷”扔下手裡的劍,拿下頭盔。既然暴露身份,蘇虹也不再掩飾自己。

  玄宗從椅子裡坐起,他萬分驚訝地看著一頭短髮的蘇虹!

  “蘋兒,你怎麼……”

  “臣妾不是從前那個蘋兒了,臣妾也不叫江采蘋了。”蘇虹冷冷道,“陛下,你就當那個蘋兒已經死了吧。”

  看情勢有些尷尬,方無應低聲道:“蘇虹,我們先出去一會兒。”

  “不用。”她索性昂起頭,坦然道,“我還有什麼可迴避你們的?”

  “我們還是出去的好。”衛彬道,“反正他也傷不了你。”

  方無應沖玄宗行了個禮:“陛下,臣等先退下了。”

  說完,他們幾個出了屋子。

  房間裡,就剩下了唐玄宗和蘇虹兩人。

  長久的沉默。

  “那些都是什麼人?”玄宗終於問。

  “……都是我的兄弟。”蘇虹說,“後來結識的。”

  “你何時出的宮?我竟不知……”

  “也許只有死了,臣妾的名字才得達上聽。”她語帶諷刺地說,

  受她一番搶白,玄宗卻沒反駁,他停了一會兒,才說:“是如何認識他們的?”

  “……一言難盡。”

  蘇虹彎腰拾起劍。此時,她激烈的情緒已經平復。

  “我混在兄弟們裡面,太子並不知是我。”她低聲說完,擦了擦劍,然後抬起頭,“我不想參與,兄弟們也是,可當日太子危難,人命關天,既然湊巧遇到,不幫不行。”

  玄宗久久凝視著她,忽然歎了口氣。

  “你變了,蘋兒,完全變了。”他輕聲說,“真怪,莫不是我老眼昏花?原來你並不是這個樣子……”

  “上陽宮的臺階,陛下又有多少年沒踏過了?”蘇虹輕聲說,“那個蘋兒究竟變成了什麼樣,陛下又何嚐關心過?”

  玄宗被她這話給刺了一下,他的眼神裡,閃過隱忍的痛楚。

  蘇虹的心,終於有些軟了。她握著劍,定定望著玄宗。

  “六軍在外面逼宮了,陛下不知麼?”她輕聲說。

  玄宗沉默了片刻,道:“他們已經殺了楊國忠。”

  “他們還要殺楊妃。”蘇虹盡量用緩和的語氣道,“陳將軍和高力士剛才就在商量此事。”

  玄宗聞言色變!

  “為何要殺她?”他滿臉驚懼地看著蘇虹,“楊國忠謀反,她並不知情啊!”

  蘇虹垂下頭,半晌,道:“楊妃無罪,但留著她,六軍心都不安,是以……”

  她也說不下去了。

  玄宗停了半晌,忽然說:“你也想我殺她,是吧?”

  蘇虹愕然抬頭看著他!

  “你不是恨她麼?”玄宗抬起眼睛,面露苦澀看著她,“恨她把你趕去了上陽宮,讓你受了這麼些年的苦日子……”

  “陛下忒小覷我了。”蘇虹突然打斷他的話,“陛下與她兩情相悅,我又何苦非要從中作梗?不如退出來的好。”

  玄宗定定看著她!

  蘇虹垂下頭,沉默半晌,道:“……我早已想明白了。這麼多年,你倆情緣至深,本也不是什麼壞事。陛下,楊妃與我並無怨恨——世上堪哀只有癡,你既無心我便休。”

  這兩句話,如同一柄巨錘,打在玄宗胸口!

  他整個人竟癡了。

  這時候,屋外又傳來一陣喧鬧聲,蘇虹知道那是兵士們不滿了。她有點著急。

  “陛下,將帥們都在外面等著,究竟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楊妃?”

  玄宗怔怔看著蘇虹,忽然淌下淚來!

  “教朕如何處置呢?”他低聲道,“難道非要看著她死?”

  蘇虹看著他老邁的模樣,心中忽然一陣不忍。

  她走到玄宗跟前,蹲下身,攀住他的膝蓋:“陛下,有個辦法能讓楊妃逃過一死……”

  玄宗一驚!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什麼辦法?!”

  盡管被他抓得很有些疼痛,蘇虹仍然忍住,她揚臉看著他,小聲說:“我這兒有些銀兩,還有一匹馬。陛下,你與楊妃一同逃出去!”

  “逃出去?”玄宗呆呆看著她。

  “是,今晚權且拖延一夜,大家精力都有限,鬧不了多久,待到夜深人靜都睡去了,咱再想辦法,怎麼的也讓你倆逃離馬嵬驛,另尋一處地方度日……”

  “為何……為何要我一同出逃?”玄宗抓住她,“你帶她走吧!”

  “可明日陛下交不出楊妃,六軍一旦群情激奮,免不了延生禍事啊!”蘇虹焦慮地看著他,“單單放了楊妃,陛下若還留在此地,陛下的性命……恐怕難保!”

  “這……”

  蘇虹盯著玄宗的眼睛,又急切地說:“如何?若陛下願意,我來替陛下籌劃!”

  “你是說……朕就這麼和楊妃一同老於鄉野?”

  “又有何不好?”蘇虹說,“就讓太子繼位,讓他去為這天下發愁。你和楊妃從此無政事煩擾,自在度日……”

  “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高將軍忠心耿耿,讓他一人知曉即可,他也會想辦法的。”蘇虹繼續說,“陛下決不至生活困窘三餐不繼,可哪怕如天下黎庶,雖齏鹽布帛,也強過如今這樣被叛軍追殺啊。”

  玄宗垂下頭,他沉默了很久。

  當蘇虹等得幾乎快沒耐心時,她聽見了玄宗的聲音。

  “這些話,是太子教你的麼?他就那麼急著要這個皇位?”

  蘇虹瞪大眼睛,她心口發冷,眼望著玄宗:“陛下,你不信我?!”

  沉默。

  “就算信你,朕也做不到。要朕捨棄江山社稷、祖宗基業,就這樣老死泉林,朕……做不到。”

  他的聲音發顫,但是那雙原本蒼老的眼睛裡,竟一點點出現冰冷,那是久違了的如雄鷹般的意志!

  蘇虹只覺得胸口逐漸結起冰來!

  “可楊妃……楊妃她怎麼辦?!”她低聲地,急切地說,“你心裡只她一人,對吧?你只想與她在一處對吧?楊妃在你身邊十數載,如今卻淒慘被戮,陛下你怎忍心?你怎捨得!”

  長久的沉默之後。

  “……那就……就讓她為這社稷,再盡一次忠。”

  頹喪的老人,慢慢掰開蘇虹按在他膝上的手指,“傳高力士。”

  蘇虹瞪大雙眼,怔怔看著面前的老者,她恍然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個夢。

  她慢慢起身,退後了兩步,目光凝視著玄宗,手重新放回到腰間劍上。

  “……我可真傻。”蘇虹喃喃道,“竟想豁出幾十年的徒刑,換你這顆石頭一樣的心。”

  玄宗茫然望著她:“蘋兒?你在說什麼?”

  他聽不懂蘇虹的普通話。

  “沒什麼,一個教訓而已。”蘇虹的神情,再度恢復平靜,“陛下要傳高將軍?我這就去。”

  走到門口,蘇虹的眼眶一陣泛酸。

  那曾經,反反覆覆來來去去的黑夜白天,獨自一人……

  仿佛從夢中初醒,她回過頭,深深看了一眼玄宗,這才拿起頭盔,重新戴上,然後轉身出了房間。

  她的手裡緊緊握著劍。

  就在剛剛那一刻,她把自己心中最後一絲對這男人的愛情,徹底抹掉了。

  《附錄》

  世上堪哀只有癡,你既無心我便休,是《書劍恩仇錄》裡的。

  BGM:薛之謙《釵頭鳳》
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1:13
第一百零五章 散落於時光裡的一斛珠

  清晨,霧靄沉沉,清綠綠的泉溪畔,兩匹馬。

  方無應將灌滿溪水的水瓶交給蘇虹,他說:“大約還有三個小時的路程。”

  “謝謝。”

  蘇虹接過水瓶,看著瓶身的消毒光標一直升到安全線,她才慢慢喝了一小口。

  “只能趁夜進去麼?”她問。

  方無應點點頭:“如今大明宮已經是叛軍的地盤了。”

  蘇虹凝視著手裡的水瓶,她低下頭:“……對不起,方隊長,還得你親自陪我。”

  方無應笑了笑:“誰會真放你一個人去?反正正經事也辦完了,你這點要求,組織上應該滿足。”

  聽他說“組織上”,蘇虹忍不住一笑,旋即,又默默歎了口氣。

  “到現在為止,能想起多少來?”方無應低頭看她。

  “百分之七十。”蘇虹思索著,慢慢說,“大事件都能想起來,包括我父親的臉……只是有些事情還是很模糊。”

  方無應點頭道:“明白。你非得去一趟大明宮。”

  蘇虹沒出聲。

  彼時,天空已經完全亮了,他們離開馬嵬驛也差不多有兩、三個鐘頭了。

  昨晚,包括蘇虹在內,他們親眼目睹了馬嵬坡之變:高力士出來宣布楊妃已被賜自盡,以及兩個士兵入內驗屍……這整個過程,殘忍得無聲無息。

  一直喧鬧吵嚷的士兵們終於平息了怒氣,回到了各自的軍營裡,方無應和衛彬商量了一下,都覺得到事情到這兒可以算結束了。

  除了蘇虹和方無應,在馬嵬驛的現代人,於淩晨萬籟俱寂的軍營,靜靜撤回了2009年。而為了想起全部的過去,蘇虹還必須去一趟大明宮,那座原屬於她的宮苑。

  “身體,還有問題麼?”方無應問。

  蘇虹搖搖頭:“所有症狀都消失了。”

  方無應默默看著她。

  那時,他們在沿途的一處泉眼旁歇息,嫋嫋晨霧尚未完全散去,此處看不見人煙,幽靜的林間,只有清脆鳥鳴。

  “我曾經建議他逃走。”蘇虹突然說,“帶著楊妃一起逃。”

  “玄宗?”

