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夏火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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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夏天。
現在是假日時間,軍校不留人,家又不能回,約架也不是天天都有,尤拉諾維奇只能每天散漫在街頭吹著泡泡糖,或者是在區管眼皮子底下拿著噴漆在公共牆壁上亂塗亂畫。
人生真無聊,地方軍區只提供陸戰機甲,他閉著眼睛不看儀錶盤都能操縱自如……他聽說過有個叫做赫爾文的聯邦直屬轄區,不屬於任何一個老分區的管轄,那裡坐落的總校區會提供空戰機甲教學,但他大概還得熬個四年才能到達到入學年齡,畢竟他現在才十四歲。
一想到還要跟一群智障弱逼一起混四年,他就覺得很煩躁。
氣溫還那麼熱,更煩躁了。
彼時的尤拉諾維奇倚在橋洞下納涼,沒過多久,往來的人逐漸變多。這裡算是邊緣地帶,經常有成群結隊抽大麻的人在這類的小旮旯聚集。尤拉諾維奇咂了聲嘴,他戴上兜帽後雙手插在口袋裡,乾脆地直起身想要換個地方。
沒走幾步,他被一個人給堵了。
對方比他高很多,逆光投下的影子幾乎將他整個人罩在了陰影之下,尤拉諾維奇抬頭,想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敢擋他的路。
……
感覺竟然有點眼熟。
除了年齡外,無論是樣貌,還是那文縐縐的細框眼鏡,跟某被他歸為黑歷史記憶的布萊克都像過了頭……可氣質卻又完全不一樣的,布萊克是雅痞十足,而面前這個人則是真正給人一股斯文溫和之感,站在這個地方跟週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到了極點。
「你好,尤拉諾維奇。」那人語氣溫和,直接喚出了他的名字。
尤拉諾維奇態度不善:「你誰啊你。」
「我的名字是懷特・沃克。」
沃克?這個姓氏倒是有點耳熟。
「容我簡單地做一個自我介紹,我是聯邦軍部的空軍上將。」
「哦。」尤拉諾維奇表情冷漠。
如果現在站在這裡的是一個普通人,估計還會被這一串頭銜給嚇到。可尤拉諾維奇雖然至今已經淪落成街頭混混,但好歹也是前軍政某大家族的少爺,對於將級人物已經見怪不怪了。
儘管不知道一個空軍上將為什麼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堵他就對了,難道是那個死老頭子想要抓他回去?
他身體有些緊繃,警惕地看著懷特。
懷特微微一笑,補充道: 「同時我也是聯邦軍校赫爾文總校區現在的校長,以及……」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你的父親——尤拉諾・瓦西里耶維奇的舊友。」
***
又是關於往事的夢。
尤拉諾維奇睜開了朦朧的雙眼,眼神無光地乾瞪著天花板。
【你的父親,尤拉諾・瓦西里耶維奇曾是赫爾文畢業的空戰機師。】
【這是我和他當年的合照。】
【想知道更多關於你父親的事情麼?】
【你想要提前進入赫爾文麼?】
【尤拉諾維奇。】
「尤拉。」
回憶被熟悉的聲音打斷,繆苗的臉出現在了視野裡,她輕皺的眉間滿是擔憂之意。
尤拉諾維奇眼神裡的光亮一瞬間又被點燃了。
「臉色很糟糕,身體不舒服嗎?。」繆苗將手背放在他頭上探了探體溫發現沒事後鬆了口氣,「我剛剛……和你爺爺談過話了。」
尤拉諾維奇握住了她準備抽離的手,緊張地看她,「他跟你都說了什麼?」
「沒有什麼。」繆苗拿出了瓦西里給她的禮物盒,她沒有拆開它,而是原封不動地交還給了尤拉諾維奇,「這個是你爺爺讓我給你的東西。」
明知道這是小凶獸打算送給她的東西,她還是選擇撒了個小小的謊。
因為盒子裡面的東西,兩人這段時間都算是費盡周折。這個時候就稍微讓她任性一點吧,畢竟禮物的話,不管是送出的人,還是收到的人,都希望是本人親手交遞的吧?
