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196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2 00:23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有話說

    少年看著少女走來,她腳步輕盈,走在燈火朦朧的廊道,像夜色裡的年幼麋鹿。

    朱鹿再沒有平時的頤指氣使,彷彿一位青梅竹馬的鄰家少女,巧笑盼兮。

    陳平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腳步放慢,趨於站定,瞪大眼睛,凝視著那張有些陌生的清秀臉龐。

    朱鹿從背後抽出左手,朝陳平安揮手打招呼,邊走邊說道:「陳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夠跟你說一聲……」

    五步之隔,二境巔峰修為的少女,身形猛然發力前衝,僅僅兩大步,剎那之間就來到了陳平安身前,幾乎面面相視,兩張臉龐纖毫畢現,少女臉龐上帶著猙獰、憤怒和快意、解脫,複雜至極,少年眼神黯然之外,更多是凌厲,視線中帶著那種用斬龍台磨礪出來的柴刀鋒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擊少年額頭,此舉作為障眼法,少女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

    真正的殺手鐧,在於右手,當她閃電出手後,手握三根鋒利竹籤,直直捅向少年的心窩。

    在竹籤就要刺穿少年心口的時候,暴起殺人的少女,她之前未曾說完的那句言語,剛好順勢脫口而出,「對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麼嬌憨神態,唯有狠厲。

    但是下一刻,朱鹿滿臉驚愕,心知不妙,就要後撤。

    陳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擋掉少女的左拳,還藉著她膽敢示敵以弱的機會,手臂順勢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

    與此同時,少年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殺機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讓三支糖葫蘆竹籤刺中自己的心窩,攥緊她脖子的手驟然發力,將少女往自己這邊一扯,一記膝撞狠狠撞在少女腹部,勢大力沉,撞得少女差點吐出膽汁苦水,身軀情不自禁地彎曲起來,整個人頓時失去了戰力,陳平安沒有任何掉以輕心,猶不罷休,當頭一鎚猛敲下去,以額頭撞額頭。

    少女踉蹌後退。

    陳平安一腿蹬去,腹部又受重創的少女如斷線風箏,重重摔在兩張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掙紮了兩次仍是無法起身,嘴角滲出血絲,面如金紙,花容慘淡。

    一氣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讓身軀向後倒退,儘量遠離那個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陳平安環顧四周,並無異樣,這才走向戰力幾無的狼狽少女,渾身肌肉緊繃,依然小心謹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顧不得擦拭嘴角的鮮血,帶著哭腔解釋道:「不要殺我,陳平安,我只是跟你開一個玩笑,真的我不騙你,如果我要殺你,我怎麼會用這幾支糖葫蘆竹籤,再說了我為什麼要殺你啊……」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之前在觀水街分開,你拉上你爹朱河說是去逛兵器鋪子,是不是想挑選匕首之類的趁手兵器,容易隱藏在袖口之內,我猜應該是鋪子關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籤代替。」

    朱鹿驀然笑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咳嗽得厲害,摀住嘴,猩紅鮮血仍是不斷從手指縫隙滲出,她鬆開手,彷彿認命一般,仰頭望著那個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少年,視線從上往下,最後看到一雙粗糙低賤的草鞋,少女再次抬起頭,好似魔怔失心瘋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啞笑道:「沒想到你沒我想像的那麼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麼看出我要殺你的?」

    少女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臉龐,扭曲而癲狂,「陳平安,在殺我之前,可以不可以讓我死個明白?!」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為什麼?」

    少女剛要嘗試著坐起身,就被陳平安一腳踩塌在額頭上,後腦勺重重撞在青石板上,少女嘔出一大口鮮血,這次徹底放棄了掙紮起身的企圖,雖然她內心深處,最大的恥辱,是讓一個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站著跟自己說話,而她卻只能躺著,連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鮮血,笑道:「還記得我家二公子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嗎?我家公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其擅長行書,就像公子的為人性情,瀟灑不羈,但是我家公子在離家趕赴京城之前,突然說要學習楷書,因為他說要學會懂得遵守外邊世界的規矩,他要開始約束自己的心性了。」

    陳平安蹲下身,掰開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籤,自己握在手心,然後坐在廊道長椅上,面無表情地盯住朱鹿,不讓她有任何折騰出幺蛾子的機會。但是顯而易見,朱鹿殺他殺得毫不含糊,一點拖泥帶水的猶豫都沒有,可要陳平安反過來,殺她殺得心無芥蒂,很難,因為這中間夾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性情爽朗的漢子朱河,以及這個什麼李家二公子。

    陳平安在看到她從廊道遠遠走來的第一眼起,就知道朱鹿不懷好意了,而且少年的眼力極好,少女的隱藏掩飾,遠遠不夠精湛,顫顫巍巍的睫毛,咬住牙根的鼓起腮幫,低斂視線的狠辣,陳平安一目瞭然。

    但是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她會真的殺人。

    當少女提起那個「自家公子」,整個人的氣態就搖身一變,扭頭看向草鞋少年的眼神,就又像是人在看狗。

    「當時小姐在枕頭驛跟我第一次提及家書內容,公子說大驪烽燧點燃的太平火,綿延千萬里,一直從邊關傳遞到京城。但是小姐並不知道,你們所有人都不知道,公子在這之前,從未跟我說過這『邊境以太平火,向君王報平安』的事情。公子跟我說了什麼趣聞軼事,自我懂事起,我記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當時就覺得事情不對勁,向小姐索要了那封家書,果不其然,我看出了學問玄機,這個世上,也只有我朱鹿能夠看得出來!」

    陳平安低頭看著滿臉狂熱的少女,少年一言不發。

    朱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一刻,又變成了倨傲自負的李家婢女,初出茅廬的武道天才,她繼續說道:「然後我仔細看了兩遍,只用了兩遍,我就找出了正確答案,解開了我家公子故意留給我的這道謎題!」

    她看著少年那張冷漠的黝黑臉龐,少女嗤笑道:「小姐是心性不定的跳脫孩子,當然領會不到公子的良苦用心,所以公子一開始就沒有把希望寄託在小姐身上,而是選中了我。那封家書洋洋灑灑兩千餘字,幾乎全部以行雲流水的行書寫就,唯有七個字,是楷書!」

    少女幾乎要笑出眼淚,斷斷續續道:「大驪柱國姓氏,陳氏嫡長孫,殺馬賊,太平火,報平安,得誥命。」

    那七個字,正是「殺陳平安得誥命」!

    書生殺人不用刀。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朱鹿摀住絞痛不止的腹部,翻江倒海,讓她滿頭冷汗,可嘴上仍是譏笑道:「是不是連『誥命』這兩個字,聽也沒聽過?」

    朱鹿掙紮著背靠少年對面的長椅,這次陳平安沒有阻止她。

    她望著那個被自家小姐稱呼為小師叔的少年,「知道我除了殺你之外,最想做什麼事情嗎?你不是識字很多了嗎,我就想把那封家書交到你手上,說不定你還會自慚形穢吧,覺得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陳平安翻來倒去看十遍一百遍,卻不知真正的學問,竟然只是那七個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覺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長椅上,身邊剛好散落著那些冰糖葫蘆,一顆顆無人問津,少年看著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說道:「我知道,這些話你其實是說給你爹聽的,而且你這次掙紮起身,是為了引誘我對你出手,你要讓朱河沒有選擇的餘地,要麼我殺你,要麼他殺我,對不對?」

    朱鹿臉色陰沉,不再說話。

    朱河不知何時站在廊道之中,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滿臉痛苦,男人望向那一雙少年少女。

    一個是自己心愛的閨女,一個是自己欣賞的晚輩。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勁抹掉嘴角的血跡,微微低頭,眼睛卻盯著草鞋少年。

    她緩緩轉頭,少女破天荒臉色平靜,對那個熟悉身影說道:「以我們小姐的脾氣,如果知道了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脫一層皮,這輩子就算是毫無希望了。爹,我求你了,不要心慈手軟,趁著那個風雪廟的阿良還沒有回來,趕緊動手!公子說過,當斷不斷,必為其亂!」

    陳平安突然轉身彎腰,隨手撿起一顆糖葫蘆,放入嘴裡咀嚼起來。

    然後少年站在廊道中央,與朱河對峙。

    少年對少女輕聲道:「你會死的。」

    朱鹿心一沉。

    她爹和陳平安相距約莫十五步。

    陳平安雖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矯健,少女見識過。

    她有些惱火,爹就不應該這麼光明正大出現在那麼遠的地方。

    生死之爭,講什麼高手風範?!

    朱鹿扭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試試看。」

    她望向父親,提醒道:「爹,今天你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給你看!不管如何,先把陳平安拿下再說!」

    至於拿下之後,她爹不願出手殺人,她來便是。

    朱鹿早已強提一口氣,隨時準備應對陳平安拿她要挾父親。

    她爹曾經無意間說過,一旦對上這個出身泥瓶巷的低賤胚子,若是點到即止的武學切磋,她有勝算,但是生死搏殺,她必死無疑。起先她是半點不信,但是那場發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風波,當她與白蟒對峙,朱鹿嚇得毫無鬥志,只能束手待斃,反觀陳平安無論是膽識氣魄,還是對時機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

    這其實讓她的習武之心,幾乎絕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盡頭。

    所以哪怕在進入紅燭鎮之前的棋墩山邊界,土地爺魏檗送給他們人手一份臨別贈禮,她在朱河的強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謂的仙家秘籍《紫氣書》,無數人山下武人夢寐以求的武道寶典,少女其實並未提起多少的心氣。

    心氣一事,自古易墜難提起。

    這一切,粗糙漢子的朱河,醉心於武道攀登的純粹武人,又如何曉得?

    但是那封書信的到來,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機宜,就像一場雪中送炭,讓悟出其中玄機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訴自己,一定要習武,最少要成為爹那樣的武道宗師,一定要在沙場立下汗馬功勞,讓那個「誥命夫人」來得天經地義。

    尤其是他們父女二人,如今擁有了真武山英雄膽,和那部山上神仙手筆的《紫氣書》,就像朱河親口所說,如今他連第七境的風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麼她朱鹿,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風光日子?

    只是所有錦繡前程、所有陽關大道,建立在一個小小的前提上。

    陳平安必須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殺不是少年對手的少女,需要一場暗處的襲殺,如少年揭穿的真相那樣,她需要一把匕首。不湊巧,

    不湊巧,兵器鋪子關門歇業,買不到。

    剛好他爹朱河說到與陳平安道歉一事,而陳平安與小姐李寶瓶,又提過要買糖葫蘆。

    匕首能殺人,冰糖葫蘆的竹籤子,用在二境巔峰的武人手裡,也可以。

    為了擔心一根竹籤容易折斷,少女便藉口帶給陳平安李寶瓶兩串,三根竹籤握在一起,她不信還捅不穿少年的心窩。

    環環相扣。

    朱鹿之機敏急智,可見一斑。

    那個從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識人之明,用人之準,同樣顯而易見。

    因為朱鹿真正的厲害之處,還在於她既給自己找了一條退路,又給身為武道五境的朱河,替她爹選擇了一條沒有回頭的路。

    她死,或者陳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個束髮別玉簪的貧寒少年,說了一個本該由他女兒誠心誠意說出口的三個字,「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路都是自己選的。」

    草鞋少年不合常理的笑意,給人森寒之意。

    這種荒誕感覺,不遠處的少女尤為清晰。

    當初在棋墩山轄境內,與朱河切磋之後,少年察覺到自己體內三座氣府,竟然讓那條橫衝直撞的氣機火龍,都只敢過門不入,陳平安直到那個時候,才意識到那三處,藏有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與他心意牽連,使用起來,毫無門檻。

    之後炸爛那條白蟒的頭顱,少年用掉了一縷劍氣。

    為了活命,再用一縷劍氣,陳平安覺得不虧。

    但是少年覺得下一次動用劍氣,必須要有賺才行,總這麼不虧,也不是個事啊。

    這場用心險惡的陷阱。

    少女朱鹿說了很多很多。

    陳平安不過開口數次,加在一起也沒幾個字。

    所以少年覺得要說點什麼,為自己,也為那位需要自己活著她才能活著的神仙姐姐,否則心裡有些不痛快。

    少年一隻草鞋向前踏出,一隻草鞋向後挪去。

    少年雙膝彎曲,身形下墜,雙指併攏,直指廊道遠處的男子,嘴唇微動。

    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祖蔭庇佑,少女朱鹿沒來由滿懷惶恐,尖聲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頭皮發麻,堂堂武道五境的小宗師,竟是心神陷入泥濘,四肢絲毫動彈不得。

    少年默念道:「劍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3 00:24
第一百一十章無不散的筵席

    陳平安肩頭一沉,氣息隨之凝滯,原本那縷即將離開氣府的劍氣,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被人在肩頭突兀一拍後,如大蟒出山,卻遭逢擋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勢不可擋的氣焰,自然為之停頓,暫時選擇了按兵不動。

    「打住打住。」一位斗笠漢子站在陳平安身旁,摟住少年肩頭,嬉笑道:「相親相愛的一大家子,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陳平安抬起頭,神出鬼沒的斗笠漢子,對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唉。」

    陳平安嘆了口氣,「暫時聽你的。」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懶得去瞥一眼少女朱鹿,懶洋洋道:「這麼珍貴的劍氣,用來殺一個朱河,太暴殄天物了,你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況……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話,總之,我阿良的良心會過不去。這一式『十八停』的運氣方式,你就當是補償吧。」

    陳平安原本正準備收起雙指併攏的姿勢,就在此時,阿良鬆開少年肩頭的手,後退一步,搖頭笑道:「這姿勢也太不高人風範了,我教你一個厲害的。」

    「站穩了!」斗笠漢子輕喝一聲後,彎曲手指,先是在陳平安肩頭一叩,之後出手如飛,在少 年心口點了七八下,與此同時,使出比那聚音成線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少年心湖之上激起漣漪,響起一連串心聲,「記住體內這股氣的起始,記住所有氣府名稱和運轉路線,氣若龍脈綿延,起於萬山之祖凜沖,此乃世間養劍的頭等氣府,此處為一停,快速過三山六關,至此扶乩穴為二停,又急掠六洞九府,至此純陽府,做第三頓……此為最後一停,總計十八停。這些竅穴氣府與如今說法迥異,乃是上古無數劍修披荊斬棘,付出巨大代價得出的珍貴心血,你記牢了!」

    阿良最後問道:「記清楚沒有?」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記住了七七八八。」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後如果撞得頭破血流,不用怕,這是每一名劍修必須要走的道路。等以後熟悉了路線,你可以嘗試著慢行氣機,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這是阿良我琢磨出來的學問,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勁誇我,說光是這一點,就將劍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點難為情啊。」

    陳平安突然覺得這個所謂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拳譜好不到哪裡去了。

    阿良彷彿看穿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經道:「我像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嗎?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麼事情!」

    朱河心神已經從泥濘當中勉強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動即死,這是朱河腦海中唯一的念頭,這就是那名斗笠漢子帶來的無形震懾。

    當那個腰佩綠刀別葫蘆的傢伙,與你是朋友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怎麼看怎麼不像高手。

    可當這個傢伙成了對立面的敵人,朱河整個人嚇得汗流浹背,當真是要魂飛魄散。

    遠處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處的朱鹿只聽到陳平安在自說自話。

    阿良又以心聲告知陳平安,「輕舟已過萬重山,氣機流轉一瞬百里千里萬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夠做到緩行,如山嶽百年累土,不見絲毫增高,海川千年積水,水面不見半點抬升,則更好!以後運氣,可以專心練習這條道路,做到睡覺的時候也能自行運轉。」

    陳平安疑惑道:「我怎麼知道睡了後,有沒有運轉這十八停?」

    阿良雙手環胸,笑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到時候你自然而然會知道答案。」

    阿良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只是剛坐下,臉色就有點不對勁。

    陳平安摀住額頭。

    阿良不露聲色地抬起屁股,用手拍掉那些站在屁股上的冰糖葫蘆,挪了個位置坐下,雙手攤放在欄杆上,重重呼出一口氣,終於第一次正視朱鹿, 「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顆英雄膽,和《紫氣書》一併還給我,還需要拿出那疊李家傳承下來的符籙,但是這些符籙只能救下你們當中的一個人,朱鹿,我現在讓你來選擇,是你活著離開枕頭驛,還是你爹?」

    不等朱鹿說話,朱河已經沉聲道:「懇請阿良前輩讓朱鹿離開,我願意自盡謝罪,甚至不用髒了前輩的竹刀。」

    阿良只是笑瞇瞇看著朱鹿,根本不理睬已經掏出丹藥和黃紙符籙的朱河,「朱鹿啊,你希望誰能活下來?」

    少女已經哭成一個淚人兒,只是用手使勁摀住嘴巴,不敢哭出聲。

    另外一隻手,在她身後攥緊,指甲刺破手心,滿手鮮血。

    朱河在遠處廊道重重跪下,磕頭顫聲道:「阿良前輩!」

    阿良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覺得呢?要不然一起放了?你要是怕朱河報復,我可以廢掉他武道修為,怕意外的話,我可以隨便打斷朱河的長生橋,嗯,朱鹿的也行。」

    少年不去看朱河,只是看著朱鹿,「我說過,你必須死。」

    朱河猛然抬頭,怒吼道:「陳平安,朱鹿還是個孩子!」

    一直心態相對平靜的少年,聽到這句話後,莫名其妙就氣得臉色發白。

    草鞋少年數步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爛朱鹿的胸膛,此時她氣機絮亂,比起尋常少女的孱弱體魄好不到哪裡去,只是不知為何,出拳之後,不由自主就變成了巴掌,路線傾斜向上,一記耳光狠狠摔在朱鹿的臉頰上。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頭,「可以了。」

    阿良輕聲笑道:「有些懲罰,比一死百了殘酷多了。」

    陳平安坐回長椅,怔怔出神。之後阿良如何處置父女二人,他們如何離開的枕頭驛,以後去往何方見何人,少年一概不知。

    少年突然抬頭問道:「阿良,有沒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隻小葫蘆能裝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一個人在傷心的時候,千萬不要喝酒,容易變爛酒鬼。快意的事情,可以喝酒,說不定喝著喝著,就成了酒仙。」

    ————

    枕頭驛大門外。

    林守一獨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為何被阿良留在外頭,說讓他等一個人的出現,由他自己決定是不是要跨過驛站的門檻。

    哪怕百無聊賴,少年仍是站如山巔孤松,腰桿挺直。

    藉著枕頭驛門口懸掛的大紅燈籠,少年從懷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雲上琅琅書》,開始瀏覽那些拗口難懂的文字,可謂佶屈聱牙,盲風澀雨。