  蘇虹點點頭:“如果成功,我得坐幾十年的牢。現在和你說這些,方隊長,你也可以舉報給局長,沒關係的,做了事情就要承擔,我有準備。”

  方無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成功,不是麼?那我舉報你幹嗎?下次再別幹傻事了。”

  “沒成功,對,也的確是傻透了。”蘇虹也笑,她的笑是另一種苦澀,“他說他捨不得江山社稷,祖宗基業。”

  方無應想了想:“……雖然這麼說有些卑鄙,不過蘇虹,他老了。”

  蘇虹蹲下身,把手放進溪流裡。柔滑的綠水草輕輕拂著她白皙纖細的手指。

  “他已經七十歲了,做皇帝做了四十年,到如今你叫他和楊妃逃去山野?”方無應搖搖頭,“他受不了的,就算受得了,他們的感情也會變調。”

  “可他受得了殺她。”蘇虹突然說,“他其實一直是把楊妃當妻子對吧?”

  “錯了。他沒有妻子。”方無應懶洋洋地笑道,“一個帝王是沒有妻子的。帝王的妻子就是他的江山。”

  蘇虹不出聲。

  “很難過麼?”方無應突然輕聲問。

  “不知道。”蘇虹抬起頭,她的目光有些茫然,“想起過去,才不過七八個鐘頭,我現在……其實還沒整理好。”

  方無應看看她,然後站起身,走到馬匹身邊,將水瓶裝進馬身上的皮袋裡。

  “也許我真參不透帝王這種生物,他明明那麼愛她……”

  “沒有任何一個合格的帝王,會真把一個女人當作他的妻子。”方無應突然說,“無論她多麼美麗,無論她為他生下多少可愛的孩子,他都不會。”

  蘇虹微微歎了口氣。

  “……帝王這種獨特的生物,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對他而言除他之外的同類,不是臣子就是敵人。”方無應頭也不回地說,“因為,你看,我甚至想不起來我那些妻兒的模樣。”

  蘇虹的心忽地一跳!

  她有點驚訝地望著方無應,後者繫好皮袋,轉過身沖她疲憊地笑了笑:“走吧。”

  是夜,他們終於來到大明宮裡。

  叛軍已經將這座宮殿徹底糟踐過一次了:到處都是被砸爛的器皿,割碎的流蘇,跌傷了角的銅器和石雕……

  叛亂是一種復仇,所有叛亂成功的人,都會用毀滅一切這種方式,發泄他們心中無名的憤怒。

  方無應和蘇虹小心繞過尚有叛軍駐守的大殿,以及一些主要宮苑,然後,他們悄悄來到了那座小院。

  那是方無應他們頭一次來唐朝時,見到的上陽宮裡的那座院落。

  萬樹梅花依然靜靜佇立在蕭瑟秋風中,觸目淒涼,花木都已經枯萎,亭館因為長期無人打理,油彩久經剝落,更顯出一番寥落的樣子。諾大的宮苑裡,宮人們逃得逃死得死,如今滿地下都是重重樹影,杳無人聲,清冷寂靜。是深秋了,風起時,吹得落葉滿院中嘩啦啦作響,這尖銳哨聲,將夜裡的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

  蘇虹跟著方無應悄悄走入園中,撿了一處樹影下的石凳坐下,她的心裡,空空盪盪的。

  “……在這兒住了十多年。”她忽然悄聲說,“才二十出頭就遷到這兒,宮人們都悄悄說,就等著在上陽宮熬白頭吧。”

  方無應靜靜望著她。

  蘇虹的表情,像是沉浸在了夢裡,有好一陣她沒出聲。

  當日的如潮歡愉,還有忿恨和哀怨……男男女女的情愛折磨,此時全都浮上了她的腦海。可到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全都不剩一分,如宿鳥投林,一去不返,只留下她自己,經曆過生死,以另一種身份坐在這兒,聽落木蕭蕭,望寒煙漠漠。

  ……赫赫揚揚,終究還是變作了煙消火滅,韶華春夢,也不過是渺渺茫茫,歸於大荒。

  她苦澀地笑了笑,站起身,“進去瞧瞧吧。”

  倆人沿著當日的木階上樓,走過繪彩幾近剝落的回廊,來到西廂閣那間寢房門前。

  “我們就是在這兒發現你的。”方無應低聲說著,伸手推開寢房的門。

  此刻,沒有燈火,只有月色。

  乳白色的淒冷光芒照進來,他們都能清晰看見寢房內部的狀況。

  一如當日離去前的模樣,寢房內還保留著打鬥過後的痕跡,器物被扔得到處都是,妝奩也翻倒在地,諸色簪釵散落,他們甚至還能看見地上灑的點點血跡……

  “多半是我的。”方無應笑了笑,彎腰又看了看已經乾了的血跡,“那天在這兒惡鬥了一場,你被嚇得要暈過去了。”

  蘇虹一直走到那面清冷銅鏡前,怔怔看著擱放在一邊的一件衣裳。

  那是一件半臂,裾緣上,綴飾著一圍金葉與小銀鈴,輕輕用手指一碰,它們便發出玎錚之聲。

  “這是我的衣服。”蘇虹忽然輕聲說,“我記得的,還有一對碧白琉璃鐲,我常戴著,最配這件半臂衣……”

  方無應直起身,望著她。

  寢房裡,靜悄悄的,蘇虹檢視著屋內每一樣東西,無論是飾品還是衣物,每一件都令她心潮起伏……

  差不多這樣觀看了半個鐘頭,蘇虹終於擱下了手中的一件玉步搖,那步搖已經跌壞,只剩了釵頭還閃著玉的瑩光。

  “這步搖每次都得阿箋來給我簪。”蘇虹忽然笑了笑,“他手最巧,知道怎麼簪最合適。”

  “阿箋?”

  “一個小太監,好看得像個小女孩。”蘇虹說,“才十五歲,七歲就到了這兒,一直跟著我的。後來……”

  方無應等著她說完。

  “後來我叫他帶著翠翹逃出去,叫他小心護著翠翹,倆人在外面就假扮兄妹。”蘇虹怔了怔,“對了,翠翹是……”

  她想了半天,仍然沒有解釋,只搖搖頭。

  方無應知道那是她身邊的宮娥,大約也是常年相伴的。

  “大的都好辦,就算是一個人也不會活不下去,小的,就教他們結伴同行。有哭哭啼啼不肯走的,我和他們說,落生在娼樓裡,也比落生在此地強。這麼著把他們全都打發出去了,值錢的、能用來度日的也都帶走了,我就一個人坐在這兒等著。心想胡人來了,索性讓他們一刀砍死我。”蘇虹的目光移到鏡旁的剪子上,“若他們欲行不軌,我就用剪子自戕。”

  “……都想起來了?”

  蘇虹揚起臉,望著高高的屋脊,輕輕呼出一口氣:“都想起來了,每一樁每一件,包括你們幾個是如何闖進來的……”

  “是麼?”

  “你啊。”蘇虹歎了口氣。

  “嗯?”方無應揚頭看她。

  “幹嘛開那種玩笑?”她搖搖頭,“她……不,我,那時候我是個死心眼。亂說什麼傾慕之類的,想叫她萬劫不復?”

  方無應有點尷尬,他停了一會兒:“……也不至於吧。”

  “你無法了解那種心情,”蘇虹停了一會兒,才又低聲說,“當沙漠當了十年,來片雲彩就錯以為會下雨。”

  方無應心裡一動,他正想說點什麼,卻聽蘇虹說:“可以了,咱們走吧。”

  方無應遲疑了一下,問:“不帶點什麼走?”

  蘇虹搖搖頭:“不需要。”

  於是,方無應將隨身所帶的儀器打開,傳輸信號給早就等候在那一端的小武。

  蘇虹站起身,她又環視了一遍屋子裡面,這是她最後一次看這間住了多年的寢房。

  然後,方無應伸出手:“走吧。”

  蘇虹握住了他的手。

  ……

  最後一批回來的是雷鈞和李建國他們。

  比起其他人,他們可以說無驚無險,目睹肅宗在靈州登基之後,他們就轉回了現代。

  這一次任務,只能以失敗來做總結,因為小鵬並沒有被救回來。

  但是其中錯綜複雜的因果緣由,又讓人無法一概而論。

  所需要說的是,不久後淩涓便離開了時空平衡處,她原本是引咎辭職的,辭職報告也寫了,但最終還是被安排回了研究所,不管怎麼說,淩涓的技術是這群人裡最過硬的一個。

  雖然雷鈞想替她隱瞞,但淩涓仍在報告裡坦承了自己進行過時空軌道置換一事。

  她被給予行政記大過處分,並且全部門通報批評,這次一跤跌到底,幾乎不再可能有什麼仕途可言。

  又過了半年,淩涓與史遠征悄然復婚,這件事倒是很少有人清楚詳情。

  回來的當天,方無應就又被塞回醫院去了,據說主治醫生拿著檢查報告對著他咆哮,說再也不準他擅自離院,否則就用手銬腳鐐把他這個多動症鎖在病床上。

  據小楊說,雖然被罵了個狗血淋頭,方無應還是笑嘻嘻的,根本不在意。

  蘇虹回來之後,請了一周的假。雷鈞同意了,他知道蘇虹得需要時間來整理過去。

  因為淩涓離開,雷鈞便頂替了她的職務。

  唐朝的這通折騰讓每個人都感覺疲憊,不過時間慢慢過去,生活又恢復了常態:上班下班,打卡吃飯。

  蘇虹回局裡上班那天,交了一份報告給雷鈞,裡面詳細記載了她所能回憶起的一切。

  “百分之九十是與現狀吻合的,包括你們大家第一次去唐朝的記載。”蘇虹說,“但不是全部記憶。”

  “就是說,還是有沒想起來的?”雷鈞問。

  “一點點。很少的一部分。”蘇虹點點頭,“就是手術前後的那個時間段,我完全沒有記憶。”

  “……”

  “另外我還發現一個問題:我的年齡不對。”蘇虹說,“我不該是32歲,如果把所有經曆過的時間加起來,我應該接近50歲了。”

  “可是看起來並不像……”

  蘇虹說,“更奇怪的一點,雷鈞你還記得麼?你第一次看見我,那年我18歲。”

  “那時候你的確18歲,感覺也完全符合年齡。”

  “我被所長帶回來時已經38歲了。”蘇虹說,“怎麼憑空退回去了20年?”

