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玄武天下 作者:龍人 (已完成)

 
li60830 2017-12-2 23:49:24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 34925
li60830 發表於 2017-12-3 14:36
第二卷第九章百感交集

戰傳說已心生警兆!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會心生疑雲,按理,自己本不應該對靈使有所懷疑,雖然在關於那白衣劍客是不是真正的“戰傳說”這件事上靈使與他有過分歧,但這並不奇怪,白衣劍客的易容術太高明了,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才是真正的戰傳說,或者那白衣劍客假冒的是另外一個人,戰傳說也不會心生疑竇。

此刻,戰傳說心中既有對靈使固有的尊崇與信任,同時又已悄然萌生某種警惕,內心極為複雜。

靈使似乎也頗為激動,平靜了少頃,方道:“白衣劍客……被殺後,你已查過,並沒有發現他有易容過的痕跡,按理,你不會再對此事有何懷疑,沒想到事實上卻並非如此。所以,你一定是知道某一個非比尋常的秘密,或者,在你的身後有高人指點,才讓你如此固守己見,是也不是?”

“秘密?”戰傳說心頭閃過一個念頭,話鋒忽然變得暗含鋒銳:“前輩既然懷疑在下知道什麼秘密,這豈非等於說前輩也知道那白衣劍客並不是真正的戰傳說?”

靈使灰白相間的眉頭一跳,沉聲道:“老夫只是覺得你一直不肯對此事罷休,一定是有非比尋常的理由罷了。”

戰傳說毫不鬆口地道:“那為何前輩不認為這是在下捕風捉影、無事生非,而要認定這是在下知曉某一個秘密?”

話一出口,戰傳說為自己的咄咄逼人暗吃一驚。

靈使知道自己再一次低估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他此行的目的首當其衝便是要殺了“陳籍”,為兒子報仇,同時他還希望在“陳籍”死前能從其口中套出一些秘密。靈使堅信眼前這個年輕人之所以能斷定被殺的白衣劍客不是真正的戰傳說,決不會是巧合,也不會是“陳籍”有過人智謀,而是另有內幕,而這一內幕對靈使來說一定是至關重要的,若不查清,那麼即使殺了“陳籍”,事情的真相恐怕仍是掩蓋不住。

正是因為顧忌這些,靈使才強壓心頭的刻骨之恨,沒有在見到戰傳說的那一刻立即出手。

而此時靈使意識到自己的手段恐怕已難以奏效,對方始終不肯透露更多的內容。

既絕了此念,靈使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焰,他冷笑一聲,沉聲道:“你猜得不錯,老夫也知道被你所殺的白衣劍客不是戰傳說,而是由人易容而成。”

頓了一頓,他繼續道:“而且,老夫知道得比你更多!除了這一點之外,老夫還知道他易容之前的真正身份!”

戰傳說將信將疑地望著靈使。

靈使自懷中取出那張畫像,在戰傳說面前徐徐展開,邊展開邊道:“你所殺的人易容之前的容貌就是此畫上的人的模樣。”

戰傳說定睛一看,不由失聲驚呼:“此人……怎會與前輩如此相像?”

靈使將畫像收起,森然一笑,道:“這有什麼奇怪的,因為被你所殺害的人就是老夫的唯一兒子!”

戰傳說更是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感到靈使的眼中有無窮無盡的殺機在湧動,這使他頓時明白自己此時的處境已是危在旦夕。

“老夫一向自忖武道修為足以傲視芸芸眾生,沒想到唯一的兒子在我眼前被殺,而我卻不能將之救下,甚至還要強顏歡笑,更要忍受兇手對他的肆意凌辱,真是可笑啊可悲!”

靈使雙眼濕潤了,身軀戰栗如風中枯葉。

戰傳說心頭百感交集!

他的腦海中飛快地回憶著在坐忘城外圍擊殺白衣劍客的情形,此時,他記起了白衣劍客在氣絕而亡前的那一剎那,他的一隻手絕望地伸起,似乎試圖在臨死前抓住點什麼,現在看來,那一定是在向靈使呼救。

而且,戰傳說還記起事後爻意曾對靈使提出懷疑,認為靈使與眾人一起圍殺白衣劍客是假,為白衣劍客製造脫身逃離的機會是真,並說若不是她身懷玄能,那麼靈使那一掌非但不能取下白衣劍客的性命,反而給了他挾制她逃生的機會。

對於爻意這一說法,戰傳說在內心深處並不贊同,他實在想不出靈使這麼做有什麼必要的理由。

現在看來,爻意當時的推測完全正確!如果不是爻意身懷玄級異能,那麼靈使的手段可謂天衣無縫!事實上,除了爻意這樣絕頂聰慧的人之外,試問還會有誰會懷疑靈使?而靈使計謀成功後,爻意即使有所懷疑,又有什麼用?在世人看來,爻意的看法連捕風捉影都算不上。

如此多的念頭其實只是在瞬間閃過,至於靈使之子為何要冒充自己,戰傳說已無暇細思。

靈使對戰傳說顯然是恨之入骨,他幾乎是一字一字地道:“老夫不會讓你死得太痛快的!”

戰傳說心知靈使心頭之恨絕難消弭,雖知自己毫無勝算,卻也不得不拼死一戰了。

生死攸關之際,戰傳說已不能顧及太多,翻肘振腕,“鋃鐺”一聲,貝總管贈送予他的“搖光劍”已然在手。

不過面對靈使這樣的強敵,戰傳說終究不願放棄和解的最後一線希望,故劍尖斜斜指向地面,一面加倍警惕,一邊謹慎出言:“若前輩所言屬實,被我所殺的白衣劍客是前輩的兒子,那麼對他的所作所為,前輩比我更清楚!前輩可以因為顧念親情不忍對他下手,但他已引起武道公憤,前輩保得了他一時,卻保不了他一世。前輩身為不二法門四大使者之一,應深明大義,相信不會為了一己私情而有悖人心向背!”

靈使冷笑道:“想以花言巧語讓老夫饒你性命?真是癡心妄想!”

“想”字餘音未落,靈使驀然發難,雙掌齊揚,平地突起飆風,江邊沙石被席捲而起,黑壓壓的一片,鋪天蓋地般襲向戰傳說!

戰傳說手中搖光劍劍光暴閃,形成籠罩於自己身側的一道光幕。

但沙石襲來的範圍極廣,戰傳說雖然使沙石無法及身,但他連人帶劍卻已陷於一片灰幕之中,視線所及,四面八方全是遮天蔽日的沙塵。

無儔殺機在戰傳說身後突然惊現,並以足以摧毀人意志的速度向他長驅而入。

戰傳說心生感應,根本不容他有任何回神的餘地,“無咎劍道”之“剛柔相摩少過道”幾乎是在下意識狀態中全力施為,形成嚴密的守勢。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擅於防守正是“剛柔相摩少過道”的精蘊所在。

來自身後的無儔殺機驀然消失,其收發自如實是駭人聽聞。

不容戰傳說有絲毫喘息的機會,一股更為凜冽強大的氣勁再度由他正面狂襲而至!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從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發現可怕攻勢,靈使身法之快讓戰傳說心泛徹骨寒意!若非早知對手只有一人,他定會相信是有兩個對手同時向他圍殺而至。

“萬象無法,法本寂滅,寂定於心,不昏不昧,萬變隨緣,天地可滅”!戰傳說由守易攻,“無咎劍道”中極具極擊力的“滅世道”全力攻出!

“砰……”一聲奇異而沉悶的巨響後,戰傳說只覺一股難以捉摸的力道由搖光劍劍身傳至,致使他對搖光劍有種不可駕馭的感覺。

劍氣一弱,飛揚的沙石立時向戰傳說全面逼近,他的視線範圍已狹小得可憐,可謂是近在咫尺之間,形勢對戰傳說極為不利。

一聲長嘯,戰傳說沖天躍起。

唯有擺脫這種被動的處境,才能為自己爭得一線生機!

掠入數丈高空後,戰傳說方才突破漫天沙石籠罩,視野豁然開朗,只見下方沙石飛旋,控制了數丈範圍。

堪堪脫離險境,戰傳說倏見靈使大袖一揚,浩然罡氣聚沙成形,化作一把寬而厚的巨刀,自下而上,向身形凌空的他急速斬至!

氣勢如虹,一刀之下似可將大千世界一分為二,互易生死陰陽——這赫然是顧浪子無缺六式中的“刀斷天涯”!

戰傳說並不識得顧浪子的“刀斷天涯”,卻清晰地感受到這一式一往無回的絕強氣勢。

不知為何,靈使與顧浪子一戰中以“三劫妙法”擊傷顧浪子毀去“斷天涯”之後,這已是靈使第二次以“無缺六式”對敵了。顧浪子浸淫刀道數十年方創出“無缺六式”,決非一朝一夕所能領悟,但靈使卻僅憑一戰,便能將“無缺六式”揮灑自如,雖不如顧浪子嫻熟,但已有七八分神似,再配以靈使浩瀚如海的功力,其威力甚至不在顧浪子傾力一擊之下。

這其中究竟有何玄機?

“無咎劍道”的確足以傲視天下劍道,但戰傳說吃虧之處在於他的功力雖比以前增進無數,但仍遜色於靈使、地司殺這等級別的高手。

面對龐大無匹的“巨刀”,他已毫無迴避可言!

戰傳說自走出異域廢墟之後,先殺蒼封神,再殺劫域哀將,後戰地司殺,經過一次比一次凶險的生死血戰之後,此時的戰傳說已非昔日的戰傳說,加上在隱鳳谷得涅槃神珠之助,無論膽識、功力,還是實戰經驗,都已突飛猛進。也正因為如此,他此刻在面臨如此凶險的情形,面對不二法門靈使這樣的人物時,尚能保持清醒的頭腦,而這一點堪稱是至關重要的。

心念急閃,戰傳說祭出“八卦相盪無窮道”,劍勢為陽,劍氣為陰,陰陽相盪,化生劍道之元,元為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交疊,幻作無窮。剎那間,一式“無窮道”幻化漫天劍影,劍氣縱橫掣掠,自各個角度傾灑而出。

漫天劍影與虛形巨刀迅速糾纏一處,戰傳說只覺天地之間已完全被那一刀的刀意所覆蓋,而他自己連人帶劍都已完全淹滅於這片刀意之中。

或是駕馭凌越這強大的刀意,或是承受滅頂之災,二者必居其一,再無其他可能!戰傳說全力施為,豁儘自身最高修為,將全部精神都徹底融入這一劍之中。

搖光劍閃掣之間,與沙石劇烈摩擦,迸射出一道道光弧,閃耀於虛空,其情景壯觀動人。

就在戰傳說懷疑自己立即將耗盡全力、功虧一簣時,“刀斷天涯”終於被“無窮道”化解,強大至讓人呼吸困難的刀意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踪,戰傳說眼前豁然一亮,心間頓時充滿了衝破樊籠、重獲新生的欣喜。

“沙……沙……”

刀勢無功而返,沙石紛撒如雨。

戰傳說落定時,沙石猶在墜落,落在他的肩上、發頂,而他卻只能抱劍凝神,不敢分神拂去,此刻充盈他心頭的是劫後餘生的餘悸。靈使並未立即發動第二輪攻擊,他靜靜地佇立於與戰傳說相去數丈的地方,青衣一塵不染,僅氣勢上戰傳說就已略遜一籌。

靈使望著戰傳說,眼神高深莫測。

除了江浪奔逐的聲音外,一切都靜了下來。

藉著雙眼的余光,戰傳說忽然發現墜落的沙石竟在地面上組成了一個字,一個大大的“亡”字。

戰傳說心頭猛地一沉,他這才明白靈使這一擊雖未奏效,但顯然靈使並沒有全力施為,而只是牛刀小試。

這一“亡”組構完整,筆劃有序,足見靈使應戰時仍是游刃有餘。

與此相反,戰傳說深知自己卻已是傾力而為!

沉默了片刻,靈使開口道:“你究竟是什麼人?與戰曲有什麼關係?方才你所用的劍道,分明是戰曲的劍法!”

戰傳說暗道一聲:“不好!不二法門四大使者當年親眼目睹了父親與千異一戰,而方才我為了自保,所用的正是父親傳授的'無咎劍法'!靈使豈能看不出?也許我的身份再難隱瞞下去了。”

靈使緊接著又道:“當日你對我兒出手時就曾用過這種劍法,只是事後立即返回了坐忘城,老夫無法驗證。”

他眼中精光閃動,沉聲道:“我明白了,你與戰曲的確有某種淵源,所以你不但會他的劍法,而且普天之下,只有你認定被不二法門追殺的不是真正的戰曲之子戰傳說,因為以你與戰曲的淵源,能看出他人所看不出的破綻!”

戰傳說知道已無法再隱瞞此事了,於是道:“是又如何?戰曲挫敗千異,為樂土力挽狂瀾,受萬眾仰戴,而你兒子卻易容成其子戰傳說,並為非作歹,敗壞戰曲英名,罪不可恕!”

戰傳說一直以為靈使之所以要殺自己是出於愛子之心,而其子的所作所為與他並無直接關聯,所以縱是九死一生之際,他仍尊對方一聲前輩,而現在靈使提出“無咎劍道”,一下子提醒戰傳說:靈使之子在被殺之前曾使出過“無咎劍道”,按理,見識過“無咎劍道”的應只有不二法門四使,由此可以推知此事一定與不二法門四使有關!只是當時戰傳說太信任四使,所以沒有往這方面深思,如今看來,正是靈使在目睹了父親與千異一戰後,模仿了“無咎劍道”,並傳與其子。

因此,靈使之子的所作所為並非與靈使無關,恰恰相反,此事的始作俑者極可能就是靈使本人,一切都是靈使在暗中操縱,以至於世人皆相信易容後的靈使之子是真正的戰傳說。而靈使又暗中作梗,這才有世人共同熱切關注不二法門能不能在約定的期限內殺了“戰傳說”。

思及此處,戰傳說不由百感交集。

現在唯一不明確的就是靈使為什麼要這麼做!

無論如何,以靈使的身份、地位,卻甘願讓其子做此難見天日的事,必有驚人內幕。

想到連靈使這樣萬眾敬仰的人物竟也有不可告人、不光彩的一面,戰傳說不勝感慨。

他大義凜然地道:“你想利用你兒子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真正把他推向死亡的其實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多行不義必自斃,就算今天你能殺了我,你的所作所為總有一天仍會暴露!你不但葬送了你的兒子,也葬送了你自己!”

靈使森然道:“自保尚且無力,卻敢對本使指手畫腳,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待老夫先廢了你的武功,再讓你在百般煎熬中慢慢死去!”

言罷,靈使駢指成刀,迅速催運自身氣勁,一團朦朧氣霧悄然籠罩於他的雙臂。

攻勢未出,殺意已充斥虛空,戰傳說根本沒有退避的可能,對方澎湃氣勢在極短的時間內便給予他無以復加的壓力,只要他稍有退避之意,心神一怯,便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明白自己的處境後,戰傳說反而有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豪情。

靈使掌凝殺機,長驅直入,向戰傳說當胸拍至!

招式絕無任何花巧繁雜的變化,偏偏卻給人以暗蘊千變萬化於其後的感覺,讓人莫衷一是,攻守兩難。

戰傳說以不變應萬變,立時祭出“無咎劍道”中的第四式“剛柔相摩少過道”!

“砰……”的一聲巨響,靈使的強橫氣勁與劍氣正面相接,勁氣四溢,戰傳說只覺一股無儔氣勁由劍身傳至,不由深為靈使內力之深厚所驚,第一時間順勢而發,劍如游龍,閃掣飄掠,頃刻間即防止了對方的乘勢而進,同時亦化解了凝於劍上的無儔氣勁,一舉雙得。

這正是“剛柔相摩少過道”的玄妙之處,能藉敵之力以御敵!縱然對方攻勢如潮,只要“少過道”運用得當,都能以自身的極少損耗一一化解對方的進攻。

靈使似乎一時尚未能領悟“少過道”精妙所在,一擊未奏效,第二掌已接踵而出,不給戰傳說有絲毫喘息的機會。

戰傳說卻是心頭暗喜,對他而言,寧可讓靈使以這種方式一味強攻下去,那樣他就可以憑藉一式“少過道”大量消耗靈使的功力,之後再圖良機。

靈使雙掌齊施,眼看即將重複方才那一幕時,倏然雙掌齊翻,化陽為陰。

戰傳說倏覺在搖光劍與靈使肉掌之間突然形成一股似可吞噬萬物的強大氣旋,似欲將他的劍也一併吸入其中,其力道之強,讓人難以抗拒。

戰傳說大駭!

論功力,他遜靈使一籌,若是再失去了利劍,就根本毫無一線勝機,因此戰傳說奮力回奪!

靈使冷笑一聲,大袖一揚,衣袖如閃電般切向戰傳說咽喉處!來勢奇快,使戰傳說心生幻覺,似見一柄青色的長刀奔襲而至,刀勢曲折迂迴,難以捉摸。

他卻不知這其中竟暗蘊顧浪子“無缺六式”的“逶迤千城”的刀意,“逶迤千城”擅於詭變,靈使以衣袖代刀,信手拈來,竟借衣袖之柔軟將這一式“逶迤千城”使出了另一種境界!臨陣之機變讓人嘆為觀止。

戰傳說難以兩顧,唯有在撤劍的同時以左臂疾封!總算他應對及時,堪堪避過致命一擊,但攻守的節奏卻在不知不覺中轉為靈使掌握,戰傳說頓時處於被動挨打的局面,對手處處佔有先機,“無咎劍道”大受掣肘,威力大減,幾乎潰不成形。

只不過轉瞬間,戰傳說便身陷左支右絀、苦苦支撐的境地中,而最讓戰傳說感到可怕的不是對方超逾他的內家真力,而是對方似乎能夠洞悉他的意圖與劍法,這種感覺讓他極為不適,信心也開始有所動搖。

苦戰之中,戰傳說猛然想到靈使早在數年前就已見識過“無咎劍道”,而後還刻意模仿“無咎劍道”,並將之傳與其子,而這一定是靈使今日能這麼快便佔盡優勢的原因!雖然靈使難以完全洞悉“無咎劍道”的所有精髓,但自己也同樣未能將“無咎劍道”的威力完全發揮出來。

如此一來,豈非在未戰之前,自己不利的局面就已被注定?

明白了癥結所在之後,戰傳說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略一分神之際,靈使立即以其無孔不入、敏銳至極的感觀捕捉到了這一戰機。

戰傳說倏覺幾道強弱幾乎完全一致的殺氣由幾個不同的方位同時狂捲而至,一時真偽莫辨,讓人不由心生無可抵禦、唯有束手就擒之感。

戰傳說竟無法及時分辨數道殺氣的真偽如何。

倉促間,唯有憑直覺奮力揮劍斜撩,封掃過去。

劍一出,方知判斷失誤。

戰傳說的心如墜冰窖!

根本不容他有更多的反應,一股冷風已如死神咒念般徑取他前胸要害。

而映入戰傳說眼簾的赫然是迅速擴大的靈使的衣袖!

那一瞬間,一片衣袖與一片掩殺一切生機的死亡雲彩無異。

戰傳說心頭充滿了絕望。

但他的雙腳卻本能地踏出父親戰曲傳與他的鬼神莫測的步法,因為戰傳說年少時對劍道的領悟力太不如人意,所以戰曲不得已而求其次,讓他在這套聊以自保的步法中所浸淫的時間格外多。戰傳說暗感有愧于父親的一片苦心,所以也一心要將此步法練至爐火純青之境,也許如此一來多少可以略為撫慰父親的心靈。久而久之,此步法可謂與戰傳說的生命已融為一體。

此時,與其說戰傳說是藉此以避過致命一擊,倒不如說是他的生命在面臨致命的威脅時所作出的本能反應!這種反應已逾越了思維的過程,因此有時會更直接更有效。

“噝……”戰傳說胸前一痛,出現數道不規則的傷痕,深淺不一,所幸無一致命,這顯然是被那鬼神莫測的步法所賜。

戰傳說顧不得體面,順勢急忙貼地側滾而出,滾出兩丈之外方才起身,其狀狼狽至極。

而戰傳說的心情更為糟糕,“無咎劍道”無法在對手身上佔半絲便宜,自己將憑什麼對敵?

靈使狂笑道:“我分明感覺到了你的怯意,還是束手就擒吧,今日誰也救不了你,除非戰曲重生!”

戰傳說的確已戰意消弱,但當聽靈使提及父親時,他不由為自己的毫無鬥志而大為慚愧,心中深深自責,默念道:“爹,我自幼劍道進展緩慢,你雖很少指責於我,但我知道你一定很失望。今天,我一定不會讓你再失望!縱是最終難免一死,我也要他付出慘重的代價!”

念及此處,戰傳說豪情大熾,目光重新變得沉穩剛毅,讓人不由感到只要他的生命不滅,他將可以永戰不息!

靈使清晰地感受到戰傳說心境的變化,心中暗吃一驚,不明白為什麼僅僅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就可以讓對方的心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他本是欲借點破戰傳說的心境而達到更大程度上打擊其鬥志的目的,以求速戰速決,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結果適得其反,這讓靈使頗為惱怒。

既然戰傳說忽然變得戰意堅決,靈使亦不再保存實力,悄然祭出“三劫妙法”的第一結界:萬劫不復!

戰傳說倏覺眼前靈使的身形開始變得模糊不清,與此同時,幽冥陰影自四面八方包抄而至,當靈使的身影完全隱沒陰影中時,戰傳說赫然發現周圍的一切景緻都已一併消失:無言渡、八狼江,還有遠處的稷下山莊、稷下峰……

戰傳說心中之震愕無以言喻,彷彿在一不留神間他已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一定是幻覺!

高度緊張下戰傳說心太仍保持了一點清明,為一試虛實,手中搖光劍施出“八卦相盪無窮道”,剎那間身側數丈範圍內皆為強橫劍氣所充斥。

但無儔劍氣卻如泥牛入海,激不起任何反應。

戰傳說大怒,高聲喝道:“你身為不二法門四使之一,卻使出這等邪惡妖術,實為萬眾不恥!”

厲喝聲響如霹靂,卻又顯得極為空洞,讓戰傳說感到自己是身處天地空寂的洪荒歲月。

“砰……”乍聞異響,戰傳說驀然轉身,赫然發現自己身後竟有烈焰萬丈騰空而起,直沖天際,烈焰吞吐之勢,猶如萬獸奔騰!

“啊……”戰傳說倒吸了一口冷氣,急速倒退!但烈焰來勢之迅超越了他的反應速度,頃刻間他已被熊熊烈焰完全包裹。

戰傳說幾乎魂飛魄散!

意志力眼看即將崩潰之際,冥冥中腦海中似乎有一個高緲深遠的聲音在大聲呼喊,提醒他這只是幻覺而已。

但與此同時,他卻又清晰地聽到了火焰吞吐的“劈啪”聲,自己的肌膚在烈焰下發出“滋滋……”之聲,而且被烈焰灼烤得劇痛,灼熱、窒息的感覺都無比逼真,決不像是假象。

戰傳說死死握住搖光劍,咬緊牙關,全身汗如雨下。

驀地,戰傳說迸發一聲高亢如龍嘯般的厲喝,不退反進,向滾滾烈焰的縱深處掠身而上,被壓抑得接近崩潰邊緣的意志力產生了驚人的反彈力,“無咎劍道”第一式“止觀隨緣滅世道”的威力被他發揮至前所未有的全新境界!

在這氣勢如虹的一劍之下,席捲天地的烈焰在電閃石火的剎那間全速消殆,戰傳說視線所及,復又見到自己手中搖光劍劍尖的如水寒芒。

此刻,牢牢挾制戰傳說的正是在“三劫妙法”的玄絕修為下幻現的“三劫幻境”。“三劫妙法”靈使從未在世人面前施展,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靈使尚未能達到“三劫妙法”的最高結界——天下大劫!

而失子之痛卻讓靈使心中充滿了仇恨,為報殺子之仇,他不再刻意自我約束,一日之間已兩次使出“三劫妙法”,先是為對付顧浪子,眼下則是為了對付戰傳說。

靈使不願在“三劫妙法”達到最高結界前輕易使出自有其原因,如今他卻打破了這一點,會不會對他自身造成影響?

關於這一點,連靈使自己都沒有把握,但對戰傳說的刻骨之恨使他已顧不了這麼多。

戰傳說暗稱僥倖之餘,復又為無法徹底衝破幻境而苦惱。

一線涼風悄然掠過,恍惚中有悲嘯之聲傳入耳中,戰傳說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眼前忽然浮現出雲霧,透過雲霧,隱約可見極遠處有一座城池,戰傳說一眼便辨出那座城池是坐忘城。

坐忘城的幻象悄然推近,戰傳說忽然發現自己竟是孤身一人立足於坐忘城前,耳邊有嗚咽般悲壯無比的號角聲,卻不見有任何活著的人。無數的屍體倒伏於他的腳下,倒伏於城牆前,倒在八狼江畔,失去主人的戰馬漫無目的地四處而行,空氣中瀰漫著讓人窒息的血腥與死亡的氣息。坐忘城四門大開,城內一片死寂。

戰傳說的心漸漸緊縮!

他的內心在大聲吶喊,這只是幻覺!這只是幻覺……但他的目光卻已不可思議地“穿透”了厚厚的城牆,將城內的情景一覽無餘。坐忘城內亦已淪為人間地獄,戰死者身上的甲胄與滿地兵刃泛射著暗淡的光澤,彷若在暗示著這座本是充滿活力的城池已永遠地陷入了死亡的黑暗中。

戰傳說警覺自己已漸漸地陷於幻覺中無法自拔,眼前浮現的一切讓他真幻莫測,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識同時試圖操縱他的心靈,而他卻根本無法改變這可惡的現狀。

他的目光以奇異的方式“掠過”坐忘城的四大尉府,掠過每一條街巷,掠過乘風宮……倏地,一幅讓他驚呼出聲的駭人一幕毫無徵兆地閃入他的視野中——他赫然看到爻意倒在了乘風宮前,倒在了血泊中,一柄長刀無情地洞穿了她美麗的胸膛!

戰傳說周身的血液驟然變冷!

“不——”

戰傳說大呼一聲,不顧一切地向爻意奔去!此時他已徹底地融入了“三劫幻境”中,在幻境中,他與爻意的距離在迅速地接近,當彼此相距只有數尺時,周遭的一切突然完全消失。

戰傳說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情感的大起大落使戰傳說非但沒有因為自己所見到的只是幻覺而驚喜,反而使其心靈形成了極為短暫的空洞!

這一剎那間,戰傳說無知無覺——而這正是靈使施以必殺一擊的最好時機,此時取戰傳說之命易如反掌。

靈使不惜冒險使用尚未大成的“三劫妙法”,結果如願以償,這使靈使心頭如釋重負。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只見戰傳說茫然持劍而立,神情錯愕、呆若木雞,因此再不猶豫,身形微動,已閃電般欺身而進,而戰傳說對自身迫在眉睫的危險卻一無所知。

靈使即將對戰傳說痛下殺手之際,驀地心生警兆。

幾乎不分先後,尖銳高亢似可劃破蒼穹的破空之聲驟然響起,僅憑此聲勢就足以讓人魂飛魄散!

靈使的靈力超越常人,他清晰地感受到有致命殺機向他凌空襲至,決不容小覷!若是不放棄對戰傳說痛下殺手的機會,恐怕他也將付出生命的代價。

所有的念頭僅在間不容髮的剎那間閃過靈使的腦海,並即刻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暫且放棄良機以自保!

靈使之修為實是讓人嘆為觀止,心念甫起已化進為退,進退之間,絲毫不顯倉促被動。

一道銀色光芒在靈使身前劃空而過,快如流星拽尾,其強大氣勢一下子破壞了“三劫妙法”的氣機,幻境頓失!

“砰……”銀芒射在了靈使方才立足之處,頓時沙石四濺,強大的氣勁濺起的沙石再拋向更高更遠的空間,聲勢好不駭人。

戰傳說自“三劫幻境”中猛地驚醒,首先映入他視野中的是一支與他相距不過七尺之距的銀色長箭,長箭四周的沙石被激飛後,出現了一個寬逾丈、深近七尺的巨大錐形深坑,而那支銀色的長箭就深深地插在錐形坑的坑底中央部位。八狼江畔表面是碎石細沙,但下層則是堅岩,此銀色長箭顯然已深入岩中。僅憑一箭居然產生如此可怕的破壞力,實是聞所未聞。

但見此箭比普通的箭長出一倍,通體銀芒閃掣,光輝奪目,讓人幾乎不可正視。

戰傳說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會不會又是自己的幻覺?

當他看到靈使臉上同樣驚愕的表情時,方知這一幕不再是虛境,而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

靈使懷著並不相同的心情四下掃視,欲搜尋射出此箭的人。戰傳說並不知道正是這支破空而至的銀箭及時救下了自己的性命,他的心中只有驚訝,而無更多複雜的心緒。而靈使卻不同,當銀芒乍現時,靈使便有了某種預感,在他看清那道銀芒的確是一支銀色長箭時,心中的預感立即得到了證實:與他的命運密不可分的勢力再度在他的身邊出現!在遠處,此箭的主人一定在默默地關注著他的反應,而那人的身邊,將還有四支與銀箭相仿的長箭。

所以,靈使的心情遠比戰傳說複雜得多!

對靈使來說,他環目四顧其實只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事實上他清楚地知道隱於暗處、救下戰傳說之人的箭術造詣已臻何等境界,此人的箭矢撲朔迷離,無跡可尋,除非他主動現身,否則沒有人能夠借箭的來向判斷此人的位置所在。

靈使當然知道此人為何要對付自己。所以,他決定不再試圖以“三劫幻境”困住戰傳說,因為他知道隱於暗處的對手剩下的四支箭足以一次又一次使“三劫幻境”潰散無遺,除了徒自損心損力外,以“三劫幻境”困殺戰傳說的舉措已毫無意義。

形勢逼迫靈使不能不速戰速決!

唯一可以讓靈使感到慶幸的是戰傳說顯然並不知道此時形勢已開始有微妙的轉變,變得開始對戰傳說有利。他長嘯一聲:“殺我愛子,誰也救不了你!”

提聚自身至高修為,有若一片輕雲,瞬間掠過了驚人的距離,雙掌齊施,凌空劈向戰傳說。其千軍辟易的氣勢,予人以莫可抵禦的感覺。

這一擊,已然斷了戰傳說其餘的路徑,決定雙方只能正面相搏,毫無取巧可言。

靈使自忖內力修為在戰傳說之上,但若是強拼,雖勝券在握,但對自身也必有損耗,這決非靈使所願的,何況靈使還另有不宜與戰傳說強搏的苦衷。

但此時迫於形勢,靈使不得不拋開顧忌。

戰傳說早已因“三劫幻境”憋夠了氣,大有不吐不快之感,見靈使願與自己正面交鋒,正求之不得,忖道:“即使這樣戰死,也比在幻境中死得不明不白強些!”

心中豪情頓生,搖光劍在虛空中劃出一道驚人的光弧,徑直迎出。

劍掌尚未接實,似虛似實的氣勁已悍然相接,赫然爆發出金鐵交鳴之鏗鏘聲。

強大得無以復加的內家氣勁向戰傳說直迫過來,使之身不由己地倒飄而出,搖光劍更是發出驚人的震鳴聲,像是無法承受這空前強大的壓力。而戰傳說胸前的數道傷口也即時迸裂擴大,更為觸目驚心。

靈使得勢不饒人,如附體不散的陰魂般貼身飄至,再度予戰傳說以重擊。

戰傳說顧不得審視胸前傷勢,急忙封阻。

孰料這一次他再也無法與靈使相抗衡,一股空前強大的浩然氣勁如排山倒海般洶湧而至,他只覺胸口一悶,忍不住噴出一口熱血,搖光劍脫手而飛!而他自身亦被震得如風中落葉,無助飄飛。

靈使一舉重創戰傳說時,自身亦因催運真力過度而有難以為繼之感!畢竟在隱鳳谷中戰傳說先是因歌舒長空之故而擁有了與歌舒長空相若的功力,而後涅槃神珠又將他的修為推進一層,與靈使相比雖有差距,但差距卻絕對有限。靈使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一味強攻,雖如願以償地重創了戰傳說,但自身卻也氣息紊亂。

若無其他對手,靈使已穩操勝券,自不必冒著催運真力過度而反傷自身的危險,但眼下他卻別無選擇。

但就在靈使度圖完成最後一擊的時候,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虛空中再度響起那奪人心魄的利箭破空之聲,而且聲勢比方才更為懾人!

靈使抬眼望時,只見一黑一赤兩道光弧在虛空中以肉眼難辨的速度向自己疾射而至,因為其速太快,給靈使的感覺就像是有一團黑色火焰與一團赤色火焰在他的視線所及範圍內迅速擴大,佔據所有的空間,並最終吞噬他的靈魂。

靈使又恨又怒,右臂一揚,衣袖掃過,坑中的銀色長箭已落於他的手中,並在第一時間向破空而至的兩道光弧迎去!

“當……”“當……”

兩聲難分先後的撞擊聲中,銀色長箭先後撞在了一黑一赤兩道光弧上,由聲音可以聽出三支箭皆是由特殊金屬打鑄而成。

光弧倏然消失!

兩支長箭一左一右深深扎入靈使身旁的地面下,一支通體玄黑髮亮,另一支則是更為醒目的血紅色,整支箭就如同一簇奪目的火焰!

靈使雖化險為夷,卻是有苦自知,他感到一股腥甜之物正由喉管向上沖射,好不容易才將之生生嚥下。

若在平時,對手的箭法固然可怕,但除非是使出最可怕的五箭齊施的攻勢,否則尚無法對靈使構成多大威脅,但靈使今日先是與顧浪子一場惡戰,為對付南許許的毒又損耗了他不少功力,以至於與戰傳說一戰也讓他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勉強戰敗戰傳說後,他也已是猶如強弩之末,難以為續。

種種不利因素合作一處,方使靈使吃了暗虧。為了封阻雙箭而使本就有些紊亂的內息更為大亂,以至於受了輕微內傷。

但靈使決不願讓對手知道自己已受了內傷,無論是戰傳說還是隱於暗處的對手。他自忖所受的內傷並不重,自己完全可以堅持。

靈使手中銀色長箭箭挾勁風,遙遙指向戰傳說,信手拈來的兵器在靈使手中卻儼然有洞穿天地萬物之勢,其宗師風範展露無遺。

銀色長箭以一往無回之勢迅速拉近與戰傳說之間的距離,其速之快,似可追回流逝的時光。

唯有靈使自知自己的心思並未完全集中於擊殺戰傳說身上,而是暗中分神留意隨時會破空而至的勁矢。

果不出他所料,一道無比強大的氣流及時出現,從他的側後方席捲而至。

“你果然一心要救這小子!”靈使心中閃念的同時,早有準備的他及時以手中銀箭向後封掃。

一道黑影凌空遙遙撲至。

靈使赫然發現自己的判斷完全錯了,身後的勁風竟不是因長箭破空而起!

進入他眼簾的是一個人影!

幾乎算無遺漏的靈使今日已是幾次失算。

未給靈使留下更多的思索空間,他的眼前迸現無數絢麗奪目的金色劍芒,以鋪天蓋地之勢狂捲而至。

估算有誤,靈使頓失先機,而襲擊者修為之高,竟與戰傳說相若,靈使受傷在先,倉促應戰,頃刻間已被無儔劍浪連攻十餘式,借對手攻勢略緩的時機及時斜掠而出,這才得以緩一口氣。而這時戰傳說已藉機退至靈使攻擊範圍之外,安然避過一劫,一邊調運內息一邊向救下自己性命的人那邊望去。

但見一身著重甲之人正抱劍而立,劍為金劍,與靈使、戰傳說正好成鼎足而立之勢。此人非但身著重甲,而且還戴著掩面勁盔,其真面目已掩於甲盔之內,無法分辨,外人所能看到的唯有他的雙眼。

當戰傳說的目光與重甲之人的目光相遇時,不知為何,戰傳說心頭忽然一跳,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但一時間卻又無法分辨出這異樣的感覺源自何處。

無論是戰傳說還是靈使,都無法看出此金劍重甲者的真實身份,但由此人的雙眼可以判斷出他頗為年輕。

靈使由此足以斷定此人決非他所熟知的對手。那人決非如此年輕,何況憑藉“五行神箭”他已足以傲視天下,箭,幾乎就是他的另一個名字,像他那樣的人,是決不會用其他任何兵器的——包括劍!

靈使的目光冷冷地落在金劍重甲者身上,沉默了少頃,方道:“卜矢子是你什麼人?!”

戰傳說一怔:“卜矢子是什麼人?靈使憑什麼斷定救我一命者與所謂的卜矢子有關係?”

在戰傳說看來,先以勁矢暗中相助者與眼前的金劍重甲者十有八九是同一個人。

金劍重甲者哈哈一笑,他的笑聲因為堅盔的封阻而帶有尾音,顯得格外渾重,其聲若含金屬質地,笑畢方道:“靈使,既然你猜到我的來歷,就應當知道今日你想要達到的目的已無法得逞,是就此罷休,還是別擇他途,悉聽尊便。”

靈使雙目如電,緩緩四向掃視,卻根本覷不出一絲蛛絲馬跡,心頭不由暗嘆了一口氣。他所說的“卜矢子”,就是他十分熟知的對手,對於卜矢子的“五行神箭”的霸殺威力沒有人比靈使更了解,雖然此刻卜矢子不知隱身何處,但靈使卻彷彿感受到了“五行神箭”箭身所迸發出的懾人寒氣,感受到了“五箭”齊發時逆亂五行、改天易地的無上氣勢!

在今日這種局面之下,靈使實在沒有應付“五行神箭”的足夠把握。

在極短的時間內,靈使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

終於,他作出了最後的抉擇,一個讓他很不甘卻不得不作出的抉擇。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道:“你轉告卜矢子,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他們的選擇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至少,我不必像他們那樣不敢顯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金劍重甲者無聲地望著他,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

靈使驀然仰天長笑,笑聲直入雲霄,聲震環宇,顯示出其深不可測的內力修為。長笑聲中,靈使飄然掠走,身法飄逸從容,去速卻快不可言,所取方向竟不是八狼江“無言渡”,而是與此相反的方向,轉瞬間已消失於戰傳說二人的視野之外。

靈使之所以能夠忍受功虧一簣之隱痛,除了他對局勢的審度之外,更因為有一個人可以必殺戰傳說,只是那樣他必須再等待一段時間而已。

在他看來,戰傳說之死,也的確只是時間的遲早問題而已。沒有人能夠在殺了靈使之子後還能逍遙地活在這個世間!

在靈使的心目中,必能為他取下戰傳說性命者不是他人,而是晏聰!

戰傳說對靈使的心思當然一無所知,眼看著靈使的身影消失於遠方,他忽然感到極度的疲憊。

這種疲憊不僅來自於肉體,更來自於精神。

爻意先前的疑慮今日得到了證實,這予戰傳說的心靈以極大的震撼!有誰會想到在許多冠冕堂皇的後面,竟有著如此不可思議的真相?

莫非真如父親所言,桃源之外的世界撲朔迷離,同時交織著精彩與詭秘……

低沉的腳步聲使戰傳說如夢初醒,抬眼望去,才知金劍重甲者已轉身向八狼江方向走去。戰傳說急忙叫道:“……尊駕請告之尊姓大名,救命之恩,容日後相報。”

“哈哈哈,我若欲告訴你姓名,又何必以這種方式見你?”

戰傳說一怔。

卻見那人已走至江邊,忽然縱身而起,在空中劃過一道精美弧度,然後一頭扎入江中!

靈使、重甲劍客相繼離去,獨留戰傳說一人。眼見由水路來的靈使沒有乘船離去,而並非乘船而至的重甲劍客反倒藉水路退走,戰傳說感覺怪怪的,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八狼江上,卻始終未再見到重甲劍客露面。對戰傳說來說,此人自出現到離去都是那麼的出人意料,戰傳說既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救自己,更無從知道他的身份來歷,而且對方似乎不願讓戰傳說知道真面目。

戰傳說心中感慨地忖道:“他既然不肯向我透露,人海茫茫,只怕以後自己再遇見他的機會都少之又少,更不用說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了。”

與靈使結下生死之仇是在不經意之間,承蒙重甲劍客的救命之恩也是戰傳說事先絲毫未曾料到的,恩與仇都如此來去匆匆,不可捉摸,讓他平添了幾分惆悵,暗忖世人都說天道難測,其實世道更難測,生死情仇都是無跡可尋……

感慨之餘,戰傳說記起一件重要的事:晏聰現在情況如何?

由靈使的言行看來,他對自己與晏聰約定的前因後果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按此推測,靈使的消息來源只能是晏聰,其他人不會知道得這麼清楚。何況此時已是夕陽將落之時,晏聰仍未出現,這也同樣可以證明這一點。

但同時戰傳說又堅信晏聰不會出賣自己。

如此一來,剩下的可能只有兩種:一種可能是靈使利用晏聰對不二法門——包括對靈使本人的絕對信任,由晏聰的口中套問出他想知道的東西;另一種可能就是靈使利用暴力迫使晏聰就範!

戰傳說很快就否定了前一種可能。在他人的幫助下,晏聰已得到了白衣劍客真面目的畫像,亦即靈使之子的畫像,以晏聰的資質,怎可能不對靈使生出戒備之心?更不用說靈使會由他的口中套問出什麼了!

思及這裡,他心頭猛地一緊,忖道:“那此刻晏聰豈非很危險?他與我一樣都可能面臨著靈使的殺人滅口!他的武功並不在我之上,又未必像我這樣有人相救……”

戰傳說心頭不由一陣焦躁。

在他看來,靈使之子假冒的是他,晏聰要揭穿靈使之子的真面目,就等於助他一臂之力,如果晏聰因此而有所不測,他將無比愧疚。

但晏聰已離開了六道門,與六道門的恩怨決定晏聰不可能再與六道門有什麼聯繫,而晏家只剩下晏聰一人,戰傳說不知該怎樣才能得知晏聰現在身處何處。

忽地,戰傳說想到了靈使。

“不錯,靈使是唯一一條可以利用的線索!”

此念甫起,戰傳說不及細想,拾起搖光劍,向靈使消失的方向急追而去。

一口氣追出三四里路,戰傳說如夢初醒般猛然止步。

“就算追上了靈使又如何?恐怕除了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外再無其他任何益處,決不可能由靈使口中得知晏聰的情況!自己欲追踪靈使的舉動實是一時急躁,糊塗可笑至極。”

戰傳說一下子洩了氣,無力地在路旁的岩石上坐下,與靈使一戰早把他的坐騎驚嚇得不知去向了。此時因焦慮而淡忘的胸前傷痛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夕陽已經落山,不過天還未完全黑下來,這兒離八狼江頗有些距離了,再也聽不到江水拍擊堤岸之聲,戰傳說的身後是密密的樹林,冰涼的秋風從林中掠過,再吹到戰傳說的身上。他感到胸口傷痛似乎有無數極小的刀子在不停地切割著皮肉,雖然並非痛得不可忍受,但卻讓人片刻不得安寧。

林中不知名的鳥兒在長一聲短一聲、緊一聲慢一聲地鳴叫著,夜色一點一點地吞噬著越來越暗淡的光線,天地之間一片朦朧,讓人感到整個世界都已不甚真切。

戰傳說靜靜地坐著,他想藉此理一理自己紛亂的思緒。直到夜色完全包容了他的身影,而秋夜的涼意也悄然沁入心脾時,他的心中仍是一片茫然。

“看來,尋找晏聰的下落已是無望,但願他無恙!”

雖然牽掛晏聰的安危,但眼下也只能將之暫擱一旁。

他記起了坐忘城,記起了趕赴“無言渡”時在途中的遭遇,頓時再也坐不住了,“騰”地站起身來。

雖已入夜,但以戰傳說如今的內力修為,其目力已遠逾常人,此時仍能辨路。他再也不願耽擱,認准了坐忘城所在的方向,匆匆上路。

此刻戰傳說所走的是由馳道通向稷下山莊方向的岔道,又走了半個多時辰後,他估計差不多要到與馳道交會的地方了。

他的估計沒有錯,但就在他接近馳道時,忽然感到天色似乎比原先亮了些,不由有些疑惑,抬頭望瞭望天空,卻並無異常,但越往前走,這種感覺就越明顯,直到最終猛地意識到是有火光從馳道方向射過來!明白這一點後,戰傳說暗暗吃驚,猜不透那邊何以有這麼亮的火光,竟將半邊天空都照亮了不少!

懷著好奇的心情繼續前進,漸漸地有馬蹄聲、車輪轆轆聲、號令聲傳入他的耳中,在嘈雜聲中透著雄渾氣勢。

戰傳說心頭“咯噔”一聲,一下子明白過來——一定是卜城的人馬沿著馳道向坐忘城進發!

他沒想到白天遇到劍帛人物語時,從物語口中聽到的傳聞到了晚上就真真切切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戰傳說腦海中不期然地浮現出與靈使一戰中,在“三劫幻境”中所看到的情景。在“三劫幻境”中,坐忘城城內城外,皆是血流成河,死屍遍野……

戰傳說彷彿又聞到了瀰漫於天地間的血腥氣息,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憂慮。

他深知,雖然他曾看到的只是幻境,但眼下的事態發展下去,幻象就會變成殘酷的現實,無論最終的勝負如何,雙方都將付出巨大的代價。

他默念道:“追根溯源,這一場戰爭是因我而起的,若是因為我而使成千上萬的人失去生命,那麼我將是罪孽深重……不!我一定要設法避免這一場戰爭,哪怕為之付出性命!父親為了樂土安寧,與千異決戰於龍靈關,我是他的兒子,自應效仿父親!”

此時戰傳說尚不知卜城開赴坐忘城的人馬其實並無三萬,而是一萬餘人。雖然他立志要使此戰消弭,但想到數万人馬長途奔襲,又豈會輕易更改?他不由有些不知所措了。

戰傳說悄然向馳道方向接近,過了一陣子,他已能透過林木看到馳道上有無數的火把向坐忘城方向快速地移動,猶如一條長長的火蛇,火光照出了前行的人馬,照得鎧甲與刀刃槍尖反射著與火焰相同的血色光芒。

卜城大軍的進發竟是如此明目張膽,毫無隱密可言,他們似乎根本不擔心夜間行軍會遭到伏擊,而一旦在夜間遭到伏擊,其打擊顯然是致命的。

戰傳說隱於暗處,懷著複雜的心情,默默地看著馳道上前進的人馬,良久良久,沒有任何其他舉動。

終於,戰傳說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身子忽然如一片輕羽般飄然掠起,藉著樹幹枝杈,無聲無息地向馳道逼近。

正在前進的卜城人馬忽然聽到破空之聲,緊接著有十幾支火把幾乎同時熄滅了,“火蛇”頓時被截成兩段,中間出現十幾丈的黑暗地帶,因為一直有火把的亮光,火把突然熄滅後,眾人一時無法適應,對黑暗的感知格外明顯。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卜城人馬大吃一驚,一片驚呼聲後,緊接著便是刀劍出鞘聲,戰馬驚嘶聲,場面一片混亂,大軍前進的步伐也一下子停住了。

正在這時,有一渾厚的聲音高聲呼道:“休得驚慌,快馬營的兄弟早已把沿途的情形探明,途中決不會有埋伏,這只是坐忘城派出的散兵游勇欲趁機作亂! ”

此人的呼喊聲頗有效果,加上熄滅的火把很快又重新點燃了,火光能給人以足夠的勇氣與膽量,加之事實上也的確沒有襲擊隨之而來,慌亂漸漸地平息下來,很快隊伍繼續前行,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而這時戰傳說早已藉機越過馳道,到達馳道的另一側,並迅速攀越至一較高處,居高臨下地望著下方馳道上的人馬,心中十分感慨。

他想到卜城人馬如此行軍實是犯了兵家大忌,馳道南北兩側都是樹林,南側地勢比馳道低,北側則是高出馳道,而且有不少危岩峻峰,正是隱身伏擊的絕好地勢,若是以箭矢襲擊,卜城人馬燃起的火把正好把每一個目標都照得一清二楚,敵明我暗,又佔有地利,定能花極小代價便予卜城人馬以重創!

讓戰傳說感慨的不是坐忘城錯過了這樣的良機,他相信即使殞驚天本人未想到這一點,其他人也會出此策略,但現在的事實是卜城人馬無驚無險長驅直入。想必是殞驚天知其可為而不為,至於原因,戰傳說推測十有八九殞驚天是不欲與卜城自相殘殺,使樂土平添戰亂。

這才是讓戰傳說感慨不已的地方!

同時,戰傳說也相信卜城城主及其他統領再如何昏庸無能,也不至於犯如此明顯的錯誤,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也已摸透了殞驚天的心理,所以才肆無忌憚。

坐忘城是知其可為而不為,卜城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由此可以看出雙方心態之微妙,同時也折射出這場爭戰的不尋常之處。

對於坐忘城周邊的地形、位置,戰傳說並不算熟悉,卻也知道大致情況。此刻他所立足的這座山其實是屬於一道山脈,此山脈呈西南、東北走向,正好貫連著坐忘城與卜城,這就等於把兩城之間的大片領土劃分為兩大部分,西北側的那部分地勢平緩,幾乎沒有什麼山丘,而東南側則與之恰恰相反。站在坐忘城城頭,可以將此看得清清楚楚,玄門道宗所在的天機峰同樣是屬於這列名為“映月”的山脈,是映月山脈中第二高峰。

而眼前的馳道幾乎與映月山脈平行,順著映月山脈南側連通坐忘城與卜城。

至於八狼江,則是江道曲折迂迴,與馳道時攏時分,直至最終與卜城擦身而過,流入大海。由於八狼江在坐忘城以下三十餘里處有一狼牙瀑布,瀑布使坐忘城與卜城藉水路相通變得不切實際。所以,在沒有這條馳道之前,兩城來往,絕大多數都是取道於更為平坦的映月山脈北側地域。

戰傳說知道若要返回坐忘城,如果一直在馳道南側穿行,最終仍是必須橫跨馳道才能進入坐忘城,而他相信卜城大部分人馬所取路徑不應是這條馳道,而是映月山脈北側的開闊地帶。他急於想了解此刻坐忘城的局勢究竟怎樣,故決定連夜橫跨映月山脈,以探查山脈另一側的情形。

他的目的地就是樂土人口中的百合平原,不過戰傳說對樂土的了解太少,並不知道得這麼確切。至於為何稱坐忘城與卜城之間這一片平坦地域為“百合平原”,是否因為這一帶盛產百合就是誰也說不清了。

橫跨映月山脈無路可尋,但這對戰傳說來說並沒有什麼影響,未及半個時辰,他已登上了峰頂。

峰頂的夜風更為凜冽,將他的衣衫刮得獵獵作響。

他回頭向後望去,只見那條火蛇依舊在蜿蜒前行。轉而向坐忘城方向望去,視線卻被一座比自己所在山峰更高的山峰阻住了。

戰傳說不願多耽擱,在峰頂稍作逗留就向北側順著山勢朝山腳疾掠而去,山脈北側比南側顯得平緩些,放眼往前方望去,只見自山腳起視線便毫無遮擋,百合平原展現在他的眼前。

在平原上也有亮光,卻是零零星星地分佈著,而且基本上都是靜止的,與馳道的情形完全不同。對於這一點,戰傳說很快便明白過來,一定是因為這一帶有利於大軍推進,所以卜城人馬早在天黑之前就已到達目的地,安營休息了。也許,有部分人馬已直抵坐忘城下也未為可知。
li60830 發表於 2017-12-3 14:37
第二卷第十章護城之戰

順利下山後,戰傳說隱身於山腳下的一片灌木之後,窺視著卜城人馬。

但見夜色下,隱約可見方圓五里之內紮著大大小小營帳有上百個,營帳是依戰鬥隊形排列而成,中央三座最大的營帳顯然是中軍所在,一切號令由此傳出。而其他各營帳則環繞中軍排列成六花瓣形,彼此間相距百十步,每個營帳外二十步一哨。在各營帳之間又有流動警戒之人,攜旗鼓信號。最後,在整個營地的最外圍又有幾隊騎士穿梭巡察,看樣子整個營地的人馬總數應在五千人以上。但此時偌大的營地中除了巡察騎士的馬蹄聲以及偶爾響起的口令聲外,竟是十分肅靜,就連在營帳外燃起篝火圍坐的人也是身攜兵刃,井然有序,與方才戰傳說在馳道上所見到的情形截然不同。

戰傳說雖然不諳兵術,卻也能感受到如此紮營可謂是滴水不漏,來自任何一個方向的襲擊都難以形成明顯的衝擊,卜城人馬定可在最短的時間內進行有效有序的抵抗!

這讓戰傳說暗暗吃驚。

他的驚訝一方面是因為他看出卜城的統兵者決不簡單!坐忘城與此人對抗,壓力更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裡的防範如此嚴密,與馳道行進時的毫不設防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而這種截然不同的局面卻同樣是出現在卜城人馬的身上,這不能不讓人感到意外。

戰傳說隱隱覺得這其中必有玄機,但要看破其中玄機,卻非戰傳說所能做到。他悄然隱伏在暗處暗自苦惱,雖然如今他的武道修為已至絕高境界,但此時想要在這千軍萬馬中探得卜城人馬的虛實及戰略意圖,卻讓他大有無處下手之感,徒負一身武道修為也無濟於事。

焦慮中,原先被他忽略了的飢餓感竟也爬上心頭,他記起自到“無言渡”之後,折騰了大半天都粒米未進,而隨身帶著的干糧卻都在坐騎上。

偏偏這時候從營地那邊又飄來陣陣香氣,大概是卜城人開始用餐了。

戰傳說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搜腸刮肚地思索計策。

就在他思索著是偷偷俘虜卜城人盤問還是尋機潛進中軍這兩者之間猶豫不決時,忽見卜城大營的西北角突有火光沖天而起,隨即警號四起!戰傳說不由大吃一驚,心道:“難道有人搶在我之前動手了?欲借縱火引起混亂的機會有所圖謀?”

這場大火的確吸引了卜城人馬的注意力,藉著火光的映照,戰傳說看到近處也有人向西北角飛奔而去。

戰傳說想到無論是否有他人縱火作亂,至少這對自己來說是一個機會,不可不加以利用。思及此處,他正待有所行動時,猛然間發現就在與自己相距不過百步的地方有一團黑影閃現,且是向自己這邊而來,黑影所在的位置已在卜城人警戒範圍之外。

戰傳說頗為納悶,不知這黑影怎麼可能突然毫無徵兆地進入自己的視野。乍一看,那不像是人影,因為在這種場合,不會出現那麼矮的人,但當戰傳說定神細看時,卻發現那的確是一個人影,只是有意躬低身子,有時甚至是伏地前行罷了。

“他一定不是卜城的人!”戰傳說看清黑影是一個向自己這邊悄然潛來的人的身影時,心裡閃過第一個念頭:“莫非西北角的大火就與此人有關?”

心念甫起,倏聞“嗖嗖嗖……”一陣箭矢破空聲突然響起,十幾點火光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道弧線後,相繼落在了那黑影的四周,頓時形成了一個將黑影包圍其中的火圈。

原來方才射出的皆是浸有極具燃燒性的燃油火箭。

戰傳說這時可以將那黑影完全看清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此人裝束與他在馳道上見到的卜城人馬完全相同,十幾支突然飛至的燃燒的箭矢顯然讓此人嚇了一跳,本能地站直了身軀,這是一個有些消瘦的中年男子。

未等這中年男子作出更多的反應,在他的身後突然出現了十幾個人影,就像是從地底下倏然出現的幽靈一般,顯得有些突兀。十數人迅速糾集成大半個包圍圈,向中年男子包抄而至,其中一人大喝道:“烏統領還是請留步吧!”

話中雖有一個“請”字,但語氣卻近乎呵斥。

消瘦的中年男子先是以極快的速度向戰傳說這邊疾衝過來,但只衝出十餘步,又是“嗖嗖嗖……”一陣箭矢破空聲響起,十幾道火光劃空而過,齊齊落在中年男子身前十步遠的地方,猶如一堵小小的火牆,雖然它並不能直接阻擋人,但其威懾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如果這些火箭是直接射向中年男子,恐怕他早已成了一隻刺猬了。

中年男子的身形戛然而止,並緩緩轉過身子,正面迎向追擊他的人。

身影閃動,頃刻間中年男子已在十餘人的包圍之中。

只聽得中年男子道:“單尉不問青紅皂白,以箭矢相向,未免欺人太甚!”

戰傳說聽出這些人皆屬卜城,若卜城軍制與坐忘城相似,那麼在這些人當中至少有兩人地位相當高。這消瘦的中年男子被稱做“烏統領”,也許其地位與昆吾、慎獨相近,而被稱做“單尉”者的地位與坐忘城四大尉將相仿。

“沒想到卜城內部竟然不合,相較之下,坐忘城上下一心,在士氣方面倒佔了優勢。”戰傳說心中暗自尋思著。

單尉冷笑一聲:“你為何獨自一人離開大營?嘿嘿……其原因恐怕說不清吧?”

中年男子鎮定地道:“方才我見一人向這邊飛竄而來,便懷疑會不會是與大營西北角失火有關,因為時間緊迫,不容我告知他人,獨自一人緊追而來,沒想到卻被你無端攔阻,讓那人從容脫身而去。若此人真的是縱火者,那單尉在城主面前恐怕無法開脫罪責了!”

此人明明在說謊,其言語卻如此鎮定自若,讓戰傳說為之一愕!他有些不安地忖道:“若那些人信了他的話,而進山搜查,那自己恐怕就要暴露了,到時豈非要弄假成真,被當做就是縱火者?雖然他們未必困得住我,但屆時卻也不可能有機會窺探大營虛實了……”

心中轉念間,只聽得單尉哈哈一笑,不屑地道:“烏代,你見風使舵應付自如的功夫的確讓人佩服!不過,若是我告訴你那大火其實是城主的有意安排,你又作如何想?”

戰傳說又是一震!

“你竟詆毀城主,真是膽大包天!”中年男子烏代喝道。但連戰傳說都聽出他說這話時已完全沒有了原先的從容,而顯得色厲內荏。

“城主早就懷疑你與千島盟有染,只是一直沒有真憑實據而已。此次我卜城出動萬餘人馬,卻號稱三萬,千島盟聞訊必會以為卜城城中空虛。他們一直賊心不死,定會以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十有八九會乘機攻襲卜城,而且在時間上只會早不會遲,因為千島盟要搶在卜城與坐忘城一戰結束之前行動。為求快速,千島盟的準備必然不夠充分,而事實上我卜城亦並非如他們想像的那樣十分空虛,到時他們將非但一無所獲,而且必會遭受致命打擊!你乃暗中效命千島盟的內奸,自是恨不得馬上把真相告之千島盟!但城主早已作了部署,你的身邊始終有人相伴,根本沒有機會脫身,直到今日,城主估計千島盟大概已起程進發卜城了,他才設下計謀讓你主動暴露。城主神機妙算,果不出他所料,你一見大營起火,就立即悄然離營……嘿嘿,早在卜城,城主 可以取你的性命,但當時若殺了你,恐怕會引起千島盟的懷疑,所以才讓你苟活至今日!”

戰傳說在暗處把方才發生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他不曾料到那場大火竟是卜城城主下令燒的,期間的撲朔迷離讓戰傳說大為咋舌。

而此事居然還牽涉千島盟,更是讓他吃驚不已。

這也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卜城與坐忘城之間迫在眉睫的一戰,原來,這一戰的後果不僅僅是成百上千的人員傷亡,而且還關係著整個樂土的安危。

若單尉所言屬實,那麼卜城城主也可謂是一個足智多謀且能顧全大局的人物,戰傳說在下意識中對卜城城主有了莫名的好感。

當然,這只是一種本能的好感,事實上戰傳說除了曾聽說過卜城城主有個奇特的名字——落木四之外,對其他就是一無所知了。

本來戰傳說對卜城的內訌還有事不關己、幸災樂禍的心理,現在卻已截然不同,他迫切想知道有關千島盟內奸的事是真是假。

只聽得那被圍在當中的中年男子烏代苦笑一聲,道:“這只是因為我平時與二城主走得太近,城主心生不滿,想藉機除去我罷了。單尉,無論如何,我烏代也自知是樂土人,怎會與千島盟有染?退一萬步來說,千島盟不過彈丸之地,遠不如樂土繁華錦繡,能給予我什麼好處,值得我為他們賣命?城主與二城主不合,我等身處夾縫中,遲早會有災禍……”

話音未了,忽然被一個生硬而冰冷的聲音打斷了:“你本還有活命的機會的,可你不該有辱我千島盟!”

說話者赫然不是戰傳說眼前的任何一個人!

戰傳說腦中“嗡”的一聲,只覺有熱血上湧,心中飛速閃念:“此事竟真的與千島盟有關,甚至他們的人已在左近……”

“鋃鐺”!兵刃脫鞘聲響成一片,寒刃閃爍如秋水。

那面目消瘦的中年男子烏代則以扭曲變形的聲音大聲呼叫道:“大盟司救小的一命!”

戰傳說心中暗嘆一聲,忖道:“此人真是罪該萬死!”

一道人影如巨鵬般以快不可言的速度掠過蒼涼的夜空,無聲無息地落在了與卜城人馬相距數丈遠的地方,背向戰傳說這邊而立。

戰傳說由此人的身法窺出其修為已高至不可思議之境,心頭一凜,忙將自己的呼吸調至又細又勻。

此神秘人物出現後,本是圍在中年男子烏代南側的幾個人就是背向著此人了,顯然眾人對此人也是極為忌憚,不得不撤開包圍圈,正面迎著那神秘人物。

此神秘人物身材並不高,甚至比場中所有人都要矮上少許,袍袖無比寬大,但自他周身所透發出的霸殺氣勢卻讓人根本不會感到他身材的矮小,相反,感受到的是居下臨上的凜冽威嚴!

強大無匹的氣勢充斥了天地間的每一寸空間。

月淡星稀,秋風蕭瑟。

戰傳說的心頭忽然泛起一絲寒意。

甚至,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時快時慢,無形無質不可捉摸的威嚴使他心中無比鬱悶,幾乎忍不住要大聲呼叫。

這讓戰傳說驚駭不已!

就算是面對靈使這等級別的高手,戰傳說也沒有這樣的感覺。

難道,眼前此人,其武學修為竟比靈使更為可怕?!

烏代像是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大聲道:“你們說得不錯,我烏代的確一直暗中效命於千島盟,你們若以為憑藉雕蟲小技就可以改變最終被千島盟征服的命運的話,就大錯特錯了。今日,要斷送性命的將是你們而不是我烏代!”

此人的厚顏無恥讓戰傳說大開眼界,他這才明白當一個人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之後,就再沒有什麼話不能說,沒有什麼事不敢做了。

對於烏代的叫囂,誰也沒有說話。

十八名卜城人如此。

那神秘人物亦是如此。

而這時大營那邊已有更多的人向這邊趕來,其中包括一隊巡察的騎士。與此同時,西北角的大火早已撲滅,顯然,大營那邊並未知道這邊的局勢已發生了變化,還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烏代忽然從雙方的沉默中感到一股不祥的氣息,他猛地轉身,以極為複雜的神情面對神秘人。

“只要是為千島盟效命的,就算是一條狗,本大盟司也不會讓它死在外人手中,但狗不該對著主人嘶叫,哪怕是在背地裡也不行!千島盟是天照神的子民,天照神是至高無上的神,他的子民與他一樣,可以接受任何挑戰,卻不能忍受任何污辱!你為了保全微不足道的性命,竟污辱千島盟,我不能不以天照神的名義,宣判你的死罪!”

雖然光線暗淡,但戰傳說仍是能感知烏代極度的絕望與驚怖,甚至於他的身子在那一剎那似乎都小了一圈。

無形無質、不可捉摸的肅殺之氣突然瀰漫開來。

雖然無形無質,但每個人都能清晰無比地感受到,它輕而易舉地滲入了每一個人的靈魂中。

“不——”

烏代的尖叫聲十分突兀,就像是一把鈍刀生生劃破夜的沉寂:“大盟司,你不能殺我!小的還有許多關於卜城的秘密要禀報大盟司……”

他的雙膝一屈,身子猛地向前傾倒,竟像是向大盟司跪地求饒。

但,就在雙膝即將著地的那一剎那,烏代右手寒光一閃,已多出了一把彎刀,森寒刃芒如水銀瀉地般向大盟司下盤奔瀉而去,攻勢突如其來,而且絕對的快捷無倫!以他的刀法,與其“統領”身份可謂是相得益彰,卻偏偏自甘淪落,讓人扼腕慨嘆。

戰傳說心中嘆道:“白白辜負了一身好刀法……”

烏代乃完全絕望後所做的最後一搏,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與大盟司之間的差距,所以在出其不意發起襲擊時,竟不顧自己後背空門大露,一心只求能重創大盟司。

顯然,他亦自知絕對勝不了大盟司,但他對大盟司將他無情拋棄之恨,遠甚於對卜城人的怨憤,在知道自己已必死無疑的情況下,他竟欲以性命為代價,只求能重傷大盟司。

大盟司身形未移,寬大得不成比例的袍袖倏然揚起,如烏雲般卷向烏代,聲勢駭人!

烏代連人帶刀皆隱沒於這片“烏雲”之中。

驚心動魄的兵器斷折聲、骨骼碎裂聲驟然響起,讓人毛骨悚然。

袍袖再揚之時,一團黑影被高高拋起,升至最高點後,復又無力地墜落,“噗……”的一聲悶響,墜落地上,無聲無息。

這時,更多的卜城人馬已執火把趕至,恰好見到了這一幕。

火把映照下,赫然可見那黑影竟是烏代的屍體!只是他的整個身軀已完全變形,就像是被大力生生震碎了全身的骨骼後再將他全力擠壓,此時已無從分辨他的四肢頭顱,也說不清他身上有多少傷口,因為屍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在流血,不少關節處露出森森白骨,而彎刀已斷成數十塊碎片,深深地紮入屍體中。

烏代死狀如此可怖,讓眾卜城戰士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們無不是身經百戰者,早已見慣了血腥與死亡,但此刻仍是難免有心驚肉跳之感。

被稱做“單尉”的正是卜城雙尉之一。卜城並非與坐忘城一樣設有南北東西四尉,而僅設雙尉,其職責與坐忘城四尉倒大致相同,不過因為僅有雙尉,其權力範圍無形中就比坐忘城四尉擴大了。

單問形貌文弱,年三旬六七,縱是兵發坐忘城,他仍是不改平時喜好,著一襲輕裝,顯得溫文爾雅,頗有謙謙君子之風。

但熟悉卜城的人都知道,事實上單問乃卜城鐵腕人物,行事一向雷厲風行,剛毅果決,事無鉅細,皆能處理得穩妥得當,乃卜城城主落木四最為倚重的心腹大將。

而慘死的烏代並非如戰傳說所想像的那樣是落木四眾侍衛的統領,而是卜城快馬營的統領。這些年來,樂土戰事最多的就是卜城,為了應付瞬間萬變的戰局,卜城城主落木四特意組建了專事收集、傳遞敵情的快馬營,其行動之迅速非其他人馬可比,但戰鬥力相對薄弱,而且常常因戰勢所需而分散快馬營的力量。

單問與千島盟對陣多年,如何不知大盟司在千島盟中的地位是僅次於盟皇的第二號人物?但大盟司往日一直深居千島盟內,極少拋頭露面,單問也僅是久聞其名,而不曾相遇。沒想到這次連大盟司也被驚動了,在遠離千島盟千里之外的樂土現身。

單問明知來者不善,卻仍一拱手道:“大盟司乃千島盟尊者,為何不自顧身份,出現在這荒山野嶺中?”

一番話似褒實諷,暗藏鋒機。

大盟司傲然一笑,道:“樂土本就屬於天照神及天照神的子民,本大盟司乃天照大神心靈之子,涉足樂土,只是先其他千萬天照神子民一步故地重遊而已。”

單問哈哈一笑,道:“好一個心靈之子!單某早就听說過千島盟盟皇一心圖謀樂土,野心勃勃,但卻並非千島盟中對此事最為熱衷者,千島盟最樂此不疲者就是所謂的天照神心靈之子大盟司,今日看來,果然不虛!”

“難道你竟懷疑天照神的子民是遵循大神旨意,光復樂土?”大盟司的語氣生硬而冷峻。

單問搖了搖頭,正色道:“單某從來就不是懷疑這一點,而是絕——不——相——信!”

大盟司的眼神深處有精光倏閃!

隨即他的嘴角處浮現出一抹毫無暖意而只會讓人感到心寒的笑意:“一個將死之人,他信或是不信,都是輕如鴻毛,微不足道。”

狂傲至目中無人的霸殺氣勢在言語中顯露無遺。

單問臉上沒有絲毫憤怒之色,而是變得凝重至極!此時的憤怒毫無益處,反而會讓自己分神,而面對大盟司這樣的高手,任何分神所帶來的都將是致命的後果!

