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55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27 08:42
第四卷 第5章 出塞

  一個月的時間,除了必要的為馬匹上膘,打磨兵杖,激勵士氣外,公孫珣還專門遣人快馬去遼西,問自己母親討要來了一個秘密武器——莫戶袧和他莫戶部中的數名勇士。

  當然了,公孫珣肯定不是覺得莫戶袧這幾個人會有多大戰力才這麼幹的,問題的關鍵在於,這幾個人幾乎全都是從鮮卑中部流亡過去的,他們認識彈汗山的路,知道塞外的地理。而夏育那裡雖然肯定也有不少這樣的人物,但終究不是自己能伸手要的,留著幾個預備一二,總是沒錯的。

  就這樣,公孫珣剛剛做了幾件微不足道的工作,夏日間,趁著南風正盛,漢軍就依照之前部署,雲集在了高柳塞。

  其餘兩路暫且不提,夏育這邊約有漢軍六千,烏桓突騎五千,累計一萬多戰兵,其中漢軍即便是步兵也配了駑馬,所以堪稱萬騎。再加上隨軍的陪隸、民夫,這一路軍勢完全稱得上是軍勢浩大,兵甲耀眼,旗幟分明。

  而在約定日期當日祭奠了上天以後,大軍便即刻出塞,直奔北方的彈汗山而去了!

  其實,正如郭縕所言,這不是一漢當五胡的時代,但最起碼是一漢當三胡的時代。烏桓突騎且不提,這麼多精銳漢軍,都是富有戰鬥經驗的邊郡精銳,從青州、司隸武庫中調來的鐵甲甚至普及到了陪隸中的伍長級別,材官們使用的弓弩弩機都完全是青銅打造……而對面的鮮卑人,卻至今都還有人在用骨箭!

  如此軍勢,確實是這個秩序尚存的時代最強大的一支武裝力量!

  所以,沒有人有資格輕視這支軍隊,最起碼鮮卑人沒有輕視,因為僅僅是出塞二十餘里,以別部司馬獨自領一軍,負責大軍右翼安全的公孫珣就與前來襲擾的鮮卑人打了個照面!

  話說,既然是獨領一路負責側翼安全,夏育那邊自然會有支援……實際上,此刻的公孫珣除了本部五百人、一百餘雁門義從以外,麾下尚有五百餘烏桓突騎、三百漢軍步卒,累計約有近一千五百的兵力。再加上那負責後勤的兩百陪隸與四五百民夫,這一路,基本上已經有兩千餘人了。

  如此軍力,鮮卑人便是傻子也不會無視他了。

  「將軍。」上谷烏桓的漢化程度恐怕是最深的,而這個領兵的烏桓小首領甚至連漢人的奉承話都會說。「鮮卑人退了,他們一看到我們有這麼多突騎兵,根本就沒有了戰意!我們撲出去從馬上射下來了五六個敵軍,其中兩個是活得,然後就沒再往後追!」

  「這都是首領你的功勞,

  你放心,這一戰每個戰功我都會牢牢記下,回去以後一定不會在夏公面前吝嗇言語的。」繡著公孫二字的豎旗之下,被一群軍官簇擁著的公孫珣自然溫言有嘉。

  「多謝將軍。」烏桓首領自然喜不自勝。

  「莫戶袧。」公孫珣複又扭頭吩咐道。「你去查勘一下那兩個俘虜,看看能不能問出點消息來。」

  「是,少東。」莫戶袧微微一失神,但還是迅速帶著人去了。

  然後,僅僅是片刻後,這個漢化的鮮卑頭人就重新追上了豎旗:「公孫少東……事情怕是有些難辦了。」

  「講來,」公孫珣心中也是一凜,卻依舊在面色上保持了鎮定。

  「兩個小卒,都不是居於此地的王庭直屬,也不是附近的中部鮮卑,而是東部鮮卑!按照他們的說法,東部鮮卑上個月就接到王庭命令,然後盡力動員了一萬餘人從大遼河那邊前來支援……至於多餘的消息,他們就都不曉得了。」

  公孫珣這下子徹底裝不住了,直接就勒馬停住,開始消化這個訊息!

  話說,檀石槐一代天驕,但終究是個草原上的梟雄,而且鮮卑人本身的文化太落後,所以鮮卑人建製以後,只是用一種最簡單粗略的方式來進行內部劃分而已……

  具體怎麼劃的?很簡單,王庭居中,這裡有檀石槐的本部和少許所謂由各部落人質組建成的王庭衛隊,然後就是按照地理,分成東、中、西三部而已。

  其中,西部鮮卑由於那邊羌族和大漢的混戰,所以顯得最有存在感,進取力度也最大,實力當然也是最強;中部次之,不過此地臨近王庭,更受檀石槐信任;東部則是最弱,而且毫無存在感……

  實際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東部鮮卑不僅要面對大漢的玄菟郡、遼東郡,還要面對扶餘與高句麗,而這些對手可都不是好惹的!甚至,有時候他們打得激烈了還需要檀石槐去支援一下,平日裡連騷擾遼西的『美差』都不得已讓給中部鮮卑。

  故此,對大漢而言,東部鮮卑就顯得有些存在感不足……但如今,面對著漢軍的壓力,他們居然無視了扶餘人和高句麗人,然後輕騎來援王庭!

  公孫珣一時失神……首先,漢軍此次出塞,是不是漏算了這股力量?其次,漢軍是不是小瞧了檀石槐對鮮卑人的號召力?此地距離東部鮮卑活動的大遼水,何止是小兩千里的距離,然而他們居然就能隨著自家大汗的一聲令下,不顧自己老窩的安危直接過來支援!

  「速遣人彙報與將軍。」公孫珣強壓下某種不安朝呂範吩咐道。「我軍直面有東部鮮卑,而按俘虜所言,東部鮮卑援軍約有萬人,然後殺了那兩個俘虜,繼續上路……讓烏桓騎兵撒的更遠一點。」

  「喏!」呂範自然趕緊去指派人手。

  「少君。」等到呂範離開,婁圭忽然撚著自己那根本只有半根指甲長的須髯打馬上前,當眾說道。「多出這一萬軍勢,怕是局面就會大有不同。」

  「何意?」公孫珣勉力笑道。「一萬多自大遼河數千里來援的鮮卑野人,本身就已經疲敝至極,又沒什麼裝備,分散到三路,每路多出三千兵而已……」

  「可要萬一沒有分散到三路迎敵呢?」婁圭正色提醒道。「若是敵軍以這一萬軍勢集中在一路加強實力,然後再用田忌賽馬之策呢?如果是這樣,我們這一路對面怕是要有敵方王庭精銳外加著這一萬援軍了,打起來怕是要格外吃力!畢竟,西路田中郎將那裡遠在雲中,距離太遠,所以他那一路只能是與西部鮮卑兌子而已,而我們這一路卻因為直趨王庭,威脅最大……」

  「你以為我沒想到嗎?」公孫珣終於沒忍住,然後當眾發怒打斷了對方。「或者你以為夏公那裡聽到訊息後,會猜不到可能會有這種局勢嗎?婁子伯,你得明白,我們只是大軍的側翼,一千五百戰兵而已,是能夠擅自行動還是怎麼樣?局勢如何,得要夏公作出判斷並加以決斷,咱們在這裡說出來,只會亂了軍心!」

  婁圭登時訕訕。

  「下次有話給我小點聲說!」公孫珣沒好氣的瞪了對方一眼。「沒有軍令前,我部只能繼續向前。」

  這次不僅是婁圭,其餘軍官也齊齊頷首,只是氣氛相較之前不免生硬了兩三分。

  而果然,距離右翼不過十里左右的中軍那裡,迅速傳來命令——訊息已知,向中軍靠攏兩到三里,然後小心戒備,繼續向前!

  然而,讓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是,當日安營紮寨,次日再度上路,如是兩日,大軍卻只是不停的與東部鮮卑那裝備落後的遊騎作戰,而且是規模越來越大的遊騎,儼然對方是下了死力……但,根本就沒見到所謂的王庭精銳!

  很顯然,對方是想盡量遲滯漢軍的速度,並遮蔽漢軍的斥候……這當然可以理解,而且這種經典的遊擊戰術確實也起到了很出色的效果。

  但然後呢?僅僅是遲滯的話毫無意義吧?畢竟彈汗山距離塞外不過三百里,而漢軍就算是一路被騷擾,也依舊行進了百里有餘,你還能遲滯幾天?

  而且再說了,這些東部鮮卑兵馬的表演確實如公孫珣說的那樣,遠道而來,疲敝不堪,同時裝備極差,在這種騷擾戰中幾乎完全被得到了漢軍軍事支援的烏桓突騎給壓製,雙方的交換比遠遠大於漢軍的期待值。

  所以,根本不用多想,敵方一定還有後手,只是還不清楚……或者說,對於下層軍吏而言,只是軍隊統帥還沒做出判斷與決斷而已。

  不過,這種情況很快就結束了,因為在第三日傍晚紮營後,公孫珣就被緊急召喚到中軍參加了軍議。

  「西路田晏那小子太遠了,就不說了。」夏育並未在帳中會見諸將,而是就在外面席地而坐,同時還在與軍士們一起用餐,據說這是他從段熲那裡學來的習慣。「不過,中路雁門臧中郎將那裡今日已經派人送來軍情,說他那邊也遭遇到了層層阻截,不過所面對的對手是中部鮮卑……這當然是早就有所預料的。」

  一眾軍官軍吏不由失笑。

  「換言之。」夏育嚴肅起來道。「我以為局勢已經頗為明朗了,原本我們以為三路出塞,是西路對西部鮮卑;中路對中部鮮卑;而我們則直面王庭……現在情況大致相同,不過是我們這一路又多了一萬雜兵而已。若我所料不錯,那檀石槐必然令三部鮮卑各對上我們三路大軍,然後他親率本部精銳在他的王庭等著我們,那地方背靠彈汗山,前面又有歠仇水,是個以逸待勞的好地方。且不說其他兩路,如果我們在層層阻隔之下到了那地方,然後銳氣盡失,進攻不利,兩側的東部鮮卑遊騎再包抄過來,情況怕是就要大壞了!」

  眾人紛紛頷首,這是很多人一開始就能想到的,畢竟自己這一路距離彈汗山最近,威脅最大,所以東部鮮卑的一萬援兵應該是全都擺在了自己眼前……也是有進一步加強彈汗山防衛的味道。而如今,臧旻那邊傳遞過來的訊息更是驗證了這一點。

  「既然如此,」有軍中屬吏忍不住建言道。「不如稍微轉向西側,與中路臧中郎將的匈奴軍彙合……畢竟,中部鮮卑之前進攻遼西,損兵折將極為嚴重。」話到這裡,此人還看了正在低頭吃餅的公孫珣一眼。「所以一旦彙合,兩軍合力往彈汗山去,無論是東部鮮卑還是中部鮮卑怕都是無能為力……屆時那檀石槐要嘛讓兩部鮮卑回彈汗山死守,但這樣也失去兵力的絕對優勢;要嘛就只能率領王庭精銳撲出來,倉促與我們應戰,到時候,以逸待勞的就是我們了。」

  「不必!」夏育搖頭道。「與這些異族作戰,最重要的一條不是兵力,而是士氣……彼輩蠻夷,既無制度,又無榮譽,往往是一開始時聚眾而來,自恃悍勇,所以攻勢如潮,可一旦久戰不下,就會士氣崩壞,一瀉千里,任我等宰割。昔日,我與太尉段公平定羌亂,幾乎每戰都能以少勝多,不是沒有緣由的。」