    但是每當讀到會心處,或是悟出些許真意後,猶如雨後天晴,撥開雲霧見青天,讓少年欣喜不已。這份由衷喜悅,身世坎坷造就出冷漠性情的少年,不願與人分享。

    少年從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這個世道的人和事。

    遠處走來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望著少年,婦人目露驚豔,感慨道:「果真是個修道的好胚子。」

    婦人走到距離少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邊我們已經見過面了,我在畫舫你在岸,我的真實身份,是大驪長春宮的太上長老,非是自誇,我確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神仙,貨真價實,可一揮袖呼風喚雨,一跺腳地動山搖,尤其擅長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鎮殺妖魔邪祟……」

    說到最後,婦人自顧自笑起來,揮揮手,「不行不行,這套措辭實在是太讓人難堪了,下次得讓人換些素淡的。」

    少年卻點頭道:「我相信你。」

    婦人笑道:「雖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書上,如何跟你說的,更不清楚那個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隨你們,又把你留在驛站之外,那麼我覺得可以試試看,能否說服你,隨我一起返回大驪京城,與你父母道別之後,再跟我去長春宮修行道法。」

    林守一臉色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紅燭鎮,然後會有高人接我去大驪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頭,他不會幫我收屍。因為一個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費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驪京城物價很高,家裡開銷很大。」

    婦人嘆了口氣,「你爹說話是難聽了點,可這難道不是大實話嗎? 」

    少年嘴角滿是譏諷之意。

    婦人猶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神色莊重肅穆,「雖然你會覺得太過兒戲,不夠玄之又玄,少了許多跌宕起伏的機鋒和考驗,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長生橋了。」

    少年收起那本道書,放回懷中,搖頭道:「感謝仙長好意。生在什麼門戶,姓什麼,全由不得我。可該走什麼路,我心裡有數。」

    「可惜了。」

    婦人唯有嘆息一聲,並未強人所難,「林守一,那就有緣再會,希望到時候你不會後悔。」

    少年作揖行禮,一板一眼,「林守一恭送仙長。」

    婦人一閃而逝。

    ————

    驛館廊道。

    陳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邊,對坐在廊道長椅上。

    陳平安輕聲問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點點頭。

    提起小葫蘆喝了口酒。

    一眼就看出是想到了什麼傷心事,所以之前口口聲聲說傷心之時不喝酒,純粹是斗笠漢子的客套話。

    阿良怔怔望著對面的少年,看著眼前少年陳平安的那雙乾淨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雙眼眸。

    阿良,我想好了,讀書沒用,煩得很!我齊靜春要跟你去闖蕩江湖,我要快意恩仇,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劍,騎最好的馬。嗯,我錢都備好了,十幾兩銀子呢!不夠的話,我可以回去跟先生再藉一些。先生通情達理得很,跟我說真不想讀書的話,也可以出去走走,千萬里的大好河山,都是學問。

    被人揍得鼻青臉腫的青衫讀書郎,眼神清澈而堅定。

    學院大門那邊,有個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見人,只露出一顆腦袋,朝阿良使勁使眼色,見阿良不搭理自己,就乾脆橫移幾步,走到門檻那邊,捲起袖管,擺出你敢拐騙我學生、我就跟你拼老命的架勢。

    去去去,毛也沒長齊,盡說些大話。等哪天毛長齊了,我再帶你去見識外邊的花花世界。

    阿良,一言為定啊,我等你。

    最後,阿良背對著少年,一手握住劍柄,吊兒郎當地敲打肩頭,一手揚臂,握緊拳頭,與那少年告別。

    遊俠兒阿良,與憧憬江湖的少年郎揮手告別。

    經此一別,再無重逢。

    最後,男人轉過頭,看到那個老頭子已經牽著少年的手,兩人一起走回書院。

    一老一小,聊著天。

    靜春,先前忘了問,到底是誰打你的啊?

    那個姓左的。

    啊?他啊,下手這麼沒輕沒重啊,我回頭就去說他,君子動嘴不動手嘛。不過為什麼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講道理講不過你,惱羞成怒?

    不是。

    嗯?

    他辯論輸了之後,倒也願意認輸,可他故意說我讀書再多,這輩子學問也沒希望超越先生你,我覺得這怎麼可能嘛,先生你學問雖大,可如今一翻書就犯困,經常看著看著就打盹,我年紀還小,總有一天會看書比先生更多的……可他還在那裡念叨,有本事明天學問就大過先生,所以我氣不過,就率先動手了。打不過他,我也認了,這不之前找到先生,就沒告狀,對吧,讀書人這點骨氣當然要有,先生你在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贏了打架輸了,就只說自己學究天人,說那場辯論如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若是跟人吵架輸了打架贏了,便只說打架打得如何驚天地泣鬼神……

    先生先生,你擰我耳朵作甚?唉唉唉……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什麼君子!先生我是聖人!

    看到這一幕的男人,終於瀟灑轉身離去。

    在那段漫長的崢嶸歲月裡,有些時候,男人會坐在那堵長城上,獨自一口一口喝著酒,聽說那些個從倒懸山遙遙傳來的小道消息,就沒一個是喜訊,全他娘的是噩耗,男人就會後悔當年沒帶上那個少年,會埋怨那個老頭子,連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顧不好。

    此時,看著對面的少年,阿良突然笑了,「曾經我和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說過一句話,我跟他說,『相信我,你讀書比練劍更有出息。 』現在我覺得應該對你也說一句,『相信我,你練劍比練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張臉龐,笑得眉眼都擠在一起,笑容燦爛,如溫煦的冬日。

    可是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傷心的阿良。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6 00:21
第一百一十一章斗笠

    阿良不再喝酒,係好銀色小葫蘆,不過仍是翹著二郎腿,那柄棋墩山土地爺新打造的竹刀,橫放在斗笠漢子的膝蓋上,阿良雙手雙手輕輕拍打刀柄和刀鞘頂部,一上一下,說道:「一路走來,我其實一直在試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選擇,會決定我護送你到哪裡,簡單來說,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就看你跨過多少個坎。」

    陳平安點頭道:「到後邊我也琢磨出一點意思了,但只是覺得阿良你肚子裡憋了很多想法,具體想什麼,我一直沒想明白。」

    阿良對此並不覺得意外,開誠佈公道:「第一次是在龍鬚溪邊上,如果那次你讓我覺得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屁孩,是個靠著一腔熱血意氣用事的爛好人,我可能只會留給你一頭驢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於你能不能熬到風雪廟魏晉出關,關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費我感情。」

    阿良一邊回憶細節,一邊 娓道來,陳平安聽得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細膩,更無法想像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曾經出現過那麼多個稀奇古怪的考題。

    「倒數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戰。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誘,棋墩山土地魏蘗和兩條蛇蟒,不會那麼莽撞行事。我是希望」

    「倒數第二次,是引誘你返回竹林,多砍幾棵竹子。」

    「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後一次了。原本還想著護送你們到野夫關再離開,現在有些意外狀況,不得不提前離開了。 」

    阿良灑然笑道:「有些考驗,是刻意為之,有些試探,則是順勢而為。在這期間,你做的有些事情,做得讓我很不以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讓我覺得很痛快。這才是對的,這不是齊靜春崔瀺他們讀書人的科舉制藝,首重真實。我做了這些,然後冷眼旁觀,看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門老神仙收取關門弟子,是一個路數,重心性輕天賦。」

    阿良自嘲笑道:「是不是覺得我阿良是吃飽了撐著?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壞水?」

    但是他不等陳平安說什麼,很快就自問自答道:「我哪有這份閒心啊,我阿良這麼大的一個大人物,很忙的好不好。」

    陳平安把雙腿放到長椅上,懶洋洋盤腿而坐,雙手托著腮幫,問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齊先生認識的緣故?所以你才會對我這麼上心?」

    阿良收斂玩笑神色,沉聲道:「修行路上,誘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本斷水大崖,林守一的修道天賦,都是可以用來賣錢,換成你陳平安的踏腳石。齊靜春的弟子,不該如此淒慘。尤其是李寶瓶,那麼好的一個小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小師叔傷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

    阿良才正經沒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狸尾巴,笑瞇瞇道:「唉,我們這些老男人啊,什麼家國破碎、山河陸沉,都扛得住挑得起,獨最受不得這些小小的美好了。」

    陳平安從身邊撿起一顆沒被阿良屁股坐過的冰糖葫蘆,緩緩嚼著,含糊不清問道:「阿良,你現在覺得我咋樣?你要是覺得我不行的話,不然你找朋友送寶瓶他們去大隋,行不行?我倒不是怕吃苦,這個真不騙你,我就是怕齊先生會失望,怕我護不住寶瓶他們的周全。」

    阿良笑罵道:「你小子別想跑路,這門差事,還真就你最合適,齊靜春別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換成老頭子親自帶他們遊學才行……不說他老頭子,膽小怕事的縮頭烏龜,摳搜摳搜的窮酸秀才,說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頭望去,嘖嘖道:「呦呵,這大驪皇帝倒也有趣,厲害的厲害的。趁著還有點時間,跟你聊一點最沒用的東西,順便解釋為何我願意把大把時間放在你小子身上。」

    阿良同樣收起二郎腿,跟陳平安一眼盤腿而坐,橫刀在膝,緩緩道:「不管是習武還是練氣,修行路上,最忌諱拖泥帶水,所以順從本心為人處世,是一條捷徑,可難就難在多想了一個為什麼。兵家修士是不會作『退一步想』的,世間武夫大抵難逃此窠臼,只覺得逆流而上,就是一個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個勇猛精進,獨步登天。道家喜歡捫心自問,佛家喜歡看前生來世,儒家喜歡講規矩畫框架,墨家比較奇怪,喜歡兼濟天下,最講俠義,不太喜歡談長生。小說家,眼高手低,希冀著自己搗鼓出一個紙上世界。」

    「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經不起推敲。齊靜春是既迂腐且自負的君子,不願試探,那就由我來替他做。涉及文脈香火的傳承,豈能兒戲?你陳平安若是個繡花枕頭,或是個經不起誘惑的,到時候咋辦?齊靜春死翹翹了,可我阿良還活著呢,到時候齊靜春眼不見心不煩,我不得被噁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勞,與經得起誘惑,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阿良嘆了口氣,道:「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阿良你放心,我雖然喜歡錢,但我只喜歡我雙手掙來的錢,別人的錢財,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見了,也只會尋找失主,絕對不放在自己兜裡。」

    阿良笑道:「不能說你錯,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這筆賬記在心頭就行,以後有力償還的時候,多償還一些便是,雙方皆大歡喜。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還真守著那點錢餓死自己?」

    陳平安問道:「那如何判斷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腦袋,「這兩關都過去了,那筆錢就能用了。」

    陳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勁點頭道:「阿良你雖然沒讀過書,但到底是走過 多路的人。你這麼一說,我就想通了。」

    阿良揉了揉鼻樑,「怎麼感覺比李槐的馬屁還不如。」

    阿良靠著圍欄,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道:「知道嗎,你那種迂腐,其實換成齊靜春他們讀書人的說法,叫正直。對,是真的正直,心與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

    阿良大笑起來,指著一臉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小子自己是曉得這些的,泥腿子,小財迷,吝嗇鬼。但偏偏是這樣,你很像很像老頭子年輕的時候,其實齊靜春跟你這麼大的時候,脾氣差得很,反而是公認大器晚成的老頭子,跟你一樣,很小就心思重,脾氣也好,跟泥捏的菩薩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壇上的……」

    阿良越說嗓音越低,只是驟然拔高,「當然了,我阿良是隨心所欲慣了的,不是很喜歡你這種風格,當年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我拒絕了一個少年的請求,嗯,那傢伙就跟你現在差不多大。我經常會 ,如果當初帶著他一起走走江湖,會不會比現在更好一些。我當時跟那個少年最後說,相信我,你讀書會更有出息。江湖這麼點大的地方,有我阿良一個人就足夠了,可是書海無涯嘛,何必跟在阿良後頭吃灰塵。」

    斗笠漢子咧咧嘴,「所以這趟來大驪,我想跟有些人嘮嘮嗑。我想告訴他們,齊靜春不在意的事情,有人在乎。」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隨意一彈指。

    觀水街那條小巷的書鋪裡,自稱沖澹江李錦的年輕公子,額頭如遭重鎚撞擊,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入書牆不說,直接破牆而出,跌入隔壁店舖,把那個站在櫃檯後頭打盹的店夥計,給嚇得噤若寒蟬。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戲就好。小小錦鯉,真以為什麼大江大浪都見識過了?我阿良見過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過的米粒還多,真以為這句話是吹牛?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麼。」

    他繼而向身側凌空一抓,遠處院牆那邊,一條青色遊魚模樣的袖珍精魅,如上鉤之魚,拚命掙扎,阿良手掌往回一扯,這尾青冥魚被它拘束在掌心大小的方寸之地,更加出奇之處,在於斬斷它與主人的神意牽連後,本該奄奄一息的靈物,反而比先前更加靈氣充沛,悠然自得,扭尾遊曳。

    阿良解釋道:「回頭讓李槐豢養在那本《斷水大崖》當中……咦?怎麼感覺這個小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運?李槐在小鎮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從不擦鞋底板?」

    遠處有個稚嫩嗓音響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陳平安望向阿良,後者低聲笑道:「沒事,三個傢伙都是先後趕來這裡沒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關於這對父女的『不告而別『,回頭你自己找個藉口對付過去就行了。」

    阿良招手道:「別偷聽牆腳根了,來來來,分贓分贓了。」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後來到廊道,李寶瓶坐在陳平安右手邊,李槐坐在陳平安左邊,結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轍,罵罵咧咧摘下屁股上的冰糖葫蘆,立即眉開眼笑,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裡,林守一則默默坐在阿良身邊。

    阿良轉身交給林守一那一摞黃紙符籙,「好好研究,不要輕易浪費了,齊靜春說過,你們小鎮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有玄機,至今還隱藏著一樁不小的機緣。」

    阿良拍了拍冷峻少年的肩膀,「不管怎麼說,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當中,第一個名副其實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點點頭,鄭重其事地收起那疊符籙,與《雲上琅琅書》一起藏在懷中。

    阿良轉頭望向賊頭賊腦的李槐,沒好氣道:「你那本破爛書呢?拿出來。」

    李槐怒罵道:「你惦記它幹嘛?除非你先給我十兩銀子!」

    阿良打了個響指,那條原本隱匿蹤跡的青冥魚,浮現在四人眼前,除去陳平安,其餘三個孩子都瞪大眼睛。

    阿良一臉嫌棄說道:「拿出那本破書,隨便翻開一頁,將這條魚夾住其中就可以了,至於如何飼養,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本《斷水大崖》,攤開之後,腳步飛快,朝著那條青冥魚就是猛然合上,書頁之間隱約傳來細微的哀鳴之聲。

    阿良揉了揉額頭,「剩下那頭毛驢,誰要?」

    李槐立即舉起手,「我我我,能賣了換錢不?或者餓慘了,能不能殺了燉肉?」

    阿良不想說話。

    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問道:「阿良,你該不會是要死了,在跟咱們交代遺言吧?」

    阿良白眼道:「滾你娘的,有多遠滾多遠。」

    李槐嘆了口氣,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我娘親和爹,還有我姐,如今離這裡已經夠遠了。」

    只是孩子後邊那句話,有些傷感,「所以阿良,你別走好不好?以後我不罵你就是了。」

    阿良欲言又止,沒有說什麼,摘下銀白色的酒葫蘆,拋給李寶瓶,「接住嘍,這隻小葫蘆,是世間最好的養劍葫之一,尋常養劍葫根本無法媲美。」

    阿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無事一身輕啊。」

    他低頭看了眼綠色竹刀,抬起頭,笑問道:「小寶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狹刀祥符?」

    李槐靈光一現,「阿良?是不是要乾架?我幫你……」

    阿良投去懷疑和詢問的視線。

    孩子乾笑道:「幫你搖旗吶喊!」

    李寶瓶車軲轆似的飛奔,很快就一個來回,雙手把狹刀遞給阿良。

    阿良懸佩好那柄名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時,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人並排站在斗笠漢子的對面。

    斗笠漢子伸出兩根手指,捻住斗笠邊沿,大笑道:「以前跟你們說我阿良有多強,劍術有多高,你們總是不信,還喜歡嫌棄我吹牛。你們啊,真是太年少無知了,我是怕嚇到你們,還故意挑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情,比如什麼出劍快到潑水不進啊,講給你們聽。」

    阿良最後笑瞇瞇問道:「你們不信,對吧?」

    阿良先望向暗處,吩咐道:「護住他們。」

    有人點點頭。

    然後這個初次相逢,便頭戴斗笠的漢子,終於第一次摘下斗笠,隨手扔掉,只是不等斗笠墜地,斗笠便化作齏粉,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

    以懸佩雙刀的男人為中心。

    方圓千里之內,地牛翻身一般,轟然震動。

    阿良下意識去扶斗笠,才意識到已無斗笠了,便撓撓頭,咳嗽一聲,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9 10:08
劍來 第一百一十二章強者

    提著燈籠的老人,這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揀選僻靜街道,最後來到紅燭鎮城隍閣,一腳跨過門檻之前,老人手中燈籠率先進入門內的時候,如同穿過一陣水紋漣漪,用以隔絕陰陽、井水不犯河水的漣漪,轉瞬即逝,只是老人的大紅燈籠內,出現了一縷縷四處飛掠撞壁的流螢,流光溢彩。

    老人手中的這盞燈籠,有人以硃筆寫就四個古樸小字,魂去來兮。

    這座與縣衙分掌陰陽庶務的城隍閣內,一位面如紅棗的儒衫老者向來者作揖,朗聲道:「紅燭鎮城隍,拜見郎中大人。」

    儒衫老者左右還站著一位手捧玉笏的文官男子,一個披甲佩劍、肩上蹲著一隻狸貓的武將,俱是可以劃入陰物範疇的神祇英靈,三位的身姿容貌,與此處城隍爺的泥塑神像,文昌閣武聖廟供奉的文武兩神像,一模一樣。

    提著燈籠的老人點頭還禮,臉色凝重道:「想必你們三位已經收到朝廷的密令,方圓千里之內,大大小小的山水正神、土地、河婆,以及城隍閣和文武兩廟供奉的神祇,都要截殺一個名叫阿良的佩刀男子,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在那人撤退的某條路線上,如果有任何人膽敢畏敵不前,或是故意隱藏實力,事後一律打碎金身,水神金身碎片埋於山根,山神碎片沉入江底,你們一閣兩廟出身的,也差不多是這個下場,到時候全部從地方縣誌除名。」

    老人露出一絲笑容,緩和一下氣氛,「不是要你們爭相赴死,只是全力攔阻而已,陛下親自運籌帷幄,所以也是各位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如今我大驪鐵騎的南下腳步,勢不可擋,一旦版圖擴張,亡國的疆土上,便會空出許多更好更高的位置來,對於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麼,這其中的學問門道,你們久居神位,想 都明白。」