單問之所以能成為卜城的中流砥柱,實非偶然,如此穩健的心境,並非人人都能達到。

他的一個並不明顯的手勢立即讓其餘的卜城戰士心領神會,迅速後撤出一段距離。其中隨單問一起追逐烏代的十二人乃卜城戰士中一等好手,而且人人箭法精湛,追隨單問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退開之後,這十二人如往日一樣,予單問以最直接的支持,在外圍形成了第一層包圍圈。同時,早有人將千島盟大盟司闖營的消息飛報大營。

撲滅西北角的大火後,大營本已恢復肅靜,得悉此訊,大營中號角聲再起,一時間營中燃起無數火把,將整個大營照得亮如白晝。但卜城戰士並未貿然出擊,而是嚴加防守,大營東、北、南三個方向同時出現一列列持盾戰士,數以百計的持盾戰士緊密無間地組成了一道捍衛大營的堅固防線。久經沙場的卜城戰士將盾的形狀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改進,最終形成了今日這種樂土獨一無二的神行破敵盾。神行破敵盾以堅鐵鑄成,中部有凸背棱,這樣在承受重兵器打擊時可以消解部分力道,與尋常長方形鐵盾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神行破敵盾的下端一尺高部位處呈內凹的梯形,這樣就減輕了鐵盾的重量,更利於實戰。而敵方的攻擊對於地面以下一尺左右的高度是不會有任何有效的攻擊的,只要盾的總高度不變,其防禦能力相去無幾。

僅僅由神行破敵盾便可以看出卜城戰士的確是富有實戰經驗的。

在持盾戰士後面,是兩倍於持盾戰士的持矛戰士,所持之矛為短矛,主要用於投擲而非近身搏殺,由於卜城人將短矛矛頭打製得短而尖,其穿刺力便更接近槍了。

不知為何,大營在東、北、南三個方向都嚴陣以待之際,偏偏正對著坐忘城的西向卻未加防範,其中原委,實是難以捉摸。

對卜城大營的興師動眾,千島盟大盟司流露出不屑的神情,他以十分奇特的手勢自腰間緩緩抽出一件兵器。

當兵器獨有的寒芒閃掣著眾人的視線時,眾人都有些意外,在此之前,誰也沒有看出大盟司佩有兵刃,也許是因為他過於寬大的衣袍的遮掩之故。

他的手中是一把略帶弧度的刀,從形狀上看,與千島盟最常見的刀沒有什麼區別,只是由刀身透發的凌厲殺機使刀身似乎平添了讓人難以正視的光芒。

千島盟人性情多張揚好戰,富有攻擊性,一旦心存戰意,便力爭主動出擊,縱是大盟司乃千島盟萬眾心目中尊崇無比的人物,且對這一戰充滿了必勝的信心,但他仍是搶先亮出了自己的兵器,這在樂土人眼中有些不可思議,但在千島盟的人看來,卻絲毫不會覺得大盟司有失身份。

大盟司緩緩舉刀上揚。

無形刀氣也隨之不斷攀升,越來越強大的凜冽刀氣如潮水般向四周瀰漫開來,予人以生命即將絕斷於刀下的感覺。眾卜城戰士只覺呼吸頓滯,竭力強撐著方沒有駭然而退。

單問一寸一寸地將腰間的劍拔出,動作緩慢無比,彷彿他的劍已被銹住了。他的衣衫獵獵飛揚,使本就顯得文弱的身軀更像是隨時都會乘風飄去。

場中每一個人都清楚此時單問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

事實讓,單問早已知道自己絕難與大盟司匹敵,僅憑大盟司那傲視萬物的氣勢就足以窺出這一點。但單問更知道自己不能不冒險迎上,這既關係著卜城萬眾人的士氣,也關係著卜城的尊嚴!烏代乃為千島盟效命的內奸,結果卻不是死在卜城人手上,而是被千島盟的人所殺,這本就使卜城人臉上無光,若是再讓大盟司在卜城千軍萬馬中從容進退而未遭遇任何攔截,那即是卜城的奇恥大辱,也必將使卜城戰士士氣大挫。

單問所希望的只是能夠敗得體面一些,他是卜城的鐵腕人物,行事之雷厲風行讓卜城人既敬且畏,但這並不等於說他是一個魯莽狂妄、不自量力的人。

而此刻,單問忽然覺得縱然自己僅求敗得體面恐怕也難以實現。

雖然大盟司僅僅是將刀揚起,卻使單問感到死神從來沒有與自己如此接近,他深信只要自己有一絲一毫的疏忽,那把刀就將無情地穿透自己的軀體。

他的心臟似乎也感受到了潛在的致命威脅,開始劇烈地收縮,這使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鏘……”劍,終於脫鞘,劍在破空拔出的那一剎那,劍尖與劍鞘鞘內的摩擦聲竟也清晰入耳。

那一瞬間,大盟司的刀亦正好揚至最高點。

刀芒一閃,向單問縱向長劈而至!

看似並不繁雜的一刀竟讓人心生無可抵御之感。

單問只感到在這一刀之下,自己所有的退路都已被徹底封死。他,已別無選擇!

雙手環抱劍柄,急速踏前,步伐略斜,由此使腰身爆發極大的側旋之力,最終力道匯於劍身,劍如匹練般橫封而出,因其速快不可言,竟在虛空留下大片短暫的光幕。

正是卜城戰士再熟悉不過的“問鼎劍法”!

單問看似文弱,但他的“問鼎劍法”所取的卻不是靈巧飄逸,而是大開大合,剛猛絕倫,與他的性情頗為暗合。往日單問與敵血戰之際,一旦施展出霸道的“問鼎劍法”,其迅猛剛烈、一往無回的氣勢總是能讓卜城戰士士氣大振!

此時,場上眾人卻再也沒有這種感覺。

眼看刀劍即將全力相接的那一剎那,刀影倏然一幻!

單問的劍忽然失去了目標,傾力一劍竟然是斬於虛空。

單問心中大駭,他無法相信這可怕的事實,他的劍與對方的刀相距本僅有半寸之微,縱然對方刀法再如何高明,除非撤刀變向,否則決不可能完全避過他的劍!

但這種本決不可能的情況卻已成了事實,彷彿大盟司手中的刀只具有形體,卻不具有實質。

單問剛感到劍勢走空的同一剎那,一道寒光已不可思議地穿過劍幕,閃電般直奔他的面門。

本亦屬不凡的“問鼎劍法”此時竟顯得千瘡百孔,笨拙無比,可見大盟司修為之高,更在單問想像之外。

回劍封擋已是不可能,刀雖未及體,但無堅不摧的刀氣卻已劃開單問眉心處的肌膚!

但鮮血卻一時並未滲出。

單問全速倒掠!

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但這種選擇卻又是何其無奈。

大盟司的刀如同無法擺脫的魔咒,始終不曾再拉大與單問眉心處的距離。

單問隱約聽到了周圍一片刀劍出鞘聲,但卻又不甚真切,憑直覺,那一定是眾卜城戰士試圖將他救下。

但單問卻知道他們根本救不了自己,在大盟司的刀下,主宰人生死的已不再是命運,而是——

刀!

大盟司手中的刀!

單問甚至在大盟司的刀尚未逼體而入時,就已感受到了其冰涼與堅硬。

退勢停止之時,便是單問殞命之時。

數道人影從幾個不同的方向朝大盟司撲至,其中更有一人竟直迎大盟司的刀鋒!

單問心中一沉。

驀聞幾聲悶哼,一道道血箭標射於夜空下,在虛空中交織成觸目驚心的可怖情景,血腥氣息一下子瀰漫開來,四名卜城戰士不分先後地飛身跌出,跌出之時,已中刀身亡。

而單問終於尋得以四條性命換來的機會,橫封一劍,“當……”的一聲重重撞在大盟司的刀身上,他只覺一股奇大的力道瘋狂撲至,頓時連人帶劍倒跌而出,胸口如受重錘悶擊,難受無比。

但未等立穩腳跟,單問竟出人意料地再度徑直直取大盟司,劍氣如虹,聲勢不容小覷,顯然他已是豁盡了全力!

單問不守反攻,連大盟司也頗有些意外,倉促間一刀斜劈而出,刀法拿捏得精準絕倫,妙至毫巔,單問的攻勢已然被完全遏制,反而立時陷於苦苦防守之境。密如驟雨的金鐵交鳴聲中,雙方已在間不容髮間攻守無數次。單問每次在內息紊亂未平的情況下立即反撲,幾番硬撼之下,頓覺內家真力無以為繼,劍勢略為一緩,大盟司的刀已在第一時間捕捉良機,寒光一閃,單問只覺腹部一痛,已然被重重劃了一刀。

單問斜斜飛身跌出!

大盟司一聲冷哼,雙腕疾翻,寒刀自身子右側暴撩而出,無敵刀氣倏然向前急速延伸。刀氣過處,地面碎石飛揚,火星四射,如同一條飛速遊竄的火龍,目標直指已被重創一刀的單問。

眾卜城戰士猛然發現單問飛身跌出的方向是與眾人相距最遠的方向,如此一來,眾人就更難從大盟司刀下將單問救出了。

難道,單問之死真是上天注定?

冷風乍起!

一道決不比大盟司刀氣遜色的強大氣勁自斜刺裡如電而出,攔截大盟司的必殺之刀!

“轟……”沉悶而驚心動魄的悶響聲中,兩股氣勁悍然相擊,頓時產生了巨大的破壞力,以相會處為中心,地面上出現了一道道縱橫交錯、四向延伸的裂痕。甚至三名不顧一切搶身而出,不肯放棄救單問機會的卜城戰士在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橫溢的氣勁所傷。

但眾人見單問再度避過一劫,不驚反喜!眼見單問已暫無危險,眾人這才如夢初醒般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在最後關頭救了單問。

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年輕男子,身形偉岸,容貌俊朗,俊挺的鼻子使他隱隱有一股唯有在王者身上才會出現的尊貴神韻。他的前胸看樣子在不久前剛受過傷,不過傷口十分特別,一時也無法看出是被何種兵器所傷。一柄寒刃如秋水的劍握於其手中,劍尖斜斜指向地面,在從容中透發出自信。

雖然眾卜城戰士下意識中已感到能救下單問的人不會是他們這些人當中的任何一個,但當他們見這種猜測的確是事實時,又不由都暗吃一驚,心中齊齊閃過一個念頭:“這年輕人是什麼來歷?他為何會在大營周圍出現?”

在大營周圍先後出現兩個修為深不可測的高人,而他們事先卻根本沒有察覺,也難怪他們會吃驚了。

在最緊要關頭救了單問一命的人正是戰傳說!

出手救人之前,連戰傳說自己也根本沒有料到自己會出手救卜城的人,以至於出手之後,他心頭竟一陣茫然,不過他亦知自己決不會後悔。

因為他與坐忘城有一定淵源,而且坐忘城之所以不得不走上與大冥樂土冥皇決裂這條路也是因他而起,所以戰傳說在對坐忘城充滿感激之餘,也早已在下意識中把自己視作了坐忘城的一部分,決心為挽救坐忘城的命運全力以赴。在即將面臨生死決戰的坐忘城與卜城之間,他的情感自然而然地偏向了坐忘城,而把卜城視作對手。此刻他之所以會在這兒出現,也是為了助坐忘城對付卜城。

但當烏代被逐、大盟司誅殺烏代等一系列變故在他眼前相繼發生後,戰傳說的心裡已是有了微妙的變化,他突然意識到坐忘城縱然是無辜的,但卜城又何嘗不是有其迫不得已之處?無論如何,他們能在奉冥皇之命而行的同時還不忘捍衛樂土的職責,就足以讓戰傳說對卜城將士萌生尊敬。

直到這時,戰傳說才真正意識到坐忘城與卜城一戰,無論孰贏孰輸,其實最終都是失敗者!

而後單問與大盟司一戰時,戰傳說的內心自是偏向了單問。他記起當年父親為了樂土安寧,與千異決戰龍靈關的情形,一時只覺熱血沸騰。

而事情的進展與戰傳說所願意看到的恰恰相反,大盟司的武學修為絕對凌駕於單問之上,照此下去,單問的敗亡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不僅如此,連其他卜城戰士也將面臨無法抗拒的殺戮。

不知不覺中,戰傳說的心弦已為單問、為卜城而繃得緊緊的。

但若僅憑這些,戰傳說也未必會出手相助,畢竟這與他的初衷似乎偏離太遠了。

沒想到在單問危難之際,眾卜城戰士明知必死無疑,仍不顧一切地攔阻大盟司,當四名卜城戰士為大盟司舉手投足間斬殺的那一剎那,戰傳說的靈魂被深深地觸動了!

而後,他注意到了一個連眾卜城戰士也沒有留意到的細節:當單問被重斬一刀,眼看就要跌飛而出的時候,他竟強自一錯步伐,以自己最後的努力,使自己所跌出的方向不再是眾卜城戰士立足之地,而是離眾卜城戰士最遠的方向,而這個方向,又恰好與戰傳說接近。

戰傳說心靈如遭電擊!

他一眼看出單問的用心良苦:因為單問知道只要有一線希望,自己的屬下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大盟司殺他,但他們此舉除了會犧牲更多的人之外,根本無濟於事。單問不願讓更多的卜城戰士為救自己而亡於大盟司的刀下,所以他憑藉自己最後的一點力道,為自己選擇了一條絕路!

命運真是陰差陽錯,單問為了不牽累他人而選擇了一條絕路,沒想到正是這一選擇使他得救!

戰傳說明白單問的用意後,深深為之震撼。

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力量一下子注入了他的心靈深處,幾乎未經更多的思索,戰傳說拋開了所有的雜念,及時出擊,在間不容髮的瞬息間擋住了大盟司志在必得的一刀!

他這最後的選擇顯得那麼突兀,以至有些不可思議,卻又顯得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

但無論如何,當此刻戰傳說靜下心來時,情緒仍顯頗為複雜。

大盟司以驚疑的眼神打量著戰傳說,他難以相信擋下自己一刀的人竟如此年輕!

沉默了片刻,大盟司方道:“烏代的確該死,卜城有你這樣的年輕高手卻從未聽他向千島盟禀報過!”

戰傳說道:“我並非卜城之人。”

大盟司眼中閃過一絲驚疑的光芒。

而眾卜城戰士的神情則更為複雜。

戰傳說緊接著又道:“但我是樂土人。”

眾卜城戰士相互交換著眼神,顯得既佩服又驚訝,而單問藉此機會得以緩和喘息,有人欲上前為他包紮傷口,卻被他一個嚴厲的眼神給擋了回去。

他看了戰傳說一眼,道:“尊駕所說的話,讓單某知道不必稱謝,只需與你並肩作戰!”

戰傳說見單問幾乎半個身子都已被鮮血浸染,心頭不由一熱,故作輕鬆道:“單尉能孤身對敵,在下可不想讓單尉一人專美,請單尉為我掠陣如何?”

單問如何不知戰傳說這麼說的用意只是要讓自己可以處理一下傷勢?不過戰傳說既然能擋下大盟司的傾力一刀,就不會輕易敗與大盟司,而自己傷勢奇重,感覺幾近虛脫,說是與戰傳說並肩而戰,其實單單是血流不止也可以要了自己的命,休說能助戰傳說一臂之力,也許反而會連累戰傳說。

想到這兒,他不再堅強,道了聲:“朋友小心了。”便退出數步。

戰傳說微微頷首,神情凝重,目光更是一直沒有離開大盟司。

對於這一戰,戰傳說實在沒有絲毫取勝的把握,甚至無法預知自己能否在大盟司的刀下全身而退。與靈使一戰留下的傷勢讓他的實力無形中打了折扣,再加上一日的奔波加上飢餓,使他頗感疲憊。

更重要的是,大盟司的修為又是如此可怕,甚至戰傳說心中不無悲壯地忖道:“若是今日我因為救卜城的人而戰死於此,日後爻意、石前輩、殞城主他們得知此事,不知會如何想?”

大盟司正視著戰傳說,以他奇特而生硬的語調道:“自我涉足樂土以來,一直勝似閑庭信步,尚未遇到真正的高手,但願你可以讓我不再失望。”

戰傳說沒有開口,只是展露出一個自信的笑意。

“好!”大盟司因戰傳說這自信的一笑而戰意大熾,他低喝一聲,寒刀乍起倏落,起落之間頓時予人以風起雲湧之感。刀芒大熾,凌厲刀勢以一往無回之勢直卷向戰傳說,其勢之盛,似可洞穿一切!

戰傳說目睹了大盟司與單問交戰的整個過程,給他最大的感覺就是大盟司有著與其凌駕萬眾的身份不相稱的攻擊性,似乎在大盟司的武道理念最核心的一點就是攻擊!而這類性情的人幾乎一無例外地十分自負狂傲,他們決不願看到對方比自身更強於攻擊!

所以,戰傳說決定暫取守勢,若是與之對攻,定會激起大盟司更加強烈的戰意,而戰傳說自忖若是毫無周旋餘地地與對方正面相對,自己恐怕唯有敗亡一途。

心念急轉間,手上卻絲毫沒有閒著,“無咎劍道”之“剛柔相摩少過道”全力施為,剎那間在身側布了一道光芒奪目、可張可弛的劍網!

“當……”大盟司的刀甫與搖光劍相接觸,搖光劍立即順勢蕩開,根本不與對方接實。大盟司腳下一錯步,刀勢已變,窺準一個空當,狠狠斜劈而入,但不知由何處閃現的一道劍影再度及時封阻,其機變幻化,竟不在大盟司之下!

如此一攻一守,在極短的瞬息間刀劍以肉眼難辨的速度經歷了無數次撞擊,讓眾卜城戰士目眩神迷,既深深地陶醉期間,又感到心煩意亂,竟不堪強大的刀勢劍勢對他們心靈的無形衝擊。

在冠絕天下的“無咎劍道”之前,大盟司一輪如迅雷驚電般的攻擊竟然無功而返。

無數幻現的刀影倏然凝於一體,並以快不可言的速度自重重劍網中抽身而出。

一直內心高懸的眾卜城戰士禁不住大聲喝彩,為戰傳說能從容化解大盟司的攻擊而喝彩。

而戰傳說此時卻是有苦自知,為將“無咎劍道”的威力發揮至最高境界,他已是豁盡一切,全力催運,將自己的修為提至無以復加的境界,在大盟司一輪不容他有絲毫喘息機會的攻擊下,雖然最終堪堪見招拆招,但卻有種真力無以為繼之感,整個身軀像是被抽乾了精氣元神,只剩下一個乾癟空洞的軀殼。

而且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方才的策略其實是個錯誤,事實上無論自己是取守勢還是攻勢,對大盟司來說都沒有本質的區別,只要未取得徹底的勝利,他的攻勢都將是只強不弱。

大盟司的刀甫退即止,在虛空中劃過一道驚人的弧線後,已在第一時間反噬!他的雙腕略略下壓,手中的刀幻作一道寒光怒射而出,彷若那已不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抹令戰傳說不可逆轉的死亡之光!

大盟司的刀乍出之時,眾人恍惚間竟心生錯覺,只覺得整個世界在那一剎那已經歷了一個輪迴,成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充滿了無限殺機的世界。

大盟司的身軀彷若被無形之物依托著一般,向前飛速滑進,給人的感覺就像他手中的刀非但有生命,而且有感知、有靈魂,是刀自身在向戰傳說揮出致命一擊,而大盟司不過只是依附於刀上的“物”而已。

空前強大的氣機透刀而出,給場中每一個人的心神都形成了巨大的衝擊,使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將手中兵器緊握,神色緊張。

這一刀的最終目標——戰傳說此時所承受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單問的傷口已草草處理完畢,目睹這一刀,亦不由為戰傳說暗捏了一把冷汗。

戰傳說決定孤注一擲,以攻對攻!

“萬象無法,法本寂滅,寂定於心,不昏不昧,萬變隨緣,天地可滅”!

“無咎劍道”中極具攻擊力的“滅世道”傾力施出!

搖光劍劃空而過,在虛空中留下一道毫無規則可循的軌跡,偏偏又讓人感到其中包含某種至理玄妙,彷若這一劍與人世間某種不可逆違的規律暗中吻合,顯得無懈可擊。

眾卜城戰士目瞪口呆地望著一刀一劍同時施展的神技,心中情緒複雜至極。

那一刻,他們忽然明白在武道之中,有些東西也許是他們窮其一生也無法逾越的。

很少有人在大盟司如此凌厲一刀之下,還有勇氣不守反攻,針鋒相對,即使有,也會因為難以承受他凌然萬物的刀勢而未戰先亂。

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卻依舊保持了心境之清明,絲毫未受刀勢的影響。

這讓大盟司不能不為之吃驚。

他卻不知,“止觀隨緣滅世道”的精義便在於只要心存一念,那麼無論形勢如何變化,都應將之視若過往雲煙,不為之所動,讓自己的心境成為劍的真正主人!

而“止觀隨緣滅世道”對戰機的捕捉更是存於一念之間,就連戰傳說自身也無法對其預知。

“當……”搖光劍劍尖竟出人意料地正好與大盟司的刀尖相撞一起!

劍身一盪,立時貼著刀脊向內疾滑而下,劍與刀脊劇烈摩擦,火星四濺!對於大盟司、戰傳說這等級別的高手來說,生死勝敗本就是存於一線之間,而此時雙方的距離竟達到如此相近的地步,實是凶險無比。

觀者的呼吸無不止於一瞬。

大盟司大喝一聲,內力疾吐,刀身頓生強大的反震力,一下子將搖光劍震開。

戰傳說如一片毫無分量的輕羽般倏然飄升,劍勢再變,藉著居高臨下之勢,以“悟心無際天羅道”將大盟司緊緊地困於自己劍勢籠罩的範圍之內。

四下立時再度喝彩聲如雷,眾人莫不為戰傳說竟能在大盟司面前取得主動而歡欣鼓舞。

“無咎劍道”不落窠臼,奇想聯翩,非常理所能揣度。

大盟司睥睨天下,一生當中不知會過多少高手,何嘗有幾次處於被動境地?!戰傳說卻意欲以“無咎劍道”中的困敵劍式加之於他的身上,致使大盟司怒焰狂熾,一聲穿破九霄雲霧的長嘯後,彎刀刀芒大熾,奪目光芒讓人難以正視。大盟司自下而上暴撩一刀,刀氣貫空,似將虛空斬裂!

在這飽含無限怒意的一刀之下,戰傳說的劍勢難以支撐,應刃而潰散。

大盟司連人帶刀衝破劍勢籠罩的範圍,沖天掠起,直抵超乎眾人想像的高度,方高擎彎刀,凌空長劈而下。

刀破虛空,其速似已可追回流逝的時光,而刀身所凝集的大盟司的無上內力修為越聚越多,開始迸發出驚人的顫鳴聲,整個刀身泛射的光芒亦越來越奪目,直至完全掩蓋了刀本身!

在攝人心魄的刀鳴聲中,刀氣直迫戰傳說!奪目刀芒迅速拉近與戰傳說的距離,在與戰傳說相距只有一丈之時,本是銀白色的刀芒在不斷迸發直至無以復加之境,突然變成一片淒豔的火紅色。

火紅色的光芒由深轉淡,刀身再度顯現!

眾卜城戰士的神色突然顯得驚愕無比,其神情如見鬼魅。

他們赫然發現紅光淡去,重新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的刀影竟是一柄彎如弦月、有著完美無缺的弧度的長刀——一柄具有吞天滅地的霸氣的絕世之刀!

誰也無法明白眼前這一幕變化究竟是真是幻。

而戰傳說心中驚駭欲絕的感覺比其他任何人都強烈。

他也同樣看到了這驚人的一幕,更重要的是,他一眼就看出此時大盟司手中的兵器是天照刀無疑!

畢竟,天照刀曾對他的一生都有著重要的影響,當然千異就是以天照刀與他的父親決戰於龍靈關。而後,天照刀在小野西樓手中重現也給了戰傳說不小的震撼,天照刀的形狀早已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何況,天照刀本身所具有的神韻霸氣也決定了他人即使是刻意仿製,也是無法再另行鑄造出一柄天照刀。他人所能模擬的只能是天照刀的形,而無法重鑄天照刀的刀魂。

但此時戰傳說所見到的卻分明是真正的天照刀的形象,它非但具有天照刀的形狀,而且還具有天照刀的神韻。

但,天照刀不是在小野西樓手中嗎?又怎會在大盟司手中出現?

如果說這一點還可以理解——小野西樓是千島盟的聖武士,而大盟司是千島盟地位僅次於盟皇的第二號人物,小野西樓將天照刀交於大盟司並非不可能——那麼,大盟司身上本決不可能能藏有天照刀,天照刀又怎會突然出現在他的手上?

天照刀刀身頗長,就算大盟司的衣飾獨特,能掩藏部分短小的兵器,卻也決不可能掩藏得了天照刀!

而且,如天照刀這般霸道的兵器若是存在左近,以戰傳說如今的修為,不可能沒有感應。何況,大盟司手中原有的兵器消失與天照刀的出現都是在同一瞬間,在數十雙目光的注視下,竟無一人看出他原有的兵器是如何消失的,而天照刀又是如何持於他的手中!

種種不可思議的突變予戰傳說的心神以極大的衝擊,使他的心神在極短的瞬息間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儘管只是極短的一瞬間,但卻帶給戰傳說以極大的威脅!

當他回過神來時,奪目刀芒已逼近至無可迴避的範圍內!

戰傳說的心猛地一沉。

他甚至無法察知自己作出了什麼反應,便聽得一聲暴響,隨即他的整個身軀便如斷線風箏般被拋飛而出,直至十數丈開外方頹然墜地,竟再也無力起身!

他赫然發現自己的雙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而搖光劍這等不凡兵器竟被生生擊碎,斷成數截,一無例外地紮入了他的軀體中,將他整個身軀穿刺得觸目驚心,鮮血不斷地由數處傷口湧出,轉眼間戰傳說已渾如血人!

面對大盟司,任何疏忽都將帶來致命的後果,戰傳說也不例外。

戰傳說敗了,而且敗得很慘,已再無挽回局勢的可能。

他以自己僅剩的生命力強自支撐著試圖站起,剛剛略略站直身子,卻又頹然半跪於地,鮮血很快就染透了他腳下的一方土地。

戰傳說吃力地抬起頭,聲音低緩嘶啞地道:“天照刀……怎會……在你……你的手中?!”

大盟司居高臨下地望著戰傳說,冷笑一聲,道:“本大盟司乃天照神心靈之子,等若天照神的化身,大神的精神早已深入我的靈魂,以大神那蒼穹間最強大的精神,足以將任何平凡的兵器異化為大神最心儀的兵器!你所見到的並不是真正的天照刀,而是異化成的天照刀!”

頓了頓,他接著又不屑地道:“當然,這其中的玄奧,根本不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領悟的。”

戰傳說無力地苦笑著,不錯,他的確對方才的經歷難以置信,但它卻偏偏又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戰傳說的目光落在了大盟司手中的兵器上,若非大盟司有言在先,無論如何他也會堅信這一定是真正的天照刀!

只是,籠罩於此刀周圍的淡紅色的光芒暗示著此刀另有玄機,那淡紅色的光芒予人以一種似真似幻的詭異感,不可捉摸。

這時,四名卜城戰士迅速來到戰傳說身邊,其中兩人擋在戰傳說身前,而另外兩人則試圖將戰傳說扶起。他們已把戰傳說視作同仇敵愾的朋友,決不會對他的危險置之不理。

兩人的手剛剛觸及戰傳說的身子,倏覺著手處如觸摸到被燒得通紅的熱鐵,頓時忍不住齊齊一聲驚呼,本能地將雙手猛地縮回。

眾人為之一怔,愕然相望。

沒等那兩人有所解釋,大盟司已展開了殺戮!

擋在戰傳說身前的兩人首當其衝,大盟司身影甫動,他們便猜知自己是第一個受到攻擊的目標,即刻搶先作出反應,但這絲毫不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刀影閃電般迫至,兩名卜城戰士手中的兵器竟不能予對方以任何威脅,也未讓對方緩上一緩,一個照面,刀芒便已直奔其中一人的胸膛,看上去就像是那人主動將自己的要害部位迎向大盟司的刀!

“噗……”的一聲,刀芒沒體而入,透其後背而出。

一擰身,刀芒挾著一縷血腥之氣,順勢撞向另一個人橫於胸前的鐵矛!

“啊……”的一聲痛呼,那人雙手十指盡斷,而手中的鐵矛猛地向後反撞,一下子撞斷了他的幾根肋骨,鐵矛打橫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血肉之軀中,五臟六腑頓時生生被擠壓得破碎,七竅噴血,仰身便倒。

頃刻間兩人已亡於大盟司的刀下!

“嗖嗖嗖……”驚人的破空聲中,三桿長槍從不同的方向勁刺而至,一下子橫在了大盟司與戰傳說之間。

大盟司哈哈一笑,冷酷地道:“誰也救不了他!”冷喝聲中,他已以如鬼魅般的步伐一連踏進三步,從容避過了三桿長槍的交叉攻擊,異化的天照刀一收一放,順勢翻腕一絞,立時將一桿長槍絞得脫手而飛,並直奔其同伴胸前刺去。

那人大吃一驚,倉促間急忙槍尖下壓,振臂一揚,揮出一片奪目的槍花,奮力擋開奔胸而至的長槍。

但堪堪將長槍擋開,眼前一花,大盟司赫然與他已在咫尺之間,頓使他全身的血液似乎也一下子凝固了。

一道光弧撲面而至,彷若一束自烏云密布的天空中突然綻現的奪目陽光,顯得格外刺眼,讓人無法正視。

只是,這束陽光是冷的。

冰冷的陽光飛快地吻過他的咽喉,一顆人頭高高拋飛。

另外兩人一下子紅了眼,不顧一切地向大盟司飛身撲至,三杆槍中唯一存留下來的那杆槍迸現萬點寒星,如狂風暴雨般向大盟司暴扎而至,恨不能一下子將大盟司扎個透胸而過。

大盟司似乎有心要展示自己的絕世神技,他忽然刀交左手,右手向漫天槍影驀然抓去,一把便扣住了槍身,內力一吐,長槍頓時如毒蛇般掙脫了主人的雙手,並反向標射而出,槍尾猛地紮入其心臟,餘力猶未消,帶著業已殞命的死者跌飛出去。

而大盟司右手已化爪為拳,重重地擊在失去了兵器之人的頭頂上,整個頭顱立時爆裂,失去了頭顱的軀體如醉漢般蹣跚走了幾步,方轟然倒下。

眾卜城戰士無一不是久經沙場之人,但目睹大盟司如此可怕的殺人手段,仍是不免心寒。

這時,無須單問或他人傳訊,大營那邊已察覺到情況不妙,更多的卜城戰士奉命馳援,而且此時卜城城主落木四也終於被驚動了。

卜城戰士同懷一志,誓死保護戰傳說!單問大聲呼道:“我們不能讓卜城的朋友在卜城大營外遭遇不測,否則那將是卜城的恥辱!”

大盟司極強的好勝心決定了在這種情況下,他更絕對不會放棄誅殺戰傳說的原定目標。但見他如狼入羊群,刀光閃過之處,卜城戰士紛紛倒下,幾乎大盟司每向戰傳說踏進一步,卜城戰士都將付出生命的代價,縱橫刀氣與濃得化不開的血腥之氣糾葛交織,屍體在戰傳說的眼前不斷地累加、堆積,其情形慘烈無比。

戰傳說眼睜睜地看著越來越多的人為他而倒在了大盟司的刀下,他的心在流血,劇痛如割!肉體與心靈的雙重劇痛使他的五官已扭曲得近乎猙獰。

方才欲扶他起身的兩名卜城戰士已死了,他們本來可以繼續設法將戰傳說架扶開去,但當他們第一次的努力因為突然感受到戰傳說身子奇熱無比而失敗後,未等他們細想,大盟司已長驅直入,閃電般劈殺幾人後,在他與戰傳說之間出現了空當,而能夠在最短時間內補上這一空當的就是他們兩人,結果他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向大盟司攻襲而去!他們如願以償地滯緩了大盟司前進的速度,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前仆而後繼,又有兩名卜城戰士撲向戰傳說,未等他們靠近戰傳說,卻見戰傳說竟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他的動作因為過於遲緩而顯得有些木訥可笑,像是有千萬斤重荷壓在他的身上一般,但同時這遲緩木訥的動作又讓人感到其中蘊涵了某種力量,讓人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

戰傳說向前踉蹌了幾步,終於站穩了腳步。

正殺得興起的大盟司一下子感覺到了!

不錯,是感覺到,而非看到,至少,在未看到之前,他就已感覺到了異常。當戰傳說站起身來時,大盟司正好是側身向著那邊的,但他卻立即感覺到有一雙不容他忽視的仇恨的目光正望著他,讓他心中立時升騰起不適之感。

一刀逼退三名卜城戰士之後,大盟司猛然轉身,目光正好與戰傳說的仇恨目光在虛空中相接,頓時予人以風雲變色之感。

大盟司心頭忽然“突突……”一陣狂跳。

這種異樣的感覺讓大盟司既怒且驚,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距死亡只有一步之遙的人的目光會給自己帶來如此大的震撼。

他所看到的是一雙充滿了仇恨、充滿了永不屈服的堅毅的眸子!

不可思議的是,戰傳說流失了那麼多的鮮血,卻沒有使他臉色變得蒼白,相反,此時他的臉色竟是一片赤紅。

大盟司心頭又掠過了一陣莫名的不安。

多少年來,大盟司憑藉其超越芸芸眾生的驚世修為,從來都是別人為他而震撼,為他而不安,而他自己早已忘記了不安的滋味,可萬萬沒想到今日在面對這個已傷至如此嚴重的年輕人時,他竟再度品嚐了不安的滋味。

這讓大盟司很不解,也很不習慣!

眾卜城戰士似乎也為某種奇異的力量所震撼了,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對大盟司的攻擊。

大盟司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戰傳說身上,瞳孔漸漸收縮,其中的光芒卻更亮,更攝人心魄。

就如同他手中的刀的鋒芒。

大盟司心頭重新浮現出了一個本已被他忽略了的疑問:在他一刀斬碎搖光劍,搖光劍反傷戰傳說自身時,他本以為戰傳說將必死無疑,數截斷劍在他那浩瀚如海的氣勁的撞擊下,足以穿鐵裂石,何況是戰傳說的血肉之軀?

但最終的結果卻並非如大盟司所想像的那樣斷劍穿透戰傳說的身軀,使之立斃當場,而只是刺入其軀體,雖然使之重傷,卻沒有立即取其性命。

當時,大盟司心中就有些疑惑。

但疑雲卻只是在他心中一閃即過,而只是把它當做一種意外,一種巧合,既然戰傳說最終難免一死,又何必去費神計較其過程?

此時,戰傳說在重傷之後異乎尋常的膚色變化引起了大盟司的警惕,再聯繫先前兩名卜城戰士與戰傳說相觸時異常的反應,大盟司隱隱感到有些蹊蹺,而戰傳說一刻不死,就有可能醞成後患!

連大盟司自己都驚訝於何以對一個連站立都有些困難的人還如此戒備。

大盟司是一個自負倔傲之人,卻並非是一個狂妄到無知之人,他有足夠敏銳的判斷力,能讓他知道什麼事是可以冒險的,什麼事又是絕對不能冒險的。

比如現在,他就斷定如果不及時取了戰傳說的性命,就將會是一個極大的錯誤,甚至是一個讓他後悔一輩子的錯誤。

大盟司可以視卜城眾戰士的生命如草芥,可以無所顧忌,但狂妄只是他的表象,如果只有狂妄,他絕對不可能成為千島盟地位僅次於盟皇的人物。

戰傳說正視著大盟司,吃力地擠出一個堅強的笑容,斷斷續續地道:“你我一戰,不……死……不休,現在……還未分出……勝負……!”

大盟司氣極反笑:“哈哈哈,你已成了一個廢人,有什麼資格與本大盟司論勝負?!既然你一心想要送死,我自會成全你!”

戰傳說嘶聲道:“嘿嘿,恐怕……恐怕斷送性命的……並不是我,而是……你!”

大盟司的臉上籠起寒霜,他的容貌十分奇特,若是將五官的每一個器官分開來看,都很正常,與常人毫無區別,但當五官在組合成他的臉龐後,卻讓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會想到雕像,而雕像即使雕刻得再如何栩栩如生,仍是顯得十分生硬,缺少人應有的七情六欲。正因為這個緣故,此時,大盟司臉泛怒意,反而讓人看上去順眼了些。

所有的人都因戰傳說的說法而暗吃一驚,不少人向戰傳說投去關切而疑惑的目光,單問剛要開口,卻被戰傳說搶先阻止了:“我不是信口……開河,而是……而是有對付他的……絕對把握。咳咳咳……”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一陣咳嗽,像是很快就會喘不過氣來。

但他的語氣、眼神卻讓人感到他的確有足夠的信心!一時間單問深深地疑惑了,不知對戰傳說所說之話是否應該相信。

在眾人的目光下,戰傳說腳步蹣跚地向大盟司這邊緩緩走來,斷劍依然插在他的身上,縱然是無一截斷劍刺中要害,此情此景也是極為驚心動魄,觸目驚心。

大盟司的目光第一次流露出疑惑之色。

重挫戰傳說之後,其餘的卜城戰士對他根本構不成威脅,他只需以一半實力就足以進退自如,所向披靡。籠罩於他的兵器外的淡紅色光芒也悄然褪去,漸漸地化為炫目銀光,而銀光也不斷減弱,直至異化成的天照刀完全消失,刀以真實的面目原原本本地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而此刻,當戰傳說緩緩向他走近時,他手中的刀再度迸現奪目的光芒,並且越來越耀眼。

由此足以看出大盟司雖然口中對戰傳說不屑一顧,而事實上戰傳說異常的神勇卻已讓他心生戒備,要全力以赴。

僅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對戰傳說刮目相看。

也許世間再無第二人能如戰傳說這樣,在性命堪憂的情況下,還能予對手極大的心靈壓力,而且,這個對手是千島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武功已臻絕頂境界的大盟司。

單問眼看著戰傳說所走過的地方出現了一道血跡,幾乎是一步一個血印,不覺流露出敬佩的神色。

戰傳說一步步走近大盟司,大盟司持刀而立,刀身所泛射出的光芒已讓人難以正視,強橫刀氣四溢而出,大盟司寬大的袍袖在刀氣的拂動下獵獵飄舞。

四周忽然陷入一片死寂,連號角聲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消失了。

戰傳說終於在離大盟司三丈遠的地方站定。

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隨後做出一個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的舉動——他忽然一下子將刺於腹部的一截斷劍猛地抽出,緊握手中,斷劍斜斜上指。

驚呼聲只在眾卜城戰士心中響起!

一種奇異的力量使數百名卜城戰士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他們只是屏息凝氣地註視著戰傳說的一舉一動。

大盟司目光倏然一跳,如同黑夜裡突然躥起的火苗。

這是連著劍柄的斷劍,也是斷開的幾截斷劍中最長的一截,連同劍柄約有一尺長。

換而言之,這也是刺入戰傳說軀體最深的一截斷劍。

天地間忽然只剩下一個聲音——

“滴答……滴答……”

是斷劍上的鮮血沿著斷劍滴落後,濺落於戰亡者手中兵器時所發出的聲音,聲音並不甚響,卻深深地震撼著每個人的心靈!

戰傳說手中的斷劍緩緩揚起。

而他的目光卻從大盟司的身上移開了,轉而投向了無窮無盡的夜色,他的眉頭漸漸皺起,就像是在深深地思索著與迫在眉睫的生死一戰毫無關係的某件事物,神情也在不斷地變幻,而整個身軀也許是因為失血過多,開始不停地戰栗,像是怕冷一般,唯有他那隻握著斷劍的右手凝然不動,讓人感到這隻手並不屬於他所有,握得那麼有力,似乎要將劍融入他的軀體中,融入他的生命裡!

誰也不知道,此刻戰傳說正在悄然醞釀著一次驚人的反擊!

此時他的疲倦與不堪一擊其實都是假象,事實上,當他重傷倒地後,無法支撐的感覺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便感到一股熱流自體內升起,並迅速向全身蔓延,這股熱流所過之處,使他重新充盈著生命力,因受傷失血而大量損耗的內力開始奇蹟般地恢復。

對於這種變化,戰傳說已不再陌生。

他斷定這一定是因為涅槃神珠的緣故,讓他不解的是為什麼先前為靈使所傷時,體內並沒有如此明顯的變化。

他卻不知這正是涅槃神珠內所蘊涵靈力的最獨特之處,傳說鳳凰每隔五百年集香木自焚,在火中得以涅槃重生,而重生後的鳳凰的羽翼會更美麗,它的鳴叫更嘹亮……

生命從消亡到重生,在重生中生命力變得更為強大——這,就是涅槃的力量。

所以,戰傳說被靈使所傷,因為傷得不重,故對他的體內變化微乎其微。而這一次,卻因為他傷得極重,體內所蘊涵的涅槃神珠的靈力開始甦醒,並藉助涅槃的力量使他的生命力不斷地恢復、充盈,直至達到比原先更高的層次!

當然,這種攀升並非永無止境的,涅槃神珠所蘊涵的火鳳宗開宗四老的靈力被不斷消耗是促使戰傳說的生命力完成一次次蛻變、昇華的源泉所在,當火鳳宗開宗四老的靈力消耗殆盡時,縱然涅槃神珠本身的涅槃力量依然存在,卻已成了無源之水,再也無法對戰傳說有所裨益。

不過,正如爻意所言,火鳳宗開宗四老共同融合而成的力量無比強大,蒼穹間幾乎再無其他力量可以與之抗衡,若有朝一日戰傳說真的能在不斷蛻變、昇華中,借助涅槃的力量完全吸納了火鳳宗開宗四老的靈力,也許他已成了蒼穹中的最強者,那時,涅槃神珠的靈力縱是枯竭了,對他也不會再有影響。

只是,這一過程是否真的能一帆風順,直至達到完滿的一天?

在隱鳳谷時,戰傳說差點因為無法承受體內無限膨脹的內力而爆體身亡,所幸最終及時將此轉嫁於劫域大劫主四大戰將之一的哀將身上。日後,戰傳說又是否能完全承受那股驚世力量?而縱然融合了火鳳宗開宗四老的力量後又是否真的可以無敵於蒼穹?

種種疑問,也許誰也無從解釋,這便決定了縱然因為機緣巧合,戰傳說與涅槃神珠結下了共體之緣,他今後的武道之路也並非一片平坦。

就是今日與千島盟大盟司一戰,若是大盟司加諸他身上的重創更嚴重些,那麼戰傳說定然性命不保!而若連生命都已失去,那涅槃昇華就根本無從談起。

可以說,雖然這一次戰傳說因禍得福,但卻十分僥倖。

大盟司當然不知這一點。

甚至戰傳說自身亦無從完全知悉其中的玄機。

他所在意的只是他擁有了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大盟司一定不會料到他的攻擊力可以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恢復。而這一點,正是戰傳說最大的優勢所在。為了能最大限度地達到出其製勝的效果,他刻意隱藏了自己的實力,同時卻又有意顯露出不可思議的自信,如此虛虛實實,真假莫辨,定可起到擾敵心神之效。

雖然生命力在奇蹟般地恢復,但終非一時半刻便能恢復的。此刻真正激起戰傳說鬥志的其實是一股空前強大的劍意,一股來自於他內心深處的劍意,彷若它早就存在於戰傳說的心中,卻一直蟄伏著,只是在這一刻突然被喚醒罷了。

每一種不凡的劍法都有它與眾不同的氣勢及精蘊,而不同的氣勢與精蘊便形成了不同的劍意,就如同每一把劍都有著區別於其他劍的光澤、紋路、弧線一樣。

對戰傳說來說,他最熟悉的劍法自是“無咎劍道”。

但此刻他所感受到的卻是與“無咎劍道”截然不同的劍意,這是一種與“無咎劍道”的劍勢一樣有著唯我獨尊的王者霸氣的劍意,但與“無咎劍道”的雍容寬厚不同,這股劍意有著更為鋒銳的殺機!

這讓戰傳說頗感意外。

“既然自己'無咎劍道'尚未大成,何不將心中那股與'無咎劍道'不同的劍意應勢循導,加以利用?或許會另有奇效也說不定。”

凝於涅槃神珠內的火鳳宗開宗四老的靈力全面復甦激發著戰傳說的智慧,使他擁有非比尋常的洞察力。他全神貫注地體味揣摩著那越來越強烈的劍意在自己心靈深處的形成,試圖領悟其中的玄機與內蘊,直至最終能得心應手地將這股劍意化為具體的劍式!

環視天下武道,無論刀道、劍道……任何一種能獨領風騷的武學,在其問世之前開創此武學的人首先捕捉領悟的必然是它的神與意,形與勢倒在其次。

戰傳說根本不知道此刻在他心中那股萌發壯大,並漸漸形成激盪澎湃之勢的劍意並非源自其他,而是因“長相思”而生!

在隱鳳谷內,當涅槃神珠靈力全面迸發時,在其勢可改天易地、逆亂五行的力量作用下,與火鳳宗族有密切淵源的“長相思”與涅槃神珠一同融入了戰傳說體內,成為一柄以超越常規的存在方式隱於戰傳說軀體內的劍。

一柄炁靈之劍!

大千世界,或精彩紛呈,意象萬千,或光怪陸離,百變莫測,但人們眼中所見的世界無不是肉眼可見的實體世界,而無限蒼穹莫不是由陰陽五行構成。五行之氣構成無限蒼穹時,實體之物只是一種存在方式,卻有諸如人之精、氣、元、神等所蘊涵的五行之氣則是以虛體存在著。

對於武道中人而言,絕世之兵與絕世之技皆是他們孜孜以求之物,如搖光劍這樣的兵器已屬難得,而被世人奉為四大奇兵的“長相思”、“斷天涯” 、“玄流九戒”、“紅塵朝暮”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至於如天照神刀這等包含承載著數千年武道滄桑的神兵,其存在的意義已遠遠超越了作為兵器的內涵,它的命運,以某種不可捉摸的方式與武道的命運遙相呼應,相互影響……

但除瞭如天照刀及四大奇兵這樣的兵器外,還有融合了陰陽五行“虛”與“實”兩者存在的兵器更讓武道中人心神搖曳,無限傾慕。

這便是幾乎只在傳說中出現的“炁兵”!

炁者,氣也。

並非每一件兵器都能與主人互融互通,化為炁兵,能化為炁兵者,莫不是絕世之刃!

也並非擁有絕世之刃就定然可以將之化為炁兵,能將之化為炁兵者,必然是達到神魔境界的巔峰高手!

炁兵與絕世神兵最大的不同之處,其實並不在於炁兵是以氣虛的狀態存於主人的意念之中,而是絕世神兵縱然有著可怕的改天易地的威力,但當它一旦鑄成,其本身的威力就已註定,所能改變的只是主人能將它的威力發揮至幾成。

但炁兵卻不同,因為它已融入了主人的意念之中,所以它的威力與主人的修為相輔相成,能夠不斷地攀升。

炁兵,是絕世神兵的虛化與絕世戰意物化的完美結合!

正因為如此,武道中人才對它夢寐以求。

以戰傳說先前的修為,絕對無法將“長相思”納為己用化為炁兵,真正促成此事的其實是涅槃神珠的靈力。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戰傳說雖擁有了炁化後的“長相思”,卻並不能完全與“長相思”心靈相通,自然也無法徹底領悟“長相思”這一千古奇兵本身所擁有的劍意與戰意。

縱是如此,當戰傳說承受大盟司足以致命的一擊,數截斷劍刺入他體內的那一剎那,炁化的“長相思”仍是立即與涅槃靈力一道擔負起護主之責,使戰傳說倖免遇難。

種種玄機,戰傳說並不知悉,他只是被“長相思”本身所蘊涵的戰意激勵著,決定與大盟司放手一搏。“長相思”、“涅槃神珠”兩者都與火鳳宗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故涅槃靈力能有效地激發著炁化“長相思”的戰意,兩者之間形成了某種契合。

戰傳說漸漸地忽略了對手的存在——或者說,對手是誰對他來說已不再重要,他只是最大限度地敞開自己的心扉,任憑心中的戰意與劍意恣意蔓延。

恍惚間,他感到自己體內的氣息已成了可以觸摸的實體,氣息如潮般起落亦清晰可感可辨。

他的目光投向了茫茫夜色,卻感到夜色中的一切景物都已退隱到無邊無際的昏暗之中,唯有奇異的陰暗物質在以極為複雜的方式湧動飄掠著,充盈於身側的每一寸空間。

驀地,勁氣破空之聲清晰入耳!

一定是大盟司出手了!

利刃與虛空劇烈摩擦產生的裂帛聲驚心動魄,強大至無以復加的刀氣以滅天絕地之勢向戰傳說席捲過去,其無與倫比的殺機讓眾卜城戰士莫不心驚,寒意直透心間!

無儔刀氣以可追回時光、逆轉時空的速度向戰傳說逼進,其速之快,足以讓觀者心生窒息感。

在對方刀氣、殺機的牽引催發下,隱於戰傳說體內擁有更強力量的涅槃靈力立時有了回應,使戰傳說的戰意迅速攀升至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的眼前無邊無際的昏暗中突然出現了一點極亮的光點,光點甫一出現,便以極快的速度迅速擴大,猶如無數銀色線條在湧動翻騰,卻又像為異物所困,左沖右突,形勢驚人。

在大盟司急速迫近戰傳說之時,驀聞戰傳說一聲如龍吟虎嘯的暴喝,周身銀芒乍現,就像在剎那間為戰傳說披上了一件銀光皚皚的戰甲,情形壯觀而驚人!

而周身銀芒甫一出現,立即齊齊向戰傳說的右臂湧去,宛如銀潮急退!

“嗡……”猶如鳳鳴般悅耳清越的顫鳴聲中,戰傳說手中驀然多出了一柄薄至似可透視而過、通體泛著奇異光彩的奇劍!

“長相思?!”

一聲驚呼來自於眾卜城戰士身後,卜城戰士無須回頭,亦知驚呼源自何人。這聲音對他們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這是他們城主落木四的聲音!

“長相思”三字足以讓眾人為之一驚!

但此刻縱然是城主駕臨,縱然是迫切想知道戰傳說手中突然出現的兵器是否真的是“長相思”,卻無人有餘暇顧及城主落木四,眼前的種種變幻莫測已超越了他們的想像,偏偏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在間不容髮的剎那間發生,加上對戰傳說命運的深深關切,使眾人不能不神魂為之奪!

“長相思”三字亦如一支利箭般穿入大盟司的心坎!

縱是泰山崩於前也不變色的大盟司乍聞此言,古井不波、深邃無比的心境亦不由為之一震!

讓他吃驚的顯然不是“長相思”本身,以大盟司的驚世修為,就算是四大奇兵也並不足以對他形成致命的威脅,真正使他震撼的是卜城城主落木四的呼聲一下子提醒了他,使他想到了一件非比尋常的事——炁兵!

不錯,在戰傳說手中出現的顯然是炁化了的“長相思”,這決非幻覺,也非假象。

大盟司實是難以相信戰傳說如此年紀就能達到擁有炁兵的實力,若是如此他就應當擁有達到神魔之境的內力修為,但就在片刻前他還敗在了自己刀下!

若說不信,事實又真真切切地擺在面前。

除了驚愕戰傳說擁有炁化“長相思”外,大盟司也由“長相思”三字一下子明白了眼前這一年輕人的身份,知道他就是來自武外桃源的戰曲之子戰傳說!因為在此之前,他就已知道“長相思”落入了戰傳說手中。

告訴他這一點的人是小野西樓,當日,唯有小野西樓一人目睹了戰傳說與涅槃神珠相融的過程,也只有她目睹了“長相思”在戰傳說手中奇蹟般消失的情景。小野西樓進入樂土之前,大盟司就已到了樂土境內,當他聽說小野西樓與驚怖流門主哀邪關係僵化已不歡而散時,便設法找到了小野西樓,試圖讓他們言歸於好,重新合作,沒想到孤傲的小野西樓連他大盟司的面子也不給,執意要返回千島盟,向盟皇禀明經過,就算盟皇會怪罪於她,她也毫不後悔。大盟司又追問她為何不設法一直追踪石敢當等人,小野西樓只是簡單地解釋說石敢當等人進入坐忘城後,遲遲不再出城,已無法實現有效的追踪。
li60830 發表於 2017-12-3 14:40
第二卷第十一章玄兵化炁

小野西樓對大盟司的淡然與隱隱的抗拒使大盟司十分不快,只是他決不會將此流露於神色間。

當然,當時小野西樓提及“戰傳說”時,是以“陳籍”相稱,她並不知道戰傳說的真實身份,而大盟司之所以知道這一點,則是由哀邪口中得知。哀邪麾下的青衣易容成隱鳳谷十二鐵衛中的雕漆詠題,與石敢當、戰傳說、爻意等人共處了數日,在這期間戰傳說親口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可以說這也是青衣的最大收穫。在成功逃離坐忘城返回驚怖流後,青衣便將此事告訴了哀邪。

而哀邪正苦於未完成盟皇的任務,又與小野西樓不歡而散,不知這是否會種下禍患,聽得青衣禀報,如獲至寶,他當然十分清楚“戰曲之子”對千島盟來說意味著什麼,對於當年龍靈關戰曲與千島盟千異王爺的一戰,他們決不會忘記!

所以,當他見到大盟司時,立即將此事告之大盟司,試圖藉此博得大盟司的好感,那樣在與小野西樓的不愉快這件事上就不會太被動。

大盟司正是綜合了由小野西樓那兒得到的消息及哀邪透露的內幕,才推知眼前擁有炁化“長相思”的年輕人是戰曲之子戰傳說!

這一發現,對大盟司的震動尤其大。

縱然所有的念頭僅在電光石火間一閃而過,大盟司的刀法亦因此而有了常人根本無法察覺的一緩。

但這卻足以改變整個戰局!

炁化“長相思”靈光乍閃,以決不遜色於大盟司刀勢的氣勢徑直迎去,薄似可透視的“長相思”以無法描述的方式在虛空中劃過一道包含天地至理,同時也隱藏無盡殺機的弧線,閃電般攻出。

大盟司猶如雕塑般極少有神情變化的臉上忽然出現了驚愕欲絕的表情,那樣子就像突然被人重重地砍了一刀般。

究竟他又看到了什麼,竟讓他如此驚愕?

誰也不曾料到在頃刻之間大盟司的心中竟已轉過了無數的念頭,體驗了一次更比一次強烈的震愕。

心神繁雜,大盟司心靈之力減弱,異化而現的天照刀的形像在最關鍵的時候倏然淡化。

炁化“長相思”與異化天照刀全力相接,頓時產生空前絕後的破壞力。

驚天動地的暴響聲中,以刀劍相接為中心迸射出萬丈光芒,將夜空徹底照亮,一股空前強大的氣旋迅速席捲全場,其巨大的吸扯力讓雙目難以視物的眾卜城戰士難以立足,搖搖欲墜,場面一片混亂,連遠處的久經訓練的戰馬也一反常態驚嘶不已。

光芒消失。

眾人心神甫定之際,赫然發現千島盟大盟司已不知去向。

炁化“長相思”也消失不見,戰傳說手持斷劍,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四周一下子都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齊齊集中於戰傳說身上,但卻沒有人有勇氣打破沉默,眼前的戰傳說如同一尊雕像一般,甚至連他的目光都像是一無所視、一片空洞。

他手中的斷劍上已多出了一抹新鮮的血跡——莫非,竟是來自於大盟司?!

短暫的沉寂之後,倏見刺在戰傳說體內的幾截斷劍齊齊彈出,帶出一道道血箭。

同一時間,無數鋒銳氣勁如萬刃齊射般由內向外透發而出,剎那間戰傳說的衣衫已破碎如亂蝶,片片飛落,他的身軀轉瞬間平添了無數道傷口,就像是同時有無數小而鋒利的箭矢自內向外穿刺了他的身軀,其情形之詭異,實是駭人聽聞。

戰傳說的身子晃了晃,隨即在數百雙目光中如被伐倒的巨木般轟然仆倒。

單問第一個反應過來,立即向戰傳說撲去,在戰傳說即將倒地前的那一瞬間將之及時抱住。

倉促之間,單問聽到戰傳說斷斷續續地說了兩個字:“……坐……忘……”他心中一動,忙道:“你說什麼?”

戰傳說卻已雙目緊閉,無法回答他的話了。



“炁兵?!”

單問的神情顯得十分吃驚。

此時他是在城主落木四的中央大帳裡,此時大帳中除了城主落木四及單問外,還有另外幾名落木四麾下的干將。

落木四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單問,沒有直接回答單問的疑問,轉而問了句與此事毫無關係的話:“老鐵,你的傷不礙事吧?”

單問與“老”字似乎沾不上邊,顯得有些文弱的他更不會予人以“鐵”的聯想。“老鐵”這一稱呼其實是卜城人私底下為他取的,原因則是由於單問乃卜城名聲顯赫的鐵腕人物,如此稱謂倒並無惡意。至於身為城主的落木四也時常這樣稱呼他,則體現了落木四對他的肯定與讚賞。

但這一次單問卻覺得城主的問話似乎隱有深意,不禁沉默了片刻方道:“已上了藥,應無大礙。”

落木四像是如釋重負般吐出了一口氣,頷首道:“如此就好。”對單問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單問不由有些慚愧地忖道:“我是不是太敏感了?”

任何人只要見到了落木四本人,其第一感覺莫不是心悸不已:在落木四的身上,留有了太多殘酷廝殺後的印痕!平時他總是將自己的頸部、雙臂、手腕等部位盡可能地包裹得嚴嚴實實,甚至在炎熱的盛夏,他的雙手也是戴著麂皮手套的。不知情的人總對此迷惑不解,而他身邊的人卻知道城主落木四雙手加在一起也只有四根手指,而其餘的手指是在哪一戰失去的,連落木四自己都記不清了。

在落木四的臉上有一道疤痕十分醒目——他臉上的疤痕至少有十處以上,而在如此多的傷疤中這一道疤痕仍能顯得醒目,足見其非比尋常。這道疤痕自他的右眼角開始,劃過鼻樑、腮幫,最後止於左耳垂下方,乍一看,他的臉就像是被一道疤痕分成了兩半,甚至予人以一上一下兩半分開又重組,但卻沒有對正的錯覺。

落木四的聲音很古怪,刺耳、粗澀,這讓人不由懷疑是否他的聲帶或者氣管也受過傷,但因為他的頸部幾乎一年四季都在嚴嚴實實的遮掩下,所以這一疑問從來沒有機會得到證實。

落木四這才回到原來的話題,他道:“不錯,這個年輕人藉以擊退大盟司的,正是傳說中的炁兵,絕對錯不了!”

“但是,據說要擁有炁兵,除了需有一柄絕世神兵外,還需有神魔境界的內力修為,難道他一身武道修為已達到了神魔境界?”

說話者是卜城的另一員年輕悍將狐川子,此人平時嗜武如命,不喜言談,他此時之所以搶先發話,當然是與“炁兵”有關,對於嗜武如命的狐川子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有吸引力的了。

“這也正是我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這個年輕人的武功雖高,但尚遠未至神魔境界。”落木四將他戴著麂皮手套的雙手背起,繼續道,“正因為未達到神魔之境,所以當他戰罷大盟司之後,無比強大的劍氣失去了渲染的對象,而他的內力修為不足以約束控制體內強大的劍氣,以至於劍意張揚,劍氣迸發,反而傷了他自己。”

“使他受傷的是他自身的劍氣?!”單問頗有些意外地道。

落木四點了點頭,道:“他與大盟司最後一擊的情景,我看得十分明白,大盟司並沒有傷到他,相反,倒是大盟司自己受了傷。大盟司沒有料到自己這麼快就傷於對方的劍氣之下,以為對手的修為的確在自己之上,所以他不得不及時抽身而退!而我也沒有想到受挫的會是大盟司,當然也就不會料到大盟司會突然抽身而退,所以沒能及時將之截住!”

單問心道:“當時連我都無法看清大盟司兩人最後一搏的情景,其他弟兄自不用說,看來城主的修為遠在我們之上。”

心頭正轉念間,忽聞落木四向他發問道:“老鐵,那年輕人在暈迷之前似乎說了些什麼,你可曾聽清?”

單問已聽出戰傳說最後說的是“坐忘”二字,後面顯然還有一個“城”字,但他乾咳了一聲後道:“當時屬下過於緊張,沒能聽清。”

落木四“哦”了一聲。

單問緊接著又道:“大概他想告訴我們什麼,只要等他醒來,一切自可查明。對了,他有沒有性命之憂?”

落木四道:“按常理他在重傷之後又為劍氣所傷,的確是無法倖免的,可照他現在的狀態看來,甦醒應該不成問題,但顯然宜靜不宜動,而我們的人馬已有部分已抵達坐忘城下,之後的變化誰也無法預料,他能不能有安心養傷的時間,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這時,狐川子身旁的一個膚色黝黑、雙眼格外明亮的中年人道:“對了,一切正如城主所料,由映月山脈南側馳道進發的人馬一路上果然沒有被坐忘城襲擊,暢通無阻。”

“是嗎?”落木四道。軍隊行程順利,他本該高興才對,但不知為何,他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下一步我們卜城大軍該當如何?”單問問道。

“該當如何?”落木四以他那獨特的聲音將此言重複了一遍,嘴角內側露出古怪的笑意:“大盟司退走後,千島盟很快就會知道真相,不會再上當,我們也就不用擔心卜城的安危。沒有了後顧之憂,對我們來說將更為有利,只等最後在坐忘城前一場血戰了。”

大帳內忽然一片肅靜,落針可聞。

帳內之人誰不知城主落木四一生經歷血戰無數,視生死如草芥?誰沒有見過城主叱吒風雲的英勇形象?

但此時眾人在城主落木四的眼神、神情中根本找不到大戰前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

這使眾人心頭都有些失落。

其實自大軍離開卜城出發時,城主落木四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出發之前,沒有誓師,普通的戰士甚至不知因何長途奔涉,而只知目的地是坐忘城。

而在出發後的幾天中,城主落木四更是一反原有的雷厲風行的風格,一路上從未督促部屬,甚至幾次不明緣由地下令繞過直道,迂迴前進,大軍進程之緩慢前所未見。

難道城主落木四竟不知道這樣一來會使士氣不斷低落?

此時,落木四似乎從一片沉寂中感覺到了什麼,揮了揮手,道:“大盟司擾營使大家都不得安寧,現在既已擊退大盟司,就各自回營休息吧,至於明天有何舉措,我會另行告之你們——你們還有何事嗎?”

狐川子鼓起勇氣道:“城主,照顧那位小英雄的事能不能由我擔當?”

他身邊的那位皮膚黝黑、雙目極亮的人名為欒青,聽狐川子這麼說,不由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使狐川子更不好意思,鐵錚錚的漢子竟然臉上微微一紅,讓人禁不住想笑。

落木四卻明白狐川子的心思,他哈哈一笑,沉吟道:“小英雄?嘿嘿……他挫敗千島盟大盟司也的確算是英雄——好吧,我答應你,不過你必須保證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再讓他損傷一根毫毛,直到他離開我們大營為止。”

“屬下遵令!”狐川子響亮地應道。



就在戰傳說血戰大盟司的時候,坐忘城南尉將伯頌登上了南城門的城牆。自卜城大軍出發的那一天起,他就每天都要擇一時間登城瞭望,一則是為激勵士氣,二來可以順便查看防務有無疏漏。

就在半個時辰之前,他已得知卜城由百合平原進發的人馬中行程最快的那支已抵達坐忘城外三里之距,並不再前進,而主力則屯營於離坐忘城還有四十里的地方。

至於沿映月山脈南側馳道進發的人馬,此時至少與坐忘城還有六十里,以卜城這些日子所顯示的緩慢推進速度來看,就算他們今夜長驅而入,到達坐忘城附近也將在後半夜。

因為地形的緣故,由百合平原進發的卜城人馬基本不會從坐忘城南門進攻,而沿馳道進發的卜城人馬,才是伯頌的正面對手。按常理,對於攻城方的卜城人馬來說,進攻北門、東門最為有利,至於西門與南門,前者背倚高山,西尉將幸九安又早已在山上布下人馬,並將外敵可以選擇的進攻線路上的所有樹木全砍倒焚燒,這樣一來,一旦有人欲由這些方位進攻,就會一覽無餘地暴露於強弓勁弩之下,加上居高臨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之利,卜城人馬要想從西向進攻實在是難比登天。至於南門,則是由於有八狼江這道天塹,更是易守難攻,伯頌只要抽掉鐵索橋上的木板,就可以逸待勞,佔盡上風。

饒是如此,伯頌仍是不敢掉以輕心。

伯頌右臂斷於地司殺的九誅刀下後,自忖再難擔負南尉將重任,便向殞驚天請辭,讓殞驚天另擇南尉將人選,但殞驚天卻不肯答應,伯頌懇請再三也不得允許,只好作罷。

但他自知廢了右臂之後,定然有種種不便,所以此後但凡有事,都讓二子伯貢子追隨身邊。雖然他也知道長子伯簡子比伯貢子穩重得多,但伯簡子被歌舒長空傷得太重了,直到今天,內傷仍未痊癒。

讓伯頌有些意外的是二子伯貢子如今的性情似乎改變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樣張揚而浮躁,而顯得謹慎少語,默默地充當著父親的助手,使殘缺一臂的伯頌竟沒有感到有多大的不便。

注意到其子的這一轉變後,讓伯頌既感慨又欣慰,心道:“也許以前他經歷的風浪太少了,才那麼不知天高地厚,看來讓他受些挫折也不無好處…… ”

在伯貢子的相隨下,伯頌登上南門城頭,向前方望去,只見夜色蒼涼,八狼江不知疲倦地奔騰不息,遠處的山巒起伏有致。

回望坐忘城中,但見燈火閃爍,頗為寧靜。

但這份寧靜又能維持多久呢?

沉默了片刻,伯頌忽然向身後的二子伯貢子道:“你重叔向城主請戰,要在馳道北側的山林中設伏,而城主卻不同意——這事你可知道?”

伯貢子臉上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意外。

不過,讓他意外的倒不是父親所提到的事情本身。事實上在此之前,他早已由其他途徑得知此事,他意外的是父親平時極少向他提及坐忘城的大事,近兩年來尤其如此。

一怔之餘,伯貢子道:“孩兒已聽說。”

“那,你對此事有何看法?”伯頌又問了一句,聽起來像是漫不經心,但伯貢子卻隱隱覺得父親應該對自己的回答很在意。

也許,右臂被廢,讓伯頌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已老了,更多的重任應該由後輩去承擔,這讓伯頌開始對兩個兒子寄予厚望。

思索了片刻後,伯貢子才道:“依孩兒之見,城主之所以這麼做,並不是擔心伏擊難以成功,而是擔心伏擊真的成功。”

“哦。”伯頌以眼神示意伯貢子繼續說下去。

“卜城人馬自出動以來,從來沒有公開宣告他們將進攻坐忘城,一切都只是口頭相傳而已。聽說卜城城主落木四身經百戰,手下又有足智多謀之士,那麼任部下在馳道冒險長驅而入就不是他們的疏忽,而是有意為之。落木四很可能就在等待我們的伏擊,一旦他們的人馬在伏擊中傷亡,那麼卜城就找到了進攻我坐忘城的藉口,這是城主所不希望看到的。”

伯頌不動聲色地道:“難道沒有遭伏,卜城人就不會攻城了嗎?抑或他們真的除此之外別無藉口?別忘了,卜城是奉冥皇之命而行,而二百司殺驃騎之死本就是很強硬的理由。”

與其說伯頌在否定伯貢子的話,到不如說他是希望其子伯貢子能有更嚴謹全面的思路。

伯貢子想了想,嘆了口氣道:“卜城的確能找到進攻我坐忘城的藉口——甚至因為這是冥皇之意,他們根本就不需要藉口。”

伯頌有些失望地長長出了一口氣,道:“你說得不錯,他們的確不需要尋找藉口。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在卜城內部存在著矛盾,有一方並不願進攻坐忘城,而另一方則恰恰相反。願意攻襲坐忘城的一方為了使雙城的決戰不可避免,才有意讓一部分人馬步入險境!”

伯貢子經此點撥,方恍然大悟。

伯頌有些遺憾地道:“只可惜,我們一時半刻無法查出卜城反對進攻坐忘城的是什麼人,而戰事卻已迫在眉睫!”

伯貢子似乎又忘了這些日來所遭受的種種挫敗,道:“與卜城對壘,坐忘城未必會敗!畢竟他們遠離自己的城池,我們至少佔有地利與人和!”

伯頌苦笑一聲,不再論說此事,轉過話題道:“明天就是七祭滿期的日子,但願在城主回到城中之前不要出什麼亂子才好。”

父子二人正談話間,忽聞有人呼道:“那邊有一隊人馬正向坐忘城而來!”

“難道卜城人馬竟來得這麼快?”伯頌、伯貢子父子二人心中同時浮現出這一念頭。伯頌搶前幾步,依在垛口處,向正前方望去,果然發現遠處有一隊人馬正向坐忘城而來,只是其速並不快。

“要不要傳訊全城?”伯貢子低聲道。

伯頌神色凝重,半晌不語,久久地望著仍在繼續向坐忘城靠近的人馬。

終於,他開口道:“再等一等,我覺得這些人不像是卜城人馬!”

伯貢子將信將疑,忖道:“坐忘城周圍的子民應早已遠遠迴避,以免被殃及了,除了卜城大軍之外,還有誰會接受坐忘城?”

這時,遠處的人群突然停了下來,不再向前,少頃,人群當中走出三騎,向坐忘城南門疾馳而來,直至鐵索橋對岸才停下。

此時南尉府的戰士都已被驚動,城牆上增添了不少人,見南尉將伯頌就在城頭,軍心大定。

這時,對岸其中一名騎士在馬上向坐忘城高呼道:“在下是道宗白中貽,奉宗主之命來見石老宗主,請坐忘城的朋友為我等捎個口信給石老宗主。”

另一人也大聲道:“我是乘風宮昆統領麾下上勇士景如是,奉命前往道宗,現回城復命!”