  雷鈞想了想:“我記得小武說過,手術過程裡他接受了某種實驗。”

  “……這就是導致我變年輕的緣故?可我完全不記得了。”

  “嗯,現在所有記錄都沒有了。”雷鈞停了一下,又低聲說,“我甚至懷疑所長去世之後,住所被長年封查,很可能軍方也在找這方面的記錄。”

  “我現在很糊塗,”蘇虹輕聲說,“而且很害怕,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更不敢去找人問,我懷疑這群人裡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估計都和我一樣害怕……”

  雷鈞收起報告,突然問:“去檢查身體了麼?”

  蘇虹點點頭:“回來就去了醫院,全面檢查了,還做了磁共振,什麼問題都沒有,一切良好。”

  “既然如此,就不要亂擔心了。”雷鈞說,“現在很健康,這難道不好麼?”

  蘇虹想了想,並未反駁雷鈞。

  不過等她起身要出去的時候,雷鈞卻喊住了她。

  “有件事……”他說,“就是那幅五彩遍地金織錦。”

  蘇虹有點詫異地望著他!

  “國家想對它進行贖買。”雷鈞說著,笑起來,“畢竟是你的東西,對吧?所以必須過問你的意見——當然你不想賣,想自己留著那也可以。”

  “不,我不要。”蘇虹搖搖頭,“也用不著贖買,我免費捐贈給國家。”

  “不要了?”雷鈞有點驚訝,“可是蘇虹……”

  “那東西早就不歸我了。”她苦笑道,“明明是小武捨命替國家保護下來的文物,我怎麼能伸手拿來塞進自己的抽屜?”

  雷鈞躊躇片刻,還是說:“不過你最近經濟這麼困難,如果國家贖買的話……”

  “再困難也不能賣自己的過去來換錢。”蘇虹打斷他的話,“況且,那種過去我並不想留著作紀念。”

  見她這麼說,雷鈞也就不再多言了。

  一個月之後方無應出了院,那傢伙完全是一副勝利大逃獄的表情,在出院之後,他又去拜訪了一次史遠征。

  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或許小武知道一些,因為螞蚱兄弟之間沒有秘密。

  小楊有次在食堂開玩笑,說只要再來一個,這兒的皇帝就可以打麻將了。小武說他不喜歡打麻將,而且這樣一群帝王湊在一起又能幹嘛?交流亡國經驗麼?

  小武雖然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的,不過日後,這種話就沒人再提了。

  《附錄》

  給蘇虹的歌:BreatheAgain歌手JuwitaSuwito,是《鬥魚》的插曲
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1:19
第一百零六章 突然發生的愛情故事(上)

  蘇虹下班的時候,在局大門口遇到了方無應。

  他咬著煙,伸手把三菱的車窗搖下來,蘇虹走過去,用包碰了一下車門:“喲,好久不見。”

  “一個多月而已。”方無應將煙頭掐滅,彎腰打開車門,“上來吧。”

  蘇虹上了車。

  “難得搭次順風車。可惜我現在也不想回家。”

  “正好,陪我去吃飯。”方無應發動引擎,“我請客。”

  “喂喂!”

  “喂什麼呀?”他笑起來,“我姐今晚不回來,一個人做一鍋飯吃不完,她又討厭吃剩飯。”

  蘇虹歎了口氣:“你不是當弟弟,你是在給人當爹呢。”

  “爹也好,弟弟也好,都是那麼回事唄。”方無應大大咧咧轉著方向盤,“敢問娘娘想去哪兒進膳啊?”

  蘇虹很想踢他一腳:“……麥當勞!”

  方無應噗嗤笑起來。

  結果他們還是沒去麥當勞,找了間人不太多又乾淨的中餐館子,倆人要了炒飯、鮮肉蛋卷和湯。

  傍晚的天竟落起雨來,蘇虹說真糟糕沒帶傘,方無應說等會兒直接把她送回家。

  可能是下雨的緣故,正飯點的時間也沒多少人來,空盪盪的過道只有服務生端著拖盤,懶洋洋地穿來穿去,他們相互碰蹭,低聲開著小玩笑,蘇虹隔著細細的竹簾,饒有興趣地盯著這些打工的年輕人,旁若無人的舉止讓他們比平日鮮活了許多。

  主食還沒來,她捧著厚重的粗瓷竹綠杯,小口小口喝著熱茶,窗外春雨潺潺。

  “上哪去了?你姐。”蘇虹問。

  “不知道。去哪兒玩去了吧。”方無應撓撓頭,“就發了個短信說要和同學出去,過兩天才回來。”

  “你不問問她去哪兒?”

  “問了她就煩,說我總管著她。”方無應笑了笑,“都快半年了,她也差不多適應現代社會了。”

  “是補習班的同學?”蘇虹又問。

  “可能。”方無應說,“明年打算送她進大學。總得正經讀兩年書才行。”

  蘇虹笑了,方無應的口氣簡直和雷鈞談他家的蕾蕾一個樣。

  “還是現代社會好,想哪兒玩就去哪兒玩。”蘇虹放下杯子,“以前被關在宮裡那麼多年,哪兒也去不了,現在出來了就得滿世界撒歡。”

  方無應想了想,問:“那你以前也滿世界跑?”

  “差不多。”蘇虹說,“大學的時候總出去,到處玩,一個人,三百塊玩遍北京。”

  “你太強了。火車票都不夠。”方無應問,“住哪兒啊?睡大街?”

  “哪能呢。”蘇虹悻悻道,“去酒吧泡著唄,比網吧還好,花不了太多錢,一晚上晃眼就過去了。中午累了就去宜家,有專門試睡的家私區域,我就找個店員看不見的角落鑽進去補眠。”

  “……”

  “就是這樣也很好玩,一個夏天走爛了一雙旅遊鞋。”蘇虹笑了笑,“同學都說我呆不住,屁股上長了圖釘,一有空就跑出去玩。現在才明白,我是被關起來太久了,物極必反。”

  “三百塊遊北京的奇跡,充分證明了封建社會對人性的摧殘。”方無應嚴肅地說。

  蘇虹笑不可仰。

  “關鍵是沒錢,有錢我跟團多舒服啊。”

  海鮮炒飯上來了,蘇虹開始狼吞虎咽。方無應默不作聲地咬著雞蛋卷,眼睛轉來轉去,像是在想什麼。

  “……跟旅遊團其實沒啥意思。”他說,“白天看廟夜裡睡覺。”

  蘇虹笑:“沒錯,而且我特別不愛看廟。故宮就是個大廟。”

  “估計你不會喜歡故宮,我們這夥人沒人對它有感情。”

  “嗯,被關在高牆裡多少年了,再進去總有自投羅網之嫌。”

  方無應瞪了她一眼:“聽你說的,活像一群勞改犯。”

  “嗬嗬,不覺得其實和勞改犯是一回事?”

  方無應三兩口咽下蛋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道:“真就沒留下有好感的回憶?我可不信。連我那種過去都有值得回憶的地方。”

  蘇虹低著頭,用筷子撿著飯裡的蝦仁:“也不是完全沒有……”

  “唔……”

  “還是翠翹她們那幾個。”蘇虹笑了一下,“都是很好的孩子,一直陪著我。教她們女紅、念書,不過舞就不教了,身在冷宮就得有自覺,免得被人發覺又添閑話。”

  “聽起來,像個小學校?”

  蘇虹放下筷子,怔怔看著窗外,半晌才說:“如果當時我有個孩子,也就不會專注這些了。”

  方無應看了她一會兒,用筷子拈起第二個蛋卷,咬了一口。

  “可是那樣,淒慘的就是那孩子了。”他說,“女孩還好一點,只要不嫁得太糟糕;男孩……不是太子,母親又不得寵,父親根本就見不著,哥哥們個頂個的有心眼、你傾我軋,生在你那兒算倒楣到家了……”

  蘇虹回過神來,她歎了口氣:“你這人哪,什麼難聽你說什麼。”

  方無應笑了一下:“抱歉,我對帝王家的孩子都抱有超出水平的同情。”

  蘇虹將最後一口炒飯劃拉進嘴裡,她有點恨恨地看著方無應。

  “怎麼不去同情同情你那些兒子們?”

  話一出口,她又有點後悔,這種行為不是互戳傷疤又是什麼?

  但方無應卻沒有動怒,他甚至連神色也沒有改變多少。

  “我死的時候,阿瑤才這麼大,我是說,歷史上我死亡那年。”他放下筷子,伸手在桌旁做了個手勢,“現在想來,120公分。”

  “幾歲?”蘇虹悄聲問。

  “不到十歲。比現在的孩子瘦小多了。”方無應笑了笑,“我當時也沒怎麼管他,成日出去打仗,回來想起就抱過來親親,說兩句不著邊的廢話,想不起就十天半月的不管他。簡直和養條小狗沒區別——這還是太子呢。”

  蘇虹低下頭,捧起湯碗,慢慢喝了一口:“……他母親,你還記得麼?”

  “模樣記得不太清晰了,大約是很漂亮的吧。”方無應歎了口氣,“我當時的心就不在她身上,全都想著怎麼復仇復國,即便是最寵的姬妾,也就那麼回事。”

  “現在有什麼感想?”