    三位地方神靈分別慷慨出聲。

    「屬下絕不敢敷衍了事!」

    「定當全力以赴!」

    「生前就已為大驪戰死過一次,如今得享香火數百年,自當拼了金身碎裂,也要讓那狗膽惡獠授首於此!」

    老人欣慰點頭,「南邊的大好河山,大驪以後肯定需要仰仗各位,幫著坐鎮山河氣運,總之,我們勠力同心,共襄盛舉。」

    ————

    稍稍靠近紅燭鎮的玉液江神祠內,曾經和燈籠老人一起出現在觀水街的魁梧漢子,真實身份是兵部武選司郎中,可以說這位壯漢,掌管著大驪王朝大部分江湖人士的生殺大權,只不過比起老人的禮部祠祭清吏司,前者被形容成跟泥塘裡的雜魚王八打交道,後者卻是跟神仙中人笑談長生事。

    江神祠內,站著兩位氣勢不俗的江水正神,一人手持黑黝黝鐵槍,時不時有金色銘文閃爍亮起,一位青蛇纏繞手臂,靈動青蛇間歇性張開小嘴,吐出一口口雪白色的氣息。

    兩位江神渾身瀰漫著霧濛濛的水氣。

    壯漢沉聲道:「一旦收網,那刀客多半是要往南方逃竄,所以要你們在這邊碰頭,到時候我會第一個出手攔阻,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事情,我倒是想做,可如今皇帝陛下說不定就盯著咱們呢,所以藉給我十顆膽子也不敢做,希望你們兩位,同樣不要讓皇帝陛下失望。」

    漢子說完話便大踏步走出江神祠,面向北方的紅燭鎮,乾脆脫去上衣,露出一身雄健肌肉和猙獰的紋身,一條尋常草莽武人絕對不敢紋刻的過肩龍,背部則紋有一頭出林虎。

    月色之下,漢子雙臂環胸,不動如山,氣勢高漲。

    ————

    通向枕頭驛大門的那條長街上,那名試圖勸說林守一隨她一起返回長春宮的婦人,並沒有遠去,而是挑選了街旁一家酒肆,有年輕貌美的女子掌櫃沽酒,與客人說著粗鄙不堪的葷腥笑話,女子麵不改色,她那個畏畏縮縮的丈夫,只是埋頭做事。

    這位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身邊坐著當初畫舫上划船的少女,她是世代賤籍的船家女出身,只是這次得到天大的福緣,被身邊這個師父相中,要被帶去長春宮修行傳說中的仙術。按照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師父的說法,少女天賦不錯,估計是世代依水而居的關係,又與沖澹江孽緣糾纏,故而天生親水,屬於有望躋身中五樓的不俗資質。

    少女不知道什麼叫中五樓,此時此刻,學她師父一小口喝著烈酒,不是因為怕醉,船家女就沒有不會喝酒的,而是師父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氣度,讓少女不由自主就想要去模仿。

    少女輕聲問道:「師父,那少年為何不願隨我們去往長春宮啊?」

    真實歲數幾乎接近兩甲子高齡的婦人,淡然一笑,「倒也不能說他不知好歹,只能說緣分未到吧。修行當然是在修力,這就像是建造房子,需要夯實地基,可是決定最終高度有多高,仍是看修心,修到了什麼地步。那個林守一,心性堅定,是個天生修道的好胚子,哪怕不入我長春宮,一樣可以走得很遠。所以你要努力,才有機會在下一次重逢之時,不用再覺得自慚形穢。」

    少女嗯了一聲,低頭喝了口酒。

    不得不說,這位彷彿青春永駐的婦人,氣度胸襟相當不錯。紅燭鎮第一次迎來震動。

    好在氣勢很大,但真正影響到小鎮房屋建築的動靜,其實很小,只是岸上桌椅搖動、河中畫舫晃蕩而已。

    婦人臉色微變,「果然是上五樓的練氣士。」

    婦人心情沉重,輕聲道:「只希望不要是傳說中的十二樓,或是十一樓的兵家練氣士。」

    她對少女說道:「等下我離開之後,不管發生什麼,不要驚慌,留在原地就是了。」

    一旦到了他們這個境界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說,哪怕知道災禍臨頭,也未必跑得掉。

    實在無法想像,如果天下沒有七十二座書院坐鎮一方,沒有三教之外最強勢的兵家修士,不得不先天依附王朝,沒有那麼多山水神祇,幫著王朝君主們盯梢、掣肘山上勢力,那麼這個天下,到底會亂到什麼地步?

    她不敢想像。

    哪怕婦人自己就是山上的神仙。

    ————

    阿良來到廊道外的空地,衣袖獵獵,雙手分別按住綠色竹刀和狹刀祥符,大口呼吸了一下,好像沒有了斗笠的遮蔽天機,沒有了某種刻意為之的壓制,這個男人終於能夠舒展身姿,不用再束手束腳。

    阿良似乎不太放心,望向某處,又叮囑道:「你雖是一尊修道有成的陰神,但是大驪如今國勢蒸蒸日上,每座雄關大城,往往陽氣剛烈,先天克制你們這類鬼魅陰物,你可以讓林守一嘗試著煉化那疊符籙裡的幾張純陽符,作為你的通關文牒。」

    廊道不遠處,在阿良出聲後,出現一團陰影,有一人緩緩浮現,出現在陳平安四人視野,黑霧繚繞,黑霧繚繞,除了一顆清晰可見的頭顱,五官分明,一雙沒有瞳孔的雪白眼眸,詭異瘆人,高大身形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如一條入雲蛟龍,見首不見尾。

    這尊所謂的陰神點了點頭。

    阿良笑道:「那我就把這些孩子交給你了,最少護送到大驪野夫關之後,之後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總這麼老母雞護崽子,終究不是個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我相信你。」

    那尊陰神用地地道道的小鎮方言,沙啞開口問道:「前輩,為何願意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陰物?」

    阿良樂了,直白道:「看你的面相啊,長得這麼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面冷心熱俠義心腸的。」

    陰神猶豫了一下,「是因為像前輩嗎?」

    阿良給這句話噎得不行,「你這個不人不鬼的王八蛋……說話挺逗啊。」

    陰物咧咧嘴,不說話。

    李槐早已躲在李寶瓶身後,扯了扯紅棉襖小姑娘的袖子,膽顫心驚道:「寶瓶寶瓶,是鬼,真的是鬼。」

    林守一滿臉好奇,但是儘量克制好奇心,以免太過直接的打量眼神,惹到那尊陰神,《雲上琅琅書》粗略介紹過,陰物成神亦有道,一是憑藉信徒的香火願力,二是寄生於兵家的膽魄之中,三是如練氣士修行,這條道路最為崎嶇難行,但是一旦成勢,陰神魂魄也最為穩固,便是烈日曝曬,罡風吹拂,梵音沐浴等等,都能夠反過來成為砥礪自家修為的捷徑法門。

    那尊陰神看了眼陳平安,然後望向躲在最後邊的膽小鬼李槐。

    李槐哭喪著臉,「你別一個勁看我啊,看林守一,看陳平安,要不然看阿良也行。」

    那尊一路尾隨卻拿捏分寸的奇怪陰神,緩緩散去身影,陰氣森森的廊道隨之恢復正常。

    阿良舉目眺望了一眼北邊的遠方,沒有急於離去,嘿嘿笑道:「有點小意外,所以咱們還有點時間可以聊聊,大夥兒有什麼想說的話,趕緊的,麻溜的,阿諛奉承,溜鬚拍馬,儘管來,以後再見面,就不知道牛年馬月嘍。」

    李寶瓶第一個開口,「阿良,如果刀壞了,就不用還我,因為我跟你是朋友!」

    阿良開懷而笑,朝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道:「這話暖心窩,我喜歡!可是回頭肯定把祥符原封不動還你,放心好了。」

    林守一認真問道:「阿良,我以後的體魄淬煉,需不需要比純粹武夫,或是練氣士當中的兵家修士,更加堅韌?」

    阿良搖頭沉聲道:「不用,有些人適合這麼做,比如我,有些就不適合,比如你,你林守一的修行之路,只能在精深二字上下苦功夫,不可在駁雜二字上浪費氣力。」

    已經沒了斗笠的漢子,這番話說得很嚴肅認真。

    志向高遠的冷峻少年輕輕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李槐嘀咕著阿良你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孩子剛要向前走出一步,想著跑到阿良身邊去湊近了說話,卻被神出鬼沒的那尊陰物,一隻手掌重重按在了肩膀上,「不要亂走,阿良前輩實在……太強大了,若非前輩故意為我們留出地盤,僅憑一身凝如實質的氣勢,數丈之內,就能夠讓我這等陰物形神俱滅。何況一場大戰在即,阿良前輩的心神,已經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北方,不好分心照顧我們這邊。」

    李槐愣了愣,大概是這些話太過驚悚荒誕,使得孩子對身旁陰物都沒那麼畏懼了,「你在開玩笑嗎,他是阿良唉?連我也能攆著他打。你該不會是你欠了阿良很多銀子吧? 」

    這尊幾乎就要凝聚出一點金身苗頭的陰物,笑容僵硬,對著那個口無遮攔的小王八蛋,皮笑肉不笑道:「你能長這麼大,真不容易。」

    阿良悠悠然收回些許心神,望向陳平安,李寶瓶 李槐,林守一,突然覺得這場甚至稱不上行走江湖的相逢,儘是一些狗屁倒灶雞毛蒜皮的短暫相聚,臨了感覺還不錯。這個已經盡力壓抑那股向外流瀉氣勢的男人笑道:「好了,差不多了。」

    他的氣勢磅礴,如瀑布直墜,他根本無法完全掩蓋起來,之前那頂專門找人特製的竹篾斗笠,便是為了能夠鎮壓住這股洶湧澎湃的狂躁氣勢。

    世間練氣士,只恨法寶器物增長修為不夠多。

    阿良不是這樣。

    在那堵長城那邊,他可以無所顧忌,那裡自有沉積了萬年的劍氣劍意,幫忙壓下身上這股凶悍至極的精氣神。

    斬殺那名大妖後,先在城牆上刻下了一個字,再通過那座倒懸山,來到這座天下後,阿良便不得不戴著斗笠「低頭做人」,以免太過耀眼,被天外天的人上人俯瞰人間這條銀河的時候,一眼就捕捉到自己的動向,阿良不是怕打架,而是怕麻煩。

    阿良這輩子就沒怕過什麼。

    在那座無比蠻夷荒涼的天下,十八位雄踞一方的遠古大妖,阿良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一人仗劍遠遊,深入腹地,與其中十一位,面對面打生打死,最長的一場架,打了足足兩個月,東西縱橫千萬里,打得最後劍氣長城那邊,不得不出動了四位大劍仙聯袂而去,配合阿良對付六尊大妖。

    阿良豪邁笑道:「你們四個,一定要記住,每一個強者的自由,都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真正的強者,他的對手,是天地間無形的規矩,世俗力量的強大慣性,是人皆有生老病死的鐵律,是這些看不見的存在。從來沒有一個強者,因為踐踏弱者而強大,必然是遇強則強,愈挫愈勇。」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我阿良,打完大驪這撥,就要去別的地方,打遍那些個最強者。」

    李寶瓶揚起拳頭,神采飛揚,「阿良,好樣的!」

    李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稀里嘩啦。

    林守一滿臉漲紅,少年的人生,終於有了追趕的目標和方向。

    陳平安看著阿良,離別之際,竟是說不出話來。

    阿良最後對束髮別玉簪的草鞋少年,眨了眨眼,「小小年紀,心思這麼重,可不好。陳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唉,來,給阿良大爺笑一個。」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

    「要打就打大的,小魚小蝦沒意思。走了!」

    大笑聲中,阿良身形剎那間拔地而起,天空之中,響起一陣陣轟隆隆的炸雷聲響。

    雷聲響起一次,高空就隨之出現一團巨大的雲霧。

    整座紅燭鎮轟然巨震,揚起一陣遮天蔽日的塵土。

    那尊陰神眼神恍惚,站在廊道頂端,仰頭望向那些奇異景象,喃喃道:「實在太強了,不講道理的強啊……」

    ————

    大驪京城。

    一位身穿明黃色袞服的中年男子,在司禮監兩大貂寺屏氣凝神的領路下,來到一座祭祀社稷的高台,大驪在東寶瓶洲王朝眼中,屬於未開化的北方蠻子,對於禮樂一事,粗鄙不堪,這其實不算冤枉大驪宋氏。

    高台底下,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袍男子,正是從驪珠洞天趕赴京城的大驪軍神,藩王宋長鏡。

    宋長鏡與迎面走來的袞服男子,在眉眼之間,依稀有幾分相似。

    桀驁不馴如宋長鏡,依然微微低頭,抱拳道:「陛下。」

    中年男子見到宋長鏡後,笑著伸手在後者肩頭拍了兩下,欣慰道:「第十境了啊,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弟弟,啥時候躋身第十一境?到時候我親自給你放爆竹,慶祝慶祝,你要是覺得場面不夠大,我可以下旨讓朝野上下一起放爆竹,嗯,如此一來,我可以先偷偷囤積爆竹材料……」

    宋長鏡看著眼前這位神遊萬里的大驪皇帝陛下,有些無奈,換了一個稱呼,「皇兄,是不是可以做正事了?忙完正事,咱們再閒聊?」

    中年男子笑著點頭,「哦對,正事要緊,賺錢可以靠後。」

    他撂下藩王宋長鏡,獨自走向高台,拾階而上,突然轉頭笑問道:「要不要一起? 」

    宋長鏡沒好氣道:「不耐煩跟那兩個怪脾氣老頭相處,怕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男人哈哈大笑,一邊繼續登高,同時扭頭打趣道:「說好了,小打小鬧,我肯定幫你,真要跟他們搏命,我可不幫你。」

    宋長鏡收斂笑意,正色問道:「皇兄,這次一定要鬧這麼大?如果我更早一點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什麼風雪廟魏晉,而是一個極有可能十一樓、甚至是十二樓的危險傢伙,我一定會阻攔你擺出這麼大的陣仗。」

    男人已經轉過身去,淡然道:「我大驪需要告訴整座東寶瓶洲,十三境之下,皆可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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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一百一十三章氣勢如虹

    當大驪皇帝踩上最高一級台階,一步跨入高台,身形隨即消失不見。

    原本不過農戶曬穀場大小的石坪,從宋長鏡和兩位司禮監大貂寺所站位置,遠遠仰望而來,本該空空蕩蕩,並無一物,可置身其中的袞服男子,視野所及,卻是一棟高達十數丈的突兀高樓,不是大驪京城隨處可見的木製建築,而是耗費不計其數的白玉,雕砌而成,底樓懸掛匾額,上書「白玉京」三個金色大字。

    高樓大門自行緩緩開啟,大驪皇帝走入其中,只見有一柄雪白電光瘋狂縈繞的大劍懸浮其中,整棟樓層皆是絲絲縷縷的遊走電光,皇帝無視那些孕育著凌厲劍意的電光,大踏步前行,往樓梯行去,電光如廟堂群臣遇見一朝首輔,紛紛退避讓路。

    二樓亦是相似場景,唯有一柄飛劍懸停中央,只是不同於第一樓飛劍的劍身寬闊,此處飛劍通體呈現出晶瑩剔透的幽綠顏色,劍身纖細如初春柳葉,樓內如溪澗綠水緩緩流淌,微微蕩漾。

    大驪皇帝繼續登樓,乍一看,相較底下兩樓的驚豔光景,三樓全無異樣,既無氣勢驚人的飛劍懸停,也無光怪陸離的養劍環境,可是之前一步不停的袞服男子,在這一樓稍作停留,瞇眼仔細環顧一週,低聲笑著說了句找到你了,走到不遠處的牆壁下,身體微微前傾,視線之中,出現一柄繡花針似的袖珍飛劍,可如此之小的飛劍,竟然還配有灰白劍鞘,銘刻有「砥柱」二字。

    這把不起眼的小玩意兒,倒是有一個大氣誇張的名字。

    四樓是一把劍身佈滿符籙篆文的古樸長劍,五樓是一把大到匪夷所思的大劍,與大驪男子等高,寫有鎮嶽二字。

    大驪皇帝依次登樓,最後來到十樓才停步,樓內站著一老兩小,老人面目黧黑,肌膚褶皺,身材高大,一襲白衣,頭戴高冠,一雙深沉眼眸之中,不斷有旁人肉眼可見的紫氣快速流轉。

    老人身邊一雙少年少女,竟是驪珠洞天那座小鎮的泥瓶巷主僕,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少年錦衣玉帶,已是大驪頭等風流的少年郎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少年肩頭趴著一頭土黃色的四腳蛇,有些大煞風景,好在細看之下,它額頭隆起,崢嶸初露。

    少女稚圭好像比在泥瓶巷的時候,個子長高了寸餘,容顏更勝一籌,整個人光彩四射,給人一種久旱逢寒霖的玄妙感覺。

    老人此時正站在十樓窗口位置,伸手指向大京城某處,為少年授業解惑。發現大驪皇帝的到來,老人不過是點頭致意而已。大驪皇帝對此全然不以為意,走到宋集薪身邊,想要摸一模少年的腦袋,少年卻不露聲色地側過身,躲過那隻手掌,大驪皇帝臉色如常,收回手後,笑問道:「宋睦,跟隨陸先生學習望氣之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曾發現咱們大驪京城山河大陣的陣眼所在?」

    少年臉色冷漠,生硬語氣裡透著一股疏離隔閡:「尚未發現。」

    高冠老人笑道:「堪輿一途,哪有這麼簡單就登堂入室,不過宋睦已經算是出類拔萃,絲毫不遜色其它大洲的年輕俊彥,關鍵是宋睦後勁很足,因為精通術算和推衍,學什麼都事半功倍。樓上欒鉅子何等眼界,依然對宋睦不吝美言,稱讚為『瑚璉也』。」

    大驪皇帝哈哈大笑,「我的兒子嘛。」

    婢女稚圭悄悄後退幾步,皺了皺鼻子,嗅了嗅。

    大驪皇帝轉頭笑罵道:「你這小蟊賊,真是不客氣。」

    少女一臉茫然無辜,男人伸手指了指她,打趣道:「有借有還再藉不難,可別只進不出,小心我把你送回那口鎖龍井,再說了,離京城最近的仙家門派長春宮,就有一口水井,到時候讓你搬到那裡頭住去。」