  「可是檀石槐此人怕是羌人比不了的。」又有人趕緊說道。「而且在草原上,反而是我軍軍心浮動。」

  「你太小瞧我們漢軍了。」夏育依舊不以為然。「我們漢軍制度齊全,自我以下各級部曲,層層疊嶂,只要上面軍官不動搖,下面的士卒自然無憂。至於軍官,有幾個會臨陣脫逃的?若成,便封妻蔭子,若敗,就不怕牽累家小?就好像那代郡的王太守,他仗著名門之後,之前一直與我不對付,可臨到打仗前不照樣是把代郡郡卒放開了與我?為什麼,不就是因為軍務上的事情違逆不得?我漢家制度,自有一番道理。」

  眾人或是凜然,或是認可。

  「所以,將軍的意思是……?」終於有人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意已決!」夏育放下手裡的陶罐,一抹嘴唇道。「仿效逢義之戰,全軍變陣,輕裝提速,直撲彈汗山!」

  眾人紛紛變色,卻無一人敢言。

  「左翼變後隊,韓司馬,你與你的左翼轉為後軍,看管輜重、民夫,緩緩而行!」

  「喏!」

  「公孫司馬!」

  「屬下在!」來不及思考,公孫珣趕緊放下大餅低頭。

  「你是我麾下唯一一位別部司馬,朝廷制度所在,此戰就不能不再度倚重於你了,希望你不負當初在遼西時以五人臨萬軍的膽氣……我意,你的右翼變前隊,同時我會再與你五百漢軍,全都是我的本部心腹,然後中軍還會再調撥足額的馬匹與你,你給我扔下輜重,快速直趨彈汗山!後日晚間,我就要你逼到歠仇水前,震懾敵軍!屆時,你只要隔著河撐過一夜一日,他們便會士氣沮喪,而我的中軍也就會輕裝趕過來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話到此處,夏育死死盯著公孫珣喝問道。「軍令以下,清楚了嗎?」

  「清楚了!」公孫珣只覺得渾身寒毛倒立,當即咬牙起身行禮。「珣必當效死命!」

  「善!」夏育滿意的點點頭。

  夕陽已下,這位軍中主將身後的中軍大營門前,那根節杖正在迎著晚風微微晃動。

  「熹平末,漢軍分三路出塞邀擊鮮卑,檀石槐令三部大人逆戰之,三路隔絕,軍情恍惚,時太祖在右路夏育軍中,燭見萬里,窺的虛實,乃於晚日軍中用飯時急謁之,自請為前部,不避劍矢,疾趨彈汗山!」——《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7-30 08:14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27 08:43
第四卷 第6章 疾趨

  小坡上,公孫珣立馬於一個『漢』字大旗下,他那繡著『公孫』二字的掛式將旗也在一旁一名護兵的手中隨風搖擺,周圍則簇擁著數名文士、軍官。

  小坡下,數百步外,四五百鮮卑人的遊騎正在死死與差不多相等數量的烏桓遊騎纏鬥,雙方你來我往,不時有中箭落馬之人,然後即便當時不死也會成為對方弓箭集射的對象。

  然而忽然間,這四五百鮮卑人中猛地分出了足足一大半兵力,直直的朝著山坡撲了過來……不用想都知道,這一大股鮮卑人中必然是有身份足夠的指揮官,這才能讓部隊作出如此乾脆利索的變陣,也才能讓那剩餘的一小半鮮卑人留在下方拚死阻攔。

  然而,下面的烏桓遊騎也根本沒有上前阻礙的意思,只是聚攏兵力,收弓換矛,準備一鼓作氣吃掉這留下來的棄子而已。

  不過也不要緊,因為根本不用公孫珣吩咐,山坡兩側的漢軍騎兵就已經動了。

  漢騎與烏桓突騎有著顯著差異……不僅僅是戰法、配備的武器,更重要的一點是,漢軍騎卒身上是著甲的。在這個時代,身著鐵甲的士卒,無論是騎兵還是步兵,都可以稱之為最高級的兵種。

  想想也是,你一箭射過去,紮在人家的鐵甲上面,人家一箭射過來,你的胳膊就抬不起來了;你一矛刺過去,只是劃破了人家的表皮,人家一矛刺過來,你的傷口就深可見骨;最極端的一種情況,你一刀砍過去,擦出一道子火星,人家一刀砍過來,你腦袋就沒了!

  公孫大娘天天宅在遼西跟自己兒子吹牛皮,說什麼科技碾壓,然而什麼才是真正的科技碾壓?這些漢軍身上的鐵甲就是這個年代最出色最有效率的科技碾壓!

  但是,既然披上了鐵甲,就別指望在速度上還能比這些穿著皮袍,而且還自幼在馬上活動的鮮卑人占有優勢了。於是乎,又是一波自殺式的分兵,肉眼可見,這波鮮卑人幾乎是分出一多半人來,直接撞向了漢軍騎兵……質量比不上,人數也比不上,純粹就是用自殺而已。

  但與此同時,這卻為中間的幾十騎鮮卑精銳爭取了空間與時間,他們根本沒去看兩側,而是在一個披著鐵甲的光頭武士帶領下直衝山坡上的旗幟所在。而且,須臾間就已經距離旗幟下的公孫珣等人不過幾十步距離了。

  一輪箭矢射來,兩旁的親衛趕緊舉盾,而盾牌後面的公孫珣雖然神色憂慮,卻紋絲不動,這讓下面的光頭面色大喜。

  然而下一刻,

  山坡後面忽然閃出數百早已經準備完畢的弓弩手,赫然漢軍中正式的材官與那兩屯陪隸,前者持努,後者持弓,一輪攢射下去,這幾十騎就當場連人帶馬摔倒在地……無一例外。..

  有人下去割來那個鮮卑頭領的首級,公孫珣看都懶得看:「我以前以為鮮卑勇士留光頭是為了表示武勇,現在才曉得,是為了防止生虱子。」

  大概還是有些不適應這種大場面,一旁的呂範說話時依舊要捂著鼻子:「文琪,敵軍如此瘋狂,怕是得了死命令,我們這一日間已經遭遇了兩次這種決死式的糾纏……」

  「那就更要快速進軍了!」公孫珣正色道。「只有加快速度,才能讓這些原本散開的鮮卑人來不及集結阻礙!」

  眾人紛紛點頭。

  「傳令下去,速度解決戰鬥,不許割首級,不許打掃戰場,一旦結束,立即上馬整隊往彈汗山去!」公孫珣一邊說著一邊瞥向了身邊一個五短身材的軍官。「高衡,你是將軍的親衛隊長,你帶人去約束那些烏桓人!」

  「喏!」這高衡也沒有太多言語,直接就縱馬下去了。

  看著對方的背影,公孫珣愈發心情不爽利了起來。

  話說,昨日晚上他明明是請夏育把公孫瓚給派來統領援軍的……一方面固然是要給公孫瓚一個立功的機會,另一方面他卻是真覺得這種生死關頭,他那位族兄是靠的住的,無論是血緣關係還是能力,又或者是傳說中的氣運都是靠的住的。然而,如此公私兩便之事,卻被夏育給否了,反而派出了跟自己兄弟二人有明顯矛盾的高衡高玄卿,也不知道是為了製衡一二,還是不放心自己,便乾脆派來了一支督戰隊來。

  說實話,好在這廝到來以後一直老老實實,再加上苦戰在即不好生事,不然公孫珣一定找機會砍了這廝,把那五百軍士也握在手裡!

  「文琪。」看著高衡遠去,各級軍官也大多在各自部署中,呂範卻是趁機再度靠了過來。「這夏育給我們分派這樣的任務,怕是用心不良吧?現在還好,等到了歠仇水前,對上鮮卑人的數萬王庭精銳,即便是夜中,即便是隔著一條河,真能撐得住嗎?太危險了!」

  「沒什麼良不良的。」公孫珣面色更加難看了起來。「昨日我若是不答應,他當時便能斬了我……誰讓他是持節的兩千石,我只是個比千石的司馬呢?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們現在就是要去做人家的墊腳石,而且還不能不去拚命。」

  「大丈夫的性命不能操之人手啊!」呂範像是在附和一樣隨口說了一句什麼,就不再多言了。

  兩千軍勢再度上路,雖然速度已經極快,卻依舊還是遭遇到了數次這樣的阻擊,雖然每次阻擊的軍勢大小不一,但這種不要命的打法卻也給公孫珣的這支先頭部隊造成了巨大的困擾。

  什麼箭矢、馬匹等軍資的損失倒也罷了,關鍵是從第二天開始,傷亡就以一種不受控制的方式迅速增長起來。

  第一日的數次戰鬥,包括那次遭遇了足足五百餘騎的戰鬥,漢軍的傷亡數量都被牢牢控制在了一個安全線以下……這是因為漢軍之前一天休息的非常充足,他們有足夠的精神和體力去應對,甚至可以不動聲色的完成一次次精巧的戰術配合。

  但是從第二天開始,這些應對動作就變的吃力了起來,一些看起來並不如何,但卻極為致命的小問題開始頻繁出現……而在戰場之上,任何大小問題都會轉化為傷亡再體現出來。

  傷亡最大的自然是外圍的烏桓突騎,盡管公孫珣斬了一個敢鬧事的烏桓小首領,但卻根本沒法阻止烏桓突騎的疲憊和失序,第二日的四次遭遇戰之後,五六百烏桓突騎,足足損失了一百多……用婁圭的話來說,得虧這些烏桓人都住在長城裡面,否則早就逃散或者乾脆叛變了。

  其次是那兩屯陪隸,陪隸們是漢軍中唯一沒有普及鐵甲的部隊,而且還要負責最基本的紮營與埋鍋造飯,也是格外辛苦。所以,在一次撤退不及後他們直接遭遇了一次鮮卑人的近身突擊,當時就傷亡了數十人,然後還被砍殺了幾十人。

  最後,就連最核心最精銳的漢軍甲士,也在第二日下午時分的時候遭遇到了一次讓公孫珣極為心疼的傷亡……當時剛剛打完一日內的第三場遭遇戰,再加上彈汗山都出現在了視野中了,漢軍甲士們不免有些鬆懈,公孫珣也破例讓他們暫時卸甲喝水進食,休息一番,再一鼓作氣。孰料就在此時,居然有兩三百個東部鮮卑的騎兵從後方追來,漢軍倉促應戰,損失極大。

  總而言之,等到這日晚間,公孫珣率領這支別動隊到達彈汗山下的歠仇水畔時,兩千戰力居然只剩一千四五百的樣子……死了三百多,還有兩百多傷員是架在馬上的,未必就能活下來。

  當然了,歠仇水前的公孫珣已經根本沒那個心思去想傷亡的問題了,因為他現在有一個巨大的困惑擺在面前……沒錯,是困惑,不是挑戰!因為這條被檀石槐看中,然後依山傍水建立起王庭的河流對面,怎麼看都不像是屯有大軍的樣子!

  軍隊肯定有,但絕不是之前想像中的數萬王庭精銳!能有四五千就不錯了!借著夕陽的微光,是個上過戰場的軍官都能得出這個結論!

  所以……檀石槐的本部去哪兒了?

  自己又該怎麼做?