  “對不起他們。”方無應說,“可就算這對不起也不太強烈,雖然對此我更有愧疚。”

  “感情不深的緣故,面容都記不清。”

  “彼此彼此。”方無應說,“比起愛來,他們更害怕我,我出去打仗,他們的日子可能還好過一點。”

  天仍然下著雨,暮色濕漉漉的沉重,來客人數仍沒有增加,餐廳安靜下來。

  蘇虹小心翼翼地拌著水果沙拉,直到所有鮮麗的色澤全都混如泥水,才插起一塊梨放進嘴裡。

  梨一點都不甜,又酸又澀。

  “你們大概都看不見彼此。”蘇虹輕聲說,她盯著那盤沙拉,“他們看你只是個君王,你看他們,也只當他們是從屬物……”

  “他們對我還有另外一重意義。”方無應哼了一聲,“至少表示我這樣的,也有征服異性的能力。”

  “這話真難聽……”

  “它背面隱藏的東西更加難聽。”

  方無應不吃水果沙拉,他像是口渴一樣不停地喝著麥茶。

  “奇怪,你怎麼能毫不在乎地說出這些來呢?”蘇虹有些詫異,“你自己也應該覺得很難聽才對吧?”

  “當你把你的過去反覆檢索了整整十三年之後,就沒有什麼不可以說的了。”方無應淡淡地說,“有揀擇心,人就會痛苦——你才不過面對了一個月而已。”

  “……”

  “另外,不是所有人都樂於面對真相。因為會疼。”

  蘇虹沒再說話,她望了望窗外。

  天全黑了,一只新鳥站在樹上膽怯地唱著夜曲,有一聲沒一聲,濕透了的樹葉在風中瑟瑟抖動,如那只鳥單薄的喉嚨。

  上車時方無應看看表,還不到九點。

  “這就回家麼?”他看看蘇虹。

  “不,現在不想回家。”蘇虹說,“就往前開吧,反正這邊是商業街,撿個你看起來不錯的酒吧,把我放下就行了。”

  “酒吧?”方無應用怪異的目光看她,“怎麼?想喝酒?”

  蘇虹點點頭:“回去就覺得頭疼,沒完沒了地想那些舊事——你對這邊不熟?”

  “我不去酒吧,現役軍人不準去娛樂場所這是規定。”方無應順手換了個檔,“去我家得了。”

  “啊?”

  “不是想喝酒麼?”方無應看了她一眼,“我家有的是酒。”

  “……你家又不是酒吧。”

  “一樣一樣,不就是喝酒嘛。”方無應滿不在乎地說,“喝悶酒最容易醉了,把你丟這兒,明天肯定沒人來上班。”

  “我沒那麼窩囊好不好……”

  “出於同事情誼也為你安全著想。”方無應瞥了她一眼,“打扮得這個模樣,又拿著五千多的索愛,到時候一喝醉,無論劫財劫色都是上乘選擇。”

  “多謝。”蘇虹瞪了他一眼,順勢往後視鏡裡瞧了自己一眼。

  唇膏早就掉了,粉也沒有清早時抹得那麼勻,臉看上去又黃又瘦,斑都深了一層……這副模樣還會有人來劫色?

  見鬼!
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1:28
第一百零七章 突然發生的愛情故事(下)

  他們到了方無應家,方瀅果然不在,只是她的一條裙子扔在沙發上,同樣被亂扔的還有幾本小說。

  “她喜歡言情啊?”蘇虹隨手撿起一本來,翻了翻。

  “嗯。可她說沒啥意思。本來就是嘛,盡瞎編。”方無應拾起那條裙子,放進衛生間的收納籃內。

  蘇虹歎了口氣:“你們的經曆就夠像小說的了,當然看不進去如今的小說。”

  “作者不願下功夫追求質量,盡拿些極端的東西唬人。”方無應做了個鬼臉,“拿我阿姊的話來說:主角個個奇怪得緊,如果是黑社會,就是很黑很黑的那種,如果是商界老大,就是很大很大的那種,宮廷文就更可怕,如果是個皇上呢,就是很皇很皇那種,俠客呢,就是很俠很俠那種……”

  蘇虹已經笑翻了!

  客廳旁有個家庭酒吧,方無應從酒櫃裡拿出好幾瓶酒,一一擺在蘇虹面前。

  “想喝什麼自己挑。”他指指酒瓶,“當然也有百利甜,我姐喜歡那個,不過你今天怕是不會喝它。”

  蘇虹對著那些酒看來看去,她有點眼暈。

  “算了算了,弄不清,”她擺擺手,“你給選一瓶得了。”

  方無應笑起來,他拿過其中一瓶:“Château Lafite Rothschild,82年的。”

  “啊,是拉菲?很貴吧?”蘇虹伸手摸摸瓶身,“看過雜誌介紹的。”

  方無應點點頭,“品酒師給這一款的推介最高,不過就算是79年的,價格也只賣到這一瓶的二分之一。”

  “為什麼?”

  “82年是最好的,與當年葡萄質量有關。”

  方無應熟練地用起子拔下木塞,然後給蘇虹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Cheers,”蘇虹說,“可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大唐,以及一切很皇很皇的皇上的完蛋。”

  方無應舉起酒杯,蘇虹忍住笑,倆人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

  “好喝……”蘇虹歎了口氣,“據說拉菲皆有杏仁與紫羅蘭的芳醇——真是名不虛傳。”

  她又喝了一口,幾乎有點捨不得把那口酒吞咽下去。

  “比當年的西域葡萄酒如何?”方無應看她。

  “概念不同,比不起來。”蘇虹說完,有點詫異,“這麼貴的酒,幹嗎今天打開?”

  “哪天打開不一樣?”方無應聳聳肩,“早晚也是要喝的。”

  倆人慢慢喝著酒,一時都沒說話。

  蘇虹放下酒杯,目光盯著杯中那搖曳的紅光。

  “他不怎麼喜歡葡萄酒,倒是很喜歡糖酪澆櫻桃。”蘇虹突然低聲說,“或者酥山——當然,沒有現在的冰激淩甜,可他就是喜歡吃甜的東西。”

  “玄宗?”

  蘇虹點點頭,她突然噗嗤笑起來:“喂,那麼嗜糖,莫不是要得糖尿病?”

  “……也許呢。”

  “所以我也喜歡往茶裡加糖。我們那時候,往茶裡加各種東西,杏仁、奶、夏天就是雪泡梅花……現在就只能往咖啡裡加糖。”

  方無應點頭:“知道,每次都能把我給齁死。”

  “習慣改不了,”蘇虹怔了怔,“我這兩天,總夢見他。”

  “……”

  “越不想夢,就越是會夢見。”蘇虹低低歎了口氣,“有時候是他的臉,有時候就是父親的臉。”

  “他比你父親還年長吧?”

  蘇虹點點頭:“十幾歲進宮,看見比父親還老的老人要做自己的丈夫,不是不害怕的。”

  方無應沒出聲,他又給蘇虹的杯子裡添了一點酒。

  “後來呢,就慢慢習慣了。”她的眼神有些呆滯,“覺得他和父親也沒什麼兩樣。都很好。”

  “很好?”

  “很溫和。也很有趣,知道很多事情,願意講給我聽,肯逗小女孩子開心。他喜歡歌舞,自己又會編曲,編了新曲就叫我跳給他看,喏,驚鴻舞什麼的。所以我那時候……也不是不快活。”

  “真不知道那是你父親,還是你丈夫。”方無應歎了口氣。

  “唔,但是後來,他們就都不理我了。”蘇虹嘻嘻笑起來,她覺得心口有些發熱,酒力慢慢上來,於是把頭歪倒在吧臺上,“起初很怨,剛去上陽宮的時候,怨得整夜無法入眠,父親不要我,現在丈夫也不要我了。”

  “後來呢?”方無應目不轉睛望著她。

  “後來?”她努力支起身,朝四周看了看,“後來就習慣了啊,時間越長就越無所謂——還有麼?”

  她那副德性,活像宿年的酒鬼。

  蘇虹晃了晃杯子,方無應遲疑了一下:“還想喝啊?”

  “不捨得了?”

  “怎會?”方無應苦笑,又給她倒了一杯:“得,灌醉你算了。”

  蘇虹有點得意:“我很少喝醉的,畢業的時候都沒喝醉。”

  “其實是根本不怎麼喝吧?”

  “真討厭……”蘇虹忽然湊過來:“對了,你為什麼喝不醉?”

  “唔,這個嘛……”方無應笑了一下。

  “個人隱私?我不問了。”蘇虹擺擺手。

  “算不上什麼隱私,只不過說了也沒人信。”方無應笑道,“我服過一種丹藥。苻堅給的,那丹藥能化解各種毒質。”

  “啊?真神!”

  “酒精也拿我沒辦法,喝不醉——挺像武俠小說吧?所以不想講給人聽。”

  “他想和你一塊兒長生不老恩愛白頭啊?嘖嘖,貪心的傢伙。”

  “他是怕我被人毒死了。”方無應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塞好酒瓶,“那兩年,他身邊總有忠臣想除掉我。誰叫我有損他那‘偉大光輝’的領袖形象?且!”

  “他對你真好啊……”蘇虹看著他,癡癡地說,“可是你看方瀅,就沒你那麼好命了。”

  方無應沉默片刻,點點頭:“我明白。”

  “苻堅之前也愛過你姐姐的,對吧?但是後來發現了你,他的心就全都轉到你那兒去了。”

  方無應默默喝了口酒。

  “所以啊……當時看見她一個人在深宮裡,我心裡就難過,難過得無法自已。”

  蘇虹搖晃著酒杯,慢慢地說:“第一次偷偷跑去,看見了,回來之後就一直想,一直想,總也忘不了她一個人的樣子,一想起來就難過。現在才明白,原來是我把你姐姐錯當成了我自己。”

  “被送進冷宮裡?”

  蘇虹點點頭:“而且也是從得寵到失寵……所以我一定會救她的,那是無法自控的慾望。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看見了,我就一定要去救她。”

  “……我為這,心裡萬分感謝你。”

  “不用了。”蘇虹歎了口氣,“根本就不關她的事,其實是我情緒投射了,是我自己心病難解。”

  “可事實上她活下來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她一定難逃一死的,”方無應很認真地說,“所以我必須感謝你。”

  蘇虹一楞,她看著方無應,突然樂了:“真的啊?喂,說起來,你當時可真是個耀眼的小帥哥。”

  “……多謝。”

  “真的真的!比現在漂亮太多了!”蘇虹歎了口氣,看看他,“現在是越長越殘……”

  “我請求收回剛才的感謝。”方無應嘟囔著。

  “真可惜沒拍照,太可惜了!唔,當然你現在也不是不帥,不過比起那時候,還是……唉,雷鈞還總說我審美疲勞,那是他沒見過十四歲的你,嘖嘖!漂亮得簡直可以放在紅絲絨上,陳列在藝術館的玻璃盅子裡……”

  方無應不自覺地揉了揉胳膊。

  “怎麼?”