尤拉諾維奇接過了盒子,他一時竟然想不起來自己就是因為犯傻為了討女孩子高興買了條髮帶所以才被抓住的,還有些疑惑為什麼瓦西里要交給他這個禮物盒。他稍微打開看了一下,裡面那條深藍色塔夫綢質感鑲著碎鑽的髮帶露出了一角。
他立刻又把盒蓋按下,緊張兮兮地將東西藏在了身後。
「是什麼?」繆苗笑眯著眼,故意問道。
小凶獸的耳尖有點紅,他輕咳了一聲,然後悶聲道: 「你轉過去。」
繆苗照做。
非常相似的場景,似乎能猜到他想幹什麼了。
果然,他用手撩起了她的頭髮。
第一次被他這樣親密觸碰時的緊張感已經沒有了,現在的繆苗非常自然地任他以手為梳打理著自己的頭髮。有什麼東西從後腦勺下方髮絲挽起,順著她劉海後方的分界線繞上,環繞著,最後穩穩地在耳側打了個結。
「好了。」
他的手指離開了自己的髮絲。
於是繆苗打開了終端的拍照模式。投影上倒映出的自己鬢角後多出了一條由彷彿閃爍著星光的綢帶打好的蝴蝶結。
繆苗凝視著自己現在的樣子,一時說不出任何話。
「給你的。」尤拉諾維奇瞥了眼愣神中的繆苗,轉過頭有些不悅道,「不喜歡嗎?不喜歡的話就扔掉吧。」
回過神的繆苗飛快地搖頭:「不是,我很喜歡,謝謝你。」她眼眶莫名有點濕潤,鼻子也開始發酸,那一刻的繆苗總覺得在倒影裡看到了她最熟悉而現在也是最陌生的人——她自己。
他居然記得那次小意外,驚喜之餘一想到這份禮物牽扯出來的事情,總覺得讓人有些哭笑不得。
「那你擺出這幅表情幹什麼?」尤拉諾維奇哼聲道。
「因為太高興了。」繆苗從善如流地哄著他,不過她也沒有說半句謊話就對了,「跟你的眼睛顏色非常接近呢,我很喜歡。」
「……白痴。」小凶獸單手捂著下臉頰,「整天都在說什麼鬼話。」
***
瓦西里雙手交疊在身後,遙遙望著窗外樓下跟在黑髮少女身後的尤拉諾維奇。
即使是這個距離,都能看得出尤拉諾維奇的腳步非常輕盈。這小兔崽子也只有離家的時候才會那麼愉快輕鬆,像是終於逃出了籠子的鳥一樣,巴不得立刻揮動著翅膀飛向天際,一點也沒有思考外面的世界等待他的是什麼。
他根本沒意識到,待在籠子裡才是最幸福的。這籠子本來就是為了保護他而鑄造的,從來就不是為了囚禁他而存在的。
儘管這隻雛鳥本來就是一隻隼鷹,羽翼和骨骼也足夠豐滿和剛健,但在暴風雨面前一樣會無力地折翼墜落。
畢竟已經有前車之鑑了。
但誰要有個不要命的女孩強硬地闖了進來打開了籠門。那隻雛鳥看見她的時候像是一下子得到了生機,她只是朝他伸出了手,他就沒有任何留戀地飛快躍到了她的身上,鉤爪穩穩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心甘情願而又迫切地要跟那個外來者走。
雛鳥即將消失在老鷹視野裡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他的舊巢,他應該是沒看到一直注視著他的瓦西里的,因為只是匆匆一瞥,他就立刻扭頭追上了馴服了他的女孩。
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瓦西里才冷漠地開口道:「如你所願,我就暫時將他交給你了。」他這話是對身後的人說的。
書房裡站著的第二個人,此時緩緩地從昏暗的陰影下走出。他站定在了陽光之下,和窗前的瓦西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棕髮的中年男人,戴著金邊眼鏡,筆挺燙貼的軍裝上有著象徵著身份的肩章。
「千里迢迢跑到我這裡。」瓦西里譏嘲道,「是有空來探望我這個老不死,還是來確保我會將他交還給你們?我跟你們不一樣,不搞那些有的沒的小花招,當初承諾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
「怎麼會?我沒有這個意思。」懷特皮笑肉不笑,「只是探訪故友的父親,這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嗎?」
空氣凝固住了。
懷特淡定自如地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彷彿一點也沒有感受到瓦西里那一瞬間朝他釋放的壓力。
瓦西里氣極反笑:「你將他提出來是想跟我叫板麼?」
「您不也是嗎?」懷特反問,「將那孩子用那這種方式取名,難道不是在跟軍部叫板麼?」
瓦西里無言,他踱步走到了自己書桌前,顫抖地抬起了扣在那上面的一個相框,像是老樹皮一樣的指尖摩挲著相框的邊緣。
照片上的金髮的青年男人嘴角噙笑,溫和地看著鏡頭。
這是他的骨肉留給他最後的紀念品。其餘一切關於「他」存在過的證明都因為那個事件被全部抹除,無論是名字,履歷,還是生平經歷全部都化作了泡沫,所有當年的知情者都不被允許再提,即便是他。
這個照片並非是為了復古而拍的。關於「他」的一切電子文件都已經被全部消除,只有實體化的東西得以保存了下來。
「佩龍本就是他留下的東西。」懷特掃了一眼那張照片,同樣露出一絲懷念之情,「他留下來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