伯貢子意外地道:“竟是道宗之人。”

八狼江的濤聲絲毫掩蓋不了白中貽的聲音,顯得清晰入耳,字字可聞,足見白中貽修為不俗。

上勇士是乘風宮正、奇二營侍衛中地位僅次於統領的人物,伯頌當然識得景如是,也知道景如是及另外幾名乘風宮侍衛一同前往道宗總壇的事,於是他立即下令打開城門,讓景如是等道宗弟子入內。

當十八名玄流道宗弟子在伯頌父子的陪同下到達南尉府時,石敢當尚未入寢,聽著道宗弟子來拜見他,他並未自恃老宗主的身份擺足架子,而是迎出了門外。

乍見包括白中貽在內的十八名玄流弟子,石敢當感慨萬千,在這十八名玄流弟子中,他竟只識得其中兩人,其中就包括白中貽。

當年石敢當尚在天機峰時,白中貽只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弟子,若不是他下頜處有一塊明顯的胎記,恐怕石敢當連他也不認識了。二十年過去了,白中貽已由一名年輕弟子變成了道宗的一名旗主。

另一個石敢當能認出的人就是在十八人當中格外顯眼的拄雙拐者,此人雙鬢已斑白,一臉的滄桑勞苦。他的右腿自膝蓋以下蕩然無存,一截空蕩蕩的褲管在無力地擺動著。雙拐是用精鐵鑄成,扶手處被磨得幽幽發亮,可見這對鐵拐已不知伴隨著他多少年了。

此人一見石敢當,立即拋開雙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接著雙肘著地,跪爬著伏行至石敢當面前,只喊了一聲:“宗主……”便再也說不下去了,抱著石敢當的雙腳,整個身軀不由自主地戰栗著,兩行濁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石敢當長嘆道:“書山,你我能再次相見,便應感念造化了,你不必如此……”說著,他的眼眶中卻已濕潤了,躬身將“書山”扶起,一名道宗弟子忙遞上雙拐。

這時,白中貽率先向石敢當跪下,恭恭敬敬地道:“屬下白中貽見過宗主!”

其餘的十六人隨即也齊刷刷地跪下叩拜。

石敢當忙沉聲道:“起來起來!你們切莫再稱我為宗主,二十年前我獨自離開天機峰,置道宗大業於不顧,已不配再做道宗宗主,今日道宗宗主是藍傾城,而非石某!”

白中貽道:“石宗主永遠是道宗的老宗主。”言罷恭恭敬敬地施了禮,方才起身,其餘的人也一一施禮。

被石敢當稱做“書山”的人名為黃書山,在石敢當為道宗宗主時,黃書山就已經是旗主,而他的右腿則是在道宗與術宗的衝突中所傷。五十年前玄流分裂為道宗、術宗、內丹宗三宗後,三宗之間的紛爭並未因此而中斷,在持續不斷的衝突中,玄流的實力日漸削弱。

除了黃書山、白中貽之外,其餘十六人年歲都在三旬左右,石敢當是一個也不認識。

二十年的時光,能夠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

伯頌適時將眾道宗弟子引進南尉府中。

因為此刻坐忘城在為城主胞弟殞孤天行七祭之禮,所以南尉府只為客人送上了清茶素點。

相談之中,石敢當發現白中貽顯得頗為機敏,言談得體,面對他這位“老宗主”時在恭敬之中自有其從容不迫,心頭暗忖藍傾城以此人為旗主,很有眼光。

雖然二十年來石敢當一直隱身於隱鳳谷中,但對玄流道宗的情況卻一直暗中關注,所以交談中並不顯得生澀。

但在言談中,石敢當也留意到黃書山一直顯得很沉悶,極少開口。石敢當猜測黃書山在道宗一定不甚如意,但這卻也很正常,黃書山右腿被斬斷之後,本已不適合留在旗主的位置上,是自己念他勞苦功高,才沒有換用他人。

但二十年過去了,自己又早已不是宗主,了解黃書山當年的人已越來越少,即使了解,也會慢慢淡忘,只會覺得他早已不濟於事,卻還佔著旗主之位很不識趣,如此一來,他的心境鬱悶自是在所難免。

石敢當決定擇一時間單獨與黃書山細談。

漸漸地,話題不知不覺中轉移至卜城大軍進發坐忘城一事之上。石敢當對坐忘城現在的境況頗為清楚,所以他想看看藍傾城對此事態度如何,道宗是與坐忘城相距最近的武門,道宗的態度如何,對整個局勢頗有影響。

但因為有伯頌及其他南尉府的人在場,若是直接向白中貽詢問藍傾城的態度如何,恐怕白中貽將不便措辭,石敢當正斟酌著該如何旁敲側擊委婉相問時,白中貽卻已主動提及這件事,只聽他輕咳一聲,道:“我等今日前來坐忘城,除拜見老宗主之外,也為卜城兵發坐忘城一事而來。”

伯頌正端茶欲飲,聽到此言,又將茶杯輕輕放下了,微微一笑,很聰明地暫保沉默。

果然,白中貽接著道:“道宗與坐忘城相距不過一日行程,可謂是唇亡齒寒,卜城與坐忘城若真的難免一戰,其中的利害關係不言自明。此事關係重大,宗主得知老宗主在坐忘城中,大喜過望,一喜老宗主隱於世外二十年,今日重涉武界;二喜正好可以向老宗主討得錦囊妙計,既可為坐忘城助綿薄之力,又可使道宗不至於陷入危亡邊緣。”

“危亡邊緣”四字讓石敢當為之一震,疑惑地望著白中貽,心道:“此言未免太誇大其詞了吧?”

白中貽苦笑一聲,接著道:“術宗、內丹宗對我道宗一直虎視眈眈,自道宗得到'九戒戟'後,術宗、內丹宗更是念念不忘對付道宗,為此他們甚至摒棄了以前的仇怨,形成二宗結盟,道宗面臨的壓力是前所未有的。”

石敢當還是第一次聽說“九戒戟”已落在道宗,吃驚非小。“九戒戟”即是與“長相思”、“斷天涯”齊名的四大奇兵之一,又是玄流最高權力的象徵,歷來為玄流宗主所有,但自從天玄老人死後,玄流三宗便分道揚鑣,玄流內部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動亂,“九戒戟”也不知去向,沒想到現在已重回道宗,無論如何,這對道宗而言也是一件喜事。

沒想到白中貽接著又道:“其實'九戒戟'一直在術宗手裡,他們卻詐稱'九戒戟'不知去向,並口口聲聲誣陷道宗私藏'九戒戟',引得內丹宗也一併仇視道宗。”

石敢當點點頭道:“當年術宗的確一口咬定道宗私藏了'九戒戟',嘿嘿……我道宗乃玄流正宗,擁有'九戟戒'乃天經地義,又何必藏藏掖掖?卻沒想到他們如此狡詐!”

伯頌見石敢當一臉憤色,心中暗笑,忖道:“老兄弟諸事豁達,但在玄流三宗的紛爭上卻無法突破樊籠,其實玄流三宗無一不是認為自己才是玄流正宗,這樣的爭執,永無平息之日。他能遠離天機峰二十年,應當可以超脫於玄流三宗紛爭之外了,沒想到一旦白中貽提及此事,他仍是念念不忘舊事。”

白中貽也流露出憤憤不平之色,略略提高了聲音:“老宗主言之有理,可恨術宗、內丹宗的人從不死心… …”

話未說完,忽聽得一聲冷 笑,彷彿就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清晰無比,眾皆一愣之際,聽得“咔嚓”一聲,屋頂忽然破開一個窟窿,一道紅影倏然落下。

定睛一看,落在地上的赫然是一個用竹節拼製而成的小竹人,高約半尺,有手有足,落地之後竟在地上翻起跟斗,彈躍之間顯得靈活協調。

如此詭異情形讓南尉府的人既驚且奇,見那小竹人彷若有靈性般靈動自若,一時都呆住了。

石敢當的心卻倏然一沉!

白中貽等道宗弟子亦神色大變。

石敢當大喝一聲:“小心!”同時雙掌在扶手處一按,人已如一抹輕煙般掠出,卻非衝出屋外,而是向小竹人所在的方向掠去。

小竹人亦於同一時間倏然彈掠而起,其速快不可言,氣勁飛速穿過小竹人的諸多竹節,發出如鬼哭神泣般淒厲無比的聲音,此聲如具魔力,伯頌眼前突然幻現出一個猙獰魔鬼頭像,挾滅世殺機向他悍然撲至。

“啊呀……”伯頌一聲驚呼,腳尖一點,反向倒掠。

幾乎在同一時間,他聽到了一聲極為痛苦的嘶喊。

隨即只聽得“鋃鐺”之利刃脫鞘聲響起,幻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踪。

驚魂甫起,伯頌只見石敢當手執一劍而立,他的腳下散落著幾截竹節,顯然,小竹人被他以劍擊散了。

同時,一名道宗弟子痛苦地倒於地上,雙手摀胸,殷紅鮮血自指間不斷湧出。

再看南尉府的人,個個目瞪口呆,驚魂未定!他們的修為尚在伯頌之下,定是更為不濟,連伯頌都心升幻魔之象,何況他們?

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散落地上的竹節上,心中有種說不出的不適,隱隱間總覺得有些竹節會突然彈掠而起。

白中貽的臉色有些蒼白,他向石敢當道:“老宗主,是術宗的人!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脫身離去的……”

石敢當擺了擺手,將劍交還給一名南尉府府衛,這才道:“不必追了,此人深諳'守一大法',一定是術宗數一數二的高手。術宗推崇異術,行踪猶如鬼魅,要想在偌大的坐忘城找到他,猶如大海撈針!就算僥倖尋到,也根本無法形成合圍之勢,反會引起混亂。”

頓了一頓,他接著又道:“救人要緊——不過,他沒有性命之憂,偷襲者似乎只是為了警告我們,並沒有下毒手,否則……唉……”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未言之語。

看來,白中貽說得不假,道宗的確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若捲入卜城、坐忘城之戰中,將會十分危險。道宗與卜城素無怨仇,讓道宗與卜城為敵毫無理由,何況卜城是奉冥皇之命而行。

當年為了對付九極神教,不二法門傳出“真如法檄”,號令達十萬之眾的法門弟子,共同以九極神教為敵,在誅滅九極神教的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不二法門與大冥樂土的關係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融洽。在大冥樂土看來,九極神教乃樂土最大的禍害,將其連根拔除,實是解除了心頭之患。

為此,當時的大冥冥皇——即今日冥皇之父與不二法門元尊在祭湖共立盟約,約定大冥樂土可任由不二法門吸納弟子,包括樂土將士,同時不二法門應約束弟子,世世代代不與大冥皇室為敵。

祭湖之盟以後,不二法門在樂土發展更為迅猛,同時由於不二法門弟子廣布,甚至不少樂土武界門派的掌門人也是不二法門未修持弟子。但在祭湖盟約的約束下,極少出現武界中人與大冥皇室作對的現象,樂土因此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正因為如此,樂土萬民對祭湖之盟可謂是津津樂道。

如果道宗與卜城為敵,雖然石敢當知道道宗內並無不二法門的弟子,算不上破壞當年的祭湖之盟,但卻無形中與不二法門有了矛盾,此後道宗的處境可想而知。

白中貽所說的話,再加上方才的經歷,使石敢當、伯頌都明白若要讓道宗與坐忘城共擋卜城的人馬,實在有些強人所難,當下兩人都打消了這一念頭。

這時,一府衛匆匆而至,不顧有外人在場,便向伯頌禀報導:“禀南尉大人,北尉大人領五百人馬自北門出城,去意不明,貝總管請大人速去宮中相議此事!”

“什麼?!”伯頌大吃一驚,立知不妙!重山河想在馳道伏擊卜城人馬,遭到殞驚天的拒絕,沒想到他現在竟擅自出城。

誰都能想到此事預示著什麼,城主殞驚天力求避免決戰的部署恐怕要完全落空了!

伯頌強自定神,向石敢當、白中貽、黃書山及眾道宗弟子匆匆施禮致歉:“伯某有事不能相陪了,恕罪恕罪!”

眾人趕忙還禮。

石敢當望著匆匆離去的伯頌,心頭悄然浮起了一抹陰雲,他預感到坐忘城即將面臨不祥……



當夜白中貽、黃書山等人都留宿南尉府,石敢當特意讓人將黃書山安置於自己居室隔壁。

當他叩門而入時,正如他所料想的,黃書山毫無睡意,此時正獨自坐在榻前,望著桌上的燭光發怔,見了石敢當,他的眼中流露出喜色,忙扶著桌子站起身來,道:“宗主,你還沒有休息?”

石敢當淡淡笑道:“二十年沒有見到道宗的人了……恐怕今夜我難以入眠。對了,你不要再稱我為宗主了,你的師父曾與我同為當年道宗三旗主之一,就稱師伯吧。”

“在屬下心裡,道宗宗主永遠是你老人家!”

石敢當斂起笑意,有些不悅地道:“此言差矣!若是道宗的人都如你這般愚頑,恐怕我將不敢再踏上天機峰一步!”

黃書山道:“宗主仍在,豈能又另立宗主?當年我一直主張繼續尋找宗主下落,直到找到宗主為止……”

“你若再如此說,以後我便永遠不與你相見!”他的話一下子被石敢當打斷了,黃書山呆了一呆,見石敢當的神色不像戲言,他便洩 地坐了下來,竟忘了給石敢當讓座。

“二十年前我離開天機峰,誰也不知情,也不可能查出我的行踪,在這種情況下,道宗大局必須有人操持,藍傾城能出面擔當此任,可謂很有'舍我其誰'的勇氣與膽識。據我所知,當時並無幾人反對由藍傾城接任宗主之位,由此可見大家對他還是十分信任的。他敢背負可能會加之於他頭上的罪名,為大局著想,我很佩服。如今道宗又得到了'九戒戟',足見他成為道宗宗主之後頗有建樹。事實上,誰為宗主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光大道宗!若只是因為顧念昔日小恩小義而惦念我一介老朽,才是真正可笑可悲。”

黃書山沉默了。

但石敢當卻看出黃書山其實並沒有心服口服,不由在心裡暗嘆了一口氣。黃書山的表現使石敢當意識到今日的道宗恐怕有些複雜,他太了解黃書山的性格了,知道黃書山就算真的在天機峰過得不順心,若沒有其他原因,也是決不會在他面前提及對藍傾城繼宗主之位一事的不滿。

石敢當寧可自己的直覺是錯誤的。

但他的希望落空了。

黃書山猛地抬起頭來,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連聲音都變得有些嘶啞:“我懷疑道宗得到'九戒戟'一事另有蹊蹺——其實不僅僅是這件事,道宗的許多事都透著古怪!”

石敢當身子微微一震。



除了殞驚天,坐忘城中沒有人能阻攔重山河做任何事。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重山河在坐忘城一向是橫行無忌的。恰恰相反,對於義父重春秋把城主之位傳與殞驚天,重山河自己也覺得是在情理之中,並未因此而妒恨殞驚天。甚至由於自己是昔日城主義子,重山河一直有意約束自己的言行,盡量減少與殞驚天意見相悖或發生爭執,他不願讓他人覺得他因為未得到城主之位而有意刁難殞驚天。總之來說,兩人之間共處得頗為默契。

但這一次重山河卻已是忍無可忍!他心中的怒焰越來越熾烈!

這種憤怒其實並不是針對殞驚天,重山河能理解殞驚天的苦衷,知道殞驚天是欲竭力避免與卜城決一死戰,才不允許他在馳道上伏擊,但理解這一點並不能緩解他的憤怒。他的憤怒是冥皇的背信棄義,使義親重春秋的一番努力付諸東流,還有卜城兵馬毫無顧忌的步步進逼!

他覺得冥皇是在利用坐忘城息事寧人的心態,事實上無論坐忘城如何容忍退讓,都無法改變必鬚麵臨決戰的命運,而忍讓只會使坐忘城陷於不利之境。

既然最終難免一戰,那又何必成全對手的如意謀算?

重山河無法忍受卜城肆無忌憚的進逼,在他看來,那顯然帶有挑釁與戲弄的意味。

重山河知道只要等到天亮時分,坐忘城與外界的聯繫就將被切斷,而對手卻不需付出任何代價,他們只要利用坐忘城的退讓態度,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兵臨城下!

不!這絕對是重山河無法接受的!

在殞驚天拒絕他於馳道設伏的要求後,重山河就感到自己的心、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燒,當憤怒衝破了他忍受的極限時,他立即召集自己北尉府的五百人馬,衝出坐忘城北門!

當隊伍如旋風般衝出北門,沿著百合平原馳出一里多路時,冰涼的夜風讓重山河終於冷靜了一些。

他猛地拉住了戰馬。

緊隨其後的五百名坐忘城戰士趕緊也止住去勢。

重山河調轉馬首,兜了一個小小的圈子,正面向著五百坐忘城戰士,沉默著。在如此快速的推進中,五百人馬沒有出現異常的情況,這讓重山河頗為滿意。

隊伍中衝出一騎,靠近重山河後顯得疑惑又恭敬地道:“北尉大人……”

此人是重山河視為臂助的祖年,他知道重山河一定有重要訓令。

重山河環視了五百坐忘城戰士一眼後,最終落在了祖年身上,他斬釘截鐵般沉聲道:“祖年,你領五百戰士即刻返回城中!”

他的話音剛落,四下頓時陷入一片寂靜,空氣像是忽然凝固了一般。

祖年本能地愕然道:“為什麼?”

重山河沉默了片刻,緩聲道:“你們不必知道原因,只需依令而行!”

祖年再也沒有多說什麼,五百坐忘城戰士面面相覷。

隨即重山河又調轉馬首,正待離去,忽聞幾人同時叫道:“卿子,讓我們三十六清風騎士隨你同行吧!”

自五百戰士中如旋風般閃出三十餘人,如眾星捧月般將重山河攏於中央,正是追隨重山河多年的“三十六清風騎”。

重山河自幼嗜武好動,又得重春秋喜愛,視為己出,所以在重山河十歲那年,其義父重春秋便精心挑選了三十六名與重山河年數相仿的少年,讓他們陪伴義子,一則可陪重山河一道習武,同時也讓重山河不會感到孤獨。為迎合義子好強的性格,重春秋還賜予這三十六名少年以“清風三十六騎”的稱謂。光陰如梭,重山河與“清風三十六騎”都漸漸長大成人。由於是隨重山河一同習武,“清風三十六騎”的身手都頗為不俗,順理成章地成了重山河身邊的侍衛,他們一直稱重山河為“卿子”。與重山河一起長大的“清風三十六騎”對重山河的耿耿忠心非他人可比!其實如今“清風三十六騎”僅只剩三十二人,但他們卻一直自稱“三十六騎”。

重山河目光一一掃過“清風三十六騎”,他在一張張與自己一樣已不再年輕的臉上看到了非常熟悉的堅毅與熱切,心頭不由為之一熱,便道:“好!你們隨我同去!”

說完再不回首,雙腿一夾馬腹,同時大聲道:“我若能活著回坐忘城,自當向城主請罪!”

話音甫落時,他已衝出很遠……

事實上重山河之所以改變主意,讓五百坐忘城戰士返回城內,是由於他突然意識到這樣做幾乎就等於背叛殞驚天——而這顯然不是重山河的本意。重山河可以不顧自己的生死,但卻不能不顧坐忘城的命運。現在倒好了,五百坐忘城戰士已返回城內,剩下的是對他無比忠心的“清風三十六騎”,對“清風三十六騎”來說,為他們的“卿子”戰死是天經地義的事,重山河已不必再有後顧之憂。

他全力催趕坐騎,在寬闊平坦的百合草原上風馳電掣般馳向東方,“清風三十六騎”緊緊相隨,頃刻間已馳出一里之外,前面出現了一列平緩的土丘。

重山河毫不猶豫,雙腿一夾身下坐騎,一鼓作氣沖上了其中一座最高的土丘,立於土丘丘頂,遠遠地可見數百步之遙有不少人馬以幾座民舍為核心分散開來,除了挨著坐忘城的西向有數列卜城戰士外,整個陣營顯得頗為鬆散,甚至有不少人燃起了火堆席地圍坐。因為幾座土丘擋住了視線,在坐忘城內倒是無法看見火光。

重山河目光匆匆一掃,估計眼前卜城人馬應在三百人到四百人之間,而自己這方只有三十三人,若單單從人數上看,優劣自明。但重山河對“清風三十六騎”的實力頗為了解,只要運用得當,就憑自己三十三人,也能在對方數百人的陣營中殺個來回。他知道那幾座民舍成為卜城戰士的依憑後,將會使他們的攻擊困難得多,心頭便閃過一個念頭:日後一定要將這幾間民舍拆除,以免再被圍攻坐忘城的人利用,只是這次自己能否活著返回坐忘城尚未可知……

這時,卜城戰士顯然也發現了無遮無攔立於土丘上的重山河,他們迅速行動起來,就近糾結成戰鬥隊形。

重山河當然明白在人數處於劣勢的情況下,要想取勝,就必須在對方尚未作出反應時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掩殺過去。

他見“清風三十六騎”也已到達丘頂,便反手拔出背後雙矛,輕吸了一口氣,低叱一聲,身下坐騎一聲長嘶,頓時猶如一支劃破夜幕的怒矢般直取卜城陣營!“清風三十六騎”心領神會,紛紛拔出兵刃,如一陣旋風般刮下土丘。

對於“清風三十六騎”,重山河已無須傳令,他與他們之間有著足夠的默契。

耳邊風聲呼呼,壓抑了數日的心情迫切需要找到一個宣洩對象。重山河手持雙矛,高聲呼道:“落木四何在?你未免太目中無人,兵臨我坐忘城前!”

“來者何人?速速止步!我家城主是奉冥皇之命而行,誰敢抗逆皇令?!”卜城陣營中立時有人高聲應道。

“我重山河就敢!冥皇忠逆不分,顛倒黑白,如此渾噩之君,只配亡於我重山河雙矛之下!”

言語間,他與卜城陣營已越來越近。

“坐忘城也歸屬大冥樂土,冥皇讓我卜城人馬開赴坐忘城前亦無不可……”

“廢話少說!”重山河一聲斷喝,“既有亡我坐忘城之心,又何必遮遮掩掩?”

重山河的斷喝聲猶如驚雷,滾滾而過,其聲震耳欲聾,熊熊燃燒的火堆竟為之一黯。

顯然眾卜城戰士對坐忘城會搶先發動攻擊這一點嚴重估計不足,在此之前他們與坐忘城人一樣,也只是猜測此次進發坐忘城的動機,卻並未得到明確的指令,包括在離開卜城之前,也沒有依照慣例進行誓師,以至於面對閃電般殺至的重山河,不少人竟不知如何應對。

一時之間,天地間只剩下重山河及“清風三十六騎”如狂風驟雨般的馬蹄聲,壓抑得人透不過氣來。

但這種沉悶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隨即便聽得有人高聲道:“依照卜城城律:擅闖卜城城池、戰營者,殺無赦!”

一句話打消了所有卜城戰士的猶豫。

而這時重山河離最前面一列卜城戰士已只有十幾丈距離!

第一列數十名卜城戰士同時一聲大吼,數十支飛矛如漫天飛蝗,向重山河及“清風三十六騎”射出,無數矛影遮天蓋地而至,極具氣勢。

重山河毫不在意,舉起雙矛,挑開重重矛影,繼續奮蹄前行。

而數十投矛手在第一輪攻擊之後,立即貼地滾進,迅速抽出兵刃,向重山河及“清風三十六騎”的坐騎斬去。

同一時間,由幾間民舍方向傳來了勁弩聲,漫天箭雨呼嘯著向這邊席捲而至!這種遠近相結合、上下齊發的攻勢頗難應付,剎那間戰馬淒厲嘶鳴聲連成一片,沖在最前面的重山河無須回頭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清風三十六騎”縱然驍勇,卻不能避免身下的坐騎被斬倒。

卜城戰士的策略無疑十分高明!兩軍對壘要想以少勝多,最重要的就是機動性,在快速穿插中尋找對方的空當攻擊其薄弱,一旦重山河及“清風三十六騎”的坐騎受損,卜城戰士的人數優勢將大大凸現。

重山河猛然將自身內力催入戰馬體內,只聽得一聲長嘶,他的戰馬奮蹄躍起了超乎人想像的高度,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驚人的軌跡,竟直接越過了卜城戰士第一道防線!

他的神勇讓卜城戰士無不目瞪口呆!

重山河馬不停蹄,在第二列卜城持矛戰士尚未作出反應之前,他已連人帶馬閃電般衝了過去,同時雙矛如毒蛇般自腋下吐出,兩名卜城戰士應聲而倒,胸前血光濺起!

重山河前面頓時出現了一個缺口,在周圍的卜城戰士還沒有來得及封堵這一缺口時,他已閃掣而進。

因為距離的拉近,加上已與卜城人馬混於一處,隱於房舍內的勁弩已無法再對重山河構成威脅。

重山河直奔與自己距離最近的火堆而去,本是圍坐在火堆四周的卜城戰士因驚駭於他的狂飆突進而四散潰退,對此重山河毫不理會,他的身子向前傾伏,幾乎是整個人貼在馬背之上。當跨下坐騎即將與火堆一錯而過的那一剎間,他手中之矛驀然怒射而出,刺入火堆中,然後運臂一掄,其氣勁竟捲起一條火龍,向那幾間民舍飛噬而去,情景駭人!

幾間民舍皆是用伐自映月山脈中的樹木搭建而成,著火即燃,並很快蔓延開來。重山河相信如此一來,非但使陷於房舍內的弓弩手不會再有多大威脅,而且能造成混亂局面。

事實果不出重山河所料,卜城陣營出現了混亂,眾多卜城戰士齊齊向重山河擁來,但自行其是,雜亂無序。若此時又有其他人馬由另外的方位同時發動攻擊,一番衝殺,就足以讓這數百名卜城戰士潰不成軍。

但看出這一點卻並沒有讓重山河感到欣喜,恰恰相反,這反而使他更為憤怒!卜城人馬乃善戰之師,這在樂土是人人皆知的事,而今日卻顯得毫無章法,只能說明他們早已認定坐忘城只會困守城池,而不會主動出擊,重山河深深地感到被卜城所輕視之恥辱!

現在,他就要讓卜城為輕視坐忘城而付出血的代價!

這時,一道紅色的焰火沖天而起,直入高空,在達到驚人的高度後倏然迸放出奪目的大團火花。重山河目睹這一情景,知道這是卜城陣營向後繼人馬傳出了警訊。



焰火傳訊速度極快,在夜裡也極易分辨。很快,卜城大軍的主力大營已得知先行人馬受到攻襲,並將這一消息及時報與城主落木四知曉。此時,單問、狐川子、欒青等人都已離開了他們的大帳。

得悉此訊後,落木四略作沉吟,便向其侍衛道:“讓他們後撤,直到與主力相接,告訴他們,我將讓欒青率領人馬在途中接應!”

“是!”那侍衛答應一聲。

未等他轉身走出大帳,只聽得帳外有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阻止道:“且慢!”

那侍衛臉上頓時有了不安之色,偷偷地看了城主落木四一眼,只見落木四雙瞼低垂,就像是沒有聽到帳外有人說話一般,頓時猶豫著進退兩難。

他與落木四都已知道來者是卜城二城主左知己。

帳簾挑開,一個體型與落木四相近的中年人進入大帳內,此人算得上相貌堂堂,但他那混濁的眼神以及身上散發的頹廢神態,很容易讓人將之與“縱慾過度”聯繫在一起。

先前,卜城與坐忘城一樣,只有一位城主,直到五年前冥皇聲稱為了加強卜城的力量,又自禪都派出左知己充任二城主。當時卜城面對千島盟的連番進攻,的確壓力很大,所以上上下下包括落木四對左知己的到來還是持歡迎態度的。而左知己初時也的確為卜城出了很多的力,與落木四的配合協調十分默契,使千島盟連連受挫,最終不得不由千異挑戰樂土武界高手而暫時放棄了對卜城的正面攻擊。

但後來不知什麼緣故,左知己與落木四的不和睦漸漸成了卜城公開的秘密,由於左知己是由冥皇任命的,在卜城也籠絡了不少人心,因此落木四對左知己處處與自己作對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看得出落木四是強壓著怒火,他的目光正視著左知己,沉聲道:“難道左兄弟對此事也有什麼高見?!”

左知己笑了笑,道:“兩軍對壘,士氣高低十分重要,若是僅僅因為坐忘城小股人馬搔擾就急著後撤,恐怕會大損士氣,所以小弟才斗膽攔阻。”

落木四嘿嘿一笑,道:“左兄弟過謙了吧?在我看來,似乎沒有你不敢為的事。你領三千人馬由映月山脈南側馳道進發,這件事根本未與我商議,若是坐忘城的人在途中設伏,後果怎堪設想? ”

“小弟所領的三千人馬至今未損一兵一卒。”左知己幾乎是與落木四針鋒相對了。

那名侍衛惶然不安,他身輕言微,夾雜在這種場合,不迴避不是,迴避也不是,處境之尷尬可想而知。他追隨落木四多年,在情感上當然是偏向落木四,讓他不解的是為何城主對二城主一直容忍到今天?依照落木四以往的性情,本應是寧折而不彎的。

落木四冷笑一聲,道:“這恐怕讓你很失望吧?你有意將三千人馬引向危險境地,本就是想引來坐忘城的襲擊,這樣就使坐忘城與卜城一戰不可避免!偏偏坐忘城卻任你長驅直入,讓你的計劃落空,所以這次聽說有人馬遇襲,便正中你下懷!我說得沒錯吧?”

左知己卻自顧正色道:“其一,三千人馬之所以平安無事,是由於出其不意,勝在一個'奇'字;其二,想要避免與坐忘城一戰只是一相情願的想法,二百名司殺驃騎屍浮八狼江,怎麼可能不了了之?其三,卜城與坐忘城決戰,對我左知己本人並沒有什麼好處;其四,攻擊卜城先鋒人馬的只有三十三人!”

說到這裡,他的語調一改原先的懶洋洋,變得甚是激動:“如果四百卜城戰士在三十三名坐忘城戰士的襲擊下也無法支撐,卜城顏面何在?”

落木四不由一怔,如果說左知己前面所說的他都不屑一顧的話,那麼最後一點卻足以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應對之策了。

他有些疑惑地道:“你怎麼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為我已動用了獅鷲——當然,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左知己道,“我們遠離卜城,對這一帶的地形地貌遠不如坐忘城人熟悉,如果不動用師鷲,就很可能因為訊息不靈而陷入處處被動之境。”

落木四這才明白左知己何以比自己還消息靈通了。

獅鷲是卜城馴養的一批巨禽,它們的體形比普通的禿鷲還要龐大,一隻成年獅鷲足以擒殺一隻山羊。而經過馴養的獅鷲每兩隻為一組,共負一名卜城戰士也不在話下,這樣就可以憑藉高度與速度及時了解敵情。

當初卜城之所以訓練這些獅鷲,也是為針對千島盟。千島盟與樂土隔海相望,要攻襲樂土必然是乘船而來,人的目力有限,一旦看到千島盟的船隻出現,應戰的準備時間應有些不足,而馴養出獅鷲之後,就可以由獅鷲身負卜城戰士到遠離海洋的地方眺望,這樣自可更早地發現敵情。這批獅鷲馴養成功後,為卜城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落木四將之視如珍寶,連左知己也不能不補充說明只是動用了“一小部分”。

左知己身為卜城二城主,當然有權使用獅鷲,落木四不再就此事多說什麼,轉而試探性地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左知己又恢復了他一貫懶洋洋的語氣:“當然是全力阻殺!若是讓他們僅三十三人就長驅直入,勢如破竹,你我以及整個卜城都將顏面無存!”

他的話顯得過於誇大其詞,卻也不無道理。落木四斟酌再三,終於對那名侍衛道:“以煙火傳訊,告訴先鋒人馬全力阻截,並讓欒青即刻出發增援!”

這是近兩年來兩位城主之間少有的意見一致的時候,那侍衛倒有些意外了,同時也感到鬆了一口氣。他答應一聲,迅速沖出帳外。

剛走出帳外,便有一股猛烈的風挾著風沙撲面而至,風中有股潮濕的氣息,而天上的月亮不知什麼時候也已隱匿不見了,空氣顯得有些沉悶。

天地間正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驟雨!

那名侍衛離去後,大帳裡只剩下落木四與左知己兩人。

他們已很久沒有這樣單獨共處了,以至於帳內出現了相當久的沉默無聲——至少在他們的感覺中有相當長的時間。

還是左知己首先開了口:“你是否以為我是求戰心切?”

“難道你要否認這一點?”落木四淡淡地道。

“不,我並不否認。不過,我這麼做的理由也許你並不知道。其實我知道你之所以一直不願與坐忘城決戰,是不願看到樂土陷於戰禍,不願卜城戰士為這不明不白的一戰斷送性命……”

聽到這裡,落木四有些意外地望著左知己,像是不認識他一般。

左知己繼續道:“但你是否想到如果不戰,冥皇會不會允許我們就這樣退回卜城?”

落木四沒有回答,因為這樣的問題根本無須回答。

左知己自顧接道:“當然不可能!這樣一來,卜城萬餘人馬就將長期滯留此地,這對樂土來說才是最大的危險!” 本帖最後由 li60830 於 2017-12-3 14: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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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十二章無名之擊

落木四心中微微一怔,緩緩地道,“你是指千島盟會伺機而動?”

“當然!”左知己毫不猶豫地道:“雖然在卜城還有大部分人馬,但力量有所減弱卻是不言自明的。千島盟大盟司的現身足以證明千島盟在沉寂了四年後又要伺機而動了,而我卜城卻有萬餘人馬陷身於此不能馳援!卜城雖一直未落入千島盟手中,但好幾次都是岌岌可危了,在力量削弱不少的情況下,誰能保證我卜城仍能那麼幸運?”

落木四下意識地以他套著麂皮手套的右手輕輕地搓摩著他臉上那道醒目的疤痕。

左知己這才道出了他最後的結論:“依我之見,與卜城一戰唯求速戰速決,隨後立即返回卜城,這才是萬全之策!也許城主還對坐忘城存有仁義之心,但今夜他們的突襲卻足以說明坐忘城所屬已懷魚死網破之心!”

落木四感到無法反駁左知己所言,便轉換話題道:“就算我們只求速戰速決,卻未必能在短時間內取勝,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們帶來的人馬根本不是三萬,而僅有萬餘,人馬少於坐忘城,何況他們有城池為依憑。其實我之所以不願過早與坐忘城決戰,也是擔心雙方傷亡太重給千島盟以可乘之機。冥皇言稱殞驚天存有叛逆之心,我便希望冥皇能將殞驚天的叛逆之罪公諸天下,然後動用天地司殺府的力量擒拿殞驚天。如果殞驚天罪證確鑿,相信坐忘城中人也不會全力保他,天地司殺府高手如雲,以釜底抽薪之術用在坐忘城,擒賊擒王,不會有 少傷亡。”

說到這兒,他苦笑一聲:“我落木四一生經歷惡戰無數,何嘗怯戰?只是不想戰得不明不白……”

落木四與左知己很少心平氣和地交談這麼久,見左知己與自己的看法雖然有所不同,但終究也是為卜城著想,這讓落木四多少有些欣慰,連日來心頭鬱積的陰雲也消散了不少,他猶豫了一下,仍是說出了一句心裡話:“實不相瞞,我甚至想直接與殞驚天單獨相見,以解心中疑惑——說殞驚天叛逆大冥樂土,我委實難以置信,這其中會不會另有隱情?”

左知己的話語因為其懶洋洋的語氣而顯得漫不經心:“城主覺得殞驚天一定會說實話?”

落木四沉默未言。

“砰……”一陣狂風猛地將厚重的帳簾吹開來,潮濕的風一下子灌入了大帳之內。

“要下雨了——會不會就是秋汛開始的時候?”

落木四的話音剛落,一場暴雨已席捲而至,豆大的雨點重重地敲打在大帳帳幕上,一下子將外界的一切聲音都阻隔開了。

落木四的臉上頓現陰鬱之色!

恐怕這一場大雨就預示著秋汛即將來臨,這對散佈在無遮無攔的百合草原上的卜城戰士來說,將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同時,八狼江江水必定暴漲,由馳道進發的三千人馬將被阻於八狼江這邊,平時要穩渡八狼江已是十分不易,更不用說汛期暴漲的八狼江了。

儘管落木四對是否與坐忘城決一死戰一直猶豫不決,但當局勢朝不利於卜城的方向發展時,出於統帥的本能反應,他心頭大為不安,忖道:“這場大雨應當能讓左知己意識到由馳道進軍是一件多麼愚不可及的事!”

但當他的目光投向左知己時,卻意外地發現左知己臉上非但沒有懊惱、擔憂之色,反而若有所得,心頭不由大為吃驚!

只聽得左知己慢悠悠地道:“不知欒青在這樣的暴雨中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趕到?”

他的聲音被密集的大雨撞擊帳幕的聲音沖淡了,顯得縹緲而不真切。

落木四臉上的疤痕開始發漲發癢——每到雨雪天氣,這條醜陋的疤痕就會又漲又癢,而這一次感覺卻格外的強烈……



重山河左矛一封,右矛配合得天衣無縫,自上而下猛力穿刺。他的右臂感到手中之矛先是有極短剎那的一滯,隨後復又長驅而進——重山河知道又了結了一名卜城戰士。憑手感他就能斷定自己的矛所刺中的部位應在對手的胸腹一帶。

當矛身去勢將盡未盡之時,重山河猛一絞動,然後斜斜向後撤出利矛,隨即便聽得“撲通……”一聲,是人體倒地的聲音,與風雨聲摻雜於一起,並很快消失。

“沙沙沙……”驟雨無休止地下著,重山河的戰甲已經濕透,四周一片黑暗,雨幕幾乎將他的視線完全遮擋,雨水與汗水摻和在一起,不時滴入他的眼眶內,讓他感到雙目生澀。

他沒有想到這場暴雨來得這麼快,幾乎是剛起風,暴雨便緊隨而至,所有的火光全在暴雨中熄滅了,偏偏當時重山河已身入卜城人馬的陣營太深,而與“清風三十六騎”脫節,待他意識到一旦自己與“清風三十六騎”各自為陣時,那麼“清風三十六騎”將會因為失去主力而盲目作戰,那無疑十分不妙。正當重山河想要折返時,暴雨驟至,整個百合草原一下子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卜城戰士經驗十分豐富,一時間四面八方勁矢齊發,直取重山河,由於雙眼已難以視物,而雨聲又掩蓋了箭矢的破空聲,這使重山河應對的難度大大增加,頃刻間他的坐騎便悲嘶著倒下了。

卜城戰士由戰馬悲嘶聲判斷著戰果,見好就收,他們並不把圍殺重山河的希望寄託在這種方式上,那樣只怕他們傾其所有箭矢,也無法達到預期的效果。眾卜城戰士的目的本就在於射殺重山河的坐騎,儘管對重山河這樣的高手來說,有無坐騎並不影響他的速度,但失去戰馬卻會使重山河辨別方向的能力大減,久經征戰的卜城戰士都知道在一起馴養的戰馬彼此間十分熟悉了,這樣一來,僅憑戰馬對同伴所在方位的辨別能力,就能輕易地與同伴會合作一處,這是卜城戰士所不願看到的。

箭矢忽然停止射擊,重山河倒一時很不適應,他的所有敵人都隱在了雨幕之後,使其攻擊力暫時失去了目標。

當然,也僅僅是暫時的。

很快,重山河再度陷身血戰之中。

當他意識到自己所殺的卜城戰士應已超過二十人,傷者更足數倍於此時,也猛地察覺對方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與“清風三十六騎”相隔越來越遠,而引誘他的則是十幾名卜城戰士的性命。

卜城戰士的做法固然過於悲壯,卻顯然是有效的。當重山河猛然醒過神來時,再想與“清風三十六騎”會合已很難了,甚至連“清風三十六騎”所在的方位也難以判斷。變幻莫測的狂風不時挾帶著一陣金鐵交鳴聲傳來,忽兒由前而來,忽兒由後而至,變幻不定。

重山河先是大惑不解,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但很快他便意識到這並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極可能連“清風三十六騎”也已被沖散分割開了,他們與自己一樣,都是各自為陣。

若事實真的如此,那麼“清風三十六騎”的機動性以及配合無間的優點就會蕩然無存了。

想到這一點,重山河腦中“嗡……”的一聲,不由又驚又怒!

而令他不解的是同樣是在雨中作戰,為什麼卜城戰士能夠組織有序?

正想到這一點,又一陣疾風捲裹著雨水掃過,重山河再度捕捉到了扣人心弦的金鐵交鳴聲——是在他的後方!

重山河毫不猶豫,正待循聲掠出,忽聞一聲冷笑毫無徵兆地進入他的耳中,在風雨聲中竟仍顯得清晰無比,就如同一把鋒利無比的短刀,可以洞穿一切!

重山河的身形驀然凝止!

一動不動。

大雨無休無止地落下,滑過他的臉頰,濕透了他的戰甲,並繼續順著斜斜指地的雙矛流下。

重山河感到握著雙矛的手心很涼很涼……

冷笑之聲來自於他的正前方,帶有睥睨與不屑的冷傲之氣。

重山河竟從這一聲冷笑中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威嚴!

他的目光竭力想透過雨幕看清對方的形貌,卻最終未能做到,他所看到的依舊是重重雨幕,讓人感到隔絕於人世之外的重重雨幕。

重山河雙手將利矛越握越緊。

“你只能擊殺一些無名小卒,本不配死在我手中——但今天我就破例一次!”一個冷而且硬的聲音透過風雨聲,清晰無比地傳入重山河的耳中。

重山河只覺“轟……”的一聲,心中似有一團火焰倏然燃起,連他的血液也開始沸騰。

數十年來,還從未有人會對他如此說話!他是昔日坐忘城城主重春秋之子,是今天的坐忘城四尉之一,即使沒有這些,他自忖僅憑手中的雙矛,也應能贏得足夠的尊重。

對方究竟是卜城的什麼人物?竟狂傲至此!

重山河因違背殞驚天的意願而擅自離開坐忘城攻襲卜城人馬,對此他心中一直有些不安,但此時他心中的不安已蕩然無存,卜城中人如此狂妄,早該給予他們以迎頭痛擊!

重山河緩緩舉起雙矛,沉聲道:“多言何益?今日我重山河的雙矛已取了二十一人的性命,你——將是第二十二人!”

“如果坐忘城的人都如你一般自不量力,那倒不失為一件好事,因為那樣可以讓坐忘城滅亡得更快!”冷而硬的聲音略略一頓,緊接著道,“但願你的死能讓殞驚天有所憤怒!”

彷彿在對方的眼中,重山河已經是一個死人!

重山河怒極反笑!

縱聲長笑的重山河驀然看到正前方的重重雨幕中出現一點寒芒,那一點寒芒像是有某種攝人心魄的神奇力量,讓人不由為之一凜。

長笑聲戛然而止,重山河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知道,那是兵刃的寒芒。

同時,他還感受到隱於這一點寒芒之後無窮無盡的殺機!

這可怕的殺機使重山河已然忽視淡忘了狂風暴雨,忘記了自己處身何地——天地間其餘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再重要,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已凝於那一點寒芒上!

心中那團燃燒的火焰卻已漸漸熄滅,熱血也不再沸騰,與此相反,重山河忽然感到一股涼意自腳底升起,並向全身瀰漫開來。

“嗡……嗡……”雙矛因重山河全力催運自身內力修為而發出驚人的震鳴聲。

驀地——

那一點寒芒由靜而動,以無法描述的速度向重山河逼近,那奪目的寒芒在他視線範圍內無限地擴大……



暴雨來去無常,來得突然,停得也很突然,以至於暴雨驟停之後,方才還備受風雨聲滋擾的聽覺一時間反而對四周的靜寂有些不適應。

左知己離開大帳後,落木四就獨自一人在等待前方的戰果。雖然他也知道最後的結局必然是他的人馬有效阻截殺退坐忘城的人,畢竟雙方人數相去太多,但這是坐忘城與卜城第一次實質性的接觸,落木四不會等閒視之。

在等候戰局的同時,落木四也在思索著左知己所說的話:左知己來自禪都,不言而喻,是冥皇為了牽制自己而使之成為卜城二城主的,卜城是這些年來樂土六大要塞中面臨壓力最大的要塞,其重要亦由此可見一斑;冥皇擔心自己會有異心以至於局面不可收拾,所以在他身邊安插了其親信左知己。對於冥皇這種安排,落木四當然能識破。

而左知己在成為卜城二城主之後,的確為卜城出力不少。正因為這一點,落木四這幾年來與左知己雖然時有不合,卻並沒有走上與之徹底決裂或者反目成仇的地步。在落木四看來,只要能以大局為重,那麼其背後的瑕疵都不足為慮。

左知己是冥皇的親信,他急著要與卜城速戰速決是情理中事。落木四對此不會有什麼意外,重要的是左知己能不能同時兼顧卜城的大局。而由方才的言談來看,左知己顯然也顧及了卜城的大局——正是念及這一點,落木四才沒有固執己見。

但落木四內心深處仍是希望能與殞驚天直面相對。

他的思緒因為暴雨驟停而中斷了,當他意識到外面風雨已停時,不由又想到了八狼江,想到了秋汛。

這時,有人在外恭聲道:“城主,欒青前來復命。”

落木四猛然一怔:“欒青?!”

欒青不是被自己派往救援先鋒人馬了嗎?怎麼可能這麼快就返回?就算進程順利,由大營出發來回一趟也不可能只用這麼一點時間!

落木四心中頗為狐疑,但還是道:“進來吧。”

進來之人果然是欒青,肌膚黝黑,雙目格外的亮。

未等欒青開口,落木四便問道:“欒青,你何以去而復返?難道我所傳之令你竟未明白其意?”

欒青道:“欒青去而復返,是因為行至半途,便得知前方戰事已經結束,發動襲擊的三十三名坐忘城所屬只有一人逃脫。”

落木四“哦……”的一聲,略感意外。他心想既然這麼快就能取勝,那麼先鋒人馬又何必以煙火傳訊求援?

但落木四也知這事不會有假,左知己借助獅鷲探明對方襲擊者是三十三人,欒青此時所禀報的也是“三十三”這一數目,兩者一對照,就可以肯定欒青的確已得到了確切的消息。

無論如何,勝利總不是一件壞事,落木四心頭輕笑了笑,頷首向欒青道:“我知道了。”

言下之意自是讓欒青退出帳外。

但欒青卻沒有退出去的意思。

落木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用戴著麂皮手套的手搓磨著臉上的那道疤痕,在大帳中的一張交椅中坐下,緩聲道:“你——還有事?”

“是,屬下還要禀城主得知,被殺的三十二名坐忘城戰士中有坐忘城四尉之北尉重山河!”

落木四目光倏然一跳,他的雙手扶在了交椅的扶手上,身子也挺直了,似乎要站起來,但最終卻又重新後仰,將身子埋在了交椅中。

沉吟了好一陣子,他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像是自言自語般道:“重山河之父重春秋當年識大局、明大義,歸順樂土,方使樂土有了連續數十年的相對安寧。大冥樂土能有今日之和平,與重春秋當年的選擇有著莫大的關係。”

他似乎一直在說重山河之父重春秋的事,但欒青卻知道其未言之意。顯然,落木四對重山河的死有些惋惜,而且對冥皇不念昔日情分錶示不滿。

欒青卻又禀道:“事實上重山河並非我卜城先鋒人馬所殺,殺他的另有其人!”

這一次,落木四是真的震動非小!他“騰”地站起身來,如電目光落在了欒青身上,沉聲道:“你既然是半途折返,又怎知這一點?”

欒青鎮定地道:“因為我們的先鋒人馬當中,沒有人能殺得了重山河。”

落木四皺了皺眉,緊接著又道:“但混戰中生死如何所憑藉的並不完全是實力!”

“城主言之有理,但先行的弟兄都知道重山河並不是死於混戰中,而且這一點由重山河的屍體傷口也可以看出,取他性命的是一種極為奇特的兵器,這種兵器決不會為我卜城戰士所擁有。得知此事時,屬下第一反應就是猜測會不會是城主另遣高人對付重山河,現在看來,屬下的猜測是錯了。”

落木四慢慢地在帳內踱著步,良久未語,欒青也就那麼靜靜地站著。

落木四終於停下腳步,道:“若換成是我,我也會有這樣的猜測——但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對方的人當中有重山河,也就更不可能讓人前去對付重山河了。不過,你所說的這件事十分重要,有誰會在這種時候插手卜城與坐忘城之間的事?”

他的眉宇深深鎖起,再加上臉上那道醜陋的疤痕,使他的模樣顯得十分古怪。

“會不會殺重山河的人其實是卜城的人,只是此人既非先鋒戰士所屬,也不是城主派出的……”後面的話欒青沒有繼續往下說。

落木四一下子明白了欒青的話意,他知道欒青是在懷疑二城主左知己。也難怪欒青會這樣懷疑,左知己最希望速戰速決而不願相持下去這一事實,對普通卜城戰士來說或許不知情,但對於欒青、單問這等在卜城身份較高的人來說,卻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左知己有這麼做的理由,只要殺了坐忘城四尉之一的重山河,那麼兩城血戰將不可避免。

而以左知己的武學修為,也的確能對付得了重山河,至於重山河身上的傷口顯示出對方的兵器十分罕見這一點,也可以左知己有意製造假像這一理由來解釋。

若在平時,欒青的話會立即引起落木四的同感。

但今天卻是一個例外。

落木四搖了搖頭道:“卜城能與重山河一較高下的人並沒有幾個,若要在殺了重山河之後自身仍不受損傷,那麼就更是少之又少。單問受了傷,左城主與我一直在這大帳內,你來時他離開不過片刻……擊殺重山河的人一定不是卜城的人!至於兇手這一舉動的目的多半是為了挑撥我們與坐忘城之間的仇恨——現在,看來卜城與坐忘城已不可能避免一場血戰了!”

欒青聽落木四說二城主左知己一直與城主在一起,倒有些意外。

同時他想到如果此事與左知己無關,只能使情況變得更為複雜。

落木四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重山河的屍體何在?”

“正在送來大營的途中。”

落木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重山河麾下的五百名戰士在祖年的帶領下返回坐忘城,在由北門進入城中時,正好遇見了匆匆趕至的貝總管、伯頌等人。

伯頌見五百人馬去而復返,不由暗自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對身邊的鐵風低聲道:“幸好重兄弟總算沒有失了理智……”

卻聽得貝總管以同樣低的聲音道:“重尉並不在其中!”

伯頌一怔。

這時,祖年翻身下馬,向前搶了幾步,跪倒於地,嘶聲道:“貝總管、南尉大人、東尉大人,北尉大人已領'清風三十六騎'奔襲卜城陣營,懇請速速定奪!”

伯頌心頭“啊呀……”一聲,暗忖原來返回城中的只是重山河手下的人馬,他自己卻仍是離城而去了,這豈非更為危險?

鐵風對祖年道:“你起來說話吧——情況究竟如何?”

祖年依言起身,將前後經過飛快地說了一遍。

鐵風聽罷立即道:“以'清風三十六騎'與重兄弟的速度,一般人已不可能搶在他們與卜城戰士交戰前將之截下——除非重兄弟自己主動中途而返,不過以他的性格,這種可能性更小!”

貝總管頷首表示同意鐵風的分析,並補充道:“雙方人數的眾寡不言自明,現在的關鍵就是重兄弟及'清風三十六騎'能不能脫身返回坐忘城的問題,而不是勝負的問題!”

貝總管對形勢的估計並不樂觀,而眾人知道這也是必鬚麵對的事實。

伯頌有些焦灼地道:“依總管的意思該當如何?”

貝總管神色凝重地道:“由重尉將讓五百戰士折返坐忘城這一點來看,大致可以推斷出他的用意並不是與對方持久作戰,而只是要利用'清風三十六騎'的精銳、靈動完成一次突襲,所以其策略應是速戰速退,決不會與對方纏戰。這樣一來,若遇上的不是卜城精銳,對方是難以阻止重尉將計劃的實施的,他應該無恙——但若是遇上對方的精銳力量,那麼非但他們難以脫身,一旦有更多的人馬出城施以援手,恐怕會被卜城戰士截斷後路,被迫在沒有地利可言的百合草原上與對方決戰……”說到這兒,他沒有繼續分析下去,而是沉默了片刻,方沉痛地道,“貝某的意見是我們只能等待,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不久將有一場暴雨降臨,在這種時候休說出城接應重尉將,就是找到他都不易!”

鐵風抬頭望瞭望夜空,又看了看祖年及其身手的五百名戰士,沉聲 :“看來也只有如此了。”

伯頌最後點頭。

果不出貝總管所料,當眾人在焦慮不安中等待了不到半炷香時,一場狂風驟雨便席捲而至了。

貝總管、鐵風、伯頌不得不退入北尉府中,而曾隨重山河一道出了城後又折回的五百戰士卻不願避雨,一行行、一列列地佇立於北尉府前的廣場上,彷彿成了五百尊雕塑,五百人眾的方陣竟沒有任何雜音,只聽得雨水不停歇地沖淋著甲胄的“沙沙……”聲。

儘管知道五百戰士不是藉此對自己三人的決定的無聲抗議,而是因為自責沒有隨重山河一起出生入死才這麼做,但貝總管、伯頌、鐵風仍是感到心情沉重,再也無法在北尉府中安坐,不約而同地朝外走出。由北尉府透出的燈光將廣場上五百名坐忘城戰士的身影映襯得影影綽綽。

伯頌心頭忽然升起一股悲壯之情。

就在這時,進入這個廣場的一扇側門忽然很快打開了,兩名北尉府府衛飛快地衝入廣場內,嘶聲禀報:“報——北尉大人與'清風三十六騎'遭遇圍殺,三十三人中僅有一人生還!”

每一個字都如一記重錘般重重地敲擊在眾人的心坎上,語音已落,偌大的廣場竟仍是一片死寂,只聞“沙沙沙……”的雨落之聲。

生還的一人決不會是重山河——場中每一個人都明白這一點。以重山河的性情,怎麼可能在隨他同去的“清風三十六騎”悉數被殺後獨自一人返回坐忘城?

雨忽然變小了,並最終停止了。

只有屋簷上的雨水仍在淅淅瀝瀝地滴落著,在屋簷下方的水溝中濺起一串串的水漣。

在兩名北尉府府衛的身後側門處又出現了一道蹣跚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走向廣場這邊,其動作顯得笨拙而緩慢,就像一個喝了太多的酒的醉漢一般。誰也無法看清他的臉容,因為他的頭髮雜亂無章地披散著,亂發遮去了他大半張臉,而露在亂發外的一小部分又是鮮血淋漓,所著衣衫也已是破爛不堪。

誰都明白此時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人定是“清風三十六騎”的唯一倖存者,他臉上的鮮血只能是來自於他自己頭部的傷口,否則在暴雨中早已被沖刷得幹乾淨淨了。

在數百雙目光中,那人搖搖晃晃地向貝總管、伯頌、鐵風三人這邊走來,他走得很慢很慢,讓人感到他所有的力氣都已在那場血戰以及之後的突圍返城過程中消耗殆盡。有好幾次,他都幾乎要摔倒了,卻又奇蹟般地重新站穩腳跟。

終於,他站定了,面向貝總管,幾乎是一字一字地道:“清風……三十六騎……未遵循城主之令……擅自……出城,我本想代清風……三十六騎向……城主……請罪,現在……看來,我已見……見不到城主了,請總管代……代為轉告城主……還有,殺害卿子的人……武功奇高,只在三招之間,卿子就……就已受了重傷……所以我……我……”

後面的話他終是未能說完,已狂噴一口熱血,頹然仆倒。



自從地司殺率領二百司殺驃騎強闖乘風宮那天開始,爻意便住進了小夭的紅葉軒。當時是為了照顧小夭,後來小夭得知父親並未遇害,身體便漸漸恢復過來,不過爻意也未再搬出紅葉軒,畢竟在紅葉軒中本就有專門伺候小夭的侍女,爻意居住其內,起居更為方便。

自戰傳說離開坐忘城後,爻意就一直心緒不寧。雖然種種事實讓她不能不相信與她的“威郎”無比酷似的戰傳說其實與她本無任何關係,但戰傳說與“威郎”實在太相像,爻意對戰傳說有著本能的親切感,加上兩人曾一同經歷了諸般風風雨雨,爻意已把戰傳說視為最親的人。

可如今坐忘城與外界的聯繫幾乎已完全被隔斷,爻意不能從任何地方打聽到關於戰傳說的消息。其實就算沒有卜城的封鎖,爻意也難以打探到戰傳說的情形如何,因為戰傳說前往“無言渡”見晏聰是秘密之舉,不宜向外人道訴。

隨著時間的推移,爻意心頭的不安情緒越來越甚,按時間推算,戰傳說應該已經返回坐忘城了。

“難道是因為卜城大軍壓境,使他難以返回坐忘城?不,不可能!以他的修為,卜城不會有多少人勝過他,何況到今天為止,卜城也還沒有對坐忘城形成真正的合圍之勢,他要返回坐忘城,卜城的人馬不會成為障礙——難道,是被其他事情耽擱了?而晏聰辦的事情又辦得如何……”

小夭見爻意眉宇間有絲憂鬱之色,便猜出了十之八九,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種種滋味齊湧心頭。

她忍不住道:“爻意姐姐可是在掛念著陳大哥?”

爻意幾乎未經思索便點頭道:“的確如此。”她心中坦坦蕩盪,絲毫不會覺得這有何不妥。

小夭沒有料到爻意如此直言不諱,像是根本不介意別人知道她對“陳大哥”的牽掛,不由呆了一呆,心中早已想好的話一時竟又忘了,不知該從何說起。

爻意見小夭忽然沉默不語,有些奇怪,便道:“你在想什麼?獨自一人發呆。”

“啊,沒什麼。”小夭回過神來,美眸一閃,隨即拈來一個話題,“我在想,像爻意姐姐這樣無拘無束地遊歷樂土,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定是件很開心的事。”

爻意微微一笑,道:“這麼說來,你感到受的拘束太多了?”

“是啊!”小夭不假思索地道,“我都十七歲了,可走出坐忘城的次數卻還不到十七次!城內的街街巷巷我閉著眼睛都能走。但樂土有比八狼江更寬廣的江河,有比天機峰更高的山脈——但我卻從未見過,爹決不會輕易讓我離開坐忘城的……爻意姐姐,我真羨慕你!”

見小夭一臉神往的表情,爻意心頭似有什麼被勾起了,她淡淡地道:“其實與自己最親近的人在一起,什麼都是美麗的。否則,縱然看再高的山,再寬廣的江河又有何用?”

小夭的心忽然開始“怦怦怦…… ”地跳得很急,耳垂似乎也有些發燙,她的雙眼甚至不敢正視 爻意,而是投向了窗外園子裡的那叢鳳凰竹,輕聲道:“那……爻意姐姐一定有最親近的人吧?”

爻意也走至窗前,與小夭並肩站在一起,目光投向窗外,道:“有——”

小夭忽然又覺得自己的心跳變得很慢很慢,一股莫名的蒼涼感覺漸漸地瀰漫在她的心間。

“那……他是不是也把你視作他最親近的人?”小夭的語速很快,彷彿她在擔心如果說得慢了就會缺乏足夠的勇氣將話說完。

“當然。”爻意的思緒已陷入回憶當中,以至於冰雪聰明的她竟也沒有留意到小夭的神色,繼續道,“可惜,現在我們不能在一起……”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威郎的身影,忖道:“如果有威郎在,我當然是開心的,可如今,我卻是世間最寂寞孤獨的人了。”

小夭忽然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最愚蠢的問題,她暗忖道:“我又何必問?我早該知道陳大哥也是會把她視為最親近的人的,爻意姐姐如此美麗……”

一時間,兩個女人都陷入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久久不語,只是望著窗外在秋風中依舊蔥翠的鳳凰竹怔怔出神。方才的那場暴風雨洗去了鳳凰竹枝葉間的塵埃,使它像經歷了一場洗滌般線條清晰,只可惜夜色朦朧,僅僅依靠幾扇窗戶透出的光尚不足以將它們照得分明。

朦朦朧朧的鳳凰竹的婆娑身影就如此時兩個女人的心思一般,難以分辨。



在暴雨來臨之前,石敢當就已從黃書山那兒返回自己的房中。

他之所以匆匆離開黃書山的房間,就是因為他不願聽黃書山繼續訴說關於道宗、關於“九戒戟”的種種“蹊蹺”。

石敢當知道黃書山所言不會是空穴來風,肯定能說出一些理由,但在石敢當看來,這毫無意義——或者說就算道宗得到“九戒戟”以及藍傾城成為新一代宗主這些事都有一定的隱情,但在他看來,這些隱情都是無礙大局的,自己既然已不再是道宗的宗主,就不宜在枝枝節節的細節上苛求藍傾城乃至整個道宗。

石敢當自忖能夠想像得到黃書山如今在道宗的孤獨,也很同情自己這個忠心不二的老旗主,但同時他又斷定正因為黃書山對他情義太深,看待今日道宗的大小事宜更是很可能會存在成見、偏見,自己離開道宗已有近二十年之久,若是剛與道宗有聯繫,便憑黃書山的一面之詞對道宗大小事宜插手,的確有越俎代庖之嫌。

石敢當只能暫時迴避,就算要過問道宗的事,也要在對道宗現狀有充分了解的基礎上,否則難免會有失偏頗。

當石敢當要從黃書山房內退出時,他分明看到了黃書山眼中的失望之色,這讓他有些不忍,不由又說了一句:“你也不必急在一時,二十年時間都過去了,又何必在乎再多幾年?若僅僅因為我重新涉足武界而使本來很平靜的道宗陷於混亂,那我就是道宗的千古罪人了!”

黃書山比實際年齡更顯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苦笑,並且這一抹苦笑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讓石敢當很不習慣的畢恭畢敬的神情,他道:“老宗主教訓得是,書山記住了。”

石敢當太了解黃書山了,知道他對自己如此畢恭畢敬,其實是對自己一種無聲的抗議,心中暗嘆一聲,終未再說什麼。

回到自己的房內,石敢當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正思緒萬千之際,那場來勢迅猛的狂風暴雨更增添了石敢當心中的煩躁。在隱鳳谷的近二十年本已將他的性情磨礪得古井不波了,沒想到當有關道宗的種種記憶重現心頭時,他並不能如自己想像的那樣平靜。

畢竟,道宗的興衰榮辱曾經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甚至直至今日仍是如此。真正能做到古井不波者,必須是無牽無掛,而石敢當顯然不是這一類人。

直到驟雨初停,石敢當的心情方漸漸平復。

窗外雨水依舊滴滴答答地落著,反而更顯夜的寧靜。

驀地,南尉府中一聲驚呼:“有刺客——”

驚呼聲頓時打破了短暫的寧靜,緊接著呼聲四起,顯然是南尉府的府衛在圍緝刺客。

石敢當立即想到伯頌此刻已不在南尉府,而是被貝總管邀去共商重山河私自出城的事了,其長子伯簡子又重傷未癒,再聯繫到今日白天術宗的人發動襲擊擊傷了一人的事,頓感不妙,忖道:“白天出手之人的'守一大法'修為極為高明,應是術宗數一數二的人物,若現在的刺客就是此人,那麼僅憑南尉府府衛是無法對付得了的……”

思及此處,他再不猶豫,循聲衝出房外。



爻意、小夭已擁衾而眠,卻因各自懷有心事而難以入睡。

小夭一邊聽著爻意輕微、均勻的呼吸聲,一邊想著心事,忽然有一個念頭閃過她的心間,她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

她本是背向爻意的,也不知爻意是否已入睡,便輕輕地喚了一聲:“爻意姐姐……”

“嗯?”爻意也沒有入睡。

小夭便側轉過身來,將暖衾擁緊了些,這才道:“你說一旦卜城的三萬人馬將坐忘城圍了個水洩不通,陳大哥還能不能回到坐忘城? ”

爻意道:“當然能夠。對了,你怎麼知道卜城有三萬人馬?”

小夭道:“整個坐忘城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爻意道:“這我也聽說了,但這是卜城自己宣稱的,所以我從來沒有完全相信。”

“為什麼?”小夭道,在這些方面,她真的是一無所知。

“原因很簡單,既然卜城與坐忘城同為樂土六大要塞,那麼彼此的實力應該不會相去太遠,所以卜城所有的人馬應在三四萬,與坐忘城相若。”爻意道,她對樂土的情況已漸漸有了一些了解,知道卜城、坐忘城為樂土六大要塞之一。

小夭佩服地道:“是啊,卜城戰士的確是在四萬左右,我聽爹說過,沒想到你一猜就猜中。”

爻意心道:“這可不是猜的。”

她接著道:“如果這一次卜城真的投入了三萬人馬,那麼在卜城內剩下的力量就相當薄弱了,而他們又必鬚麵對……”

小夭提醒道:“是千島盟。”

“對,他們必鬚麵對千島盟。千島盟若得知卜城城內空虛,豈會錯過這等大好良機?所以,如果卜城真的投入了三萬人馬進攻坐忘城,就一定不會將此事泄露出去,既然如今他們自稱三萬人馬,恰好證明他們根本就沒有投入這麼多人馬,在卜城城內尚有大部分力量。還有,如果卜城投入的力量太多,城池空虛,那麼他們肯定應只求速戰速決,以免兩頭應戰。但由他們的行程來看,顯然不是只求速戰速決。種種跡象足以表明,卜城所謂的三萬人馬只是虛妄之言。”

小夭聽得呆住了,半晌才嘆服道:“姐姐真是神機妙算於千里之外!”

爻意“扑哧”一聲被逗笑了,也側過身來,小夭立時聞到了一股似蘭似麝、沁人心脾的幽香。

爻意笑道:“什麼叫神機妙算於千里之外?這句話我怎麼越聽越覺得拗口?”

小夭一本正經地道:“姐姐的神機妙算那是不用說了,而且妙算的還不是身邊的事,而是遙遠的卜城,當然就是神機妙算於千里之外了。”

爻意見她說得有趣,心頭的憂鬱孤單感頓時消散了不少,忍不住逗小夭道:“若我還能算出千年之前的事,那豈不是還要加上神機妙算於千年之前?”

“真的?!你還能算出千年之前的事?”小夭驚奇不已地問。

爻意心道:“那有什麼難的?我本就是來自於兩千年前的人!”

她正待開口,忽聽門外傳來小夭的貼身侍女阿碧的呼喚聲:“小姐……小姐……”

小夭道:“我睡了,什麼事?”

阿碧的聲音道:“沒什麼事,方才南尉府發現刺客,阿碧擔心小姐的安危,所以……”

小夭嘀咕了一聲: “又是南尉府……”隨後提高了聲音:“你放心,爻意姐姐的本事出神入化,就算真的有刺客到紅葉軒來,也是有來無回,你也歇息吧。”

“是。 ”阿碧在門外應了一聲。

對於刺客的事,小夭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倒是爻意頗為關切,道:“在這種時候能進入坐忘城的刺客恐怕頗有來頭!”

“多半是南尉府或坐忘城往日結下的仇家,見此刻的坐忘城正面臨著一場血戰,想從混亂中撈一些好處罷了。”小夭說完,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嬌憨地道,“聽你說圍困坐忘城的卜城人馬決不會有三萬之多,我就不再擔心了,只想——睡覺!”

小夭真的合上雙眼,不再說話。

與此同時,南尉府中。

非但南尉府眾府衛被刺客所驚起,便連眾道宗弟子也已出動助府衛搜尋刺客。

石敢當在最短的時間內掠到南尉府一帶的最高點,並在飛掠的同時留意各個方位的情況。

只見南尉府中處處有人影在閃動,燈籠閃耀,但卻都是南尉府的人以及道宗弟子,唯獨不見刺客的身影。

里里外外搜尋了一遍仍無結果,石敢當就知道再搜下去已毫無意義了。敢在南尉府露面的刺客一定身手不凡,除非很快盯住他的去向,否則休想再從偌大的南尉府找出此人。

伯貢子見父親伯頌不在府中,而兄長伯簡子身有重傷,便擔負起指揮眾府衛之責,可惜第一次獨當一面卻沒有什麼收穫,這讓他多少有些沮喪。

幾組搜尋的人馬漸漸會合,石敢當及眾道宗弟子也在其中。石敢當一見伯貢子,便問道:“府中可有人傷亡?”

“沒有,府衛發現得早,刺客沒有來得及出手。”伯貢子道。

“是誰最先發現刺客的?”石敢當又問道,不管怎樣,沒有人傷亡總算讓他鬆了一口氣。

“我。”一名矮小精幹的府衛道,“我與三位兄弟巡察至府中西北角時,無意中看到有一人影閃動,似在窗外窺視,便喊了一聲,那人影立即掠向近處的假山,待我們趕過去時,卻已不見了人影。”

“西北角?”石敢當不由皺起了眉頭。

“道宗的朋友就是住在西北角。”伯貢子道,“難道說,又是白天曾傷一人的術宗之人所為?”