    袞服男子的一句玩笑話,卻讓稚圭臉色蒼白,趕緊小嘴微張,吐出一絲絲金黃之氣,這些宛如一條條金黃小蛇的縹緲氣息,迅速依附在袞服男子的團龍圖案之中,如魚得水,在華美龍袍的絲線之中歡快遊走,那件龍袍隨之微微顫抖,泛起一陣陣光彩,龍袍下襬處的海水江崖,當真激起了些許水花。

    大驪皇帝哈哈笑道:「膽子這麼小,為何當初還敢一次次跟齊先生發脾氣?」

    少女臉色黯然,挪步去往別的窗口,視線一路南下,離開高樓,離開宮城,離開京城,試圖看到那遙遠的南方家鄉。

    她不太喜歡這裡,這座名為升龍城的大驪京城。

    大驪皇帝收斂笑意,向老人問道:「欒鉅子當真有把握將這白玉京建造出第十三樓。」

    一身仙氣飄蕩的白衣老人沉聲道:「若非如此,他欒長野來大驪做什麼。」

    男人點了點頭,雙手撐在窗檯上,望向繁榮興盛的京城,自嘲道:「那就好,我雖然是朝野公認的勤儉天子,還被東寶瓶洲那麼多君主皇帝,私底下嘲笑為一位勤儉持家的婦人,可有些花錢的地方,我確是砸鍋賣鐵也願意出的。」

    老人會心一笑,感慨道:「勤勤懇懇數百年,大驪宋氏經營驪珠洞天的收入,如今全部砸在這座白玉京裡,若是這還小氣的話,東寶瓶洲再找不出第二位大方的君主了。」

    大驪皇帝問道:「雖然很不灑脫,但我仍然想最後跟陸先生確認一遍,只要是在東寶瓶洲觀湖書院以北的地帶,針對一位膽敢與大驪敵對的十樓修士,此樓只需祭出十劍即可,十一樓修士,十一劍 十二樓修士,十二劍全部飛掠出樓,一樣可以瞬間斬殺於千萬里之外?!」

    陸姓老人豪氣幹雲道:「小小東寶瓶洲而已,絕無意外!」

    老人補充道:「觀其氣象,加上各方諜報的彙總,那名用刀的斗笠漢子,肯定是上五樓的練氣士了,十一樓的可能性居多,十二樓,也不是沒有可能。說到底還是距離太遠,那人又刻意隱藏氣機,無論是我的占星推算,還是掌上河山的遠觀神通,依然有些模糊。」

    老人輕輕隨意一揮袖,笑道:「但是事先說好,目前白玉京總計十二層樓,一樓一飛劍,雖然神通廣大,殺力無窮,足以震懾一洲練氣士,可每一次飛劍出樓,皆是巨大的耗費,哪怕大驪剛剛吞併了富甲北方的盧氏王朝,一旦一次性全部祭出十二劍,二十年內,想要再來一次,仍是力所未逮,除非陛下願意承擔飛劍盡毀的代價。 」

    袞服男子點點頭,心中瞭然。

    宋集薪突然開口問道:「當下欒鉅子尚未搭建出白玉京第十三樓。那名挑釁大驪的不速之客,如果是十三境修士,那怎麼辦?」

    袞服男子笑著不說話。

    陸姓老人放聲大笑,柔聲解釋道:「十三境的練氣士?那在天底下最大的那個洲,我陸某人的家鄉,亦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更何況……天機不可洩露,不說了不說了。你只需知曉,便是十一樓的風雪廟阮邛,已是足夠開宗立派的大人物了,宗一字,是極有份量的說法,唯有上五境修士坐鎮,方可稱為某某宗,否則就算僭越禮制,儒教那幫最講規矩的老傢伙,可是會氣得吹鬍子瞪眼的。」

    大驪皇帝緩緩道:「阮邛雖然脾氣不太好,行事殺伐果斷,稍顯不近人情,已經惹來大驪本土仙家的許多非議,可此人性情,很對我大驪的胃口,我自然願以禮相待,這樣的修士,我大驪不但來者不拒,我身為大驪國主,甚至願意與他們平起平坐。再說了,千金買馬骨的淺顯道理,只要是坐龍椅的人,都會懂。」

    宋集薪猶不罷休,固執己見,「萬一是十三境的練氣士 ?」

    高冠老人笑著搖頭。

    上五境,最頂層的兩大境界,早已失傳,故而十三境,就是天底下最大最高的傳說了。

    不見於俗世王朝的任何典籍密檔,便是宗字頭的山上仙家,對此也諱莫如深。

    姓陸的老人,因為出身於世間最頂尖的千年門閥,是大洲的高門子弟,曾經又是被寄予厚望的修行俊彥,所以才能通過長輩們零零碎碎的言談,積攢在一起,勉強拼湊出一些內幕,距離真相,應該不會太偏太遠。

    上五境中的飛昇境,已是「天下」的巔峰,就像純粹武夫的第十境,是真正的止境了,前方再無有跡可循的道路可以行走。而且一旦躋身此境,就會被虛無縹緲的天道所察覺,被判定為竊取天地根基的大盜巨寇,必須除之後快,為天地所不容,絕不留給此境修士立錐之地。因此這個境界的練氣士,比起世人眼中的神仙聖人,比起那些十境修士,更加隱世不出,否則就要被迫飛昇。

    至於到底飛昇去往何處,屆時肉身神魂如何安置,陸姓老人也全不知情,他只是私自猜測,興許和早已崩塌的神道有一定牽連。

    大驪皇帝微微低頭,看著那張猶有稚氣的年輕臉龐,反問道:「萬一?」

    少年點頭,「對!」

    大驪皇帝收回視線,笑道:「萬一真被你小子烏鴉嘴說中了,那也無所謂。」

    少年毫不掩飾地嗤笑出聲,袞服男子的言語,少年一點也不當真,這個男人哪怕是廣袤大驪的九五之尊,是東寶瓶洲北部最大王朝的君主,更被無數人視為胸懷南下之志的野心家,但是少年如今踏上修行之路,身邊兩位前輩,本就是當世最頂尖的練氣士,自己也順風順水得到了白玉京的莫大機緣,所以少年愈發清楚一位十三境的練氣士,對於一國一宗的龐大威懾力。

    大驪皇帝視線柔和,依舊凝視著少年,輕聲道:「我大驪王朝,歷代皇帝,正是靠著這個萬一,才能從昔年盧氏王朝的附庸小國,一步步走到今天,吞併了盧氏王朝不說,馬上就要以舉國之力攻伐大隋,勝算極大,再接下去,沒有了後顧之憂,就會真正南下,而且前期注定會是勢如破竹的大好局面。所以我對於萬一這個說法,從來不反感,我甚至一直告訴自己,真正有資格在後世史書上,被譽為雄才偉略的帝王,就是能夠將那些有利於敵方的萬一,一個一個打破碾碎。最少最少,也要能夠承受這種萬一。」

    男人神色從容,「宋睦,這才是一方雄主,一國之君,該有的氣度。」

    男人最後笑道:「這些道理,宋煜章應該早點教給你的,只不過他不敢罷了。」

    少年臉色陰沉。

    男人不理會少年的那點小心結,抬頭望向天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真想知道天上那座真正的白玉京,到底是怎麼個巍峨。」

    男人彎曲手指,輕輕敲了一下少年的腦袋,少年躲避不及,有些憤懣,男人快意而笑,毫不忌諱還有兩個外人在場,直截了當說道:「你娘親看好你弟弟,不過我更看好你。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最毒婦人心。」

    男人有些傷感,自言自語道:「惡紫奪朱。」

    男人隨即展顏一笑,「那位齊先生,是我有愧,是大驪對不住他,可你是他的弟子,就很好。」

    少年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題外話,「你身為大驪皇帝,為何不自稱寡人?」

    男人輕輕將手掌放在少年肩頭,「大驪被視為蠻夷之地近千年,我就是希望以此自省,讓自己不要忘記這份奇恥大辱!」

    少年愣了愣。

    男人收回手,忍俊不禁,「騙你的,我只是嫌棄寡人這個說法不吉利。」

    高冠老人驟然出聲,「來了!」

    男人問道:「面對圍剿,不是逃跑,而是殺向我們這裡?」

    老人心神巨震,瞪大眼睛,望向窗外南方,顫聲道: 「十境,十一境,十二境!已經是十二境巔峰了!」

    男人神色平靜,對少年吩咐道:「宋睦,該你出手了。」

    宋集薪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向南方站定,雙手掐訣,咬牙道:「我宋睦!奉大驪皇帝敕令,命你們十二位坐鎮山河氣運的正神,接劍!」

    大驪京城風起雲湧,這棟高樓瞬間劍氣衝天。

    底樓一劍率先破空而去,電光乍起,大驪京城內,無數人驚駭舉頭望向那條懸掛頭頂的電光。

    片刻之後是二樓飛劍。

    三樓第三劍。

    一直到第十二劍。

    其中半數飛劍並非直直南下拒敵,而是選擇繞路向其餘三個方向。

    而且飛劍離開高樓之時,就已變得無比巨大,離開京城之後,無更是再度暴漲。哪怕是那柄在樓內小如柳葉的小巧飛劍,在遠離大驪京城百里之後,也變成了一把長達十數丈的巨大飛劍。

    以這棟仿造天上白玉京的十二樓高樓,作為起始之地,四面八方皆有神靈聽從敕令,露出一尊尊威嚴法身,其中在最南邊的大驪南嶽之巔,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正神,屹立於山頂,高高舉起手臂,高聲大喝道:「南嶽奉旨領劍!」

    大驪版圖各地,其餘十一尊顯露出巨大法相的山河正神,紛紛接住離開高樓的飛劍,然後踏空而行,凌空一步就是數十里之遙。

    無一例外,矛頭直指那道從南往北破空飛掠的長虹。

    那尊南嶽正神的金身法相,率先迎敵。

    砰然巨響。

    法相與飛劍一併支離破碎。

    京城內,白玉京頂樓傳來一聲驚嘆,充滿疑惑,以及無奈。

    高冠老人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十樓宋集薪嘴角滲出血絲。

    大驪天子眉頭緊皺。

    唯獨婢女稚圭趴在窗檯上,沒心沒肺地四處張望。

    第二尊金身神祇如出一轍,轟然炸碎。

    每隔一段時間,就傳出一聲響徹大驪疆域的雷響。

    少年已是七竅流血的慘淡光景,面容猙獰,但仍在強自堅定心神不動搖。

    當遠處第六聲響起的時候。

    頂樓老人苦笑道:「怕了你了。老夫給你讓路還不成嗎?」

    其餘六尊原本從北到南一線排開的金身法相,開始各自左右偏移,讓出正中間的那條道路。

    似乎覺得有些意猶未盡,那抹白虹微微凝滯些許,不過很快打消了找那些神祇麻煩的念頭,繼續筆直向前。

    最終這道身影一頭撞入大驪京城,落在那座隱藏有白玉京的高台下方。

    大驪藩王宋長鏡,額頭已是滲出汗水,但仍然站在從天而降的男人之前,攔住那人的去路。

    宋長鏡很快就露出笑容,只覺得若是與此人酣暢一戰,雖死無憾,不枉此生!

    廣場上,一個相貌平平的男人站在那裡,滑稽的是,此人小腿上還綁著便於行走山路的纏腳,手裡拎著把破碎的綠色竹刀,這漢子轉頭看了眼京城城頭那邊,有些納悶地咦了一聲,這才轉頭望向那個武道十境的藩王,看了宋長鏡一眼,微微點頭,流露出一點讚許之意,最後抬起視線,望向暗藏玄機的高台之頂。

    他丟了那把竹刀,輕輕一跺腳,高樓白玉京頓時被迫顯現出真容。

    他拔出腰間另外一把狹刀祥符,隨意抬臂舉起,刀尖指向高樓,高聲道:「裡頭五個,哪個是大驪皇帝,我趕時間,趕緊自己出來磕頭認錯!我數十聲,十!」

    「一!」

    直接從十跳到一的男人,對著那座高台和高樓,猛然間一刀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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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再見阿良

    阿良手中一刀劈下。

    在他和高台白玉京之間,出現一條極其細微的金色絲線,如一線潮向前迅猛推進。

    藩王宋長鏡不退反進,大步向前,氣勢瞬間攀升到武道之巔,怒喝一聲,雙臂交錯,隔擋在身前。

    腳底下的那座廣場,被這位東寶瓶洲第二位止境宗師重重踩踏之後,崩裂出一張巨大的蛛網。

    於生死之間砥礪武道,絕不是一句空話,宋長鏡當初以大驪皇子身份,毅然投身軍伍,戎馬生涯二十餘年,大大小小的勝仗敗仗、苦戰死戰,不計其數,最終能夠從整座東寶瓶洲的武夫當中脫穎而出,宋長鏡這一次的迎難而上,恐怕就是原因之一。

    那條金線觸及宋長鏡的胳膊,那件白袍的袖子瞬間被劃破,如鐵線切割白嫩豆腐一般,輕而易舉,要知道宋長鏡身上這一襲袍子,可是大驪仙家首屈一指的道家法寶,名為「流水袍」,曾是道家一位上五境陸地神仙的珍貴遺物,號稱能夠抵擋住上五境修士之下的所有術法神通,可是對上那條罡氣凝聚成實質的金色絲線後,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雖然沒了外物的依仗,可宋長鏡仍是執意不退,這個男人想要試一試,自己如此這副傳說可以媲美金身羅漢的武人體魄,到底能不能擋得住這一記貨真價實的神仙刀。

    答案很快就水落石出,能,但是只能支撐一個眨眼功夫。

    宋長鏡仍是不願就此退去,一聲怒喝,滿臉煥發出異樣的金色光彩,體內氣機流轉,從之前的洪水滾滾,氣勢洶湧,變成了一番瞬間水面冰凍、千里冰封的大千氣象。

    大驪藩王的修長身形連退數丈。

    雙臂皮肉已經被割出一條細小的溝壑,卻不見絲毫鮮血,與此同時,那條勢不可擋的金色絲線,即將刻入宋長鏡的骨頭。

    「讓開!」

    一尊高達數丈、身披青甲的道家符將,把宋長鏡撞飛出去數步,由它自己頂替位置。

    銘刻有無數道家金字符籙雲紋的符甲武將,渾身寶光流轉,雙手死死攥緊那根與它雄壯身軀不成正比的金色絲線。

    一退再退。

    最終這尊道家大宗精心造就的山字訣符將,整個身軀被一切為二,只是略顯黯淡幾分的金色絲線,依舊向高樓白玉京推進。

    道家傀儡武將被分屍之後,轟然倒塌,但是它身後出現一位身穿樸素麻衣的老人,伸出一隻手掌,擋在那一線之前。

    老人一身遲暮腐朽之氣,卻分明是面若稚童的容顏,給人的感覺古怪至極,老人滿臉苦笑,以別洲雅言沙啞問道:「阿良,能否就此收手?」

    阿良皺眉道:「欒長野?你不是因為爭奪鉅子候補之位失敗,被流放到北邊去了嗎?」

    老人一邊抵擋住那條金色絲線,手心已經滲出血絲,一邊無奈道:「一言難盡。」

    阿良恍然道:「我就奇怪寶瓶洲怎麼有人,能建造出這麼一個拙劣的小號白玉京,原來是你啊。」

    欒長野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我曾向齊先生討教過建造此樓的問題。」

    阿良斜瞥了蠢蠢欲動的宋長鏡一眼,後者一番天人交戰,最終還是選擇放棄再戰的念頭。

    阿良望向欒長野這個墨家的熟人,手腕輕抖,手中狹刀祥符微微搖晃,顯得尤為慵懶輕敵。事實上,先前一刀劈下之後,他若是執意痛打落水狗,宋長鏡會死,欒長野擋不住,這座白玉京注定要倒塌,大驪國勢會最少後退四五十年,也就是說,齊靜春當年建造山崖書院,為大驪國運帶來的裨益,阿良會全部收回來,無非是再加一刀劈砍的事情而已。

    諸子百家當中,墨家勢力不小,分為三支脈,其中一支幾乎全是遊走四方的豪俠,多是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而阿良多年遊蕩江湖,是一個名震數個大洲的遊俠,準確說來,是阿良對這個欒長野有過一面之緣,而曾經距離墨家鉅子只差兩步的欒長野,對阿良那是真正欽佩敬畏的,所以阿良認識欒長野,但跟此人不熟。

    可是欒長野這句跟齊靜春有關的言語,讓阿良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再次提起祥符,刀尖指向那位被墨家逐出除名的老人,氣笑道:「齊靜春人都死了,還能拿來當你們大驪和這棟白玉京的護身符?你欒長野啥時候臉皮比我阿良還厚了?」

    欒長野滄桑臉龐泛起一絲促狹笑意,使勁搖頭道:「跟阿良前輩沒法比,齊先生說起阿良前輩,也是阿良前輩你此時的表情。」

    前邊那句話,阿良將信將疑。欒長野後邊這話,阿良相信。

    阿良仰頭看了眼天空,緩緩收起祥符,收刀入鞘,瞪了老人一眼,「別以為你這緩兵之計,我看不穿。」

    當阿良收起祥符之後,大驪皇帝才在陸姓老人的護送下,出現在墨家欒長野身旁。

    大驪皇帝想要上前,被高冠老人一把抓住袖子,輕聲道:「不可唐突。」

    袞服男人笑著搖搖頭,掙脫開高冠老人的手掌,繼續向前,走出十數步,抱拳道:「大驪宋正醇,見過阿良前輩。」

    阿良眯起眼,猛然間握住刀柄。

    一瞬間,所有人都心生絕望。

    大驪皇帝更是笑著閉上眼睛,坦然赴死。

    阿良身後有人苦苦哀求道:「阿良!不可以殺他!」

    阿良沒有轉身,怒意更甚,「你這個不爭氣的王八蛋玩意兒!從小就喜歡跟齊靜春爭這爭那,爭不過就爭不過,有什麼好丟人的,為什麼要玩弄這些上不了檯面的伎倆,真當我阿良會念那點舊情,不敢把你活活打死?」

    阿良身後,站著一位身材修長卻臉頰凹陷的憔悴老人,青衫佩玉,氣質極好,如同一位教化百姓的儒家聖人。

    老人神色複雜,輕聲道:「阿良,齊靜春後半生的心血,都在大驪啊。」

    阿良轉過頭,臉色陰沉,「崔瀺放你個屁!山崖書院都沒了,還有臉跟我說這個?」

    老人眼神堅定,「我說的是事實,齊靜春是真的希望,大驪能夠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哪怕到最後,齊靜春只有失望,但是不管如何,阿良你不能否認,他選中的人,正是如今我們大驪龍泉縣的孩子!」