  「檀石槐乃立庭於彈汗山下歠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餘里,兵馬甚盛。」——《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7-30 08:14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28 08:46
第四卷 第7章 進退

  漢軍如此迅速的出現在此處,明顯讓歠仇水對面的鮮卑軍顯得有些慌亂,而這,使得他們部隊的虛實暴露的更加清晰無誤。

  然而,面對著這一幕,立馬在河水南側一處山坡上的公孫珣卻是面色鐵青。

  「文琪,郡中隊率以上的軍官都到了。」良久,呂範實在是無奈,只能在身後輕聲提醒了一句。

  「諸位,」公孫珣調轉馬頭,用一種摻雜了幾分氣急敗壞味道的困惑語調問道。「你們都是俊傑人物,哪個誰能不能告訴我,檀石槐賴以壓製萬里草原的精銳本部去哪兒了?」

  呂範、程普、韓當、莫戶袧、婁圭、成廉、魏越、高衡,還有眾多其他軍中人物……此刻全都勒馬在公孫珣身後,但卻無一人能言!

  不是沒有想法,而是不敢有想法!

  這種情況下,天知道一個判斷失誤到底會造成多嚴重的後果?

  「少君。」最終,還是婁圭忍不住在馬上拱手。

  「你說。」公孫珣立即抬起馬鞭指向了對方。

  「少君,你之前就說過,有些話應該私下說,以防出現動搖軍心的可能性。」婁圭倒是一如既往的讓人討厭。

  「你還真是……」公孫珣失笑了一聲,卻發現自己居然緩解了不少緊張。「也罷!大家這次不要有什麼顧忌了,兵事凶危,出現眼前這種局勢只能說明我們情況危殆,而出塞三百里,一千五百餘人孤懸在此,又能如何呢?」

  眾人為之默然。

  「時間緊迫。」公孫珣歎口氣道。「檀石槐的王庭大軍此時究竟在何處?我們又究竟該如何行事?大家務必暢所欲言。」

  「或許,檀石槐繞過了我們這支前部,趁著夏公那裡兵少,直接奔襲過去了?」說話的是高衡,也就是夏育的親衛頭子,他會如此作想倒也能夠理解。

  「不對。」婁圭當即撚須搖頭道。「想要吃掉夏公那邊的大軍,檀石槐必然要盡出王庭主力,如今龐大的軍隊迎面而來,我們怎麼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發現不了?至於繞道……我們區區兩千人,何須繞道,直接當面吞掉又如何?」

  「沒錯。」旁邊那名西河老卒出身的騎軍屯長也是連連點頭。「而且莫忘了,我們才與主力分隔不到兩日而已,我們固然是疾趨而來,可主力也是輕裝往這邊過來的,相隔的距離沒有想像的那麼遠……昨日就不說了,便是現在,我估計夏公也不過就是七八十里外的樣子。試想,數萬人大戰,我軍又不乏突騎,草原上更是一目無際,又怎麼可能會發現不了?」

  這渤海高玄卿當即閉口不言了。

  「總不會是放棄王庭而逃走了吧?」魏越忍不住乾笑了一聲,但隨著眾人冷冷的瞪過去,以及成廉拿馬鞭子在他腰上一戳,這廝馬上收起笑容低下頭來。

  「圍魏救趙?」有人試探性問道。「現在雁門、代郡、上谷三郡全都空虛……」

  「不會,最起碼現在不會。」公孫珣此時也開始恢複清明,認真思索了起來。「三郡雖然空虛,但畢竟有要塞、有長城、有邊牆,塞內的刺史、太守也都是人傑,必然不至於速敗。而一旦不能速下,長城烽火點燃,鮮卑人反而會被出塞的大軍掉過頭去直接夾住……不是說檀石槐不會去寇邊,但是以己度人,若不吃下塞外的漢軍,他哪來的膽量去攻擊這三郡?」

  「那就只有去西路找田中郎將或者去中路找臧中郎將了。」有人此時乾脆答道。「不然呢,還能有第三條路嗎?」

  公孫珣聞言面色微變,稍微思索片刻後,卻是猛地揮了下手:「爾等且下去照顧各自部屬,子衡、子伯、義公、德謀四人留下。」

  別人倒也罷了,那高衡卻是面色突變,但看著周圍俱是公孫珣的親衛義從,他卻只能強壓住不滿,跟著其餘軍官走下了山坡。

  高衡的不滿公孫珣自然看的一清二楚,但此時實在不是管這些的時候……因為就在剛剛,電光火石之間,他卻是有了一個猜想和幾位大膽的決斷,需要自己這幾個心腹的支持。

  「聽我一言。」待人走後,公孫珣直接勒馬上前與幾個心腹相互交馬說話。「若檀石槐去了西路,從我等而言反而無所謂了……因為西路在雲中,距此地七百里有餘,實在是太遠!中間還有臧公一路大軍阻礙。我等只需要迅速報於夏公,等他命令即刻!」

  眾人紛紛頷首。

  「所慮者,也是最壞的局面,亦是最有可能的情況,乃是這檀石槐一開始就把王庭作為半個誘餌來吊住我們這一路大軍,然後自己在雁門北面張網以待,以圖迅速吃掉雁門臧公那一路!」公孫珣壓低聲音道。「而如我所料不差,此時中路軍已經怕是盡墨了!然後,那檀石槐正在驅大勝之軍從西側壓來,往夏公處趕來!」

  眾人紛紛色變。

  「中路雁門那一路這麼弱嗎?」其餘三人倒也罷了,婁圭色變至於卻是有些難以置信。「那臧公難道徒有虛名之輩?」

  「非是臧公無能。」呂範低聲解釋道。「乃是中路軍中漢軍太少,甚至可能僅有臧公本部千人外加幾百義從,其餘皆是匈奴人……且不說匈奴人戰力畢竟不如漢軍,只是一條,若全軍成都是異族附屬,又有幾個有死戰到底的決心呢?而一旦崩潰,臧公又哪裡約束的住?」

  「沒錯。」程普也是格外嚴肅。「若我是檀石槐,自然是要一開始就引王庭精銳潛在夏公、臧公兩路人馬中間,然後讓東部、中部鮮卑各自逆戰探得虛實,等察覺到臧公那裡最弱後,便當機立斷,直接撲過去,一戰而定!然後再引軍東進,來吃下另一路人馬……」

  「如此說來。」婁圭面色愈發蒼白。「我們豈不是已經陷入死地了?」

  韓當等人面面相覷,但這一次卻無一人作答。

  「非也。」公孫珣忽然捏住馬轡道。「你們可想過一事,為何我們疾趨彈汗山的路上,會遭遇到東部鮮卑的拚死阻截?而此處,卻也留下了四五千守軍?」

  「因為檀石槐終究是不想丟失王庭。」韓當恍然道。「雖說是誘餌,但他從來沒想過丟掉王庭,東部鮮卑更不敢在自己手上弄丟了王庭……夏公和我們的進軍速度,是他漏算的!」

  「可這又有何用?」婁圭一臉苦澀。「不就是我們更加深入死地了嗎?前面有四五千人隔河對峙,後面有檀石槐本部大軍推過來,還不如走得慢,這時候能回頭呢!」

  「據我所知,天底下最蠢的一件事情莫過於在草原上面對胡騎時直接回頭。」公孫珣冷笑道。「這時候唯一的生路便是迎上去而已……不瞞諸位,我剛才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我們的生路不在後面,而在前面,甚至夏公這一路大軍的生路,說不定也在前面。」

  兩文兩武,四個心腹,聽到此話後幾乎齊齊抬起頭來看向了河對岸,然後俱皆色變。

  「這一戰,我們未必有多麼高看自己,但卻小瞧了檀石槐,可檀石槐卻也小瞧了我!」公孫珣背對著歠仇水,像是在跟自己的幾個心腹說話,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天下事,再萬全的計劃,到頭來不過是臨門一腳而已……如今這個局勢,漢軍若再言勝已是自欺欺人,當以盡量保全為上。」

  「文琪的意思是?」呂範第一個收回目光正色問道。

  「我意已決,」公孫珣凜然道。「今夜三更,強渡此河!火燒鮮卑王庭!如此,方有幾分可能讓檀石槐棄掉夏公主力,改道來此……當然,我也是要讓全天下都曉得,我公孫珣絕不是什麼人砧板上的魚肉!」

  「汝等是臧公麾下義從?」就在同一時刻,六十里外,剛剛安下營的漢軍東路主力處,東路軍主帥夏育正站在中軍大帳門口,一臉驚愕的看著眼前的數人。「有何證據?」

  「回稟將軍!」下面幾人中為首的那個趕緊抬頭回複,只見此人頭戴赤幘、容貌不凡,雖然滿身血汙,卻依舊顯得中氣十足。「我乃是臧公當年在揚州時啟用的故吏孫堅,原下邳國下邳縣縣丞……將軍,如今在這草原之事,這徐揚口音萬萬做不的假啊!」

  「是了!」夏育當即恍然,然後趕緊勉力在一個馬紮上坐定下來。「這是做不得假的……看你的樣子,莫非是路上運氣不好,遇到了鮮卑人的阻攔?」

  「將軍!」孫堅俯身再拜。「不是路上遇到了鮮卑人,而是中路我們臧公那裡遭遇到了苦戰,我等是拚死突圍而來的……」

  夏育當即面色大變,只見他一揮手,立即就有心腹軍吏趕走了無關人等,而那孫堅也是頗有眼色,也是立即閉口不言,等待對方訓示。

  「你接著說。」等到周圍閒雜人等被趕走後,夏育這才不禁有些面色蒼白的示意對方開口。「臧公情況如何,可是要我支援?」

  「不是!」孫堅趕緊解釋道。「來時我軍就已經止不住潰勢了,臧公已經準備撤軍,讓我來是要讓夏公也速速撤軍的!」

  夏育既驚且怒,一旁的中軍軍吏也是個個面無血色。

  「現在要我撤軍?」夏育揮著馬鞭憤然指著北方說道。「我距離彈汗山不過七十里,今夜修整一晚,明早飽食一頓,晚上說不定就能趕到了!前日你們還有軍使來我軍中通報,說只是中部鮮卑騷擾,若是強行軍五七日就能在彈汗山與我彙合,怎麼才隔了兩日就潰勢了?」

  「夏公!」孫堅面色漲紅,無奈解釋道。「敵軍是鮮卑王庭主力,再配合原本的中部鮮卑,我軍實在是居於劣勢……」

  「那也不至於兩日就潰,而且兩日時間為何現在才與我送信……」

  「不是兩日,是半日!」孫堅也是一臉無奈。「昨日中午剛剛接戰,匈奴的那個什麼屠特若什麼單於就直接胸口中了一箭,當時就昏迷不醒摔下馬來,而單於一倒,匈奴軍立即士氣崩塌。臧公那裡不過一千多漢軍,根本就約束不住匈奴軍,所以全軍一下子就垮了下來,只能頂著慘重死傷邊戰邊退……」

  自夏育往下,周圍眾人紛紛倒吸一口冷氣,卻是半點指責的意思都沒了。

  「而到了晚間,臧公發現敵軍攻勢稍弱,猜到那檀石槐應該是讓中部鮮卑繼續綴著我們殺傷,他自帶王庭主力來此處來截斷夏公你後路。於是,便與我幾人一人多馬,飛馳而來報信……臧公不要猶豫,速速走吧!我料最快今日夜間,那鮮卑王庭主力便能插到你身後去!」

  夏育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

  他之前固然是豪氣萬千,準備把鮮卑人的王庭主力堵在彈汗山下如何如何……但那一切的前提是前面有一支精銳別動隊先挫敵銳氣,然後後面有一支近萬人的騎兵部隊會迅速趕來支援。

  而如今這算什麼呢?

  田晏那小子距離此地太遠,臧旻那一路半日就潰,自己豈不是成了孤軍?而且輜重什麼的還都被自己扔在了後面……這個可就更要命了!