這也正是石敢當所懷疑的,術宗與道宗積怨已久,要對道宗的人暗下毒手並非不可能,聯想到白中貽所說的道宗由術宗手中得到“九戒戟”這一點來看,這種可能性就更大了。

如果刺客真的是術宗的人,那麼的確不必再搜尋了,術宗弟子行踪詭秘,能藉各種術法隱蔽自身,普通的府衛根本無法對他們構成威脅。

當下他決定擇一時機建議白中貽、黃書山明日一早就離開坐忘城,以免再連累南尉府。

想到這件事時,他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但一時卻又想不出具體是什麼。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理了理思緒,猛地明白自己何以會有這種感覺!

因為包括白中貽在內的眾道宗弟子都來了,卻唯獨不見黃書山。

黃書山決不可能早早入睡,他的心情恐怕比石敢當還亂,就算入睡了也應該已被驚醒。

而且黃書山也不會在聽說南尉府有刺客闖入後無動於衷,不聞不問。

石敢當心中迅速閃過一個念頭:“難道那名府衛所見到的根本不是什麼刺客,而是黃書山?”

從黃書山所說的話來看,他與今日道宗宗主藍傾城以及道宗其他不少人都有著隔閡,如果府衛所見到的人真是黃書山,那麼會不會就是因為這一點,所以他要暗中窺探其他道宗弟子的住處?

如果真是這樣,那豈非證明道宗內部的確已有很大的潛在危機?否則黃書山是不會這麼做的!

石敢當越想越不安,他見其餘眾人都沒有留意到這件事,便也不點破,與伯貢子、白中貽又交談了幾句,便返回自己的住處了。

他的住處與黃書山的房間連在一起,眼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其實並不是回自己的房中,而是去看一看黃書山,如果那人影真的是黃書山,石敢當相信自己一定能夠看出蛛絲馬跡。

為了避免他人的注意,石敢當有意放慢了腳步,緩緩地踱步,似乎還深陷於沉思之中,實際上他卻是恨不能一步跨入黃書山的房中。

黃書山的房中還亮著燭火,門卻掩著。

石敢當輕輕叩門。

無人回應。

叩門聲漸漸加重,情況依舊。

石敢當先是覺得有些蹊蹺,猛然間他已有所警覺,再不猶豫,單掌拍出,區區木門,如何能擋得住石敢當一掌?立時轟然塌裂。

燭光一泄而出,同時有濃烈的血腥之氣撲鼻而至!

石敢當一眼便看到了黃書山。

黃書山已死了!他的身子被他自己的一支鐵拐釘在了牆上,粗大的鐵拐自他的前胸穿過,透後背而出,最後插入牆內。

黃書山的頭無力地垂著,右腿褲管空蕩蕩的,整個人就像是被掛在牆上一般。

石敢當的心在不斷地下沉,如墜無底的冰窖。

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更顯蒼老!

顯然,方才只是一個並不算高明的調虎離山之計,石敢當卻上當了。

讓石敢當感到愧疚的還有就在片刻前他還懷疑所謂的刺客就是黃書山!

這時,南尉府眾府衛被木門坍裂聲所驚動,匆匆趕至,乍見這番情景,全都驚呆了,一時不知所措。

當白中貽及其他道宗弟子趕來時,伯貢子已到,另外還有幾名府衛,而石敢當則已把插入黃書山體內的鐵拐拔出,將其屍體安放在床上,地上全是血跡。

白中貽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如紙,他望著黃書山那毫無血色的臉,久久說不出話來,而他的身子卻抑制不住地顫抖如秋風中的枯葉。

半晌,他終於吐出一句話來:“術——宗——好——狠——毒!”

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帶著森森寒意。

石敢當小心翼翼地為黃書山抹下了怒睜著的雙瞼,緩緩轉過身來,望著白中貽,沉聲道:“殺害書山的人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白中貽聲音低沉地道:“不錯!雖然屬下與黃旗主同為旗主,但在我心中一直將他視為前輩!黃旗主為道宗大業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若不能為黃旗主討還血債,將不知使多少道宗弟子寒心!”

石敢當不再說話,屋內一片沉默。

昏黃的燭光映照著石敢當的身影,在牆上投下了一道長長的影子。他本就極為消瘦的臉頰此時更瘦得驚人,而他的雙目卻異乎尋常的明亮,像是可以洞穿一切!



天,終於亮了。

悠悠歲月中,不知要經歷多少次日出日落,晝夜輪迴。

在晝夜輪迴之間,又不知會發生多少事。

而無論發生了多少事,都永遠無法改變時光永不停息地流逝,它總是那麼冷漠,卻又是那麼纏綿。

冷漠得不會為任何人的喜怒哀樂而改變絲毫;纏綿得永永遠遠地與人相守相伴,直到生命終結。

也許,時光真的能漠視一切,包容一切。

但坐忘城不能!

從昨夜的日落至今天的白晝來臨,坐忘城內發生的事的確無法漠視。

清晨,空氣應當是很清新的,昨夜的暴雨應已洗去了一切混沌。

但坐忘城的人都嗅出了不安與壓抑的氣息!

重山河、“清風三十六騎”、道宗黃旗主的死訊已傳遍全城。

而曙光初現時,南門的坐忘城戰士可以清晰地看到數以千計的卜城戰士已出現在八狼江對岸,並紮下了營帳。

鐵索橋上的木橋在昨夜道宗的人進入坐忘城後就抽掉了,卜城若要憑藉一些鐵索鏈攻城,或是邊前進邊鋪木橋,都將付出極大的代價,而看樣子,卜城戰士也並不急於攻城,所以在南門雙方只是隔江對峙,一時半刻還不會發生什麼大的變化。

不過對道宗的人來說,要由南門出城返回天機峰已是不可能了,任何人只要出現在鐵索橋上,迎接他的都將是密如驟雨般的箭矢,或是來自於坐忘城,或是來自於對岸的卜城人馬。

今日也是殞驚天“七祭”滿期之日,殞驚天與數百名坐忘城戰士一同返回了坐忘城。就在殞驚天一行人由西城門返回城內的途中,在東城門外正對著的百合草原上出現了十幾輛馬車,正向東城門駛來。到了離東城門一箭遠近時,十幾名車夫便齊齊下了馬車,卸下車轅,翻上無鞍的馬背,便朝來路飛馳而去。這奇怪的一幕當然全都落入了東門城頭的坐忘城戰士眼中。貝總管得知此事後,親自到東門查看,鐵風領了數十人隨他同行。

卸了車轅、健馬的馬車零零落落地散佈在各處,從東門方向望去,根本無法看出馬車內的情景。

為防有詐,眾人在離馬車還有一段距離時便停下了,呈半弧狀分散呼應,城內的人也暗暗做好了接應準備。

鐵風向他手下的一人吩咐了一句:“去看看。”

那人將手搭在了刀柄上,向馬車靠近,並小心地繞至馬車後方。

只見他的神色一變,失聲道:“是'清風三十六騎'的屍首!”

鐵風與貝總管相視一眼,皆有愕然之色。

“快!看一看北尉大人的屍首是否也在其中?”鐵風下令的同時,與貝總管先後向馬車那邊掠去。

來到馬車邊,鐵風見每輛馬車上都有兩三具“清風三十六騎”的屍體,屍體皆是並排放在車廂內,頭內腳外,而且好像還經過了整理,除了身上的血跡傷痕之外,還算齊整。而最讓人意外的是,每具屍體的頸部還墊了一個軟枕。

將“清風三十六騎”的屍首送來的當然是卜城戰士,鐵風猜不透卜城戰士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難道殺了人只需將屍首送回就可息事寧人? ”鐵風心中有怒意在滋生!

沒有見到重山河的屍體,鐵風並不死心,繼續依次查看每一輛馬車。當他行至第四輛馬車前時,忽聞貝總管在叫他:“鐵尉。”

一轉身,只見貝總管正在向自己招手,鐵風由貝總管格外凝重的神情幾乎立即斷定他已發現了重山河的屍首——這時,鐵風也注意到貝總管身邊的那輛馬車是所有馬車中最寬大的,側窗也多了其他馬車所沒有的修飾。

果不出鐵風所料,重山河的屍首就在這輛馬車車廂內。

鐵風第一眼就被重山河的眼睛所吸引,重山河的雙眼睜得很大,雖死不瞑。讓鐵風不解的是,重山河最後的眼神竟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恐懼,而是——驚訝!

讓重山河驚訝的是什麼,鐵風已無法得知,他的目光隨後落在了重山河胸部驚人的傷口上。

傷口足足有半尺多長,橫於重山河的胸部,因為雨水的沖刷浸泡,傷口已泛白,並因為輕微的腫脹而向兩側翻開少許,這樣就比較容易看到傷口的縱深處。

乍一看,這很像是刀傷,而且是橫向劈於重山河的胸前。但以刀創敵多為縱劈、斜撩、直刺,就算是橫斬,傷口也多半在人的左右兩側,而且應該是一端深一端淺,這樣才合乎刀勢運行的規律,但重山河胸前的傷口兩端卻是深淺一致。憑直覺,鐵風否定了重山河死於刀下的可能。

“我已看過了,重尉的傷口中間深,兩端淺,真正置他於死地的就是中間的傷勢,傷口幾乎洞穿了他的身子。也就是說,殺害重尉的是一件極為獨特的兵器,這種兵器中間刃部前凸,兩側又有利刃,如雁、鷹之翼。”貝總管在一旁分析道。

鐵風又看了看重山河胸部的傷口,對貝總管的分析深信不疑。



殞驚天回到坐忘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殮重山河、“清風三十六騎”的屍體。他剛剛送走了雙生兄弟殞孤天,立即又要面對損折重將的事實,其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七祭之禮”不食不眠,加上心靈憔悴,殞驚天整個人一下子顯得蒼老了。

小夭得知父親回到乘風宮,忙趕去相見,但當她在華藏樓見到父親殞驚天時,一時幾乎難以相信眼前這憔悴不堪、神色間隱有太多無奈和滄桑的人就是自己的父親。在她的心目中,父親殞驚天一直是屹立如山、叱吒風雲的!

殞驚天的身子深深埋在了寬大的交椅中,他的神色若有所思。當小夭出現時,他望著自己的女兒,強自一笑,道了聲:“你來了。”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小夭心頭有些黯然,鼻頭也有些酸澀。她與殞驚天父女二人相依為命,如果說過去因為自己是城主女兒而備受眾人呵護,小夭對父親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性還感觸不深的話,自從前些日子華藏樓驚變,皇影武士甲察、尤無幾殺害了殞孤天卻被所有人認為被殺的是城主殞驚天時,小夭才真正地意識到父親對自己來說是何等重要!

小夭走至殞驚天的身後,輕聲道:“爹,你瘦了許多。”

殞驚天不願讓女兒為自己擔心,便道:“人生難得老來瘦嘛。”

小夭道:“爹沒有老!”

殞驚天搖了搖頭,道:“你都已是大姑娘了,爹怎能不老?”隨後又道,“平時連爹都難見到你的踪影,整日在街頭做你的什麼'美女大龍頭',怎麼今天忽然肯來陪爹了?”

小夭心頭又是一酸,忖道:“自娘病逝之後,爹爹一定常常獨自一人在這華藏樓吧?爹要忙的事太多太多了,也許正因為這樣,當他難得閒下時,獨自在華藏樓中,恐怕就更感寂寞了……是了,娘在世時,爹的頭上沒有一根白髮…… ”

小夭道:“先前小夭不懂事,以後我一定常來陪伴爹爹。”

當她說完這句話時,忽然感到自己的話語似乎過於傷感,不由有些不安,怕又引得父親傷懷,想了想,便轉過話頭道:“對了,爹,小夭有一件事 告訴爹。聽了之後,爹一定會寬心不少。”

“哦?你倒說說看。”殞驚天道。

小夭聽得出父親只是順著自己而已,其實壓根兒沒有相信她能有可以讓他“寬心不少”的事告訴他。

小夭心道:“我要讓爹不再小看我。”這麼想著,她便顯得格外正經地道:“據我推測,逼臨我坐忘城前的卜城人馬並不如傳說的那麼多,'三萬人馬'只是虛假數目。”

殞驚天有些意外地看著小夭。

小夭有些得意,便將爻意昨夜說的那番話現炒現賣地在父親面前敘說了一遍。

聽罷,殞驚天眉頭皺起,以手輕拍交椅扶手,沉吟著道:“頗有見地……頗有見地……”

沉吟半晌,他側過頭來,望著小夭,很有把握地道:“這恐怕不是你自己的見解吧?”

小夭一下子就洩了氣,心中嘀咕道:“憑什麼就不能是我想出來的?”口中卻不得不承認:“是爻意姐姐說的……我只是說有一件事要告訴爹,可沒有說這件事是我想出來的啊!”

殞驚天聽說是爻意的見解,頓時十分感慨地道:“爻意姑娘的確是冰雪聰明,她與陳籍二人都是難得一見的年輕奇才,如果有他們照應你,爹也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

對父親的話,小夭也沒有往深處想,她道:“無論如何他們都是坐忘城的客人而已,不會永遠留在坐忘城,我有爹照應就足夠了。”

殞驚天沒有就此事再說什麼,轉而道:“現在我終於真正地明白為什麼落木四會將戰事一再推遲了。說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接著道,“小夭,你猜爹爹此刻最想見的人是誰?”

小夭想了想,道:“是……爻意姐姐?”

殞驚天搖了搖頭。

“那……是陳大哥?”小夭接著猜道。

“都不是。”殞驚天緩緩站起身來,道,“爹現在最想見的人是卜城城主落木四!”

小夭一下子怔住了,她難以明白父親的話,只聽得殞驚天繼續道:“我猜測如今落木四最想見的人也是我,只不過,你重叔叔一死,一切都變得不可能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7-12-3 14:52
第二卷 第十三章 傳說再現

午後,坐忘城北門、東門相繼出現了大量卜城戰士,直到城前一里遠近的距離方停下。目前,坐忘城唯一未被圍困的只有西門。

重山河的死讓坐忘城矛盾的心理一下子簡單化了,備戰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大濁族當年沒能完全征服這座城池,大冥樂土也是在重春秋為免生靈荼毒而主動和解的情況下才擁有這座城池,坐忘城所屬堅信今天的對手同樣無法征服坐忘城!

黃昏時分,由卜城大營衝出一列騎士,直奔坐忘城東門,在離城門一箭之外的地方停下,為首者高聲喊話道:

“坐忘城內的人聽著,逆賊殞驚天承蒙冥皇聖恩不知回報,反存忤逆之心,殺害二百司殺驃騎,置坐忘城萬民生死於不顧,今日我卜城大軍奉冥皇之命討伐逆賊,鐵騎成群,玉軸相連,馬嘶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以此制敵,無敵不摧,以此克敵,無城不克!望聞者識得時務,莫入歧途,而應棄暗投明!冥皇有令,取殞賊性命者將賜以萬金……”

此人聲如洪鐘,吐字清晰,城上的坐忘城守衛聽得明明白白,忖道:“直到今日,卜城人馬總算行動起來了,儘管全是胡說八道!”

當即四下一陣喧鬧,有大聲喝罵者,有冷嘲熱諷者,更有人將兵器高舉空中,以示決不屈服,一下子就將那卜城人的聲音給淹沒了。

那些卜城騎士也不以為意,待城上的聲音略低時,復又高聲吶喊,無非是一些聽起來似乎義正嚴辭、實質千篇一律的套話。像這樣的人,就是所謂的“宣士”,不單是卜城有,樂土六大要塞都有。宣士的特點就是“喊得響跑得快”,喊得響自不必說,至於跑得快,是因為他們總是在兩軍正式交戰前脫離自己的大軍,試圖憑言辭達到聲勢奪人、瓦解對方士氣的目的,若是對方一怒之下掩殺過來,勢單力孤的宣士就必須盡快退回自己的陣營。

卜城的宣士又喊了一通“暗鳴則山岳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的話,心知在未經歷血戰之前,僅憑他們的鼓動,是不可能瓦解坐忘城的鬥志的,於是便失去了耐心,調轉馬首,返回卜城大營。

坐忘城戰士中年長者都知道,這一幕其實就是一場生死之戰的序幕。

卜城大營與坐忘城忽然間都靜了下來。

天邊的夕陽在緩緩地向山巒深處移去,幾片雲彩被映染得一片血紅。

風,似乎也靜止了。

百合草原上,白天積蓄起來的熱量開始慢慢地散去……

當夕陽已沒入山巒,天色卻尚未完全暗下來時,卜城人馬開始了對坐忘城的第一輪攻擊。

約有三千卜城戰士向坐忘城東門推進,他們之所以選擇東門而不是已折損了主將重山河的北門為攻擊點,也許是顧忌北尉府的人馬因報仇心切而士氣高漲。

三千卜城戰士中大部分為步行戰士,他們在隊形的前列,而不到千人的騎兵則在後列。騎兵固然有迅速快捷的優點,但那必須是空闊地帶游動作戰,未攻陷城池,騎兵的優勢根本無從發揮。這不到千人的騎兵的作用並不在於攻城,而在於一旦攻陷城池之後他們可以迅速長驅直入,而不給對方反撲的機會;或是當攻城落敗時,為步行戰士斷後,以免在後撤時被對方反應快捷的騎兵掩殺過來,以致潰不成軍。

行在最前面的手持堅盾的卜城戰士,當進入坐忘城戰士箭矢射程後,每五名持盾戰士組成梅花形盾陣,這樣可以掩護的範圍大大增加。坐忘城戰士搭上羽箭,弦聲響動,箭如飛蝗射出,但在巧妙的盾陣前,收效甚微。

鐵風見狀,即喝令停止射箭。

三千餘卜城戰士如一道鐵流洶涌無比地向坐忘城壓來,無數寒刃在黯淡的天色裡泛著耀眼的光芒。

驀地,卜城大營中傳來激盪人心的鼓聲,鼓點激昂無比。

卜城戰士的隊列如同浪潮般自中央向兩側分開,隊伍閃開處,三十輛拋石車、十架雲梯以及一輛被厚重牛皮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撞城車出現在坐忘城戰士面前,巨大的投石車發出驚人的聲響,一塊塊斗大的石頭飛向城墻,夾著驚人的衝擊力,一旦撞擊在上方的垛口上,能使垛口被撞坍,隱身於垛口後面的坐忘城戰士難免遭殃。若是直接落在城內,其殺傷力更是可想而知!卜城戰士不愧歷經百戰,經他們改良後的拋石車威力之大,實是匪夷所思。

與此同時,百餘名身強力壯的卜城戰士在持盾戰士的掩護下,向東門衝去,而置於車架上的十輛雲梯也被人飛速推近城墻。

“轟……”巨大的撞城車的檑木挾萬鈞之力狠狠地撞在了坐忘城城門上,巨大的撞擊力使身在城上的坐忘城戰士也感到一陣可怕的震顫,厚重且包裹著鐵皮的城門發出刺耳的“吱吱咯咯……”聲。只怕再經受幾次這樣的撞擊,城門就算不坍,也會因扭曲變形而不能開啟了,要想進出東門,唯有先毀了此門。

強大的攻擊使坐忘城戰士有了片刻的不知所措,而十架雲梯已在這時候豎起,鐵風一聲令下,滾木隕石如雨點般向撞城車落下,當下就有十幾名卜城戰士倒下了,但十幾個人的損失並不足以制約撞城車的作用,撞城車後撤了一段距離後,再度猛力衝撞向城門。

這時,雲梯上的卜城戰士已接近頂端,坐忘城戰士一面提防著凌空飛至的拋石,一面持著抵篙叉竿,推向雲梯,試圖推倒雲梯,粉碎卜城戰士攻城的企圖。

雖然拋石車威力驚人,極大地限制了坐忘城戰士的行動,但大部分雲梯還是被抵篙叉竿迎了個正著。

眼看著雲梯紛紛被抵篙叉竿推得向後倒去之時,倏見各架雲梯最上端的卜城戰士突然在雲梯上一借力,凌空掠起,直撲向城頭!

身形甫出,便有鐵索自他們懷中射出,鐵索系著的鐵鉤準確地鉤在了城頭之上。

鐵風大吃一驚,他沒有料到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面的竟是一個個武功好手,而方才從他們攀爬雲梯的動作來看,根本看不出這一點,顯然他們是有意隱藏了自己的實力,以達到出奇制勝的效果。

也許,卜城人馬之所以選擇這天色昏暗的時間攻城,也是為了更好地隱藏自己的意圖。

由這幾名卜城戰士的身手來看,他們顯然是精心挑選出來的,與普通的卜城戰士不可同日而語,一旦讓他們在城上站穩腳跟,哪怕只是短時間內,也將會給坐忘城戰士帶來致命的後果。而與此同時,雲梯必定蜂擁而上,有這幾個好手作掩護,卜城戰士將暫無顧忌。

攻守之戰中,對於守城者來說,只要不讓攻者在城上立足,哪怕傷亡嚴重也無大礙。否則,地勢之利就等於喪失了大半,這才是最為可怕的。

鐵風大吼一聲:“不得讓他們立足坐忘城!”聲如驚雷,足見此刻心焦如焚。吼聲中,他已抽出長刀,親自出戰,向離他最近的一名登城者疾衝過去。

“當……”鐵風先是一刀斬於鐵鉤上,火星四濺,鐵鉤立時自城頭脫開,而他的長刀即刻似怒龍般暴掠而起,向那名尚未足踏實地的卜城好手正面迎去。

鐵風身法之快,更甚於殞驚天,以至於那卜城好手突見眼前刀光凄迷,不禁大吃一驚,心知自己運氣不佳,選擇的登城點正好遇上了坐忘城的頂尖高手。

但這些衝殺在前的卜城好手無不是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雖驚而不亂,凌空舉刀便向鐵風迎去。

“去死吧!”鐵風一聲沉喝,刀勢只取極小的變化,力道卻再度攀升至無以復加的地步,蘊涵奪命殺機於簡明快捷中。

驚人的利刃破空聲中,鐵風的長刀重重地斬在對方兵器的接近握手處的部位——這樣的攻擊,對敵人的威脅一般是最小的,因為這不利於自己的迴旋。

但鐵風的目的本不是要將對手斬於刀下,他的長刀所蓄力道之強,足以生生將對方撞下城去。

“當……”的一聲暴響,那人只覺雙臂痛麻,一股奇大的力道將他連人帶刀震得倒跌出去,如隕石般急墜而下,在真力渙散的情況下由如此高的高度墜下,必定非死即傷。

鐵風雖然成功地阻截了一人,但其餘幾名卜城死士卻成功地踏足於坐忘城上,甫一著地,各人立即擲出幾隻如雞蛋般大小的彈丸,撞擊於地,只聞“嘭……”的一聲輕響,立即有濃黑的煙霧迷漫開來,剎那間城頭黑濛濛的一片,而且其範圍還在擴大,幾名卜城死士及正準備向他們圍殺過去的坐忘城戰士的身影很快便被黑煙吞沒其中。

鐵風既憤怒又不能不佩服卜城戰士用計之妙!這些煙霧為登上城頭的人提供了很好的掩護,在無法視物的情況下,短時間內即使坐忘城投入數倍、十數倍的戰士,也難以將業已攀上城頭的卜城死士悉數斬殺,這些卜城死士的修為決非普通坐忘城戰士可比。

如此一來,城下的卜城大軍將可以利用這段時間重架雲梯,更多的卜城戰士蜂擁而上,東門防線將就此被打開一道缺口!

這甚至等於宣告坐忘城與卜城大軍的對決戰場將不再是百合草原,而是坐忘城內的每一條街巷!

若如此,坐忘城付出的代價定然無比慘重!

想到自己身為東尉將,卻很可能讓卜城戰士輕易地由坐忘城東門突入城內,這讓鐵風無法接受!

他已決定豁命一拼!

但數名卜城死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又有煙霧作掩護,就算他存有傾力搏殺之心,恐怕也是無濟於事。

既別無選擇,鐵風再不猶豫,正待欺身而進時,忽聞有人叫道:“鐵尉且慢!”

是貝總管的聲音!鐵風不由為之一怔,心道:“貝總管怎麼也趕來了?不過如此也好,他的修為不在我之下,正好可助我一臂之力……”

心頭正轉念間,只聽得貝總管道:“鐵尉小心了!”

鐵風循聲向貝總管那邊望去,但見貝總管正站在與自己相距十幾丈遠的城樓上,與他同在城樓上的還有二十餘名手持勁弩的乘風宮侍衛,除這座城樓之外,東城墻的另外兩座城樓上也有乘風宮侍衛的身影,同樣是手持勁弩,而且是能群發的連珠弩。此時,弩機已張,齊齊指向籠罩在城頭上的那團煙霧。

鐵風還未回過神來,只聽得貝總管一聲令下,三座城樓上近百名乘風宮侍衛手中的強弩齊發,一時箭矢如雨傾灑。

連珠弩可以連發,與普通弓箭相比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夠準確,但此刻連珠弩的目標距離極近,況且有煙霧籠罩,根本無法分辨出敵我,準確與否已毫無區別。

貝總管所採用的赫然是“無差異攻擊”!

所謂的“無差異攻擊”,就是在特殊情況下,對敵我雙方的人馬一律予以攻擊。

在“無差異攻擊”下,三座城樓上的箭矢形成交叉的攻擊力,如漫天飛蝗,無情地射向混戰成一團的卜城死士與坐忘城戰士!雖然根本無法看清煙霧中的身影,但箭雨十分密集,處於“無差異攻擊”下的人避無可避,紛紛倒於箭下,煙霧中驚心動魄的呼聲不絕於耳。

但這種狀況維持的時間並不久,很快,城頭便變得沉寂,城下撞城車撞擊城門的聲音因此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這時,煙霧開始變淡,而雲梯也重新搭架在城墻上了。

但率先攀雲梯而上的卜城戰士卻沒能得到早一步登上城樓的勇士的接應,因為那些勇士已在“無差異攻擊”中與十數倍於他們人數的坐忘城戰士同歸於盡。

迎接他們只是由三座敵台上射來的箭雨……

鐵風知道卜城人馬的這一次攻擊已計謀落空,東門很快將暫時擺脫危機。

鐵風也知道貝總管的決定並沒有錯,甚至可以說很及時而有效,否則坐忘城折損的將不僅僅是百餘人,而將會是整座城池都陷於血腥廝殺中。

但他仍是難免百感交集!

半炷香過後,卜城大軍的第一次進攻已經結束,在坐忘城前留下了三百多具屍體後,卜城人馬開始後撤了。城頭傾倒而下的桐油被隨後擲下的火把點著,燃燒起處處火焰。由於滾木檑石的阻擋,那輛龐大無比的撞城車在一次後撤中被卡住了,難以動彈,城上諸坐忘城戰士趁機向它傾倒了大量桐油,並將火把擲於撞城車上,很快撞城車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守護這輛撞城車的卜城戰士既要撲滅火勢,又要掃除路障,實是難以兩全,恐怕最終未能成功將這輛撞城車拖回大營,倒搭上更多的性命,只好無奈地拋棄了這輛給坐忘城以巨大心理衝擊力的撞城車,眼睜睜地看著它漸漸地被烈焰完全吞沒。

坐忘城折損的人數與卜城幾乎不相上下,對於占據地勢之利的守方來說,這樣的傷亡自然是有悖常規的,這與貝總管的一次“無差異攻擊”不無關係。

喧囂聲隱退,天地間唯剩一片壓抑的死寂。城墻前的火光在演繹著最後的瘋狂,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絕望地舞動,直至歸於一片黑暗之中,濃郁的血腥之氣在悄然蒸騰,平添了無限蕭索肅殺。

八狼江鳴咽著奔騰不息,昨夜的那場暴雨使它更為聲勢浩大。



卜城大營。

戰傳說終於清醒過來。

醒來時,正是坐忘城剛擊退卜城第一次攻擊後不久——只是戰傳說並不知道這一點而已。

卜城大軍直抵坐忘城前之後,在原先的駐營地就只留下了“武備營”的人馬不足五百人,但因為武備營掌管著錢糧、兵器、戰馬等一應軍資,是決定勝負、穩定軍心的基礎,所以武備營的人馬精良,具有頗強的戰鬥力,尤其擅長防守。戰傳說就是被留在武備營中,落木四因他傷勢太重,不宜隨大軍前行,才作出了這一決定。

狐川子本不屬於武備營,但他主動請纓擔負起守護戰傳說的重責後,便隨戰傳說一起留下了。

戰傳說醒來時,狐川子正獨自坐著發愣。他雖是落木四帳前的一員年輕勇將,但由於不喜言辭,加上本與武備營無直接關聯,所以留在武備營後他多半時間是在獨處中度過,期間只有落木四特意為戰傳說安排的兩名郎中偶爾入帳,為戰傳說察看傷勢。就在片刻之前,狐川子聽兩名郎中帶來消息說前方大軍已對坐忘城發動了第一輪攻襲,但結果是無功而返,有三百餘名卜城戰士亡於陣前,傷者更多。兩名郎中還告訴狐川子:戰傳說的傷勢奇特,但他的清醒與恢復只是時間遲早問題而已。由於前方已有數百卜城戰士受傷,他們當中的一人必須離開武備營前往大營。

狐川子乃卜城有名悍將,以勇不畏死著稱,若在往日,與坐忘城決戰時他必是衝殺於前,馳騁沙場,但今日卻只能在後方旁觀,愛莫能助,難免心神不定,尤其是聽說初次攻城受挫後,他更是坐立難安。

先前他之所以向城主落木四主動請纓守護戰傳說,是因為對戰傳說的武道修為傾慕不已,有心與這年輕高手相識,此刻倒有些後悔了。

戰傳說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是在一座帳篷內,而與自己同處其間的則是一個三旬左右的陌生男子,不由有些疑惑,靜下心來努力回憶,以往的經歷漸漸地浮上心頭。

“大概我是在卜城的營中吧?”戰傳說終於對自己的處境有所明白了。

見狐川子怔怔出神,戰傳說清咳一聲,以示提醒。

狐川子聽見了聲響,回過神來,轉身見戰傳說已睜開雙眼,雖然眉目間略顯疲憊,但看得出其神志已完全恢復,不由喜出望外!他的欣喜除了因為戰傳說化險為夷這件事本身之外,還因為想到戰傳說的身體恢復後,他便可以奔赴最前線,投身於驚心動魄的爭戰中。

戰傳說自是不知狐川子的心理,見這模樣粗獷之人如此欣喜,倒有些感動。

狐川子雙手互搓,嗡聲嗡氣地道:“你醒了,醒了就好……”停頓了一會兒,像是一時不知該再說什麼,卻又不願讓戰傳說看出自己拙於言辭,便接著道:“在下是卜城千士長狐川子,奉城主之命留在武備營陪著英雄。”

戰傳說試著運了運內力,見無大礙,便一邊慢慢地將上身支起,一邊道:“狐大哥說笑了,我哪是什麼英雄?對了,落城主他們都已不在此地?”

雖然狐川子並沒有直接言及落木四及卜城大軍的去向,但戰傳說仍是由狐川子的話中推測出自己及狐川子與卜城主力並不在一起。

狐川子對戰傳說毫無防備之心,見其問話,便以實相告道:“城主率領主力已直抵坐忘城前。”

戰傳說心中為之略略一緊,但很快他就想到單問與卜城快馬營原統領烏代的那番交談,由他們的對話以及後來千島盟大盟司的表現來看,卜城此時兵發坐忘城的確只有萬餘人馬,既然如此,坐忘城的局勢就不會如原先所想象的那麼惡劣。思及此處,他的心又漸漸放下。

“在下去請郎中過來,失陪片刻。”狐川子有些放心不下,他希望戰傳說所受之傷一下子便痊愈。

“不必了。”戰傳說忙阻止道,他看出狐川子是性情耿直之人,便想從他口中探聽一些情況,若是驚動了其他人,恐怕就難以如願了。他接著道:“我已無礙。”

狐川子見戰傳說看上去的確無礙,也不再堅持,他思索著該如何向城主落木四稟明此事,然後再向城主請求赴陣前作戰。

他是一個耿直粗豪之人,但並非魯莽無禮,以尊敬的口吻問道:“英雄力挫大盟司,狐川子十分佩服,敢問英雄尊姓大名?”

戰傳說遲疑了一下,方緩緩地道:“在下戰傳說,‘英雄’二字,實不敢當,望狐兄莫再如此稱呼。”

狐川子見他說自己名字時顯得格外的鄭重其事,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肯說出,不由有些詫異,心中默默地將“戰傳說”三字重複了幾遍,心想這名字倒有些耳熟,難道的確是一個非比尋常的名字?

狐川子忽地心中一動,頓有所悟,不由“啊……”地一聲低呼,以驚訝而複雜的目光望著戰傳說,一時卻不說話。

由狐川子的表情變化,戰傳說猜出了他的大致心理,笑了笑,很認真地道:“狐兄是否想問此戰傳說是否就是被不二法門追殺的戰傳說?”

這樣的問題讓人有些難以回答,但狐川子卻沒有再猶豫,點了點頭。

“不錯,在下就是曾被不二法門追殺的戰傳說,也是樂土傳聞中已死在一個叫陳籍的年輕人劍下的戰傳說。只是,恐怕沒有幾人知道,所謂的陳籍,其真實的身份就是戰傳說!”

對於局外人來說,他的這一番話顯然太不可思議,太不合邏輯了,既然說“陳籍”就是戰傳說,那麼戰傳說又豈能自己殺了自己?

而此事還牽涉到不二法門,其中的曲折關節,恐怕更是錯綜複雜。

饒是狐川子絞盡腦汁,也是難以洞悉所有的真相。

但他心頭之震愕是可想而知的,戰傳說被不二法門追殺的事早已傳遍整個樂土,關於戰傳說的種種說法沸沸揚揚,不一而足,狐川子亦有所聞。在沒有見到戰傳說之前,狐川子想象中的戰傳說決不會是如此形象。事實上,戰傳說還活著這件事本身就頗為讓人意外了。

戰傳說在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之前,自己內心也經歷了一番矛盾。而最終促使他下決心不再對他人隱瞞自己身份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靈使已親口承認冒充“戰傳說”者是他的親生兒子。

事情既然已大有眉目,戰傳說相信離真相大白於天下之日也已不遠。

而成功力拒千島盟大盟司這等世間罕見的有數高手,亦讓戰傳說平添了不少自信。

與其繼續“陳籍”之虛名苟存於世間,等將來再澄清自己的謊言,倒不如從今日起便光明正大地以真正的自我面對世間。

狐川子的反應,當然在戰傳說的預料之中。

但狐川子縱有滿腹疑慮,卻沒有追問更多,而是道:“原來是戰英雄。”聽得出他言辭懇切,並無半點做作。

戰傳說下了床,覺得除了全身因為包紮了太多處傷口而有些不自在外,倒沒有更多不適,不覺有些欣喜。

狐川子見戰傳說重傷之後恢復得這麼快,既意外又佩服。

這時,帳外有腳步聲傳來,隨後有人掀簾而入,卻是單問,難怪可以在武備營中出入自由,連進入戰傳說、狐川子的帳內也不用讓人先入內稟告。

單問入帳後,見戰傳說竟已下了床,而且看上去與常人並無不同,不由大為驚訝!略略怔神之餘,忙拱手笑道:“少英雄稟質過人,真乃神人!這麼快就已無恙,實是可喜可賀!”

戰傳說對單問頗有好感,對其體恤部屬的舉止十分佩服,因此也有些欣喜地道:“多虧諸位照顧周全。”

狐川子向單問道:“單尉,少英雄是當年在龍靈關力戰千異的戰曲戰前輩之子。”

單問在卜城地位舉足輕重,僅在落木四、左知己之下,鑒於戰傳說的特殊身份,決非小事,故狐川子要將此事及時告之單問,倒不是搬弄口舌。單問乃卜城的智囊,狐川子相信單問一定會妥善對待此事的。

聽完狐川子的話,單問的神情幾乎沒有任何異常,他的語氣依舊是那麼熱情而自然:“當年戰前輩力戰千異,將成千古佳話,今日戰英雄義拒大盟司,與令尊相比亦不遑多讓!”

仿佛他從來不知道有不二法門追殺戰傳說一事。

戰傳說不由暗暗佩服單問的涵養!

狐川子見單問並未因為知道此事而改變態度,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氣。

單問接著道:“眼下我等皆奔波於戰事,多有怠慢,待戰事平息凱旋返回卜城之日,務必請戰英雄賞臉前往卜城一行,以讓我卜城對戰英雄相助之恩略表謝意!”

戰傳說試探著道:“單兄自信卜城將很快就能取勝?據我所知,坐忘城戰士數萬,而卜城圍城人馬僅萬餘,又不占地利,何以能如此自信?”

單問想到戰傳說在暈迷前曾說過“戰傳說”三字,再聯繫方才他所說的話,隱隱感到戰傳說與坐忘城有著某種淵源。

於是單問道:“卜城不占地利,卻擁有人和,師出有名。雖然僅有萬餘人馬兵臨坐忘城下,但在卜城身後,卻擁有整個樂土的堅強後盾!”

戰傳說道:“單兄說師出有名,在下倒想聽一聽,以何為名?”

“討伐叛臣逆賊!”單問的回答毫不猶豫,顯得斬釘截鐵,成竹在胸。

戰傳說心頭卻有些憤然不平之氣油然而生,他沉聲道:“如此說來,是殞驚天有負冥皇,還是坐忘城萬民對冥皇不夠忠誠?”

單問何等人物,由戰傳說神情言語的微妙變化,已斷定他是坐忘城之人,至少,在卜城與坐忘城之間,他偏向於坐忘城。

單問不由有些失落。

他的失落並不僅僅因為戰傳說的修為如此可怕,坐忘城若能得戰傳說之助將是如虎添翼,更重要的是他想到將要與戰傳說成為敵對的雙方,這是他所不願面對但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尤其是想到戰傳說明知卜城是為進攻坐忘城而來,卻仍能出手相助,足見他的深明大義,在面對千島盟大盟司這種樂土共同的敵人時,能夠拋開兩城之間的怨仇,這更讓單問對戰傳說心生敬佩之情。

而且,戰傳說有意無意中將自己的傾向流露出來,讓單問斷定他是一個豁達而非工於心計之人,這也平添了單問對戰傳說的好感。

所以,單問想委婉避過與戰傳說的言語對抗:“單某身輕言微,許多事宜未必知曉得全面,只知身為臣子,報效君恩,奉令行事乃分內之事。”

戰傳說察覺出單問是在有意迴避,不由有些氣惱,但對方一直恭遜有禮,自己也不宜窮加追問,略一轉念,道:“不知落城主現在何處?在下想與他一見。”

他的這一要求倒出乎單問的意料之外,但單問仍是應對從容:“怎能勞戰公子奔走?戰公子只管在此歇息,明日我家城主自會來此與你一敘。”

戰傳說也算幫了卜城的一個大忙,對說動落木四來此與之相見,單問還是很有把握的。

而他改了對戰傳說的稱呼,則是考慮到日後也許真的將不得已與之互為敵我,若再以過於尊敬稱謂稱呼戰傳說,未免顯得有些言不由衷。而他對戰傳說的敬佩之情,其實未改。他以為這麼說戰傳說不會有何異議,孰料戰傳說竟道:“我想今夜便與落城主相見。”

單問不由有些警惕了,心道:“他為何急於見到城主?難道他是奉殞驚天之命而來,本是欲伺機刺殺城主的?為了樂土大局,他可以與大盟司一戰,但這與他要伺機接近我家城主並刺殺城主並不矛盾……”

也難怪單問如此擔憂,戰傳說所顯示出的驚世駭俗的修為太可怕了,恐怕城主落木四也非其敵。

不過,事實也並非如此嚴重,只要有足夠的警惕,那麼戰傳說要想在千軍萬馬中對落木四構成致命威脅也是微乎其微。單問只有極為短暫的遲疑,便應允了戰傳說的要求。



落木四看望了受傷的卜城戰士後,返回大帳時,發現二城主左知己正在他的帳外等他。

二人入帳後,落木四開門見山地問道:“將重山河及他的部屬共三十三具屍體送回坐忘城,是你的主意?”

“正是,這樣一來,坐忘城全城皆知此事,可以打擊他們的士氣,重山河是坐忘城有數高手之一,他的死不能不讓其他人顧念自己是否比重山河更有能力與卜城抗衡!”左知己道。

“但你是否知道殺了重山河的人很可能不是卜城的人?”落木四道。

左知己對此事並不在意,道:“這並不影響大局。恰恰相反,也許這正好證明坐忘城覆滅乃是天意!”

落木四冷笑一聲:“天意?難道你真的相信天意嗎?恐怕有些言不由衷吧!為何你就不曾想到殺重山河的人是千島盟的人?而千島盟這麼做的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讓卜城與坐忘城拼個兩敗俱傷,然後坐收漁翁之利!”

左知己很平靜地道:“落城主所想的,我也考慮到了。就算重山河的確是千島盟的人所殺,那又能如何?難道卜城應當向坐忘城將此事解釋分辯?若真是千島盟所為,那麼正如你所說,他們此舉包藏野心,但我們還有退路嗎?就算重山河不曾死,我們也已沒有別的選擇了!大冥樂土本就是以武立國,千島盟的種種伎倆在我大冥樂土的鐵與血中只能是無功而返!冥皇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若是樂土存在著叛逆者,那麼即使以數年安寧為代價,也要平定逆臣亂賊!此之所謂拒外必先安內,內患不息,何言抗御外敵?落城主體恤兩城城民性命,我何嘗不知?但我等豈能因一己之仁而壞樂土大業?”

落木四雖覺左知己所言難以說服自己,但卻又一時語拙,不知該如何應對,畢竟左知己所說的一番話是立足於一個事實之上,那就是卜城的確已別無選擇。

正靜默間,忽聞帳外侍衛稟報:“二位城主,單尉領客人欲見二位城主。”

落木四與左知己都有些吃驚。

兩軍對壘之際,怎會有客?

當單問與戰傳說相繼入帳後,兩人才恍然大悟。

落木四見戰傳說傷勢已無恙,自然大喜。左知己已聽說了有關戰傳說的事,對戰傳說亦十分客氣。

因為是行軍在外,就連落木四的大帳內也未設幾椅,只是以氈墊席地而坐。

單問為主客雙方做了引見,聽說“戰傳說”三字時,落木四很是吃驚,相形之下,倒是左知己更沉得住氣一些,神色幾無變化。

而戰傳說得知那顯得無精打采,像是縱欲過度、連說話都懶洋洋的人是卜城二城主時,不由多加留意了。因為在與大盟司一戰前,他隱於暗處時,由卜城快馬營統領烏代口中聽出卜城兩位城主似乎不睦。

因為雙方各懷心事,故氣氛有些侷促,一番寒喧後,戰傳說直奔主題。

“二位城主,在下與坐忘城城主殞驚天相識,也算得上有些交情,所以今日想代殞城主向二位城主討教一些事。”

單問心頭“咯噔”一下,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而且戰傳說對他自己與殞驚天有交情的事竟直言不諱,讓單問不由替其暗捏了一把汗,心忖你為何不能旁敲側擊?

落木四與左知己相視了一眼,見對方都有凝重之色。顯然,他們沒有料到戰傳說會與坐忘城有淵源。

落木四緩聲道:“戰公子有話請講!”

戰傳說當仁不讓地道:“坐忘城與卜城相距數百里,彼此間素無間隙,不知卜城此次何以要對坐忘城大動干戈?”

左知己笑了笑,道:“這是冥皇之令。”

“是否冥皇之令無論對錯,卜城都將唯命是從?”戰傳說開始步步進逼。

“如此說來,難道戰公子認為冥皇聖意有錯不成?”左知己的言語慢吞吞的,但他的思維卻絕對不慢,甚至可以說是敏銳至極。

戰傳說鄭重地道:“冥皇非但錯了,而且可謂是忠逆不分,草菅人命,昏昧之極。”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落木四、左知己、單問聽來卻是字字猶如驚雷!饒是三人皆非喜怒輕易形於色者,亦難免動容。

帳內竟出現了短暫的寂靜,誰也沒有料到戰傳說會就此事慷慨陳辭,而且毫無迴旋餘地,似對冥皇有極大隱憤。

若是此言出自樂土臣子口中,無疑是大逆不道的萬死之罪!

雖然落木四等三人皆非怯懦之輩,但對他們而言,縱是與禪都相距千里,冥皇之威依然深植心底,雖口伐冥皇者是戰傳說而非他們三人,但卻讓他們有驚悸而寒的感覺。

對落木四、單問來說,還有一層擔慮就是左知己是來自冥皇身邊的人,此時若言語間有所差錯,就非尋常可比。

單問雖是一動不動地坐於原處,但他的雙手卻已涔涔汗濕。

終於——

左知己打了個哈哈,道:“我終於明白殞驚天何以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逆亂之舉了。”

頓了一頓,他接著道:“因為他本就已無所顧忌,冥皇意欲討伐殞驚天,也決非偶然!”

落木四也覺得戰傳說所言有些誇大其詞,但顧念戰傳說對卜城之恩,他還是斟酌著字句委婉道:“泛泛虛指,乃我輩所不屑為之,落某願聞其詳。”

戰傳說心知落木四懷疑自己責諷冥皇之言是空穴來風,憑空捏造,當下道:“在下與殞城主相識不過十數日,其中也不過數面之緣,說有交情,其實僅是戰某敬重他的性情為人而已。”

隨後,他便將前些日子在坐忘城發生的諸多事宜大致向三人敘說了一遍,其過程雖然曲折離奇,但由於戰傳說親歷了這些事,所以聽來不會讓人感到太過離譜。

聽罷,左知己撫掌大笑道:“精彩,精彩,左某幾乎也相信戰公子所說的故事是真的了。”

戰傳說只覺怒意由心頭“騰……”地升起!

他強抑怒焰,沉聲道:“在下所言句句屬實,決非故事!”

“哦?那依戰公子看,冥皇何以要因為劫域哀將被戰公子所殺,就要對坐忘城大動干戈?難道說在冥皇的心目中,樂土的安寧、皇室的大業還不如區區劫域重要?!”左知己直擊戰傳說最薄弱的要害處,他指出的這一點,正是連戰傳說、殞驚天等人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以至於若非甲察親口承認是奉冥皇之命擊殺殞驚天,連他們都不敢確信自己的推斷。

戰傳說道:“其中詳情,日後自有水落石出之時,至少冥皇欲置戰某與殞城主於死地是不爭的事實!”

“何以見得這就是不爭的事實?”左知己道。

“甲察身上有‘十方聖令’,而且甲察自己也親口承認了此事。”

“‘十方聖令’又能證明什麼?甲察身上有‘十方聖令’,是因為‘十方聖令’是甲察私自盜取的,誰都知道擁有‘十方聖令’可以辦到一些以一己之力難以辦到的事,甲察身為皇影武士,私取‘十方聖令’並非沒有可能。冥皇察覺這一點,便讓地司殺追緝甲、尤二人。司殺府執掌司殺大權,追緝甲察乃天經地義的事,但坐忘城卻強加阻撓,最後地司殺大人雖然除去了甲察,但卻付出了二百司殺驃騎的代價!坐忘城阻撓地司殺大人行分內之責,豈非公然與大冥王朝分庭抗禮?”

“甲察是為了殺殞城主而來,坐忘城怎會為了他而得罪冥皇?!”戰傳說已有些激動難耐,仿若在他眼前的已不是卜城三大首領,而是冥皇本人。

“說來說去,能證明甲察、尤無幾曾試圖刺殺殞驚天的只有坐忘城的人或甲察、尤無幾本人。前者的話自是難以讓人完全信服,而讓凶手自己證明自己是凶手,豈非也是十分荒謬?何況殞驚天在兩大皇影武士的攻擊下,卻還安然無恙地活在世間。而有關二儀門的說法……嘿嘿……”左知己乾笑幾聲,不再繼續說下去,但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戰傳說只覺腦中“嗡”的一聲,氣極之餘,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直直地望著左知己。

他的目光讓左知己有些膽寒,這時他才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言語間也許犯了一個錯誤:不該過於激怒戰傳說!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既有力挫大盟司的實力,那麼他的憤怒無疑將是十分可怕的!雖然此時是在卜城大營中,且左知己對自己的武道修為也一向很自信,但這些卻已不再能如往日那樣讓他從容不迫。

戰傳說緩緩地站起身來,道:“在下之所以對諸位說這一番話,並不是擔心坐忘城無法抵擋卜城人馬。只是此事是由在下殺了劫域哀將而起,我不願看到卜城、坐忘城為此而無辜地付出許多性命!既然諸位信不過我,那麼再見之日,我與諸位將是敵非友!雖然我本非坐忘城中人,但殞城主陷身此事本就是為了我,我自當為坐忘城竭盡全力!”

單問心中暗嘆一聲,他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看樣子此事已無法輓回了。

左知己慢悠悠地道:“戰公子就想這麼離去嗎?”

戰傳說目光與他的目光正面相迎,哈哈一笑,道:“如何?莫非左城主還想將戰某強行留下不成?”明知自己此刻置身卜城大營中,勢單力薄,但戰傳說卻殊無懼色。

左知己的神色微變,雖然對戰傳說的修為有所顧忌,但戰傳說這種毫不掩飾的挑戰性目光仍是讓他難以接受。

落木四及時插話道:“戰公子,就算發生了天大的事,至少今夜你仍是卜城真正的朋友!嘿嘿,一個敢公開宣稱自己殺了劫域哀將的人,一個敢在卜城大營中承認自己已是坐忘城朋友的人,僅這些,就足以讓我落木四佩服之至!我相信你不會是一個對我等有虛妄之語的人,但所謂的‘冥皇暗中依照劫域旨意行事’的說法實在太不可思議,就算我落木四能相信,卜城萬民也不會相信!你力挫大盟司,於卜城有恩,於樂土有功,落某今日便答應你十日之內決不攻城!這也是我力所能及的極限了,但願你在十日之內能找出真正讓世人心服口服的證據。那時,縱是拼著捨棄這城主之位,我落木四也會撤兵卜城;若是十日之內一切如舊,那麼落某也只好依冥皇之令而行了。”

未等戰傳說有何表示,左知己已先忍耐不住道:“落城主,冥皇給我們的期限也只是十五日而已,從離開卜城至今,已過去將近一半的時日了,若再拖延十日……望落城主三思……”

落木四揮了揮手,不容置疑地道:“不必了,到時若冥皇怪罪下來,一切罪責皆歸於我便是!”

單問忖道:“冥皇若真的怪罪下來,就是沒有落城主這句話,也一樣是會歸於他一人,左城主是來自冥皇身邊的人,冥皇豈會怪罪於他?”

左知己對落木四的性情已是十分了解,知道已勸阻不了他了。

戰傳說雖然不知十日期限內能否如願以償地將真相大白於天下,但有寬限之日總比沒有好。他已見識了卜城軍容之盛,知道就算最終無法攻下坐忘城,憑其驚人的戰鬥力,也將會給坐忘城帶來巨大的災難。

心意已定,他便道:“多謝落城主,無論如何,我定會竭盡全力向你證明坐忘城、殞城主是無辜的,告辭了!”

言罷,他先後向落木四、單問施禮告退,連左知己他也待之以禮。

單問多少有些遺憾,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多說什麼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戰傳說掀簾離去。

正自惆悵間,忽聞落木四道:“單尉,你送他一程吧,以保他一路通暢,免受盤查。本當由我送他,但若是被坐忘城知道卜城落木四親自送他,恐怕會有誤會。”

單問明白這是城主的一番好意,答應一聲,便追了出去。

當單問離去之後,落木四輕嘆了一口氣,道:“一個人若既得罪了不二法門,又同時得罪了劫域,那此人很可能一輩子都休想有安寧之日了。而若是在得罪不二法門、劫域的同時,還與冥皇作對,那麼他就肯定永無寧日了。”

左知己默不做聲,像是在琢磨著落木四的這一番話。

落木四接著道:“但能在如此年輕時,就被不二法門、劫域、冥皇同時視作非除去而後快的人物,則定然決不簡單!”

左知己道:“正因為感到他太複雜,所以我才處處小心,這樣的人所布置的假象,最為逼真。不二法門的公正嚴明天下皆知,他們公開追殺戰傳說,不會毫無道理的。何況戰傳說還是戰曲之子,有這樣一層特殊的身份,不二法門更不會貿然行事,在不二法門的追殺之下能活下來,這不能不說是奇跡。就在不久前還有傳言說戰傳說已被一個名為‘陳籍’的人所殺,而剛才戰傳說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你我面前,看來此事之錯綜複雜真可謂是撲朔迷離、真假難辨啊!回首數十年來,也只有南許許與戰傳說能夠在不二法門約定的追殺期限後還活著!”

“南許許?莫非就是那個被稱做藥瘋子的南許許?”落木四皺了皺眉道。

“正是。”

“南許許求醫已入魔道,連九極神教教主勾禍也出手相救,他與戰傳說……終是不同。”落木四顯然不願將戰傳說與南許許相提並論。

左知己也不與他在此事上多加爭執,轉而道:“據說戰傳說初現時,是在我們的營帳左近,當時我軍紮營之處與坐忘城尚相距四五十里,戰傳說卻在那兒出現,恐怕不是巧合那麼簡單吧?”

落木四相信左知己的猜測不無道理,但兩軍對壘之際,互相派出人手探聽對方的底細豈非再正常不過?所以落木四對左知己提到的問題並不在意。

現在他所擔心的是如何挨過十日,冥皇一旦得知自己遲遲無動於衷,必然會以種種手段施加壓力,自己能否應付得了?

何況卜城部屬未必都能理解他的決定!



戰傳說尚在卜城武備營的時候,就已是夜間,隨後的一番波折,加上由武備營趕到落木四大帳有四五十里,雖有戰馬代步,卻也花去不少時間。所以,當他離開落木四的大帳,在單問的相陪下穿過卜城大營時,已是子夜了。

單問行到轅門處就止步不前了。

所謂轅門,是指行軍駐營時,在營前以兩輛戰車相對豎立,拱立如門,故稱轅門。由於卜城對馬車進行了改良,以致他們的轅門顯得格外莊肅,在轅門兩側分列十數桿大旗,旗上繡著紅羽之鳥,正是卜城城旗,紅羽鳥即精衛鳥。

卜城人一向視精衛鳥為神鳥,他們一直相信一種說法:在比武界神祇更遙遠的時代,此處本是汪洋大海,後來這片陸地是在精衛填海中造就的。關於“精衛填海”的傳說,樂土人人皆知,事實上在與“精衛填海”源於同一時代的傳說還有許許多多,但千萬年的時光流逝,無數次爭戰紛紜,分分合合,連山川江海都已在類似於武界神祇時代的神魔“斷世之戰”中發生更易,滄海化為桑田。“斷世之戰”毀滅性的威力造就了今日的“異域廢墟”,也使本屬異域的千里生機勃勃的草原化為荒漠。樂土經歷了太多太多的災難,在每一場巨大的災難面前,萬民的生命脆弱如風中之燭,生存成了每個人的唯一念頭,許許多多美麗動人的傳說在一次又一次的浩劫中被衝淡,直到最後完全消逝於樂土人的記憶之外。

而“精衛填海”的傳說之所以傳流至今,與卜城對精衛鳥的推崇不無關係。精衛鳥的不屈不撓與卜城人的堅毅有一種暗合。

戰傳說向單問辭別,單問不無感慨地道:“但願重見之日,不必刀槍相見。”

戰傳說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轉身大步向坐忘城方向走去。單問立於轅門,默默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卜城大營的最前沿與坐忘城相距不過二三里,很快,戰傳說便已到達坐忘城前。

當他進入坐忘城一箭距離之內時,城頭各垛口處出現了一個個嚴陣以待的戰士,百餘張強弓勁弩直指戰傳說,但卻並沒有立即發動攻擊,顯然是見戰傳說只是孤身一人前來,才忍而不發。

城頭上立時有人高喝道:“來者何人?”

戰傳說大聲應道:“在下陳籍,煩請城上的朋友打開城門,讓我入城。”坐忘城人只知他叫“陳籍”,因此戰傳說沒有報出真實姓名,一問一答的聲音在夜色中傳出老遠。

城頭上亮起了更多的火把,大概是想將戰傳說看清,但這些戰士都是東尉將鐵風的部屬,幾未與戰傳說有任何接觸,而此時夜色昏暗,戰傳說又是由敵營而來,因此誰也不能確定來者是否真的是“陳籍”,事實上就算是,也沒有人敢擅作主張大開城門。

有一戰士頗為機智,想起一事,忙向城下道:“陳公子,白天卜城攻城已撞壞了城門,你稍等片刻,我們試試看能否打開,否則只好另圖他策了。”

戰傳說也理解他們的難處,他們這麼說其實只是想緩一緩時間,以迅速向鐵風或殞驚天稟明此事。當下戰傳說便道:“無妨,有勞諸位了。”

以他的武道修為,掠上城墻決無困難,但如此一來只怕就有藐視戍城戰士之嫌了。

在等待中,戰傳說的目光向四下裡掃視,因為他所立之處已在坐忘城弓弩射程能及的範圍內,所以四下望去,見到的皆是屍體,情景觸目驚心。

凝固了的血跡,毀壞的攻城車,被焚的旌旗,猶自泛著寒光的鐵甲與兵刃,以及昏淡的月色,共同交織成一幅凄涼的畫面。

身前、身後各有雄兵萬眾,但此時戰傳說卻是置身一片冷寂之中,一股莫名悲愴爬上了他的心頭……

果不出戰傳說所料,等了一陣子,城頭上傳來了鐵風的聲音:

“陳公子在此時此地出現,實是出人意料!”



入城之後,雖已是子夜,但戰傳說也顧不得是否冒昧,便去乘風宮見殞驚天,他要盡快將落木四答應罷戰十日的事告訴殞驚天。

鐵風陪他同去乘風宮的途中由他口中得知此事後,卻並不顯得如何興奮,而是不以為然地道:“他們就算沒日沒夜地攻城,也未必能撼動我坐忘城分毫!”

鐵風的態度倒出乎戰傳說的意料之外,他不知這是因白天一戰使東尉府屬眾折損了百餘人之故。畢竟是自己朝夕與共的部下,鐵風對卜城之恨陡增不少。

雖是深夜,殞驚天卻並未入寢,見了戰傳說,他顯得很是高興。而對戰傳說如何離開坐忘城,離開坐忘城又有什麼經歷,怎會自卜城大營方向而來之類的疑問,他卻隻字不提。

數日不見,殞驚天已憔悴了很多,但渾身上上下下仍是收拾得乾淨利索。

戰傳說主動將在卜城大營的遭遇說了一遍,當他說到大盟司的事時,殞驚天格外地加以留意。

聽罷戰傳說的敘說,殞驚天由衷地道:“真是有勞陳公子了。”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有十日和緩的時間,自是好事,但真的要向世人揭開真相,又談何容易?甲察、尤無幾已亡,死無對證,僅憑‘十方聖令’一物,的確無法服眾。”

鐵風一語道破天機:“其實就算能讓落木四相信我等所說的真相,又能如何?落木四不願攻城,冥皇自會另擇他人代其之位率領卜城人馬攻城,退一萬步說,卜城上下因擁戴落木四亦不願攻城,冥皇還有須彌城、九歌城、九疇關、風占關的人馬,禪都內更是有對冥皇忠貞不二的力量,誰能擔保天下人都如落木四這樣能明辨是非、顧全大局?所以,事情的最終癥結其實並不在落木四,而在於冥皇!”

戰傳說本是抱著也許能促使局勢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興奮之情而來的,鐵風的話頓時如向他當頭潑了一瓢冷水,讓他一下子從興奮的巔峰跌落下來,偏偏鐵風所說的幾乎無可反駁。

戰傳說心頭的失落可想而知。

殞驚天其實早已想到了鐵風所說的這一切,只是他不忍看到戰傳說太過失望,因此沒有說破。

鐵風繼續道:“城主,不如我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公示天下與大冥王朝決裂!冥皇不是稱我等為逆賊嗎?那我們就做一回叛逆者,免得空負一個逆賊之名!”

“鐵風,你自圖心中痛快,可曾想到這樣一來,老城主的一番苦心卻要付諸東流?”

“這……”鐵風語塞。

殞驚天道:“我等也不必現在就灰心喪氣,有十日寬限總比沒有的好,大家慢慢再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

事到如今,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鐵風與殞驚天又商議了一陣東城防務的事,便與戰傳說一起離開了乘風宮。

當夜,戰傳說便在鐵風的東尉府休息了。

由於心中有事,戰傳說在床上輾轉反側,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迷迷糊糊入睡。

此時,已是月隱星稀,曙光將臨時分了。

醒來之時,天已大亮,戰傳說起床洗漱,不久有東尉府府衛進來道:“陳公子,爻意姑娘來了。”

戰傳說忙匆匆洗完臉就出了內室,到了外堂,果見爻意已在,依舊是那麼的光彩照人,飄逸如仙。

戰傳說本以為自己見了爻意會有許多話要說,但此時他卻一句話也記不起了,只知笑望著爻意。

爻意見狀,不由莞爾一笑,道:“我是從小夭口中得知你回了坐忘城的,一打聽,你未去南尉府,便猜知應在東尉府了。”

戰傳說心想:“大概是殞城主告訴小夭的吧。”口中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去南尉府見石前輩,你與我同去吧。”

……

一路上,因為卜城兵臨城下的緣故,街巷間少了平時的繁華熱鬧,多了許多緊張的氛圍,不時有坐忘城騎士在大街上奔馳而過,每個人都顯得行色匆匆。

在任何一條街巷,都能看到乘風宮殿宇之頂那隻似乎隨時都會振翅飛向無限蒼穹的雄鷹。戰傳說見到這隻雄鷹時,竟感到它的身上平添了無限的悲壯之氣。

長街空寂,行人寥寥,秋風拂動著爻意的裙擺,讓人感到這美絕人寰的女子似將乘風而去……

戰傳說無意間留意到爻意的絕世風姿,竟然痴了,恍惚間已忘卻這些日子來一直揮之不去的種種煩惱。

爻意見他只是默默地與自己並肩而行,卻不發一言,不由好奇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啊……”戰傳說一怔,回過神來,隨口道,“我在想石前輩……”

“想石前輩?”爻意聽他這麼說,很是意外,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挺掛念石前輩。”

戰傳說只有把謊言繼續說下去:“我在想石前輩是昔日道宗的宗主,坐忘城已派了人前去道宗,按理,道宗也應有人來坐忘城迎接他們的老宗主了。”

“道宗的確來了人。”爻意道,“但就在前夜,來的一位道宗旗主卻莫名被殺了。”

戰傳說大吃一驚,不由停下腳步:“什麼?在坐忘城內被殺?凶手何人?”

他心想道宗的人在坐忘城被殺,石前輩定是前後兩難,處境尷尬了。

“據說是什麼術宗的高手,但誰也沒有在城內發現所謂的術宗高手的蹤跡。”爻意道。

戰傳說點了點頭,道:“如果凶手真的是術宗之人,那麼的確很難查到此人,哪怕明白他就是隱身於坐忘城也是如此。我曾聽父親說術宗擅於法術,常人很難窺破其中玄機,而能殺害道宗旗主的人必然是術宗數一數二的高手!唉……術、道、內丹三宗皆源於玄流,彼此間卻紛爭不息,我總猜測石前輩之所以會在隱鳳谷中隱身近二十年,與三宗之間的明爭暗鬥不無關係……”

他的話尚未說完,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由蹄聲之急促足以推測來者騎速之快!

轉瞬間,三騎已在前方十字路口出現,並繼續向乘風宮方向疾馳而去!由馬上騎士的衣著來看,是南尉府的府衛。

戰傳說兩人皆暗吃一驚:三名南尉府府衛如此匆忙,難道說南尉府又有突變?

眼見那三騎疾馳如電,幾乎撞倒了一行人,兩人的心弦也一下子繃得極緊,若非十分火急之事,南尉府府衛決不會在自己的城內如此不顧一切地橫衝直撞!

眼看三騎就要在兩人驚愕的目光中消失於前方路口時,驀聞“啊……”地一聲慘呼,其中一名騎士突然翻身由馬背上跌落,在街面上滾出一段距離後,竟一動不動地僕身倒在地上,而他的坐騎則已衝出老遠。

戰傳說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幾乎目瞪口呆。

回過神來,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名府衛一定是受到了暗處的襲擊!

但奇怪的是,由於戰傳說驚訝於三名府衛的異常舉動,故他的目光一直本能地追隨著三名府衛,如果說有人在暗處襲擊三名府衛,連戰傳說也無法事先察知的話,那麼攻襲者的修為豈非已高至不可思議的境界?

這時,已衝出一段距離的另一名南尉府府衛又折了回來,但他的同伴卻再未折回,戰傳說猜測那人是繼續趕路了。

那名折返而回的府衛還將那匹失去了主人的馬匹一齊牽回了,他翻身下馬之後,將倒於地上的那名同伴抱起。戰傳說見被抱起的那名府衛雙手雙腳無力地垂下,頓知此人若非死亡,就至少已昏迷過去了。

他心頭一沉,與爻意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向那邊趕去。

但見那府衛將同伴抱起後,將其俯身向下橫置於馬鞍上,隨後在馬臀上用力拍了一掌,那匹健馬便向著南尉府的方向而去了。

“那名兄弟怎麼了?”戰傳說、爻意匆匆趕至,急忙問道。

那府衛猛地轉過身來,正對著他們,但見他滿頭大汗,雙目充血,眼中閃著近乎瘋狂的怒焰,看樣子似乎要向戰傳說二人大發雷霆。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向他問話的不是普通坐忘城戰士,而是南尉府的貴客,就算他識不得戰傳說,卻不可能不認識爻意。

看得出此人是以極大的克制力才保持了相對冷靜的語調,但他的聲音仍是低泣而嘶啞,足以顯示出其心頭之沉痛:“他——死了……”

戰傳說、爻意的心齊齊一沉。

他們很想再問些什麼,但對方的痛苦神情卻讓他們不忍心繼續問下去。

倒是那府衛自己接著道:“他是中毒而亡的,在我離開南尉府時,府中已死了二百多人,現在,也許已更多!我們是奉命向城主稟報的!”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迅速翻身上馬,猛地抽了一鞭。

戰馬吃痛,立時如箭般射出,只留下他的最後一句話:“也許,我也會倒在前去乘風宮的路上……”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話音因距離的拉遠而變得有些模糊,但戰傳說卻聽得十分真切,更是如聞驚雷!



南尉府一片蕭瑟、肅殺。

進入南尉府,一眼就可以看到在府中空場上擺滿了屍體,最早毒發身亡的人還放在木板上,後來連卸下的門板已不夠用,只好在屍體下面鋪些草墊了事,而此時仍不時有人倒下。

南尉府中每一個人的腳步都匆忙而沉重。

當戰傳說、爻意進入南尉府目睹眼前的情景時,只覺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爻意美如星辰的眸子蒙上了憂傷之色,眼眶濕潤了。

戰傳說為她的憂傷所感動,心頭泛起憐愛的柔情。

爻意下意識地抓住了戰傳說的手,她的手一片冰涼。

戰傳說感受到了爻意對自己的信任與依賴,雖然她有著傳奇的身份,有著歷經了常人永遠不會體會到的曲折往事,但她終究是女人。

在這一刻,也許她將戰傳說視作了她的“威郎”的化身。

戰傳說的心情竟然很平靜,連他自己也暗自奇怪。

他只是輕輕地道:“一切都會成為過去的。”

爻意點了點頭,向他感激一笑,又很自然地抽回自己的纖手。

這時,正好伯頌由後院走出,見了戰傳說二人,便向他們走了過來。伯頌顯得精力憔悴,雙目深陷,整個人幾乎已變了形。

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對伯頌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伯頌沒有與他們寒暄,而是直言關鍵處:“現在南尉府已有三百二十餘人毒發而亡……”

停頓了片刻,才接著道:“驚變來勢太猛,讓人措手不及,當意識到大事不妙時,已有數十人遭了不測……”

這時,有人一陣小跑趕到伯頌身前,稟報道:“南尉大人,郎中已剖析了連大江的身軀,查出他的胃中有毒。”

伯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是要借此吐盡胸中鬱悶之氣,隨後他向戰傳說、爻意二人道:“已可斷定是有人在水井中投了毒。”

若伯頌所言是真,那麼這一發現顯然可謂是一大突破。但在伯頌的臉上卻未見有絲毫的輕鬆,相反,在哀傷中又增添了無比仇恨與憤怒。

伯頌接著向那人下令道:“封鎖南尉府取水的三口井,未經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接近!也許可借此查出蛛絲馬跡,同時速速將之稟報城主,讓其他三尉府也多加小心!”

“是!”那人領命立即離去了。

伯頌以近乎自言自語的低聲道:“連大江在未有毒發跡象之前,就告訴老夫萬一他毒發身亡,就將其遺體剖開查個究竟……如連大江這般主動要求的人,共有二十餘人……二十餘人中有五人現在已遭了不測。”

他每說幾句話,就要停頓片刻。的確,面對如此慘烈的事,僅是敘述,也要有足夠的堅強。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提高了些:“若是查出凶手是誰,我定寢其皮、食其肉!”

在戰傳說二人的印象中,伯頌是一個憨厚長者,如今卻由他口中說出此言,足見他是何其憤怒!

戰傳說一直默默地聽著,直到這時才插話問道:“不知石前輩無恙否?”

伯頌道:“石兄也中了毒,只是他內力深厚,很快就已將體內之毒逼出。不過,這也顯示出凶手用毒十分高明,否則以石老兄弟的經驗閱歷,焉能不察?”