    老人低下頭,「阿良,是你當年親口說,我崔瀺可以走自己的路。」

    阿良嗤笑道:「跟你這種鑽牛角尖的聰明人講道理,我還不如去跟李槐那個小王八蛋吵架。」

    阿良鬆開握住刀柄的手,「老頭這一生,驚天動地的壯舉,多了去,最後卻不得不自囚於功德林,倒是寂天寞地的可憐下場。一生大起大落,爛泥灘裡打滾的歲月都不短。可老頭子給人的感覺,依舊是潔淨和溫和,潔淨在外,溫和在內。齊靜春也一樣,你崔瀺就不行。當年齊靜春是一根筋,你崔瀺學什麼都快,哪裡想到最後,齊靜春都能跟那些老王八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你崔瀺卻淪落到不人不鬼不神不仙的下場,你咎由自取啊。」

    阿良笑了笑,「我最後一次見到老頭子,他說你的想法不錯,但是你做得不對,他最後還說,你的字帖寫得真好,《小園韭菜帖》和《天下黃花貼》,真是漂亮,早知道是這麼個師徒反目的光景,當初就該多跟你討要幾張。」

    老人眼眶通紅,顫聲道:「先生也覺得自己是有錯的?不是全對的?」

    阿良白眼道:「我阿良的臉皮,是跟誰學的?老頭子嘴上不認錯,你們做學生弟子的,蹭吃蹭喝老頭子那麼多年,就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再說了,老頭子的通天本事和為難之處,別人不知道,你崔瀺還不知道?算了算了,懶得跟你廢話,你閉嘴,滾遠點,我不想看到你那個慫樣。」

    老人搖搖晃晃,踉踉蹌蹌,轉身離去,嗚嗚咽咽的古怪苦笑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倍感淒涼。

    阿良再次望向天空,跟潑婦罵街似的,讓人大開眼界,罵罵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催你娘的催,你們又跟崔瀺那混小子一樣姓崔!有本事下來打我啊,來啦!」

    罵歸罵,事要做。

    阿良摘下祥符,想了想,高高拋給宋長鏡,話卻是對大驪皇帝說的,「這把刀,我留下來,你們大驪替我還給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記得對小姑娘客氣一點,她是我的朋友。」

    大驪皇帝笑著點頭道:「沒有問題。」

    阿良自言自語道:「嘖嘖嘖,策馬飲酒佩刀別葫蘆,好俊的畫面,美不勝收哇。將來你們人間有眼福嘍。」

    宋長鏡握住那柄狹刀。

    雖是一把刀,卻是劍氣滿溢高漲的駭人氣象,如江海深廣。

    阿良猶豫了一下,沒有將那綠竹刀鞘一併摘下,伸展了一下懶腰,甚至還輕輕蹦跳了兩下,抬頭笑問道:「來來來!天上的,告訴我,是佛法遠,還是道法高?!到底是誰的本事更大,拳頭更硬?!」

    天外有天,有人微微一笑,有人佛唱一聲。

    阿良大笑:「那就容我阿良跟你們打過再說!」

    這個自詡從不知道吹牛為何事的男人,氣勢驟然暴漲,從之前的練氣士十二境巔峰,轉瞬就攀升到十三境巔峰,整個人如一道璀璨光柱,從人間拔地而起,直接破開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最終消逝不見。

    少年宋集薪久久不願收回視線,最後發現站在最前邊的袞服男子,背後全是浸透明黃色龍袍的汗水。

    少年忍不住再次抬頭望去,這一刻,少年才知道原來人間有這麼猛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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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

    棋墩山之巔,之前那個腰間掛滿酒壺的粗獷漢子,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當那道虹光從紅燭鎮往北而去的時候,參與這場圍獵的秘密高手當中,距離最近的大驪練氣士,是那位在枕頭驛附近酒肆喝酒的婦人,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可惜她根本來不及出手,或者說念頭剛起,便煙消雲散了,來不及出手,也攔不住,不敢攔,就這麼簡單。

    婦人那顆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層灰塵,真正成了喝悶酒。

    第一位出手阻攔阿良的人物,正是在棋墩山威脅土地爺魏檗的男子,他毅然決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後便被隨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嘆了口氣,蹲下身按住男子的心口,幫忙護住心脈,讓這個悍不畏死的可憐男人,不至於被自己的絮亂氣機震死。

    很快魏檗身邊就出現一位其貌不揚的年輕男子,蹲下身給渾身浴血的同僚下屬,喂下一顆通體朱紅的丹藥,抓起男人的滾燙手腕,一番把脈之後,脈象終於趨於平穩,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魏檗說道:「魏檗,老劉的命是你救下的,這份救命之恩,我心領了。大驪朝廷事後如何跟你計較,我沒辦法改變,關於神位一事,更不合適開口幫你求情,一旦開口,說不定只會讓大驪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個人欠你和棋墩山一個人情。」

    魏檗面無表情道:「順手為之而已。」

    魏檗緩緩站起身,才發現這個氣勢內斂的年輕男子,雖然是被大驪視為京城看門人的頂尖劍客,卻不是腰間佩刀,而是將那柄相依為命的長劍,隨意橫掛在腰後。

    魏檗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你身在紅燭鎮,為何不出手阻攔那個刀客阿良?」

    年輕劍客將受傷男子小心翼翼背在身上,起身後笑道:「刀客?他是劍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瀟灑的劍客,我年少時之所以選擇劍修這條道路,就是因為仰慕這個人。」

    魏檗

    其實只是看著面相年輕的劍道宗師,本想帶著下屬就此離去,突然臉上有些追憶往昔的稀罕笑意,沒來由有了點聊天的興致,就站在原地,望向紅燭鎮那邊的燈火輝煌,輕聲道:「嗯,對於我曾經待過的那些大洲而言,你們寶瓶洲算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諱的趣事說了,也無所謂。我不妨跟你說件事好了,你應該知道儒教有三大學宮,此人當初為了齊靜春先生一事,憤懣不平,便一人仗劍硬闖過兩座,打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要知道阿良遊歷各大洲的江湖,素來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叫『你們這裡有沒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弱的』,可是那兩次,阿良竟是半點也沒收手,誰跟他講道理,誰攔住他的去路,他就當場打得對方長生橋全部斷裂,毫不留情,你知道嗎?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賢人,因此而淪為真正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俗夫子?只不過這兩樁慘劇,被最重禮數規矩的儒家視為逆鱗,誰也不敢胡亂提及罷了。」

    魏檗嚥了嚥口水,戰戰兢兢問道:「阿良前輩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聖人呢?」

    劍客浮現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後驚動了文廟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從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那一戰之後,阿良才收手,勝負未知,反正那位大聖人隔絕出了一方天地,據說是一塊棋盤,也有人說是一部書籍,作為兩人捉對廝殺的戰場,反正外人無從得知過程,只知道在那之後,阿良才離開學宮,跨過兩座大洲,通過倒懸山,去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倒懸山是道教聖人在這座天下親手佈置的一塊飛地,也算是儒家門生的禁地,所以很多注定會驚世駭俗的消息,一樣被徹底隔絕了。」

    魏檗彷彿聽天書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橫行的江湖上,有句話,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話,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劍客雖然意猶未盡,還有一肚子傳奇故事想說、要說,可仍是決定作罷收場了,最後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摻和,但是那位少女,我會讓她和長春宮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覺得冒犯的話。」

    魏檗笑道:「我豈是那種不知好歹的蠢貨,謝了。」

    劍客鬆了口氣,看待這位大驪禮部密檔上榜上有名的刺頭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小鎮,跟她說一聲,讓她們返回大驪京城的時候,選擇步行走過棋墩山,之後再御空北歸。」

    魏檗神色複雜,嘆了口氣,微微低頭道:「無以回報,那我只能再謝你一次了。」

    來自別洲的劍客小聲問道:「以前我是不信禮部檔案記載的內容的,如今親眼所見,不得不信,魏檗,為了她,已經耽擱了證道不朽金身這麼多年,如今還不願意放下嗎?」

    魏檗搖頭道:「既然拿得起,就沒有放得下的道理。」

    劍客搖搖頭,「不懂。」

    魏檗記起一事,有些為難,問道:「算是和阿良前輩訂立的約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龍泉縣的落魄山,把此處的黑蛇帶過去,雖然我會按照你們大驪禮部的既定流程走,層層通報上去,但是哪怕最後不答應,我也要快去快回落魄山一趟,希望能夠麻煩你跟龍泉縣縣令打聲招呼,行不行?」

    劍客灑然笑道:「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更何況這本就是你主動跟大驪緩和關係的舉動,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驪宋氏歷代國主,雖然一個個雄心壯志,總給人咄咄逼人的感覺,但是真正相處下來,其實還好。要不然我和欒師伯也不會留在大驪這麼多年。」

    魏檗突然又問道:「阿良前輩氣勢洶洶去往北方,是找大驪的麻煩?」

    劍客點點頭,笑意苦澀道:「麻煩得很。」

    魏檗震驚道:「按照你的說法,阿良前輩在去往倒懸山之前,就已經能夠讓儒教前三聖之一的大佬出手,那麼他這次真要出手,大驪京城會不會就此從寶瓶洲版圖上消失?」

    劍客想了想,開門見山道:「如果換成是我,那麼有望成為一洲之主的大驪王朝,說不定就要亡國了吧。」

    魏檗一臉古怪表情,像是在說所以這才是你不選擇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驪經此一役,鼎盛國勢被打回幾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擇木而棲?

    劍客是真正心性豁達之輩,對於棋墩山土地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並不以為意,搖頭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這輩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樣的劍客。阿良的道理,總是跟別人不太一樣的。很奇怪,在那些尋常練氣士眼中的仙家豪閥,一旦跟阿良起了衝突,知曉身份後往往怕得要死,以為要迎來滅頂之災了,可是阿良幾乎從不大打出手,點到即止給了教訓就走人,當然了,傳說他還喜歡調戲年輕貌美的仙子,不過這件事,我一直沒機會當面詢問阿良前輩,可惜估計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劍客運用修為竭盡目力,望向遠處,伴隨著一聲聲巨響,一次次絢爛炸裂,身為大驪扶龍之人之一,既嘆息,身為同道中人的劍客,則又神往。

    他有一事沒有告訴任何人。

    阿良在紅燭鎮找到過他,問了他一些問題。

    大驪,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大驪。大驪皇帝,到底是怎麼樣的一位君王。

    以及齊靜春這麼多年,在山崖書院,在驪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兩人坐在紅燭鎮最尋常的酒肆,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結果到最後,滿懷激動的劍客光顧著回答問題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發現自己那些個憋了無數年的小問題,一個都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比如阿良你劍術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牆抵擋下一座天下妖族攻勢的地方,你有沒有刻下一個屬於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沒有那漂亮的尤物禍水,讓你阿良都要心動?

    到最後,男人只好這麼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幾個人請過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這個,已是成名劍修的男人,就挺開心了。

    男人就要離開的時候,突然魏檗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夠挨上阿良前輩一記竹刀,結果還沒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壯舉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輩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倆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詳細說一下過程,那一戰真是蕩氣迴腸,來來去去幾百個回合還不止啊……」

    男人冷哼一聲,身形轟然衝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陣揚天而起的塵土,收斂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盞燈火的紅燭鎮,眼神溫柔,怔怔無言。

    昔年的神水國北嶽正神,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著她一次次在沖澹江畔的那座水灣,呱呱墜地,風華正茂,白髮蒼蒼。

    他始終不願承認,她終究早已不是她了。

    ————

    大驪京城,高台之上失去陣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謂劫後餘生,仍舊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開天地屏障的同時,原本短暫打開禁制的京城陣法,恢復正常,而欒鉅子和陸姓老人也幾乎同時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給潛伏在京城內那些別國諜子,類似驚鴻一瞥的震撼和驚豔。

    欒鉅子一屁股坐在高台台階上,滿是無奈。

    陸姓老人是想要跳腳罵人,卻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養性的本事全部不見,原地打轉,氣呼呼地嘀嘀咕咕:「禍從天降,難道真是大道無常?沒理由啊,大驪運勢在寶瓶洲獨一無二,我陸家一家之學即佔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我雖然不敢說學到十之八九的本事,可這麼大一樁風波,怎麼會算不準,算不到?!」

    欒鉅子嘆了口氣,疲憊不堪道:「因為那個阿良,來自最不受天道天機影響的劍氣長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氣象,莫說是你了,恐怕你們陸家的老祖宗,事先早早就竭盡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點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戰之過,你我不用太過自責。」

    宋長鏡單膝跪地,低頭望著那具被一分為二的道家符籙傀儡,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破天荒流露出一絲悲傷,將那柄狹刀祥符插入腳邊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宮城外的兩具武將傀儡,是大驪宋氏稱帝之時,某座道家大宗贈送的開國之禮,心智早已與常人無異。

    兩尊東寶瓶洲俗世最大的「門神」,代代守護宮城,若是每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夠獲得青睞,門神就會願意庇護一生,在宋長鏡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緣,這在當初,被視為大驪將興的祥瑞徵兆,因為在這之前,兩尊青甲武將已經兩百年不曾相中一人。

    宋集薪驟然間臉色雪白,怒吼道:「劍呢,我的劍呢!不是還剩下的六把飛劍嗎!?為何一點也感知不到了?」

    大驪皇帝臉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見,濃郁至極,低聲道:「我大驪最少最少二十年國運,毀於一旦。行百里者半於九十,古人說得真是不錯,只留下一座空無一物的白玉京,沒了十二把飛劍坐鎮,短期之內,又有何用?然後又只留給我……」

    這個有著氣吞一洲志向的袞服男人,止住話頭,不再繼續說下去,緩緩抬起頭,望向恢復正常再無異象的天空,「你還不如一刀砍掉我的頭顱好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轉頭下令道:「長鏡,你去親自坐鎮城頭,看看有沒有鼠輩藉機興風作浪,一經發現,殺無赦。從這一刻起,你有監國之權。」

    宋長鏡問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該如何?」

    大驪皇帝慘淡一笑,「以前是廢人可以養,我宋正醇身為大驪國主,這點財力和氣度還是有的,只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自己找死,就讓他們去死好了。」

    宋長鏡又問:「那麼她?」

    大驪皇帝平淡道:「我來親手處置。」

    宋長鏡點點頭,大步離去,殺氣騰騰。

    大驪京城之內,修行之人一律不得凌空飛掠,宮城之內,一律步行。

    宋長鏡雖然被准許破例,就像那位國師崔瀺一樣,可是這位藩王終究是自幼在此長大的人,不願意打破這點所剩不多的規矩。

    大驪皇帝轉身走到台階那邊,坐在名不副實的墨家鉅子欒長野身邊,那名高冠老人也頹然坐下。

    兩位老人幾乎同時欲言又止的表情。

    袞服男人笑道:「我知道,續命一事,已是奢望。畢竟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農家練氣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長壽命,不用現在這樣扳著手指頭,數自己還有幾天可以活?」

    兩位老人約好一般點了點頭。

    男人自嘲道:「只剩下十年了,撐死了十五年的壽命,世間國運,從來都是此消彼長的規律,這麼說來,恐怕讓我艱難打下一個強勢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後呢?好像都跟我無關了。大驪的南下,我大驪的馬鐵聲,踩踏在觀湖書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驪的升龍旗幟將來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獵獵作響,我都看不到了啊。」

    男人閉上眼睛,雙拳緊握捶在膝蓋上,咬牙而笑,「問題在於這個決定我壽命長短的傢伙,是飛昇去了別處,有可能繼續看著我們人間,甚至有可能重新回來,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驪連報復的膽量,也不敢有。

    這才是讓這位大驪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

    所以他才會說,為何不乾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腦袋,一了百了,不用受這窩囊氣。

    ————

    大驪京城的城頭,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終仰頭望著那個男人消失的天穹處。

    不知何時,老人身邊出現一位矮小卻身材豐腴的宮裝婦人,徑直問道:「崔國師,這場無妄之災,我該怎麼辦?」

    老人甚至不願收回視線,隨口答道:「等死。」

    婦人心中悚然,厲色道:「國師!你胡說什麼?!」

    有別於小鎮少年的另一個崔瀺,扯了扯嘴角,「運氣好的話,等個半死。」

    婦人撕破臉皮,伸手指向這位功勛卓著的大驪國師,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裡去?!」

    老人總算正視這位身份尊貴的大驪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經半死不活了。」

    ————

    除了寥寥無幾的存在,無人知曉,有個傢伙在盤腿坐在天上看人間。

    兩座天下,對這個男人而言,只有一線之隔。

    低頭望去,無數光點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腳下就像一條緩緩流動的璀璨銀河。其中有的星光,驟然爆炸一閃而逝,有的愈發絢爛明亮,有的逐漸暗淡無光,有的死氣沉沉,有的朝氣勃勃,更有一些最為矚目的大團亮點,選擇龜縮原地不動,就像是一些個老烏龜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真的要動身離開了,嘿嘿笑道:「老頭子,你說的果然沒錯,這就是人間,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對這座天下人間撂下的最後一句話,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練劍啊,以後要跟我阿良一樣猛,更猛的話……哈哈,就算了吧,難得很!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9 13:08
第一百一十六章人間有個老秀才(中)

    欒鉅子瞥了眼隔著一位大驪皇帝的高冠老人,後者立即站起身,開始施展陸家的陰陽術神通,遮掩天地,讓此處更不易被人以心神或是術法遠觀查探。

    欒鉅子這才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樁潑天禍事,極有可能是『別家』暗中下絆子,最少也在推波助瀾,說不定阿良出現得這麼巧合,都是有人暗中傳遞了消息,剛好在齊靜春去世沒多久,阿良就殺到了大驪,諸子百家當中,肯定有人不希望我欒長野身後的這一支墨家,和陸家代表的這一脈陰陽家,順風順水地幫助大驪吞併整座東寶瓶洲!」

    大驪皇帝鬆開拳頭,揉了揉臉頰,臉色冰冷,冷笑道:「好一個千年未有的大爭之勢,亂世格局!」

    欒鉅子輕聲提醒道:「事已至此,更加不可洩氣啊。」

    袞服男子聞言一笑,搖頭道:「不會,我不會的!十年也好,十五年也罷,可以做的事情,不少了!回想一下我大驪歷代皇帝,在這寶瓶洲所遭受的屈辱白眼,我這點內傷,不算什麼。」

    嘴上說得輕描淡寫,男人強行嚥下一口湧至喉嚨的鮮血,低下頭從手指揉了 脖子,流露出一絲猙獰和悔恨之色,只是臉上的猙獰神色久久不散,悔恨很快就消散殆盡。到最後,仍是只留下一份無奈。

    原來那個男人在飛昇之前,用了一手無上秘術,悄然打斷了大驪皇帝的心脈,使得他的長生橋徹底崩碎,原本一位生機盎然的隱蔽十樓修士,如今生機孱弱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不但如此,白玉京猶存,可是十二柄飛劍毀去半數不說,其餘六把也不知所蹤了。