  而且再說了,撤退固然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出師不利也必然會有所責罰,可要是全軍覆沒,那就不只是自己受罰,連段公恐怕都要受牽累吧?

  「全軍拔營……撤!」終於,在沉寂了片刻後,夏育幾乎是將這個命令給吼了出來。

  隨著這句話,周圍的的軍吏立即忙作一團。

  不料就在此時,忽然有一人從斜刺裡冒了出來,來不及行禮就直接開口:「將軍,可否派數騎斥候去通知我弟也速速返回?」

  聽到公孫瓚此言,眾人皆是一怔,但旋即繼續忙碌了起來。

  「伯圭……」夏育勉力咽了口唾沫。「我這人不慣對部下說謊,此時你族弟若是能繼續留在彈汗山下,那東部鮮卑的人馬怕是就要分心對付他,對大軍主力而言乃是好事!」

  「可是……」

  「斷一指而全整身。」夏育正色道。「這本就是軍中應有之義……若、若此戰他能身還,先居先鋒,再為斷後,全師之功,他居首位!」

  「將軍!」公孫瓚俯身拜在那孫堅的身側,再抬頭時卻已經急的滿臉通紅。「那也要能身還啊?如此局面下,我軍若是走了,他豈不是要被檀石槐堵在歠仇水南岸,百死無生?」

  「這就是軍中的道理!」夏育面無表情,坦誠言道。「伯圭不必再言,軍中總有人要做棄子。」

  「將軍!」公孫瓚氣急敗壞。「你要曉得,我這族弟乃是鄃侯的女婿,太尉的門生,而我那嬸娘富有钜億,卻只他一個獨子……你如此行事,若是他出了差錯,怕是段公也要受你牽累!」

  夏育瞥了公孫瓚一眼,卻不再理會對方,而是招手喚來了幾名親衛淡然吩咐道:「好生看住伯圭,莫要讓他做傻事,他要是敢往北去,不用報我,即刻就以逃兵論處……全軍拔營,速速往南撤!」

  公孫瓚目瞪口呆,便是那聽出幾分門道的孫堅孫文台也不禁搖頭……其中,前者是憤然種帶著無奈,後者卻是和軍中大多數人所想的一樣,無奈中帶著少許可惜而已。

  得益於孫堅的拚死突圍報信,夏育大軍在公孫珣的信使剛剛出發時就已經做出了最正確和理智的判斷,然後連夜逃竄。

  可即便如此,因為匈奴單於中箭落馬而速勝的鮮卑王庭主力,依然還是在夜間摸到了漢軍主力的尾巴。實際上,從二更時分末段開始,雙方就已經在夜幕中進行小規模接觸了,然後規模越來越大……不過,好在雙方的體力都已經到了一個極限,戰鬥的激烈程度還不是很那麼令人窒息。

  而到了三更時分,歠仇水南岸,夜幕中,公孫珣和他僅剩的一千五百多兵力也都列隊完畢。

  「傷兵都安排好了嗎?」公孫珣坐在小坡上的一個馬紮上,摸著懷中的短刀輕聲問道。

  「安排好了。」呂範低聲答道。「按照你的吩咐,給他們一把刀,一匹馬,等戰事一起,就讓他們自己順著歠仇水往東南方向去……」

  「都在罵我吧?」公孫珣忽然抬頭笑道。

  呂範實在是沒想到對方此時居然能笑出來,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確實有罵的,但很多人還是很感激的,如此局面居然還能想著給他們留一條生路。」

  「都該罵的……」公孫珣幽幽歎道。「都是父母撫養數十年才長成的好男兒,都是春閨夢裡人,跟著我吃口飯而已,我本應該將他們都活著帶回去,現在這個局面,憑什麼不罵我?」

  「我們也是沒辦法。」呂範勉力勸道。

  「子衡前日可不是這麼說的。」公孫珣繼續笑道。「你當時說大丈夫的性命豈能操之人手?然而這天下間的男兒,又有幾個人的性命不是操於別人之手呢?」

  呂範當即無言。

  「也罷,不說這個了。」公孫珣眯起眼睛看向河對岸道。「真要說到性命,今夜若不能成功,那兩路大軍盡失,怕是檀石槐要順勢席卷三郡了,屆時死的人就不是這區區幾千人了!」

  「正是這個道理。」呂範趕緊答道。「正如文琪之前所言,趁夜渡過歠仇水,火燒鮮卑王庭,才有幾分可能引得鮮卑軍改道,給身後大軍求的幾分生路……」

  「高衡,你聽到了沒有。」公孫珣忽然面不改色的輕聲問道。「既然是要拚死去救夏公,我令你部打頭陣,先行拚命,可有問題?」

  一旁當即轉出了高衡的身影:「司馬說的如此透徹,我又能如何呢?再說了,先渡後渡而已……只希望司馬不要扔下我在河對岸不管就行。」

  「怎麼可能會不管。」公孫珣冷笑。「若不渡河,生路在哪裡?動身吧!把那座浮橋與我拚死奪過來!」

  「喏!」高衡躬身離去。

  俄而,兩百多精挑細選的中軍精銳甲士在這渤海高玄卿的率領下,齊齊出陣,直奔那座被鮮卑人重兵把守的那座寬綽浮橋上而去。同時,韓當也開始下令第二隊由義從組建的隊伍進行準備。

  這是明火執仗的夜間強襲,所以,幾乎是在高衡踏上浮橋的一瞬間,整條歠仇水的北岸就跟著沸騰了起來,而歠仇水的南岸,也忽然點起了不知道多少火把以做疑兵……

  ———————我是滑稽的分割線———————

  「……育許之,太祖即拔本部千五百人,兩日連趨百里,直至歠仇水下,鮮卑王庭方五千兵,見之震恐,待大軍援,將畢其功於一役也。然中路使匈奴中郎將臧旻忽敗,使麾下屬吏孫堅突圍告之,育聞之,亦肝膽俱喪,乃遺輜重、棄太祖而走。太祖深夜聞之,仰天歎曰:『夏育雖惡,然軍中士卒皆無辜也,且若其為檀石槐銜尾所食,則燕代之地無兵矣,數郡百姓將為荼毒。』乃決意,夜渡歠仇水,火燒彈汗,以身誘檀石槐回軍!」——《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7-30 08:15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28 08:49
第四卷 第8章 過河

  整個歠仇水兩側亂成一團,鮮卑話、漢話、戰馬嘶鳴的聲音、甲胄相互撞擊的聲音、喝罵聲、歡呼聲、拚死搏殺的聲音,全都相互交織在了一起……這是夜戰必然引起的混亂。要曉得,鮮卑人雖然一度對公孫珣如此疾速逼近而感到驚慌,但畢竟他們兵力占優,所以是真沒想到對方竟然還敢連夜突襲,因而在戰鬥開始後愈發失措。

  不過,兩軍雖然如此動靜,可真正拚死搏殺的地方卻只有那座架設在歠仇水的永久性浮橋而已,雙方的關注點也幾乎全都集中在那個地方。

  話說,在一座橋上,不管是浮橋還是別的什麼橋,它的狹窄地勢都注定了雙方只能近身肉搏!而在肉搏戰中,披著雙層鐵甲的漢軍甲士無疑更加顯得銳不可當。

  只見在無數火把的照映下,漢軍們皆持刀架盾,彎腰低身,陣型緊密而不亂。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倉促應戰的鮮卑人,他們個個淩亂慌張不說,更坑的是這些人多持長矛,近距離作戰根本施展不開。經常能看到這些鮮卑人一矛朝著漢軍刺過去卻無果而終,然後來不及刺出第二矛就直接被漢軍用盾牌給架住,最後或是短刀從盾縫中刺出,或是乾脆整個人直接被推下浮橋。

  當然,最顯眼的莫過於那脫出陣外,衝鋒在前的渤海高衡,此人端是悍勇無比,他一手持一圓形鐵盾,另一手揮著一支短矛,利用自己身材矮小的優勢,左右騰挪,前後閃躲,時不時的一矛下去便能了結一個鮮卑武士,然後率眾前行數步……

  所謂將勇而兵壯,在此人的帶領下,那兩百漢軍陣型堅固,一路狂呼酣戰,奮勇向前。而對面鮮卑人雖然數量極多,卻居然被這股漢軍沿著浮橋一路推得往後撤,驚得歠仇水北岸的王庭貴人們連連調兵遣將,將更多的鮮卑武士集中在了浮橋北面。而另一邊,漢軍見到那高衡如此神勇,同袍如此強橫,也是愈發振奮,紛紛呼喊助威!

  公孫珣坐在一個小坡之上,眼看著此人如此奮勇,卻也是感慨萬千,繼而浮想聯翩……這個什麼渤海來的遊俠頭子都已經如此出色,卻不曉得那同樣『五短身材』卻能『屢次先登』的五子良將之一的樂進又是個什麼樣子?而那個領著七百兵,號稱千人,衝鋒陷陣的高順,又是個什麼樣子?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話說,母親總是讓自己要苟全性命於亂世……然而怎麼才算是苟全,怎麼才能苟全?

  最起碼,不能今時今日這樣將性命交於他人之手吧?而想要握住自己的命運……說句難聽點的話,面對著如此多的豪傑,如此紛繁的亂世,不去擁有並展示出能夠動搖天下的能力,真有資格握住自己的命運嗎?

  只是,

  可笑自己空活了二十歲,居然到了今日這個絕境,才生出一分去動搖天下局勢的豪氣與決心……希望不會太晚!

  當然了,這個感慨只是公孫珣個人的想法,實際上他並不曉得,早在當初的盧龍塞外,他就已經於不經意間徹底改變了天下間的局勢,只是始終未曾發覺而已。

  仔細想想就明白了,當日死在盧龍塞一戰的柯最闕是個什麼身份?

  是中部鮮卑大人,是檀石槐手下三部鮮卑中的一任領袖……如此人物,因為一次夜間突襲,因為公孫珣的那一支箭,因為一個漢化鮮卑小部落首領的糊塗命令,稀裡糊塗的就被砍了腦袋。

  然後呢?

  然後有些東西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柯最闕死了,但柯最部還是中部鮮卑最大的部落,於是就有了他年輕的侄子柯最坦接任中部大人;

  而由於初登大位,為了穩固人心,柯最坦這個年輕而又無當的部族領袖又投機式的掀起了一次針對遼西的入侵;

  同樣是因為死了柯最闕,所以原本的遼西太守、公孫瓚的岳父很快就轉任到了上谷郡,而公孫珣的那位岳父趙苞則孤身上任,並在隨後派人去接來了自己的母親……

  雙方陰差陽錯之下,這才發生了那種級別的大戰!

  這個時候,公孫珣居然又跳出了攪和了一次局勢,讓中部鮮卑大人再度送命不說,更是把實力雄厚的中部鮮卑給禍害的五癆七傷!

  實際上,公孫珣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知道……如果沒有他之前在盧龍塞和柳城外的活躍,那麼按照原本的歷史進度,這一戰檀石槐僅憑硬實力就可以從容吃掉全部三路大軍,逼得三路主將只率領幾十騎狼狽而走。

  而在大戰後,為了報複漢軍,還會發生另一場遼西入侵戰,而那一次,雖然漢軍依然得勝,可公孫珣的岳祖母、岳母,還有他那個未過門的老婆趙芸,卻全都死的乾脆利索。最後,趙苞也棄官不做,回家一年多就憂鬱而死。

  但這一切的一切,早在數年前的盧龍塞外,被他那拚命的一箭給徹底扭轉了。

  公孫珣之前決定拚命時曾經對幾個心腹說,檀石槐小瞧了自己,實際上,他自己也一直小瞧了自己!