聽說石敢當也中了毒,戰傳說吃驚非小,後來才放心下來。

“石老兄弟正在為人驅毒,現在既已查清毒源,剩下的事就是盡量多救幾人,陳公子、爻意姑娘,恕老不能相陪了。”言罷正待離去,卻被戰傳說攔住了,戰傳說道:“在下理當盡帛薄之力。”

伯頌想了想,道:“也好,請隨我來。”

直到日暮時分,南尉府的風波終於漸漸平定了,已有一個多時辰未再有人毒發。

至此,南尉府已共有三百九十七人毒發身亡!

舉城為之震動!

平時,南尉府的人主要在三口井中取水,當夜他們便在其中的一口井中發現了被人投毒的跡象。

坐忘城內雖然大大小小有十幾口井,但事實上所有水井底下的水層都是相互連通的,因此其餘的水井也很可能會漸漸地被波及。

若在平日,八狼江水尚可取用,但那一場暴雨使八狼江暴漲不少,上游的污物也被衝帶而來,江水已污濁,飲用八狼江水有引發瘟疫的危險。

故殞驚天當即下令暫時封住城內十餘口水井,並連夜在與西門相接的山腰處掘井,這裡的地勢比被投了毒的水井高出不少,不會有危險。但也因為地勢較高,掘井成功取水的可能性就小了許多,在新的水井尚未掘成之前,城內只能以貯存著的水暫作維持。

往日根本不成問題的用水,如今卻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機。城池臨江,故城內少有貯水,估計所有貯水只能供數萬城民兩日之用。

入夜時分,殞驚天約見了戰傳說、爻意兩人。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貝總管、幸九安、伯頌、昆吾、慎獨、石敢當、白中貽亦相繼受約到了乘風宮。殞驚天對戰傳說、爻意頗為看重,邀約他們共商大事是情理中事,而白中貽、石敢當、戰傳說、爻意同為坐忘城之客,自是不能厚此薄彼。

昆吾的傷勢終於已恢復大半,戰傳說與昆吾彼此都有好感,但卻也未多加交談,南尉府的慘變如一團陰影般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殞驚天待眾人都入座後,環視了眾人一眼,聲音低緩地道:“如今坐忘城的局勢諸位都明了,正所謂內憂外患交相困擾,殞某能力有限。今日請石老宗主、白旗主、陳公子、爻意姑娘來,是望諸位能不吝賜教,如何才能找出真凶。”

伯頌先將他所查知的情況告之於眾人,其實凶手幾乎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線索。

聽罷,昆吾沉吟道:“依我看,投毒者的身份儘管撲朔迷離,但卻並非毫無端倪。”

眾人的精神不由為之一振,目光齊集於昆吾身上,只等他說出下文。

昆吾道:“此事有兩種最大的可能,一種是凶手對伯尉將懷有仇恨,所以矛頭直指南尉府;另一種可能就是凶手針對的並不僅僅是南尉府,而是整個坐忘城。如果是後一種可能,那麼凶手出沒之地很可能就是在南尉府,這樣才符合常理。”

昆吾說得很委婉,但在場的人都知道所謂“出沒之地”其實應是居住之處,只是昆吾不願使伯頌有更大的壓力罷了。

昆吾的推斷並未止於此,他接著道:“依我之見,第一種可能性並不大,因為事實證明水中毒物固然毒性極強,但對於有一定的武道修為的人來說,卻並不能形成致命危機。換而言之,這對伯尉將是不會有威脅的,所以昆吾便傾向於後一種可能。”

昆吾的一番話,一下子將範圍縮小了許多。

幸九安道:“此人的用意如果是針對整個坐忘城,那麼就不能不與卜城兵圍我城的事聯繫在一起。南尉府一日之間折損數百人,其結果不僅僅是戰鬥力的直接損傷,而且將影響士氣,甚至由於凶手一定是隱於城中的,更會造成大家彼此間的相互猜忌,這才是最可怕的。”

貝總管插話道:“陳公子已探明卜城的人馬只有萬餘,卜城僅憑萬餘人就圍我坐忘城,這不能不讓人起疑,若不是落木四太狂妄自信,那就是他另有妙招。而所謂的‘妙招’,最有效的莫過於在坐忘城內尋找契機,製造混亂。”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神色倍顯凝重:“先前地司殺能出人意料地知道關押甲察的地點就顯十分蹊蹺,莫非在坐忘城中,隱有冥皇的親信?”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心頭微震,回首前些日子所發生的點點滴滴,再聯繫卜城出人意料的輕舉冒進,這不能不讓人起疑。

慎獨擔憂地道:“若是如此,那麼落木四應允按兵十日的動機,恐怕就是別有用心了。”

殞驚天目光倏閃!沉吟了片刻方道:“你是說落木四有可能只是在等待潛伏於坐忘城內的人製造混亂,削減坐忘城的力量,所以按兵十日其實只是他的一個計謀?”

慎獨緩緩點頭。

殿內忽然靜了下來,連眾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有時,潛在的危險遠比正面的威脅更可怕!

若說坐忘城內安插有冥皇的親信,那麼除了殞驚天、戰傳說、爻意等有數的幾個人之外,坐忘城內絕大多數人都有可能是冥皇所安插的人!

甚至包括此時在場的人!

眾人的神情都有些複雜。

唯有爻意恬然自若。

殞驚天察覺到了,不由心中一動,忙道:“爻意姑娘可有高見?”

爻意淡淡一笑,道:“若城主信得過爻意,爻意倒有一個辦法可為城主查明此事。”

她的笑容美麗動人,在恬淡中顯現出自信,讓人在折服於她神韻天成的魅力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她的話。眾人似覺有一縷清風自心頭拂過,陰雲為之一掃而空。

戰傳說亦訝然相望。

殞驚天難掩喜色地道:“殞某自是信得過爻意姑娘,願洗耳恭聽。”自小夭告訴他爻意關於卜城兵力的推斷,而戰傳說返回坐忘城後又證實了其推斷後,殞驚天對爻意的冰雪聰明已是十分佩服,此刻聽她說可以查出真相,當然就信多疑少。

爻意美眸一輪,道:“城主能否找到智禪珠?只要有智禪珠,爻意可讓一切水落石出。”

“智禪珠?”殞驚天一怔,“難道姑娘要以禪術推論真相?”殞驚天一臉的吃驚。

而昆吾等人的神色則由期待變為失望。

誰不知道禪術是早已失傳了的卜測之術?

儘管相傳禪術之博大精深不在堪輿術、梅花易數之下,禪術的最高境界即可洞悉天地玄奧,察辨世事滄桑,但它卻沒能如堪輿術、梅花易數一樣流傳下來,而只存在於樂土人的傳說中。傳說中將禪術發揮至最高境界的人即為武界神祇時代的——智佬!

如果說在樂土人的心目中,武道至高無上的象徵是開闢武界神祇時代的“玄天武帝”的話,那麼擁有至高智慧的便是神祇時代的智佬。

只是無論禪術曾有過如何輝煌的過往,畢竟它只存在於一個遙遠的傳說中。

而眾人眼前的爻意僅是一年輕女子,怎麼可能通悉禪術?

雖然在樂土境內乃至千島盟仍有不少關於禪術的典籍,不少人收藏有智禪珠,但關於禪術的典籍有若天書,其中經要聱牙詰屈,深玄詭秘,曾有不少自命天賦異稟者試圖解悟,結果卻窮經皓首,也一無所獲。百餘年前,尚未分裂的玄流出現了一個非凡人物,即石敢當的師祖天玄老人之前的玄流主人悔無夢,當時世人皆謂悔無夢的心智天賦無人能及,悔無夢是玄流歷代主人即位時最年輕的一個,在悔無夢的影響下,玄流出現了最鼎盛的局面。當時除了不二法門外,無一門派能超越於玄流之上。但悔無夢心氣太傲,縱是已有常人望塵莫及的輝煌,仍不能忍受玄流屈居不二法門之下的現實,而要想超越猶如神明般的法門元尊卻難比登天!最終,悔無夢選擇了一條奇徑:他要悟透業已失傳的禪術,憑藉禪術蘊念玄機無窮、洞徹天地的玄能,使自己的修為完成質的突破!

孰料,一代天驕竟在苦悟禪術數載之後心殫力竭,稍一不慎,走火入魔後魂歸天國。

從此,世人對禪術漸漸敬而遠之,極少有人再奢望能使已失傳的禪術重現,即使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亦是徒耗歲月而已。

而關於禪術的種種典籍,因為禪術的玄奧莫測,反而具有了別樣的吸引力。在禪術已失傳的今天,關於禪術的種種典籍卻並未減少,只是雖然諸種典籍或大同小異,或大異小同,或自稱“唯一孤本”,或稱“驚世珍本”,但孰真孰假,卻無人知曉,而且擁有種種典籍者也多半是將它束之高閣。

至於智禪珠,則更成了樂土顯貴,乃顯示知書達理、富有智謀的象徵,縱是對禪術一無所知者,也必會將之珍藏。

智禪珠淪落成一種點綴物,恐怕是智佬所始料不及的。

殞驚天雖對爻意的智謀十分賞識,但若說爻意通悉禪術,則殞驚天無論如何亦難以置信。

孰料爻意竟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道:“正是。雖然爻意對禪術知之甚淺,但亦已至可‘奪斷’的境地,要查清此事,尚不足為慮。”

推究智禪珠的禪術雖已失傳,但關於禪術可分為射覆、奪斷、紀世三種境界這一點,卻是人皆盡知,所謂“射覆”,乃禪術中最低境界,可以借推究七七四十九顆微智珠猜物;而“奪斷”之境,則已是可以推究過往,卜測將來,而所能推究的範圍自是因修為智慧高低而不同。但無論如何,在今人看來,能達到“奪斷”之境,已是神人!

至於“紀世”之境,則已可洞悉天地萬物生滅更迭的真諦,其中真正的玄奧,已非他人所能想象。

據說悔無夢曾達到“奪斷”之境,但因他最終走火入魔魂歸天國,誰也無法確知這一點。

除此之外,則是連能達到“射覆”之境者亦未曾有所聞,更勿論“奪斷”之境了。

但爻意的神情卻不像在說笑——況且事關坐忘城危機存亡,爻意也不會等閒視之。

殞驚天如牙痛般輕輕嘆了口氣,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好。

石敢當、戰傳說二人的心理與他人卻不相同,因為他們兩人皆知爻意有著非比尋常的來歷——她來自於遙遠的神祇時代,且貴為公主。

而最高智慧的象徵——智佬正是屬於神祇時代!所以,戰傳說、石敢當的心態是將信將疑。

石敢當乃玄流道宗昔日宗主,而玄流與禪術曾有的一段淵源使玄流中人對禪術留意更多,石敢當年輕時也曾對禪術典籍有所涉足,於是道:“老朽也曾觀摩禪術,不過生性愚鈍,一無所獲,現有不解之處,想請姑娘賜教。”

“石老宗主客氣了,爻意勉力而為便是。”爻意道。

石敢當道:“所謂‘老變少不變’作何解?”

爻意道:“九為老陽之數,六為老陰之數,以七為少陰之數,以八為少陽之數,即九、六智禪珠為動珠,可變;七、八是靜珠,不可變。”

石敢當隨即又道:“何為‘拆’?”

“智禪珠兩動一靜為‘拆’。”爻意道。

“那何為‘重’?”石敢當不知不覺中神情顯得有些激動了。

反觀爻意,卻是風平浪靜,笑意盈盈:“‘重’乃智禪珠萬變之源人皆盡知,但否極泰來,物極必反,欲借智禪珠洞悉古今之變、人之興衰、物之更迭,便不能為‘重’所困,所謂滄海廣大,盡隱於一粟之中。能在‘重’與‘獨’之間揮灑自由,讓心意如塵埃,如氤氳,無憑無藉無己無物,方是‘重’之真諦。”

石敢當微微合上雙眼,像是在默默地回味著爻意的這番話。

戰傳說、殞驚天、貝總管等人無不是如墜雲裡霧裡,一片茫然。

唯白中貽似也被爻意的話深深吸引,眉頭緊鎖。眾人想到白中貽乃道宗的旗主,在此之前對禪術多半也有所涉足,所以才會被爻意的話所吸引。

半晌,石敢當方長出一口氣,睜開雙眼,肅然而立,向爻意深施一禮,懇切地道:“姑娘真乃神人,老朽曾揣摩禪術數載春秋,卻始終不得要領,而姑娘卻分明是高屋建瓴,實不知強過老朽多少籌!”

爻意忙還禮道:“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她雖說得謙遜,但能得道宗老宗主如此誇譽,至少說明她對禪術決非一無所知。

殞驚天的失望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懷期待,當即吩咐慎獨去取坐忘城收藏著的智禪珠。



殞驚天為了讓爻意能安心推演智禪珠,特意為她擇選了一雅潔小屋,搬去屋內的一切雜物,只留下一方暖席與一張長幾,屋子的四角各燃一燭台,將此屋映照得燈火通明。

爻意跪坐幾前,手托香腮,默默沉思,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無比俏美而聖潔,一蹙一喜之間無不動人心弦,室內只有一小婢伺候。

長幾上,置放的便是隱含至玄的智禪珠。

七七四十九顆智禪珠靜靜地躺在一隻檀木鑲金的盒子裡,旁邊則是用來推演智禪珠的“微盤”。

微盤為規則的八邊形,形近八卦,將微盤八隻角任意一隻角皆與另外七隻角以紅線相連,如此紅線在微盤盤面上將共有四十九個交錯點,其中最中央的交錯點共有四條紅線交錯於這一點,此點即為禪術推演中十分重要的“重”點。

除此之外,尚有三條紅線交錯成的點八處,即“串點”,以及兩條紅線交錯而成的“同點”。

四十個“同點”,八處“串點”,一處“重點”,加上八隻被稱做“獨點”的外角,即組成了幻變無窮、飽含天地間最高智慧的微盤。

“串、同、重、獨”點皆被鑿出了小凹洞,凹洞為米圓形,打磨得無比光滑,大小正合適放置智禪珠。

智禪珠共分七色,每一色各有七極,分別象徵天、地、人、時、意、物、氣七大限。

沉思良久,爻意纖美之手探入檀木盒中,玉指輕拈一枚泛著幽幽紅色光芒的智禪珠,懸皓腕於微盤上方,卻久久不落。

紅色的智禪珠暗合七大限中的“天”,紅珠與她白皙的玉指相映,竟有了幾分美感。

外室與內室以垂簾虛隔,殞驚天、戰傳說等一干人皆靜候於外室,當智禪珠被撥動的聲音響起時,眾人的心便提了起來。

智禪珠久久不落。

眾人懸著的心也久久不落。

終於——

“啪……”一聲輕而脆的響聲中,爻意手中的智禪珠穩穩地落在了一“串點”上。

燭光的火苗跳躍了幾下,變得更亮了。

聽得落珠之聲,外室的一干人不由得相視一眼,皆有暗舒一口氣之感。
li60830 發表於 2017-12-3 14:53
第二卷第十四章禪意巧解

半個時辰後。

珠簾輕響,內室的小婢掀簾而出,向殞驚天禀道:“爻意姑娘要小婢告訴城主,她已推出兇手的確是在南尉府中,而且此人乃一中年男子。”

殞驚天忙道:“爻意姑娘還說了什麼?”

“她只告訴小婢這些。”那小婢道。

殞驚天沉吟了片刻,揮了揮手,道:“你進去吧。”

小婢退回內室後,殞驚天背負雙手無聲地來回踱步,心中真可謂是千頭萬緒,難以言表!一方面,他對智禪珠的博大精深早有所知,所以對爻意充滿了期待;另一方面,當爻意真的有所成效時,殞驚天反而感到心頭極不踏實,反反复复地思忖著同一個問題:難道智禪珠的推演真的能查出真相?若是因此而誤殺了好人,卻讓真正的兇手逍遙自在,那可真的是有苦難言了……

非但殞驚天滿腹心思,其他人亦是神色凝重。

又過了半個時辰,珠簾聲再度響起,這一次,出來的卻不是小婢,而是爻意。

爻意顯得有些疲憊地歉然一笑,道:“我有些累了,雖可再支撐,但只恐會因心神勞疲而導致推演失敗。”

推演智禪珠極耗心力,這一點人皆盡知,殞驚天忙道:“既然如此,留待明日再推演不遲。”

眾人亦無異議,當下相繼離開了乘風宮。

戰傳說本待回南尉府,臨走時卻被爻意叫住了。

爻意望著他,道:“你送我去紅葉軒吧。”神情依戀。

戰傳說當然不能拒絕。

“好……好的。”他似乎有些口吃了,爻意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顯示出這種依戀,讓他頗有些不自在。

當然,同時亦有甜蜜的感覺在心頭蕩漾開來。

當眾人離開乘風宮時,已是午夜了。

今夜,坐忘城的夜色顯得格外蒼涼。



白中貽住在南尉府的最西首,他與同來的十餘名道宗弟子本擬定今日由坐忘城西門出發,折返天機峰,但南尉府驚人慘劇發生後,石敢當勸阻了他們的這一打算。

石敢當的意思很明顯:在南尉府蹊蹺死亡三百餘人的時候離開坐忘城,無論如何都有瓜田李下之嫌,倒不如留下來再逗留幾天,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後再回天機峰。白中貽應允了。

南尉府一片蕭索,一方面南門面臨卜城人馬的威脅,需比往日留駐更多的戰士,加上近四百人的死亡,偌大的南尉府顯得格外空蕩,路口處的幾盞燈籠泛著昏黃的燈光,倍顯淒涼。

白中貽乃道宗旗主,伯頌為他單獨一人安置了一間屋子。

白中貽與石敢當、伯頌一起回到南尉府後,便在前院分道而行了,因為各人的居所不在同一處,石敢當住於東首,白中貽住於西首,而伯頌則在內院。

當白中貽輕輕地推開門進入屋中後,正待反手掩上門,動作卻忽地僵住了。

屋內有人!

雖然屋內一片漆黑,但白中貽憑直覺察知了這一點,便一動不動地站著!

半晌,他才以極低的聲音道:“是……你?”

“不錯,是我!”黑暗中響起了一個白中貽十分熟悉的聲音,略有些嘶啞,卻又有某種神秘的魅力。

白中貽像是大為釋懷地長吁了一口氣,反手把門掩上了。

僅有的一點慘淡月光也被阻隔在門外。

“不要點燈。”那略顯嘶啞的聲音道,“今日你去乘風宮,殞驚天有沒有發現什麼?你放心地說,任何人走進此屋二十丈之內,我都能及時察覺!”

“看樣子殞驚天已束手無策,病急亂投醫了,竟將希望寄託於所謂的禪術上。”白中貽仍是盡量將聲音壓得低如蚊蟻。

“你還不配低估殞驚天!”那嘶啞的聲音冷冷地道。

白中貽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只是這也被黑暗所完全掩蓋了。

但他終還是很恭敬地道:“是。”

“正因為禪術已失傳,殞驚天將希望寄託於禪術上,才更顯非同尋常,因為殞驚天決非昏昧無知之輩!”頓了頓,那個嘶啞的聲音繼續道:“莫非推演禪術者是石敢當?不,不可能!若是石敢當,倒真的不足為慮了。當樂土人都認定禪術已失傳時,若說其實還有人通曉禪術,那麼此人必然不是久負盛名的人。”

白中貽低聲道:“的確如此,此人是與陳籍關係密切的那位名為爻意的女子。”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說出了心中的感受:“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此女子極不尋常,似乎……似乎是我永遠無法捉摸透的。”

“噢,竟然是她?”隱於黑暗中的人語氣也頗顯驚訝。

兩人沉默了頗久的時間,那人向白中貽道:“你將具體的情形說說,休要遺漏任何細節!”

於是白中貽便將進入乘風宮後的情形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他的記憶力甚是驚人,竟將石敢當與爻意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而且言辭條理清晰,不快不慢。

“這爻意果然非比尋常!”那略顯嘶啞的聲音低聲道,“看來,你我不能不有所舉措以應對了。”

“白中貽唯命是從!”白中貽的語氣既恭敬又隱含著少許的畏懼。

“嘿嘿嘿……”黑暗中傳出一陣如夜鷹般的冷笑,其聲低啞而冷酷。

白中貽只覺後背一陣陣地發涼……



四更時分。

乘風宮內今夜負責巡視守夜的侍衛仍在警惕地留意著乘風宮內的風吹草動。自南尉府的變故之後,乘風宮的防範比平時更為嚴密了。

此時,已是接近黎明的時候,夜色反而更深了。

也許是天色將亮,人的精神漸漸有所鬆弛,巡守的侍衛中有人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一個粗獷的聲音嚴厲地喝道:“精神點!出了事誰也逃脫不了乾系!”

呵斥者是乘風宮侍衛中的一名“上勇士”。

被呵斥的人並不畏他,嘿嘿一笑,道:“老駱,你不知道我素川是越打哈欠越精神嗎?這會兒我精神得只想哼一曲小調。”

“呵呵…… ”幾名乘風宮侍衛同時發笑,包括那位姓駱的上勇士。

就在眾乘風宮侍衛哄笑聲中,一道人影以難以捕捉之速如輕煙般從他們數丈外的地方飄然而過,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遠處幾棵玉桂的樹影下,此人一襲黑衣,極難被發現。

而玉桂樹的正前方,便是殞驚天、戰傳說、爻意等人白天議事處的正門。

兩名侍衛就在離正門不過三四丈遠的地方來回走動,庭院中的青草被他們踩得“沙沙……”作響,響聲漸漸地接近玉桂樹這邊,在離玉桂樹僅丈許遠的地方復又折回,如此反反复复,時間便在這樣的反復中一點點流逝。

兩名乘風宮侍衛誰也沒有發現玉桂樹下的人影。

此人似乎與斑駁的樹影已融作了一體,甚至,他就如同一棵樹般,無呼無吸。

在這種默默等待中,他顯示出了驚人的耐心。

直到夜空中出現了一隻盤旋著忽起忽落的夜鳥時,他才無聲地笑了。

兩名侍衛再一次走到玉桂樹前,復轉身折返的那一剎那,忽聞夜空中響起一聲尖銳而淒厲的鳴叫聲,他們驀然一驚,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

就在他們的視野捕捉到一隻夜鳥搖搖晃晃地向遠處疾飛而去的身影的那一剎間,陡覺後背忽然同時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輕得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只是他們卻無聲無息地向前倒去。

但沒容他們失去知覺的身軀倒下,已被一雙有力的手扣住,然後那雙手將兩名不知死活的侍衛輕輕放下,其小心翼翼之狀就如同置放的是極易破碎的珍玩。

隨後,便見一個高挑的身影向那正門走去,雙掌抵於門上,一股吸力將門閂與雙掌牢牢相吸,藉此上提——門便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以同樣的方式將大門重新關閉後,此人已置身於空蕩蕩的大堂中。

隨即便見一抹幽光在黑暗中顯現,並不斷地延伸,直至達到數尺長短。

赫然是一柄出鞘的劍!

劍身的幽幽光華成了大堂中唯一的光線來源。

藉著幽幽劍光,可以看到北首低垂的珠簾將內室、外室虛隔開來。

身形高頎者毫不猶豫地掀簾而入。

內室同樣是空蕩蕩的,四盞紅燭早已滅了。

藉著劍身幽華,映照出了長几上擱置著的微盤。

微盤已被與之相配的盤蓋蓋上了,爻意推演的半局智禪珠隱於盤蓋之下。

那人走至長幾前,一手執劍,一手伸出去揭盤蓋。

盤蓋應手揭開,但——

他卻在微盤與盤蓋碰撞聲中敏銳地捕捉到了另一個聲音——一個極為輕微的機簧啟動聲!

“不好!”他心頭暗叫一聲,左手閃電般縮回。

卻已遲了!

他只感左腕及腰部同時一痛!

雖只是如針扎般的微痛,但卻足以讓他心頭震駭莫名。

左臂內力一吐,尚執於手中的盤蓋徑直飛出,向外室的方向撞去!

與此同時,他自身已沖天掠起。

“轟……”微盤盤蓋中央先是倏然透過一截槍尖,旋即整隻盤蓋化作無數碎片。

與此同時,闖入內室者已連人帶劍沖出屋宇。

未等他落穩,一股殺機已自他的身後如迅雷般奔至!

是強橫無匹的劍氣!

他心頭不由為之一凜,在迅速迫進的劍氣威脅下,他竟連轉身應戰都不可能做到!

心神倏閃之際,腳下一錯,身軀沿著屋頂斜斜向下標射而去,同時長劍反向暴削。

“當……”金鐵交鳴聲中,雙劍相擊,劍氣四溢!一拼之下,倉促應戰的黑衣夜行人竟處下風,非但未能擋開對方一劍之襲,反而被來者藉機再度迫進半尺。

死亡從來沒有與他如此接近!

更要命的是他的左臂開始發麻,已難以動彈,這大大地影響了他的身法。

別無選擇,若要保住性命,已再不能顧及體面。他當機立斷,腳下一踏,藉機強擰身軀,以極為不雅的姿態斜向跌出。

“咔嚓……”一聲,屋簷應聲被撞坍了一角,而他亦如紙鳶般向下方飄落。

直到這時,他才留意到從他試圖揭開微盤到衝出屋頂的短暫時間內,外面的情形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四周燃起了數十支火把,二三百名乘風宮侍衛在外圍形成了一個大包圍圈,嚴陣以待。在火把的映照下,他根本無所遁形!

這一變化,在他衝出房頂時就已發生,但當時因為面臨著致命的一劍,精神的極度集中使他的內心世界只容得下如電襲至的劍,對其他的一切都是視若未見。

而此時所有的一切都殘酷無比地呈現於他的面前!

顯而易見,他已踏入了一個別人早就設好的圈套中。

他即將跌落的方向,正有一鬚髮皆白、高大偉岸的男子如山屹立,手中長槍槍尖的一點寒芒讓人難以正視,人槍相映,氣勢銳不可當。

此人赫然便是坐忘城城主殞驚天!

殞驚天大喝一聲:“你若不死,天理何在?!”其聲既怒且恨,猶如驚雷,滾滾而過。

暴喝聲中,神虛槍驀然狂扎而出,在迅速逾越空間距離的同時,其運行軌跡亦發生著不可描述的變化!神槍激盪虛空,形成了嗚咽般的尖嘯聲,讓人聞之驚心動魄!

殞驚天料定對方即使不是在井中投毒的兇手,亦必然是其同黨。在他看來,毒殺三百餘名南尉府戰士者,遠比卜城人馬更為可恨,其手段之卑鄙無以復加!故殞驚天甫一出手,便是全力施為,恨不能一槍就將對方前胸後背扎個透穿,方解心頭之恨!

剎那間,神虛槍封死了對手所有可能落足的每一寸空間。

前有強敵,後有追兵,黑衣人性命係於一線!

“月值使者,隨法隨敕,乞賜神盾,急急如律令!”黑衣人性命攸關之際,被迫祭起看家本領。

鏗鏘咒語中,無形氣勁迅速凝結成盾,似若具有了實體,在黑衣人的身側形成了一團盾形的光芒。

神虛槍以一往無回之勢暴扎盾形光芒,頓時爆發出如金鐵重擊時方有的巨響。

神虛槍“嗡……”的一聲,赫然被盾形氣勁震得反彈而出。

“混沌太一,九氣化生,乞賜神劍,急急如律令!”黑衣人飄然落地,劍身豪光暴現,掩蓋了劍本身所具有的幽光,且無限延伸,間不容髮已穿射至殞驚天胸前。

“是術宗的人!”殞驚天心頭飛速閃過一個念頭,神虛槍槍尖寒芒幻化萬千,若漫天飛雪,千萬點寒芒最終指向同一個目標:那道奪人心魄的豪光!

“一氣歸根,萬神朝祖,乞賜神枷,頃刻而成!”劍形豪光倏散即合,殞驚天赫然發覺神虛槍如被束以千鈞之枷,一時竟動彈不得!

大愕之時,一抹冷芒趁虛而入,挾驚人殺機,長驅直進。

神虛槍被困無法動彈,殞驚天頓處險境,危在彈指!就在這時,一團黑暗挾裹著光華流燦的劍光,自斜刺裡席捲而上。

驚人的金鐵交鳴聲中,兩柄長劍已在電光石火的瞬息間完成無數次進退閃掣,劍氣橫溢。

神虛槍驟然一鬆,重獲自由,殞驚天迅速抽身而退。

退出數丈之外,殞驚天才覺腹部、胸前皆隱隱作痛,伸手一摸,一片黏濕,竟是鮮血,這才知道自己竟被橫溢的劍氣所傷。

而這時交戰的雙方已齊齊退開!

與殞驚天聯手截殺黑衣人的是戰傳說,也是他及時救下了殞驚天。

此時他抱劍而立,目光罩在了與之相距三丈遠近的黑衣人身上,氣度從容而自信。

黑衣人臉上蒙著黑巾,旁人只能看到他的雙眼,其眼神銳利而凶悍,並隱隱夾雜著因絕望而萌發的瘋狂,讓人不由聯想到樊籠中的困獸!

黑衣人的左臂低垂,不能動彈,這大大地削減了他的戰鬥力。

事實上,不僅是左臂,包括他的腰部也開始變得麻木僵硬,而且這種感覺在不斷地由腰際向整個身子擴散。

這時,二百餘名乘風宮侍衛中除半數人尚在外圍形成一個包圍圈外,其餘的人已迅速糾集在更小的範圍內形成更為嚴密的包圍圈,如此遠近疏密結合,黑衣人已插翅難飛。

如此周密的安排,足見殞驚天對毒殺南尉府三百餘眾的兇手是恨之入骨!

眾乘風宮侍衛亦是憤恨無比,二百餘雙仇視的目光全集中於黑衣人一人身上,似欲將黑衣人生生吞噬。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黑衣人定已死了無數次!

殞驚天、戰傳說互為犄角,牢牢地封鎖了黑衣人的退路,黑衣人已無任何機會可言。

除非他能勝過殞驚天、戰傳說兩人的聯手一擊。

但與戰傳說已交過手的黑衣人心中明白,就算自己在沒有受傷前,也未必能與戰傳說匹敵,更勿論眼下了。

殞驚天沉聲道:“南尉府三百九十七條性命是否因你而斷送?”

未等對方回答,殞驚天又接著道:“你得知有人要以禪術推演兇手,便心虛了,所以想偷窺半局智禪珠,以一探虛實,是也不是?”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既然是我做下的事,就不會不敢承認。不錯,南尉府的三百九十七條性命……不,應是三百九十八條性命的確是因我而亡!嘿嘿,如果不是你們在微盤中設下毒針,又怎能困住我?只要我能走脫,還會將你們坐忘城攪得天翻地覆!”

殞驚天、戰傳說心頭同時一驚,皆忖道:“難道說道宗的黃書山也是被此人所殺?”

心頭轉念,怒意更甚!

殞驚天道:“以毒襲人,的確算不得光明磊落,但對於你這種十惡不赦之徒,卻大可不必顧忌這一點。我殞驚天恨不能將你碎屍萬段!背負一個不夠光明磊落之名,又算得了什麼?既然已死在臨頭,為何還不取下遮羞之物?若是明知死期已至卻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也未免太過窩囊!”

黑衣人不屑地一聲冷笑:“激將之法對我毫無用處!成王敗寇,何須多言?我只是奇怪你何以會想到藉智禪珠設伏!”

戰傳說道:“我便讓你做個明白鬼,告訴你真相:設下此計的人,是爻意姑娘。她能神機妙算於千里之外,這次你敗在她的妙計之下,也不算冤枉……”

事實上此計的確是爻意所設,而所謂的“神機妙算於千里之外”,則是戰傳說從小夭口中聽說後現學現用。原來,爻意藉口讓戰傳說送她至紅葉軒,其實是為了有機會能向他面授計策。

當戰傳說將爻意送到紅葉軒時,小夭也在紅葉軒中。她見戰傳說與爻意一同回到紅葉軒,一時心頭滋味百般,不知是喜是哀。

戰傳說準備離開紅葉軒時,爻意再一次將他叫住了。他很驚訝地看了爻意一眼,神情頓時有些不自在了,忖道:“她這是為何?”

爻意又讓小夭禀退了閒雜之人,這才對戰傳說道:“今夜我們便可以查出南尉府驚變的真相了。”

“你要連夜推演智禪珠?”戰傳說道。

爻意淡淡一笑,道:“其實憑我的禪術境界,並未達到'奪斷'之境,換而言之,我根本沒有憑藉智禪珠推演出事情真相的把握。”

戰傳說一呆,愕然相望,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心中忖道:“那你豈非讓眾人空歡喜了一場?”

定了定神,戰傳說才道:“那……你為何說投毒者是在南尉府中,而且是一中年男子?”若說讓眾人空歡喜一場尚無大礙的話,那麼這件事就嚴重得多了,說不定會引來無數枝節,豈非等於在給坐忘城添亂?

他的話已略帶責備的語氣了。

而這種責備的語氣非但沒有讓爻意不快,反而讓她感到更為親切。戰傳說對爻意過於尊重,諸事客氣有加,偏偏他與她的“威郎”的容貌猶如一人!這讓爻意心頭頗有些不習慣,常常有“威郎”對她變得冷淡了的錯覺,儘管她也自覺這種念頭十分可笑,但它卻仍是頑強地存在著,揮之不去,不時地浮上她的心頭。

爻意嫣然一笑,道:“誰說除了禪術就別無他策?”

戰傳說見爻意笑意盎然,知她定早有良策,擔慮之心頓去,忙追問道:“快說來聽聽。”

爻意含笑道:“我之所以聲稱可藉智禪珠查明真相,倒非有意戲言,而是藉此讓兇手緊張,唯有這樣,此人方會自我暴露。向我傳授禪術的大史卜的禪術修為在火鳳宗也算是有數的高人之一,只是不能與智佬相比,縱是這樣,當初我若是用心領悟大史卜的教誨,要達到'奪斷'之境也決無困難。只是我嫌禪術太過單調玄奧,不肯用心,所以最多只能算是一知半解。不過,無論如何我也算是師出名家,就算僅僅學得大史卜的皮毛,在常人看來也非同小可了。我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敢當眾聲稱可以憑禪術推演出真相。”

戰傳說感慨地道:“你可知道禪術在今日的樂土早已失傳? ”

“失傳?!”爻意嬌軀一震,神情 然。

“不錯!換句話說,在整個樂土,已沒有一個人真正地懂得禪術!”戰傳說接著又補充道,“這對你的計謀本來相當不利,因為若是所有的人對禪術都一無所知,那麼外人反倒很難相信你的話了,就如同世人很難相信一件從來沒有人見過的事物一樣。”

爻意柳眉輕蹙道:“你說得不錯……那豈非等於說我的計謀毫無作用?”說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幽幽接道:“沒想到連禪術都已失傳……在火鳳宗,若是顯貴子弟對禪術一無所知,就會被人輕視……”憂鬱之情溢於言表。

小夭也與他們同在,對於城主之女小夭,爻意自然沒有什麼不放心的,而小夭對爻意的一番話百思不得其解。

戰傳說卻明白爻意一定是又想起了她與本應是她生活著的時代已相隔了兩千年之距,可想而知這是一種怎樣的孤獨與憂傷。

小夭的不解與疑惑也落入了戰傳說的眼中,他擔心小夭貿然相問會勾起爻意更多的傷感,便搶過話頭安慰爻意道:“事情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憑我的直覺,包括殞城主、石前輩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相信你的確精通禪術——我也不例外!想必你也應已看出殞城主對你寄以厚望,其中的原因,除了對你本身的信任之外,更因為石前輩的緣故。石前輩乃昔日道宗宗主,道宗源自玄流,而玄流與禪術等各種術法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故此,石前輩雖然與其他人一樣未能悟出禪術的真正玄奧,但他對禪術的領悟畢竟是在常人之上的,你與石前輩的一番交談,我等雖然如聞天書,但卻因石前輩對你的敬佩而對你深信不疑……”

說到這兒,他忽然笑了笑,遲疑了片刻方有些靦腆地道:“況且……況且我相信普天之下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對你所說之話起疑的…… 少……至少我便是如此。”

這番話固然是他的心裡話,但同時也是為了安慰爻意。

爻意先是訝然不解,再看戰傳說局促的神情,便明白了八九分,心頭不由浮現出威郎豪氣乾雲、強霸英武的形象,暗忖道:“他們的模樣雖然幾無任何區別,但兩者的性情卻是有太多的不同了……威郎,威郎,如今你又身在何方……?”

小夭見爻意望著戰傳說出神,竟湧起一股莫名的傷感。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強自笑道:“爻意姐姐能神機妙算於千里之外,算無遺漏,陳大哥如何能早早識破?”

戰傳說嘿嘿一笑,道:“小夭姑娘言之有理。 ”

面對小夭,他又恢復了本有的豪爽氣概。

小夭心中道:“恐怕你就是能識破,也是不會說出來的吧?”卻不再言語,慢慢地走至窗前,伸手觸摸著凝於石砌窗台上的秋露。

一絲微微的涼意由指尖滲入,然後慢慢地爬上她的心間……

爻意因為戰傳說的鼓勵,對自己的計謀重新有了信心,她道:“只要眾人相信我的禪術,那麼此次成功的把握就很大了。”

戰傳說卻提出了一個新的疑問:“假若兇手對爻意姑娘要以禪術推演真相的事並不知曉,那豈非……”

爻意自信地一笑,道:“他一定會知道此事。”

“難道,你是說……”戰傳說望著爻意,欲言又止。

爻意卻接過他的話頭道:“今日受城主之約進入乘風宮商議此事的人當中定有一人與兇手有染,甚至,此人自己便是兇手!”

戰傳說怔住了。

聯繫爻意曾說過投毒者居住於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戰傳說的腦海中迅速浮現出白中貽的形象。

卻聽得爻意道:“你不宜在紅葉軒逗留太久,必須盡快返回南尉府,返回南尉府之後,要故佈疑陣,讓人以為你回南尉府便入睡了。半個時辰之後再潛回乘風宮,我現在就與小夭一同去見城主,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他,讓他在宮中設伏,有殞城主的安排,你進入乘風宮不會受阻的。”

戰傳說亦知事情緊迫,便告辭離開了紅葉軒,其實對於爻意的計謀是否真的有效,他的心裡並沒有底……

而此刻,戰傳說不由暗暗佩服爻意的明察秋毫。但黑衣人在左臂無法動彈的情況下,尤有驚人的戰鬥力,這一點又讓戰傳說大惑不解,對自己先前關於白中貽的猜測已無把握,暗忖白中貽只是道宗的一名旗主,不會有如此高深的武道修為,黑衣人既然不是白中貽,又會是誰呢?

他恨不能一下子揭去黑衣人臉上的黑巾,看看這兇殘而強悍的魔頭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聽罷戰傳說所言,喟然一嘆道:“我正是沒有低估她,才欲前來一探她究竟如何借禪術推演事實真相,沒想到我的心思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殞驚天見對方遲遲不設法突圍,似乎他並沒有意識到由於中了毒針,時間拖得越久對他越是不利,當下便以言語點破對方的如意算盤:“本城主知道在坐忘城中還有你的人,但你永遠別想等到你的同伙的策應了,拖延下去,對你可是毫無益處!”

黑衣人眼中光芒倏閃,足見此刻他心頭之驚愕。

他終於知道什麼叫做兵敗如山倒!此刻,他連最後一線希望也徹底破滅了。殞驚天既然能點破這一點,就必定早有應對之策。

“哈哈哈……想不到我終究是栽在一女流之輩的手中!”黑衣人的聲音嘶啞森然,“但你們若想殺我,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戰傳說劍尖遙指黑衣人,傲然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讓我付出代價!”

屹然若山,鋒芒畢露,大有千軍辟易之勢!

黑衣人冷笑一聲,忽然自懷中取出一隻瓷瓶,一揚手,瓷瓶高高飛起,直入夜空。

“我倒要看看誰的毒更為霸道!哈哈哈……”黑衣人大笑聲中,已飛身至七八丈高的瓷瓶突然碎成無數,瓶中所盛的液體在潛於瓶內的內家真力的作用下,化作無數極為細小的水珠,向四面八方散射開來。

“小心有毒!”殞驚天一下子想到南尉府因毒而亡的數百人命,只覺腦中“嗡……”的一聲,脫口大呼。

即使殞驚天沒有提醒,黑衣人的言語間也早已有所暗示,瓷瓶爆碎的那一剎那,眾乘風宮侍衛皆本能地作出反應,向後退出數步!

戰傳說如怒矢般標射而出!

黑衣人的毒計非但沒有嚇阻戰傳說,反而激起了他無邊的憤怒。

貝總管贈與他的搖光劍已毀於千島盟大盟司之手,此刻他所持的只是一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劍。

但由戰傳說使出,此劍卻儼然有了驚世駭俗的風采。

劍芒一閃!

黑衣人忽然感到戰傳說手中的劍有那麼極為短暫的一瞬間似乎憑空消失了,待對方的劍再度出現於他視野中時,戰傳說連人帶劍已不可思議地迫進他一丈之內。

劍在戰傳說臂腕的運轉下,劃過一道奪人心魄的弧線,疾斬黑衣人的側腰。

戰傳說已看出對手腰部不甚靈活,便攻其薄弱。

如此快疾絕倫的攻擊,如此刁鑽無比的角度,頓使黑衣人可以迴旋的餘地變得極為狹小。

黑衣人豁盡全力舉劍格擋!

“鏘……”的一聲,雙劍相擊!黑衣人由於是強行封阻,用劍之勢頗為不暢,這使他的力道打了折扣,加上身中毒針,本就氣血漸滯,毫無迴旋餘地一拼之下,連人帶劍被撞得倒滑出數步。

“萬象無法,法本寂滅,寂定於心,不昏不昧,萬變隨緣,天地可滅。”戰傳說“無咎劍道”的第一式擅於改擊的“止觀隨緣滅世道”向黑衣人席捲而去,在佔據上風的情況下,“止觀隨緣滅世道”更具威力,其攻擊性發揮得淋漓盡致,劍勢猶如開閘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一浪高過一浪的無儔劍氣頓使黑衣人疲於應付,恍惚間只覺自己猶如溺水之人,身陷驚濤駭浪之中,隨時都有被淹沒的危險。

斗轉星移間,戰傳說已將黑衣人迫得一退再退!

黑衣人一聲沉喝,傾儘自身所有修為,狂攻數劍,勉強暫時扼止了戰傳說如水銀洩地般的攻勢後,故技重演,試圖以術法力挽頹局。

“月值使者,隨法隨敕,乞賜神盾,急急如律令!”咒語聲中,奪目光盾再度重現。

戰傳說一聲長嘯,沖天掠起,凌空斗然折身,身劍合一,如長虹貫日般疾射而下!

雙方在以肉眼難辨的速度迅速接近距離。

“轟……”一聲悶響,戰傳說的劍赫然洞穿了光盾,由內家氣勁凝成的光盾立時潰不成形。

黑衣人絕望之中,尚不忘作最後一搏,長劍斜撩,試圖蕩開戰傳說的劍。

“噗……”血光乍現!

戰傳說的劍勢已非黑衣人所能阻擋,他的劍在擊潰光芒之盾後,繼續長驅直入,一下子貫穿了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的動作一下子僵硬停滯了!

很快他便失去了重心,幾乎全身的重量全是由戰傳說的劍在支撐著,他的雙目變得格外突兀,兀兀地盯著戰傳說。

戰傳說後撤兩步,迅速抽出自己的劍。

黑衣人向前踉蹌著走了一步,晃了晃身形,終還是無力地向前仆倒過去,頹然倒在地上。

頓時歡呼聲四起!

戰傳說這才想起黑衣人擲出的毒液,忙向四周望去,卻見眾乘風宮侍衛已皆安然無恙,既高興又意外,不由向殞驚天望去。

殞驚天明白他的意思,道:“大概瓶中所盛的並非有毒之物,甚至也許就是可以解南尉府中毒者身上之毒的解藥,他這麼做是試圖製造混亂,以尋找脫身之機,同時也毀去了解藥。”

戰傳說暗道一聲僥倖,若瓶中真的是毒物,那恐怕又將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這些日子來,坐忘城中連遭不幸,誅殺此人可謂是坐忘城久違的勝利,而且是在危機重重之際,因此倍顯重要。黑衣人手段歹毒,他的死讓眾侍衛感到大快人心!

殞驚天上前扳轉黑衣人的屍體,揭下黑衣人臉上的黑巾,終使其真面目暴露於眾人眼前。

這是一張很平凡的臉,與他生前銳利強悍的眼神倒有些不相稱了,唯有右臉頰部分一塊榆錢大小的淡黑色胎記很顯眼,年逾五旬。

殞驚天長嘆一聲,道:“果然是術宗的人,看來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術宗與坐忘城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因為石敢當的緣故,使坐忘城與道宗聯繫密切,但按理這不應成為術宗仇視坐忘城的理由,即使術宗之人心存忌恨,也不至於大施毒手,一舉毒害南尉府近四百人。

殞驚天道:“此人是術宗排行第三的高手,名為戚七,因為臉上這道胎記,不少人暗地裡稱他為戚漆,真名之'七'為'七星捧月'的'七',戲稱的'漆'字則是'墨漆'的'漆',字不同而音同,聽起來當然無法分辨。不過由此可見武界中人對他的為人頗有些不以為然,否則以戚七的修為,加上術宗在樂土武界的影響,斷不會有人對他有戲謔之辭。只是先前只聽說戚七心胸狹隘,誰會想到他竟如此心狠手辣?”

末了,他又語氣沉重地道:“但願,戚七的所作所為與術宗並無關係。”

殞驚天實在不願再樹一個強敵,術宗與坐忘城向無夙怨,若突然將矛頭直指坐忘城,就很可能是受了冥皇的唆使。

依不二法門與冥皇的祭湖盟約,不二法門的入門弟子、非入門弟子都不得與大冥王朝為敵,冥皇立此盟約的意圖是為了盡量減少武界諸門派對大冥王朝的威脅,盡可能少讓武界中人插手大冥朝政。但若是冥皇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有意主動與武界中人聯手,又另當別論。何況由於當年悔無夢有與不二法門一較高下的雄心壯志,故對玄流弟子約束極嚴,決不許門下所屬與不二法門有染,玄流是眾多門派中被不二法門滲透最少的門派之一。縱是在玄流分裂為術宗、道宗、內丹宗後,這一情形仍未有多少改變,所以“祭湖之約”對術宗、道宗、內丹宗的約束力並不大。

殞驚天的擔憂自在情理之中。

這時,天漸漸地亮了。

落木四應允的十日寬限已過了一天。



這個清晨的陽光很明亮。

但這樣明亮的陽光帶給白中貽的只有煩躁。

雖然他一直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房中,但他的內心卻遠沒有表面那麼平靜。

如果有人仔細看他的眼神,就會發覺讓他靜坐房中幾近於是一種酷刑,而他也是在勉力堅持著。

他的眼神中透露著不安、躁動,還有絕望。

房門敞開著,就像是在恭候著貴客般敞開著。白中貽像是不願看到外面的陽光,因此他是側身對著門外的。

門口處光線忽暗。

白中貽緩緩轉過身來。

是石敢當!

本就瘦得驚人的石敢當此時看上去更是蒼老枯瘦,讓人不由自主地會想到蕭蕭秋風中的枯枝。

石敢當靜靜地站著,陽光自身後投在他的身上,反而讓他的五官容顏變得不甚清晰。

白中貽一下子便感覺到了什麼。

或者說,他早已預感到了什麼,只是在這一刻得到了印證。

兩人對視了片刻,誰也沒有開口。

直到白中貽動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來,石敢當方道:“你在等人?”

“我知道你會來的。”像是答非所問。

石敢當卻知道不是。

石敢當道:“三百九十七位坐忘城戰士,還有黃書山……我不能不殺你!”

“我知道。”白中貽道。

“我有許多的疑惑:你為什麼要與術宗的人相勾結?為什麼要殺黃書山?為什麼要對南尉府下毒手……但我知道你是不會告訴我真相的,所有的真相都只能在你死後再慢慢查尋……唉,我本以為黃書山對藍傾城的不滿有失偏頗,本以為我可以不再過問道宗的事,現在看來,我大錯特錯了!也許今日的道宗已千瘡百孔,面目全非!”石敢當道。

白中貽忽然古怪地笑了笑,道:“老宗主,你錯了,雖然我知道今日我已難脫一死,但我卻仍會把真相告訴你。”

石敢當十分驚訝地望著白中貽——這是真正的極度的吃驚!

白中貽緩聲道:“你的猜測沒有錯,道宗的確已千瘡百孔,面目全非!甚至,應該是已經名存實亡!與術宗相勾結並非我的本意,而是藍傾城的意思,而藍傾城其實早已是術宗的傀儡,術宗已控制了整個道宗,只是道宗普通弟子並不知情罷了。”

石敢當的身軀晃了晃,只覺得白中貽的聲音就像是來自遙遠的冥冥之境,很空洞,很不真實。

白中貽繼續道:“……術宗控制了藍傾城後,再藉藍傾城之手瓦解道宗的勢力,對於決不會屈服於術宗的人,藍傾城就逐步削弱此人在道宗的地位,而對於容易把持的人則加以重用。到如今,就算藍傾城公然宣布要聽命於術宗,只怕道宗也沒有幾人挺身而出反對了。”

“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重用的?”石敢當緩緩邁進一步道。

“我是一步步走到今天這種境地的。最初我漸漸受重用時,並不知情,在藍傾城成為宗主之後,道宗內部一直存在著明爭暗鬥,尤其是一些從前為老宗主倚重的舊部對藍傾城常有不滿,而當時我一直認為他們是嫉妒藍傾城,所以每有衝突,都是旗幟鮮明地擁戴藍傾城,不知不覺中,我成了道宗的一名旗主,也就在這時,藍傾城向我透露了真相!當時,我的吃驚程度決不亞於老宗主!但同時我也知道自己已沒有退路,除非我能捨生取義,藍傾城決不會讓我在知道真相後再脫離他的掌握,他必然早已做好了預備,一旦我不屈從他的意思,唯有一死!而我死後,藍傾城照樣可以在道宗物色其他人……最終,我聲稱無論如何永遠效忠於藍傾城,當時我想在道宗內部與我遭遇相似的一定還有其他人,他們也未必真的甘願隨藍傾城一起屈從於術宗,我唯有設法 絡更多的人,才有擺脫藍傾城的可能!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隨後藍傾城就告訴我一件事:我的身上已中了一種名為'纏綿'的毒,此毒是日積月累逐步加諸於我身上的,平時無礙,當他告訴我真相時,也就是我體內的毒將要發作之日!我的猜測果然沒錯,而藍傾城給我的解藥只能讓我保一個月的平安,以後也是如此——這種手段,我聽說武界中也偶爾會有人利用,但卻萬萬沒想到平時道貌岸然的藍傾城會對我使出這樣的手段!

“我既無法做到不畏生死,揭穿藍傾城的真面目,唯有聽任他驅使,平時只能自我安慰:藍傾城身為宗主,連他都可以不在乎道宗的前景,我又何必為他擔憂?人心真的很奇怪,時間久了,我也慢慢地習慣了自己不光彩的角色,加上藍傾城一直只是暗中與術宗來往,從表像看道宗與往日並無甚麼區別,以至於我甚至淡忘了此事。即使偶爾想起,我也是暗自思忖若就保持現狀,對道宗似乎也無極大損害,世人不知真相,亦不會鄙視道宗;若是與藍傾城對抗,一場內亂反而會使道宗元氣大傷——我也知道這種想法其實是苟且偷安,自欺欺人,但道宗所屬只怕與我想法相似的人為數不少!”

他的表情告訴石敢當,剛才所說的這番話毫無虛假做作。

但他又為什麼要把這驚人的內幕一五一十地告訴石敢當?

白中貽眼中的絕望、煩躁、不安的神色此時反而漸漸消失,變得平靜了許多,他接著的敘說對石敢當而言是字字驚心的往事:

“沒想到我這種自欺欺人的幻想有一天也被打破了,那正是坐忘城的人前往天機峰告之藍傾城老宗主你在坐忘城的那一天。直到那時,我才真正明白藍傾城之所以只將他的真面目展現於如我這般被他牢牢控制的人面前而未明目張膽地對術宗曲顏卑膝,是因為他一直不能確知老宗主是否還在樂土,是遭了不測還是隱居某處。他深知老宗主在道宗的威望,如果他太早顯露無遺,那麼一旦老宗主得知此事重返天機峰,藍傾城未必能穩操勝券。只有利用老宗主還不知真相的機會,殺害老宗主,藍傾城才能真正地無所顧忌!”

“如此說來,你們來坐忘城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我這一介老朽了?”石敢當無限悲憤地道,如果藍傾城僅僅是因 擔心他重現武界而對自己在道宗的地位構成威脅,才圖謀加害於他,那他恐怕還不至於如此悲憤。

“藍傾城知道伯頌與老宗主交情非比尋常,當然不會選擇在坐忘城出手。藍傾城讓我等進入坐忘城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為了攪亂坐忘城的局勢,以便可以讓卜城儘早攻入坐忘城。”白中貽道。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石敢當既怒且驚。

他自認為在隱鳳谷的近二十年歲月已讓他心如止水,再不會有什麼事能讓他輕易動容。

而此刻,他的心中卻如有熊熊烈焰在燃燒,在狠狠地吞噬著他的心、他的靈魂!

痛,刻骨之痛!銘心之痛!

白中貽面對石敢當的疑問,答道:“藍傾城自身與坐忘城並無怨仇,他這麼做也是奉術宗的旨意,而我早已懷疑在術宗的背後,還有一股更為強大可怕的力量在支持著他們。否則,道宗、術宗、內丹宗三宗勢力一向相差無幾,何以藍傾城會被術宗牢牢控制?而且術宗本身與坐忘城同樣沒有舊怨,或許術宗也是受他人指令而行!”

石敢當沉默了良久,方道:“你為什麼願意把這一切說出?”

“因為我自知必死無疑,休說老宗主一定不會放過我,就算我能回到天機峰,藍傾城也不會放過我。戚七是術宗排行第三的人物,他死在了坐忘城,而我卻活了下來,這是術宗所不能接受的,故藍傾城必須給術宗一個交代!而且,戚七一直認為他在坐忘城的行踪是不可能會被人發現的,但結果他卻死了,術宗的人甚至可能會懷疑是我出賣了戚七。”

戚七能進入坐忘 城並隱藏下來,直到昨夜才暴露行踪,此事本就有些蹊蹺,僅憑客居南尉府的白中貽的策應,是很難做到的。

可惜,石敢當心中思緒萬千,並沒有留意到這一可疑之處。

“雖然在進入坐忘城之前,我已知道此行的主要目的,但對具體事宜卻並不清楚,藍傾城告訴我進入坐忘城後一切依戚七之令而行。黃書山被殺的那天,戚七讓我設法引開南尉府中人的注意力,我照辦了,沒想到他是要藉機殺黃書山黃旗主!黃旗主自藍傾城繼宗主之位後,一直意志消沉,終日借酒消愁,恐怕其武道修為已是不進反退了,否則戚七不會那麼輕易得手!我曾意識到所謂的攪亂坐忘城的局面竟是要殺害道宗自己的兄弟,而且是曾為道宗立下汗馬功勞的旗主,難免有些寒心,沒想到緊接著戚七又毒殺了南尉府的三百九十七條人命,當我見南尉府不斷有人倒下以至於整個南尉府中皆是屍體猶如人間地獄時,心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戚七若不是瘋了,就是毫無人性的魔鬼!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條不歸路!只是,我 曾料到死亡會如此快降臨於我的身上!”

白中貽苦苦一笑,接道:“如此也好,因為貪生怕死,我活得屈辱而毫無尊嚴,為了得到解藥,如同一條狗般為藍傾城所驅使,有時半夜裡想到自己白天所做的勾當,常常是冷汗涔涔。今天,我將這一切和盤托出,並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是因為我恨藍傾城,是他將我推到今日絕境的,我也要讓他功虧一簣!”

他的臉上顯現出自嘲的笑意:“我自知絕難從老宗主手下逃脫,而且此時坐忘城內欲殺我者不計其數,所以才作出如此選擇。否則,也許我仍會試圖逃脫性命!”

白中貽將話說得如此袒露,幾乎是把他自己的靈魂赤裸裸地呈現於他人面前,此舉讓石敢當暗自感慨不已,忖道:“此人的長處是善於審時度勢,但最大的弱點也是太善於審時度勢。他這一輩子中所做的最有勇氣的事,恐怕就是將真相告訴我吧……?”

白中貽忽然道:“除藍傾 之外,還有一人也是使道宗釀成今日之禍的有過之人!”

“此人是誰?”石敢當知道此時白中貽所說的每一句話也許都是至關重要的,所以他立即追問了一句。

“是老宗主你!”白中貽望著石敢當,緩緩地道。

石敢當一怔,有些茫然不解。

“若非老宗主二十年前突然離開天機峰一去不返,道宗怎會走至今日這一地步?老宗主走得輕鬆,卻在道宗留下了無窮隱患,事出突然,倉促之中自是很難有能真正服眾的新一代宗主,藍傾城繼任也是勉為其難,因為其他人更不能服眾。而藍傾城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對部屬一直懷有猜忌之心,上下相疑,道宗的衰亡只是時間的遲早問題!老宗主,恕我直言,我白中貽固然是道宗的罪人,但老宗主自己亦非無過。”

石敢當如聞驚雷,半晌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方吃力地道:“你說得不錯,道宗釀成今日之禍,實是我石敢當造成……”

“藍傾城不會再將'纏綿'之毒的解藥給我,如今我是進亦死、退亦死!我自知不手刃我難解老宗主心頭之恨,但我又豈敢讓自己的污血髒了老宗主的手……”

說到這裡,白中貽突然毫無徵兆地抓過放在身旁桌上的長劍,“鏘……”的一聲,揚劍出鞘,迅即翻腕,直刺自己胸膛。

其動作一氣呵成,毫不猶豫,白中貽已存必死之心!

利劍穿透衣衫,劃開肌膚,並繼續向縱深處挺進,直至透後背而出,鮮血一下子噴濺在他身後雪白的牆上,印出一團觸目驚心的猩紅之花。

石敢當怔怔地望著眼前這一幕,心一陣陣地緊縮。

他的確是為了誅殺白中貽這一道宗敗類而來,黃書山死後,石敢當就對白中貽有了疑心,而爻意當眾所說的“兇手應在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的一番話,更讓石敢當加深了猜疑,他開始暗中留意白中貽的舉動。昨夜戚七與白中貽相見時,石敢當發覺了此事,只是當時他並不知戚七的身份——但無論如何,白中貽這不正常的舉動足以說明他包藏禍心。

而後戰傳說在乘風宮伏擊戚七的事傳至石敢當的耳中,他當即決定要除去白中貽。

而此刻,石敢當卻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恰恰相反,他比進入白中貽房中之前更為心情沉重,忖道:“白中貽之死固然是死有餘辜,卻也死得無奈,若是我不與道宗一別二十年,以白中貽的才智,也許會成為道宗一名可用之才……”

白中貽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斷斷續續地道:“道宗已……已如朽木,殺……殺藍傾城易,扶……扶道宗難,老宗主……珍重……!”話未了,熱血沿著氣管狂湧上來,白中貽低哼一聲,鮮血一下子由口鼻齊齊噴湧而出,他再也無力支撐,頹然倒下。



戰傳說、殞驚天、爻意、伯頌、貝總管、昆吾、慎獨,以及一干乘風宮侍衛立於與白中貽居處不遠的地方。

當石敢當步履沉重地走出來時,眾人驚訝地發現石敢當竟是老淚縱橫。

他的淚,為誰流?

誰也無法猜透!

石敢當看見了殞驚天,深施一禮,道:“道宗不肖弟子使城主折損數百勇士,老朽誠惶誠恐,無顏面對坐忘城百姓蒼生。如今白中貽已死,望城主能允許老朽離城前去天機峰。”

戰傳說對石敢當這一決定很是有些意外,他知道石敢當因為不願讓道宗產生矛盾,對返回天機峰的事一直持以低調態度,與黃書山、白中貽等人言談間也時時顧及這一點,不願讓人誤以為他存有重掌道宗大權之心。與此相比,此刻石敢當的態度轉變不可謂不大,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突改初衷?

戰傳說既猜之不透,也不便直面相問。

殞驚天不便挽留,畢竟此刻坐忘城正處於危難之中,於是他略作沉吟,便道:“石老宗主不必掛懷此事,道宗弟子眾多,難免良莠不齊,何況石老宗主已有近二十年未過問道宗事務,更怨不得石老宗主——不知石老宗主欲何時動身?”

他的話是為了寬慰石敢當,殊不知這讓石敢當更為對自己離開道宗二十載而導致道宗的蛻變感到悔恨交加!此時,他已是歸心似箭,恨不能頃刻間便到達天機峰,親手殺了藍傾城!

故他不假思索地道:“午後便起程,可在天黑前趕到天機峰。”

天機峰與坐忘城有一日行程,而石敢當卻要在半日內趕到,無意中再度流露出他的急切心情。

伯頌見此事已不可更改,便道:“石兄,今日一別,不知……不知何時方能重聚,臨別前,你我兄弟二人好好地把酒敘話,如何?”

坐忘城大敵當前,伯頌本待說“不知能否再有相見之日”,卻怕讓老友傷感,話到嘴邊,又改口了。

石敢當亦覺此去天機峰也是凶吉難卜,藍傾城早已心存惡念,又有術宗相助,這些年來他在道宗應當已是根深葉茂,此次交鋒,勝負難料,今日與伯頌一別,不知是否會成永別。想到這兒,石敢當不無傷感地道:“好,就依兄弟所言!”



午後。

石敢當由東門出城,有殞驚天、伯頌、戰傳說、爻意、鐵風、貝總管、昆吾等人相送。

戰傳說與落木四已有接觸,相信落木四是一個恩怨分明、磊落豪氣之人,所以對石敢當由東門而出,經卜城大營返回天機峰的決定並不擔憂是否可行。

出了東門,再行百步,石敢當便讓眾人折返城中不必再送。他與眾人一一作別後,最後對戰傳說道:“爻意姑娘自是需要你多加照應,除此之外,但願日後你能對尹歡、尹恬兒兄妹二人的音訊也多加留意,恬兒那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一直將她視作親孫女,只不知今日身在何方?”眼中不無愛憐擔憂之色,頓了一頓,又接道:“尹歡往日所作所為,雖有偏激之處,卻並無大惡,而且也是命運使然,有時人之善惡,只在一念之間,若非歌舒長空太過無情,尹歡也許就是一個年輕有為的谷主了,我相信他一定還活著……”

石敢當之所以感慨頗深,既是因尹歡的遭遇而生,也是因白中貽的命運而生。他雖未具體言及讓戰傳說如何待尹歡、尹恬兒兄妹二人,但戰傳說卻已感到了他所託之重。

當下戰傳說鄭重地道:“前輩放心便是!”

石敢當點了點頭,向眾人齊施一禮,道了聲“珍重”,隨即轉身上了馬車。

與石敢當同行的還有隨白中貽、黃書山同赴坐忘城的道宗弟子,他們事先對白中貽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但饒是如此,他們心中仍是有種愧對坐忘城之感。

而道宗兩大旗主竟先後命赴黃泉,更是讓他們意興索然,真正是歡天喜地而來,滿腹愁雲而去。

黃書山、白中貽的屍首皆已收殮,兩具棺木各置於一輛馬車上,分別由四名道宗弟子看護。

鞭擊虛空,“啪啪……”作響,車輪轆轆滾動,繞過地上的滾石檑木,向前方而去。

石敢當一行離去了很久,戰傳說等人仍未回城,直到見馬車抵達卜城大營前,並未出現任何異常,這才安心回城。

正如戰傳說所料,落木四得知道宗昔日宗主石敢當要藉道而行時,立即下令部屬不得攔阻。

左知己正好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落城主,石敢當可是由坐忘城而來,而且他已失踪了近二十載,卻在這節骨眼上出現,不能不防!”落木四卻不以為然地道:“休說石老宗主是自坐忘城而來,就是從千島盟而來,在我落木四的大營前也是暢通無阻!”

左知己看了看落木四,慢悠悠地道:“老兄心胸寬闊,小弟佩服得很。”

落木四十分了解左知己,當他與某人稱兄道弟時,其心頭必定滿懷怨意,只是落木四對此並不十分在意。
li60830 發表於 2017-12-3 14:54
第二卷第十五章立竿見影

殞驚天等人送別石敢當之後,在回乘風宮的途中,忽聞前方一陣嘈雜的腳步由遠而近,隨後便見前方路口有一群人向這邊匆匆而來,人人身著黑色喪服,頭挽白帶。

殞驚天一眼認出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北尉府的祖年,乃重山河的心腹親信,心中頓時猜到了幾分。

緊隨祖年身後的全是北尉府所屬,神色間皆有悲憤之色,見了殞驚天一行人,便有人呼道:“城主在此,我們讓城主替北尉將報仇血恨!”

“對,北尉將不能白白地斷送性命!”

“卜城殺害了北尉將,再假意緩戰,分明是戲弄我坐忘城!”

昆吾搶上幾步,走至殞驚天身邊,低聲道:“城主,是否……”

殞驚天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說。

這時,北尉府的人已如洶湧浪潮般衝了過來,本是頗為寬敞的大道全是黑壓壓的人。

殞驚天佇立於街心中央,目光平靜而不失威嚴地正視著前方的滾滾人潮,氣度沉穩如嶽峙淵亭。

奔湧的人流在離殞驚天數丈遠的地方止住了,彷若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讓北尉府的人停下了腳步。

長街忽然靜得出奇,與方才的嘈雜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

貝總管望著祖年,沉聲道:“祖年,你為何在此攔城主之駕?”

祖年看了看殞驚天,又看了看身後不下三百名的北尉府屬眾,驀然半跪於地,低沉而有力地道:“城主,我等只求城主能允許我們與卜城痛痛快快地廝殺一場!”

祖年身後眾北尉府的人隨即齊刷刷地跪下,高聲道:“請城主讓我等與卜城痛痛快快地廝殺!”

其聲如悶雷,在街巷間滾滾而過,迴盪於坐忘城上空。

殞驚天默默無語,重山河乃老城主義子,他既不能漠視北尉府戰士為重山河復仇的要求,又不能不以大局為重,兩者之間,無論如何取捨,都十分艱難,而欲做到兩全其美,更是難上加難。

貝總管見殞驚天不做聲,便向眾北尉府的人道:“對敵之策,城主自有定奪,爾等只需各守其職,方是分內之事!”

“如此說來,北尉將便白白斷送性命不成?!”祖年昂起頭來,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城主只是與卜城緩戰十日,並未與之言和。”貝總管道。

“我祖年是個粗人,只知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北尉將待我等恩重如山,卜城殺害北尉將,就與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嘿嘿……緩戰十日,又有何用?難道還能指望冥皇大發慈悲,把殺害北尉將的兇手交與坐忘城不成?恐怕十日之約只是卜城的陰謀,十日之後,圍城之敵將會更多!與其讓他們陰謀得逞,倒不如趁他們自以為勝券在握之時,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祖年說得慷慨激昂,顯然可見這些然已在他心頭憋了很久,一吐方快。

他身後又有一人忽然大聲道:“別人若是不敢出戰,就請城主允許我北尉府的人出戰,北尉府決不會有一人貪生怕死!”

鐵風聽得此言,神色微變,冷冷地哼了一聲:“僅憑匹夫之勇,又有何用?”

鐵風是對北尉府以這種方式向城主殞驚天進言有些不滿,加上說話者似在影射除北尉府之外的人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心頭不忿,這才忍不住出言相譏。

祖年忽然“騰……”地站起身來,怒視鐵風,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冷聲道:“鐵尉是笑我北尉府在逞匹夫之勇?!”

鐵風一怔。

他自知根本無此意,但祖年僅是重山河的部下,卻出言頂撞,頓時心頭很是不快。

殞驚天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他以目光制止了欲回敬祖年的鐵風後,轉而對眾北尉府的人道:“本城主若是不為北尉將報仇,將愧對老城主在天之靈;若是貿然行事,又有負坐忘城萬民重托,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寢食難安。”

說到這兒,像是有意要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一般故意頓了頓,方接著道:“左右權衡之餘,本城主終有兩全之策,不出三日,定有可讓諸位滿意的結果!”

戰傳說、爻意等人皆大感意外,誰也猜不透殞驚天所說的“兩全之策”是指什麼。

殞驚天在坐忘城素受擁戴,北尉府的人之所以攔街請命,也是一時衝動,城主的肺腑之言早已打動了他們的心,想到城主殞驚天的為難之處,不少人對自己的舉動已有悔意,而殞驚天最後稱已有“兩全之策”,更是有立竿見影之效,坐忘城誰不知城主殞驚天一言九鼎?

祖年一下子把與鐵風的不愉快拋到九霄雲外,轉怒為喜,恭恭敬敬地向殞驚天賠罪道:“城主,攔街請命是我的主意,乞請城主降罪!只要城主願為北尉將報仇,縱是把我剮了,我也心甘情願!”

殞驚天淡淡一笑,道:“誰說本城主要怪罪你們?”

祖年感動地道:“多謝城主寬宏大量!只要城主一聲令下,北尉府所屬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殞驚天微微頷首,不再言語。

祖年轉身面對眾北尉府的人大聲道:“走,回北尉府!養精蓄銳,聽候城主差遣!”