    簡單說來,就是殺力無窮的白玉京,只剩下一個空殼,淪為了繡花枕頭,嚇唬人可以,想要斬殺上五境的修士,則是痴人說夢。

    之前倉皇失態的宋集薪來到三人身前,已經恢復平靜,但仍是刨根問底問道:「欒鉅子,陸先生,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嗎?為何我感知不到任何一把飛劍了?」

    白玉京十二樓,十二柄飛劍。

    香火,砥柱,鎮嶽,山海,桃枝,雷霄,紫電,經書,梵音,浩然氣,紅妝,雲紋。

    十二柄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飛劍,皆是大驪王朝名副其實的鎮國重器。

    其中香火在內六把飛劍,已經與那六位大驪正神的金身法相一同毀掉。

    但是照理說,其餘讓出道路的六尊山河正神,根本就沒有參與拒敵一事,飛劍此時哪怕沒有返回京城這座白玉京,也絕無可能杳無音信,如同斷線的風箏,讓身為十二劍共主的皇子宋集薪,失去了心神牽連。

    欒鉅子回頭看了眼孤零零的白玉京高樓,重新轉頭,重重嘆息一聲,一語道破天機:「六把飛劍,已經被飛昇途中的那個傢伙,全部搶走了,雖然沒被帶去天上,可應該被他丟在了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暫時是肯定找不回來了,就算找得到,能否再拿來為我們所用,還是不好說。」

    宋集薪終究只是個少年,一夜之間突然就從泥瓶巷私生子,變成了東寶瓶洲數一數二王朝的皇子,渾渾噩噩到了京城又莫名其妙帶來這裡,再吃盡苦頭得到十二柄飛劍的點頭認可,好不容易覺得可以揚眉吐氣了,在那個王八蛋男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桿說話,不曾想到最後,就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聽聞噩耗後,少年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死死咬住嘴唇,臉上還有些擦拭不乾淨的血跡。

    欒鉅子也不知如何勸說安撫少年。

    其實這位身世坎坷的老人,亦是有些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墨家連同遊俠這一脈在內,一直恪守首任聖人鉅子的祖訓,其中就有扶持弱者弱國,不受強者欺凌。

    但是到了欒長野這裡,他翻閱各朝各代的正史野史,走過無數山河國家,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最終得到一個結論,一味扶持弱小,縫縫補補,無濟於事。百年亂世,群雄逐鹿,扶持弱國對抗霸主之姿的強大王朝,最終死的人,要遠遠多於強勢王朝一統江山的傷亡。

    所以欒長野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王朝,一個合適的君主,來施展自己的抱負。

    最後他找到了大驪皇帝宋正醇,而且沒有失望,哪怕是圍剿阿良一事,害得大驪如日中天的強盛國勢,遭受重創,但是欒長野從沒有覺得這件事情本身是錯的,錯就錯在人算不如「天算」而已。跟某些幕後大佬比拚算計,哪怕欒長野也要自認不如,但是他偏偏要賭,孤注一擲,賭贏一個不可阻擋的天下大勢!

    大驪皇帝開口笑道:「你們兩位,能不能去看看白玉京有沒有出現紕漏,萬一那傢伙還留有後手,那我就真要一頭撞死算數了。剛好讓我和宋睦單獨相處一會兒,不過事先說好,兩位要保證不偷聽啊,我們父子接下來要說些自家話,你們體諒一下。」

    兩位老人趕緊起身,一人笑著說不會,一人說不敢。

    大驪皇帝抬頭望向那個滿臉倔強的少年,拍了拍身邊的台階,然後悄悄捏碎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珮,沉聲道:「坐下說,現在起我是你爹宋正醇,你是我兒子宋睦……還是叫你宋集薪好了。薪火相傳,點滴收集,很好的兆頭,宋煜章取名字俗氣歸俗氣,還是花了心思的。」

    少年老老實實坐在男人身邊。

    大驪皇帝先是感慨了一句,「不得不說,大隋高氏的運氣,實在太好。再就是你小子的烏鴉嘴,實在太臭了。」

    當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少年有些惴惴不安。

    哪怕表面再不怕這個男人,可是宋集薪從叔叔宋長鏡、婢女稚圭,以及兩位老先生的態度當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個男人對大驪王朝的掌控力。那種只是看上去而已的大度和散漫,實則骨子裡充斥著近乎自負的自信,有點像是,那個名叫阿良的刀客,對這座東寶瓶洲、對整座天下的態度。

    男人微笑道:「剩餘那六把出樓離城的飛劍,既然沒有返回,全部沒了。沒了就沒了,天塌不下來。」

    宋集薪冒出一股無名之火,「沒了就沒了?!你怎麼可以說得這麼輕巧!欒鉅子和陸先生都跟我交代過,這十二把飛劍,意味著大驪對於整個寶瓶洲格局的走向,有著不言而喻的……」

    只是少年很快就不敢繼續說下去。

    而且宋集薪很快就回過神,白玉京和飛劍的締造者,不是自己,而是身邊這個「認命」的男人。

    男人望著遠處一座大殿的屋脊,上有蹲獸依次排開,他輕聲道:「對於一國君主而言,不要怕天大的麻煩,出現麻煩之後,只要能夠解決,就意味著你和王朝變得更強了。如果無法解決,就說明你治理江山的本事還不夠。」

    「眼下這麼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大門檻,我和大驪,都沒能有驚無險地跨過去,很遺憾。但是我不後悔。這句話是真的,不騙你。」

    宋集薪打死都想不明白,問道:「為什麼?」

    袞服男人眼神銳利,再無半點先前的無奈和灰心,伸手指向那座大殿的屋脊,「因為這愈發證明我一手訂立的大驪國策,是對的!」

    「山上之人,練氣修道,無論善惡,都需要被關進一座籠子!他們做神仙求長生,大驪絕不干涉,甚至樂得幫點一二,樂見其成。可一座王朝必須有其底線,最少要讓那些人上人,在某種規矩之內行事,不能隨心所欲,不能僅憑個人喜好,就動輒在世俗王朝搬山掀水,隨隨便便的一場仙人爭鬥,最後傷亡最慘重的,竟然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王朝百姓,要讓我大驪轄境內的所有世俗百姓,之所以願意禮敬神仙,不單單是出於畏懼害怕。哪怕是一個活在最底層的市井百姓,若是因為神仙打架而無辜死去,那個時候,我大驪就得有底氣和本事,為神仙眼中螻蟻一般的那個百姓,討回一個該有的公道!」

    宋集薪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張大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男人伸出兩根手指,幾乎貼在一起,笑道:「現在我大驪能夠討回來的公道,很小,就這麼點大。可是比起東寶瓶洲其它王朝,那些個給山上神仙們為奴做婢的王朝國家,已經是天壤之別了。」

    男人隨意甩了甩手腕,最後握緊拳頭,對著那座屋脊高高舉起,像是在跟誰示威,「我由衷希望以後的大驪,可以討還回來的公道,可以這麼大,甚至更大!」

    宋集薪已經有些麻木了。

    只是少年第一次覺得自己身邊的男人,變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跟那張龍椅那件龍袍差不多的死板存在。

    袞服男子轉頭問道:「知道那個阿良,哪句話讓我最生氣嗎?」

    宋集薪壯起膽子說道:「是那人放話要你磕頭認錯?」

    男人大笑起來,搖頭道:「我身為大驪江山的主人,可以站著死,絕不跪著活,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大驪還想馬蹄南下,吞下這個寶瓶洲?人自欺則天欺之,人自強則天予之。你最好記住這句話。再就是那些個神仙嘴裡,口口聲聲說咱們寶瓶洲是天下最小的洲,但是你真的知道一洲之地,到底有多大嗎?你去隨便翻閱這座天下的任何一本史書,有誰成為完完整整的一洲共主?」

    宋集薪臉色堅毅,點頭道:「人自強則天予之,我記住了。」

    男人有些傷感道:「真正讓我生氣的話,是他說大驪就沒一個能打的。一個都沒有啊。我偷偷摸摸,一步一步走到練氣士十境的位置,在這座東寶瓶洲,已經算很了不起了。你叔叔宋長鏡,更是誇張的十境武人了,結果又如何?在人家眼中,還是屬於『不能打』的那一類。不過福禍相依,這正是我能活下來的理由 …之一。」

    「如果我今天有十二境,讓那個傢伙覺得有一戰之力的話,恐怕就是一刀斃命了吧。」

    男人沒來由放聲大笑,卻給人一種英雄遲暮的感覺。

    宋集薪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刀?」

    男人點頭道:「可以確定,就是一刀的事情。那個傢伙,是十三境巔峰的劍修,劍修。所以才這麼不講道理啊。」

    宋集薪滿臉糾結,幾次張嘴都嚥回去,好像有一個撓心撓肺的問題,卻又不方便一吐為快。

    男人身體後仰,雙肘撐地,就這麼姿態閒散地望著天空,「是不是想問為何不殺了我們,再飛昇去世人不知何處的那個別處?」

    宋集薪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臉頰,嗯了一聲。

    男人坦然道:「告訴你答案之前,先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傳聞破除十三境之後的大人物,是可以重新下來,回到我們這天下人間的。雖然次數極少極少,可畢竟有過先例,諸子百家,千年豪門,出於某種目的,都故意選擇秘不示人而已。」

    宋集薪心思敏捷,臉色駭然。

    男人唏噓道:「所以說我們大驪選擇的這條路,還很長,任重道遠嘛。你彆氣餒。」

    男人最後伸手指向宮城某個地方,笑道:「有個被他娘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年,早年死活不願意去山崖書院求學,我呢,也懶得計較。這個小傢伙,他的性子很有趣,如果路邊有條狗作勢要咬,不管最後有沒有受傷,少年肯定要殺了那條狗燉肉吃,說不定還要把那條狗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併找出來,全部殺了才痛快,那麼你呢?宋集薪?」

    宋集薪毫不猶豫道: 「也是如此!」

    男人點點頭,「我小的時候曾經也是這樣,坐了龍椅之後,脾氣稍稍改了一些。因為突然有一天,覺得有點無聊。」

    男人轉頭笑道:「但是少年時候,有這樣的脾氣個性,是好事,銳意進取,鋒芒畢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時,我欺人一世,大丈夫當如此!」

    宋集薪輕聲道: 「我 以為你會覺得很失望。」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頭,「不失望,如果你小小年紀,沒學到什麼真本事,就已經學會了對我察言觀色,拿出廟堂群臣那套揣摩帝心的東西來,還美其名曰屠龍之術,我才會真的失望。」

    宋集薪身體前傾,雙手擱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背上,「但是我認識一個人,可能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男人坐直身體,伸手按在少年的腦袋上,「相信我的眼光,那個傢伙比誰都能記仇,他只是從小吃過的苦頭太多了,小小年紀就懂得隱忍,這種人成為了敵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所以我才會對綠波亭的截殺一事,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你放心,他從來沒有把你當做敵人。尤其是在你憑藉本心,做了那兩件看似無聊的小事之後,他就更不會了。」

    宋集薪滿臉漲紅。

    袞服男人又說道:「但是當你有一天成為大驪的皇帝,就不好說了。」

    「趁著那人才飛昇,暫時肯定不會返回人間,我們一鼓作氣斬草除根便是,把這個『萬一』早早除掉。」

    宋集薪冒出這個念頭後,剛說出口就有些懊惱,自己否定了自己,喃喃道:「不行,萬一那人以後回來,大驪就真的亡國了。」

    男人樂了,欣慰道:「是不是覺得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沒關係,那是因為你宋集薪的位置還不夠高而已。」

    宋集薪有些洩氣,只得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人自強天予之。

    男人笑道:「人這輩子,需要一兩個亦敵亦友的存在,才有趣。我很小就有了,你也一樣。」

    沉默片刻,宋集薪疑惑道:「答案你還沒說。」

    「自己慢慢想去,我還沒脾氣好到被人打了個半死、還喜歡自揭傷疤的地步。對了,成為白玉京的主人,只有裨益,沒有壞處,這件事,我騙了你娘。相信你在失去飛劍的控制之後,知道我沒有騙你。至於這其中的意義,你自己好好琢磨,凡事多想,總歸是好的。」

    洩露天機的男人剛抬起屁股,打算起身離去,突然又坐回去,拿起少年的手掌,笑呵呵道:「來給你看看手相,我會一些皮毛,以前是沒機會用,今天拿你來試試手。」

    少年懵懵懂懂遞過去。

    男人一邊觀察少年的手心掌紋,一邊隨口說道:「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後,你可以依舊親近你的叔叔宋長鏡,但是絕對不要心生依賴。至於說招徠什麼的,讓這位武道天才對你一個晚輩心悅誠服,還是算了吧。我這個弟弟啊,對他的野心都懶得掩飾,哪怕是我這個從小就壓他一頭的哥哥,也從不敢擺出半點馴服猛獸的姿態。」

    「不管是怨恨誰,在你真正生長起來之前,可以在心裡想著報仇,但絕對不要輕易出手。」

    「但也別因為我的隻言片語,就對你叔叔心懷芥蒂,他啊,的確是一個真豪傑,否則也說不出『世間豈是我大驪獨有英雄』的真心話。所以你將來只要有比他更強的地方,他說不定就會認可你。」

    片刻之後,大驪皇帝笑著起身離去。

    少年攥緊拳頭,繼續趴在膝蓋上。

    那個男人說了一些似懂非懂的客套話,但是在這期間,男人不動聲色地在他手心,寫下了四個字。

    壽。三。

    小心。

    宋集薪猛然間抬起頭,對著那個大步離去的背影喊道:「爹!」

    男人轉過身,笑望向少年,神情根本不像是一位帝王,就那麼看著少年。

    而這個男人,真正的志向,是與整個天下的山上神仙,來講一講山下規矩的傢伙,畢生心血,似乎全已付諸流水,且無聲無息。

    宋集薪站起身,眼眶濕潤,嘴唇被咬出血絲,少年正要開口說話。

    男人已經轉身,嗓音溫醇,撂下兩句不搭邊的話:「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以後三餐要準時吃。」

    ————

    有個風塵僕僕走出棋墩山的老秀才,總算到了山腳後,扶了扶身後的行囊,扶著腰哀嘆道:「我這老腰老骨頭呦,遭罪,真是遭罪。」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0 00:19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

    欒鉅子和高冠老人一起走回白玉京內,直接登上十二樓,地上放著兩隻草編蒲墩,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尋常之物,並非什麼能夠幫助練氣士坐忘凝神的法寶,兩人相對而坐後,陸姓老人笑問道:「你何時跟齊靜春請教過建造白玉京的學問了?」

    欒鉅子笑著搖頭:「沒有過。我要是不這麼說,天曉得那個脾氣古怪的阿良,會不會一言不合二話不說,就一刀砍死我們所有人了。」

    高冠老人愣在當場,疑惑道:「這還不至於吧?」

    欒鉅子爽朗大笑道:「當然是開玩笑的,阿良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後邊那些話,確實沒騙他阿良,齊靜春的心血,的的確確留在了大驪王朝,而且對大驪以及寶瓶洲的未來寄予厚望,這一點,我相信阿良自己心裡也清楚。否則齊靜春也不會在這裡,建造那座山崖書院,身在大驪,卻對所有寶瓶洲的讀書人授業講課。那些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大多老死了,還有一些活著,所有這些讀書種子,他們對下一代讀書種子的傳道授業解惑,都算是一個個承載著齊靜春的希望。」

    欒鉅子略微停頓片刻,問道:「你真以為齊靜春之死,這些讀書人當真沒有半點怨氣?」

    高冠老人沉吟不語,最後緩緩說道:「在那個形勢之下,大驪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欒鉅子呵呵一笑,對此事亦是蜻蜓掠水,點到即止,馬上換了一個話題,「在我看來,今日這場讓你我傷筋動骨的風波,根源其實不在大驪因為想要藉機立威,所以針對他開展了那場圍剿。以阿良的境界修為,以及他當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氣,根本就不在意這種『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

    高冠老人嘆了口氣,「但是,你方才沒有說出口的心裡話,我來說便是,歸根結底,那人的心結,還是齊靜春,在於大驪當初面對那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沒有選擇挺身而出,為齊靜春說幾句公道話,加上齊靜春一走,山崖書院就撤銷了,人走茶涼得實在太快了些,還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僅就大驪皇帝而言,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舉。換成尋常皇帝君主,我估計連那點愧疚之心,都不會,只會覺得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話說回來,如果設身處地去想,我們倆和大驪興師動眾地主動打這一架,在阿良眼裡,像不像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在那兒耀武揚威,一副要跟你我二人拚命的架勢?而且這個小傢伙偏偏還胸有成竹,勝券在握。」

    高冠老人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換坐姿,苦笑道:「給你這麼一說,怎麼覺得自己有點滑稽啊。」

    欒鉅子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夠有像我們這樣的,嗯,就是還算有那麼點身份地位的旁人,聊著我們兩人曾經做過的某件事情,能夠為之驚嘆,願意為之喝彩,就好了。」

    高冠老人唏噓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順利搭建出第十三層樓,可能還有點希望,如今難嘍。」

    欒鉅子感慨道:「不知道大驪這撥孩子裡頭,將來誰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高冠老人微笑道:「我賭宋睦。你呢?」

    欒鉅子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賭小丫頭王朱。你覺得呢?」

    出身於陰陽家陸氏的老人搖頭笑道,「一枝可以獨秀,但難成林。」

    欒鉅子也搖搖頭,不置可否,記起一事,問道:「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不是還收了一些學生弟子嗎?比如那個趙繇?好像除此之外,寶瓶洲兵家跟道家還爭奪過一個姓馬的孩子。」

    高冠老人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們兩個糟老頭子,能夠活到亂世落幕的一天。」

    ————

    婢女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樓,不曾走出去。

    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爬上窗檯,蜷縮身軀,斜靠著,扭頭望向南方,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邊,如此反覆,樂此不疲。

    你就是喜歡跟螻蟻講道理,連到了我這裡,也喜歡講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誰都乏味,死得比誰都慘。這個好像跟你很熟的傢伙,就跟你大不一樣,他根本就沒把我們所有人放在眼裡,瀟灑得很。可我為什麼還是覺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過我覺得吧,好歸好,心裡有數就行,至於真正為人處世嘛,還是得像這個奇怪的傢伙。

    少女最後眯起那雙金黃色的重瞳子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唉?」

    怔怔出神,許久之後,少女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眼下方的臉頰。

    ————

    京城城頭之上,兩位昔年的盟友,氣氛劍拔弩張。

    宮裝婦人尖聲道:「崔瀺你根本一開始就認識那個人,對不對?所以你為了討好他,故意打開京城大門,任由他一路殺到那座白玉京之前?!你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夠!你以為我被打入塵埃,你能好到哪裡去?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以青衫儒士形象示人的這位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陣,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場更慘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要死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最少沒有死掉誰。」

    崔瀺冷笑道:「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義,已經沒了,失去了利用價值,反正已經不用你另外那個兒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學生,去做那極有可能人劍懼毀的白玉京樓主,所以估計你巴不得這小子早死早超生。」

    婦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國師怎麼睜眼說瞎話呢。」

    崔瀺也不再在這個話題糾纏不清,道:「京城裡那把名動一洲的符劍,誰也拔不出來的『符籙』,原本是按照陸先生的提議,用來當坐鎮白玉京十三樓的飛劍,一來欒鉅子覺得不妥,作為十三樓的壓軸之劍,不夠份量,二來前身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那邊,需要消耗掉兩柄神兵利器,作為劈開那塊巨大斬龍台的開山代價,皇家寶庫,實在是捉襟見肘,剛好那柄『符籙』被譽為堅韌第一,運氣好的話,能夠承受住三次劍仙的出手。」

    婦人皺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說什麼?」

    崔瀺自顧自說道:「不料斬龍台過於巨大,兩次出劍,劍身就宛如小鎮龍窯瓷器的冰裂紋,內裡劍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復原樣的可能性。咱們皇帝陛下心疼歸心疼,卻也沒問責於誰,之後看似臨時起意,乾脆將它轉贈給了名叫楊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邊的那位婢女,但是同時下令讓那名女子,成為鐵符江的江神。於是娘娘你就失去了一條左膀右臂,對吧?」

    宮裝婦人笑道:「你是想說陛下在對我敲打提醒?」

    崔瀺譏諷道:「娘娘果然一向秀外慧中。」

    宮裝婦人冷笑連連。

    崔瀺嘖嘖道:「不妨想一想咱們五嶽正神們的下場?」

    她原本白皙粉嫩的臉龐,唰一下變成了蒼白。

    婦人陷入沉思,如同棋手開始復盤。

    崔瀺也不打攪她的思緒。

    大驪皇帝原本希望藉著驪珠洞天下墜之事,將那座氣運濃厚的披雲山,一舉破格升為大驪王朝的北嶽!