  「少君!」忽然間,韓當的聲音將正在失神的公孫珣從心思飄忽中喚了回來。「高衡已經過橋了!」

  公孫珣聞言立即看向了那邊的浮橋……果然,那渤海高玄卿並未讓他失望,憑著兩百甲士與一腔悍勇,居然一鼓作氣直接推到了浮橋的另一側。

  但是,也僅僅如此了,因為過了橋後戰場面積迅速擴大,鮮卑人的人數優勢立即得以顯現了出來。而那高衡及其所部雖然依舊左突右進,奮勇無比,卻也只是勉力將帶過去的甲士團成了一個圓陣,盡力支撐罷了。

  而這種支撐似乎也有些危險,因為戰爭經驗豐富的鮮卑人很快就發現了一個能夠對付這些披甲漢軍的方法,弓矢夜間容易誤傷,而且對著重甲加盾牌的組合,除非運氣極好,否則真的是毫無殺傷力。但是,近距離投矛卻可以避免這種誤傷,並且多少會產生一些有效的殺傷。

  說到底,敵軍太多,兩百人撐住這個局面已經不錯了……他們需要援軍。

  黑夜中,公孫珣見狀不再猶豫,而是豁然起身:「既如此,義從隨我渡河!」

  「少君。」韓當聞言大驚失色。「你下令即可,河對岸我軍兵少,太過危險!」

  一旁的呂範等人也是驚惶不已。

  然而不待他們開口說話,卻聽那公孫珣失聲笑道:「義公,莫非你以為此處就不危險嗎?我軍已入死地,正該人人都效那高玄卿,拚死搏殺,求得一條生路罷了!大丈夫生於世間,怎麼能夠坐視部屬去拚命,自己隔河苟且呢?」

  韓當等人皆無言以對。

  「再說了。」公孫珣複又握住對方臂膀。「此去不是還有義公你嗎?當日在遼西你我握手相約,此生當共富貴,卻也早該想到,亦當共死生。」

  韓當聞言不再阻攔,而是立即單腿跪地:「既如此,請少君務必跟在我身後,若生,請少君且生,若死,請讓韓當先死!」

  「善!」公孫珣也不去扶對方,而是回頭向呂範等人正色交代道。「若我渡河成功,子衡與德謀也不要猶豫,立即催動全軍一起渡河。屆時,子衡率烏桓突騎、材官、陪隸先行,德謀率漢軍甲士壓陣。過河後,前者即刻趁亂去放火,德謀則要努力擊破橋後之敵……而若是能夠成功,敵軍大致崩潰,王庭大火燒起,就不要有任何戀戰,也不要去尋他人,各自收拾身邊的部隊按照之前所言,往東面逃去……諸位,天明咱們在歠仇水下遊相聚。」

  「喏!」自呂範以下,程普、成廉、魏越等人俱皆俯首。

  「走吧!」言罷,公孫珣這才一手托起韓當,一手扶刀往小坡下去了。..

  身後眾將與諸多軍士見到公孫珣離去,俱皆無言,只是各自回身收拾甲胄、刀具、馬匹而已。

  而另一邊,公孫珣與韓當來到暗處與那一百多雁門義從相彙後,卻並沒有往浮橋處去支援,反而是脫下甲胄,俯身牽著戰馬,努力壓低聲音,來到了浮橋上遊的一處淺灘前……

  沒錯,公孫珣一開始就沒指望從正面突破歠仇水,高衡那一路兵勢,從一開始也就是負責吸引鮮卑人注意力的誘餌!

  當然了,以漢軍此時的戰力來說,已經無所謂什麼誘餌不誘餌了,公孫珣與韓當這一波渡河之後,等穩住灘頭陣地,也是要趕緊過去解救那兩百甲士的,否則斷難破敵!

  「就是此處嗎?」公孫珣將甲胄放到戰馬身上後,試探性的下腳入水,然而剛一入水,隨著冰涼河水的刺激腳下就不禁一滑,得虧身後有義從扶住。

  「便是此處了。」前面的韓當在水中立住身後方才回頭應道。「之前我們驅趕數匹馬過河,它們都是從此處過去的,然後又讓人扶著馬脖子偷偷跟著走了一趟,確定此處是個能勉強渡河的淺灘。」

  「那就快走。」公孫珣聞言不再猶豫。「趁著鮮卑人都被高衡所吸引,速速渡河!」

  「喏!」

  然而,說是淺灘,其實最深處幾乎沒過胸口,而且下面俱是石頭與汙泥,哪怕是扶著馬匹,哪怕馬匹前後用繩子相連,結成了一個怪異而另類的浮橋,但走起來也格外濕滑,一個不穩很可能就失去平衡……這種情況下,若是敵軍在對岸有數十人持弓攢射,再來數十人持長矛立在對岸堵截,怕是來一個死一個,來一百也要填進去一百!

  總而言之,這段路程過得極為艱難,中途不時有人一聲悶哼就直接滑倒,這種情況下,雖然大多能夠在前後的幫助下攀著馬匹站起來,但馬匹卻難免被勒的生疼,直接嘶鳴起來,讓眾人心驚膽跳。

  更有極端的情況,乃是其中一匹馬渡過一半時忽然不堪重負,連著背上的兵器、甲胄整個翻倒,甚至還將一名軍士摔入下遊不見人影。最後還是前後的軍士當即立斷,揮刀斬斷繩索,又立即格殺還在奮力掙扎的這匹馬,並饒過馬屍體,方才勉強成行!

  然而,不管過程如何驚心動魄,韓當為首,公孫珣其次,這一波人卻是終於偷偷摸過了歠仇水,勉強來到對岸喘了口氣。但是,漢軍的運氣到這裡也就了結了,因為不等他們披甲整備構築陣地,一隊路過的鮮卑人就赫然發現了這次潛襲,並在驚慌之餘大聲呼喊!

  事到如此,已經來到河對岸的公孫珣等人再不顧忌,連甲胄都不及披上,就直接躍馬而起,奮力應敵!

  而此時,遠在下遊數百步外的浮橋處,久久不見支援的高衡甚至已經有些絕望了!

  「……將渡,諸將皆努力爭先,自求先登而請太祖安坐河南,太祖厲聲問曰:『臨陣奮戰,大丈夫豈可隔河而望活乎?』言盡,乃以一部疑兵臨橋擾敵,自領軍暗以馬匹連繩相結做浮橋,遂親握馬首而渡。既渡,太祖不及披甲,便複發神武躍馬突陣,眾將隔河觀之,無不振奮,乃爭相入水。」——《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29 09:40
第四卷 第9章 放火

  公孫珣所處的戰場不過是倉促形成,跟點燃了眾多火把、蝟集了大量軍隊的浮橋處相差太多。再加上夏日的歠仇水十分寬廣,所以黑夜之中,河南岸的部隊根本看不清這邊的情況,只能聽到喊殺聲而已!

  但不管如何,剛剛渡河卻遭遇到了敵情卻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所以,一時間河水南岸的士卒軍官們紛紛變色。

  此時此刻,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呂範這個文士,只見這個軍中公認的二號人物也不說什麼廢話,居然直接將剛剛放到馬上的甲胄給扯了下來,然後一言不發抱著戰馬的脖子就下了水……身後的漢軍見狀頓時面露慚色,然後爭先恐後的去甲渡河。

  緊接著,被托以掌軍之責的程普卻也臨時改變了策略,他當即回首厲聲下令:「成廉、魏續,你二人不要在此處渡河了,直接縱馬從浮橋處去支援高衡,不管如何,我只要讓那邊的鮮卑人不敢輕動!材官屯也去,敵軍密集,直接就在浮橋上架弩攢射,不必顧忌些許誤傷了!」

  魏續一時還有些猶豫,但被成廉直接一拽,卻還是趕緊回身上馬……情況到了這個時候,心中若是存著幾分良心的,那麼自然會為了公孫珣豢養他們這一年多的恩德而拚死一戰;便是心中沒幾分德行的,也要講一個同舟共濟,求一條生路才對!

  因此,在一瞬間的愣神之後,河南岸的漢軍居然是同仇敵愾,上下振奮了起來。

  而歠仇水的另一邊,形勢卻也沒有想像的那麼糟糕。

  話說,為什麼不是傍晚就渡河,為什麼一定要夜戰?

  理由當然多的數不清,但很重要的一條是,鮮卑人終究是個才出現不到二十年的部落聯盟,哪怕是在檀石槐建製稱汗的王庭處,他們的各種制度也是遠遠落後於漢軍編製的。而一旦夜戰,這群由大大小小部落連接而成的敵軍,根本就沒法做到上下一致,指揮通暢……

  實際上當夜戰開始以後,對於留守的王庭以及東部鮮卑貴人們而言,他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那個最明顯、最亮堂的浮橋北段大聲呼喊,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至於說忽然有人喊哪裡又來了一股漢軍……黑燈瞎火的,天知道在什麼地方?天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有人隱約發現了上遊的動靜,而且覺得應該趕緊派人應對,天知道又怎麼在這種情況下把自己的部族給從橋頭拽出來?

  所以講,公孫珣那裡的情況真的不是很危機,他們需要對付的僅僅是路過的那一隊敵軍,

  和被這些人呼喊過來的零星部眾……實際上,從頭到尾都沒有大股敵軍前去支援。

  甚至恰恰相反,得益於呂範的迫不及待和程普的臨機決斷,反而是兩路漢軍都得到了及時的增援。

  公孫珣身後不斷有士卒從河中爬出來,而且很快就在主將的激勵下源源不斷的加入戰鬥,而韓當也是奮力而戰,不顧一切的在微微的火光中縱馬衝馳……這股敵軍迅速的就被壓製了下來。

  而與此同時,隨著馬蹄陣陣浮橋那邊也是迎來了支援,當先第一波赫然是上百騎兵!

  「讓開一條路!」被困在橋頭的高衡看到救援,幾乎是欣喜若狂。「讓騎兵衝陣!」

  一眾甲士自然依言而行……但是,讓漢軍感到失望,甚至是有些崩潰的是,戰馬實在是太聰明了!浮橋本來就嚴重阻礙了戰馬的提速,所謂『衝陣』本來就是強逼著戰馬往前衝,再加上倉促應戰之下也沒有蒙住馬眼什麼的,所以聰明的戰馬在周圍火堆與火把的映照下,面對著對面的長矛陣,根本就是駐步不前!

  非只如此,高衡為了方便戰馬衝陣,把之前堅固的圓陣給散開,如今反而成為了鮮卑人的突破口。

  這下子,在附近指揮的鮮卑貴人更不顧的什麼哪裡又有誰來了,反而是趕緊催動部隊寄希望於吃下這股漢軍……只要能吃下這股漢軍並奪回浮橋,便是哪裡真潛過來一支部隊,也可以從容應對。

  「完蛋了!」

  滿臉血汙的高衡心中大恨!

  想自己少年時渾渾噩噩,只知好勇鬥狠,等到加冠時看到族中嫡係兄弟個個都有前途,這才發憤要作出一番事業。而等自己帶著一群鄉中遊俠來到上谷投軍後,雖然頗有波折,但總歸是入了夏育這個貴人的眼。想來,前途總還是有的。甚至之前開戰時,自己更是喜不自勝,只想著能立下軍功博個功名。

  孰料,此番大戰卻遇到如此事故……且不說這一戰能否活著回去了,便是能活著回去,那自己依為根基的主君夏育還能有個好結果?這一戰,明明就是他上書求戰的!