眾北尉府的人轟然應和,很快便退出了長街。



黃昏時分,天開始下雨了,並不大,但綿綿而不絕。

乘風宮竹館。

竹館是乘風宮最為幽靜的地方,獨擁一院,竹館四周處處竹影婆娑,平時除了一位老婦及一位十幾歲的小婢負責竹館的清掃外,不會有外人進入竹館。

竹館是殞驚天心中的禁地。

此刻,殞驚天佇立於竹館南向的窗前,望著窗外的綿綿細雨,望著細雨中蔥翠的翠竹,怔怔出神。

身處竹館中的殞驚天,已不再是叱吒風雲的坐忘城城主,而只是一個感懷的老者……

綠竹相偎相倚擁在竹館的四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風,將殘酷的現實阻隔於這片綠色之外。

剩下的,就是一分幽靜。

只是秋風庭院蘚侵階,幽靜之餘,自有淒涼。

竹館四周遍種翠竹,連館內也處處可見“竹”的痕跡:竹簾、竹窗、竹椅……

腳步聲起,有人進入竹館。

“爹,你找我?”是小夭的聲音。

殞驚天轉過身來。

小夭身著蔥綠色的長裙,容顏清麗,因剛剛冒雨而至,鬢角沾上瞭如霧般細小的雨珠,恰如一棵蔥翠、亭立、生機盎然的修竹。

“爹想讓你陪陪。來,坐。”殞驚天親自為小夭端來一張竹椅,一臉的慈愛。此時,他已是只將自己視作一個父親,而不再是坐忘城城主。

小夭依順地在椅中坐下。這竹館,就是小夭也很少能被父親允許入內,這是她母親生前居住之處。

“爹,你又想念娘了?”小夭道。

殞驚天笑了笑,笑容有些傷感:“這些日子城中發生了太多的事,已很久沒有空閒來陪陪你娘了。”

小夭知道,雖然娘已去世多年,但在爹看來,娘卻依然在這竹館內。竹館內的每一件物品,都可以讓爹憶起當年關於娘的點點滴滴……娘愛靜,所以爹不願讓外人進入竹館中。

小夭對母親的模樣已記憶模糊,母親去世時,她太過年幼。她的心中只有一個隱約的印象,記得母親很美麗,很愛乾淨,不喜多言,但更多的細節,她已記不起了。

也許正因為如此,她總覺得自己對母親的懷念,遠不如父親對母親的懷念。

望著父親如霜白髮和憔悴的臉容,小夭忽然有了一分愧疚,暗忖道:“爹本就日夜操勞,而我又總讓他操心……”

她很乖巧地道:“爹,以後你如果無暇來陪伴娘,就讓我來,好嗎?”

她是個喜歡熱鬧的女孩,並不習慣竹館的幽靜。

殞驚天慈愛地拍了拍她的頭,以和緩的聲音道:“是啊,以後是該由你來竹館陪陪你娘了。”

小夭感到父親的語氣有種說不出的傷感,心頭不由一緊。

“小夭,你小時候練過的那首曲子,還記得嗎?”殞驚天問道。

小夭記得年少時父親特地為她找來一名琴師,以琴藝相授,奈何小夭生性刁頑,毫無嫻靜可言,只覺琴弦之間毫無樂趣可言,於是仗著城主愛女的身份,處處與琴師為難,又有一幫寵她的侍衛、侍女暗中相助,不及一年,那琴師便滿懷失落而去,從此殞驚天不再對小夭習琴抱有期望。

學琴大半載,除了指法外,殞驚天總是讓琴師向小夭傳授同一首名為《天上人間》的曲子,反反复复,連琴師都漸漸地不厭其煩。

如今殞驚天一問,小夭便知父親所指的就是這曲《天上人間》。

她不想掃父親的興,忙道:“大致記得。”

“好,今日你為爹奏此一曲,如何?”殞驚天問罷,也不等小夭回答,便入偏室抱來一架瑤琴,支好琴架,解去琴罩,用乾綢布仔細拭去琴身的塵埃,直到纖塵不染,泛起烏黑幽亮的光質,然後調試琴弦。

小夭深深地為父親的耐心、細緻、嫻熟所驚訝。

從殞驚天的舉動看得出,這些事他已是駕輕就熟,而並非偶爾為之。

小夭忽有所悟。

一切都準備妥當後,殞驚天退後兩步,滿意地望著那架價值不菲的瑤琴,眼中泛起了一線柔情,這才對小夭道:“你來。”

小夭坐在琴前,輕輕聲撥弄了一下琴弦。

“錚……咚……”琴聲悄然撥動著小夭的心弦。

她忽然發現自己對琴弦的顫鳴並非如預想的那樣陌生而排斥,反而有一種與友重逢的喜悅之感。

而這種喜悅之中,又摻雜了絲絲憂愁——那種感覺,已非言語所能描繪。

這種微妙的感觸使小夭忽然意識到歲月流轉,自己已是風華少女。

若一個人有屬於自己的心曲,那麼她對樂曲的感觸將格外的敏銳,所謂曲由心生,便是指此。

玉指在琴弦間如靈巧的小鳥般飛揚,熟悉的琴聲又開始在竹館內蕩漾開來……

殞驚天靜靜地望著女兒小夭,似在聆聽,又像在怔怔出神… …

琴聲停了很久,殞驚天才醒過神來。

小夭望著父親,眼中竟有一片潮潤,她低聲道:“爹,這是娘當年常常彈奏的曲子嗎?”

殞驚天從來沒有告訴小夭這件事,所以他很有些驚訝、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

隨後他指了指窗外的翠竹,道:“這些翠竹是你娘當年親自種下的,當時只有十幾棵,如今已佔滿了整個園子了。你娘最喜歡置琴於竹館窗外,對著窗外的翠竹,焚香彈奏,而彈奏得最多的,就是這曲《天上人間》。”

“娘美不美?”小夭道。

殞驚天笑了笑,道:“在爹的眼中,她就是世間最美的女子了。”

小夭心道:“那在陳大哥的眼中,爻意姐姐就是世間最美的女子了,事實上爻意姐姐本就是世間最美的。”

她不願再想此事,轉而道:“爹,女兒這一曲《天上人間》與娘相比如何?”

殞驚天道:“其實爹乃武道中人,並不懂樂理,不過這一曲《天上人間》聽得多了,多少有些了解。你彈得很好,遠比爹想像的要好,但你的這一曲《天上人間》與你娘所奏的不同,她的《天上人間》顯得格外清麗脫俗,摒棄了一切世俗的雜音,縹緲如仙,不食人間煙火,她從不在不開心的時候彈奏此曲,而你的琴聲似乎別有韻味,不是空靈,而是……而是沉甸甸的。”

小夭嘟起嘴道:“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說我彈得不如娘好。”

殞驚天笑了笑。

直到小夭返回紅葉軒,殞驚天仍未離開竹館。

竹館的燈一直亮著至天明,似乎殞驚天在竹館中度過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

東尉將鐵風被一陣叩門聲從睡夢中驚醒。東門是受卜城威脅最大的城門,鐵風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昨夜他直到二更方回東尉府就寢,府衛知道這一點,如果不是有特別緊要的事,是不會打擾鐵風的。

鐵風明白這一點,所以一聽到叩門聲,便立即翻身起床。他是和衣而臥,無須穿戴。

鐵風問了聲:“門外何人?”

“是我,祝梁。”

鐵風心頭“咯噔”一聲,猛然一沉:祝梁乃東尉府次將,並非普通府衛,昨夜當值戍守東門。鐵風心中頓時有了不祥之感,暗忖難道是卜城毀約背信開始攻城?但為何未聽到警號聲?

“進來吧。”鐵風道。

祝梁推門而入。

高、瘦、黃,祝梁在任何場所都很顯眼,他甚至比鐵風還要高出半個頭。

鐵風見祝梁衣冠齊整,便放下心來,應不會是卜城開始攻襲東門。這時鐵風也想到如果是卜城戰士攻城,祝梁根本脫不開身來見他,心中不由自嘲道:“看來我是草木皆兵,過於緊張了。”

祝梁道:“尉將,城主獨自一人已由東門離開坐忘城,他……”

“什麼?!”祝樑的話還未說完,已被鐵風打斷,“什麼時候離開坐忘城的?又是前往何處?”

“半個時辰之前,城主未說他將去往何處……”

“混賬!”鐵風勃然大怒,再一次將祝樑的話打斷,“半個時辰過去了你才來禀報,我一刀劈開你!”

此時鐵風怒目圓睜,神情近乎猙獰,模樣甚是可怕,似要擇人而噬。

祝梁一臉不安,卻無懼色,他知道“一刀劈開”是鐵風憤怒時的口頭禪,卻從未真的在一怒之下劈開某個部屬。鐵風比重山河穩重得多,儘管發怒時兩人一樣的可怕。

“是!屬下罪該萬死!但城主臨行前令我在一個時辰之內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此事,臨行前城主還交給我一封信,要我在一個時辰後轉交給尉將。”

“你倒振振有詞!”鐵風大吼一聲,事實上他也知道祝樑的為難之處,城主交代他要拖延一個時辰,他在半個時辰內就將信送了過來,本就已冒著“抗令不遵”的風險。但鐵風又不能不發怒,想到重山河的慘死,鐵風便為城主殞驚天捏了一把汗。

何況重山河還有“清風三十六騎”追隨,而殞驚天是獨自一人!一旦殞驚天有什麼閃失,坐忘城之傾覆將在旦夕之間。

他一把接過祝梁遞過來的信箋,也未拆閱,便向外衝出。

但只走出幾步,他又止住了步子。他想到此時已根本不可能追上殞驚天,倒不如先看看信上說了些什麼再作定奪。

鐵風飛快地將信箋拆開,只看了前面幾行字,便神色大變。

他向緊隨而至的祝梁急切地道:“城主是去卜城大營了,快!快去請貝總管、南尉將、東尉將!”

“遵令!”祝梁哪敢耽擱?轉身離去之時,鐵風在他身後補充道:“切勿讓更多的人知道此事!”

鐵風擔心坐忘城知曉此事後會人心大亂,所以未了又叮囑一句。



卜城大營。

一座戒備森嚴的帳篷內,殞驚天腳戴重鐐,盤膝坐於地上,四名侍衛手持兵器,分四個方位而立,虎視眈眈,高度警戒,反倒是殞驚天從容若定,如置身無人之境。

這時,外面響起一迭聲的“城主”呼聲,隨後便有一卜城侍衛自帳外掀開帳簾,將一人讓入帳內後,又有四名侍衛隨之而入,如眾星捧月般立於此人身後。

先進來的是落木四與單問。

他們都未帶任何兵器,身著便服,不像是敵軍主帥相見,倒像是赴友之約。

事實上他們身後的侍衛也的確帶來一些友人相聚時的必需之物:兩隻食盒,食盒內有一壺酒,幾個精緻小菜,以及杯盞碟盤。

落木四一見殞驚天戴著的腳鐐,臉上頓時有陰雲浮現,冷冷地掃了守在帳內的四名侍衛一眼,沉聲道:“為殞城主戴上此物,是誰的主意?”

四侍衛面面相覷,一時沒有回話。

落木四怒意更甚!

這時,殞驚天道:“落城主息怒,是殞某讓這幾位朋友如此做的,既然殞某已是階下之囚,理當如此。”

落木四怔了怔,道:“殞城主何必如此?在我落木四眼中,你非但不是階下之囚,反而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若說殞城主會存叛逆之心,那麼天下就沒有忠貞之士了!這次前去禪都,若是冥皇不能說清何以要加罪於殞城主,我落木四拼著性命也要與殞城主一道將禪都鬧個天翻地覆!”轉而向侍衛道:“快將這勞什子去了!”

一名侍衛立刻上前替殞驚天除去腳鐐,另一名侍衛則在殞驚天身前鋪下了一張墊子,再將食盒內的吃食擺好。

落木四這才對眾侍衛道:“你們都退下吧。”

但眾侍衛相視一眼,誰也沒有動。

落木四呵呵一笑,向眾侍衛道:“難道你們擔心我與殞城主會因分酒不勻而爭執不成?全都給我退下!若掃了我與殞城主的酒興,你們誰也吃罪不起!”

眾侍衛對落木四未攜兵器與殞驚天兩人在同一帳中共飲當然很不放心,有心還要堅持,但看了看落木四的神色,便知再堅持也是毫無意義,齊道了聲“城主多加小心”後,就相繼退了出去,守在帳外,全神貫注地留意著帳內的任何異常聲響。

落木四禀退眾侍衛之後,徑自在殞驚天的對面盤膝而坐,並招呼單問也坐下,道:“要我落木四小心,莫非還擔心我會被殞城主灌醉不成?”

侍衛擔慮什麼落木四、單問、殞驚天皆心知肚明,而落木四所言自是為了緩和氣氛。只是他的聲音嘶啞而難聽,五官近乎可怖,本是頗為風趣的話由他口中說出也是毫無“趣”字可言。

落木四先為殞驚天斟滿一杯,再為自己和單問斟滿,道:“若說此前落某對殞城主是否懷有叛逆之心還將信將疑的話,那麼此刻我已確知殞城主的光明磊落,否則是決不敢前往禪都的。”

殞驚天淡然一笑,道:“其實落城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就算落城主將我押入禪都,而且冥皇也願見我,也不可能真相大白,試問冥皇怎麼可能讓樂土萬民知道他錯了?既然錯了,冥皇會一錯到底,進了禪都,冥皇隻手遮天,是非黑白,還不是他一人說了算?何況,他根本不是無心之錯!”

“也許,冥皇是聽信了讒言也未為可知。”落木四道。

殞驚天搖了搖頭,道:“若冥皇真的是為了所謂'叛逆'之罪而討伐坐忘城,那麼的確存在聽信了讒言的可能,但事實上這只是一個幌子,冥皇真正的目的是要殺我滅口!”

“殺人滅口?”落木四似想起了什麼似的道:“莫非是與劫域有關?”

“暫時這還只是猜測,不過可能性十有八九,但要確定此事,卻決不容易。冥皇決不會承認,而甲察、尤無幾已死,可謂死無對證。”殞驚天道。

戰傳說由卜城大營返回坐忘城時,已將自己在卜城大營的經歷向殞驚天大致敘說了一遍,其中就包括說到與落木四、左知己、單問的一番長談,所以殞驚天對落木四知道關於劫域的說法並不意外。

“既然明知會出現那般結果,那……殞城主又為何要甘心自縛前往禪都面見冥皇?”落木四詫異地道。

殞驚天道:“原因很簡單,既然冥皇討伐坐忘城是以我殞驚天叛逆為理由,那麼,我進入禪都面見冥皇禪明一切後,若冥皇認為我無罪,那他自是不會再伐坐忘城;若是認定我殞驚天有罪,自可讓我在禪都伏罪,坐忘城將不再是我殞驚天的坐忘城,冥皇也同樣沒有理由再伐坐忘城了。”

落木四已隱隱猜到殞驚天的打算,此時得到了證實,心頭不由既感慨,又感動,同時還有悲憤,他嘶聲道:“如此說來,殞城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不願坐忘城萬民受難?”

殞驚天淡淡地道:“我乃坐忘城城主,既然無力保坐忘城平安,只好出此下策了。”

“不!如果殞城主全力一戰,卜城未必能勝,無論在人數上還是地利上,卜城都處於不利之勢。”

“一軍主將在敵方主將面前陳述己方的不利以證實己方未必能勝,恐怕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單問 自忖道。

殞驚天道:“但樂土之外,還有千島盟,而坐忘城戰士及卜城戰士都不應成為外敵的無謂祭品。其實,落城主先是一路拖延,遲遲方至坐忘城前,而後又向陳公子應允緩戰十日,心頭的顧忌,又何嘗不是與殞某相似?”

落木四慢慢地體味著殞驚天的這番話,不無悲愴地大笑道:“如此說來,你我倒是同病相憐了,哈哈哈……來!我等為此乾一杯!”

殞驚天也不推讓,三人舉杯共飲。

單問再將三杯斟滿。

在落木四看來,殞驚天此舉顯然是已將他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若說這樣的人會為了一己私慾而不顧樂土安危背叛大冥王朝,落木四決不會相信!

此時,他對戰傳說的說法幾乎已確信無疑。

正是因為欽佩殞驚天視死如歸的磊落氣度,當殞驚天隻身進入卜城大營,告訴落木四——只要落木四答應退兵,那麼他即甘心由卜城戰士押送禪都,至於如何定罪,由冥皇定奪——時,落木四應允了。

單問心細,他插話向殞驚天問道:“殞城主所稱'陳公子'者是誰?”

殞驚天道:“自是曾在卜城大營療傷的陳公子。”

單問與落木四相視一眼,單問道:“但他自稱是戰傳說,而非姓陳。”

“戰傳說?!”殞驚天大吃一驚,脫口道,“戰傳說豈非早已被……被陳籍所殺?”

話剛出口,連殞驚天自己都感到頗為拗口,若“陳籍”就是戰傳說,那豈非等於在說“戰傳說已被戰傳說所殺”?那可真是奇談怪論。

但很快殞驚天想到在不二法門追殺戰傳說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連自己的女兒小夭也在街頭設一“露天賭局”,賭戰傳說是否會在不二法門定下的期限內被殺時,所有的人都認定戰傳說必死無疑,唯有“陳籍”卻與眾不同,認為戰傳說不會死,並將劫域哀將的“苦悲劍”作為賭資抵押給了小夭。當初殞驚天只是覺得有些意外,再無其他想法,現在看來,莫非正因為“陳籍”才是真正的戰傳說,所以他會認定戰傳說決不會在不二法門所定的期限之內被殺?

而且,“陳籍”在殺了那個自稱“戰傳說”也被世人公認的“戰傳說”之後,曾對不二法門靈使說死者並非真正的戰傳說,並要上前揭下死者的面具,但最終卻沒能發現死者面具的存在。殞驚天相信“陳籍”決不是冒失之人,何況面對的是地位尊崇無比的靈使,若非有足夠的把握,他決不會隨意開口——這一幕,小夭是親眼目睹的,也是小夭將此事告訴殞驚天的。小夭對戰傳說的事都是津津樂道,尤其喜歡將戰傳說的事告訴殞驚天。

女兒的心思,殞驚天當然已有所察覺。

還有,後來坐忘城派出幾名前去追尋“陳籍”的戰士有三人在那片林中莫名被殺,從時間上推斷,不會是“陳籍”、爻意二人所為,由此可以看出那“戰傳說”雖然已死,但事情卻並未因此結束。

這本有些不可思議,但若“陳籍”才是真正的戰傳說,那發生這些離奇古怪的事卻又是在情理之中了。

那麼,“陳籍”究竟是不是戰傳說?

如果是,那麼被殺的“戰傳說”又是誰?為何連不二法門也判斷失誤?為何真正的戰傳說卻又無人識得?

殞驚天百思難解。

縱然有百般疑惑,但殞驚天對“陳籍”仍是懷有維護之心,他堅信無論如何,“陳籍”都不可能是欺名盜世之徒,這是直覺,也是由與“陳籍”共處後得出的結論。

於是,殞驚天在片刻怔神後,爽朗一笑,道:“戰傳說便是陳籍,陳籍就是戰傳說,至於被戰傳說所殺的人,當然不是真正的戰傳說。試想戰曲乃萬眾共仰的武道尊者,何以突然間其子成了人人共憤之宵小之輩?一切都是因為有人要藉戰曲之名欺名盜世罷了。”

落木四、單問也寧可相信被殺的不是真正的戰傳說。

單問道:“力拒千島盟大盟司這等壯舉,又豈是人人可為的?虎父無犬子,戰曲戰大俠在龍靈關決戰千異,捍衛樂土尊嚴,父子二人前後相輝相映,當為千古美談!”

他對戰傳說很有好感,當然願意自己所欣賞的年輕人有著“英雄之子”的身份。

殞驚天雖聽戰傳說提及過他與千島盟大盟司一戰之事,但戰傳說並未細說,而且更未說出是擊敗大盟司,反而著重指出他是被大盟司擊傷後,為卜城所救起的。殞驚天見單問言語間對戰傳說充滿了欽佩之情,便道:“不知當時戰傳說是如何將大盟司擊敗的?”

就在世人皆認為戰傳說已死,而且是死有餘辜時,殞驚天、落木四、單問卻“擅作主張”,認定戰傳說未死,死的只是假冒戰傳說的人,真正的戰傳說是一個與其父戰曲的壯舉相比也不遑多讓的英雄!

這固然是與事實的一種巧合,同時也顯現了三人對戰傳說的偏愛之情。

單問便將戰傳說與千島盟大盟司一戰的情形敘說了一遍。

他的言辭精蘊,深入淺出,時而鋪敘,時而驚嘆,一波而三折,遠非落木四能比,落木四是親眼目睹那一戰的,但再聽單問說來,仍是聽得胸中蕩氣迴腸,不時擊掌叫好。

至於殞驚天,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細敘這一戰,只覺非但比戰傳說所描述的更驚人動魄,而且結局也有所出入。戰傳說雖然受了重傷,但傷他的卻是自身體內所蘊藏的劍氣。

殞驚天明白戰傳說之所以一再強調是被大盟司擊傷後為卜城所救,是為了讓他減輕對卜城的仇視,同時也以“大盟司”這一共同的敵人讓他意識到兩城一戰,所牽涉到的不僅僅是兩城!

思及此處,殞驚天不由感慨良多,他端起杯來,道:“來,為戰傳說力拒大盟司再乾一杯!”

三人再度一飲而盡。

落木四忽想起一事,道:“殞城主,難道你從不擔心我雖然已答應你,只要你甘願自縛隨我進入禪都,便放棄攻城,但一旦你為卜城控制後,便立即反臉,進而加害於你,繼續攻城?”

殞驚天道:“若落城主攻城之心如此迫切,又何必緩戰十日?何況我相信戰傳說的眼光!坐忘城、卜城相距數百里,折損成上千萬的人馬攻下坐忘城後,對卜城又有何益?要邀功請賞,有我殞驚天在手中,也已足夠了。”

落木四哈哈一笑,然後慢慢收斂了笑容,輕嘆一聲,道:“並非人人都有你我這般想法,有一件事我落木四一直是如鯁在喉。”

“哦?”殞驚天眉頭微皺。

“重山河是襲我大營時被殺,但事實上殺重山河的人極可能不是卜城的人,當時風雨交加,場面混亂,但不管場面再如何混亂,無論是誰,與重山河交手決不會感覺不出,當時重山河在交戰的雙方中,應都是技高一籌的,但重山河又非被圍殺而戰亡,由他的傷口應可以看出這一點。如此說來,可以大致推斷出在交戰時另有他人介入其中,並在殺了重山河之後便迅速退走。”

頓了一頓,落木四接道:“我提及此事,倒不是不願擔負殺重山河之責。兩軍交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算當時真是我的人殺了重山河,我也不會覺得有何愧疚。正如雖然此時你我把酒共飲,但若是在陣前廝殺,我亦是會拼盡全力!”

殞驚天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落木四道:“正是因為重山河死得蹊蹺,我才想到很可能有人極欲挑撥卜城與坐忘城之間的決戰!想到這一點 我反而不願貿然而行。畢竟大盟司的出現已是先兆,從這一點看,殞城主自縛之舉,非但庇護了卜城、坐忘城成千上萬的戰士,也保了樂土之安寧。”

殞驚天道:“我已看過重山河的傷口,可以看出是亡於一種奇門兵器之下,而且他全身上下只有一處傷口,由此推斷,對手的修為必定高出他甚多——所以我也對此頗有疑慮。”

言下之意自是說卜城中應不會有人的修為能比重山河高出許多。

殞驚天最終作出這一驚人的決定,與祖年等北尉府的人攔街請命一事不無關係,那時他真正地意識到他已被推至一個沒有退路的邊緣。

甚至,就算他作出了這樣的選擇,也不能斷定坐忘城的人能否理解、接受。



殞驚天的舉措對坐忘城的人來說,無疑于晴天霹靂!

貝總管、伯頌、幸九安及鐵風相見後,看過殞驚天留下的信箋,略作商議,便決定要全力挽回此事。

當下四人各自分頭安排妥當後,伯頌、幸九安、鐵風各率南、西、東三尉府五百精銳,加上貝總管所領三百餘名乘風宮侍衛,由東門而出,直奔卜城大營。

這一切,都在瞞著小夭的情況下進行。

千餘人的鐵流如洶湧潮水,向卜城大營飛速席捲而去。

卜城的遊哨早早地就發現了這一幕,迅速將此事禀回大營。卜城能征善戰的特點這時顯露無遺,在短短的時間內便做好了一切準備,當坐忘城人馬衝至卜城大營前時,卜城戰士已嚴陣以待。

坐忘城千餘人在離卜城大營一箭之遙時,便主動停下了,按信中的情況來看,此時殞驚天應已落在卜城人的手中,若貿然攻擊,恐怕會讓卜城人惱羞成怒,加害城主。

伯頌、鐵風等人舉目向卜城大營望去,但見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卜城戰士並不多,而且多是持盾戰士。但環視卜城大營,卻感到氣象森嚴,殺氣騰空,予人以無可撼動之勢!

眾人皆不由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氣!

鐵風面色凝重而鐵青,他向卜城大營望了一陣後,對身邊的伯頌道了一聲:“我去去便回!”

未等伯頌反應過來,鐵風已一夾身下坐騎,戰馬長嘶一聲,如箭射出。

在兩軍之間開闊的平原上,只見一騎如飛。

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一串風馳電掣般的馬蹄聲。

轉瞬間,鐵風已至卜城弓弩殺傷力最強的範圍內。

伯頌的心猛地緊縮!

卻並未有伯頌擔心的卜城大營弓箭齊發的場面出現。

這正是卜城人馬訓練有素的表現,對弓弩手而言,從抽出箭矢,到搭箭,再到張弓拉弦,直至瞄準射出需要一個過程,儘管這一個過程對熟悉的弓弩來說極為短暫,在戰局瞬息萬變的時刻卻至關重要,一輪箭矢務必要使對方的一輪攻擊波滯緩。若是僅僅因為鐵風一人的干擾,便誘得眾弓弩手忘情射殺,那麼只要坐忘城戰士立即全線壓上,卜城的弓弩手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坐忘城的人馬飛速趨近,當他們再度搭箭張弦時,已再難對坐忘城戰士的衝擊形成有效的阻擋。

鐵風衝至離卜城大營轅門只有十餘丈距離時才猛地勒住戰馬,戰馬一下子如人直立,雙蹄奮起。

這時,鐵風連卜城持矛手矛尖泛花的寒光都已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馬上大喝一聲:“落木四何在?可敢到陣前答話?!”

喝聲內凝真力,滾滾而出,響徹整個卜城大營。

回答他的是沉悶而節奏漸漸加快的戰鼓聲,戰鼓聲來自卜城大營深處,隨著節奏的加快,鼓聲也由低沉變為激越。

鐵風滿腔怨憤無從發洩,悄然自肋下抽出一把長僅半尺的短刀,一揚手,寒光怒射而出!

伯頌還以為鐵風要射殺某名卜城戰士,孰料只見寒光卻是直奔卜城營外一桿大旗而去。

眼看那桿掛有卜城城旗的旗桿即將被短刀攔腰斬斷時,倏聞又有尖銳的破空聲響起,由卜城大營的方向射出另一道寒光,“當……”地一聲爆響,鐵風的短刀已被撞得飛出。

與此同時,卜城大營轅門大開,出現了一列人馬。

鐵風只看了一眼,便立時怔住了。

只見走在這列戰士當中有兩人格外顯眼,一個是殞驚天,另一人則是落木四,雖然在此之前,鐵風並未見過落木四,但對落木四那與眾不同的尊容卻早有耳聞,故能一眼就能將之認出。

殞驚天既未被禁押,也未枷鐐加身已夠讓鐵風意外了,而落木四與殞驚天平和的神情更讓鐵風驚愕不已,看兩位城主的神態,既不像一對仇敵,也看不出殞驚天是敗軍之將或階下之囚。看樣子,他們只差沒有把臂而行,飲酒言歡了。

鐵風卻不知落木四、殞驚天雖未把臂而行,但飲酒言歡卻的的確確已做了。

落木四首先開口道:“尊駕為何無故欲毀我城旗?”

鐵風的注意力卻被殞驚天吸引過去了,對落木四如戲言般的責問似若未聞,加上落木四的嗓音古怪,不留意細聽也聽之不清。

鐵風叫了一聲“城主……”便立時翻身下馬,不知是悲是喜是怨是哀。

殞驚天已把自己的用意在信中說得明明白白,鐵風也不是不了解殞驚天的良苦用心,但卻很難接受雙方尚未真正的決一高下,自己的城主就為對方所擒這一事實。

殞驚天以其極為平靜的聲音道:“你們都按我所說的去做,明日一早,卜城人馬便要撤回卜城,而落城主將與我一道同去禪都,是非曲直,日後自明。 ”

他的平靜恐怕會讓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前往禪都不是兇多吉少之行,而是逍遙一遊,以為落木四並非押送他前去禪都,而只是與之結伴同行。

鐵風何嘗不知城主是想藉此寬慰眾人?但由落木四對城主的態度來看,至少城主在前去禪都的途中不會受苦。

只見鐵風仍不死心,他道:“只要城主一聲令下,我等可立即拼死救出城主!”

落木四對鐵風的不理不睬並不介意,他道:“只要殞城主願回坐忘城,又何須尊駕相救?我可立即將殞城主送回城中。可氣的是,你等與殞城主朝夕共處,卻並不能了解殞城主的良苦用心。”

“你…… ”鐵風想要喝罵“你這醜怪之人憑什麼說我等不了解城主”,但不知為何,他感到落木四身上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讓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轉而對殞驚天道:“城主,就算你到了禪都,冥皇也會加害於你,此計萬萬不可行!”他下意識中搶前幾步。

殞驚天慨然道:“若是冥皇拿不出我殞驚天叛逆的罪證,而加害於我,那時也已是天下共知,冥皇定會有所顧忌!”

鐵風心知已無法勸回城主,這不比城主被擒,若是被擒,他鐵風還可以拼死殺入營中救出城主。

鐵風只好道:“既然城主心意已決,我等就在坐忘城等候,若是冥皇顛倒黑白……加害城主,坐忘城定會揮師禪都,向冥皇討還血債!”

雖然此時殞驚天尚在眼前,但鐵風卻知道自己的預言很有可能就會成為現實,今日在此一別,他日再聽到關於城主的消息時,恐怕就是由禪都傳來的噩耗了。

想到這裡,鐵風只覺悲從中來,錚錚鐵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號啕大哭!

坐忘城千餘人馬中亦傳出抽泣聲,誰都明白殞驚天是不願連累坐忘城萬民,才作出如此選擇。

伯頌更是老淚縱橫,哽咽道:“罷了,罷了,我等便在城中厲兵秣馬,只等殺入禪都便是……”

小夭終還是知道了父親去了卜城大營的事,向她透露此事的是乘風宮一名上勇士的年輕妻子。

乘風宮侍衛被抽調了三百人,貝總管不在乘風宮,鐵風不在東尉府……這一切都證明那名上勇士之妻所言是真。

再聯想到昨天父親留連於竹館,以及其言行,小夭頓時心頭浮起不祥之感。當時她對父親殞驚天所說的話都未加以深思,現在看來,卻多是別有深意。

小夭再不猶豫,直奔東門而去。東尉府的人已得到鐵風的命令,事先做了準備,早早地在半途候著小夭,見小夭果然直奔東門而來,趕忙依鐵風的吩咐上前,準備軟纏硬磨將小夭留下。

誰曾料剛剛走近小夭,未等他們開口,小夭就像是早已料知他們的用意,冷不丁地抽出一把短劍,直指眾人,冷聲道:“誰敢攔我,我便殺了誰!”

語氣強硬。

眾人相視一眼,已打定主意,口中道:“我等豈敢攔阻小姐?只是自北尉將遇害後,城主下了死令,若無城主之令,任何人不得出城,還請小姐莫要為難我們。”

小夭氣得柳眉倒豎,杏目圓睜:“為何已有千餘人出城你們卻不加攔阻,而偏偏要與本小姐作對?”

“小姐息怒,貝總管、東尉將他們的確出了城,但他們是奉城主之令而行的。”

這分明是信口雌黃,但他們已得鐵風的授意,才敢這麼說,何況眾人皆知小夭的性情,決不可能為難他們這些普通戰士的。

小夭怒斥道:“胡說!城主分明不在城中,怎能向貝總管他們下令?”

“是嗎?這等大事,非我們這些身輕言微的屬下所能知曉的,我等只知遵令而行。”這些人是鐵風特意尋來的能言善辯之士,能說得天花亂墜,死雀也會點頭。小夭若與他們爭辯,反而正中其下懷,這樣他們就能拖延足夠久的時間。

正相持不下時,忽聞隱隱約約有密集的馬蹄聲從東邊傳來,小夭一愣,忖道:“難道是貝總管他們將爹爹接回城了?是了,爹並非意氣用事之人,不會輕易重蹈重叔叔的覆轍,出城之前定早已作好了周密部署,以確保能安然回城……”

想到這兒,小夭的心情平靜了些,暫時不再堅持出城。

馬蹄聲正是因貝總管等人所率千餘人馬返回城中而起的。貝總管、鐵風等人終是無法勸服城主殞驚天,雖然眾人皆看出落木四與城主殞驚天似惺惺相惜,但誰也無法斷定這是否出於落木四的真心。若是這僅是落木四的權宜之策,目的就是要波瀾不驚地將殞驚天押送禪都,這對卜城而言自是有百利而無一弊。

即使落木四不會為難殞驚天,但殞驚天免不了最終落到冥皇手中的命運,那同樣是兇多吉少。

故揮淚辭別城主殞驚天之後,貝總管等人在返回坐忘城的途中,心情都異常沉重,誰也不願開口說話。

直到先頭的人馬中有人折返向貝總管等人禀報小夭就在前面,急著要見父親殞驚天,方使他們從各自的心事中清醒過來。

誰都知道此時面對小夭是一件棘手的事,欺瞞只能是權宜之策,這麼大的事要瞞過小夭一人,難比登天,況且殞驚天在信中所透露的意思也是要把真相如實告訴小夭。

伯頌看出其餘幾人皆有為難之色,知道眾人都不忍心親口將真相告訴小夭,便道:“此事就由我告之小姐吧。”

伯頌是眾人之中最年長的,加上性情仁厚,甚有長者風範,由他把此事告訴小夭,應是最合適的。當下眾人都默默地點了點頭,鐵風還將殞驚天留下的那封信交給了伯頌,讓伯頌在必要時將它轉交小夭過目。

當小夭見前方從坐忘城戰士閃開處,向自己這邊走來的不是父親,而是伯頌時,頓知自己的美好願望已落空。

想到重山河的慘死,小夭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幾乎站立不穩……



卜城大營。

落木四將殞驚天送至關押的地方後這才返回自己的大帳——說是關押,其實更像是軟禁。

剛回到自己大帳不久,就有侍衛匆匆進來向他禀報,說是前幾天在攻打坐忘城東門中受傷的卜城戰士得知明天就要退回卜城,有所不滿,場面十分混亂,武備營的統領畢大曉幾乎無法控制局面。

落木四一驚,只沉吟了片刻,便決定親往武備營一趟。

原來在攻襲坐忘城東門一役中受傷的卜城戰士只在前營滯留一夜,第二天便轉移至後方的武備營中。武備營戰鬥力相對較弱,加上物資一應俱全,正好適宜受傷戰士休養療傷。

由於傷者親歷了與坐忘城的正面衝突,親眼目睹了同伴亡於坐忘城戰士的攻擊之下,加上自身也受了或重或輕之傷,故對坐忘城的仇視比其他人更甚。落木四對這一點十分清楚,也知道最可能反對立即不戰而退的人就是這些人。

本來此事落木四不需親自出面處理,無論是讓單問還是左知己前去,應該都能將此事妥善處理,但落木四想到左知己一向主張全力對付坐忘城,對撤回卜城的舉動恐怕也會有所不滿,讓他去處理此事,終有些不放心,而單問被千島盟大盟司擊傷後尚未完全恢復。

還有一個原因則是落木四料知對於自己的決定,在卜城中必有分歧,自己親去處理此事,多少可以減少一些分歧。

落木四領了四名侍衛一同前往武備營。

武備營與前方大營相距約摸四十里左右,在武備營與大營之間也並非完全隔斷,而是每隔一段約四五里的距離便設有哨營,每哨營約有二十餘人,他們的任務就是要保證:一旦敵方包抄大營後路或試圖切斷前後方的聯繫時可以及時發現。因地形的原因,坐忘城很難對卜城形成這種威脅,但落木四對行軍駐營一向是一絲不苟,並不會因外在因素而有所鬆懈。

一路上,落木四發現沿途哨營仍在一絲不苟地履行其責,並未因明日就要撤兵返回卜城而有所改變,心頭不免有些欣慰與自得,近四十里的路程不知不覺中便已被拋在身後。

武備營顯得一派肅靜,並無落木四想像中的混亂,他很是詫異,同時也暗自鬆了一口氣,忖道:“畢大曉總算沒有太讓我失望。”

當下,落木四領著四名侍衛直奔武備營主營,武備營的守衛見是城主駕臨,當然無人攔阻。

走近主營,落木四忽聞主營方向竟有絲竹鼓瑟聲傳來,濃眉倏挑,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本就有些醜怪的五官眉目此時更透出一股讓人望而生寒的怒意。他一下子加快了腳步,大步流星地向主營而去。

不等正營外的幾名守衛入帳通報,落木四一把將立於帳外的守衛推開,闊步掀簾而入。

甫一踏足營帳內,方才在外頭便聽到的鼓瑟聲立時一下子毫無阻隔地衝入落木四耳中。

落木四一眼就看到據北向西而坐的畢大曉,畢大曉高擎一隻酒杯,正滿臉笑容地望著在他面前載歌載舞、姿態撩人的一群樂女,兩側則是幾名樂師以鼓樂聲為樂女相和。眾樂女容貌娟秀,身形曼妙,舉手投足間無不予人以銷魂盪魄之感。

落木四十指關節爆響,雙目直視畢大曉!

畢大曉正對著帳門,當然也是第一個發現落木四的人,他的從容一下子僵在臉上,舉著杯子的右手也僵在空中,動作十分可笑。

不知畢大曉從何處尋來了那群樂女。落木四遠征時,決不可能還帶著樂女,這群樂女根本識不得進入帳內的高大而模樣古怪的落木四,畢大曉未發話,她們依舊應著節奏而動。

落木四心頭怒焰萬丈!

他最恨這種奢淫糜爛的行徑,此舉極為動搖軍心,並引起普通戰士的不滿,若說在卜城內落木四還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話,那麼一旦是在遠征交戰時,他就決不允許部屬犯此戒令!

沒想到在武備營卻還是發生了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幕。

那一刻,落木四已忘記了自己來此的本意,反而覺得自己來此本就是為了懲戒畢大曉。

在落木四的記憶中,畢大曉雖不如狐川子、欒青那麼英勇善戰,不如單問那麼多智,但畢大曉也有自己的優點,那就是行事嚴謹細緻,幾乎一絲不苟,加上性格有些懦弱怕事,故對落木四的任何吩咐無不是悉數照辦,決不敢敷衍。而這些優點,正是身為武備營統領所必須的。武備營事情繁瑣,非細心嚴謹之人不能勝任,同時武備營基本上無須與敵方直接正面交戰,這一點對狐川子之類的人來說是難以接受的,而畢大曉卻是一個例外。在落木四看來,以畢大曉為武備營統領,也算是人盡其才,再合適不過了,而畢大曉在成為武備營統領之後,也的確未讓落木四失望。

正因為如此,當落木四親眼目睹眼前這一幕時,他才如此吃驚。

畢大曉終於從不安掙脫出來,臉上僵硬的笑容消失了,反而自然了些,他惶然站起身來,卻身不由己地一個踉蹌,身子晃了晃,杯中的酒一下子蕩了出來。

看樣子,他已喝得太多,連站立都有些困難了。

落木四剛剛略有些平息的怒焰又“騰……”地升騰得更高,冷笑一聲,大踏步向畢大曉那邊走去。

眾樂女眼見這個臉上傷疤縱橫、模樣凶神惡煞、一臉殺氣的人向她們這邊衝來,這才意識到不妙,頓時人人花容失色,尖叫著欲向帳外逃跑,但落木四正是由帳外而入,加上他身邊還有四名侍衛,恰好堵住了眾樂女的去路。

眾樂女亂成一團,剛剛繞過落木四的樂女被一臉冷漠的侍衛嚇得退回,而後面的卻依舊前奔,以至於有幾名樂女竟被擠得向落木四跌撞過來,並撞在了他身上,場面混亂之極。

落木四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向自己跌撞過來的樂女的手腕,用力一帶,就要將之撥開。

倏聞極為輕微的一聲機括啟動的撞擊聲響起,那名被落木四抓住手腕的樂女衣袖間有寒光驀然閃現,落木四隻覺手腕一緊,已被一冰涼堅硬之物扣住。

與此同時,衣帛碎裂的“嘶嘶……”聲中,幾名樂女的裙衫內同時有寒刃破衫而出,自不同的方向向落木四閃刺而至,寒芒與碎如彩蝶般的裙衫相映,情景既絢麗又詭異。

樂女行動如出一轍,而且利索之極,顯而易見是精於刺殺的行家。

剎那間,落木四已意識到了什麼。

劍在左側,右手被制無法取劍,落木四掌如刀般暴削而出,向困住自己右腕的那樂女咽喉要害切去,同時右腿反向踢出。

一名樂女應腿倒飛而出,胸口中了一腿,立時鮮血狂噴。

但與此同時,落木四胸腹、後背同時各中一劍。

眾樂女與他之間的距離太近,幾乎是貼在了他的身上,加上攻襲的突然性,留給落木四的時間實是少得可憐。

困住落木四右臂的那樂女嬌軀如一隻輕盈之蝶般飄然掠起,非但避過了落木四的攻擊,並且順勢將落木四的右臂扯向反關節的方向,招式毒辣。

只聽得“砰砰……”兩聲,刺中了落木四的兩名樂女面門已遭落木四重拳暴擊,血光四濺,如花似玉的容顏頓時不復存在。她們慘呼著倒跌出去時,落木四左手已飛速拔出插入自己體內的一柄劍,揮劍疾削!就在自己右臂即將被生生扭斷之前的那一剎,一劍斬下困住他右腕樂女的一隻手臂。

他的右手重獲自由!

但卻觸目驚心地與一隻斷臂連繫在一起,斷臂與軀體未分離之前是圓潤豐腴,充滿了美感與誘惑力,但此時它帶給人的只有森然可怖!

隨落木四同來的四名侍衛在最初的震愕之後,已回過神來,紛紛取出兵器,試圖救下落木四。

這時,除了被落木四重拳擊得暈死過去的兩名樂女外,其餘的樂女不約而同地倒掠而出。

落木四一劍削飛與自己右臂連在一起的斷臂,劍交右手,低吼一聲,徑直向畢大曉撲去。

他斷定這些樂女是受畢大曉的指派,故不顧一切直取畢大曉。

身上兩處傷口血流不止,但落木四在極度憤怒中已忽視了這一點,他的身法在全力催運內家修為的情況下,竟絲毫未受傷勢的影響。

劍尖猶如一抹復仇的咒念,以一往無回之勢直取畢大曉。

畢大曉彷若已被落木四的氣勢所震駭,竟臉色發白,全身僵硬,無法作出任何有效反應。他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卻仍是舉擎著那隻酒杯,只是杯中的酒已所剩無幾。

落木四心頭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他猛地意識到畢大曉也許對此事並不知情;或者,畢大曉雖然知情,但並非幕後的主謀。否則,面對自己的反擊,他不應驚駭至此。

事實上以畢大曉的性情,若無他人指使,就算畢大曉對城主落木四有天大的不滿,也不敢做出這等事來,落木四早已在畢大曉的心中形成積威。

此念甫起,落木四心生警兆,看似仍是欲一舉擊殺畢大曉而後快,事實上卻是暗自留神著周遭的一切變化。

果不出落木四所料!

眼看畢大曉即將亡命劍下時,倏聞“嘶啦……”一聲,畢大曉身後的帳幕突然破開,一道人影閃身而入,雙手疾揚。

“嗖嗖嗖……”數道寒光向落木四當頭射至。

是七枚形狀各異的暗器!

落木四一下子明白過來——如此高明而致命的暗器手法,無疑是來自於左知己!

劍暴旋如盾,同時落木四強自凌空側旋。

數聲“叮噹……”脆響過後,落木四總算擋下了所有的暗器,手中兵器也被震得“嗡嗡”鳴響。

未等落木四立穩腳跟,冷風再起,兩串十字鏢一隻追著一隻,如電火般分射落木四要害部位,聲勢驚人,充滿了死亡的威脅力。尤其是十字鏢以獨特的勁力擲出,或正向飛旋,或反向飛旋,各不相同,由此速度快慢有異,形成持續的威脅。

落木四倏然沉哼,劍光閃掣,有若漫天飛雪,劍氣相盪,形成一道強大的氣旋,在強大氣旋的席捲下,十字鏢改變了所有的速度與力道,其攻擊性亦因此而削弱近半。

隨即便響起幾乎難分先後的十數次撞擊聲,十字鏢悉數被截下震開。

這時,落木四感到力道虛浮,身子有被掏空一般的空洞感。真力一窒,他一時之間竟無力為繼,無法在瓦解對手的攻襲後趁機反擊。

伸手在腹部一摸,一片黏濕,鮮血將手染得赤紅。

這時,已可看清及時救下畢大曉之人的面目。

果然是左知己!

而畢大曉在左知己出現的那一刻,再也堅持不住,像是被抽去了全身骨架般軟軟地癱坐於地,臉色更為蒼白。

左知己冷冷地掃了畢大曉一眼,道:“真是廢物!他已中了兩劍,今日是必死無疑,你怕他作甚?”

畢大曉掙扎著站起身來,唯唯諾諾,目光始終不敢與落木四的目光正視,也不知是愧疚還是懼怕。

與畢大曉相比,那些樂女反而鎮定多了,再與先前她們見落木四沖向畢大曉時的驚慌失措相比較,足見這些女子演技之高明,落木四對她們是沒有半點疑心!至於畢大曉的慌亂,現在看來倒不是假裝的了,只不過畢大曉是擔心殺局為落木四識破而惶然不安,而落木四卻誤以為他是因擅違戒令被自己發現而惶然驚懼。這種誤解使落木四沒有能夠及時地察覺出情況異常。

落木四怒視左知己,嘶聲道:“左知己,你竟敢加害於我!”他的聲音本就嘶啞獨特,此時聽來更是讓人心悸,不忍多聽。

左知己卻神色平靜,他的臉上是懶洋洋的滿不在乎的微笑:“這只能怨你不該擅作主張要退回卜城,既然作出這種決定,就應該想得到會大禍臨頭,可你卻輕易地上了我的當,看來,你是命該絕於今日。”

落木四明白所謂的傷兵對退回卜城大為不滿,以致造成混亂場面的說法其實是左知己的一個圈套,目的就是要引自己離開前方大營來到這武備營,好藉機下手。

左知己對落木四十分了解,既算準了落木四必會親至武備營,又料定他對部屬沉迷於聲樂而不能忍受。

落木四呵斥道:“狂妄小兒!你仗著為冥皇寵信,竟以下犯上,背信棄義,必為卜城、為樂土所不齒!”

左知己嘆了一口氣,以悲天憫人的語氣道:“落木四,你太天真了,事到如今,竟還以為這麼做是我左某人的主意。就算我與你素有間隙,但若無冥皇旨意,也決不會有此舉動,而畢大曉一向對你尊崇有加,若非是冥皇的旨意,他又豈敢與我聯手對付你?”

對於畢大曉,左知己顯然是不會放在心上的,當著畢大曉的面直呼其名。

畢大曉臉色更為蒼白,他終於勉強正對著落木四,張了張口,像是要說點什麼,但最終卻仍是一個字也未吐出。

落木四根本不信左知己的話,不屑地冷笑道:“你若敢作敢為,落某多少覺得你像個男人!”

左知己懶洋洋地笑了笑,道:“真是執迷不悟,可笑可憐!我就讓你看一物!”說著,他已取出一件物甚,亮於落木四的眼前。

此物泛著金黃色的光澤,色澤幽亮,光華內蘊,約有半個巴掌大小,中央如滿月,“滿月”四向共有十隻如刃尖的梭角,除了呈“十”字形對稱分佈的四隻棱角顯得格外長一些外,其餘六隻棱角略短,每隻棱角上皆刻有細如游絲的花紋,紋案肉眼難辨。

落木四神情驀變!

那赫然是在大冥樂土具有無尚權威的“十方聖令”!
li60830 發表於 2017-12-3 14:55
第二卷第十六章叛主求存

驚愕之餘,落木四倏而嘶聲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方聖令'乃大冥樂土權威象徵,輕易決不動用。如今卻相繼運用兩次,一次是為殺殞驚天,一次是為殺我落木四,兩次動用'十方聖令'竟都是要除去一城之主,大冥冥皇昏昧至此,看來王朝時日無多矣!”

悲愴之情,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落木四明白了真相之後,反而顯得冷靜了一些,他第一件事便是想到了殞驚天。

落木四已存必死之心,只求能與左知己同歸於盡,以免卜城權柄落於左知己這樣的宵小手中。但得知要暗害自己是冥皇之令後,落木四驚怒之餘,亦改變了主意。

他想到自己一亡,殞驚天亦必遭暗害。

更重要的是,冥皇既然可以平白無故地要暗害於他,證明殞驚天所說的並不假。殞驚天根本無叛逆之心,坐忘城的禍亂是冥皇一手釀造而成!若是卜城與坐忘城決一死戰,那麼成千上萬的死者的性命便會全因冥皇的昏昧而失去,失去得毫無意義。

這一刻,落木四真正體會到了殞驚天被人誣陷,強加叛逆罪名的痛苦。

也正因為真正地體會到這刻骨銘心之痛,落木四對殞驚天更為欽佩!殞驚天前往禪都,顯然是抱有必死之心,他之所以不惜自己的生命乃至冒著被誣陷而身敗名裂的危險,就是為了不讓卜城、坐忘城萬民作無謂的犧牲。

落木四心頭升起一個無比強烈的願望——他要救出殞驚天!

只要能回到前方大營,那兒有單問等忠於落木四的人,救出殞驚天的希望就很大。

落木四再不猶豫,右手疾揚,手中之劍倏然脫手飛出,向左知己當胸電射而去!

與此同時,他已反身倒掠,向帳外掠去,大喝道:“為我斷後!”

四名侍衛聞聲而動,迅速擋在了左知己與落木四之間。

落木四當然知道那一擲之劍傷不了左知己,他只是要藉此擋住左知己片刻,為自己爭取一線時間。

生死存亡係於一線之際,落木四將自己的所有潛能都激發而出,面對幾名樂女從不同方位向自己截殺而來的利刃,落木四幾乎是不加理會。

“噝噝……”數聲,落木四的身上再添幾道傷口,但都只是被利刃在身上劃出長長的口子,而無法繼續深入給落木四造成致命的重傷。落木四的去速太快,而且是不惜以身添輕傷贏得時間,這一策略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在眾樂女驚愕的目光中,落木四穿越了所有人的攔截。

落木四迅即拔出腰間之劍——方才擲出的只是由樂女那兒奪來的一劍——長劍與身子已成一道直線,厚垂的帳簾應劍而落。

眼看落木四即將衝出這座帳篷時,倏聞一聲冷笑,如同一隻可以錐破一切的錐子,一下子鑽入每個人的耳中——心間!

落木四隻覺得一團赭紅色的影子迎面而至,一下子佔據了他的整個視野。

而在這片赭紅色中,又有一點寒芒暴現,並以不可言喻的迅速向落木四迫近!

一點寒芒聲速幻變為一道彎彎的光弧,如同一輪弦月。

包含無限殺機的弦月!

殺機如潮!

一生經歷無數次血腥之戰的落木四在這如潮殺機面前,生平第一次萌發了無可抵御之感。

這種感覺由內心深處自發萌生,根本無法由他的意識控制。

落木四傾儘自身最高修為,揮劍向那如弦月般的光芒迎去。

劍勢縱橫如織,卻無論如何也掩不住那一抹弦月般的光芒。

“轟……”一聲沉悶至不似金鐵交鳴的撞擊聲驟然響起。

強橫氣勁四向激濺,猶如無數利劍頃刻間將帳篷劃成千瘡百孔。

落木四隻感胸前劇痛,整個身軀在強大無比的力道的撞擊下,如風中柳絮般無力地向後飄出。

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片淒迷的血霧!

那是他自己的鮮血在強橫氣勁中化為了血霧。

頹然墜地時,落木四這才發現自己的胸前傷口大得驚人,讓人感到他的身軀似已被當中生生切成了兩截,但傷口中央處湧出的鮮血最多,猶如泉湧。

落木四猛地記起了曾有人向他描述過重山河死後屍體上的致命傷口,雖然沒有親見,但落木四卻本能地感到重山河身亡的致命傷口就是自己身上的這種傷口。

他半跪於地,吃力地抬起頭來,向正前方望去。

他的視線已被流入眼眶內的血水所模糊,以至於當他看到身前一身著赭紅色衣袍的人時,先還以為只是視覺的偏差造成的。

身著一襲赭紅色衣袍之人的真面目隱在了一隻做工精緻的赭紅色的面罩之後,唯有那雙冷酷至極的眼睛尚能為人所見。

此人手中所持兵器極為獨特,似若鏟與劍的混合體,奇兵的最前緣是一道凸出的弧形鏟刃,但弧形鋒刃的中央奇鋒突起,使整件兵器猶如振翼飛翔的鷹隼,其鋒刃起伏的曲線本身就是對力道的最好演繹與詮釋。

落木四隻看了一眼,就可以斷定此人決不會是卜城的人,儘管此人的面目被赭紅色的面罩所掩蓋了。

落木四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子,吃力地道:“你……你是什麼人?”

“前來取你性命的人!”對方的回答冷而硬。

“你死了之後,我就是卜城的城主了。”左知己在落木四身後緩緩地道,他果然沒有被落木四擲出的劍所傷。

“這也是……冥皇的旨意?”落木四想到自己為了守護卜城,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惡戰,往日那種腥風血雨、生生死死的場面在落木四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奇怪的是每一場面都是那麼清晰,歷歷在目。曾經的滿腔熱血,無限豪情,換下的卻是無情的殺戮,落木四心中一片悲涼。

四名侍衛將落木四圍在當中,看樣子是要與落木四共存亡。

落木四心頭多少有些欣慰,忽腦中閃出一念:“既然左知己的主要目標是自己,那麼何不藉此吸引對方主要力量來助四名侍衛脫身?”這四名侍衛皆追隨落木四多年,對落木四一向忠心耿耿。

正當落木四轉念之際,倏覺背後劇痛,並且劇痛之感迅速貫穿了他的身子。

落木四低頭一看,赫然發現有刀鋒透自己前胸而出,正在心臟部位。

落木四一下子怔住了,難以置信地望著由胸前穿刺而出的刀鋒!

“司空南山……是……是你?”落木四的聲音顯得虛弱無比,如風中游絲,像是隨時都會被吹散。

由落木四胸前透出的刀尖雕有蛇形紋路,落木四一眼就能看出此刀是他的侍衛之一司空南山的兵器,因為這把刀本就是落木四三年前為嘉獎司空南山的忠勇而當眾贈與他的。

“沒想到,最終,我竟是亡於這把刀下!”落木四心頭滋味百般。

一刀刺殺落木四的正是司空南山!

司空南山突襲落木四後,立即走向左知己,跪於地上,道:“城主,司空南山願為城主效犬馬之勞,逆賊落木四我已替城主殺了,算是送給城主的一份見面禮!”

未等左知己開口,另外三名侍衛在極度驚愕中猛地清醒過來!

“畜生!”

三人的嘶叫聲因為極度的憤怒已變得十分怪異,同時如瘋了般不顧一切地向司空南山沖去,恨不能將司空南山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憤怒、悲痛、愧疚、驚愕、仇恨……種種心緒讓三人面目扭曲而猙獰,狂怒之中,他們的攻擊已毫無章法可言,更完全忘記了在攻擊司空南山時,還應自保。

此時,他們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殺了司空南山,其他的一切已毫不重要!

左知己臉上微微泛笑,眼見三件兵器就要同時落在司空南山的身上時,他的右手才驀然揚起。

寒光倏閃,就像烏云密布的天空中一閃即沒的幾縷散亂的光線,耀眼卻不可捉摸。

各有一枚暗器射中了三名侍衛的要害部位。

暗器的體積都不大,甚至可以說是小巧玲瓏,卻足以致命。

三名侍衛舉起的兵器再也無力揮下!

縱是予他們三人以致命一擊的是左知己,而非司空南山,三侍衛在最後時刻仍是怒視著司空南山,竟未看左知己一眼,直至帶著無限的遺恨倒下……

司空南山像是無比馴服地跪在左知己的身前,就算是在三侍衛的兵刃眼看就要加諸他的身上時,他也沒有抬頭。

“你,比他們識時務!”左知己居高臨下地望瞭望司空南山,緩緩地道。

“屬下不會逞一時之勇而抱憾終身,只要城主給我機會,我日後一定會以忠心回報城主!”司空南山幾乎是一字一字地道。

落木四已漸漸暗淡的眼神忽有光芒一閃而過!

他費力地轉過身去,像是要最後看一眼親手把刀插入他心臟部位的司空南山,但他只是略略側過少許,便覺全身的力道突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踪——落木四無聲地倒下了。

曾力保樂土一片平安,讓千島盟無法越雷池半步的卜城城主未戰死沙場,卻倒在了權勢傾軋以及冥皇的昏昧之中。

左知己像是心中巨石終於落下般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但同時他卻驚訝地發現落木四的遺容竟遠比自己想像的平靜。

難道,這是錯覺?落木四蒙受了奇冤,怎麼可能如此平靜?

落木四的五官因為疤痕的相襯而醜陋古怪,加上又濺上了不少鮮血,最後的表情也很難看清。左知己暗加留意,又否認了自己先前的感覺。

手持奇兵者指著司空南山道:“此子貪生怕死,今日既可為保全性命背叛落木四,他日就有可能為了保全性命而背叛你,我勸你還是將他殺了。”

“不。 ”左知己搖頭道,“我不必殺他。他之所以會背叛落木四,除了貪生怕死之外,也因為他看出落木四大勢已去。而我左知己卻不會有大勢將去的一天,這決定了他不敢輕易背叛我!”

頓了一頓,他接著又道:“何況,要讓單問那些人相信我的話並不容易,有他在,就能使單問不再有疑心。誰都知道司空南山是落木四的親信侍衛,誰會想到司空南山會背叛落木四?”

那人見左知己的話不無道理,便點了點頭,道:“落木四已死,剩下的事就看你了。”

言罷,他便要轉身離去。

“請暫且留步。”左知己在他身後道,“左某還有一事相問。”

“說!”

對於對方的冷淡,左知己並不十分在意,他道:“坐忘城的重山河是否也是尊駕所殺?”

“是!”那人根本不加否認,左知己雖早已猜出這一點,但見此人回答得如此乾脆,仍是難免有些意外,他接著又道:“冥皇身邊的人,左某幾乎沒有不認識的,以閣下的修為,決不是無名之輩,恕我眼拙,竟識不得閣下是誰。”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只要知道必須按我說的去做!”那人的語氣隱隱透出一絲不友好。

左知己暗暗咬牙,沉住氣道:“閣下似乎太不友善了,你我同為冥皇效命,應當同舟共濟才是……”

對方一聲冷笑打斷了左知己的話語,他的聲音冷而且硬,仍沒回頭:“記住,你不配提與我同舟共濟,而應是依我之令而行!這是冥皇給你的旨令!若是自以為憑著冥皇的寵信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你會發現那將是你犯下的一個致命錯誤!”

言罷,也不理會左知己有何反應,揚長而去。

左知己望著那神秘人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神色陰晴不定。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轉而落在司空南山的身上,緩聲道:“司空南山,你要記住,落木四是被一來歷不明的刺客所殺,這三個侍衛是為護衛落木四而亡。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不得提及方才提議要殺了你的人!”

“屬下明白,不過,三侍衛身上的暗器……”司空南山提醒道。

左知己無聲地笑了,他滿意地道:“你沒有讓我失望,其實我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也決不會讓他人看出這三人是亡於我的暗器之下。”

“城主神算無遺,屬下多此一慮了。”司空南山道。

左知己道:“起來吧,跪著說話難道滋味很好?哈哈哈……哈哈哈……”

左知己的言語總是顯得懶洋洋的毫無生氣,連笑聲也是懶洋洋的,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彷若在臉上停留的時間略久一些,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唯獨這一次,左知己卻是笑得這麼的暢快而不知疲倦。



單問想要就如何安全地將殞驚天送至禪都的事與落木四再加以商議,去見落木四時,才知落木四已前往武備營了。

單問也知道傷兵對退回卜城不滿之事非同小可,要強力壓制二百餘受了傷的卜城戰士當然不難,但這並不能真正地解決後患。以往,這種事多是由單問一手處置,他既是卜城的鐵腕人物,又足智多謀,能言善辯,比落木四更能勸服他人。

單問一面為落木四能否圓滿解決此事擔著心,一面等待著落木四的歸來。眼見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不由有些焦灼。

正當單問準備派幾名侍衛前去武備營時,忽聞大營東向一陣混亂之聲,心中不由“咯噔”了一聲,暗知定有事情發生了。卜城人馬軍紀整肅,尋常小事,是決不會讓大營出現混亂的。

很快,一卜城戰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跌撞撞飛奔而至,半跪於單問面前,顫聲道:“單尉,城主他……他……他已遇刺身亡!”

單問只覺眼前一黑,猛地一把揪起那名卜城戰士,呵斥道:“胡說!造謠生事,我饒你不得!”

那卜城戰士道:“城主遺體已由武備營畢統領送至,畢統領讓我來禀報此事……屬下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捏造此事!”

其實單問又何嘗不明白這一點?

“唉……”單問長嘆一聲,只覺手足冰涼,腦中一片空洞,怔怔地茫然佇立。良久,方對那卜城戰士輕聲道:“你領我去見城主吧。”



落木四的遺體靜靜地躺在擔架上,儘管已經過處理,卻仍可見斑斑血跡。

與落木四遺體一起用捏架抬來的還有三名侍衛的屍體。

司空南山立於落木四的遺體旁,他那梭角分明的臉上是無盡的悲痛,卻始終不發一言,連單問走近時也未開口。雙唇緊抿,目光投向了遠處不可知的地方,而不與任何人對視。在他的眼神深處,彷彿有兩團火焰在燃燒,火焰燒乾了他的血液,燒乾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的靈魂在烈焰熾焚中痛苦不堪。

單問一眼便感覺到了司空南山內心的無比痛苦,這種痛苦決不會是假裝出來的,而且,這並非尖銳而明朗的痛苦,而是鈍痛,就如同以粗礪石緩緩而用力地搓磨著他的內心。

左知己並不在場——他當然不會在這時候出現。

畢大曉的身軀很高大,比單問高出了大半個頭,大手大腳,一臉虯鬚,看上去顯得剛硬無比。

而單問作為了解畢大曉的人,當然知道畢大曉看似粗獷剛硬的背後,其實是無比的脆弱。所以對畢大曉閃爍不定的眼神,像是無處擺放的雙手,欲言又止的表情,單問並不感到意外:城主是在武備營被殺的,身為武備營統領的畢大曉當然膽戰心驚,唯恐別人會將城主的死與他聯繫在一起。

但單問料定像畢大曉這樣的人,根本沒有膽量會加害城主落木四,而且,畢大曉也沒有加害落木四的理由。以畢大曉的才幹,能成為武備營的統領,已是萬幸了,他應對城主感恩不盡才是。

單問對外強中乾的畢大曉忽然生出厭惡之情,忖道:“城主在武備營被害,你卻毫髮無損,定是貪生怕死,未能盡力護衛城主!”

心中存有此念,單問的語氣便顯得很是生硬:“畢統領,你可知罪?”

畢大曉“啊……”的一聲,神色大變,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單問已察覺到他與左知己之間的勾當。在單問如劍般的目光逼視下,他幾乎魂飛魄散。

所幸單問接著道:“城主在武備營被害,你卻安然無恙,城主遇襲時,你可曾護駕?”語氣咄咄逼人。

畢大曉反而放下心來。

他未開口,司空南山已道:“刺客來得突然,而且武功奇高,當畢統領聞訊趕到時,兇手已逃走了。畢統領未來得及護救城主,卻讓我司空南山得以苟全性命。 ”

頓了一頓,司空南山接著道:“城主被害,我卻苟活下來,本屬不該,但因為我已是唯一目睹了兇手的人,所以不能不忍辱偷生,以便可以早日誅殺兇手。 ”

他的語氣中隱含有自責與無奈,間單問也不忍追問其過。

單問道:“兇手是什麼人?你可曾看清?”

“兇手並非只有一人,不過其中一人武功奇高,城主就是被此人所殺!可惜他戴著面罩,無法看清其真面目,但只要讓我再見到他的眼神,就一定能認出他!還有,他的兵器極為奇特!”

司空南山的話皆是按左知己授意說的。

單問心中一動,忙查看落木四的傷口,揭開白色幔布,只看了一眼,單問就立即聯想到重山河的被殺。

他幾乎已完全斷定重山河與城主是為同一個人所殺!

看來,司空南山說得不假,兇手武道修為奇高,幾乎輕而易舉便殺害了坐忘城、卜城的兩大高手。

同時,單問想到殞驚天、落木四曾推測擊殺重山河的人是為了讓卜城與坐忘城結下不解之仇,換而言之,兇手所要針對的不僅是坐忘城,同時也針對卜城。現在看來,這一推測也已被證實,兇手在得知卜城已決定退兵,讓卜城、坐忘城生死決戰的希望便落了空,所以才直接對城主落木四下手。

想到這裡,單問心頭忽然“突突”一陣狂跳,猛地記起了殞驚天,暗叫不好!

就在這時,大營西北角忽有笛聲大炸,嘈雜的呼聲隱隱傳來,並夾雜著金鐵交鳴之聲。

西北角正是關押殞驚天的所在方位!

單問神色倏變,不及說什麼,已徑直向西北方向掠去。



出事的的確是押禁殞驚天的營帳。

不過,當單問趕到時,這邊已恢復了平靜。

營帳前,橫七豎八地躺著七名卜城戰士的屍體,一地的鮮血,觸目驚心。

左知己也在場,臉色鐵青,立於營帳前,直到單問匆匆趕到時,他的臉色仍未見緩和。

單問未及與左知己招呼,便上前查看被殺卜城戰士的屍體。

所有屍體的致命傷口與落木四身上的傷口如出一轍。

單問既怒且驚!

怒的是對方在短時間內兩次闖入卜城大營,行凶作惡,分明未將卜城的防範放在眼裡;驚的是對方的武學修為之可怕,先殺城主落木四,再殺七名戰士,卻還能從容離去!

“對方是衝著殞驚天而來的,換而言之,我卜城為了護住殞驚天的性命,付出了七人的性命!”

左知己的話語中明顯包含著不滿。

對左知己的不滿之情,單問並不意外。左知己對坐忘城的態度一向很強硬,如今卜城卻為保護殞驚天付出代價,左知己當然氣憤不已。

單問轉身望向左知己,道:“左城主,在襲擊殞驚天之前,兇手已先襲擊並殺害了落城主!”

“什麼?!你是說……落城主已死?!”左知己一臉的吃驚,看他的表情,誰都會相信左知己在此之前,對此事毫不知情。

單問緩緩點頭,道:“殺害城主的與在這兒出現的應是同一個人,這些被殺害的戰士的傷口顯示了這一點。”

左知己很是驚愕地道:“我已與兇手打了一個照面,並交了手,此人武功奇高,絕對在我之上,而且其兵器十分獨特,據我推測,很可能就是此人殺了重山河!既然可能是殺重山河的人,他要對付殞驚天,就在情理之中了,但又為何要與我卜城作對?”

“或許他根本就是要與整個樂土為敵!”單問道。

左知己以他懶洋洋的目光罩著單問,沉默了片刻,道:“落城主遇害,殞驚天又成了我卜城吞不下、吐不出的累贅,眼下局勢不容樂觀,不知單尉有何高見?”

單問由左知己的話中聽出了不滿的語氣,他擔心左知己以今日發生的事為理由,不再遵守落木四與殞驚天的約定,於是道:“此間既無戰事,我軍就不宜長期駐紮於野外,只要人馬退回卜城,殞驚天被送至禪都,那麼對方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難威脅卜城。至於追查兇手,待一切都安定下來再追查不遲。”

“將殞驚天送往禪都?哼,說得輕巧,在大營中嚴加看守,尚要為殞驚天搭上我卜城戰士的性命,何況前去禪都路途遙遠,恐怕殞驚天未能押至禪都,反倒連累卜城戰士的性命!”

單問見左知己果然有了後悔之意,忙道:“城主放心,屬下已有萬全之策,只要將押送殞驚天的事交付屬下去辦,定能萬無一失!”

單問直呼左知己為“城主”,省去往日必有的“左”字,等於承認了左知己在落木四被害後成為卜城唯一的城主,左知己的權力地位水漲船高了。單問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穩住左知己,以免與坐忘城息戰之事再起波折。雖然單問對左知己一向頗有微詞,但為了大局著想,單問不得不違心尊奉左知己。而且,單問還想到最終左知己能否成為卜城唯一的城主,關鍵還在冥皇,若冥皇有意重用左知己,他人的反對抵制其實毫無意義。

單問的緩兵之計正中左知己下懷,左知己心中暗暗發笑,這樣一來,既支開了單問,排除了自己行事的最大阻礙,又讓單問這一卜城鐵腕人物擁護自己取代落木四昔日的地位——即使只是表面上擁立,對左知己也是百利而無一弊。

左知己知道即使有冥皇的旨意,若是單問極力作梗,那麼自己成了卜城唯一的城主後,仍會有不少的隱患,單問在卜城的影響決不在他這個二城主之下!