  “聽你說的,我的汗毛都集體立正了。”

  蘇虹大笑!

  方無應很認真地說:“不管怎麼說,你有恩於我們姐弟,我就是這麼想的。”

  “喂,想怎麼回報我啊?”蘇虹邊笑邊說,“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那這湧泉之恩你又該如何報答?”

  “湧泉之恩就當以尼亞加拉瀑布來回報。”

  蘇虹笑得打跌!

  “……如何個瀑布回報法?”

  “是啊,如何回報呢?可真是個難題。”方無應的表情保持嚴肅,“我想了許久,只想出一個法子。”

  “什麼?”

  “老話說,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唯有將身相許……”

  “胡扯!將身相許?我要你來有何用?”

  方無應索性放下酒杯,掰著手指說:“用處很多的呀:可以用來花錢,我賺得還算不少;還可以帶出去充充門庭,雖然現在塞不進玻璃盅子了也殘了,好歹也算歷史上有名的美男子;平日支使著做個飯、買個米什麼的,決不會有怨言;炒的菜也算好吃,無聊了可以隨時抓來閑磕牙,我也還算是講話有趣的人……”

  “喂喂,這算什麼?自我推銷?”蘇虹吞了一大口酒,豪邁地揮揮手,“學雷鋒就不求回報,小事一樁!方隊長你放寬心吧。”

  “可是雷鋒阿姨,問題在於我很想回報呀,”方無應表情萬分真誠地說,“所以一定請雷鋒阿姨給個機會。”

  蘇虹已經笑到無力,她歪倒在吧臺上,醉眼朦朧:“……可我不缺。我什麼都不缺。”

  方無應放下酒杯,他凝視著快要睡過去的蘇虹。

  “傻瓜,你缺的。”他湊過去,低聲說,“你還缺一個真正的丈夫。”

  然後,他吻了她。

  蘇虹能感覺到有人在親吻自己。

  那吻又深又熱,甜蜜得讓她不肯醒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變輕,好像被誰給抱起來了……

  有人緊緊擁著她,溫熱的肌膚觸感,吻還在持續,但它如密雨般落在耳垂和臉頰還有脖頸上,又輕又柔,伴隨撫摸。蘇虹忽然有點想哭,她幾乎很多年沒有被這樣對待過:有人在乎她,有人真把她當做心愛來看。

  然後,她就深深沉入那個繾綣的夢裡了。

  外面的光亮,透過厚厚的窗簾的縫隙滲了進來,給整個房間塗上了一層萌黃色。安謐的臥室裡,只聽得見緩慢低沉的呼吸聲。

  蘇虹費力睜開眼睛,她覺得頭有些疼。

  這窗簾……怎麼是白色的?她有點糊塗,臥室的窗簾不是淡綠色的麼?

  突然間,蘇虹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翼而飛!

  有個男人,睡在身邊!

  ……蘇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那聲尖叫咽了回去。她仔細再看了看身邊人的臉,終於認出了那是誰!

  她僵在床上,動彈不得!

  我的天!

  幾秒之後,記憶如洪水般沖破閥門,蘇虹終於把昨晚所有的事情,全都想起來了……

  第一反應,她簡直想活活咬死自己!

  這算什麼?這到底算什麼?!跑同事家喝酒然後宿醉然後……

  她把手擱在臉上,心中充滿絕望:這下該怎麼辦?

  老天爺……

  在蘇虹這翻江倒海思想鬥爭的幾分鐘內,她身邊的方無應並沒有醒,那傢伙的手臂還圈在她胸前。

  蘇虹試著輕輕動了一下身體,她只覺得頭皮全都麻掉了!

  不用掀開被褥,她就能感覺倆人的軀體,依舊赤裸裸絞裹在一起,維持著昨晚熱愛時的姿態。

  蘇虹費力眨眨眼睛,她只想哭:和誰玩419不好,非要和認識了五六年的同事?!這往後還怎麼一塊兒工作?還讓她怎麼面對方無應呢?……

  好吧她承認自己昨晚真的是太寂寞了,最近想起的往事把她煩得不堪其擾,所以她才很想喝酒想把大腦徹底麻木一下。

  好吧她也承認她昨晚雖然喝醉了但其實仍然有一部分感覺是清醒的,如果足夠堅決的話,她也完全可以推開方無應,起身回家去的。

  好吧她還承認她的確對方無應有某種程度的好感而且她也的確是“外貌俱樂部”成員,甚至不排除她內心原本就很想要這回事……

  但是沖動之後的麻煩,又該由誰來付賬?!

  終於明白,就算在床上裝死一萬年,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蘇虹決定先起來再說。

  小心翼翼移開方無應的手臂,她彎腰費力撈起扔了一地的衣服,用最輕的動作一件件穿好,然後,輕手輕腳打開臥室的門,溜了出去。

  ……站著盥洗室的鏡子前,蘇虹萬分沮喪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剛才,她仔細把自己清理了一番,努力十分有成效:臉上宿醉的痕跡消退了很多,頭髮也梳理整齊了,衣服也穿戴好了,現在看上去基本上,和平時沒啥兩樣了。

  ——可已經發生的事情,是怎麼清理也不能改變的!

  怎麼辦呢?總不能為了一個晚上的事兒,就逼著對方負責吧,那樣也太傻了!如今都這個年代了……

  好吧,既往不咎,她可以不在意,就當大家昨晚全都醉了好咯!都是熟男熟女,誰也別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往後還和以前一樣做同事就OK。

  可是想到這兒,蘇虹忽然覺得,有點傷心。

  她這才發現,自己其實很喜歡方無應,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喜歡,有時看見他笑嘻嘻的樣子就很開心,她願他一直那麼開心,像彼此很要好的小孩子。當然,如果這開心是因為自己就更好了……

  歎了口氣,蘇虹轉過身,拉開盥洗室的門。她的心中還在想著該給出的說辭:方隊長,昨晚可能是……

  可能是什麼?誤會?

  ……

  蘇虹走出盥洗室,她在考慮到底是先偷偷溜走還是在這兒等著方無應醒來,然後進行一番溝通。牆上的鐘顯示此刻是七點二十,她得快點做決定,不然再晚點就要遲到了……

  正胡思亂想著,就見臥室的門打開,方無應從裡面走了出來。

  男人赤裸著上身,頭髮有點點亂,睡眼惺忪。

  蘇虹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

  她緊張地用左手握住右臂,開始口吃:“……那個,呃,我……我……”

  剛才準備好的一套說辭完全派不上用場!

  方無應看著她,那懵懂的表情,就好像他還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過了一會兒,那雙漂亮的黑眼睛就笑起來了。

  蘇虹目瞪口呆望著他,看他一直走到自己面前,伸開雙臂擁抱住自己。

  “真好,你還沒走……”

  他低聲說著,臉頰親密地貼著蘇虹的頸部,他的動作自自然然,就好像從一開始就該如此。

  蘇虹的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輕飄飄落地。像逐漸浸在陽光裡,她的周身,變得暖融融的。

  她不由得也伸出手,緊緊抱住這個男人。

  ……好吧,就這樣吧。

  她想。

  《附錄》

  那瓶拉菲,百度說是五萬……也不知是不是OTL

  ……總之這小子本錢下得很足,笑。

  雖然他依然用的是那把切蘋果的刀(舒湘語),不過……人好歹邁出第一步了是吧~還是該鼓勵鼓勵這小子的^_^

  沖兒沖兒,我都讓你撲倒蘇虹了,你可不要讓我撲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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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2:28
第一百零八章 在那些愉快的日子裡

  那天蘇虹是踩著八點整的時間,進的辦公室。

  上午的時候,小武偶爾往她這邊看,表情有點奇怪。

  蘇虹自己心裡有鬼,見他這樣,忍不住有點慌。

  難道他看出了什麼?她暗想,不過小武也不是愛多話的人。

  可是……

  她坐不住了,起身往衛生間去。在鏡子跟前,蘇虹仔仔細細檢查自己的臉、脖頸,還有鎖骨……

  沒有可疑的痕跡,其實早已經檢查過一次了,痕跡都在別的地方。

  蘇虹的臉有熱,她緊了緊衣扣,又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然後出了衛生間。

  走回座位上,她用冰涼手冷卻了一下臉頰。

  “幹嗎?”發覺小武盯著她瞧,蘇虹轉過身看他,她的底氣不太足。

  小武把椅子往後退了退。他咳嗽了一聲︰“沒啥……”

  “有話就說。”蘇虹低聲嘟囔。“被你看得渾身麻……”

  “那個。咳。”小武吭哧半天。才說。“真稀罕,難得看見你沒換襯衣……還是昨天那件。”

  蘇虹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她趕緊抓了鑰匙站起身︰“……幫我和雷鈞說一聲。我請假一個小時。”

  雷鈞從辦公室出來。正撞見蘇虹往外走。他奇怪地看了小武一眼︰“怎麼了?她。”

  “請假一小時,可能有啥事兒吧……”小武尷尬地撓撓頭。

  “啥事兒一小時能解決啊?”雷鈞搖搖頭,“她今天怪怪的。”

  奔到樓梯口,蘇虹正撞上往裡走的方無應,他一把拉住她︰“幹嘛去啊?”

  “還問呢。”她恨恨地小聲說,“衣服和昨天一樣,都叫人看出來了!”