    但這就出現一個很尷尬且微妙的局面,現今大驪五座山嶽全部位於披雲山的北面。

    雖然在當時,沒有任何一位山嶽正神提出異議,但是這些山水神祇所處的位置,如同位於大驪仙家和江湖之間的「半山腰」,好似一國之腰膂的雄關要隘,一夜之間,局勢變得暗流湧動,許多宗門洞府,假扮善男信女,尋常香客,文人騷客,造訪五嶽,不談香火大事,只談風花雪月,而五嶽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最後大驪皇帝不知為何,那個在某些大事上極其獨斷專權的男人,突然改變了主意,收回了這個事關國祚和氣運的重大決定。

    不過很湊巧的事情發生了,大驪出現了一個膽敢斬殺兩名宗師死士的外鄉人。

    以大驪皇帝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性格,就有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狩獵圍剿,因為涉及到大驪的南下形勢,會決定將來南下征程之中,大驪將士能夠少死多少人,否則以大驪王朝在整個東寶瓶洲的固有蠻夷印象,大驪鐵騎的滾滾洪流向南湧去,注定會出現一塊塊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於頂的山上神仙,出於各種原因,肯定會來親自試一試大驪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驪的鐵騎到底有多強大,是否真的有資格與山上的他們平起平坐了。

    大驪當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勢力,而且檯面上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更是如此,但這依然攔不住那些飛蛾撲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蹤詭譎的練氣士,專門挑選大驪普通士卒濫殺一通,這裡一鎚子那裡鋤頭,關鍵是殺完就果斷跑路,大驪朝廷該怎麼辦?

    於是白玉京劍樓,應運而生,開始一點點浮出水面,而最早知道這個天大機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這撥大驪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說之前大驪宋氏要將披雲山作為北嶽,原先五嶽全部撤去封號,哪怕大驪皇帝私下給過五位隱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確承諾,確實還是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五位默不作聲的姿態,勉強還算合情合理,畢竟涉及到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誰敢輕易相信口頭上、紙面上的東西?

    那麼出手拒敵殺敵一事,就成為了大義,那十二位本就與大驪國祚榮辱與共的存在,沒有任何可以推諉的理由。

    這一切,在真正與那名外來刀客交手之前,其實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連已經元氣大傷的六尊法相,他們的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因為當初大驪皇帝給他們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說得是殺一個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僅此而已。

    哪怕交手之後,同樣如此。

    雖然最終的結局,顯而易見,極為慘淡難堪,大驪王朝從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樓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好像全是輸家。但這一切,是因為包括大驪皇帝在內,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這個敵人,如此強大。甚至到最後,等到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時候,甚至還會給人無形中一種大驪雖敗猶榮的錯覺。

    但是此時站在城頭的崔瀺,委實有些心有餘悸。

    因為在虧本之中,那位大驪皇帝做到了一部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

    五嶽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於大驪宋氏的中嶽神祇,和之前處境最為難堪的北嶽,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餘三位,全軍覆沒,修為大跌,幾乎淪為尋常山神,苟延殘喘,失去了在更換山嶽名號一事上,再去跟大驪皇帝掰手腕的心氣和底氣。

    真正可怕的微妙處,還不是這個,而是崔瀺在早年,和大驪皇帝一場相談甚歡的下棋過程當中,被問起之後,一向言談無忌的大驪國師,就說起過一些心得,其中有說到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時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過錯、吃過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為吃過痛,長過記性,就會格外聽話。

    所以五嶽之中,除去中嶽正神不說,其餘東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這樁慘案的餘味,那麼多半都會開始對大驪皇帝心懷怨懟,唯獨當年最早站隊錯誤的舊北嶽神靈,只會生出更多的恐懼。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還願意將這些細微處的先機,一一說給她聽,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不打算陪著她一起遭殃了。

    這個女子所做的一些齷齪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畢竟事不關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敵人就越難受,崔瀺還不至於傻乎乎去勸說這位盟友,你要菩薩心腸。崔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麼宅心仁厚。可那位皇帝陛下,假設此次圍獵成功,興許只是敲打敲打而已,但是現在形勢大不一樣了。

    這位當真是全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娘娘,讓那名盧氏降將,摘掉了宋煜章的頭顱,並且偷偷放在木盒內,以備不時之需。

    針對誰?自然是兒子宋睦,或者說在泥瓶巷長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當然該死,建造廊橋一事,涉及到宋氏皇族的天大醜聞,將功補過這個說法,在這裡說不通。宋煜章回京之後,擔任禮部官員一段時間,板凳還沒坐熱,又被皇帝欽點去往驪珠洞天,名義上是更加熟悉當地民風事務,利於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實上宋煜章心知肚明,這是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不是暴斃在京城官邸,更沒有被隨意按上一個罪名處斬。

    宋煜章依舊坦然赴死。

    饒是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哪怕覺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認,他有些佩服這個書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認為,一座王朝的廟堂之上,始終需要兩件東西,不起眼的墊腳地磚,和撐起殿閣的棟樑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屬於前者。

    他國師崔瀺,和藩王宋長鏡,還有那些六部主官,則都屬於後者。

    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收藏」那顆頭顱,第一次越過了皇帝陛下的底線。

    所以就有了那個名叫楊花的心腹大將,被強行擔任鐵符江江神一事,其實那名宮女雖然確實天賦異稟,可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至於如此倉促上位,以大驪皇帝的勤儉精明,一定會更好地利用她的潛力。

    這位娘娘仍是硬著頭皮,費盡心機,讓宋集薪成為了白玉京的主人,獲得十二柄飛劍的認可,一樓一樓走上去。

    看似是母親對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做出補償。事實上,沒有這麼簡單,宋和,才是她真正視為己出的心頭肉,是寄予極大厚望的。畢竟一個朝夕相處,一點一點親眼看著長大,方方面面都讓她順心順意,一個遠在驪珠洞天,在滿是雞糞狗屎的市井陋巷裡摸爬滾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檔,她在最早的時候,試圖偷看過一次,但是被嚴懲,估計就是從那個時候,對那個長子,由痛心轉為死心,加上大驪宗人府上的宋睦,清清楚楚寫著早夭,名字被硃筆勾去,觸目驚心。

    至於她的內心深處,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針,崔瀺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以及她為何以及如何,將長子宋睦作為弟弟宋和的墊腳石,那些不為人知的血腥細節和心路歷程,崔瀺不感興趣。

    宮裝婦人笑道:「我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呢?」

    崔瀺一手負後,一手輕拍箭垛牆面,緩緩道:「知道啊,我打開京城大陣,開門迎敵,雖然初衷是好的,能夠讓那位阿良見識到我們大驪的誠意和退讓,可我卻還是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婦人用可憐眼神望著這位國師,幸災樂禍道:「皇帝陛下的性命,也是一個扶龍之人,能夠擅自放到賭桌上去的?」

    崔瀺點頭道:「確實如此。」

    婦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驪國師,曾經的文聖首徒,這個時候,如果悔恨得淚水漣漣,說不定咱們陛下會對你網開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過很多次的可憐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樣,出身鐘鳴鼎食之家,自幼就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點難了。」

    婦人臉色陰沉,終於撕破臉皮,直截了當問道:「咱倆這是要散夥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盡則散,有何奇怪?怎麼,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們是那風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婦人咬牙切齒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皇帝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擺手道:「莫要拿話嚇我,我崔瀺什麼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長,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只要娘娘能夠熬過這一關,崔瀺自然願意與你結盟。若是熬不過,娘娘且放心,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還算略懂一二,我絕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宮裝婦人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崔瀺,你這個人很可怕。」

    崔瀺笑著不說話。

    只是沒來由想起那個熟悉的身影。

    曾經在那個老頭子門下求學,還是少年的崔瀺,就經常見到那個仗劍遊俠兒來老頭子身邊,一個說聖賢道理,一個說江湖趣事,兩個人純粹是雞同鴨講。很多年之後,崔瀺一意孤行,不認那個授業恩師,叛出師門,之後更是做出欺師滅祖、師兄弟手足相殘的一系列事情,崔瀺從不後悔,一切只為大道!

    但是失去了那個人的友誼,讓崔瀺如此心情冷漠的人,也覺得遺憾,遺憾到有些後悔。

    可如果再給崔瀺一個重頭選擇的機會,一樣是如此,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後,往往就再無半步退路了。

    此時城頭,崔瀺的話語尚未落地,一隻金羽鷹隼就破空而至。

    它驟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後撤一步,微微低頭,宮裝婦人趕緊側身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它死死盯住婦人。

    一個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宋正醇說了,讓你去長春宮結茅修行,什麼時候躋身上五境了,才可以離開長春宮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間,不禁任何你跟任何人的交往。同時,你即刻起,將手中竹葉亭所有檔案轉交給崔國師,你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彎腰作揖道:「謝陛下隆恩。」

    它扭轉頭顱,望向這位大驪國師,「宋正醇說讓你下不為例,當年與你說過的事不過三,要你珍惜。」

    崔瀺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宮裝婦人只問了一個問題,「能否讓睦兒、和兒,時不時去長春宮探望我。」

    它點頭道:「當然。宋正醇還說了,宋和要留在養心房繼續讀書,你若是覺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攜帶宋睦去往長春宮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婦人眼神遊移不定。

    它依舊有些不耐煩,「宋正醇最後要我告訴你,大驪因為那人而國力受損,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你不用多想。」

    宮裝婦人泫然欲泣,抬頭望向宮城方向,這一刻真是風情萬種,嬌柔顫聲道:「陛下……」

    它驟然間嗓音尖刻起來,「臭婊子爛婆娘狐狸精,還不快滾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宮裝婦人笑問道:「這句話也是陛下說的?」

    它冷哼一聲,振翅高飛,轉瞬即逝。

    等到這頭金色鷹隼離去,宮裝婦人一個踉蹌,雙手撐在城牆上,臉色煞白。

    竹葉亭是她苦心經營出來的諜報結構,是大驪王朝的一根影子棟樑,幾乎是她的第三個兒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

    殺人不過頭點地,誅心之痛萬萬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葉亭的生殺大權,仍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原本已經恢復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軀,好像徹底消失了。

    就連那個楊老頭都選擇視而不見,竟是一點消息也不願傳回大驪京城。

    ————

    沖澹江那段激流險灘,無異於老百姓眼中的鬼門關,故而船伕舟子每次攜客歸來,必然收穫頗豐,囊中鼓鼓,系舟於貫穿小鎮的河畔,下船便是鶯歌燕舞的青樓酒樓,夾雜有眾多販賣廉價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婦人招徠生意,以供船伕一醉方休。船伕若是能夠說服乘船的士子,順勢去往他們相熟的酒肆青樓,檯面下更會有一筆額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僱傭了一位船伕,去遊覽那段石林森嚴如槍戟的河段。

    船伕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了,可依舊身體雄健,雙臂肌肉鼓漲,且健談,僱傭小船的客人是個老先生,滿身寒酸氣,出手倒是湊合,給了不多不少的十兩銀子,看上去最少也是花甲之年的高齡,卻還要獨自出遊,這讓船伕有些納悶。

    小船在激流之中隨波起伏,不斷有浪花濺射到兩人身上,船伕看著老先生側過身、雙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樣子,心裡有些發笑,讀書人不管歲數,好像都這樣。像船伕就實在不明白那些個水裡的石頭,到底有啥可看的,是會說話啊,還是能比咱們紅燭鎮兩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錢買罪受,讀書人腦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駛出險灘後,來到沖澹江的平穩水面,船伕大略說過了那座娘娘廟的老掉牙故事後,隨口問道:「老爺子,你是外鄉人?哪兒的啊,不過咱們的大驪官話,說得還湊合。」

    「我啊,家鄉是在老遠的地方,就是喜歡遊覽風光,走走看看,無牽無掛的,舒坦。」

    「你老看著年紀不小嘍,可得悠著點。」

    「還行還行。」

    「老爺子,問你個問題,你走南闖北的,肯定去過很多地方了,那你覺得咱們大驪的風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傑地靈。」

    「那咱們紅燭鎮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貴了點。」

    「那咱們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的。」

    「咱們大驪國師的棋術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應該是吧。」

    「我們大驪是不是北方最強的?」

    「肯定啊,必須的。」

    其實除了第一個問題,後邊的一連串問題,都是船伕故意在逗這個老先生呢,因為他發現老先生真是個老好人,好好先生,什麼事情都喜歡點頭說對。

    快上岸的時候,再次看到滿臉誠懇、使勁點頭的老先生,船伕實在忍不住笑了,「老爺子啊,你這人脾氣好,可也太好了點,哪有你這麼只說好話的。我以前見過的讀書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麼都有百來號人了,那可都是說話文縐縐酸溜溜的,讓人聽不懂,讓人覺得很有學問。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沒上過學塾,更沒有先生教書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說話,也難。」

    「有心就好,萬事不難。」老人哈哈大笑,然後問道:「對了,你可曾聽說過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船伕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息,最後搖頭道:「不曾聽說。」

    老人點點頭,笑眯眯道:「大驪是有點不一樣啊。為什麼呢,我途徑一座只有兩個人的邊境小烽燧,結果有仙人落下,討要吃食。要是換成別的國家,那還不得跪下磕頭雙手奉上啊,可你們大驪的邊卒不一樣,是挺直腰桿跟仙人說話的,當然了,心裡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伕呦呵一聲,笑道:「敢情老爺子你還看過神仙吶?那這麼多路,可沒白走,比我強,那些個外鄉遊客,都說我們沖澹江下邊有水鬼河婆什麼的,可我撐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古怪玩意兒。」

    老人笑道:「可不是,我真見過,就是那些仙人的脾氣差了點,那兩名烽燧戊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飛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給砸得稀巴爛了。不過有位仙人,吃飽喝足後,臨走前丟了金錠在地上。」

    船伕嘖嘖羨慕道:「那豈不是發大財了,換成我,別說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人點頭讚許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寬,好事,好事啊。」

    船伕突然擔憂問道:「對了,那些神仙沒為難老爺子你吧?」

    老人看著神色誠摯的船老漢,開懷笑道:「沒為難沒為難。」

    船伕放下心後,又想逗一逗這個有趣的老先生,問道:「老爺子,想不想喝酒?」

    船伕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聲道:「是花酒,我可以帶路。」

    老人瞪大眼睛,憋出三個字來,「貴不貴?」

    船伕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戲弄這個老先生,「老貴了!」

    老人一番天人交戰,「沒事,上岸之後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錢去,說不定能借個二三十兩銀子。」

    船伕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輩,自然不忍心帶他去那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老爺子,我跟你開玩笑呢,花酒那東西,沒勁,想著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兩銀子,心疼死,喝酒都顧不上滋味了,咱們別去了。你要是真想喝酒,我帶你去個岸邊的小酒肆,地道的紅燭鎮自釀土燒,價錢還算公道。」

    小船緩緩靠岸,窮酸老先生站起身後,拍了拍船伕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

    體魄雄健的船伕頓時臉色發白,想要後退,卻根本無法動彈,想要一躍入水,現出原形迅速遠遁,更是奢望。

    老人繼而又笑著說道:「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希望你能夠堅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老漢好似心胸之間,憑空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那老秀才登岸後,緩緩離去。

    這名船伕熱淚盈眶,等到終於能夠動彈的時候,立即躍上岸,對著老人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禮。

    相傳天地有聖人,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老秀才一路詢問,走到了枕頭驛門口,問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還在不在。

    驛卒問他是誰。

    老秀才想了想,說是那少年的半個先生。

    結果驛卒讓他滾蛋。

    ————

    不知為何,一個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這些天一直老老實實待在一座老舊學塾,每天就是捧書看書讀書。

    更奇怪的是,少年經常讀著讀著,就哭得滿臉鼻涕淚水一大把。
V123210 發表於 2017-10-10 23:43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地有氣

    先前龍鬚溪與鐵符河交界處,正是一條水勢磅礴的瀑布。

    只是現如今龍鬚溪應當稱呼龍鬚河才對,鐵符河亦是改成了鐵符江。

    夜幕中,有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尤物女子,站在溪水河水交界處的青色石崖上,年輕女子身材極好,撐得胸口處的衣衫高高鼓起,可謂低頭望去不見腳尖,以至於那團金色絲線劍穗,就那麼盤踞之上。

    她正是那位娘娘身邊的貼身婢女,雖然極貌美,卻有一個鄉野村婦的粗俗名字,楊花。

    女子先將那柄本名為符籙的東寶瓶洲劍中重器,猛然擲入江水。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脫衣,一件件褪去,隨手丟入水花四起的鐵符江水之中。