  一念至此,這心灰意冷的渤海高玄卿幾乎是想一抹脖子了事!

  不過就在這時,高衡耳畔卻忽然又聽到有人在呼喊什麼,定神一看,卻發現是那來支援此處的騎兵屯屯長成廉……只見此人既不去指揮作戰,也不身先士卒,反而和自己部下那名隊率魏越一起跳下馬來,然後各自一手握住馬尾,一手持刀,也不曉得要做什麼。

  「諸位九原鄉鄰!」那成廉抓住馬尾,面色漲紅。「若非是司馬厚德,我等早在移民之時就已經要淪為他人徒附家奴之流了!且這一年有餘,司馬在軍中可曾有半分虧待我等?錢糧可有缺汙?賞賜可有中斷?我等家人是否受其庇護?便是這牲畜,若非司馬仁德,我們莫非就能保住嗎?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言罷,只見這成廉與那魏越對視一眼,然後各自抬手一刀,居然直接刺向了自己戰馬的屁股,那兩匹戰馬當即吃痛發狂,然後也不顧前方有什麼長矛火把,直接衝向了前方鮮卑陣中!..

  正當面的鮮卑人看到如此情形個個失措……若是這兩匹馬上有人,他們說不定還會出於戰場本能咬牙頂住,然而只是兩匹發狂的戰馬迎面衝過來,草原上是個活人都曉得應該先躲開吧?但是甫一散開陣型躲開,卻不料從戰馬後面竟然猛地撲出兩個人來,而這二人非但動作矯健、行動靈活,更是配合默契,須臾間便格殺數人!

  很顯然,這在高衡眼中近乎於兒戲的戰術,儼然是起到了奇效!

  身後那屯九原移民組成的騎兵見狀,也都不再猶豫,紛紛有樣學樣,一邊不顧戰馬死活割傷馬股,迫使它們衝陣,一邊卻用拽著馬尾的方式緊隨其後衝入鮮卑陣中近身格殺!

  這些事情,看起來讓人眼花繚亂,然而所有事情卻也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罷了。遭此大變,之前還踴躍向前的鮮卑人登時大亂,不少人直接轉身逃竄,甚至有相互踩踏崩潰的趨勢。

  見到如此情形,高衡與先行渡河的那些甲士哪裡還能忍耐,紛紛強行振作精神自後壓陣衝鋒,便是剛剛趕到浮橋上的那屯材官也當機立斷不再停留,而是收弩抽刀,騎著自己的馬直接過河踏陣!

  整個橋頭,亂作一團!但毫無疑問,相比較於漢軍死中求活的氣勢,鮮卑人明顯有崩潰的趨勢!

  外圍的鮮卑貴人也是驚慌失措,好不容易撐住勁想要喝回潰兵,卻不料身後馬蹄作響,然後弓弦陣陣,數名大聲指揮的鮮卑頭人當即落馬,儼然是公孫珣與韓當見到此處戰機已現,不顧一切的自上遊飛撲下來夾擊。

  這一擊,堪稱一錘定音,失去指揮的鮮卑兵本就在此處鏖戰多時,死活也想不到為何側翼還會有漢軍過來,再加上身後的瘋馬式的突擊,終於是徹底失去了戰意。自王庭貴人到部落頭人,再到下面的戰兵與牧民,幾乎是全部擇路而逃,中間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亡,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身後漢軍追上,然後一刀了結。然而這些人依舊不管不顧的往北面跑,不知道是想逃入給人以安全感的王庭中呢,還是想潛入黑夜裡?

  話說,橋頭鮮卑人的崩潰未必就表明王庭中軍力受到多大損失,但是迄今為止明面上聚集起來的成建製鮮卑軍是徹底沒有了,漢軍轉眼間就已經獲得了戰場上的主動權。

  這個時候,程普當然也不會讓部隊再從上遊泅渡了,而是直接下令全員披甲,轉從浮橋處過河突擊!

  「司馬!」亂戰之中,滿身是血的魏越不知道從哪裡又摸來一匹馬,然後直接躥到了面露喜色的公孫珣身旁。「敵軍潰散的這麼快……咱們不如不要理會王庭了,轉而趁機收攏部隊,順著河往下遊跑,說不定能全師而回呢!」

  公孫珣當即怒目而視,只看在對方剛剛立了大功的份上沒有臨陣訓斥對方而已。而魏越被這麼一瞪,也趕緊調轉馬頭,知趣地朝著前方的王庭衝去。

  「濕了身子的人去撿火把!」攆走魏越後,公孫珣扭過頭對著身後剛剛追上的一眾陪隸、材官呼喊了起來。「撿地上鮮卑人遺棄的弓箭,趁著敵軍潰退,速速追上去放火!」

  還是要放火!

  夜戰不放火簡直是扯淡,而且放火才是這一戰最開始的戰略目標,因為只有整個王庭燒起來才能讓幾十里外的王庭主力注意到這裡的情況,並回身救援。

  而公孫珣之所以決定如此冒險,本身也有這座王庭看起來就很容易燒的緣故……鮮卑人這種剛剛建製的草原民族,他們的房子是磚石結構嗎?他們根本不會燒磚!他們的王庭有什麼防火措施嗎?這個地方從十幾年前建成以來就根本沒遭遇過任何兵災,也根本就沒想過如何對付火災!

  所以,趁著夏日的高溫與南風,趁著周圍草木正盛,趁著敵人潰散,這時候就該追上去放火!

  「不要進入王庭巷戰,」公孫珣縱馬向前,一路追著鮮卑潰兵來到王庭的跟前,然後立在馬上繼續大聲呼喊。「不要過分追索敵兵,只要放火!燒那些木製的柵欄、燒那些胡亂搭建的帳篷、燒他們的馬廊、燒他們的倉房、燒他們曬在外面的草料!等火勢一起,這一仗就是我們的大勝,咱們就可以沿著河回家了!」

  話音剛落,亂糟糟的黑夜火光中,一支箭矢不知道從哪裡忽然飛來,將沒有披甲的公孫珣直接射翻馬下。

  這下子,周圍漢軍紛紛失色,鮮卑人個個驚愕,整個戰場仿佛也是為之一滯!

  一瞬間,有人驚喜過度,有人心思微妙,有人心中失措,有人驚嚇欲死……然而事實證明,所有人都想多了,因為僅僅是數息之後,不待周圍的軍士上前查看,公孫珣居然就自己重新爬上了戰馬,然後咬著牙當眾將肩膀上的那支箭給直接掰斷。

  「都看什麼?」公孫珣將斷箭擲在地上,然後按著自己的左臂放聲怒吼。「胳膊上中了一箭難道會死嗎?都去與我放火!」

  看見這一幕的漢軍,士氣再度大振,而原本想依靠著王庭柵欄組織一些抵抗的鮮卑頭人卻個個面無血色,竟然直接再度轉身逃竄,任由漢軍放火!

  自公孫珣下令讓高衡出擊算起,漢軍與鮮卑前後苦戰了大半個時辰,對雙方而言都是意外迭出,都是計劃屢屢失效,都是靠著臨機應變來處置戰局。但最終,還是漢軍憑著一股血勇之氣勝過了對方,先是強行越過了歠仇水,然後又點燃了鮮卑王庭!

  適值夏日,南風微醺……而鮮卑王庭也畢竟是一個萬里大國的王庭,各種帳篷、倉庫、木製廊捨一路鋪到了彈汗山的半山窩上,所以火勢一起,再難相製。

  遠遠望去,更是如同一支突兀立在草原上的火炬一般,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伯圭,我孫文台有一言,令弟是個真英雄!」數十里外,孫堅看著遠處那道火光驚愕一時,然後終究是難以自持,忍不住轉身對著身旁一人如此言道。

  公孫瓚立馬在旁,看著北方,手握自己的雙頭長槊,卻是默然無言。

  而就在距離這二人區區數里外的一個小坡上,黑夜中,今年剛剛四十歲,卻已經滿面霜痕的鮮卑開國大汗檀石槐,也是勒住馬匹,扭頭盯著自己的王庭沉默不語。

  ——————我是沒錢過520的分割線——————

  「……爭相入水。敵軍甚眾,太祖既當先而戰,又無甲,乃屢受刀矢。凡受數創,皆不裹,凡受數矢,皆折而擲地,由是三軍用命,賊眾喪膽。當是時也,將有失馬者或拽袍澤馬尾突陣,士有矢盡者皆索鮮卑屍身續射,故賊雖眾,仍至速敗!太祖乃迫近王庭,舉火焚之,夏夜風盛,其光煙直映百里,震動漠南!」——《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作者P.S 還有……拽著馬尾巴突陣的戰術是撚軍麵對僧格林沁時的一個經典戰術,一般是二人組合,一個人騎馬甚至騎驢,一個人拽著馬尾巴或者驢尾巴跟在後麵跑,前者負責衝散陣型,後者負責補刀……這種戰術對付組織度不高的軍隊簡直不要太爽。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7-30 08:15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29 09:40
第四卷 第10章 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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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汗!」暗夜的微光中,一名王庭直屬的鮮卑頭人忽然回頭看向了自己的主心骨。

  「什麼?」檀石槐收回目光後神色淡然的問道。

  「我們……」這個鮮卑貴族儼然是被自己大汗的這句反問給弄的有些失神,不過,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大汗,王庭如此光景,必然是被漢人攻破了,我們怎麼辦?」

  「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辦?」檀石槐不慌不忙的繼續問道。

  「我,我不知道……」這人頗有些膽怯的咽了口口水。

  「這有什麼不知道的?」檀石槐輕笑道。「心裡覺得該怎麼辦就怎麼說好了。」

  「大汗,我覺得應該回去。」另一名中年鮮卑貴族聞言不禁鼓起勇氣上前回複道。「因為我們在王庭囤有大量的牲畜、帳篷、糧草、財貨,還有之前數十年來積攢下來的財貨。您說,現在要是盡快趕過去,是不是還能救出來一些?」

  「或許吧。」檀石槐微微頷首,卻不置可否。

  「而且。」看到大汗並未反駁,此人話語愈發順暢了起來。「那終究是汗王你的王庭,若是置之不理,任由大火一直燒下去,恐怕會影響人心。甚至有些什麼都不懂的牧民,還會因此傳播一些流言,一些邊緣小部落訊息不暢,怕還會以為大汗你失去了日月星辰的庇護,因此動搖……」

  檀石槐繼續頷首:「你這些話倒還是都說到了點子上,確實不可不防。」

  「大汗!」就在此時,跟在檀石槐身後的一名年輕鮮卑武士實在是忍耐不住,直接不顧身份,面色惶急的打斷了這個中年貴族的話語。「不能聽他的,我們不能就這麼回去!」

  「是嗎?」檀石槐依舊不急不怒,只是微微扭頭看向身後的說話人而已。「這又是為什麼呢?」

  「大汗!」年輕武士趕緊回複道。「我們好不容易才把這一路漢軍給粘住,這時候要是撤了豈不是白白辛苦一趟?至於身後的王庭,怎麼想都明白,那最多是支兩三千人的小股漢軍趁虛而入罷了,損失一些財貨,卻對戰局並無影響。再說了,只要敗了眼前這股漢軍主力,然後再順勢殺入漢人的邊牆,那好東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說的也有道理。

  」檀石槐略帶欣賞的看了此人一眼。「可是既然你們說的都有道理,我又該如何做呢?」

  「全憑大汗你的心意!」

  「大汗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我們只是建議,大汗才是草原上唯一的汗王!」

  饒是此前眾人各執一詞,此時也不禁變成了眾口一詞。

  「我個人的心意嗎?」檀石槐微微感慨道。「真從我的本意上來說,是想繼續追下去的,而且滅了這股漢軍後我都不想去代郡劫掠的……仔細想想,從當初雲中那一戰算起,我都好多年沒有親身去漢境劫掠了……實際上,我更想掉頭去西面,把雲中那一路漢軍也吃下來,順便再和西部的諸位頭人組織一次會盟。這樣的話,十年間,漢人的邊牆就會一直虛弱無力,而我們鮮卑人卻會保持十年的團結,屆時,漢境豈不是任由我們馳騁?」

  聽到汗王的陳述,之前那名年輕武士毫不顧忌的從檀石槐身後對著那名鮮卑貴族獰笑了一下,引得後者暗暗握緊了馬鞭……但也僅僅就是握緊馬鞭而已。

  「既然如此。」捏著馬鞭的鮮卑貴族強忍著不去看那個年輕武士的臉,而是立即朝著自己的汗王低頭。「請大汗下令吧,我們繼續追擊!幹掉這股漢軍主力後,再掉頭去西面,只要大汗你抬起馬鞭,我們柯嗤部的勇士就一定會一往無前!」

  「說的好,」檀石槐繼續笑著點了下頭,但旋即就收起笑容,並抬起馬鞭指著眼前黑洞洞、亂糟糟的場景反問了起來。「可是現在我怎麼下令呢?你們說……這種情況我該怎麼下令?」

  聚集在檀石槐周圍的鮮卑貴人和精悍武士們聞言個個愣住,然後卻又迅速各自無語了起來,因為正如檀石槐所言,此時此刻,哪怕眼前這位鮮卑大汗有想法、有威望、有決斷,但也根本沒法把命令傳出去!