儘管心中志得躊躇,暗自得意,但左知己的臉上卻絲毫未顯現出來。他很勉強地道:“單尉既有萬全之策,我也無話可說,但願單尉能馬到成功——不知單尉準備何時起程?”

“今夜就起程。”單問的回答讓左知己心中暗喜。

但他還是有意追問一句:“為何急於動身?”

單問壓低聲音道:“因為眾人皆知我等是明日退兵,押送殞驚天進禪都也是在明日,而我今夜起程,可謂出奇不意!”

“僅憑這一點就能保萬無一失?”

單問道:“當然不能,除此之外,我還另有安排。”他看了看四周,接著又道:“只是此地非交談之地。”

左知己的架子已擺得十足,這時便順水推舟道:“你見機行事便是——我想去看看落城主,雖然我與落城主常有意見相悖之時,但彼此皆是為樂土大業,總算也同舟共濟一場。如今落城主遭了不測,從此再無人與我共擔卜城重任,真乃唇亡而齒寒啊!”

這番話,左知己說得十分自然,彷彿這真的就是他的肺腑之言……



時間很快悄然滑至酉時末,夜色深沉。

卜城大營哀樂淒婉,滿營掛喪,落木四的遺體入殮後裝上靈車,由兩千名卜城戰士送回卜城,隊伍緩緩穿過大營,向東而去。眾人送出很遠,仍不肯回頭,不少追隨落木四多年的人更是忍不住號啕大哭。

依卜城的風俗,一名老者在卜城大營東向一座隆起的土丘上設下祭壇,祭壇擺放了靈牌,四周遍插靈幡,慘白的燈籠高高掛起,要為城主落木四的亡靈照亮回歸故土的漫漫長路。守在祭壇周圍的卜城戰士著素衣,縛孝帶,神情悲蹙。

緩緩向東而去的隊伍中,居中的是載著落木四靈柩的靈車。

而整個隊伍最後面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內,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單問,另一人則是殞驚天。

兩人都沉默著。

秋夜的風緊一陣慢一陣地拍打著車廂後的簾子,響著尖銳的哨聲鑽入車內,寒意侵膚入肌。

月照曠野鴉半飛,霜淒萬木風入衣……

已漸漸離開大營,卻仍能依稀聽到遠處祭壇上老者嘶啞而蒼涼的頌歌:

“天上的風呵,永無平靜;世上的人喲,何人能得永生?人間有情埋起來……”這是一首與卜城一樣古老的獻給死者的頌歌,單問已不知聽過多少回,唯有這一次,卻深深地感到它的沉重與深沉……

就在單問一行離開卜城大營半個多時辰後,又有一列人數只有二三百的隊伍離開卜城大營,向北而去。

統領這隊人馬的人是欒青,他也是依單問的安排如此做的。這一列人馬行踪隱秘,離開大營時幾乎是悄無聲息,幾輛馬車也是垂著黑色的帷幕,外人無法看清裡面的情形。

這是單問有意布下的假象,要藉此吸引加害殞驚天的人的注意力。

單問自信自己真假難辨的部署一定能收到奇效,殞驚天隨靈車而行,明日中午再神不知鬼不覺地與送靈柩的人馬分道而行,便可直抵禪都。

將殞驚天平安送至禪都是落木四生前與殞驚天的約定,單問由此猜測這也是落木四的遺願。

他卻不知,落木四已完全識破了冥皇的昏愚與殘酷,如果可能,落木四寧可選擇與殞驚天聯手合力共與冥皇為敵,誅殺昏君,還樂土以朗朗乾坤。

可惜,饒是單問足智多謀,仍是為假象所迷惑,以至根本未能料知落木四最後時刻的心願。

單問也不會知道他如此煞費苦心,其實是親手將殞驚天送上絕路!



在落木四生前的大營內居中而坐的已不再是落木四,而是左知己。落木四一死,左知己唯一顧忌的只有單問了。

左知己這時向眾人展示他擁有的“十方聖令”,並稱冥皇已令他替代落木四生前的職權。

沒有人能對“十方聖令”的無尚權威起疑!

雖然落木四屍骨未寒,冥皇便傳出此令,速度之快堪謂不可思議,但誰又會把此事與落木四被刺殺一事聯繫在一起呢?連單問都已未對左知己起疑,其餘的人就更不會深慮了。

他們卻不知若是單問見這“十方聖令”,定會看出蹊蹺——這也是左知己未讓單問知悉此事的原因。

左知己擁有“十方聖令”,又未遭單問反對,名正言順地成了卜城至高無上的主人!

他很滿意地環視了分列兩側的卜城各路統領一眼,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明日一早,班師回城!”

“謹遵城主號令!”

整齊劃一的聲音讓左知己心中如飲瓊漿玉液,暢快無比。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所嚮往已久的輝煌正指日可待!



坐忘城乘風宮紅葉軒。

戰傳說到紅葉軒見爻意時,意外地發現小夭不在軒中,不由有些擔心,想到聽說白日小夭曾數次欲出城面見父親殞驚天,是伯頌等人好不容易才將她勸下,更是忐忑不安,見面就向爻意問道:“小夭姑娘為何不在紅葉軒?”

爻意道:“她在竹館……自從她答應不再出城後,就一直獨自待在竹館,貝總管已讓人暗中留意,應不會有事。”

戰傳說這才略略放心,因為坐忘城的種種變故歸根結底可謂是由他而起,所以對於小夭,戰傳說有一種負疚感,他感到是他導致了殞驚天與小夭父女二人生離死別——這次他來紅葉軒,也是為了此事。

戰傳說先告訴爻意一件事:“西城外山腰上已掘出兩口新的水井,同時城內的井水也不再有毒。”

爻意道:“你想離開坐忘城?”

戰傳說很是吃驚地望著爻意,訝然道:“你如何知曉?”

“因為你感到坐忘城的種種危機都已解除,唯有殞城主的事讓你無法釋懷。在你看來,既然坐忘城已無恙,那麼當務之急,就不是留在坐忘城相助,而是出城設法救出殞城主——至少也要暗中保護他。”爻意直言戰傳說的心中所思。

戰傳說大為感慨道:“你我真是心心相印,我的一點心思全被你說中了……”

爻意麵對眼前這個與自己心上人“威郎”幾無二致的年輕人,聽到他口中說出“心心相印”這等動人的字眼,雖知戰傳說並非指男女之情,卻仍是芳心微醉,一團紅暈在臉上蕩開,美眸更顯水靈,神情動人之極。

戰傳說大加感慨時無意間見爻意心旌搖蕩的醉人風韻,下面的話頓時忘到了九霄雲外,只覺喉頭有些發緊,忍不住輕輕地喚了一聲:“爻意……”

爻意嬌軀微震,秀眸迎著戰傳說的目光,似喜似嗔,似怨似嬌,恍惚間,她感到自己正與她的“威郎”脈脈相對……

爻意之美本已秀艷絕倫,更兼此時風情萬種,其絕代神韻已非言語所能形容,深深地鐫刻在戰傳說的心靈上。

他總算保持了一點清醒,暗自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劇痛使他一下子回過神來。

他的笑容有些不自在:“爻意……姑娘既然猜知我的心思,想必對此事有所見解吧?”

爻意有些悵然若失地望著眼前的戰傳說——一個與她心中的情郎酷似卻的確不是情郎的年輕人。

同時,她又覺得戰傳說不自在的神情有些憨厚可愛——這樣的神情,在“威郎”的身上是決不會出現的。

她的情郎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無所顧忌,正是那份舍我其誰的霸氣打動了她的心。

爻意道:“由落木四押送殞城主前往……禪都,是殞城主與落木四的約定,他們兩人都可謂是一諾千金之人,所以殞城主才會拒絕貝總管等人相救。既然如此,殞城主顯然亦並不希望在將他送至禪都之前被人從落木四手中救出,如此一來,要救出殞城主,唯有選擇在他進入禪都,被交送冥皇之後。 ”

這一點,戰傳說也已想到,不無擔憂地道:“但要在禪都救人,談何容易?”

爻意對戰傳說的束手無策有些意外,暗忖既然戰傳說已擁有涅槃神珠的靈力,憑火鳳宗開宗四老的生命力與無上智慧,應當可使無數疑慮迎刃而解。事實上戰傳說雖然頗富智謀,但與擁有涅槃神珠的靈力所能達到的境界還有一段距離。

莫非涅槃神珠在戰傳說體內尚遠未發揮其最高力量?

抑或是戰傳說自身的某種原因導致了涅槃神珠的靈力受壓抑?

這種疑惑,爻意當然不會顯露出來,她道:“要救殞城主,並非只有將他從冥皇重囚中解脫出來這條路。我們可設法讓冥皇不敢對殞城主輕易下手,只要我們搶在殞城主、落木四抵達禪都之前到達禪都,然後放出風聲,讓禪都內所有的人,甚至整個樂土都知道殞城主已被押往禪都,而冥皇決定對殞驚天進行'天審',以定其罪。如此一來,冥皇就不能暗中殺害殞城主了,否則將讓世人起疑,授人話柄。”

戰傳說大喜,欣然道:“此計可行,殞城主本無罪,冥皇要加害殞城主,就務必需要捏造偽證以定殞城主之罪,但假的終是假的,其中必有破綻可尋,冥皇的破綻,就是我們的機會!”

他望著爻意道:“沒想到你對大冥王朝已十分了解,連'天審'都知道。”

“自得知殞城主將赴禪都,我便開始思忖如何才能救他出來。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無 鬥智斗勇,莫不如此。我對樂土,對大冥王朝若是一無所知,當然就無計可施了。故我早已向他人打聽有關大冥王朝的種種習俗律法,知道了有'天審'一說——儘管所謂'天審',不過只是冥皇為了顯示自身清明有為、公正明辨,從而籠絡天下人心的一種手段,但畢竟多少可對冥皇起一點約束之效。相較之下,武界神祇的主人天照神的旨意則是不可逆違,也無須商量,天照神認定誰是神祇的罪人,誰便是神祇的罪人,無須理由,也不可辯解……”

戰傳說對有關“武界神祇”的知曉程度當然僅止於“傳說”而已,對來自神祇時代的爻意所說的每一句關於神祇的話,他都是覺得大為新奇,不由訝然插話道:“若是… …天照神錯定一個人有罪,而世人皆知這一點,卻偏偏不可能有申辯的機會,那豈非有失公允?”

爻意立即道:“怎會如此?天照神明察秋毫 洞悉入微,怎會錯定他人之罪?”

戰傳說心道天照神就是再如何的不凡,也不是真正的神,如何能永不出錯?

但看爻意神情很是肅然,竟像是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便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想如果爻意真的來自於傳說中的神祇時代,如果神祇時代的主人真是天照神,那麼武界神祇的人對天照神未免過於愚忠。

盲目“愚忠”看似是持權者之幸,其實卻是最大的隱患。

所謂“天審”,即對王朝內位高權重的戴罪之人,由冥皇、天惑大相、法應大相、天司殺、地司殺五人一起審定此人罪行。為數不多的幾次“天審”無不是牽動朝野,在這種情況下,正如爻意所言,冥皇不能不有所顧忌。

既然看到了希望,戰傳說頓時信心倍增,他道:“既然要搶在殞城主之前抵達禪都,那麼我在今夜便出發吧。”

爻意一笑,道:“大可不必,看樣子落木四並不願殞城主被殺,所以在前往禪都的途中,落木四必然會盡量拖延時間,要抄在他們之前趕到禪都,是一件輕而易舉之事。何況,卜城人馬畢竟要到明天才退去,你若今夜出城,就算卜城戰士不加以攔阻,恐怕也會引起他們的誤會。”

戰傳說見爻意說得有理,便道:“也好,今夜我向貝總管他們辭行,明日只等卜城人馬一退,就立即上路。”說到這兒,頓了一頓,又像想起了一些什麼似的接道:“你就留在坐忘城吧,也可陪陪小夭。”

不料爻意卻堅決地搖頭道:“我不會獨自一人留在坐忘城的。”

戰傳說只好明說:“此去禪都,必然頗為凶險,我不想讓你與我一起冒這麼大的風險。”

爻意道:“這些日子來,我的玄級異能已逐漸恢復,正是憑著恢復了的玄級異能,我在助殞城主揭露出在井中投毒的兇手時才能成功,當時我假稱熟諳智禪珠的推演,其實是要藉此使兇手有所懼怕擔憂,這樣,只要兇手與我距離相近,我便能憑藉玄級異能察覺到,恰好白中貽當時也在大殿內,我感覺到他的驚慌,於是乘勝追擊。後來又依據他的情況假稱由智禪珠推演出兇手應住在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白中貽如何知道我這是疑兵之計?因此心頭更為不安,如此一來,我便有九成的把握了。擁有玄級異能,我與你一同前去禪都,應不會拖累你,面對一般的高手,足以自保,你不用擔心。”

戰傳說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爻意姑娘足智多謀,怎會拖累我?”

爻意幽幽一嘆,道:“對我來說,整個樂土其實都是異地他鄉,既然身不在故土,那麼 論在何處,也就無甚區別了,而他人恐怕是很難知曉我這樣的人的心思的。當一個人突然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已更迭變化,一切都已陌生,而熟悉的卻又永遠也無法重現,她的心裡只怕唯有萬念俱灰……環視天地間,唯一不讓我感到陌生的,只有你一人,有時我多麼企盼你就是威郎,甚至有時已將你視作威郎,但更多的時間,我卻清楚地知道,你不是他,否則只要有你一人,其餘的一切縱然再如何更迭變幻,又有何妨?”

戰傳說怔怔地聽著,竟有些痴了,默默地體會著爻意的無依與孤寂,同情憐愛之心油然而升,暗忖蒼天無眼,何以要讓這等天仙般的女子經歷此等磨礪?同時又想到那被爻意稱做“威郎”的人真是有幸……

爻意接著道:“縱知你不是威郎,我也願伴你左右,與你共處,你不是答應要帶我去那座神秘的古廟嗎?”

戰傳說此時怎忍心再拂美人之意?忙道:“我豈敢忘記?日後我定會與你一道前往那座古廟。”

爻意的心思似被什麼觸動了,幽幽地道:“其實爻意也知道即使去了古廟也無多大用處,只是,心頭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至少,它會成為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戰傳說嚇了一跳,脫口道:“以後切莫再提生生死死這樣的字眼!”

爻意道:“人終難免要死的?”

戰傳說不假思索地道:“但你卻不同……”猛地想起這句話恐怕會讓爻意誤會,不由有些後悔,偷窺爻意一眼,果見她的臉色有些慘白了,忙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並非說……我所指是無論誰見了姑娘,都會覺得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子,而仙子當然是不會死的……”

他的解釋夠得上“笨拙”二字,若用來哄女孩芳心,當然遠遠不夠級數,但他說得那麼誠懇,亦沒有絲毫褻瀆的意味,倒讓爻意有些感動了,展顏一笑,道:“人若總是活著,豈非也是無趣得很?”

戰傳說這才鬆了一口氣,暗 奇怪:“為何她一旦不開心,我就會六神無主,心神不安?而只要她展顏一笑,我頓時全然釋懷了?”



天亮之後,落木四昨夜被殺的消息終於在坐忘城傳開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不能不讓戰傳說重新思慮自己的計劃。

事情有變,卜城是否會按原定的計劃撤離?這一點沒有人知道,至少坐忘城人目前並不知道,而對於其餘的事就更是難有定數。

得知此事時,戰傳說在南尉府。昨夜回到南尉府時,他就把要進禪都的打算告訴了伯頌,所以今晨一大早伯頌得知落木四被殺的事件後,立即告之了戰傳說。

戰傳說大吃一驚!

想到落木四豪爽磊落的性情,應允緩戰十日的舉動,而今卻已被殺身亡,戰傳說心頭感傷,久久不語。

他隱隱覺得落木四被殺,很可能就是因為落木四未能依照冥皇的旨意,而自作主張退兵所招來的禍端。

但自己對落木四的感懷卻不宜在坐忘城內流露過多,因為坐忘城的人未必能如他一般了解落木四,當然也就無法理解戰傳說對落木四被殺的感傷情懷了。

戰傳說強抑心中的感傷,沉默良久,方道:“此事已確證了嗎?”

伯頌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補充道:“落木四的靈柩昨夜便動身運往卜城了,同時城主也已起程前去禪都。”他終是不願說出“押送”二字。

“昨夜就已動身了?”戰傳說擔心地道,“這是否有些反常?為何不等到今日?”

戰傳說之所以有此擔心,是因為他知道卜城落木四與左知己兩位城主向來不和,落木四死後,做主的當然是左知己,而左知己未必如落木四那樣願給殞驚天洗脫罪名的機會!

伯頌當然不知這一層,道:“他們這麼做倒是事出有因,因為昨夜在落木四被殺之後不久,兇手又襲擊了城主,只是沒有得手,卜城擔心再出意外,所以早早起程了。”

戰傳說很驚奇地道:“前輩何以知悉得這麼清楚?”

這麼問,多少有些唐突。

不過由於爻意設計使戚七、白中貽兩人自行暴露,使南尉府血海深仇得報,伯頌對爻意感激萬分。而在他看來,爻意與戰傳說自是一對情侶,所以愛屋及烏,對戰傳說也是更為敬重有加,根本不會在乎這一點,反而細加解釋:“兩軍對壘,不能對對方一無所知,這就少不了偵探敵情,坐忘城也不例外。況且此事卜城根本沒有打算對我坐忘城隱瞞,這樣日後萬一城主有什麼三長兩短,坐忘城就不會不問清紅皂白把仇記在卜城的身上,而會先查明真相。”

戰傳說心道:“卜城有意透露的消息未必可信,不過既然坐忘城負責密偵的人帶回來的消息也是如此,那麼多半就不會有假了。”

那麼,究竟是什麼人要同時對落木四、殞驚天施以毒手呢?

落木四一死,卜城大權落在了左知己手中,左知己會不會改變主意,不再退兵?

如果卜城不退兵,而是繼續圍城,那麼自己在助坐忘城守城與前往禪都救殞驚天這兩者之間就很難作出選擇了。

偏偏伯頌所帶來的消息又說明殞驚天的處境更為危險:落木四一死,卜城方面少了一個全力保護殞驚天在到達禪都前無恙的人,這樣一來,誰也不知道在前往禪都的途中,殞驚天會不會遇險!

戰傳說大感頭痛。

伯頌大概是猜出了戰傳說的心思,他道:“落木四被殺,卜城一時間多少會有些混亂,也就無心圍城,就算沒有先前的約定,他們也不得不退兵。卜城人馬一退,坐忘城即可一心準備營救城主的事。”

戰傳說可沒有伯頌這麼樂觀,但為了安慰伯頌,也就沒有再多說什麼。

就在戰傳說得知落木四被殺後不久,卜城大軍全線後撤!

戰傳說得悉卜城大軍撤回的消息確鑿可信時,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戰傳說、爻意要離開坐忘城了,臨行前他們接受了貝總管的建議,改乘馬車。貝總管的理由是他們兩人太過於顯眼,若不隱身於車廂內,定早早就被人留意上了,對他們十分不利。

貝總管為他們準備了一輛寬大、舒適、豪華的馬車,車上更備足了乾糧錢物,大至被衾,小至木梳都備齊全了。這輛馬車本是殞驚天用的,不過平時殞驚天更樂意騎馬,所以無論是此馬車,還是馬車的車夫,都是常被閒置。由這輛馬車的一塵不雜,可看出車夫是個勤快之人。

決定成行是在上午,但真正起程卻是在午後。一來戰傳說需等卜城的人馬依次全部退卻,二來此事關係重大,不能一走了之,而需先與貝總管、伯頌、幸九安、鐵風商議妥當,計劃周全。貝總管等人還告訴了戰傳說:在禪都有幾個人可以在必要時會對他們有所幫助,這幾個人或是殞驚天的朋友,或是與坐忘城有某種牽涉。坐忘城乃樂土六大要塞之一,在禪都難免會有支持坐忘城的力量,此乃情理中事。

同時,伯頌等三尉將及貝總管也商定早作準備,以便日後策應戰傳說、爻意二人。鐵風本打算與戰傳說、爻意一同赴禪都,但唯恐自己一走,坐忘城的防範力量更為削弱,若卜城捲土重來,或冥皇再策動其他力量攻襲坐忘城,恐怕坐忘城難以抵擋,便作罷了,另擇一折中的路子:就是由昆吾領五十名乘風宮侍衛由另一條道路進入禪都,到達禪都後再與戰傳說會合。

之所以要分道而行,是因為由密偵人馬探知的結果來看,昨夜在二千名卜城戰士送落木四靈柩回卜城之後不久,又有一列人馬悄然離開卜城大營趕赴禪都,兩支隊伍都未能見到殞驚天的身影,這就等於說兩支隊伍中都有可能隱藏著殞驚天。而後卜城也有意透露出他們為了可讓殞驚天順利抵達禪都,設下了疑兵之計。兩者一對照,貝總管、伯頌等人不敢隨便忽視其中的任何一支人馬,決定由戰傳說、爻意循東向的線路而去,而昆吾則追隨卜城徑直向北而去的那支人馬,這樣就不會有遺漏。

一番周折,已是午膳時分,戰傳說、爻意正要起程時,車夫牛二忽然大叫內急,匆忙下了車,如一溜煙般跑入了道旁的小巷內。

一干人只好靜候牛二。

不多時,牛二一路小跑回來了,大概是知道如今十分火急,片刻都耽誤不得,他已跑得氣喘吁籲,偏偏是逆著風,風一吹,將他那頂既可擋風雨又可遮烈日的斗笠刮得飛起,牛二眼疾手快,反手一把抓住,用手按在頭上,繼續向這邊跑來,縱身上了車駕。

貝總管本微有慍色,但見牛二總算識趣,回來得及時,又念他平時十分勤快,為殞驚天駕車多年,便不再多說什麼,轉而與戰傳說、爻意互道珍重。

“啪……”的一聲脆響,馬車在眾人的目送下穩穩地駛出了坐忘城。



估計馬車已至卜城人馬曾紮營的地帶時,戰傳說忍不住掀開車簾向外張望。

曾經的營帳相連、旌旗招展的情形不復存在了,百合草原一片空闊,只有一些木樁以及卜城人丟棄的物甚零零落落地散於百合草原上,在幾處背風的地方,還有幾束煙柱冉冉升起,那曾是卜城人馬壘灶生火的地方。

正當戰傳說掃視這片曾是卜城營盤的大地時,忽然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就在與馬車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並且隨著馬車的繼續前進,這距離還在逐漸拉近。

戰傳說不由皺了皺眉,在這時候有人出現在這種地方,未免有些突兀。

只見那人手搭涼篷,向四下里張望,似在尋找什麼。戰傳說忍不住敲了敲車體,道:“牛兄弟,暫且停片刻。”

馬車的車速漸漸緩下,當它停止時,戰傳說對爻意說了句:“我下車看看,外面有一人,恐有蹊蹺。”

爻意叮囑道:“多加小心。”她也覺得在這種場合出現一人有些異常。

戰傳說答應一聲,已下了馬車。

此時,他與那人已頗近了,只見那人左手提著一個大大的布袋,右手握著一根木棍,正用木棍在地上撥弄著什麼。

此人本是背向著戰傳說的,大概是被戰傳說的腳步聲所驚動了,迴轉過身,看了戰傳說一眼,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

戰傳說一呆,細看眼前這皮膚格外白皙的人,腦中忽然閃過一道亮光,脫口驚呼:“你……是物語?”

那人笑意更甚,似乎戰傳說能想起他的名字讓他格外開心,他以略顯誇張的興奮語氣響亮地道:“沒想到又遇見你這位貴人了,真是三生有幸。”

聲音柔柔綿綿,顯得十分軟和,這聲音若是出自女人的口中,當然悅耳,但出自一個中年男子的口中,卻讓人有些不適了。

此人正是戰傳說在由坐忘城通往卜城的馳道上曾遇見過的劍帛人物語,雖然只是一面之交,但劍帛人格外白皙的膚色讓戰傳說很容易記起他。

在這兒遇到物語,戰傳說甚感意外,他看了看物語手中的大布袋,詫異地道:“那些由你領著避難的一百多號人何在?你可是收了他們的錢物的。 ”

物語笑道:“我物語做事一向童叟無欺,決不敢發昧良心的財,隨我避難的人個個平安無事,至於他們現在何處……當然是各自返回家了。如今卜城人已退走,沒了兵禍,還避什麼難?”

戰傳說好奇地道:“這些日子你們都藏在何處?”

物語有些為難,似乎不願說,但最終卻還是道:“其實我早已猜知不會有大的戰亂,所以才敢領那麼多人避難。這些日子來,無非就是在坐忘城以西的地方搭了幾個大棚聊以度日,我料定卜城的人是不會由城西攻城的。”

戰傳說聽他這麼說,不由得刮目相看,道:“想不到你竟料事如神!”

物語連聲道:“朋友取笑了,這等雕蟲小技,只是聊以糊口罷了。 ”

戰傳說指了指 語手中的大布袋,道:“你這是……”

物語又笑了——他幾乎是開口便笑:“卜城人撤走,多少會有些東西遺留下來,我將之挑撥起來,日後在此處建立茶寮即可派上用場。”

戰傳說大吃一驚:“茶寮?在這兒?!”

他幾乎全然忘了自己駐足下車的原意,而為物語出人意表的設想所驚愕,所吸引。

“朋友覺得有何不妥?”物語客客氣氣地問道,在客氣中透出一股自信。

戰傳說無言以對,但這並非等於他讚賞物語的構想,只是一時間找不到反對的理由罷了——何況物語自己樂意在這兒建一茶寮,又與他何干?

物語見他不說話,便胸有成竹地道:“在下雖然愚鈍,卻敢斷言在此建一茶寮,日後必然生意興隆,茶寮能翻新成茶樓也大有可能。”他用手中的棍子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大土丘,接道:“在下已定好茶寮的位置。”

戰傳說對物語的生意經本是既不懂也不感興趣,但這時他還是忍不住道:“那土丘並不在路旁,恐怕不妥吧?”

物語一笑,露出了格外潔白的牙齒:“不錯,那土丘並不在路旁,但在那兒卻可以看到坐忘城的全貌!”

戰傳說不由自主地扭頭向坐忘城方向望了一眼,發覺自己所立之處只能看到坐忘城一半,前面的幾座土丘阻礙了他的視線。

他疑惑地道:“能看到坐忘城全貌又如何?”

物語很恭敬地道:“當你日後光臨在下的茶寮時,就知道其中玄奧了。”

戰傳說只聽得一頭霧水,但也知道物語是不願再透露什麼了。

想到這裡,連他自己都覺有些好笑,不明白何以不知不覺竟被這些事所吸引了。

當下他向物語拱手道:“在下需得趕路,不能多陪物先生了,就此別過。”

物語聽得“物先生”二字,有些發怔,“啊啊……”了兩聲,方笑容滿面地道:“朋友請便。日後途經此地,請一定光臨在下的茶寮!”

因為總是笑容滿面,雖然顯得謙卑恭敬,卻總讓人有不真實之感,但這一次他的笑容卻顯得格外真誠。

戰傳說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等戰傳說上了馬車,由車窗望出去,可見物語仍在向這邊張望。

重新起程後,戰傳說將自己與物語的一番交談告訴了爻意,爻意也大覺此人有趣。她對物語的來曆本存有疑心,但聽戰傳說在前往稷下山莊時,就已遇見過此人,便打消了疑慮,打趣道:“你與他也算是有緣之人了。”

戰傳說卻沒有笑,他由稷下山莊想起了晏聰,至今一直沒有晏聰的消息,再想到自己在“無言渡”的遭遇,不由很是擔心晏聰的安危。這些日子來,坐忘城屢遭不幸,戰傳說倒真的淡忘了這件事,現在再想起,很是為自己的淡漠愧疚。

爻意見他默默不語,便知他有心事,也不再打擾。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連曾是卜城武備營駐營地都已被拋在身後。戰傳說想起與千島盟大盟司的一戰,想到自己與落木四的相識,想到落木四的死,心中感慨萬千。

爻意取出一幅繪於羊皮上的地圖,這是貝總管為他們備下的。她將地圖在膝上攤開,觀察了一陣,指了指圖上某處,道:“如果殞城主是隨落木四的靈柩一同起程的話,那麼他應當在這個地方與運送靈柩的人馬分道而行,直赴禪都。”

戰傳說被她的話吸引過來,將身子湊近,看著爻意所指的地方。

由這張地圖可以看出百合平原的輪廓真的像一朵百合花的形狀,若將整個百合平原比作百合花,那麼南側弧狀分佈的映月山脈就是凸起的花瓣,而爻意所指的地方則正好是花蕊——百合平原的中央地帶。

這是一個名為苦木集的地方。

不知為何,地勢相對算是很平緩的百合平原上,並沒有多少城池集鎮,顯得空闊蒼茫。也許是樂土經歷了太多的爭戰,人們已習慣了依險而居,所以不願在無險可憑的百合平原上結廬定局,更不用說形成大規模的城池了。

於是苦木集就格外的顯眼——縱是在地圖上也是如此。

從苦木集出發,北可至禪都,東可至卜城,西與坐忘城相接,向南又有一條道路直抵著名的紅岩山口。映月山脈由坐忘城一直向卜城方向延伸,至紅岩山口突然斷開,大有怒濤倏止之感,足讓每一個到紅岩山口的人為造物神的鬼斧神工而驚嘆、驚悸。

若無紅岩山口,那麼要穿越映月山脈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攀越了,這對於負重而行的人來說無疑是十分艱難的,紅岩山口則恰好為人們提供了一條捷徑。

苦木集通達四方,卻不知苦木集的人有沒有因為此次卜城大軍的進發而流離四散。

不過無論如何,殞驚天在苦木集折向北行是最有可能的選擇。

兩人商議了一陣,決定盡快趕至苦木集,向苦木集上的人打聽卜城人的動靜,就算不能打聽到殞驚天的消息,戰傳說二人也要在苦木集折向北行。

戰傳說正待催促牛二,忽覺馬車竟漸漸減緩速度,直至完全停下。

戰傳說與爻意相視一眼,彼此都有驚訝之色。

戰傳說下車欲看個究竟,卻見四下依舊空闊無人,路面平整,並無異常之處,不由大感奇怪,大聲道:“牛兄弟,為何無故停下?”

牛二也不看他,道:“一連奔走了一個多時辰,我已累了。”

他的聲音果然既疲憊又沙啞。

戰傳說見他這麼說,便不忍心再強行催促,卻又要急著上路,一時很是為難。

“不如你替我一陣吧。”牛二道。

“也好”二字幾乎就要從戰傳說嘴中脫口而出,他忽然想起了什麼,道:“若由我駕車,那麼你……怎麼辦?”

牛二古怪地笑了笑,道:“我自是在車廂內歇息。”

戰傳說大是為難,遲疑道:“這……”

他倒不是覺得自己駕車有何不妥,或有失身份,而是覺得讓牛二與爻意兩人待在車廂內總覺得有些不合適,至於為何不合適,卻也難以措辭。

正為難間,牛二又道:“小的只是說笑而已,陳公子莫見怪,像我這樣的下人,哪配與爻意小姐共處?”

戰傳說對牛二的話絲毫沒有懷疑,但爻意卻覺得有些異常。她貴為神祇時代火帝栗怒的女兒,對尊卑之別的體會遠比戰傳說深刻。在此之前,她還從未見過有下人敢如此肆無忌憚說話的。

故爻意心中有了戰傳說所沒有的警惕之心。

戰傳說正為難之際,卻聽得爻意的聲音道:“你讓他在車內歇息一陣吧,此去禪都非一時半刻能到,這一路上還要多仰仗他。”

戰傳說聽爻意如此說,便依了她。

牛二稱了謝,便進了車廂。此車本就寬大豪華,兩人共處仍顯十分寬敞。牛二連頭上的斗笠也不摘下,揀了一個與爻意相對的角落,蜷曲著身子坐下,大斗笠低垂,遮住了他的臉龐,雙手抱於胸前,也不與爻意搭話,也許是在閉目養神。

爻意心中暗暗好笑,忖道:“此人演戲的水平實在算不得高明。”

她之所以讓牛二來到車內,是想憑藉自己的玄級異能探明牛二是否真的藏有禍心。與戰傳說不同,她幾乎沒有任何仇家,牛二若有何手段,所針對的目標多半是戰傳說而不是她。既然如此,爻意暫時是不會有何危險的。

戰傳說還是頭一次駕車,多少有些手足無措,好在這輛馬車是專為殞驚天備下的,所選的馬也是識途良駒,百合平原上的路又極少有危險地段,戰傳說很快就能應付自如了。

只是他與爻意離開坐忘城時都換上了一襲華貴衣衫,這也是貝總管的主意,為的是與這輛出眾馬車的主人的身份相匹配。當戰傳說一襲錦衣玉帶地在車轅上揮鞭驅車時,其情景實是有些不倫不類。

所幸一路都未遇見他人,倒也免了尷尬。

車內,爻意則在試探著牛二。

“既然你太過勞累,待等到了苦木集後,我們另僱一車夫,你則自行返回坐忘城如何?”

牛二的聲音因為斗篷的阻隔而“嗡嗡”作響:“小的休息一陣便無妨,再說小的若未將二位送至禪都就返回坐忘城,貝總管怪罪下來,小的可擔當不起。”

爻意道:“這是我們的意思,貝總管不會怪罪你的。”

“小的不是信不過你與陳公子,而是小的生性膽小,這等偷懶取巧的事是萬萬不敢做的。”

爻意暗道:“你膽子可不小,竟敢讓戰傳說代你駕車,這分明是托詞!”

想到這兒,她心生一計,道:“你出城之前曾說腹痛難耐,是也不是?”

這當然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牛二應了一聲:“正是。”

爻意故作恍然狀道:“看來正是因為你的身體不適,才如此容易疲憊。”

邊說著,她已在車內找出一隻瓷瓶,再取出一壺酒,對牛二道:“這兒有貝總管備下的藥,可治腹痛頭熱,以酒送服,藥到病除,你不妨服些藥。”

言罷,便將藥與酒一同遞向牛二。

貝總管的確在車上備了藥,也備了酒,而且是上等佳釀,爻意所取出的藥也的確有治腹痛頭熱之效,但此藥要以酒送服卻是爻意編造的,她的目的就是要讓牛二不得不取下那頂斗笠。

牛二將自己蜷曲在角落裡的身體支撐起少許,去接爻意手中的藥與酒。剛將酒捧在手中,忽然手一滑,酒壺“砰……”地一聲摔下,酒全潑散開來,酒香四溢。

牛二連聲嘆息:“可惜可惜,如此好酒只怕我一生也再難能喝上了,看來真是富貴有命。”

說著,他已將瓷瓶中的藥丸倒出兩粒,扔入口中,顯得很費力地嚥下了。

那頂大斗笠,他始終未曾摘下。

爻意也不再試探,她已斷定這牛二一定有問題。

這可以從他的反常舉止看出。

同時,當他伸手接過藥、酒時,爻意留意到牛二的雙手決不是一個車夫所應有的粗糙,相反,甚至比常人還要光潔白皙。

但爻意反而什麼也不說了。

馬車車輪轆轆,奔馳在空闊無人的百合平原上。

日漸西斜。

牛二一直默不做聲地半蹲半坐著,也不知是否瞌睡了,但在馬車接近苦木集時,他卻及時地“醒”了過來,並提出要換回戰傳說。

爻意並未反對。

戰傳說回到車內不久,馬車便駛至苦木集了。透過車簾看到苦木集星星點點的燈火,聽著車外嘈雜的人聲,戰傳說與爻意都有些吃驚。

爻意已把自己對牛二的猜疑告訴了戰傳說。

兩人對牛二正好在即將進入苦木集時提出換回駕車的舉動,感到非比尋常,暗忖這恐怕不是巧合。

雖然心懷疑慮,但兩人既不能確定自己的猜疑,也看不出牛二的來歷,只有暗中多加留意。

戰傳說比爻意坦然些,他相信既然牛二是坐忘城的人,即使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車夫,也不會對他們包藏禍心,也許是貝總管他們派來暗中保護他們的好手也未為可知。

依出發前貝總管的意思,在途中打探卜城人馬動向等事宜都應盡量交與牛二去辦,戰傳說、爻意兩人越少拋頭露面越好,但爻意對牛二已不信任,自是不放心由牛二去打探卜城人馬的動向。

既已至苦木集,當務之急自是查清有無卜城的人馬在苦木集與大隊人馬分道,轉向北行。

戰傳說吩咐牛二將馬車在路邊停下,與爻意一起下了車。

奔波了半日,一路顛簸,站在堅實的地面上,竟感到地面在搖搖晃晃。戰傳說向四周看了看,發現苦木集比自己想像中更大,大概此時他們正處於苦木集的主街上,街道甚是寬敞,東西走向,但街上走動的人卻並不多,這與戰傳說、爻意在車內感受到的人聲嘈雜的氣氛並不相符。戰傳說對此很是意外,沉吟片刻,似有些明白了:之所以會感到車外嘈雜熱鬧,是因為奔波半日,所見到的除了平展的平原,就是像永遠也不會有盡頭的路,途中除意外遇到劍帛人物語外,竟再未見到其他人,相比之下,才會覺得苦木集顯得格外熱鬧。

戰傳說只對牛二說了聲“你就在此處等候一陣子吧”,便與爻意循街向前走去。所幸是在夜間,縱然長街兩側的房舍內有燈光透出,也是頗為黯淡,否則以爻意、戰傳說二人的不世風采,並肩走在長街上,定會引得人人駐足觀望。

戰傳說二人看似很平靜,其實舉止出人意表的牛二已成了他們的一塊心病,此刻他們倒希望牛二真的暗中跟踪他們,那樣正好可以藉機一舉揭開牛二的真實意圖。

但兩人的希望落空了,以戰傳說如今的修為,若有人暗中追踪,是很難不被他發現的。他們走出了百步之距,戰傳說仍未感到周遭有任何異常。

戰傳說對爻意低聲道:“時間緊迫,不允許我們拖延,還是盡快確定殞城主是否經苦木集前往禪都。”

爻意頷首贊同。

戰傳說領著爻意拐入一條偏僻小巷,為謹慎起見,他寧可選擇在不顯眼的地方打聽卜城人的動向。

走入小巷不久,就听得前邊不遠處“吱呀……”一聲木門開啟的聲音,一個瘦瘦的身影從一扇被煙熏得失去了本色的厚厚木門中閃出,門口處一盞顯得格外昏黃的燈籠發出之光將此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而且模糊不定。此人手中像是捧著什麼東西,從其蹣跚的腳步來看,應是一老嫗,正向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戰傳說緊走幾步,趕上了老嫗,施了一禮後道:“阿婆,晚輩可否向你打聽一件事?”

老嫗像是被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一顫,捧著的一隻瓦罐“啪……”地一聲墜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一股濃烈的藥味一下子在巷子裡瀰漫開來,原來老嫗手中所捧的是一罐煎好的藥。

戰傳說心頭頓時升起一團疑雲:“這老嫗為何竟驚愕至此?”

他上下打量著老嫗,發現老嫗瘦得驚人,讓人不由會擔憂她會不會被一陣疾風吹走,臉色也極不正常,泛現青色。

戰傳說斷定老嫗一定是久病之身,難怪她手中會捧著藥罐。久病之人,氣虛力弱,濁陰走五臟,易生怒、戀、憂、恐,想到這一點,戰傳說心頭疑慮打消了不少,暗忖自己未免太過小心了。

老嫗像是很惋惜那罐藥,吃力地蹲下身子,摸索一陣,見委實無法拾掇了,只好支起身來,緩緩地道:“我一個老婆子,能知道什麼?”

她的聲音像是風乾了,枯澀異常。

爻意走至戰傳說身邊,柔聲道:“阿婆,白天是否有許多人自此經過?”

老嫗點了點頭,神情茫然。

“這些人離開苦木集後,是全向卜城方向,還是有一部分人轉向禪都而去了?”

戰傳說有些擔心這老嫗又老又病,若糊塗至連卜城、禪都都分辨不清,就麻煩了。

萬幸,老嫗只是遲疑了一下,便道:“老婆子我去抓藥時,就看到幾百號人向禪都方向而去,馬車足足有二十多輛,不過這已是今日午時的事了。那些人在苦木集連半刻也沒有停,就直奔禪都,卻把一些送喪的人留下了,苦木集的人都大嘆晦氣……”

這又瘦又病的老嫗開了口就沒完沒了,戰傳說一聽,知道殞驚天極可能在白天午時就經苦木集直奔禪都而去了,不由大為著急,看來昨夜出發的卜城人馬動身後就再也沒有耽擱。按這樣推算,殞驚天離開苦木集恐怕已過去半日了。

戰傳說再也沒有心思去聽老嫗嘮叨,他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老嫗,道:“多謝了,這個你拿著用以抓藥。”

也不等老嫗再說什麼,就拉著爻意出了巷子,直奔大街,殞驚天離開苦木集已達半日,他們不能再耽擱。

在他們的身後,那消瘦的老嫗默默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直至戰傳說二人消失於巷口。

對於手中的銀錠,她似乎毫不在意,連看也未多看一眼。

靜立了良久,她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向屋內走去。

穿過那扇厚而笨重的門,進入屋內,屋內的光線並不比外面亮多少,一盞火焰如豆大的油燈在一張方桌上搖曳不定,像是隨時都會熄滅。

當老嫗反手將木門關上時,屋內一個角落裡有一個聲音響起:“方才外面有人向你打聽有關卜城人的事?”

“正是。向我打聽此事的人,恐怕你絕對不會想到他是誰。”老嫗道。

“哦,是什麼人?”

“戰傳說。”

“是他?!”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不少,足見其極度之驚愕,“他怎麼會在苦木集出現?”

“看樣子他是為殞驚天的事而來的,若是這樣,他們應該很快就要離開苦木集了。”

“可……我很想與他相見。”

“我早已料到你會有這種想法,所以在戰傳說給我一錠銀子的同時,我已藉機將一種藥粉彈在他的衣袖上,他決不會發現的。如此一來,無論他走到天涯海角,你我都能找到他。”

“一錠銀子?”很吃驚的語氣。

“不錯。”老嫗聲音乾澀地笑了笑,“他說給我用來抓藥的。”

“我本奇怪卜城既然已全線撤退,為何還要在苦木集暗伏人馬,現在看來,會不會是針對他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7-12-3 14:57
第二卷第十七章聖地門徒

苦木集中的確隱伏了不少卜城人馬,數目約有一百之多,在卜城大軍返回卜城時,這一百餘人卻留了下來,分散於苦木集各個角落。

但這一百餘人的戰鬥力並不強大,其中大部分是武備營畢大曉的人,這既是因為左知己對畢大曉十分信任,也因為讓武備營的人留下不會引人注目——武備營的行踪一向是脫離主力的,無論是進攻還是退卻皆是如此。

另一小部分人則是左知己的親信侍衛。

左知己將這戰鬥力並不如人意的一百多號人留下,其主要作用並非在於截殺,而是監視坐忘城的反應。

這一百多號人的戰鬥力固然不夠強大,但對左知己卻是絕對忠誠。對左知己來說,在還未能在卜城確立絕對穩固的權力時,這一點相當重要。

單問所領的兩千人馬昨夜連夜出發,到達苦木集後,立即分作兩撥,一撥由單問領四百人“押送”殞驚天入禪都,另一撥一千餘人則繼續向卜城前進,靈柩也由這一撥人護送。

這一方案,本就是經得左知己同意確定的。

而單問對隨後到達苦木集的左知己的舉動卻是一無所知,他只顧盡心盡職地“押送”殞驚天赴禪都。

戰傳說、爻意的馬車自進入苦木集的那一刻起,其一舉一動都已落在左知己的監視中。當戰傳說、爻意重新回到大街上,向馬車走去時,左知己正在長街東端一座酒樓的二樓密切注視著他們。

自發現坐忘城派出來沿這條路徑追踪的人是戰傳說時,左知己便知道苦木集即將上演一場驚世之戰。不過,出手的不是他自己。

左知己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勝不了戰傳說,而且他與戰傳說之間並無直接的怨仇。

左知己知道在苦木集中,此時同樣密切關注著戰傳說的還有一個可怕的人,那便是先殺重山河,再殺落木四的人!他之所以留在苦木集,就是為了配合此人。

當戰傳說、爻意在苦木集出現時,左知己就已讓心腹依事先約好的方式將這個情況告之那神秘人。

左知己深知一點:若沒有那個來歷神秘的高手相助,自己決無機會坐上城主的位置。他很難猜透神秘人的來歷,原本以為此人應是冥皇身邊的重臣,但他自身就受冥皇寵信,對冥皇身邊的人了解甚多,但對神秘人卻毫無印象,更重要的是神秘人目空一切,明知左知己是冥皇所賞識器重的,卻對他仍是不屑一顧。

難道,真如戰傳說所言,冥皇之所以興師動眾對付坐忘城,是因為劫域的緣故?而這心狠手辣連殺重山河、落木四兩人的神秘人物,是來自劫域?

左知己仔細地回憶著與神秘人相處時的每一個細節,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推測不無道理。



戰傳說、爻意循原路回到馬車停駐的地方時,見牛二正在打著盹,看來他的確是累壞了。車前堆了一堆草料,可見這牛二雖然性情古怪,倒也手勤腳快。

但殞驚天早已離開苦木集,他們三人也就必須立即上路。戰傳說硬起心腸,將牛二推醒,道:“牛兄弟,上路吧。”

牛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沒說什麼,自顧整理著韁繩馬鞭。

戰傳說、爻意上了車後,馬車剛剛跑出幾步,便聽得有人高聲道:“駕車的朋友,請暫且留步!”

聲音顯得很年輕。

能對一個車夫以“朋友”相稱,也算是有禮了,但牛二似乎對此毫不領情,不耐煩地罵道:“閃開,老子要趕路!”

馬車果然沒有減速。

戰傳說眉頭微皺。

那年輕的聲音又道:“在下乃九靈皇真門弟子花犯,請朋友暫且止步。”

話說得仍是客客氣氣,但在客氣之後已隱然透露出一股自信。

如果換了別人,對“九靈皇真門”,對“花犯”這樣的稱謂都不會陌生。九靈皇真門乃樂土武道四大聖地之一,與“大羅飛焚門”、“元始宗壇”、“一心一葉齋”相提並論,至於花犯,則是這一兩年來名聲鵲起的年輕一輩頂尖好手,與“一心一葉齋”的風淺舞被世人並稱為“金童玉女”。

花犯報出師門來歷,自是為了讓牛二能依言停下馬車,而且在通常情況下,憑“九靈皇真門”的來頭,就足以讓人刮目相看。九靈皇真門傳人乙弗弘禮號令樂土武道共剿九極神教的事,與今日相距的時間並不算太久,因為乙弗弘禮的緣故,九靈皇真門深受樂土武道尊崇。更何況就是花犯本人,如今在樂土武道中也被視作後起之秀,名聲日盛。

可惜這一次花犯所面對的卻是戰傳說、爻意這樣兩個對樂土武道之事都不是甚了解的人,戰傳說好歹知道四大聖地之一的九靈皇真門,只是未聽說過“花犯”之名而已,而爻意則是連四大聖地都不知,更勿論其他了。

不過既然攔道之人是九靈皇真門的人,戰傳說提起的心即刻放下。

“莽撞小子,若再不讓開,老子就讓你喪命蹄下!”牛二在對方自報師門後,竟仍不買賬!

他既然追隨殞驚天多年,豈會不知九靈皇真門在樂土武道舉足輕重的影響?可他為何仍毫不理會?

長街上的路人已忍不住驚呼出聲,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這輛豪華的馬車徑直向佇立街心的一年輕人撞去。

年輕人背負一劍,劍身以素布包裹,顯得樸實無華,同時身後還有一隻包裹,不知其中所裝何物。此年輕人刀眉星目,神采超凡,雙目炯炯有神,黝黑健康的膚色配以樸素而合體的衣衫,在威武中又顯出一份樸實。

面對正面馳來的馬車,他只是皺了皺眉,卻未避讓,彷若他寧可讓馬車自他的身上輾過,也不會退讓。

無論是牛二,還是花犯,兩人竟都固執如斯!

而且他們似乎並無如此固執的理由。

戰傳說由外面傳來的驚呼聲意識到自己若再不有所舉措,恐怕這倔犟的牛二真的會驅馬撞向自稱“花犯”的年輕人。

戰傳說知道花犯既來自於九靈皇真門,當然不會是平庸之輩,未必會被馬車撞傷,但花犯是好言懇請,若由此發生衝突,理虧的不會是花犯。

就在戰傳說心頭閃念之際,車身猛然一震,健馬長嘶,車身發出刺耳的“咯吱……”聲,戰傳說、爻意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復又止住。

兩人頓知牛二在最後時刻總算改變了主意,皆暗自鬆了一口氣。

只聽得牛二怒氣沖沖地尖聲叫道:“莫以為是九靈皇真門的人就可以目空一切,花犯……哼,你就是那個什麼金童娃娃?若非看在九靈皇真門畢竟做了幾件有益於樂土的事的份上,老子今日倒要看看是你這金童娃娃的骨頭硬,還是馬蹄硬!”

戰傳說心道這牛二未免太橫蠻了,正待呵斥,卻聽花犯道:“朋友息怒,花犯之所以冒昧攔阻,只是因為感到朋友的車內必隱有很不尋常之物。”

這句話讓戰傳說一下子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心頭飛速閃念:“難道這自稱花犯的人是衝著我與爻意姑娘而來的?他說的也不無道理,我與爻意身負不同尋常的使命……”

牛二大概也為花犯的話所驚,立即道:“車內何嘗有什麼不尋常之物?是了,車內有珍玩寶器,錢財上可通天,下可達地,無所不能,自是非比尋常之物。只是我聽說九靈皇真門算是名門正派,想 你身為九靈皇真門的傳人,不至於打這些珍玩寶器的主意吧?”

聽得出牛二也不願讓戰傳說、爻意行跡暴露,對方若是尋常人倒也罷了,既然是武道中人,就不能不小心提防。

只是牛二要用這種手段讓花犯知難而退,並不高明。

花犯正色道:“珍玩寶器皆乃身外之物,在花犯眼中,與一石一木並無甚不同,豈可算非比尋常之物?”他一臉正氣,加上衣著樸實無華,成了這番言語的最好辯證,絲毫不會讓人覺得他言辭浮華虛偽。

牛二冷笑一聲,道:“我倒想听你這金童娃娃看出車內有什麼異常之物!”

他口中聲稱對方為“金童娃娃”,分明有戲嘲之意。

而花犯的涵養也著實讓人佩服,他不慍不怒地道:“花犯借'混沌妙鑑'察知你的車內有極強的邪兵之氣!花犯奉師門教誨匡邪扶正,誓要以滅盡天下邪道為己任,故請朋友能將車內邪兵交與花犯。”

戰傳說、爻意皆大吃一驚。

只因他們知道車內的確藏有一柄邪兵,即劫域哀將所用的兵器——苦悲劍。“苦悲劍”與“十方聖令”是僅有的兩件有可能證實冥皇對付坐忘城的真正動機的物件,所以戰傳說將苦悲劍藏在車中,帶往禪都,而“十方聖令”則由昆吾帶往禪都,兩物分開,可以減少風險,免得一下子全落入他人手中。

顯然,苦悲劍不宜在此時出現。

但若是花犯一味堅持又該如何?難道要以武力強行攔阻?

這自是戰傳說所不願的,為了順利救出殞驚天,他必須盡可能地掩藏自己的行踪。

牛二隻是一介車夫,當然不會知道這樣的秘密。也不知是倚仗身後有戰傳說這樣的絕頂高手還是什麼原因,面對當今樂土武道名聲最隆的年輕高手花犯,竟也毫不示弱,冷笑道:“一派胡言!車內絕無所謂的邪兵——我看你倒是一臉邪氣!”

花犯並未就此罷休,他毫不氣餒地道:“滅邪扶正,關係重大,若朋友不肯交出,那花犯只好自己動手了。”

看他一臉的嚴肅神情,顯然是會說到做到。

戰傳說暗暗叫苦,心道:“你匡正滅邪固然不錯,但選擇的時機與對象未免有些不妥。都說四大聖地的人雖然正直,卻多少又有些迂腐,果然不假……”

心頭轉念間,倏然心生警兆,突然感到有無比強大的殺機正如一張無比巨大的羅網般迅速當天罩下。

戰傳說大駭,心念電閃:難道花犯竟突然出手?

來不及對爻意說任何話,戰傳說一把攔腰抱住爻意,右掌一借力,已在第一時間橫向掠出!同時苦悲劍也被他以肉眼難辨的速度抓在手中,在極為狹小的空間及間不容髮的時間內,戰傳說已借力旋過身子,保證是自己的身軀先撞向車廂一側的擋板。

“咔嚓……”暴響聲中,擋板立時破出一個大大的窟窿,戰傳說、爻意兩人如砲彈般飛出!

身在空中,戰傳說赫然發現街旁一處高樓上正有一道人影高速撲向馬車後車廂,一道如弦月般的弧形刃芒掠過長空,徑直襲向戰傳說、爻意兩人剛才置身之處。

凜然萬物的氣勢在這一擊之中已顯露無遺。

幾乎就在戰傳說雙足踏於實地的同一瞬間,那道如弦月般的光弧已及於車身。

“轟……”爆響聲如迅雷滾過長街,一擊之下,那輛豪華的馬車車廂頓時碎成無數碎片,向四面八方疾射而出。

其強橫氣勁的破壞並不止於此,而是迅速擴散開去,長街街面所舖的青石出現了橫貫長街的驚人裂痕,街道兩旁的幾盞燈籠如被狂風度卷,立時滅了,長街更是顯得幽暗陰森。

戰傳說眼見此景,脫口驚呼:“牛二……!”

一個身影如彈丸般拋起,在空中劃出一道低平的弧線後,又向下急墜。

正是牛二!

在這極具破壞力的一擊之下,牛二難免被殃及。

眼見牛二就要身不由己地撞向街旁的一堵青石牆非死即傷之際,一道人影自斜刺裡如怒矢般射出,及時趕上牛二,一把將牛二緊緊抱住,並順勢飄然掠出二三丈之距,穩穩落地。

及時救下牛二的赫然是花犯!其救人之舉從容不迫,一氣呵成,足見他這兩年來在樂土聲名鵲起,決非浪得虛名。

戰傳說這才鬆了一口氣,暗忖道:“不愧是九靈皇真門的傳人,縱是與牛二似若水火不融,但在牛二性命攸關之時,卻仍能毫不猶豫地出手救人……”

此念未了,倏見牛二掙脫了花犯的懷抱後,冷不防地揚手扇了花犯一巴掌。

“啪……”聲音脆而響,同時伴隨著又氣又急的斥聲:“你敢非禮我?!”

非禮?!

縱是在這樣奇變突生、悍敵當前時,戰傳說也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看那花犯,風采不凡,怎會對一個男車夫有非禮之舉?

但他的笑容卻迅即僵住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方才的那一聲呵斥赫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而且是一個他很熟悉的女子的聲音。

戰傳說像是明白了什麼,但這種感覺卻仍有些縹緲,捉摸不定,他有些發怔了。

同樣發怔的還有花犯。

他怔怔地捂著自己有些發痛的火辣辣的臉頰,茫然地望著眼前的牛二,過度的意外使他在被人恩將仇報之後卻忘記了憤怒。

這樣的怔神只持續了極短的時間。

“牛二”頭上的斗笠在飛跌而出時就已不知跌往何方了,“他”的真面目終於顯山露水,不過因是背向戰傳說這邊的,所以一時還只有花犯目睹其容貌。

雖然此時長街上的光線黯淡,雖然“牛二”的臉上有兩道污痕——也不知是否是一路策馬疾行後帶來的汗漬——但花犯在片刻的怔神後,已明白眼前的車夫“牛二”其實是一個女子。

非但是女子,而且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甚至應說是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女子,臉上的兩道污痕並不能掩蓋她的美貌,而她那嬌嗔的模樣更是頗為動人。

只是那一身車夫的裝扮使她顯得有些可笑,同時也增添了一分俏皮。

花犯吃驚地指著“牛二”,有些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我……我……”

“牛二”解開髮箍,任憑如瀑布般的青絲瀉於肩上,她哼了一聲,道:“本車夫就是一位姑娘,如何?誰定下的規矩女子不可以駕車?”

爻意低聲對戰傳說道:“是小夭!”

戰傳說以同樣低的聲音道:“果真是她!”方才他也聽出來是小夭的聲音了。

雖然對牛二突然搖身變成了小夭萬分驚訝,但此時顯然不是追問此事的時候。

戰傳說的注意力轉移到如一尊魔神般傲然立於破碎不堪的馬車旁的襲擊者身上。

此人一襲赭紅衣袍,頭戴掩口面罩,五官只有雙眼露在面罩之外。他的雙眼似乎竟是微微閉起,卻充滿了冷酷的氣息。

他的手中持有一件奇形兵器,這件兵器猶如隨時會振翼而飛的鷹隼,其鋒刃的最中央部位如一柄線條極為流暢的劍的前半截,並完美地向兩側展開,其曲線本身就是對力道最好的詮釋與演繹。

戰傳說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熱血頓時沸騰。

他由對方所持的兵器立即推測此人十有八九就是殺了落木四、重山河的神秘人!

唯有這樣的奇兵,才會造成那樣獨特的傷口!

這時,長街兩端又各有十人自街旁屋頂隱藏處落下,封住了長街兩端。這二十人皆身材高大雄壯,著黑色緊身勁袍,頭罩皮盔,手持的兵器是將刀與鉤的優勢完美結合在一起的獨門兵刃。

這種兵刃戰傳說曾經見過,那是在隱鳳谷與劫域哀將一戰時,隨哀將一同進入隱鳳谷的三十名劫士所用的就是這種兵器。

這一發現讓戰傳說對來者的身份已心知肚明:對方必然是與哀將一樣來自劫域!

而為首的正是殺害落木四與重山河的人,落木四是卜城城主,重山河則是坐忘城的尉將,兩個有著對立的身份的人卻被同一個人所殺,眾人早已猜測兇手的目的是為了讓卜城與坐忘城的敵對情緒越結越深。換而言之,此人一定不會是卜城或坐忘城雙方任何一方的人,而只會對樂土安危根本不在意的人。

這一點,對來自劫域的人來說,自然是符合的。

思及此處,戰傳說心知一場血戰已在所難免。對方自是衝著他而來的,而他自身又何嘗不時刻想著要向劫域的人討還血債?殞孤天被殺,地司殺與坐忘城反目成仇,重山河被殺,落木四之死,乃至坐忘城、卜城折損的數百計戰士……這一切,追根溯源,何嘗不是皆因劫域而起?

若說先前戰傳說對劫域與冥皇之間有難見天日的聯繫這件事感到困惑的話,那麼此刻在苦木集遇到劫域的人的伏擊,則進一步證明了他先前的推斷的正確性。

想到僅僅為了哀將一人,就連累了那麼多無辜的性命,而哀將本身也是罪有應得,戰傳說只覺一股悲憤之情升騰而起。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慶幸被劫域的人在此伏擊,這樣他才有機會除去這些十惡不赦的惡魔!

戰傳說由哀將手中奪得苦悲劍時,只得劍身,未得劍鞘,為了掩藏這把劍,殞驚天讓人另行鍛造了劍鞘。

但戰傳說深知對方既然是劫域的人,那麼對苦悲劍自是再熟悉不過,縱是隱於劍鞘中,對方也能察辨,更何況方才花犯與“牛二”的對話早已透露了不少秘密。

戰傳說拔出苦悲劍,高擎手中,以悲憤而富有挑釁性的語氣大聲道:“為何你們劫域的人總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藏頭縮尾猶如鼠輩?我手中的苦悲劍你們應當識得,它的主人哀將已被我所殺,你們若要為他報仇,為何不敢光明正大地找我戰傳說,卻要藉助卑鄙手段加害無辜者的性命?”

戰傳說義正嚴詞,慷慨激昂,渾然沒有身陷重圍的緊張不安,反而顯現出了一往無回、決不妥協的膽識與勇氣,爻意看在眼中,心中不由為戰傳說的無畏氣概而盪起陣陣漣漪。

她心中喟嘆道:“這個人真是奇怪,有時顯得過於單純乃至靦腆,與威郎的強者霸氣截然不同,有時卻自有一股讓人心折的氣勢,比之威郎也不遑多讓……究竟哪一個他,才是真正的他……?”

而這時,“牛二”暫時拋開了與花犯的爭執不清,側轉過身來。

果然是小夭——爻意一眼就認出來了。

無怪乎這個“車夫”會讓戰傳說代其駕車,而且始終不肯摘下斗笠,她是城主的女兒,雖然也算習過武的人,但何嘗吃過連續駕車一二個時辰的苦頭?更重要的是她不是真正的牛二,自然也不會覺得讓戰傳說駕車有何不妥。

小夭與爻意對視片刻,她只是有些俏皮,又有些歉意地笑了笑,便把注意力轉向戰傳說了。

與爻意一樣,小夭也為戰傳說的氣勢所心折。

而與爻意不同的是,她沒有將戰傳說與任何人比較,也不會覺得他平時的行事風格有何不妥。恰恰相反,在她看來,戰傳說的一舉一動都是完美無缺的。

花犯聽了戰傳說這番話,吃驚非小,愕然低聲驚呼:“劫域?!戰傳說?!”

這兩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非比尋常,沒想到此刻卻同時讓他遭遇了。

小夭對“戰傳說”這一稱謂也是大惑不解,在她心目中,戰傳說不是“陳大哥”,反而“戰傳說”正是被“陳大哥”所殺的。

但當花犯失聲驚呼時,小夭卻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道:“莫以為只有金童娃娃才名聲顯赫,我陳……戰大哥的名字可比你響亮得多!”

若說知名度,恐怕花犯還真的不能與“戰傳說”這一名諱相提並論。

花犯吃驚地道:“他怎會是戰傳說?戰傳說豈非已死了?”他似乎已忘了小夭扇了他一記耳光的事。

小夭心道:“你奇怪,我比你更奇怪!你最多只是道聽途說,而我可是親眼目睹戰傳說——不,假冒戰大哥的人被戰大哥所殺的情景。”

心中這麼想著,卻只是不屑地冷哼一聲,像是嘲笑花犯孤陋寡聞,見識淺薄。

那手持奇形兵器的人望著戰傳說手中的苦悲劍,眼中暴現懾人心魄的寒光!

他寒聲道:“小子,你果然是膽大包天,殺了哀將還敢承認!”

戰傳說早已抱定決一死戰之心,哪會在意對方這種帶有威脅性的話?

他冷笑一聲道:“哀將非樂土之人,卻擅闖隱鳳谷,濫殺無辜,視人命如草芥,除去此等惡人,有何不敢承認?”

“殺得好!匡邪扶正,本當如此!”有人大聲叫好,正是花犯。

這次,小夭倒沒有“哼”他,只是淡淡地道:“對方是劫域的人,你還是早早退走為妙。”

花犯尚未開口,那手持奇形兵器者冷酷的目光已掃向他這邊,以其冷而硬的聲音道:“匡邪扶正?”

花犯正氣凜然道:“不錯!”心中卻暗自忖道:“這人的目光好不森寒!”

“好,那我就一並將你也殺了。”那人說完這句話,就不再看花犯,而是將目光重新轉向了戰傳說,彷若只要他說完這句話,花犯就已是必死無疑,猶如刀下魚肉。

花犯反而失聲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小夭沒好氣地道。

花犯道:“我道為何由'混沌妙鑑'顯出苦木集邪氣極盛,原來除了有一柄邪兵之外,還有一群邪兵邪將,看來我是不虛此行,得其所哉!”

小夭“扑哧”一聲笑了,這是她第一次以笑臉對花犯。

花犯出自九靈皇真門,四大聖地門規嚴謹,就是年輕弟子也一律是克己復禮,老成恃重,心境清明,花犯也不例外。但在小夭面前,他的性情卻有莫名的改變,本來這等揶揄的話是不會自花犯口中道出的,否則何來“金童”這一名號?但這一次卻那麼順理成章地脫口而出了,以至於說出口後,他自己也吃驚非小。

在小夭看來,這自是不值一提的。

被稱為“邪”,手持奇形兵器的人並不在意,他的目光依舊是落在戰傳說身上,道:“你會為殺了哀將而後悔的!劫域向來無所畏懼,並非本將不想早早手刃你,而是因為你一直龜縮於坐忘城中,現在總算借殞驚天將你引出坐忘城了。你非但救不了殞驚天,而且連你自己的性命也將斷送於此! ”

說到這兒,他一把扯去面罩,道:“如此遮遮掩掩,本非我劫域勇者的習慣,我就讓你在死亡之前看清是亡於什麼人的手下吧!”

摘去面罩,顯出黝黑的肌膚,線條剛硬的唇線。

他,正是在劫域大劫主面前全力主張要為哀將討還血債的恨將!

花犯目睹了恨將的真面目,暗忖道:“果真是劫域的人,先前我只知隱鳳谷在一場血戰之後不復存在,成為一空谷,但對那一戰所牽涉的各方力量卻不知情,世人所知也與我相去無幾,沒想到連劫域也牽涉其中!”

隱鳳谷一役中,各方力量間,隱鳳谷自身已僅存尹歡、歌舒長空以及下落不明的尹恬兒,此三人自是未向世人透露真相;驚怖流與千島盟這一方力量更不會主動透露在隱鳳谷的形跡,而只會試圖盡可能地掩藏自己的行徑。

至於劫域,雖然與冥皇似乎有千絲萬縷神秘的聯繫,但顯然對樂土武道仍有忌憚。

如此一來,世人對隱鳳谷一役的內幕就知之甚少了。

但今日自負的恨將卻因為無法忍受戰傳說稱其藏頭縮尾而自暴身份,他對掩藏自己真實身份的做法早已難以忍受,只是為了使坐忘城陷於撲朔迷離的境地無法分辨真相,從而成功地將戰傳說引出,他才勉強忍受了。此刻既已與戰傳說直面相對,原先的顧忌便不再重要。

恨將與戰傳說對峙長街的情形自然無所遺漏地落入了左知己的眼中。

他一直是靜靜地臨窗而立,看上去像是對長街上的風雲變幻漠不關心。事實上,當他得知一連殺死重山河、落木四兩人的神秘人物竟是來自劫域時,心頭之驚愕非同小可,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戰傳說在卜城大營與落木四、單問及他自己三人交談時所說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在此之前,左知己的確對戰傳說所說的那番話感到難以置信,在他看來,冥皇怎麼可能依從劫域的意願行事?他與恨將聯手設計殺害落木四時,並不知恨將的真正身份,而且也是接到冥皇的秘密旨意才與恨將聯手。自他進入卜城的那一天起,冥皇就一直未中斷與他的秘密聯繫。

對身受冥皇的器重這一點,左知己甚是自得,他相信自己遲早會取代落木四的位置,不過他寧可這一過程是在冥皇的授意下進行,所以儘管在卜城的幾年時間內,他與落木四之間多有隔閡,但他並未有陰謀毒害落木四的舉措,而且對拒守千島盟的事,他也是盡心盡職。

三天前他得到冥皇密旨要他配合他人殺害落木四時,他以為是冥皇在他與落木四之間終於作出了有利於他的抉擇,這是他企盼已久,並且也認定必會實現的事,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依令而行。

現在,他才突然明白,如果沒有劫域的緣故,冥皇也許根本不會讓他對落木四下手。

察知這一點,所有的興奮與自得的心情頓時大打折扣!

而且,對冥皇與劫域之間有著不明不白的牽連,左知己亦很不以為然,奴以主為貴,他自視是冥皇的親信,若是冥皇因某種原因而屈從了劫域的意志,那豈非使他在劫域人面前更低一等?

“大冥王朝擁有廣闊樂土,物產豐饒,勢力鼎盛,何必要看置身一片不毛之地的劫域的臉色行事?”左知己既失落又不憤,想到劫域人對自己近乎不屑一顧的漠然態度,他的五官略顯縱慾過度的臉上隱隱浮現出一絲寒意。

戰傳說對恨將毫不掩飾身份的做法既意外又憤怒。

他想到對方既然如此肆無忌憚,就必有所恃,而劫域的人在樂土飛揚跋扈,所恃的不是冥皇又是什麼?

戰傳說道:“若我所猜沒錯的話,重山河、落城主都是為你所殺害的吧?”

恨將並不加否認:“本恨將所作所為,從不怕被他人知曉,縱使知道以本恨將手中的'空城'殺人,留下的傷口與眾不同,本恨將也並不在意,因為我自信,我的'空城'足以擋下任何人的複仇!落木四、重山河的確是本將所殺,不過本將之所以殺他們,可全都是為了你的緣故!若他們不死,我就難以一步步地把你逼出坐忘城!”

戰傳說見對方毫無顧忌地承認殺了重山河、落木四一事,心頭殺機頓起。

他有意將自身內力透入手中的苦悲劍內,使劍身發出嗚咽般的顫鳴聲,沉聲道:“哀將已為我所殺,今日再多殺一名恨將也無妨!最好是劫域的苦將、悲將全一古腦兒來我劍下送死,省得麻煩!”