    最終她露出一副曲線婀娜、潔白無瑕的完美胴-體,沐浴在月光水霧之中,襯托得她愈發仙氣裊裊。

    然後一步跨出,修長嬌軀,直直墜落。

    她要入水成神。

    已經獲得大驪朝廷敕令的女子楊花,今夜要成為這條鐵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驪王朝的縣,分大中小三等,河水也是如此,河水之下的溪水,為最底層的水運神靈,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鎮一方水路,一律只賜號為河婆,不得僭越獲封為神,之上的河水,各自分上中下三等,龍鬚溪如今連升兩級,即從溪水升為中等河水。河水之上的江水,並無高下區別,如今鐵符河一躍成為大江。

    只是鐵符江、龍鬚河這首尾相連的兩條江河,皆暫時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

    一切從簡。

    兩位新晉江河正神神,都不是龍泉縣熟悉的名字,其中鐵符江正神,叫楊花。

    相比江神敕封的雷聲大雨點小,大驪朝廷一口氣敕封了三位正統山神,分別是披雲山、點香山和落魄山。

    封神儀式,聲勢浩蕩,大驪皇帝的親筆聖旨,聖人阮師幫忙宣告開壇,禮部侍郎的宣讀內容,欽天監青烏先生的「埋金藏玉」,當地父母官、龍泉縣縣令吳鳶,為兩尊泥塑金身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縟節,半點不差。

    東寶瓶洲的山神,分五嶽正神,一般的山神,土地,總共三層,老百姓俗稱的土地爺,有點類似官場候補。

    一般說來山脈峰巒,哪怕過上百年千年,規模大小,終歸是個定數,所以土地山神很難原地陞遷,但也不絕對,若是地界上出現一位結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後被朝廷器重,成為地位超然的國師、真君,就有可能雞犬升天,畢竟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其中落魄山一尊山神,尤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餘兩尊通體鎏金的泥胎神像,這尊山神像,專門打造了一顆金色頭顱,其餘衣飾則彩繪,並不塗抹金粉,據傳這是朝廷下達的密旨。

    渾濁江水之中,頭頂就是轟然墜落的洶湧瀑布。

    女子一隻腳的腳尖,輕輕踩在那柄珍稀道家符劍的劍柄上,金色劍穗如藤蔓,不知何時輕輕纏繞住她的腳踝。

    懷璧其罪。

    雙眼緊閉的女子睫毛微顫,有淚水緩緩流淌出眼眶,身處江底,那點淚水自然轉瞬即逝。

    哪怕她天生體質異於常人,自幼就親近大江大水,年少時有遊方道士找到她家,給她測了八字,說她容易招來一切水中陰穢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獨自靠近水源,尤其是無根之水臨時匯聚的地方。姓楊命花的少女逐漸長大,很快就被一位大驪青烏先生相中,帶到了那位娘娘身邊,修習上乘水法,修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隨隨便便三年修行,就頂得上別人耗費三十年、甚至更長歲月的苦功夫。

    但是真正迫使她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原因。

    要知道成為河伯河婆、江水神靈一事,從來就被正統練氣士視為「斷頭路」,根本不是什麼長生正途。

    試想一座長生橋,明知它半道崩塌,讓人根本到不了對岸,那麼算什麼長生橋?

    她心裡清楚,這叫懷璧其罪。

    因為她獲得了那柄京城符劍的認可,在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籙。

    獲得這樁天大機緣之後,她的修為更是一路暴漲,就當她覺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時候,但是與此同時,接連的噩耗,來得悄無聲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劍,交給坐鎮驪珠的阮邛去兩次劈開斬龍台。然後交還到她手中的符劍,就已經是差點支離破碎的境地,她還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驪奉為座上賓的兵家聖人,她只得咬牙接受這個結果,可是她怎麼都沒有想到,皇帝陛下一紙令下,臨時敕封她成為鐵符江的水神。

    江水之中,踩在劍上的女子,靜止懸停,恰似一尊神祇立於神龕。

    她摒棄一切雜念,開始靜心凝神,雙手掐訣,不動如山。

    她先是那頭青絲一根根脫落,消散於江水之中,隨流而逝。

    緊接著身軀的血肉,一點點消融。

    劇烈的疼痛,不僅僅來自血肉,更多是來自魂魄深處的哀嚎,讓以大驪不傳秘術隔絕感知的女子,那具逐漸血肉模糊的嬌軀,仍然顫抖不止。

    形銷骨立!

    到最後,女子淪為了一副真真正正的骷髏。

    水面沸騰,蒸汽高昇。

    那柄半毀棄的符劍在江底,始終紋絲不動,但是依稀可見女子形態的恐怖白骨,開始搖晃起來,如水草飄忽,脆弱至極,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江水一衝而走。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那柄道家符劍「符籙」的金色劍穗,一縷縷金黃絲線,開始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不但將女子的腳踝捆綁得更加緊密,還不斷向上緩緩攀援,最終在白骨膝蓋處停滯不前。

    這才讓白骨穩住了身形,幫助她不至於被江水蘊藉的玄妙神意所鄙棄,徹底淪為最低賤的水鬼陰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偽聖。

    只見白骨頭頂,開始生出第一縷髮絲。

    不是之前龍鬚溪河婆「老嫗」的那頭鴉青色長發,而是淡金色的發絲,一根根頭發出現在白骨之上,愈發茂盛,最終匯聚出一頭長達數丈的金色長發,無比絢爛。

    這屬於百年難遇的「雨師」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論大小,終究是依附於大地之上,順勢流淌。而幾乎已經在寶瓶洲絕跡的雨師,卻能夠算是天上神靈,雖然雨師品秩不會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異,就像尋常練氣士對上同境的劍修,戰力其實很懸殊。有點類似官場上那位提燈籠老人的郎中官職,份量之重,遠超品秩相同的其他大驪官員。

    道教推崇的大羅金仙,佛門護法的羅漢金身,世間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謂的金枝玉葉,都帶了一個金字。

    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實是一個虛指,並非說神祇真正做到了遍體渾然皆金身,龍鬚溪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實不過是孕育出眼眸一點金光而已。而這位女子,卻是象徵雨師資質的滿頭金發,有著天壤之別。

    女子開始恢復容顏。

    白骨生肉。

    最後當她睜眼,已經猶勝之前的姿色。

    一襲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誘人至極的嬌軀。

    她向前緩緩前行,如履平地,呼吸自如,比起在靈氣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讓她感到酣暢淋漓。

    女子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劍從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橫在身前,她輕輕拔劍出鞘,凝視著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如同一位美人臉上的道道傷疤,讓人遺憾讓人可憐。

    已成大驪江神的楊花手腕一轉,將符籙劍鋒豎起,低頭望去,凝視著唯有鋒銳不減當年的它,柔聲道:「到頭來只有你,對我不離不棄。」

    符劍微顫,靈氣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氣盡無。

    「我不會嫌棄你的,斷頭路也好,我們一起走到最後。」

    楊花低下頭顱,微微側過臉頰,用鋒刃在她臉上割出一條條血槽,深可見骨。

    鐵符江水,滾滾流逝,水勢愈發雄渾壯烈,殺氣騰騰,絕無半點幽怨惆悵。

    世間事,懷璧其罪。

    世間人,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

    龍鬚河畔的青牛背那邊,老人蹲在石崖上抽著旱菸,石崖邊緣小心翼翼坐著一位「年輕婦人」,頭髮下垂,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如今升為被大驪朝廷認可的正統河神,她已經能夠靠這種方式短暫上岸,不要小看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無力。

    長發覆滿石崖下方水面的婦人,怯生生道:「仙長,憑啥我馬蘭花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廟?哪怕丁點兒大的一座小破廟也行啊。」

    老人吞雲吐霧,嗤笑道:「就你那爛大街的名聲,還想有持續不斷的香火?怕是只有幾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況你以為享受香火祭祀,能夠旱澇保收?而且就是一門躺著享福、屁事不做的勾當?」

    婦人訕笑道:「仙長,你知道我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的村野婦人,你老人家給說道說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諱,惹惱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給仙長添了麻煩,我這心裡就難受得緊。」

    說到頭髮長見識短的時候,婦人眼角餘光瞥了下那一頭青絲,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頭髮長,可是真的長。小鎮上那些陽壽短暫的婆姨愚婦,好些人四十來歲,就已經頭髮灰白了,能跟自己比?論身份,論家底,她們拿什麼來跟自己這尊堂堂河神媲美?

    老人緩緩道:「祠廟一起,神壇一立,香爐一擺,第一炷香點燃之後,你就算是跟這方水土真正相依為命了,例如之前從紅燭鎮傳來兩次地震,龍泉縣這邊也跟著地動山搖,江水晃蕩,你如果有了地盤祠廟和泥塑金身,那麼你就要遭受這種震動帶來的衝擊。」

    婦人雖然故作點頭附和,可內心有些不以為然。

    老人面無表情,一手持煙桿,閒著的那隻手隨意在石崖上輕輕一叩。

    婦人渾身血肉瞬間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下竭力哀嚎,身軀瘋狂扭轉翻滾。

    老人對此視而不見,緩緩道:「山水正神為何選擇死心塌地跟隨山下君王,幫著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來源一事,山上人的一場場神仙打架,會影響到一地氣運的興衰起落,也是關鍵。誰樂意自己朝不保夕,說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創,後天就會消亡於天地間?」

    「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風、文教、兵戈諸多底蘊和變故,也會影響到你們的道行,或是潛移默化,或是突逢變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轉移。前者,是鈍刀子割肉,後者,是禍從天降,你啊,好好珍惜當下的閒散光景吧,這才是真正的逍遙快活似神仙。」

    婦人再不敢上岸,臉色雪白的那顆頭顱緩緩浮出水面,求饒道:「大仙,奴婢知曉輕重利害了。」

    老人揮揮手,「滾遠點。」

    婦人潛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間穿過那座石拱橋,遠遠遁去兩三里水路。

    先前還是龍鬚溪河婆的婦人,優哉游哉路過鐵匠鋪子那邊的河段,如今她已經沒那麼懼怕那位手段厲害的小妮子了,畢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懇懇為兵家聖人,增加流水的陰沉重量,偶爾也會被那個小姑娘喊去問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小鎮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覺得自己的腰桿已經很粗了。

    至於那個在婦人眼中很古怪的秀秀姑娘,按照兩人的閒聊,婦人得知她除了每天打鐵,還會繼續盯著那棟馬上修繕完畢的老屋,再就是隔三岔五幫忙打掃幾座宅子,還把那籠老母雞和雞崽子,全部搬去了鐵匠鋪子那邊。

    婦人其實完全不理解這個姑娘的想法,一位兵家聖人的獨女,怎麼活得跟小鎮尋常人家的閨女似的,乏味無趣不說,還沒啥遠大的志向。

    不過她可不敢把心裡話,說給阮秀聽。

    那條火龍的厲害,她成為正統河神之後,感觸愈深。

    不過婦人如今覺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認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敵為友了,還算兵家聖人的半個幫工,而且怎麼也算是楊老頭的不記名弟子了吧?

    這些事情,都讓婦人尤為得意。

    其實她也記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經常好了傷疤忘了疼。

    但她樂在其中。

    獨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見圓月,便欣然忘憂。」

    良久之後,一位眉心有硃砂的少年緩緩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邊,唉聲嘆氣。

    楊老頭笑問道:「今天在學塾讀書多不多啊?」

    「少年」國師被這句話傷得不行,竟是氣得渾身顫抖。

    老人沒有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畢竟做過短暫的盟友,「袁家文昌閣和曹家武聖廟,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選址一事,卻還沒敲定?你就不幫幫你那個學生,真願意看著他的仕途,就在這龍泉縣折戟沉沙?」

    眉心硃砂的俊美少年臉色頹喪道:「擱在以前,我自有後手,現在你覺得我還有這個必要嗎?」

    楊老頭點點頭,「慘是慘了點。」

    少年惱火道:「喂,老楊頭,你當時不幫我求情也就算了,你還好意思冷嘲熱諷?!」

    楊老頭不為所動,「我這頂多算陰陽怪氣,不叫冷嘲熱諷。」

    老人想了想,又說道:「我捨得拉下這張老臉,替你求情,有用嗎?」

    少年嚅嚅喏喏,「總得仗義執言,說點什麼嘛。」

    少年向後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著高不見頂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語道:「你跟宋長鏡是不是跟我一樣,有過私底下的盟約?」

    楊老頭笑道:「有啊,而且沒怎麼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會跟宋長鏡鬧出那麼大動靜來,與其讓你們皇帝陛下費心猜疑,還不如放在檯面上,讓他自己看見,心裡有個數。不過我估計以宋長鏡的桀驁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當面一五一十說了的。」

    少年憤憤道:「我只是運氣不如宋長鏡罷了。我就不該來這個破地方,還洞天福地呢,他娘的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老人笑道:「對另一半國師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坐起身,怒道:「楊老頭,你再這麼說話,我跟你掰命啊!」

    楊老頭轉頭看了眼遭受接連橫禍的少年,不再火上澆油,「你有沒有意識到,在被斷去牽連後,你變了很多?」

    少年皺了皺眉頭,納悶道:「有嗎?」

    老人點頭,神色認真道:「有。心性漸變,魂魄漸穩,雖然修為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但是比較之前的那個國師崔瀺,你總算有一點少年崔瀺的模樣了。」

    少年臉色鐵青,眼神冒火。

    老人望向遠處,打趣道:「看來讀書還是有些用處的。」

    原本只是寄居於這副寶貴身軀的崔瀺,如今就像是遷徙遠方、紮根當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為二。

    國師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軀,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籠。

    少年不願在此事上糾纏,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投水自盡算了,趕緊轉移話題,「皇帝陛下先前沒有答應將龍鬚溪和鐵符河,合併為一條江水,然後全部劃分給河婆,而是一分為二,各自提拔。同時將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無徵兆地提拔為落魄山山神。並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顆黃金頭顱,送往這龍泉縣城。如此說來,是將皇弟宋長鏡,和那位枕邊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楊老頭望向西邊綿延起伏的山脈和山峰,問道:「你崔瀺,崔大國師也需要這麼揣摩帝心?

    少年愣了愣,喟然長嘆,「一是久在樊籠裡,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遠,喜歡陽謀,堂堂正正,實在是讓人小覷不得。換成別的王朝,宋長鏡早就篡位了,至於那個娘們,說不定早就嘗過女帝的滋味了。」

    「東寶瓶洲小歸小,有一件事情,是別洲沒有的,那就是有據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現過一位君臨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婦人,蠢蠢欲動,想要摘得頭魁,借此機會混一個流芳千古,哪怕是遺臭萬年,估計也願意。」

    「就是不知道大驪能否熬過這個坎,就算熬過去,又不知道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麼,猜得到他會做什麼。」

    說到最後,少年驀然神采奕奕。

    楊老頭問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嘆了口氣,神色複雜道:「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少年使勁揉了揉臉頰,「那龍尾郡陳氏,突然在這裡開設學塾,無償為龍泉縣所有蒙童授課,重金聘請了三位先生,無一不是名動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與陳氏關係莫逆的客卿清客。這其中有沒有潁陰陳氏的授意?是不是他們這一支儒家文脈,在寶瓶洲有所圖謀?」

    楊老頭呵呵笑道:「我知道這段因果,但是不告訴你,反正你馬上就要捲鋪蓋滾出這裡了。我能跟你聊這麼多,就很仁至義盡。」

    少年崔瀺這次倒是沒有生氣,「走了好。」

    少年站起身後,瞬間變臉,氣得跺腳,暴怒大罵道:「好個屁!帶著兩個天大麻煩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給那小子當弟子,是怎麼回事?!老頭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沒了境界修為,沒了身份地位,乾脆就連學問也丟光了?!你要是敢現在站在我面前,我這次保證罵的你狗血淋頭,老頭子你這叫臭不要臉,耍無賴知道不,做人要講點良心講點道理啊……」

    楊老頭伸出大拇指,嘖嘖道:「少年俠氣,英雄膽色。」

    少年突然止住罵聲,小聲問道:「我可沒指名道姓,老頭子曾經是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啊,現在就剩下那麼丁點兒了,總不能還可以聽到我的言語吧?」

    楊老頭站起身收起煙桿,拍拍屁股準備走人,「那可說不定,畢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會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陣乾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時,一本本最尋常的儒家蒙學書籍,依次憑空浮現在少年身前,無人翻動,卻自行緩緩攤開了第一頁。

    眉心硃砂的少年呆若木雞,如喪考妣。

    楊老頭揚長而去,「唉,有人又要讀書嘍。」

    少年眼神呆滯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開始撕心裂肺地大聲朗誦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少年猛然回過神,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你大爺!是不是你故意洩密,將我的話語傳給了老頭子?!老王八,沒你這麼欺負人的啊,我不過是說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這麼記仇嗎……」

    少年沒來由手掌一抖,痛得打了個激靈,如有嚴苛學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規矩戒尺敲打頑劣學生。

    少年繼續嘶吼道:「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

    紅燭鎮枕頭驛門口那邊,對一個窮酸老先生惡語相向的驛卒,大概是覺得不能跟一個糟老頭子動拳腳,最後還是罵罵咧咧跟老人說了答案,說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離開了,是順著繡花江往南去的。

    驛卒看到老頭子轉身離去後,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後才記得是自家驛站門口,悻悻然拿腳尖抹掉。

    自從那些孩子來了枕頭驛之後,就怪事接連不斷,最後還害得為人厚道的驛丞大人丟了官身,真是一幫掃把星。

    背負行囊的老人走在街道上,仔細想了想後,臨時決定就此作罷,路遙知人心而已。

    老人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枚碧玉簪子,隨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則去往了西邊。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是否殊途同歸,不知道,不好說。

    但是腳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

    一艘大船上,因為有一頭礙眼礙事的白色驢子,害得陳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頭那邊,不得舒舒服服坐在船艙。

    好在四人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氣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而已,不過很快就笑嘻嘻讓林守一幫著牽著毛驢,他爬上驢背,坐船又騎驢,讓李槐笑得合不攏嘴。

    附近大船乘客一臉看白痴的眼神,看著這些少年和孩子。

    林守一握著韁繩,江風徐徐而來,輕輕吹拂少年的鬢角髮絲,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裡有黃紙符籙和《雲上琅琅書》。

    陳平安蹲在一旁,正在動作嫻熟地拿柴刀劈砍綠竹,他答應過要給林守一和李槐做兩隻小書箱。

    蹲著也不願摘下翠綠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突然驚訝道:「小師叔,你頭上的簪子不見了!上船之前,分明還在的。」

    陳平安愕然,摸了摸頭頂髮髻,有些茫然,但是這段時間以來,少年習慣了種種意外,雖然心裡很失落,仍是笑道:「沒關係,我記得那八個字,以後給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樣的字。」

    李寶瓶點了點頭。

    ————

    走在紅燭鎮街上的老秀才,會心一笑,低聲道:「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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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