  半夜三更,數萬人馬,一邊在逃,一邊在追,然後身後老窩忽然又有火光傳出,而幾十里外的火光雖然顯眼卻不可能刺破黑夜,反而為夜幕增添了幾分混亂與迷幻的感覺。近處也是如此,各處都有戰鬥、都有嘶吼,然後還有燃燒的車輛、散亂的火把,一切的一切,反而愈發讓人不知所措……

  這種情況到底該怎麼傳令?靠舉旗子還是靠大聲喊的?就算是強行把周圍的精悍武士派出去,就能找到各部頭人嗎?

  數萬部隊早早的就已經撒出去了,除非檀石槐是神仙,才能在三更半夜裡收回來並再統一行動!

  「那我們該如何是好?」有人禁不住追問道。

  「且看看吧,」檀石槐再度抬頭盯住了自己王庭方向傳來的那股火光,語氣不免變得低沉了起來。「咱們就在這兒看著吧,看看各部頭人們自己做主是到底會怎麼想,怎麼做?也看看我們鮮卑人建製二十年,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將軍!」七八里外的一處地方,一名抱著符節的軍吏忍不住拽了一下失神的夏育。

  「什麼?」夏育滿頭大汗,驚愕回頭。

  「我們是不是該回師衝一波?」這名軍吏神色激動,語言急促。「如此情形必然是公孫司馬死地求生,攻破了鮮卑王庭,黑夜中那些鮮卑人必然會失措回援,我們難道不該趁機回頭衝一波嗎?」

  「是啊,將軍!」旁邊有人當即附和。「就算是為了順利撤退,也該趁機反衝一波,以圖收住陣腳!不然我們一直這麼下去,損失也太重了!」

  「我是神仙嗎?」夏育終於回過神來,但卻不禁勃然大怒。「如此情形,你讓我怎麼收攏部隊?就算是白起和淮陰侯一起來了,也不可能反衝一波的!」

  幾名軍吏聞言初時愕然,但也旋即無奈了起來。

  「走!」夏育一勒馬首,乾脆的做出了反應。「趁著敵人前後失據,咱們快走!不然等到了白日,檀石槐先收攏起了部隊,我們就真的沒救了!」

  言罷,這位昔日以勇氣和先登聞名天下的將軍,居然直接打馬而走,瞬間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軍吏們相顧無言,卻也只能努力跟上。

  然而,那名被嗬斥軍吏在此處停頓了片刻,居然是將手中的節杖給狠狠擲在了地上,這才低頭去追。

  時間慢騰騰的向前爬著,檀石槐帶著幾十個親信駐馬在黑洞洞的山坡上,也不出聲,只是認真看著山坡下的情形而已。這段時間裡,他們親眼目睹著越來越多的鮮卑人停下追擊的腳步,然後又在各部頭人的帶領下直接私自回軍……先是零星的單騎、數騎,然後是十幾人、上百人的小股軍勢,到最後根本就是攔都攔不住的大隊人馬!

  很顯然,在這種全靠個人覺悟的時刻,一旦有人開了口子,那麼大多數鮮卑人都不存在什麼政治覺悟,他們心裡只有自己在王庭的私人財貨罷了。

  而最讓人感到諷刺的是,眾人甚至親眼『看』到了檀石槐大汗最小的兒子和連,按照風俗,這位應該就是鮮卑人未來的汗王了,而當時這位鮮卑王子正帶著一股王庭直屬的精銳部隊,大呼小叫的從山坡下經過往北而去……好像是在說,回去以後要先去救他的東西?

  山坡上的檀石槐依舊表情淡然,讓人看不出喜怒,而之前的年輕武士和中年貴族此時卻全都面無血色了起來……前者是在害怕這些撤退的貴人,他生怕自己今日的建言會傳出去,然後被這些人給記住;至於後者,卻是在畏懼檀石槐的反應!

  話說,從後者的角度來說,作為一名追隨了檀石槐數十年、對這位大汗頗有些了解的人,中年貴族剛剛想明白了一個事情,那就是檀石槐並非沒有下令……恰恰相反,對方早就在白日就已經對著整個鮮卑王庭大軍下了命令——全軍追擊,不急不緩,務必全殲漢軍主力。

  然後呢?然後這些頭人們居然敢無視大汗的軍令,稀裡糊塗的回軍,也難怪大汗會如此反應了。

  而且,如果說這些人還能找到理由,還可以說是黑夜中見到其他人都回師了,以為是大汗的軍令……那自己呢?

  「大汗!」一念至此,這名鮮卑貴族再也禁受不住,直接下馬跪在了檀石槐的身邊。「我有罪!我不該為了私心而建議回軍的,我剛才所言,其實只是擔心自己帳中的寶物和財貨受損,不是為了王庭的得失……請您責罰!」

  檀石槐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只是微微搖頭:「起來吧!錯的不是你,是我!」

  「大汗!」這名中年貴族愈發驚恐了起來。「我……」

  「我確實是在生氣。」檀石槐看著山坡下一路向北的人流幽幽歎道。「但卻不是在氣你們,而是在氣我自己……我其實心裡很明白,我們鮮卑人還是那個制度不全、一盤散沙的部族聯盟,而非是漢人那樣的強橫大國!也比誰都曉得,若無約束,人家漢軍的一路偏師可以在那種絕境下繼續攻入王庭,而我們卻只會因為擔心自己的私產而集體違抗軍令。這種時候,作為汗王,最好的應對方式本來就應該是八分順著大家的心意來,剩下兩分再做引導,可是我卻指望著大家能拋棄私心跟著我走……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大汗……」

  「我讓你起來。」檀石槐平靜的答道。「想讓我們鮮卑人能夠如之前的匈奴人那般在這草原上長久下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還需要你這樣洞悉人心的人協助我!回去以後,你去幫我找一些巫婆、祭祀,讓他們去給各部頭人講一講什麼叫日月星辰所命的汗王!」

  「喏!」

  「然後傳我軍令。」話到這裡,檀石槐有些意興闌珊的直接催動馬匹朝著北面的火光走去。「隨便你們怎麼傳,反正要告訴見到的每一個鮮卑人,就說大汗知道大家擔心王庭的家人、財貨受損,所以下令回援王庭,即刻出發!」

  「喏!」身後一眾鮮卑貴人與近衛武士紛紛低頭。

  「文琪,該走了!」王庭處,亂糟糟的火光中,呂範也趕緊湊到了公孫珣的身旁。「火勢已經起來了,單憑這些喪了膽的鮮卑人根本擋不住,我們也已經做到極致,再留下來也沒用了。」

  公孫珣按著胳膊,掃視了一圈周圍的情形,確定沒法收攏部隊後,也是咬著牙下了最後一道軍令:「全都撤走,按照之前所言,沿著這條河往下遊東南方去,一路下去就是上谷郡,到了彼處或是天明再彙合!」

  說完,他猛地一夾馬肚子,卻是帶頭往身後的歠仇水方向而去。

  周圍漢軍見狀,也都不再猶豫,而是各自打馬或者尋找馬匹迅速跟上。

  「文琪,你的傷勢到底如何?」呂範打馬跟上,於夜色中勉力詢問道。「真的只是中了肩膀?」

  「不是肩膀不肩膀的問題!」公孫珣勉強答道。「子衡不懂這些,其實便是中了腳趾頭也是個大麻煩……因為夜間實在是沒地方剜出箭頭,此時只能指望這不是一支髒箭了!」

  所謂髒箭,是指使用前以將箭頭插入糞便來尋求增加殺傷的一種常規做法……這年頭北方和中原根本沒有什麼特別猛烈的植物毒與動物毒液,最常用的砒霜也不可能真的見血封喉。所以,想要給箭矢加料的話,糞便是一種最簡單也最有效的做法。

  當然了,有那麼一個老娘,公孫珣比誰都清楚這裡面的門道……他曉得,且不說髒箭,就算不是髒箭也很容易感染,因為這年頭根本就沒有不髒的箭!自己之前那番話純粹是為了激勵士氣罷了,根本做不得準。

  而且不用他和他老娘來曉得,便是隨便一個老卒都明白,若是箭頭入肉,最好是一開始就不顧一切將其剜出,否則隨著時間推移,氣血流動之下,箭頭上的髒東西會汙染的更快!

  但是,眼前這個情形,哪裡能夠管太多?

  呂範一個汝南書生,對此完全是一竅不通,所以聽到這話後,他一方面是擔驚受怕,另一方面卻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對了,子衡。」公孫珣忽然又面色緋紅的回頭叮囑道。「你是個文士,路上要盡量小心……這一箭射來時我根本沒看清楚來勢,而且又在揮舞手臂,還不曉得是從前面來的還是從後面來的呢!」

  呂範聞言神色一變,卻是立即閉口不言,只是趕緊催動自己並不熟練的騎術,努力跟在對方身後而已。

  一夜紛亂不必再言,然而眼看天明之時,公孫珣卻愈發覺得傷口酸麻,額頭燒熱。於是,他一邊暗叫不好,一邊趕緊駐馬喊住了一旁的呂範。

  無論如何,這支箭頭不能在拖下去了,好在周圍有個心腹中的心腹,倒也不用擔心其他!

  「論曰:四夷之暴,其勢互強矣。匈奴熾於隆漢,西羌猛於中興。而靈、獻之間,鮮卑迭盛。石槐驍猛,盡有單於之地!」——《《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7-30 08:15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30 08:11
第四卷 第11章 處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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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來到了第二天中午,歠仇水前的鮮卑王庭處……姑且還這麼稱呼吧,總之,此地此時端是熱鬧非凡!