  方無應一楞,旋即笑起來︰“我以為什麼大事兒呢,看出來就看出來唄,有什麼要緊。”

  “你當然這麼說!軍裝怎麼看都是一樣的!”蘇虹有點氣惱。“小武這傢伙眼楮太尖了……”

  “是他?”方無應說,“沒事的,既然是他那就更沒事。”

  “什麼啊……”

  “真的嘛,我又沒說錯。”方無應說著,輕輕捏了一下蘇虹的手,“……昨晚,不高興麼?”

  “你還說!”蘇虹簡直想咬牙。

  然而方無應轉著兩只活潑的眼楮,只是笑,很得意很了然的那種笑。

  蘇虹也終於撲哧笑起來。

  那時走廊上沒有人,方無應看著她然後湊上去,飛快吻了一下蘇虹。

  那一刻,倆人都如孩童,快樂得要癡,心也跟著變得很小,只容得下對方,同時又變得很大,覺得今後的日子也全然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久,他們倆的事情就被其他人知道了。

  沒有人對他們在一起表示詫異,聽說的人,全都是一副“哼哼,我早知道會這樣啦!”的表情,對此蘇虹有點生悶氣,她覺得這就好像大家早已集體內定了,一致通過投票把她塞給方無應,而且之前還故意不通知她。

  但是這氣也不會生多久,因為實在也沒有什麼不開心的。

  就是嘛,怎麼會不開心呢?

  是午休時間。辦公樓安靜異常,正午熱熱的風拂在蘇虹的臉上,暖得像某個人的手掌心。

  她最近,有些變了,雖然這變化十分細微,只有她自己能察覺。

  她開始有事沒事想起方無應。一想到那傢伙,蘇虹就覺得很愉快,雖然之前也有過相似的感覺,因為方無應實在可算是個很有趣的傢伙,只不過之前的那種開心,很快就會被現實裡別的事情給沖淡,而近來這段時間,想要沖淡這感覺就比較困難了。雖然仍舊是開心,但是蘇虹逐漸覺察出過去與現在的不同來︰她心底的快樂,因為某個人而變得沉靜和深厚了。

  春季終於走到盡頭了,最近總是長長的白天,雲影慢慢移動,河水被日光照成銀色,不知哪裡的最後三兩枝桃花,開得又燦爛又寂寞,偶爾得了閑,蘇虹就會坐在窗口撐著頭,怔怔望著遠處黃澄澄如金的油菜田,想,那傢伙現在在幹嘛呢?

  對了,可憐的“技術民工”正在隋朝修補屏障呢。

  午休的時間很漫長,小衛在休息室裡補眠,那小子最近被畢業論文給折騰得不輕。蘇虹則坐在窗前,她身邊,小武正靠在椅子裡,捧著書,低聲念著他最近特別喜歡的安妮克斯頓的詩作。他用一種嚇人而滑稽的、慢吞吞的美國長音念她的詩,蘇虹一直很喜歡聽小武念詩,特別是外文詩歌,低低的男音常常成了蘇虹思維的背景。詩作裡,瘋安妮正敲響精神病院的鐘,光線濾過法國梧桐,比B調降半調。

  脫離常規,可又那麼的快樂。

  太陽照著她的臉,午後的風仍舊吹拂著,一聲不響,卻暖得如撫摸,如親吻。蘇虹常常會深深吸了口氣,把頭埋在胳膊裡……

  這完全是小女孩初戀的滋味,想到這兒,蘇虹就忍不住嘲笑自己,一把年紀了,還玩這一套。

  她和方無應並不是普通男女,他們都有過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過去,他們所經歷的某些事,甚至比現代社會普通人的一生還要跌宕。

  可是現在,兩個都陷入到愛情裡來了,於是日子就跟著變得平凡、瑣碎,快樂無比。

  從隋朝回來,方無應給蘇虹帶回一小塊胭脂膏子,只有嬰兒手指那麼長,卻鮮紅動人,甜香撲鼻。這是他在修補屏蔽的過程中巧合得到的,當時他們誤入了一所專門給官宦人家制作胭脂水粉的作坊,這玩意兒不經意間掉進儀器的夾縫裡,就這麼被帶回來了,本來一切誤帶回來的古代物品都得充公,但胭脂這東西保存時間並不長,也無多少考古價值,而且總量很小,於是方無應就把這胭脂買下來送了蘇虹。

  蘇虹喜歡得不得了,當寶貝似的收起來放在冰箱裡。雷鈞他們還笑她小家子氣,當年在宮裡那麼多年,都是上等的胭脂水粉,難道還沒見過這個?就算如今,哪怕花錢買呢,雅詩蘭黛的胭脂膏子都買得著。

  蘇虹卻偏偏不這麼想,胭脂膏子她當然見得多,好吧就算是雅詩蘭黛的又怎麼樣?這一個,可是無品牌的隋代胭脂膏子,比她還早一個半世紀。

  而且,是方無應送給她的。

  方無應總時不時送她一些意味特殊的東西,有很昂貴的也有一文不值的,從插在淡綠土瓶子裡的三只純白色花朵,到可以藏在袖子裡的鏤空金薰球,按照唐人的習慣,裡面裝著木樨和酴的提取物,還有極為艷麗的紅底金色大花的印度紗麗,或者是西南郊外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可以看見無際碧綠梯田的廣闊角度……

  每一樣禮物,都讓蘇虹驚嘆不已,從心底忍不住湧出無限歡喜。

  而且他幾乎肯為她做一切事情,哪怕是很不起眼的小事︰例如他會去買嬰兒手掌大小的芒果,削皮,切成小塊放在牛奶裡做成布丁。這種甜品最適合倆人廝混時做零嘴,周日的下午倆人窩在沙裡,蘇虹披著頭,光著腳,懶懶靠在方無應的懷裡玩他的掌中遊戲機,然後方無應就餵她吃布丁,看她玩遊戲,表情寵溺到極點。

  如果說,做情人這種事情也有量化標準的話,那這傢伙無疑是最好的情人,他是那麼聰明、自如、專注,而且懂得傾聽周圍。

  甚至什麼都不需要,倆人就開車出去,隨意把車停在田埂上,然後靠在車旁,於暖陽裡彼此依偎一個下午,草叢裡有紡織娘在開演唱會,方無應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的黑髮,他垂下頭,慢慢吻她,不作一點兒聲息的吻,因為車旁那只紡織娘,鳴叫得實在動聽。

  誰都不用費神說話,彼此的沉默,如陳釀般美好。

  更重要的是,方無應懂得生活的藝術,對美有著驚人的直覺。他知道如何把平淡的日子過得優雅從容,豐富多彩,仿佛一件賞心悅目的傑作。並且因為他是個強大的有能力的人,無論哪方面,他都有辦法讓人著迷,讓人眷戀。

  很顯然,這個男人要是打算用心去討好一個人,沒有誰能抵擋得了。

  每次蘇虹都會覺得自己像一塊糖,迅在這杯香濃咖啡裡溶掉,並且還幸福不已……

  她對此,既萬分開心,又忐忑不安。

  她曾經,陪伴過一個“強大有能力”、“無所不知”、“懂得生活藝術”、“溫存體貼肯討女性歡心”的男人,她曾在那男人身邊整整二十年,那男人高起興來,甚至會親自跳西域的柘枝舞給她看……

  可是最終,那男人將她送入了冷宮。

  ……

  這一切無言的類似,讓蘇虹深深恐懼。

  當然,她很清楚方無應不可能再把她塞進冷宮,都現代社會了,大不了分手,又能怎樣呢?但是自那漫長十年累積下的苦澀,卻像不明顯的背景音,歡樂愉悅時往往忽略,等靜下來察覺,它還在那兒。

  她甚至都不敢和方無應談起這感覺。

  但是後來生的一件事,讓蘇虹打消了這種恐懼,並且從此將這兩個男人,徹底分開了。
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2:57
第一百零九章 他們的愛情

  天晚上蘇虹在方無應家,照舊是倆人的晚餐,方無應味的肉末茄子和雞蛋酥。方瀅照例不在家,她這段時間在家的次數屈指可數,按照方無應的說法,他阿姊不是上課就是出去玩,根本不著家,而且誰也管不了她。

  晚餐後蘇虹留下來看電視,方無應這邊安裝了收費頻道,能夠看discovery,這是蘇虹最喜歡的電視類節目。

  那天晚上播放的是一部科幻紀錄片:《當地球毀滅時》。講的是如果一旦全球核彈戰爭爆發之後,地球以及人類將會遭遇何種命運。片子從核戰爭後無法驅散的核濃霧說起,因為光線無法透過這種特殊雲霧,地球將一片黑暗,之後植物因為無法得到光合作用而紛紛消失,人類將在混亂與黑暗中尋找出路,生物漸漸絕種,橫行世界的只剩下齧齒類動物比如老鼠……

  蘇虹說與其這樣還不如乾脆第一時間就死在核戰爭中,方無應說這種思維太消極,他的話就一定要想辦法活下來。

  “嗯,這種積極的思維方式的確挺像你的。”蘇虹故意笑道,“而且我相信,世界上的人類全都死絕了,我們的方隊長仍然會披著一身耗子皮,自由自在到處蹦,活得滋潤無比……”

  “喂!……”

  “至於我就免了。”虹邊笑邊說,“我可不要當母耗子。”

  她說完這話,方無應就氣要撲上來掐她,倆人在沙發裡笑鬧成一團。

  就在這時候,了,蘇虹擡起頭,過了一會兒方瀅從外面走進來。

  “喲,蘇姐,你也在啊。”她看了蘇虹,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

  蘇虹點驚訝地望著方瀅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兩三個月沒見她了。

  那天晚上化了很濃地妝。披著飄灑柔美地長髮。深凝有神地雙眸被濃重地眼影給遮蓋著。線條嬌媚地嘴唇塗了刺目地口紅。再加上一條緊身黑裙。更讓她曲線畢露。看起來大了不少像二十多歲地人。

  “啊。方瀅你回來了……”蘇虹有點尷尬地鬆開原本抓著方無應地手了順自己地頭髮。

  “嗯。不過等會兒還要出去。”方瀅說完。看看方無應。她改了鮮卑語。“有吃地麼?”