花犯提醒道:“劫域只有哀將、恨將、樂將。”

戰傳說對劫域知之甚少,但卻對其恨之入骨,聽花犯這麼說,便道:“是嗎,那也無妨,沒有四人,那將就著殺三人……”

“狂妄小子,受死吧!”恨將豈能忍受戰傳說的冷嘲熱諷?一聲暴喝,整個身子如同在水面上滑行般狂飆突進,其速快得驚人。

戰傳說自知來者不善,這一點由哀將的修為可以推知。隱鳳谷一役,連功力暴進後的歌舒長空也無法勝過哀將,當時若非機緣巧合,正好是涅槃神珠靈力爆發時,而戰傳說又擁有了涅槃神珠的力量,恐怕那一役的結局就要完全改變!恨將與哀將在劫域地位相當,其修為也應相差不遠。

故戰傳說雖然口中視恨將為無物,但心中卻絲毫不敢大意,低聲道了句“爻意多加小心”的同時,身形已如怒矢般掠身而起,向恨將當頭迎上。

“無咎劍道”之“剛柔相摩少過道”全力擊出,及時封擋恨將。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正是“剛柔相摩少過道”的精蘊,其實也是處於防守一方所應遵循的最有效的準則。

“少過道”的嚴密防守使奇形兵器“空城”不可避免地與苦悲劍正面撞擊。

苦悲劍幻現漫天黑氣,嘯聲更是如鬼哭神號,剎那間長街更為空寂黯淡。

唯有恨將手中的“空城”那如弦月般的刃芒光華未減,並更顯奪目,以無可逆轉之勢長驅直入,破入重重黑氣之中。

苦悲劍與“空城”悍然接實!

沉悶卻驚心動魄的撞擊聲中,雙方齊齊倒飛而出,落地之時,雙方皆未受傷,顯然兩人都未出全力,剛才只為試探。戰傳說對恨將自然不敢掉以輕心,但恨將因為戰傳說曾在一招之間斃殺哀將,之後又曾阻退千島盟大盟司,故其言語雖然狂傲自負,其實決不敢輕視戰傳說。

戰傳說以邪兵苦悲劍對敵,本有些擔心難以駕馭此劍,一招拼殺之後,見並無異狀,這才放下心來。

冷眼一掃,驀然發現眾劫域劫士已在自己與恨將交鋒的同時,由東西兩側向小夭、爻意包抄過來,其目的顯而易見,是要藉此讓戰傳說分心,從而使之與恨將一戰處於不利境地。

戰傳說暗自叫苦之際,卻見花犯振聲道:“九靈皇真門弟子花犯在此,邪魔之道休想得逞!二位姑娘無須驚慌!”

小夭立即接口道:“爻意姐姐神功蓋世,我們何必驚慌?我看你才是虛張聲勢……不好,小心!”

她本待再挖苦花犯兩句,但眾黑盔劫士來勢迅猛,頃刻間已攻至,花犯有心守護小夭、爻意二人,首當其衝成了他們的攻擊目標。小夭陡見兩件似鉤似刀的奇特兵器自兩個不同方位向花犯迅猛勁劈而至,再也無心挖苦花犯,趕緊出言提醒。

“多謝提醒!”花犯稱謝的同時,反手拔劍,身形未變,振臂斜向揮出,裹於劍身上的素色綢布倏然脫離劍身,如同一團烏雲般罩向距他最近的一名黑盔劫士。

一聲暴吼,那黑盔劫士一刀縱向劈出,“刺啦……”一聲,素色綢布應聲裂開。

但綢布甫一裂開,一道黑影已以肉眼難辨的速度由裂開處電射而出,根本不予那黑盔劫士以任何思索反應的餘地。

是一道劍影!

劍影直奔那黑盔劫士的胸膛!

一切都已無可挽回,死亡即將降臨,那黑盔劫士的瞳孔倏然擴散,眼中是極度的絕望。

劍影毫無懸念地正中他的胸口!

“咔嚓……”一聲,胸前肋骨已被撞斷——但卻非利劍穿心的感覺。

“哇……”那黑盔劫士狂噴一口熱血,飛身倒跌,只覺胸口劇痛無比。

但這種痛感讓他反而有意外之喜,因為能感受到疼痛,至少證明他還活著。

連他自己都對自己能夠倖免於難感到不可思議!

而身軀跌飛的同時,他看到與他一起對花犯出手的同伴竟比他更早地仆倒於地,痛苦地蜷曲著身子。

花犯舉手投足間挫敗兩名黑盔劫士,嘆了一聲:“可惜了一塊好綢布。”

言罷,這才對小夭道:“大敵當前,兩位姑娘可願與我並肩而戰?”

他吸取了上回的教訓,不再說是要護衛小夭、爻意二人,而改口稱與她們並肩作戰。

這一方式收到了效果,小夭道:“也好!你好歹也算是有些名氣的人,這等力拒劫域群魔、揚名立萬的機會便讓給你,我與爻意姐姐為你壓陣助威!”

花犯笑了笑,並未與小夭針鋒相對,而是轉身面對蜂擁而至的眾黑盔劫士,手中的劍在身前虛劃一個圈,沉聲道:“誰也休想踏進一丈之內!”

語氣不容置疑!

小夭這時已至爻意的身邊,第一件事就是問爻意:“陳大哥說他是戰傳說……是真是假?”

爻意望著與恨將遙遙對峙的戰傳說,點頭道:“是真的。”

小夭低低地“啊……”了一聲,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戰傳說已領教過劫域劫士的戰鬥力,知道任何一名劫士無不是一等一的好手,二十名劫士的戰鬥力絕對不容小覷,故對爻意、小夭兩人的安危甚是擔憂,但見花犯從容應對的情形,戰傳說心中的擔憂大減,斷定一時半刻眾劫士還難以對花犯構成多大的威脅。這一點,由眾劫士目睹兩名同伴重傷倒地後,再也不敢獨自貿然接近花犯,而是等待糾結成夥才會出手就可以看出。

沒有了後顧之憂,戰傳說終於可以放心一搏!

今日的戰傳說,已非昔日可比,先後與靈使、千島盟大盟司血戰的他,對自身倍添了極大的信心。

他將苦悲劍緩緩平遞而出,劍尖直指恨將,屹立如山,鋒芒懾人,大有吞天滅地、橫掃千軍之勢!

他的眼神深處似也蘊藏了堅毅無比的力量,沉穩如千年磐石。

無形劍氣透劍而出,絲絲縷縷,如無孔不入的水霧般,在悄無聲息中向恨將那邊延伸過去。

這既是一種挑釁,也是一種試探。只要恨將因他劍氣的逼近而有所反應,他便可依照對方的反應,迅速將這種試探轉化為致命的攻擊。

長街上的行人早已逃得無影無踪。

花犯雖面對人數眾多的黑盔劫士的圍攻,但他的修為顯然高出眾劫士甚多,這使他在封擋之中顯得從容不迫,游刃有餘。

而花犯似乎從未動過殺機,縱是以寡敵眾,他最多也只是重創對手,而不會取其性命。如此一來,看似凶險無比的搏殺卻因花犯的寬容而未顯現出應有的殘酷血腥。

當然,對敵人的寬容,也是要以實力為後盾的,否則無異於自取滅亡。

由花犯那邊傳來的密集的金鐵交鳴之聲在戰傳說聽來已恍若來自另一個世界,以他今日的修為,僅憑對聲音的判斷,也能大致推斷出花犯不會有危險。

戰傳說舉重若輕的神情被恨將看在眼裡,同時,他還察覺到眼前這未滿二十歲的年輕人竟顯示出了驚人的對敵經驗,這樣的經驗,若非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驚世駭俗之戰,是決不可能得到的。

那一瞬間,恨將忽然有所醒悟:為何當大劫主要求冥皇追殺戰傳說時,冥皇會那麼痛快地應允下來,並且在遭受挫敗之後,不惜讓卜城勞師動眾。

冥皇極可能是對戰傳說有所忌憚!

當時,冥皇尚不可能知道戰傳說的真正來歷,對樂土境內突然出現的能擊殺哀將的年輕高手,冥皇不可能不忌憚。

因此,冥皇之所以答應了大劫主的要求,其中也不乏為自己謀算的因素。

而冥皇不願由劫域的人直接殺入坐忘城對付戰傳說,恐怕也是為了自己駕馭萬民的權力。因為一旦世人知道遠在極北之地的劫域的人馬竟殺入坐忘城而冥皇卻毫無準備,必然會滋生對冥皇的不滿情緒。

同樣是基於這一點,冥皇在得知落木四有意撤退時,並不打算左知己在取代落木四之後更改這一決定,而要設法引戰傳說離開坐忘城。

如此看來,冥皇看似對劫域百依百順,其實他看得最重的仍是他的大冥王朝。

想到這一點,恨將心中頓生被愚弄的不忿之感。

戰傳說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恨將的這種情緒變化!

沒有任何的猶豫,“無咎劍道”的“滅世道”全力攻出!

“萬象無法,法本寂滅,寂定於心,不昏不昧,萬變隨緣,天地可滅”!

苦悲劍以不可捉摸的軌跡在虛空中閃掣穿掠,劍勢的每一次改變看似雜亂無章,難以捉摸,其實無不是與戰傳說的內息、心境的微妙變化息息相關。“滅世道”的精蘊便在於隨緣而動,隨心而變,但在萬變莫測之中卻有一點是亙古不變的,那便是無論如何千變萬化,其最終的目的都是直指同一目標,所有的莫測更易將在最後那一剎那融匯成終結一擊!

空前強大的劍氣在有限的空間、時間內極度膨脹壯大,驚人的劍勢竟使其籠罩的範圍內的虛空發生了非常人所能理解想像的扭曲,戰傳說的身軀也因為這種空間的扭曲而變得若有若無。

恨將心頭之震愕非同小可!

他狠狠地忖道:“那小子只說這小子內力驚人無比,可沒提到他的劍法也高明至此!”

左知己曾向他透露了他所要殺的“陳籍”其實是戰曲之子戰傳說,當時左知己告訴他這一點時,尚不知他是劫域的人,而恨將對左知己的話也不甚在意,同時也有些將信將疑。

但此刻當他再度想起左知己的話時,倒願意相信眼前的年輕人就是戰曲之子。

戰曲力挫千異的那一戰,就連劫域也已有所耳聞,其劍道修為早已被世人傳得神乎其神。

有其父必有其子,戰傳說身為戰曲之子,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劍法也就不足為奇了。

劍氣破空,“滋滋……”有聲,僅聞其聲,已足以懾人心魄!

但恨將也決非平庸之輩,一聲長嘯,已在邪劍及身前的那一剎那,沖天掠起。

戰傳說連人帶劍,如影隨形般隨之掠起,其間竟沒有任何的頓滯,而是水到渠成,彷若他早已料到恨將會有如此反應。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而是因為隨緣而動本就是“滅世道”的精蘊所在。

恨將高擎“空城”,“空城”如弦月般的光弧與夜空中的一彎弦月交輝相映。在恨將驚世內力的催運下,無形氣機透“空城”而發,“空城”豪光暴現,其光輝完全蓋過了天空中的弦月。

由“空城”弧形鋒刃幻現的“弦月”自上而下以不可逆違之勢長瀉而落,其氣勢讓人頓生蒼穹更迭、天地再生的錯覺,彷彿那凌空劈斬而下的並非一道環形鋒刃,而是銀月劃過萬里長空而至!

“空城”第一次真正地發揮出了其驚世駭俗的威力!

正是恨將的四大戰技之一“明月當空照”!

戰傳說面臨“空城”一式“明月當空照”的悍然一擊,心頭不由為之一凜!他終是未能達到“無咎劍道”的最高境界,也未能做到真正的劍勢隨緣而發,當面臨似可改天易地的“明月當空照”時,仍是不由自主地心神悸動。

雖只是不易察覺的瞬息間,但對恨將而言卻已足夠。

“空城”的弧形鋒刃斬破虛空,穿透重重劍氣,在電光石火的剎那間逼近戰傳說無可迴避的範圍內。

戰傳說心中倏地一沉!

所有的變化與舉措皆已超越了思維的反應速度,更大程度上是出於一種本能——這種本能既源自於人的天賦,也與人的意志息息相關,當然亦免除不了平日經驗、經歷等種種影響——只是連戰傳說也無法完全分辨出自己在本能的驅動下作出了怎樣的具體反應。

只聽得一聲爆響,戰傳說連人帶劍急速下墜!

爻意心中一沉!

小夭更是驚呼出聲!

強拼之下,恨將似乎佔了上風。戰傳說急墜下落時,“空城”如揮之不去的幽靈般當頭壓下,並藉居高臨下之勢對戰傳說保持了強大的壓力。

戰傳說一旦著地,豈非即刻受傷?

但這一結局卻又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戰傳說雙足已踏在了堅實的長街上,恨將自也知道成敗便在這最關鍵的剎那之間,他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修為迅即催運至最高極限,恨不能一擊之下將戰傳說連人帶劍打進十八層地獄!

戰傳說的姿勢沒有任何改變,整個身軀卻以雙足為支點,向後仰跌。

恨將冷笑一聲:“這樣你會死得更快!”

他本以為戰傳說會全力抗衡,但沒想到對方卻作出了一個看似很不明智的選擇:戰傳說竟選擇了退避!

一旦退避,“滅世道”的鋒銳自是不復存在,而雙方在近乎是貼身肉搏的時刻,由攻更易為退避,幾乎就等於自取滅亡。

戰傳說的身軀被壓得幾乎與地面相平了!

眼看“空城”就要將戰傳說連人帶劍壓入地下時,戰傳說忽然如一片毫無分量的輕羽般飄出,而身軀依然保持著幾乎與地面相平的角度。

“臭小子,竟然借我下壓之力化為己用!”恨將一下子明白過來了。

“咔嚓……”一聲暴響,“空城”狠狠地戳擊於青石街面上,頓時碎石紛飛。

而這時戰傳說手中的苦悲劍倏然點地,身軀彎曲如弓,並迅速彈起。

“空城”一擊不中,已變換角度,橫向揮出,似斬似掃,直擊戰傳說腰部!

“當……”

一聲暴響,戰傳說本是無遮無擋、空門大露的腰部突然不可思議地有苦悲劍及時閃現!

及時擋下恨將一擊之後,苦悲劍順勢一絞,平空借力,戰傳說藉這股力道,頭下腳上地旋飛掠升。

恨將正為自己功虧一簣而懊惱不已時,倏覺劍氣逼人,本是處於下風的戰傳說竟自上而下全力攻至!

恨將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是自己佔盡上風的局勢何以突然逆轉,反而連居高臨下的優勢也失去了。

他卻不知戰傳說方才所施展的正是“無咎劍道”中的“乾坤無定大易道”,這一次戰傳說只是將“大易道”牛刀小試,若將其真正的威力完全發揮,就決非易改攻守之勢那麼簡單了。

若論招式之精妙,恨將的四大戰技實是無法與“無咎劍道”相提並論。

恨將自不甘優勢的失去,他已發覺戰傳說的功力與自己相比,並不佔優勢。

對於這一點,接連幾次拼殺後,恨將已能確信無疑。但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為何當初自隱鳳谷敗退回劫域的劫士卻認定戰傳說是在一招之間擊敗哀將,而且並未顯示出任何高深玄奧的武學招式,而是純粹比拼內力的結果。

那些劫士決不敢在大劫主面前說謊,而恨將對此時自己的判斷又很是自信,如此一來,難免有矛盾困惑著他。

他卻不知戰傳說在隱鳳谷中擊殺哀將,其實只是將涅槃神珠爆發靈力時產生的力量轉移至哀將身上,使哀將不堪承受而爆體身亡。

當時戰傳說的功力並不比哀將高,但哀將不知內情,為與戰傳說比拼內力,已將自身的修為提升至極限,忽又有一股空前強大的內力洶湧迫入其體內,自是根本無法承受。

而此刻的境況,自是與戰傳說當時的情形顯然不同。

這時,在花犯那邊,因花犯風雨不透嚴密之至的防守,眾劫士非但未能越雷池半步,反而又有兩人重傷倒地,失去了戰鬥力。

看樣子花犯並不急於克敵制勝,只是固守著一丈範圍的空間,面對自各不同的方位攻來的黑盔劫士,他竟嚴守一個宗旨,以簡對繁!每一次出擊,都必然予對方以有效的打擊,劍式看似平淡無奇,卻隱隱透著別樣的風采,大家風范昭然若現。

方圓一丈的空間,對花犯來說,似乎已不亞於廣闊天地,憑藉大巧若拙、精蘊內斂的劍法,他足以進退馳騁。

恨將對此憤恨不已,本以為就算自己一時難以取勝,至少手下的二十劫士可以擒獲與戰傳說同行的女子,那樣戰傳說必受牽制,孰料竟莫名冒出一個口口聲聲要“匡邪扶正”的小子,壞了他的如意算盤,這如何不讓他既怒且恨?

面對戰傳說的無儔攻擊,恨將忖道:“既然你的內力沒有劫士所說的那麼渾厚,那我就與你以內力相拼!”

恨將是向大劫主主動請纓進入樂土,以對付戰傳說的,在精心部署下,他的計謀一步步走向成功,戰傳說被他成功地引出了坐忘城,身邊只剩下一年輕女子相伴,如今只剩最後一件事,那就是擊殺戰傳說!

在這種情形下,恨將怎能接受功虧一簣的結果?

他要豁力一拼!

諸多念頭在極短的時間內一閃而過,恨將雙足在地上奮力一踏,竟不顧身處不利角度,奮力沖天掠起。

“當……”苦悲劍重重地擊在“空城”的弧形鋒刃上,但戰傳說竟毫無全力相接之感。苦悲劍斬於“空城”獨具一格的弧形鋒刃後竟立即沿著鋒刃的弧度滑開,力道削減大半的同時,攻擊的方向也已失去。

恨將則連同兵器一道如驚電般藉機欺身而進,雖然“空城”後端如翼狀般的鋒刃被苦悲劍死死架住,但絲毫不妨礙“空城”劍狀前沿長驅而入,直刺戰傳說胸前要害。

戰傳說劍被滑開,一時撤招不及,加上又身在虛空,難以抽身而退,情形大為不妙。

情急之下,戰傳說不依常勢,在本該採用守勢的時候,祭起擅於困敵的“悟心無際天羅道”,苦悲劍順勢一抹,在“空城”趁虛而入卻尚未能穿刺至他軀體的最小時間間隙內,縱刺橫掃,劍勢交織如天羅地網,牢牢地鎖住了奇形兵刃“空城”。

“空城”劍形前沿的氣勁甚至已劃開了戰傳說的胸前衣襟,卻在最後的一刻再也無法前進半寸,如被枷鎖牢牢鎖住。

恨將難以突破,戰傳說不敢鬆懈,雙方藉著餘勢,竟保持著這一狀態飄飛數丈之距。

終至街旁一堵牆前。

戰傳說背向牆體狠狠撞入,“轟……”的一聲,牆坍磚飛。

借碎磚紛飛、亂人視線之際,戰傳說及時再一次施展“乾坤無定大易道”!

恨將倏覺困鎖“空城”的枷鎖憑空消失,自是毫不猶豫地趁勢狂飆突進,只求將戰傳說擊斃於“空城”之下!

狂猛迅捷的一擊卻撲了個空,人已進入屋內。

恨將心頭一沉!

冷風驀然由身側席捲而至!

戰傳說憑藉父親所授神鬼莫測的步法,在擺脫與恨將絞殺作一團的局面後,立即在第一時間由另一角度發動攻擊。

依舊是極具攻擊力的“止觀隨緣滅世道”!

恨將連側身的時間都無法擁有,只能憑藉對氣機、殺氣席捲而至的感覺全力封堵!

倉促應對,難免不利。

在戰傳說凌厲無匹的攻勢下,恨將竟被震得斜斜跌出幾步。

雖然立即竭力穩住身形,但戰傳說得勢不饒人,“止觀隨緣滅世道”如滔滔江水般一發不可收拾,綿綿不絕地捲向恨將。

雖然始終只有一式“滅世道”,但在任何一個無限短促的時間內,它的攻擊力度、角度、方式都因為外界的變化而發生相應的改變,力求始終保持對對手最有效的攻擊!

甚至連恨將的防守也是促使“滅世道”變幻無窮的原動力之一。

戰傳說深知恨將這樣的對手的可怕程度,所以他要抓住任何可能把握的機會。

“滅世道”劍意一瀉千里,戰傳說任憑驚人的劍意在心中不斷壯大,並由苦悲劍全力揮灑。

那一刻,他幾乎全然淡忘了自己的對手是何人!或者說,對手是誰已不再重要。對手越強,反抗防守的力量越猛,那“滅世道”一往無回的氣勢亦隨之膨脹。

那種感覺,非言語所能形容。

在這絕無間隙的狂烈攻擊下,恨將節節敗退!只覺戰傳說的攻勢永無止境。

間不容髮的時間內密不可分的攻守進退,兩大絕頂高手的全力拼殺所透發的強橫氣勁,在有限空間內迅速積累,並很快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轟然爆響聲中,屋子再也無法承受強大氣勁的擠壓切割,在達到極限承受力之後,驀然倒坍,所有的一切都被破壞無遺。

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戰傳說猛然在戰鬥的激情中有所清醒,心頭飛速閃過一念:如此一來,豈非會誤傷苦木集的百姓?

不由為之一驚。

先前瞬息萬變、刻不容緩的戰局使戰傳說一度忽視了這一點!

戰意一緩,恨將窺得良機,迅速抽身後退,穿越漫天飛舞的殘磚斷瓦,重新回到街頭。

戰傳說緊隨其後。

回望方才激鬥處,已成平地。

一陣陣濃郁的酒香由廢墟中飄散開來,戰傳說心頭一寬:原來這是一家酒坊,酒坊酒氣過重,一向是很少有人居住其中的。

恨將僥倖贏得喘息的機會,總算緩過一口氣來。

驚悸之餘,恨將反而更為平靜,更有信心。

在未與戰傳說正面交鋒之前,他其實承受著極大的心理壓力。

這種壓力,自是來自於關於戰傳說的種種說法。僅憑戰傳說在一招之間擊殺哀將,就足以讓人驚駭不已。

但此時恨將卻認定戰傳說絕對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強大!

至於為何會出現如此大的偏差,恨將此時並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劫域已有很久沒有在樂土公然拋頭露面了,所以他決不能在此次交鋒中落敗!
li60830 發表於 2017-12-3 14:58
第二卷第十八章黑盔劫士

爻意、小夭見戰傳說安然無恙,不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而此時花犯已讓眾黑盔劫士信心大減,倒在他劍下的黑盔劫士已增至六人,不過皆傷而未亡。

剩下的十四黑盔劫士改變了戰術,擺開陣形,試圖引得花犯主動出擊,這樣他們就可以藉機繞過花犯對付小夭、爻意。

可這等計謀一眼就被花犯識破了,根本不主動出擊,反而忙裡偷閒地望瞭望戰傳說那邊的戰局。

眾黑盔劫士攻之不進,誘之不成,進退兩難,處境尷尬。

小夭見狀,大為興奮,就只差沒有雀躍歡呼了。

驀地——

恨將突然撮嘴長嘯,嘯聲尖銳高亢,如無形利器直破雲霄。

眾劫域劫士乍聞嘯聲,神色皆是為之一凜,立即同時以尖嘯聲與恨將相應和。

尖嘯頓時更為驚人,憑藉極強內力送出,不知能傳出幾里之外。

小夭雙手摀耳,尖叫道:“可惡!群魔亂舞,裝神弄鬼……”

花犯不愧為名門之後,經驗比戰傳說、爻意、小夭都要豐富,他神色一變,大呼道:“他們是以嘯聲招引同伴求援!”

戰傳說經花犯一提醒,恍然大悟!暗忖一個恨將已是難以對付,若是再添一個與他相當的高手,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當下不敢怠慢,立即揉身而上,大喝道:“我便在他同伴增援前將之擊敗!”

劍勢如排山倒海般壓向恨將!

這一次,戰傳說真的是豁力一搏了。

這也是他唯一能作的選擇,他必須速戰速決,否則對方增援的同伴趕至,要想取勝就萬分困難了。

“大言不慚!”恨將霹靂暴喝,“再領受我的'冷月空照萬骨枯'!”

暴喝聲中,恨將全力正面迎向戰傳說。雙方猶如天馬行空,以快不可言的速度迅速接近。

“空城”劃過虛空,空前強大的氣機籠罩了大得驚人的範圍,一時陰風肅殺,天昏地暗,大有改天易地、吞滅萬物的氣勢。

就在苦悲劍即將與“空城”接實前的那一剎那,“空城”再起變化,一沉一揚之間,在虛空中已然劃過一道神鬼莫測的弧線,由攻易守!

驚天暴響聲中,“空城”在苦悲劍的重擊之下,突然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只聽得“錚……”的一聲,“空城”兩側如鷹隼雙翼般的弧形鋒刃突然反向彈起,由後掠變為前抱,正好扣住了苦悲劍。

事出意外,戰傳說雖然先是一驚,卻毫無懼意,沉聲道:“雕蟲小技,豈能困住我?”

雙臂運勁,奮力後奪!

孰料又是一聲錚鳴,“空城”中部的劍形前沿突然向前延伸彈出一尺鋒刃。

猝不及防之下,戰傳說赫然中招!

鋒刃當胸刺至,一下子劃開了戰傳說的肌膚並繼續深入,鮮血迸射。

被刺中的部位冰冷而疼痛!

戰傳說幾乎未經任何思索,竟以左手徑直扣住鋒刃!

鮮血立時由他的左掌湧出!

但這樣一來卻也使“空城”的鋒刃一時間暫時無法再繼續深入。

與此同時,他右手單手擎劍,奮力後奪!也許是生死關頭,生命的潛能極易激發,苦悲劍一下子掙脫出來!

沒有絲毫的停滯,苦悲劍劃出一道黑而亮的弧線,如一抹咒念般切向恨將的咽喉。

此時恨將若是全力進攻,必可取戰傳說性命,但同時他也將亡於苦悲劍之下。

已佔了上風的恨將怎會甘願與戰傳說同歸於盡?立即撤回“空城”橫向封掃。

苦悲劍立即被震開!

戰傳說未及喘息,眼前驀然暴現無數弧形刃芒,以鋪天蓋地之勢當頭壓至,似若由刃芒組成的驚濤駭浪,浪濤之中暗隱奪命殺機。

耳邊響起恨將冷酷而生硬的喝聲:“小子,這才是真正的'冷月空照萬骨枯'!受死吧!”

“我決不會讓你得償所願!”戰傳說嘶吼一聲,高擎苦悲劍,迎著重重鋒刃結成的光網,以“滅世道”全力攻出,大有一瀉千里之勢。

但,受了傷的戰傳說力道已減,而他的內力本就不在恨將之上。

強拼之下,“空城”成功突破劍勢,長驅直入,在間不容髮的剎那間連續自不同的方位、角度重擊戰傳說手中的苦悲劍。

“哇……”戰傳說終於支撐不住,狂噴一口熱血,倒跌而出。

恨將乘勝追擊,“空城”這時顯示出了它的絕世威力,如一抹咒念般緊緊尾隨戰傳說,兩側互抱的鋒刃與中央前凸的鋒刃互為犄角,形成了極為全面的殺傷力,殺機籠罩的範圍大得驚人。

千鈞一發之際,戰傳說再祭“剛柔相摩少過道”這一長於守勢的“無咎劍道”,試圖暫緩此動。

但恨將殺得性起,幾乎銳不可當,“少過道”劍勢竟被他生生擊潰。

“空城”的弧形鋒刃以無可言喻之速無情地直取戰傳說要害。

戰傳說連遭挫折,內息紊亂,真力不繼,一時間竟無可挽回頹勢。

一道人影及時自戰傳說與恨將之間一閃而過!

驚人的金鐵交鳴聲中,此人已替戰傳說擋下“空城”必殺一擊。

戰傳說藉機倒掠出數丈開外,總算穩住了身形。

及時相助戰傳說的是花犯!

花犯顯得有些吃驚地道:“好強的內家真力,無怪乎膽敢深入樂土為非作歹!”

說著,顯得極為愛惜地看了看手中的劍,見無損傷,方鬆了一口氣,接道: “萬幸,劍完好無損。”

這時,所有人都已看清了他手中的劍,讓眾人驚訝不已的是他的劍雖具有劍的大致輪廓,但通體皆未開鋒,連劍尖處也是呈平滑的弧狀,而且看上去色澤黯淡,也不知花犯為何對自己的劍那麼珍惜。

恨將被花犯壞了好事,自是憤怒至極!

這時,他才真正地意識到如果不借助冥皇,劫域要想在樂土辦成任何一事,將有多麼大的困難。由於劫域與樂土往日的仇怨以及劫域的種種行徑,樂土武道對劫域的態度顯然是同仇敵愾,劫域所屬在樂土境內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有可能面臨層出不窮的對手。

恨將本是隱在長街一側,並未打算立即動手阻殺戰傳說,因為傳言中稱戰傳說輕易戰勝了哀將,這使恨將不得不小心行事,為求萬無一失,他要在對付戰傳說的一戰中動用他所能動用的所有力量。

這其中就包括在前方接應——也就是方才他以嘯聲求援的同伴。

本來他要等到會合所有的力量後才對戰傳說出手,沒想到突然冒出了一個花犯,不但將戰傳說攔下,而且還要小夭交出邪兵,一聽“邪兵”,恨將立即想到是被戰傳說奪去的苦悲劍。由苦悲劍想到哀將的死,恨將心頭恨意大熾,立時改變了主意,欲趁戰傳說心神為花犯所牽時發動突襲,一擊得手。

但他的計劃落空了,戰傳說及時警覺地避過了一劫。

讓恨將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不久前還與小夭越說越僵的花犯會毫不猶豫地與戰傳說攜手對敵!

戰傳說不知“空城”暗藏變化才受了傷,但因為體內有涅槃神珠的力量,在他的生命力有所損耗時,涅槃神珠的靈力立即發揮了作用。花犯及時出手,使戰傳說有了緩氣的機會,並迅速以外人難以想像的速度恢復,漸漸充盈如初的感覺使戰傳說重拾信心。

這時,有兩名劫士借花犯營救戰傳說的機會,迅速攻向小夭、爻意。

他們心知雖然爻意、小夭皆未投入戰鬥,對他們不會構成直接的威脅,但若能控制她們,對戰局自是有決定性的影響。

兩劫士直撲爻意、小夭,暗忖若能製住這兩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既是奇功一件,又可一親芳澤,實是兩全共美。

他們本就是要藉爻意、小夭要挾戰傳說,因此出手時全都棄兵刃不用,而是徑直向爻意、小夭胸前要穴點至,手段卑劣褻瀆。

花犯猛地察覺,大驚失色,脫口呼道:“不好……”

卻見爻意毫無驚慌之色,右掌輕揚,五指如風中百合,輕舞翻飛,向其中一名劫士的攻擊迎去。

其勢姿之優美讓那劫士神魂顛倒,熱血沸騰,恍惚間幾乎忘了自己的本來用意。

忘乎所以之際,他倏覺右臂如被冰封,動彈不得,並且這種感覺以極快的速度由其右臂迅速向他的整個身子蔓延!

剎那間,他的雙目因極度地吃驚而睜得極大,充滿了驚愕與不信。

與此同時,和他一起出手的同伴不知何故,突然“撲通……”一聲栽倒在地,頓時口鼻噴血!

只聽得爻意輕笑道:“小夭,教訓教訓他們,讓他們吃點苦頭。”

“好!”小夭當仁不讓,揮起粉拳,向那名全身如被冰封、動彈不得的劫士面門全力出擊。

只聽得“咔嚓……”一聲,那人毫無反抗地被重拳擊中,鼻樑立時斷裂,鮮血迸濺。

他這時才如夢初醒,眼前這兩個女子並非泛泛之輩,休說爻意的神乎其技,就是這衣著古怪的女子,這一拳也顯示出了她不俗的修為。

那劫士被小夭重擊一拳,頓時只覺眼前一黑,金星狂飛,仰身就向後倒去。

孰料小夭竟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使之無法倒下,同時照准他早已受傷的面門再狠擊數拳,拳拳擊中同一部位!

可憐此劫士根本無法動彈,雙眼早已腫得無法視物,耳邊只聽得拳風霍霍,與之相應的是自己的頭顱慘遭重擊時發出沉悶響聲。

狠擊六拳,這劫士腦中只覺腦中“嗡……”的一聲,立時暈死過去。

花犯瞠目結舌!

本待救爻意、小夭的他,現在只剩下怔怔望著小夭的份兒了。

小夭擊倒一人之後,另外那名無故仆倒的劫士剛剛彈身而起,倏見爻意玉掌翻飛,一圈一送之間,那人一個踉蹌,重心頓失,再一次重重摔倒在地。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那劫士每次都頑強地站起,但很快又重重栽倒。

爻意的玄級異能已恢復如常,似虛似實的玄級異能隔空出擊,其玄奧實非一眾劫士所能知悉,難免大吃苦頭。

也不知摔了多少次,那劫士的意志終於被摧垮了,躺倒地上,痛呼不已,卻再也不肯起身。

其餘劫士早已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只覺爻意的修為深不可測,哪敢輕舉妄動?

先是在花犯面前寸步難進,接著又莫名地敗在眼前美如天仙般女子的手下,使這些飛揚跋扈、野心勃勃的劫域劫士鬥志大減。

他們卻不知道今日所遭遇的幾個年輕人在整個樂土都是出類拔萃的人中俊傑,花犯自不必說,他是樂土武道公認的這兩年來最出色的年輕高手,而爻意更是來自於他們無法想像的神祇時代,非常人可比。

眼見一向驍勇無畏的部下忽然變得委靡退縮,恨將甚是懊惱。

看來,只有戰勝戰傳說,才能挽回頹局了。

但這半路殺出的花犯卻又成了很大的牽制力量,讓恨將不能不有所顧忌。

恨將的左右為難,正是戰傳說最樂於看到的有利時機。

他看了花犯一眼,道:“勞駕你為我照顧兩位姑娘!”

他是唯一對爻意、小夭有較多了解的人,對爻意的玄級異能是否始終能克敵制勝沒有絲毫的把握,所以才向花犯提出這樣的請求。

花犯不知內情,以為憑爻意的修為何須他人相助?戰傳說的話只是暗示自己不要為他擔心,他仍有與恨將決戰的實力,於是道:“你的傷勢如何?”

“不礙事。”戰傳說言簡意骸,反而更顯把握十足。

他已決定要再次以挫敗千島盟大盟司的方式與恨將一戰,力求速戰速決!恨將既然可以藉嘯聲向同伴求援,說明其援手與此相距絕對不太遠。

戰傳說再不言語,默默地感受催發心中與“無咎劍道”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劍意。

由這種劍意所誘發顯現的炁兵,落木四、單問已見識了其真面目,知道是炁化“長相思”,但對戰傳說為何能達到擁有炁兵境界,卻不得而知。

這一點,連戰傳說自己也不例外。

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戰傳說知道藉此能產生比施展“無咎劍道”更強大的殺傷力!

但戰傳說力戰大盟司後,雖挫敗大盟司,但他自己卻也暈死過去。其中原因,是失去了對手後,由他體內萌生的無比強大的劍氣失去了宣洩對象,而他的內力修為又不足以與如此強大的劍氣相抗衡,以至於反傷其身。

落木四看出了這一點,但由於戰傳說在清醒過來之後不久就離開了卜城大營,自始至終,落木四都沒有機會告訴戰傳說這一點,故此時戰傳說並不知道催發炁兵所潛在的危險。

“長相思”離奇地在涅槃神珠靈力作用下化為戰傳說的炁兵,炁兵的力量可想而知,在戰傳說有意催發下,“長相思”的劍意可以恣意張揚,很快就攀升至極高的境界。

在空前強大的劍意的刺激下,涅槃神珠的靈力亦有了相應變化,戰傳說戰意大熾!

一股所向披靡、唯我獨尊的絕世霸氣充盈了戰傳說的心間!

戰傳說最大限度地敞開心扉,任憑心中的戰意、劍意汪洋恣意。

他體內的強大氣息儼然已似可以觸摸的實體,氣息的起落清晰可辨。

恨將感覺到了戰傳說的變化!同時,亦記起左知己告訴他的一件事:戰傳說極可能已擁有炁兵!

——左知己對恨將仍有所保留,沒有告訴恨將是由哪一柄絕世之鋒炁化而成的炁兵。而且,左知己知道戰傳說擁有“炁兵”境界,已是事實,並非如他對恨將所說的那樣只是“可能”。

恨將清晰地感受到戰傳說渾身上下隱隱透發的劍意,與方才施展出的已有所不同。

而且更強!

驀聞戰傳說周身一陣如龍吟虎嘯般的暴響,渾身銀芒乍現,就像在頃刻間為戰傳說披上了一件銀光皚皚的戰甲,威武壯觀!

爻意、小夭莫不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戰傳說這一變化,不由為其神武不屈的霸者形象而心神搖曳。

花犯亦愕立當場,眼睜睜地看著銀芒甫一出現後,立即向戰傳說的右臂湧去,宛如銀潮急退。

花犯心頭忽然莫名一震,隱覺不妥,但一時間卻又無法分辨清楚自己的觸動緣何而生。

“嗡……”猶如鳳鳴般悅耳的顫鳴聲中,戰傳說手中所揮的苦悲劍的形象驀然驚變,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已不再是那通體幽亮,彷若來自幽冥地獄的苦悲劍,而成了一柄似可透視而過、通體泛著奇異光彩的“長相思”!

小夭興奮得大聲喝彩!

花犯卻在此時感到自己身後的包裹在強力震顫!

他猛然間意識到什麼,大驚失色!

“混沌玄鏡如此震動,一定是由戰傳說手中的苦悲劍所引發!苦悲劍乃至邪之劍,但戰傳說全身瀰漫的劍氣與苦悲劍並不相同,看樣子戰傳說的劍意太盛,苦悲劍被迫屈從,但這等邪兵決非那麼輕易駕馭的,一旦戰傳說有所疏忽,苦悲劍邪氣反侵……”

未等他繼續思索這一讓他心驚不已的問題,戰傳說已動了!

花犯的思緒戛然而止,呼吸停滯,心神為戰傳說揮出的包含天地至理,同時也隱藏無盡殺機的劍勢所深深吸引。

戰傳說如天馬行空般直取恨將!

恨將瞳孔驟然收縮,目光如可以刺破一切的利劍!

那一剎那,他才真正意識到因為花犯的阻截,他沒能一舉擊殺戰傳說是一個多麼大的遺憾。

也許,會是他永遠也無法彌補、無法挽回的遺憾。

面對戰傳說的驚世一擊,恨將已別無選擇,唯有豁儘自身的最高修為全力迎戰!

“空城”的威力被發揮至極限,其肅殺氣機籠罩了方圓數丈的範圍。

炁化“長相思”與“空城”全力相接,頓時產生了空前絕後的破壞力。

驚天動地的爆響聲中,以雙方全力相接點為中心,迸射出奪目豪光,驚人氣旋由此而生,席捲吸扯。小夭只覺雙目難睜,立足不穩。

“空城”赫然仍有後招!

在一往無回的激烈拼擊中,“空城”兩側如月弧形的鋒刃突然與“空城”的整體脫離,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向戰傳說飛旋射去,絕對毫無徵兆!同時恨將被震得倒飛而出。

雙方的距離如此接近,戰傳說絕難在及時閃避的同時予恨將以致命一擊。

這正是恨將所希望達到的目的!

那一記硬拼,使他只覺雙臂又痛又麻,五內逆亂,一口熱血直湧上來,幾乎將他的鬥志一舉擊垮,此時他只求暫避鋒芒!

但,就在兩道弧形鋒刃向戰傳說飛旋而去的同一瞬間,恨將右胸驀然劇痛,鮮血如箭標射!

他的身軀立時狂跌而出。

炁化“長相思”的可怕已超越了恨將的想像,它已完全突破了尋常兵器的範疇,“空城”的封擋只能擋住它的形體,卻擋不了它所向披靡的殺機與劍意!

恨將飛跌出數丈開外,重重摔落地上時,正好目睹了戰傳說及時撤劍回封,擋開兩道如弦月般的弧形鋒刃。

恨將甫一倒地,便立即彈身掠起。

但堪堪站起,立覺全身無比乏力,極度虛脫,彷若這個身軀已不再屬於他,隨即他手摀胸部創口,頹然半跪於地。

鮮血如噴泉一般自傷口處不斷地湧出——他,徹底地敗了!

奔騰洶湧的戰意,以及空前強大的“長相思”的無敵劍意卻注定了戰傳說的戰鬥不會就此中止!

揮劍擊飛自兩邊撲面而至的弧形刃芒後,炁化“長相思”化橫為縱,戰傳說連人帶劍如天馬行空般長驅直入,似乎只是跨出一小步,卻已在頃刻間越過了數丈距離,目標直指恨將!

幾件如鉤如刀的兵器同時自幾個方向瘋狂攻至,是試圖解救恨將的黑盔劫士!

炁化“長相思”變幻角度,自上而下斜掃!

“叮噹……”亂響,劫士手中的兵器不分先後地被斬作兩截。

同時被斬下的還有兩隻胳膊與一顆人頭!

傷亡劫士的鮮血還沒有來得及噴湧出來,炁化“長相思”已突破所有的封阻,如永遠無法迴避的魔咒般電速迫進恨將!

“噓……”奇異的破空聲突然闖入戰傳說的聽覺之中。

一道紅得妖異的紅影劃空閃過,彷若有一點火紅的火焰在戰傳說的視野中突然閃爍了一下,使他雙目如有被熾痛之感。

恨將的身軀突然憑空高高拋起,“轟……”地一聲巨響,戰傳說傾力一擊未中目標,而是在長街上留下了一道驚人的劍氣肆虐過的痕跡!長達十數丈,劍氣過處,火星四濺,向長街的另一端飛速延伸,極似飛竄的一條火龍。

戰傳說很快看清恨將並非憑空拋飛,他的身軀是被一根長得驚人的紅色絲帶捲飛的。

紅絲帶的另一端握在另一個人手中。

那人遠在長街一側的屋脊上,夜色朦朧,燈火稀疏,無法看清其面目。

在紅色絲帶的牽扯下,恨將如同一隻被放飛的紙鳶,向那屋脊飄飛而去!

未等戰傳說銜尾追去,幸未傷亡的劫域劫士陡然像是憑空增添了不少鬥志,不顧死活地向戰傳說圍殺過來。

已難有什麼力量能阻擋戰傳說誓殺恨將的決心!

所有的攔阻者都要付出代價!

戰傳說一聲長嘯,炁化“長相思”光芒暴漲,劍氣縱橫飛掣,充斥了場中每一寸空間,劍勢強大得無以復加。

在間不容髮的時間內,炁兵已完成了無法描述的無數次進退拒守,並最終無情地把死亡與絕望的感覺加諸每一個試圖阻擋戰傳說前進的劫士的心中!

最後一記金鐵交鳴聲響過。

炁化“長相思”劃出一道驚人的弧線,掠過了最後一名試圖封擋的劫士的咽喉。

一抹鮮血被劃過的炁化“長相思”挾帶著飛入虛空,並拋灑開來。

失去了生命的軀體奇怪地踉蹌了一步,隨即打著旋轟然倒下。

二十名劫士中九人重傷十一人死亡,再也沒有人能阻止戰傳說追殺恨將!

而這時那救走恨將之人已一閃而沒,戰傳說沒有作絲毫猶豫,立即向救走恨將之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體內空前強大的戰意與劍意使戰傳說有充盈至將要爆體的感覺,此刻他不能沒有對手!

眼見戰傳說似怒矢般射出,花犯方如夢初醒,大呼道:“快棄用邪兵苦悲,否則危險……”

可惜,也許是戰傳說未留意花犯的呼喚,也許此時戰傳說到了一種臨界點,既無比強大,又無比空洞,在炁兵驚世駭俗的靈力的衝擊下,他的理智漸漸與軀體分離,對花犯的呼喊已置若罔聞。

戰傳說的身影也迅速自爻意、小夭、花犯眼前消失。

長街昏暗,一派肅殺蕭瑟。

血戰之後,空餘破敗瘡痍,以及濃得化不開的血腥之氣。

突然沒有了喧囂,長街靜寂得讓人無法忍受。

此季已是深秋了,深秋之夜,寒意蝕骨,只是在生死懸於一線的時候,沒有人會去留意這一點。

直到此刻,秋的寒意才為人所感知。

重傷了的九名劫士眼中流露出絕望與恐懼——而這其中絕望比恐懼更甚!

此時,他們只能用盡所有的方式,以自己殘存的力量,從各個地方吃力地匯集到一處,或爬或滾,其情形無不是既狼狽又慘烈。

他們的身子挪過的地方,因為浸著了死去的同伴的屍體,所以在青石街面上劃出了一道道粗大而混亂的血痕。

似乎盡可能地聚在一處,就可以讓他們減少一份絕望與恐懼,可以讓死亡遲一步降臨於他們的身上。

小夭忽然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了,儘管她一個勁地告誡自己,這些全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就是他們劫域人給坐忘城帶來了無可彌補的災難;儘管方才她還豁盡全力狠擊一名劫域劫士。

於是,她道:“爻意姐姐,我們還是去找陳……戰大哥吧,這些人就任他們自生自滅!”

她一時還無法習慣於改口稱呼戰傳說。

花犯嘆了一口氣,道:“他們的傷勢看起來很重,卻都是容易恢復的外傷。這些人魔性頑固,決難改邪歸正,我便先廢了他們的武功。”

話音甫落,花犯右手倏揚,九枚圓孔錢幣飛射而出,各取一個目標!

“哎喲……”數聲,九枚圓孔錢幣一無例外地擊中九名劫士的右肩窩處,並且是縱向切入半個幣身。

眾劫士的神色頓時更顯委靡不振。

“此乃我九靈皇真門獨門手法,從此你們再也無法修煉武學。”花犯說到這兒,解下身上所背負的包裹,從其中掏出一隻小而精緻的皮囊,只有兩個拳頭大小,他將它擲在了九名受傷的劫士面前,鄭重其事地道:“這是可去腐生肌的藥,你們日後自可保一條小命!”

言罷再也不多看劫域劫士一眼,轉而對小夭、爻意道:“我們必須盡快找到戰傳說,以免他發生危險……”

小夭打斷他的話:“戰大哥武功奇高,連恨將也敗了,怎麼可能會有危險?”

戰傳說一舉擊敗恨將,小夭的確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又為恨將飽受重創而大感痛快。

美中不足的是在最後關頭,惡貫滿盈的恨將還是被人救走了。

花犯面對小夭的責疑,本待解釋一番,忽又改變了主意,轉而道:“也許他的確不會有危險,但我等又何必留在此地面對這些人?”

他指了指橫七豎八的屍體與一眾傷者。

小夭其實何嘗不想立即知道戰傳說追擊的結果如何?當下也不再多說什麼。

爻意向花犯道:“這一次多虧花公子出手相助了。”

花犯竟有些不自在了,忙道:“姑娘客氣了,劫域凶人在我樂土為非作歹,身為樂土武道中人,自不能坐視不理。”

他見爻意落落大方,不由為自己的不自在暗叫慚愧。

三人便沿著戰傳說遠去的方向追去。

長街一戰,左知己自始至終都在默默地觀望。

當他見恨將終是敗於戰傳說劍下時,臉上不由泛起一層嚴霜,暗自沉思:“與劫域的人暗中聯手對付戰傳說——這一決定會不會是一個錯誤?”

……

爻意、花犯、小夭離去之後,長街上只剩下九名重傷的劫域劫士。

九人一邊喘息呻吟,一邊以復雜的目光望著花犯留下的藥,眼神中有懷疑,有困惑,有茫然,也有希翼。

花犯的舉動,讓他們感到不可思議,他們無法確信花犯留下的是否真的是可以助他們療傷的藥。

血,仍在流。

終於,對痛苦的忍受到了極限,眼前小皮囊中的藥成了一種巨大的誘惑。

一被斬去一臂的劫士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不顧一切地連滾帶爬接近藥囊,就在他伸手就可以夠著藥囊的那一剎,一隻穿著勁靴的腳重重地踏在藥囊上。

眾劫士吃驚地抬頭望去。

他們看到的是一張在漫不經心中隱含冷酷的臉。

是左知己。

驚愕的神色立即轉變為憤怒。

是的,在他們看來,左知己既然與他們暗中勾結,就應對他們點頭哈腰,低眉順眼,怎敢如此無理?

即使是身受重傷連站立都成問題,但在面對左知己時,他們卻一下子有了底氣。

左知己由劫士的神色變化洞悉了他們的心理,這讓他很不痛快:這些如同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狗一般趴著的人竟還敢對他怒目而視!

左知己嘴角牽動了一下,做了一個笑的動作,臉上卻殊無笑意。

他一邊用靴底輾壓著藥囊,一邊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口口聲聲說要匡邪扶正,卻不懂得除惡務盡的道理……”

起初九名劫士聽得有些茫然不解,不知左知己話中之意,但當左知己慢慢地抽出一柄軟劍時,才猛地醒悟過來,幾個尚有活動能力的人拼盡殘存的所有力氣,一躍而起。

但一切都已無濟於事。

淒迷的劍光如霧般自左知己的手中瀰漫開來。

一朵朵血腥之花在霧中怒放。

光霧散去。

所有的劫士全都倒下了,無聲無息。

左知己最擅長的是暗器手法,但他的劍法也不俗,何況殺九個已沒有什麼反抗力的人並不需要太高明的劍法。

左知己之所以選擇了用劍,是因為以暗器取九人性命留下的線索會遠比用劍多,畢竟能與他的暗器手法相提並論的決無幾人,而劍法則非如此。

左知己以軟劍在死屍身上割下一塊布,將劍上的血跡擦乾淨了,這才從容離去。

他並沒有立即與恨將反目的意思,之所以這麼做,只是不喜歡劫域劫士對他的輕視。

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而且現在周圍處處隱有他的親信心腹。他早已知道,此刻四周決不會再有劫域的人。

何況,若九名受了重傷的劫域劫士不死,以他與恨將的關係,他就應該負起照顧這九名劫士的責任。

他怎可能願意在樂土境內冒著隨時都有暴露的危險照顧九個已成廢物的劫域劫士?

他明白若是被世人知道他與恨將之間的事,那麼就是冥皇也不能保他無恙。

不是冥皇沒有保全他的實力,而是冥皇不會那麼做。冥皇的選擇只會是捨卒保車。

殺了九名劫域劫士後,左知己的心中並不輕鬆,因為他不知道恨將最終能否逃脫。

如果恨將落在戰傳說手中,那才是左知己噩夢開始的時候。

他寧願選擇恨將戰亡這樣的結局!

……

左知己過於自信了,事實上在長街兩側注視著街上一幕幕情景的,除了他手下的親信之外,仍有他人。

只不過有一點倒是真的,此人與劫域毫無關係。

此人便是戰傳說在小巷中遇見的那個老嫗。

對於苦木集,她比左知己及其手下更熟悉,所以比他們藏得更隱秘。當左知己殺了九名劫域劫士之後,老嫗立即悄然退走了。

七彎八拐,她已回到了她所居住的那條小巷。

以不易察覺的動作查看清四周並無異常時,她這才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進入屋內。

屋內一如往日的昏暗,一個牆角處有一盞油燈,燈光如豆。

油燈只能照出很少的範圍,在光線不能映照的範圍內,有一張很簡陋的床,床上盤腿坐著一個人,正在用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雕著一截木塊,他的頭低垂著,像是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那截木塊上,亂發擋住了他的臉容。

當老嫗進屋之後,他才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皺紋縱橫的臉。

他,赫然是顧浪子!

顧浪子在此,那麼那老嫗難道竟是南許許易容而成?

老嫗將門關上閂緊之後,這才道:“他的確是戰傳說——這一次,他可是在正街上,當著許多人的面說的。沒有人會在知道戰傳說是不二法門的對手時還冒戰傳說之名。”

果然是南許許的聲音!

南許許之所以能夠東躲西藏活到今天,除了他有好幾處極為隱蔽的藏身之地外,也因為他那絕妙的易容之術。

在這樣的地方,這樣一條不起眼的狹窄的巷子裡,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嫗怎會引人注目?

“我們不如他,至少他敢光明正大地說自己就是戰傳說,而不怕因此而招來不二法門的加害。”顧浪子緩緩地道,他的聲音顯得十分虛弱,那把小小的刻刀仍在一下一下地刻著木塊。

“也許他並不知道不二法門會對付他,在世人看來,只要行事問心無愧,就決不會成為不二法門的對手!”南許許道。

顧浪子搖了搖頭道:“也許他的確不知道假冒他的人是奉靈使的旨意而行,但他卻必然知道既然所謂的'戰傳說'已在不二法門的追殺下身亡,那麼無論他這個戰傳說是真是假,只要他向世人說出自己是戰傳說,就必然會為不二法門所仇視。”

“由晏聰帶給的頭顱推測死者的真面目,由此繪出的人像與靈使驚人的相似,而且靈使的言行也同樣證明了死者與之關係極為密切。但正如你所說,戰傳說雖然理所當然地知道死者不是真正的戰傳說,但卻決不會想到此事是靈使的陰謀。所以,按理真正的戰傳說將十分危險……”

顧浪子聽到這裡,有些驚訝地抬眼望著南許許,道:“聽你的口氣,倒像是想說事實上他卻並不會有被靈使加害的危險?”

南許許走近床前,點頭道:“正是,因為此戰傳說就是晏聰曾提到的陳籍。”

“哦?”顧浪子頗為意外,“你如何 知道?”

“由一個與戰傳說同行的小姑娘口中聽出的。”於是南許許將小夭對花犯所說的話複述了一遍,隨後道,“此戰傳說與晏聰帶至兩眼泉的死者的面目並不相同,而且曾用了'陳籍'之名,由此看來,此戰傳說也曾易容過——換而言之,靈使讓人易容成戰傳說,而真正的戰傳說反而又易容成他人,並且殺了冒充他的人。這一點,靈使也不知道!所以此刻,靈使與戰傳說都不知對方底細,靈使也就不會對戰傳說出手。 ”

顧浪子卻皺了皺眉,道:“錯了。戰傳說並非沒有危險,也不是未被靈使察覺到真相,而是靈使還沒有尋到向他出手的機會!”

南許許一怔,望著顧浪子,愕然道:“何以見得?”

“你可記得晏聰說他取下那死者頭顱的經過?”顧浪子道。

南許許沉吟片刻,忽有所悟,恍然道:“是了,晏聰當時曾遇到戰傳說,所以才有後來他與戰傳說約定在'無言渡'相見這一事。晏聰是自那時起才捲入此事當中的,靈使既然察覺到晏聰在暗中追查真相,同樣也就會知道戰傳說也在追查此事!看來,戰傳說就是靈使對付晏聰及你我之後的目標!”

顧浪子嘆了一口氣,道:“靈使無論心計、武道修為都太可怕,如今我雖保全了一條性命,卻只是在苟延殘喘,晏聰下落不明,若戰傳說不加以提防,恐怕也難逃靈使毒手!”

南許許的臉上忽然有了興奮之色——當然,這是由“老嫗”的五官容貌顯現出來的,所以多少顯得有些不真實而滑稽。

他道:“我親眼目睹了戰傳說與恨將一戰,戰傳說的武道修為之高,實是出人意料,連劫域恨將也敗於他的劍下——哎呀,我還未告訴你劫域的人也出現在苦木集了。”

當下,他索性將自己在暗處所見所聞的一切對顧浪子述說了一遍。

聽罷,顧浪子的臉色有些蒼白了,他吃力地道:“怎會連劫域的人也在此出現?反倒是卜城的人一直到最後關頭才露面?劫域乃邪魔之地,如今卻深入樂土,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更何況那恨將還親口承認他們的人早就闖入隱鳳谷——隱鳳谷那場變故,離現在可有些時日了,劫域的人在樂土出沒這麼久,難道樂土武道中人竟未發覺?”

南許許對顧浪子的這一顧慮倒是不以為然,故遲遲不搭話,直到最後才說了句:“劫域的事,自有冥皇的人操心。”

顧浪子苦笑一聲。

南許許道:“也許卜城之所以在苦木集潛伏了這麼多人,就是為對付劫域的人,只不過後來見劫域的人太過強大,故一時不敢動手,湊巧又有戰傳說、花犯兩大年輕高手替他們出手了,他們便樂得在一旁觀望。花犯是九靈皇真門的傳人,總是端著個四大聖地的架子不曾殺人,那卜城的人出手卻乾脆利索多了,擊殺九人是一氣呵成。”

頓了一頓,又道:“戰傳說能重創恨將,以這等修為,未必在靈使之下,靈使想對付他,也極不容易!你我倒不必為他擔心太多。 ”

顧浪子道:“梅一笑是我顧浪子的恩人,他一世英雄,最終卻不幸亡於千異刀下,戰曲力戰千異,便於我顧浪子有大恩,我怎能不為戰傳說擔慮?就算他的武功真的不在靈使之下,但畢竟年少,怎比得上靈使的老奸巨滑?武道爭鬥,所憑的其實並非僅僅武力的強弱。”

南許許道:“這話有理,我南許許憑的就不是武道修為——依你的意思,是要尋找機會提醒戰傳說提防靈使?”

顧浪子道:“就是不知晏聰是否與他在'無言渡'見過面。”

南許許嘆了一口氣,道:“老兄弟,我知道你的心思,是不肯相信晏聰會出事。不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晏聰要想自靈使手中逃脫絕無可能……”

他見顧浪子的臉色越發蒼白,便不忍再 下去,換了一種口氣:“不過晏聰聰明過人,加上靈使不會對他提防太多,所以晏聰的武學修為雖不如你,但沒准他反倒藉機脫身了,否則怎可能未見他的屍體?”

說到這兒,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後面所說的話非但不能讓顧浪子放心一些,反而會讓顧浪子更擔心。

顧浪子沉默不語,只是一下一下用力地雕著木塊,他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嘴唇抿得緊緊的,以至於泛白。

良久,他才道:“如果晏聰真的僥倖倖免遇難,那麼之後他唯一可能見過的人只會是戰傳說了。”

他似乎是在雕著什麼東西,只是一時尚不能看出是何物。

南許許明白顧浪子說出這番話的言下之意,就是希望能與戰傳說接觸,一來可以提醒戰傳說防備靈使,二來也許可以打聽到有關晏聰的消息。

於是,南許許道:“幸好我藉機在戰傳說的袖上灑了一點藥粉,看來還真的能起作用了。”



戰傳說追出一段距離之後,才想起自己只顧追擊,卻把小夭、爻意擱在了長街上。

如果這是劫域人的調虎離山之計,那豈非不妙?

若真如此,那麼所有的希望都將寄託在花犯的身上了。

但若讓戰傳說就此放棄追殺恨將,他卻決不甘心。

最後,他只好自我寬慰,忖道:“以花犯的修為,能勝過他的人絕對不會太多,何況還有爻意的玄級異能,當初連驚怖流的斷紅顏都不能傷她分毫。”

既下了決心,戰傳說便將自己的身法提至極限。唯有速戰速決,才是解決進退兩難的最好途徑!

苦木集的民舍迅速被他拋在腦後,猶如天馬行空般掠過幾條街巷後,前方開始變得視野開闊了,一大片空地上只有兩三間屋子各據一方,房前屋後栽了些樹。

若再向前一里之外,則是一片松林了,一旦對方隱入松林中,戰傳說將束手無策。

思及此處,戰傳說有些不安。

就在這時,他看到與自己距離最近的那間屋後有人影一閃而沒,心頭大喜!

只要發現了對方的踪影,戰傳說就有把握不讓對方走脫。

一聲大喝,戰傳說遙遙扑出,氣勢凜然。

剎那間,已迅速縮短與對方的距離!

驀然勁風撲面,一團黑影自正前方全速撲至。

戰傳說一驚之餘,心知對方不再逃避反而開始反撲,必是孤注一擲,不可小覷,立即以自己的最強攻擊當頭迎去!

劍意奔湧如狂。

也就在那一刻,戰傳說驀覺手中的苦悲劍在劇烈震顫,幾難把持。

戰傳說又驚又怒!

大敵當前,根本不容他有其他選擇,唯有全力緊握苦悲劍,用力之大,似要將劍柄生生嵌入手中。

與此同時,苦悲劍以滅天絕地之勢席捲而出,將那團黑影緊緊籠罩其中。

那黑影竟不為所動,不閃不避,亦無應對之舉,依然高速直奔戰傳說而至!

戰傳說頓覺異常,心頭閃過一絲不安。

“噗噗……”長劍入體穿刺肌肉的聲音!

苦悲劍赫然已將對手一劍洞穿。

結局來得太過突然,加上戰傳說又是傾力擊出,苦悲劍一往無回地穿透了對手的身軀後,戰傳說與對方高大厚實的身軀撞在了一起。

戰傳說赫然發現與自己撞在一處的竟是恨將!

未及轉念,炁化“長相思”的無儔劍氣全面爆發,恨將的身軀倏然化作無數碎片,血肉橫飛。

戰傳說全身上下如浴血雨,眼前更是一片淒迷的血霧,模糊了他的視線。

緊接著,手中之劍忽然傳出如鬼哭神泣般的顫鳴聲,未等戰傳說反應過來,在炁化“長相思”的形象迅速消退的同時,一聲脆響,苦悲劍的形體已化為無數碎片!

絕強邪兵,竟然就此毀去!

戰傳說倏覺體內如有萬劍左沖右突,剎那間,他猛然記起這種感覺在與大盟司一役中也曾有過,不過當時他很快便暈死過去,這種感覺也只是一閃而過罷了。

他急忙全力提聚內力護住心脈。

一口熱血直湧而上,戰傳說卻竭力忍住不肯將之吐出。

這時,不遠處一道身影如一抹輕煙般向樹林方向疾馳而去,並很快隱入林中。

“嘭……”戰傳說這才狂噴出一口熱血,神情痛苦,臉上有豆大的汗珠飛快地冒出,無力地跌坐於地……

不知過了多久,體內如有萬劍左沖右突的感覺才漸漸減弱直至平息。

戰傳說擦了一把汗,大有劫後餘生之感,忖道:“為何我每次全力催發心中隱藏的不同於'無咎劍道'的劍意,就會在攻擊力大增的同時,產生如此可怕的結果?當時若是救恨將的人趁機反撲,那我豈非只能束手待斃?”看看眼前一地血污,他默默地道:“落城主、重尉將,我已殺了害死你們的凶人,你們安息吧。”心頭湧起一股悲愴之情。

這時,他的身後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

戰傳說回頭望去,看到的是匆匆趕至的小夭、爻意、花犯三人。

他不想讓他們太過擔心,就慢慢地站起身來。

但小夭、爻意二人走近他時,仍是被他一身的血污嚇了一跳,小夭驚呼道:“你……受傷了?”

戰傳說搖頭道:“沒有,這是恨將的血濺到我身上了。”

“恨將現在何處?”花犯道。

“被我殺了,不過這也因為他的同伴已不願再為保全他的性命而連累自己有關。”

花犯目光四下掃視,卻未見屍體,有些疑惑,再看一地的血肉模糊,方明白過來。

小夭道:“那人一定是見戰大哥所向披靡,知道絕難救出恨將,才不得不改變主意。”

戰傳說笑了笑,道:“無論他是出於什麼原因,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此人一定心狠手辣,而且行事果決!”

“為什麼?”花犯道。

“因為他為了能抽身逃脫,在知道不可能既救下恨將,又保全自己的情況下,便毫不猶豫地把恨將主動送至我的劍下!”

於是他將方才的情景大致說了一遍,聽罷,三人對戰傳說的判斷都很贊同。

花犯關心的還有“苦悲劍”,他道:“戰朋友是說苦悲劍已不復存在了?”

戰傳說將手中握著的一截苦悲劍的劍柄攤開,道: “我也沒有想到會如此……不過此兵器的確太邪,毀了也好。”

花犯道:“此劍之所以被毀,是因為它的氣勢還不足以與你的劍氣相抗衡!你與恨將決戰之時,我見你劍氣暴漲,所用的卻是一柄邪兵,很為你擔心。你劍意剛正,與邪兵必有衝突,相持之下,若邪兵邪魔之氣佔了上風,恐怕就有被其反噬的危險了,所幸你的剛正劍意顯然更強!”

戰傳說若有所思。

無論是他自己還是花犯,都不知道這一次催發炁兵,卻最終沒有遭遇與千島盟大盟司一戰相同的結局,也是因為有“苦悲劍”自身的邪力與戰傳說的劍氣相抗衡,否則一旦狂熾劍氣驟然失去對抗的對象,戰傳說就非受點輕傷那麼簡單了。

小夭道:“不知這一次為了對付戰大哥,劫域究竟出動了多少人?”

戰傳說有些答非所問地道:“苦悲劍已廢,但願十方聖令不要再失落了——走,我們回苦木集去,那輛馬車雖然毀了,但車上還有一些東西可用,至少我們必須用車上所藏的錢財另購一輛馬車。”

話鋒一轉,轉而對花犯道:“花兄弟,今日能得你仗義相助,不勝感激,有緣當能於他日相見。”

花犯哈哈一笑,道:“感激便不必了,在下倒有一事想請教。”

“但說無妨。”戰傳說道。

花犯收斂了笑容,緩聲道:“你,是否真的是戰傳說?”

戰傳說一笑,道:“你若信得過我,就不必如此相問,若信不過我的話,問了又有何用?”

“你誤會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會不會只是在面對恨將時假稱自己是戰傳說。”

戰傳說鄭重地道:“我即是如假包換的戰傳說!”

花犯緊接著追問道:“你可知在世人口中戰傳說已死?”

“我還活著——所以,死的只是冒充我的人。”戰傳說道。

“你可知不二法門已認定戰傳說是十惡不赦之徒?”

“黑即黑,白即白,不二法門認定的事,未必永遠正確無誤,我戰傳說只需自知無愧天地即可。”

花犯卻並未就此罷休,而是道:“若你真的是被他人栽贓誣陷,就應告之不二法門,不二法門自會還你清白。”

戰傳說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尖銳,他顯得有些冷淡地道:“'戰傳說'三字之所以惡名遠揚,正是不二法門的緣故,我不敢奢望由不二法門還我清白——何況,被不二法門認定是戰傳說的人不是已死了嗎?樂土中傳得沸沸揚揚的種種惡行,只與此人有關,與我則毫無干系,我又何需由不二法門還我清白?”

花犯如夢初醒般道:“不錯,不錯!作惡多端之人已死,豈能因為他或不是真正的戰傳說而改變這一點?同樣的,你只要心中清白,無論你是不是真正的戰傳說,亦是不會改變這一點。可笑我方才卻昏昧無知了。”

小夭道:“你身為四大聖地的 人,能這麼想也是殊為不易了。”

花犯奇道:“在下是否能這麼想,與四大聖地又有何干?”

小夭笑而不言,一臉詭秘。

她心中在想:“誰不知四大聖地的人總是過於迂腐,執於一念就很難改變?戰大哥的語氣分明是對不二法門有所不信任,你不會因此而認定戰大哥強詞奪理,總算不至於太迂。”

花犯向戰傳說拱手道:“擁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劍法,擁有獨拒恨將的勇氣,戰兄弟果有乃父之風。不過,花某有一言相勸:縱然戰兄弟對世人的褒貶抑揚不在意,但為了令尊的英名,也應早日澄清事實,讓世人知道真正的大俠戰曲之子是坦蕩之人,而非為禍樂土之輩,如此方可告慰戰大俠!”

戰傳說大為感動!

他自知要澄清事實將有多大的困難,因為他要面對的是為世人所尊仰的靈使!這一切,此時是無法向花犯說明的,但他還是鄭重地道:“花兄弟這番話,戰某一定銘記於心!”

花犯道:“我知道戰兄弟必然還要追踪劫域的人,花某本應助戰兄弟一臂之力,只是花某還有師門重任在身,不能多加耽擱,只好寄厚望於戰兄弟身上,望你能大獲全勝。”

小夭一撇嘴,道:“你說得輕巧,幾句話就既做了好人,又不必冒出生入死的危險了!師門重任?哼,四大聖地一向自稱要匡邪扶正,還有比對付劫域更重要的事嗎?這豈非也是匡邪扶正?”

花犯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奉師門之命,要找一個人,此人當年對樂土的禍害,決不在劫域群魔之下。”

“他是什麼人?”小夭好奇地問道。

“此人在三十年前可謂是人盡皆知,當年九極神教為禍樂土的事,想必你們都知道吧?”

小夭點了點頭,戰傳說與爻意卻沉默著。

小夭道:“難道,你所要找的人是勾禍?他豈不是早已伏誅了嗎?”

“不是勾禍,但卻與勾禍有關係,此人便是當年在勾禍重傷垂危時,竟出手救了勾禍的'藥瘋子'南許許!”

小夭吃驚地道:“是他?難道,他還活著?”

“他本就未死,只是一直無人能找到他的下落而已。前些日子,南許許又再度重現!當年九靈皇真門為誅滅九極神教盡心盡力,今日九靈皇真門也不能讓與九極神教相勾結的南許許逃脫天譴!非但是九靈皇真門,連大羅焚門、元始宗壇、一心一葉齋三大聖地也各派年輕弟子追查南許許的下落了。”

戰傳說對九極神教早已有所耳聞,但對南許許救勾禍一命導致九極神教得以繼續保存數年這件事,卻幾乎是一無所知。

聽罷花犯所言,他道:“小夭姑娘純屬戲言,你莫見怪。”

花犯道:“豈敢?”再一拱手,接著道:“花某先行告辭了。”

言罷,扶了扶身後的包裹與劍,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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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