  方無應似乎有點不太高興。

  “還有一些,沒太多了。”他也用鮮卑語說。“等你兩個晚上都沒回來天我不敢做太多地飯。”

  “沒關係。”方瀅笑起來,“我吃兩口就走。”

  “又去哪兒啊?”方無應問。

  “去見個朋友。”方瀅一邊說一邊往廚房走,“對了,今晚可能就不回來了。”

  “又不回來?”方無應皺起眉頭,“阿姊,你這一個禮拜有四天不在家。”

  “啊有什麼關係麼?”輕快的笑聲從廚房傳出來,“阿姊不在家你就睡不著麼?”

  眼看著方無應有要發火的跡象蘇虹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別吵架,有話慢慢說。”她低聲說。

  正說著從廚房出來,她端著一個淺盤小口吃著飯,一面瞟了瞟電視:“在看什麼?”

  “很有趣的東西。”蘇虹笑著說,她也順勢改了鮮卑語。

  “怪怪的,看不懂。”

  方瀅索然無味地收回目光,她看了蘇虹一眼,又看看方無應:“這不是有人陪著嘛,幹嗎非要我在家?”

  方無應更不悅,他捧著水杯道:“和那沒關係。你總不在家,我很擔心你,阿姊……”

  “哎呀行啦,出去玩嘛,有什麼呢?”她笑道,“就算留在家裡也是和你拌嘴。”

  “阿姊,我有故意和你拌嘴麼?”他冷冷道,眼睛盯著電視機。

  “……沒有,”方瀅漫不經心把最後一點飯劃拉進嘴裡,“阿姊可沒本事和你拌嘴,也只有聽你罵人的份。”

  她說完,看也不看方無應一眼,轉身進了廚房。

  方無應重重把杯子擱在茶几上!

  蘇虹忽然覺得有點不自在,她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一個吵架的場所裡。

  過了一會兒,方瀅從廚房出來,她拎過扔在櫃子上的坤包,然後去了門口鞋櫃。

  氣氛不好,大家都不說話,蘇虹尷尬極了。

  誰知不一會兒,方瀅又探身進了客廳:“對了,蘇姐……”

  她靠在門上,右腳穿了一只花邊窄跟的高跟涼鞋,另一只則用手指勾著。

  “小心這傢伙哦。”她笑瞇瞇地看看蘇虹,“被我弟弟纏上了,可是相當相當麻煩的事兒,前車之鑒很多的。”

  蘇虹勉強笑了笑:“哪裡,他很好的……”

  “哈哈,那是當然!”方瀅也笑,“誰會說我家沖兒不好?對了有個電視蘇姐你看過沒?《everybody loves Raymond》。”

  “美劇。老片子了,挺好看的……”

  “嗯,不過到了這兒呢,就得改一下了。”方笑笑,“該叫 everybody loves Paul 才對。是吧沖兒?”

  她的笑容看起來有些冷,鮮卑語裡又夾雜著英語,聽起來古怪之極。

  蘇虹擔心地看了看方無應,他仍舊盯著電視機,臉色卻相當難看。

  方瀅的關門聲消失了很久,方無應仍然沒說話。

  蘇虹乾脆關了電視機,客廳頓時安靜了下來。她就這麼默默陪著方無應坐在沙發上,靜聽掛鐘滴答的聲音。

  “……你是不是覺得這很滑稽?”方無應突然說,“我和她,到底算什麼關係?”

  蘇虹不知如何開口,他們明明是嚴守“長者為尊”傳統理念的姐弟,但剛才的對話,卻活像叛逆期敵意深重的女兒,和她那被氣得無法回擊的父親之間的爭吵。

  “開始一個月還行,時間越長越不對勁,總吵架。”他繼續說“功課不用心,狀況適應不良又不肯聽我勸,我除了供給她消費,別的什麼都幫不了她。”

  “她也不想你幫。”蘇虹說,“如果你來幫她活著,那她自己算什麼?”

  方無應點點頭:“我不能像阿爺阿娘當年那樣給她教誨,我沒資格,也辦不到。一說多了她就說我不把她這個姐姐放在眼裡。”

  蘇虹端起茶杯,默默喝了一口。

  “她比你軟弱得多得體諒她這一點。”她輕聲說。

  方無應楞了一下,苦澀地笑了笑:“是麼?可是她傷起我來,向來都不留情面呢。”

  “……”

  “她只是隨口那麼一說。”蘇虹努力解勸道,“你別放在心上。”

  方無應的表情像是陷入某種沉思,然後才慢慢地說:“她剛才說我‘很纏人’,這話以前,也說過,在我母親面前。”

  “是麼?”

  “嗯。說我纏上誰就不肯放,死纏爛打至死方休。纏死了眼前這一個,就再去找下一個……”

  “什麼?”蘇虹一時沒聽清。

  方無應沖她笑:“她說我喜歡上誰就會去纏誰,說我最會這一套了。對方要麼就被我纏死,如果為了活命不得不掙脫出來,就成了對不起我的大惡人。然後我就再去找下一個目標。”

  “……”

  “她說,我對誰都是這樣:對是這樣母親是這樣,對二哥是這樣;對苻堅也是這樣,現在對你……還是這樣。”

  蘇虹的心裡,咯噔一下!

  苻堅……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苻堅”這個名字在她和方無應的關係裡是無可迴避的,畢竟那是方無應怎麼都繞不過去的一段個人歷史。但蘇虹一直在盡力避免提到這個人,她知道對方無應而言,伴隨著這個名字的,是太過複雜以至根本無法說清的情緒。

  她從認為方無應是同性戀,也不認為他到現在還愛著苻堅不肯忘記,那都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說完全不擔心這個名字帶給方無應的影響,蘇虹也並無這麼大的自信。於是此刻,她的心裡,再度翻騰起那個模糊又清晰的影子……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是這樣的,或者說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直到她這麼說。”方無應看著蘇虹,輕聲說,“蘇虹,你覺得我真是這樣的麼?”

  他的神情裡有點惶恐。

  蘇虹沒辦法立即回答,她只是握住方無應的手,半晌,才說:“我沒覺得你纏著我。可就算你纏著我,我也很高興的。”

  她看見方無應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黯淡的光芒。

  “我知道我這方面有問題,雖然知道,但也不知怎麼的……不知怎麼的就是改不了。”

  “你沒有問題,方瀅她有她的個人原因,你以為她自身沒有傷痕麼?……”蘇虹溫柔地看著他,“你得考慮到這一點。”

  “她還是把我當成弟弟,可我卻不知道還怎麼把她當姐姐。”方無應疲憊地揉揉額頭。

  “你覺得該怎麼對待,就怎麼對待她嘛。”

  “可她是我姐啊,眼下,我就剩她這一個親人了,我怕她生氣……”

  蘇虹凝視著方無應,忽然有那麼一瞬,她產生了某種錯覺:面前這個男人並不是實際生存年齡遠遠超過三十歲的方無應,而是那個生怕重視的人不愛自己的十四歲少年,那個她親眼見過的,銳氣驚人,絕美乾淨卻易碎的玉娃娃慕容沖……

  然後她就笑起來,就把臉靠過來,低聲說:“問你一件事。”

  “什麼?”

  “往後,我可以也像方瀅那樣,叫你‘沖兒’麼?”蘇虹說。

  方無應有點驚愕地看著她,半晌,才道:“……當然。”

  “可你別叫我‘蘋兒’,我就怕聽那個……怕到死。”

  方無應會意過來,他終於笑起來:“知道了。”

  然後他們開始接吻,男人的嘴唇柔嫩濕軟,帶著一種坦然純潔的天真無邪。

  這就是方無應和李隆基的不同。

  蘇虹終於發現了這一點: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如果是李隆基,他是絕對不會在寵妃面前示弱的,他絕不會坦言自己的問題然後苦苦思索解決辦法,他更不會把自己心痛和羞恥的一面暴露給她看……

  對蘇虹而言,那個她陪伴了二十年的男人更像是個父輩的存在,他可以和她說一切風花雪月歡愉快活,卻不會吐露一句真心的苦惱與恐懼,甚至他還掌握著剝奪她生命的權力。他們從未平等過。

  但方無應並不是這樣。

  他有弱處,有羞於見人的過往,有讓他自己都驚懼的性格缺憾……這些他都讓蘇虹知道,不試圖去矯飾,並且希望能從兩人天性的不同中,尋找出解決的辦法。他的專注心不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萬能,而是為了更好的讓對方弄明白自己,以及去更深地理解對方。

  他是真正勇敢的人。

  蘇虹深深喜歡這樣的方無應,盡管相處時間越長,她越能感覺到這男人的諸多矛盾之處,多數時候他是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少數時候,他只是個滿心惶恐的小男孩,怕人家不愛他,怕人家不把他放在心上。

  “喂,和你說個秘密……”

  “什麼?”

  夜裡,方無應側過身望著蘇虹,柔軟的白月光鋪陳在他光滑的背部,像條忘記流動的蜿蜒的河。

  “其實,我是個乏味的傢伙,既不聰明也不能幹。”方無應用清澈動人的黑眼睛望著她,“真正的我很難看,腦瓜不好,渾身都是毛病,還被所有人瞧不起。”

  蘇虹的內心,掠過一陣滾水般的悸動。

  “也許,我根本就不合你的心意也說不定……”

  他說這些的時候,目光卻萬分溫柔。

  然後,蘇虹自被單下探過胳膊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沒關係。”她小聲說著,凝視著他,“這都無所謂的,我喜歡我的沖兒,什麼時候都喜歡。”

  “真的?”

  “嗯。就算最後落得窮困倒,甚至去擺地攤,還經常被城管追得滿街跑……”蘇虹說著,輕聲笑起來,“不過呢,只要是你,就可以了。”

  她看起來是那麼快活,滿足,像個天使。

  方無應忽然緊緊抱住蘇虹,他的身體,暖如淚水。

  《附錄》

  BGM:《劍風傳奇》插曲Gatsu。男女悠揚的和聲,動人心魄。搜狗可尋。

  喏,千古難尋的鐵血美男子竟然覺得自己“難看、腦瓜不好、渾身都是毛病還討人嫌”(哦賣糕的,誰給我一根繩兒讓我掛掛東南枝~),所謂“隱藏在殘暴殺戮背後的,永遠都是巨大的自卑”,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人的心這個玩意兒,嘖嘖,真是歪曲事實的絕頂高手,自我貶低不可信,來自人家的貶低,更不可信。各位若再有覺得自己笨、自己醜、自己沒用的,想想我家無應公子,肯定有助於你改善心情。
jjdean 發表於 2018-5-26 13:19
第百十章 清河公主的煩惱 (a)

  小楊曾經說過他要去追求方瀅,他也的確這麼做了。在看了很多本《戀愛秘芨》之類的玩意兒之後,小楊學著那些書裡的建議,開始給方瀅送花,送漂亮的禮物,送女孩子們都會喜歡的東西。

  起初大家都把這事兒當玩笑看,包括方無應在內,但他從不說阻止的話,更不表現出困惑,他說方瀅雖然是他姐姐,可是姐姐的事兒自己管不著,也不能多嘴。

  大概小楊的不屈不撓終於感動了方瀅,倆人真的出去約會了。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後來有人問起小楊,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很尷尬地撓撓頭,說,果然是公主,對方的消費他根本負擔不起。

  “和她站在一塊我自慚形穢。”小楊笑嘻嘻地說,“總算明白了啥叫門當戶對。”

  既然小楊這麼說了,大家不好再繼續問,是以,小楊其實並未將真正的原因說出來。

  約會了幾次,楊這才發覺他和方瀅根本談不來,倆人的所思所想,完全不一樣。小楊隱約感到,這女孩子雖美麗,但能拿出來交流的思維範圍卻非常狹窄,就好像她來到這廣博的新世界,只貪婪地將表面浮華全都看在眼裡,卻不願真正去思考這其中的含義和原因。

  方瀅和方無應,除了五官神似之外,其實是性情毫不相似的一對姐弟,小楊在方瀅身上,並未發現他所仰慕的隊長的那些優點:熱衷於思考和吸收,對世界的認知度高,獨立性強,以及敏銳體察他人等等。

  不過為和小楊認識了,方瀅漸漸的也開始接觸平衡處的其他人,局裡人不多,家屬什麼的彼此都很熟悉,比如雷蕾和以前的小鵬,基本上大家全都認識他們。

  偶爾方瀅也會來局裡。好像自從蘇虹和方無應在一起之後,她接觸蘇虹就比以前頻繁了一些。那次她來局裡。正好是個下午,蘇虹往研究所裡送資料去了。辦公室裡只有小武和衛彬。

  既然沒找到蘇虹。方瀅有點無聊。她看看手機發現電池不太夠了。就找小武借個電話打。

  小武把座機給她,又告訴她控制組地電話號碼。方瀅笑嘻嘻地說了聲謝謝,抓過了聽筒。

  “喂?我是方瀅。我找我家沖兒。”

  這是方瀅特有地通話方式。她和控制組地人也這麼說話。

  小武看著她。方瀅當時背對著他靠坐在辦公桌上。短裙臀部上地口袋裡。露出半個火柴盒。小武注意到那上面寫地是“瑩火酒吧”。

  “……啊?他開會去了?難怪手機怎麼都打不通,謝謝了。”

  方瀅掛了電話將話機交給小武:“……他可真忙。”

  “沒找到?”小武問。

  方瀅撅著嘴,跳下辦公桌:“開什麼會去了。算了不管他。”

  她那天穿得很清涼,仍然披散著長髮。偶然發現指甲的蔻丹有點點脫落,方瀅“呀”了一聲,皺了皺眉。

  “在這兒吃晚飯麼?”小武問,“蘇虹可能還得半小時回來。”

  “不了,晚上還有事。”方瀅笑嘻嘻擺擺手,“我等不了那麼久,本來只是順道過來看看她。”

  她說著拎起包,沖他們做了個bye的手勢,就轉身出了辦公室。

  房間裡,再度安靜了下來。

  一直沒抬頭的衛彬,突然開口道:“可夠方無應受的。”

  “啊?”小武一時沒會過來。

  “看著她我就頭疼。”衛彬看看小武,他小聲說,“要是我攤上這麼個姐姐,早暈死八百遍了。”

  小武笑起來。

  “我聽小楊說,方瀅花起錢來嚇死人。我看啊,方無應就等著破產吧。”

  “花錢只是一個方面。”小武搖搖頭,“我覺得問題的根本在於,倆人很多界限都沒劃分清楚。”

  “嗯。不過這話方無應肯定說不出來。他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怎麼都不對。”衛彬繼續說,“要是男的還好辦一點,偏偏是個姐姐……”

  也難怪他會不習慣,小武突然想,衛家,從衛君孺到他母親衛少兒,再到衛子夫……這群女人都不是等閑之輩。

  衛彬已經習慣“女性不該輸給男人”這類概念,因為他就是在這群出色的女性中成長出來的,衛家整體的風範,奠定了衛彬心中對異性的認知。

  他會覺得方瀅讓人頭疼,這一點都不難理解。

  “漢唐的女性明顯更強悍。”小武說,“唐代宮女甚至能聯手捶殺幾百斤的壯和尚(薛懷義),可是明朝後期,十六個宮女都勒不死一個嗑藥的(壬寅宮變)。時代變弱,人也就跟著被削弱了。這也不光是個人體質問題,你得考慮背景。”

  “可我看她弟弟挺好的。”衛彬嘟囔了一句。

  “得給方瀅一點時間。”小武歎了口氣,“她的過去也很不易啊。”

  那天晚上照舊輪到小武值班,一夜無話,早上雷鈞來上班的時候,和蘇虹閑聊說剛剛撞見方無應急匆匆往大門口走。

  “怎麼回事?”雷鈞問,“人家上班往裡進,他怎麼往外走?臉色還那麼差。”

  “還不是為了方瀅?”蘇虹搖搖頭,“一夜沒回家,手機也打不通,方無應快急死了,他來局裡請了假取了車就去找他姐姐。”

  “啊?要不要報警?”雷鈞也有點慌。

  “都過了十八歲了,而且才晚上。”蘇虹說,“方瀅也真夠嗆,一個禮拜四、五天不著家。”

  小武在旁邊了,插了一句嘴:“昨天下午她來找蘇姐的,你不在,我後來忘了說了。”

  蘇虹一楞:“是麼?”

  “嗯,而且昨天她給方隊打電話來著,她手機沒電了,方隊長在開會又沒法接電話。”

  蘇虹點頭:“都湊一塊兒了。我得給方無應說一聲。”

  小武想了想,沒再說話。

  出了局大門,他沒有立即家,卻坐上了一輛和回家方向相反的公共汽車。小武是想起了昨天看見的方口袋裡的那個火柴盒。

  瑩火酒吧。

  他知道那個地方,在市裡酒吧集中的區域,小武去過一次,他和蘇虹就是在那裡找到的大太監王振。

  他記得那裡面甚至還有賣K粉的,一群小青年圍著在地上打滾的王振放肆狂笑……

  車到了站,小武下車,往巷子裡走。這裡原本是一片租界,很多十九世紀的老房子,後來就都改成了酒吧,成了城市裡狂歡的地方。

  說實話小武不喜歡這種地方,他也從來不來這兒。娛樂場所之類的,他唯一能忍受的是清吧,對那種被迷藥和狂歡氛圍給弄得喪失自己的地方,他一直就望而卻步。

  憑著記憶走了十多分鍾,小武一家一家地找著門牌。他也不能斷定這麼做能找到方,不過反正夜班下了沒有事情做,不如來找找,萬一能找到呢?

  清晨的酒吧一家家都緊緊關著門,昨夜的煙花已經散去了,喧鬧的人群早進了被窩,此刻是這一片區域最安靜的時候。

  小武的腳步,停在了瑩火酒吧的門口,他看見了坐在門外石階上的方瀅。

  她還是昨天那身打扮,但神情卻憔悴了很多,臉上的濃妝脫落了不少,頭髮有點亂。

  女孩的手指間夾著一根長長的煙,她一個人坐在那兒,神情呆滯。

  小武遲了片刻,慢慢走過去:“……方瀅?”

  女孩渾身一悸!她慌忙抬起頭來,看見了小武。

  她的目光又往旁邊快速逡巡了一圈,發現只有小武一個人,這才放下心來。

  “真巧!”她晃了一下手,努力笑了笑,“你怎麼會來這裡?”

  小武頓了一下,說:“你弟弟正滿世界找你。”

  方瀅看看他,表情又恢復到剛才的冷漠:“哦。”

  “……不回去麼?”小武試探著問。

  方瀅搖搖頭。

  “那,要不要我先給他打個電話?你昨天說手機沒電了……”

  “真煩!”方瀅突然皺眉道,“別管閑事啦!”

  小武停了一會兒,他沒有轉身離去的意圖,不知怎麼,他忽然,很想管管這閑事。

  “已經八點多了。”他說。

  方瀅冷眼看他:“那又怎麼樣?”

  小武想了想:“我剛下了夜班,還沒吃東西。”

  方瀅翻了個白眼。

  “你也沒吃東西吧?”小武說,“不如我們先去吃點東西?我暫時不通知你弟弟。”

  方瀅吐出一口煙,她看看小武,然後無可奈何歎了口氣。

  “好吧,反正我也沒事。”她站起身,撚死煙頭,臉上帶著宿醉、甚至有可能是吸食毒品之後頭疼欲裂的表情,“去哪兒?”

  “我想吃麥當勞。”小武說著,掏出錢包,“我還有早餐優惠券,可以麼?”

  “行,麥當勞就麥當勞。”她的嘴角擰出似笑非笑的模樣。

  女孩彎腰拾起扔在旁邊的高跟鞋,套在腳上,她穿著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白色短裙,外面是敝胸桃紅色外衣,小巧的雙乳幾乎從下緣裝有鋼絲托的胸罩上方掙脫出來,高跟鞋的跟足足有十寸。

  那種過度誇張的時髦,讓人徒生出一股不知所措的悲哀。

  小武默默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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