  首先,山上的明火陰燃什麼的都還沒停,大有把整個彈汗山烤酥了的意思。

  其次,大量剛剛回師的鮮卑貴族都聚攏在河道北面最早過火的地方,或是以手指天亂蹦亂跳詛咒喝罵,或是對著王庭哀嚎不斷放聲大哭,甚至還有幾個巫婆和祭祀聚在了原本王庭柵欄的位置在那裡愉悅的跳舞。

  最後,理所當然的還有一大堆麻木的牧民來到這裡看熱鬧。

  而這其中,昨天夜裡沒來得及逃走的莫戶袧,則裹著一個滿是血汙的破皮袍子,一臉的煙塵,正畏縮在河邊和一些其他的鮮卑人圍觀這些場景呢!

  以後自己的部落一定要住上漢人那種房子,雖然那裡面也有木頭,但總歸不會像眼前這樣燒的那麼快,以至於很多人都來不及逃跑就變成了烤肉!莫戶袧如是想著,卻又忍不住從眼前的大火處扭過頭來,看向了浮橋那邊。

  浮橋處作為昨日的主戰場,此時已經清理完畢,而鮮卑人的大汗檀石槐正駐馬在那個橋頭的位置,一邊查看王庭的火勢一邊跟一眾鮮卑貴人說話……說起來,我們的莫戶頭人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位鮮卑人的大汗呢!

  「這麼說,他們只有一兩千人,就直接一鼓作氣把你們四五千人給速敗了?」檀石槐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

  「請大汗責罰!」這名負責彙報的鮮卑貴人灰頭土臉的跪在對方的馬蹄前,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一漢當五胡嘛,我也是聽過這話的。」檀石槐輕笑道。「若是那些漢人有一千五百人,算起來便是七千五百個鮮卑勇士了,然後又是夜間偷襲,還放了火……也不是不能理解。」

  下面跪著的那個鮮卑貴族幾乎顫抖的說不出話來了。

  「其他人呢?」檀石槐繼續和顏悅色的問道。「我記得出發前,我把王庭托付給了包括你在內的五位頭人,其餘四位呢?」

  「我也不知道。」這人哆哆嗦嗦的答道,然後又趕緊俯身叩首。「怕是要嘛戰死要嘛被燒死了……不然不會不來見大汗的!」

  「原來如此。」說著,

  檀石槐不禁又仰頭看起了自己那還著著火的彈汗山。

  「大汗。」一旁的一名貴族武士忍不住建言道。「既然對方只有一千多人,昨夜必然又損失了不少,不如讓我去追一追?或許能在漢人邊牆前撈到一些傷兵?」

  「追什麼?」檀石槐不以為然道。「一千個漢軍而已,真要是想殺傷,還不如昨夜在他們主力那邊辛苦一些呢……再說了,王庭都這個樣了,大家又都這麼累,哪個頭人願意跟你去追?」

  貴族武士當即閉嘴。

  教訓完這名武士以後,檀石槐忽然又扭頭看向了身旁的另一人:「卜賁鹿,你是我王庭中最聰明的人,也是我處理政務的臂膀,你告訴我,這火真滅不了嗎?」

  「大汗。」被問到的那人不禁苦笑道。「我們現在連取水的器物都沒了,只能讓人用水袋從河裡取水,勉強把過完火的地方給浸濕一下……」

  「我聽明白了。」檀石槐不由歎氣。「換句話講,我們只能等它自己燒完?」

  「是……嗯,也可以等下雨,這個時節等下雨說不定會更快一些。」

  「哦,也是,天是挺悶的!那著急趕回來的頭人們救出了多少東西?」

  「……」

  「我曉得了……有多少損失?」

  「牛羊和戰馬倒還好,它們畢竟聰明,火一燒起來就逃走了大半,我們已經派人去周圍收攏了。」卜賁鹿趕緊先撿著最好的說。

  「做的好!然後呢?」

  「然後比較難說的是金銅……」

  「這有什麼好難說的?」檀石槐頗為不解。「我是見過工匠冶製箭頭的,正如鐵器可以熔來溶去,金銅難道還能燒沒了不成?」

  這卜賁鹿愈發苦笑:「大汗,不是這麼說的,鐵是用來做物件的,而金銅是用來花的,兩邊不是一回事……其實金子還好說,只是摻入了雜質,我們慢慢來,按你的說法,遲早是能重新鑄造好的。但銅錢就很麻煩了,因為只是銅塊的話,根本不如五銖錢值錢,原來一百貫的五銖錢,燒成了銅塊,再遣人去漢地買鹹魚之類貨物的話,怕是只能換來四十貫不到的東西,若是一次拿出的多了,怕是更賤!」

  「怎麼如此之賤?」檀石槐目瞪口呆。「我們自己不能鑄嗎,那五銖錢不就是一個圓板開個方孔嗎?」

  卜賁鹿低頭不語。

  「我曉得了。」檀石槐頹然歎氣道。「那存在王庭的皮貨、草料、糧食、布匹你就不用講了……」

  「是!」

  「那個誰。」檀石槐忽然又回頭看到了跪在自己馬首前的那個守將,然後趕緊招呼自己身後的親衛。「將此人與我請到山上的火坑裡,讓他務必替我向日月星辰還有火靈什麼的送個信,就說這些被燒掉的東西就當是我檀石槐給諸位神靈的祭品了……問問神靈們滿不滿意?」

  「大汗!大汗!大汗……」下面那人一直被拖行了數十步遠才忽然反應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嚇得當場尿了出來,然而不管這廝如何掙扎喊叫,卻根本不能阻止那些武士執行草原上唯一統治者的命令。

  而等他被拖到了山上近處一個還在燃燒著的地方……好像是原本木料場還是什麼地方的所在……幾名穿著牛皮靴子的近衛奮力抬手一擲,果然是不打折扣的把這位唯一活下來的王庭守將給請進了火坑裡。

  後者登時就變成了一個火人。

  就這,這位火人居然還想滿身帶火的爬出來,卻又被那幾個近衛拿著長矛給捅了進去,最後手舞足蹈連喊帶叫的在火坑邊沿處折騰了好一陣子才沒動靜。

  如此精彩的節目,從山上到河邊,從鮮卑最頂級的大貴人到最底層的牧奴,甚至是沒來得及逃走的莫戶袧,全都看的目不轉睛,看的格外認真!而看完之後,一時間從上到下,幾乎所有人都精神百倍了起來,指著天大罵的人也不罵了,對著王庭哭嚎不斷的人也不哭了,就連那幾名正在昔日王庭木柵欄前跳舞的巫婆與祭祀也跳的是愈發震撼人心了!

  好像那個信使真能幫助他們溝通萬物之靈一般!

  而且你還別說,不知道日月星辰、水火雷電之靈是真的對這一波豐盛祭品比較滿意,還是對那幾個巫婆的舞蹈感到格外的欣賞,反正到了下午時分,天色漸暗,居然真的陰雨欲來了!

  夏天嘛,突然下暴雨自然也是檀石槐大汗的功勞,沒看到這邊剛派人去送信那邊就下雨了嗎?所以說,王庭的大火馬上就要熄滅了!日月星辰都還是很給大汗面子的!

  所有人對這一點都深信不疑……只不過,該躲雨還得躲雨罷了。

  莫戶袧也沒有帳篷可鑽,只能跟著幾個當地的牧民亂跑,然後很快就在彈汗山的側面找到了一個比較寬綽的山洞,並仗著自己年輕在裡面占據了一席之地。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老老實實的跑到了洞口處和其他人擠成了一團,因為檀石槐大汗也進來躲雨了。

  不過講實話,這反而讓莫戶袧更加尊重起了這位理論上所有鮮卑人的汗王,因為一開始的時候,他和很多躲雨的牧民一樣,是很自覺得往外跑的,然而,這位大汗卻主動讓他們留在洞口處躲雨。

  不得不說,這份氣度,不免讓莫戶袧在緊張之餘又想起了那個禦下不嚴的柯最闕……怪不得一個是大汗,另外一個卻被輕易砍了腦袋。

  「咱們接著說。」檀石槐略顯疲憊的在還有些溫度的山洞裡席地而坐,然後繼續了自己的議事。「卜賁鹿,這下了雨的話,是不是就能少些損失了?」

  「恐怕不是這樣的。」卜賁鹿有些尷尬的答道。「大汗,這雨水來的太猛了些,山上又過了火,怕是要把僅存的一些東西也給衝進河裡去了。」

  檀石槐抿了抿嘴:「且不說這個了,這一次,本部王庭的賞賜就用那些戰場繳獲的甲胄、弓矢來代替……你們看行不行?」

  「頭人怕是會有些不滿的。」一旁有個中年貴族直言不諱道。「打了這麼一場大仗,雖然是速勝,但也不是沒有損失,更重要的是他們積攢多年的財物大部分都沒了,怕是心裡有怨氣!」

  「有怨氣又如何?」有年輕武士不忿道。「難道還敢造反嗎?難道他們不是大汗的直屬?這種時候不該體諒一下王庭的難處嗎?」

  「不是這個意思,關鍵是西部那邊,也不知道戰況如何……凡事要有對比。」

  「中部那邊去追擊匈奴人去了,回來也要有賞賜的,畢竟中部各邑落對王庭向來恭順,之前在遼西又損失那麼慘重,這次強行出戰,不能寒了他們的心。」

  「既然如此說的話,那東部那邊也要有賞賜和補償的,他們雖然阻攔不利,但畢竟遠道而來,忠心可嘉。而且此番損失異常慘重,若是不能扶持一二,怕是扶餘人和高句麗要趁虛而入……」

  「東部那邊之前就說過,他們那邊太冷,而且常年作戰辛苦,所以一直缺糧食,本來大汗是準備戰後給他們一些糧食、牛羊做賞賜的,卻沒想到遇到如此境況。」

  「便是王庭這裡有所折損,可無論怎麼算我們都是打了個大勝仗吧?可為何打了勝仗反而麻煩不斷?」

  「關鍵是這把火燒的太厲害了!」

  莫戶袧側耳傾聽,這些不認識的貴人們給他提供了大量的訊息:

  首先,自己所熟悉的那些中部鮮卑頭人們都還沒回來,這無疑是個好消息,自己可以從容想辦法逃脫!

  其次,這邊雖然打了大勝仗,但卻因為王庭被燒,囤積的物資被毀,隱約有些經濟上的麻煩……經濟……這無疑是安利號那裡學來的詞彙,說給這些王庭貴人聽,他們也未必懂吧?

  最後,王庭和三部之間的關係似乎很微妙,不過,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凡事要講究個親疏!」檀石槐忽然發話了。「只有自己擁有了強大的實力才有資格去展示公平……首先要讓王庭本部的人得到安撫!」

  「可從哪兒去弄賞賜呢?」停了一會後,檀石槐的臂膀,甚至可以稱之為王庭執政官的卜賁鹿實在有些為難的開口問道。

  「讓西部鮮卑上交一些牲畜、布匹和糧食!」檀石槐表情淡然的答道。

  「用什麼理由?」

  「就是王庭失火。」檀石槐表情淡然的答道。「不過可以專門先派出專門的信使斥責他們作戰不利……問問他們,為什麼我這邊能夠兩日內將漢軍兩路主力都解決掉,他們實力如此雄厚卻連一路都還沒吃掉?莫非是和漢軍有默契嗎?」

  「大汗,西部那邊應該是要準備誘敵深入再……」居然有蠢貨把這個質問當真了。

  「你去!」檀石槐看了這人一眼。「現在就去,記住我剛才的話,替我質問西部的那些頭人們為何作戰不力!」

  這人喏喏起身,終究是不敢有半分違抗的意思,於是直接頂著外面的瓢潑大雨就走了。

  攆走了一個傻子以後,檀石槐繼續說著自己的處置方案:「等中部的人回來,就賞賜一些甲胄、鐵器之類的東西,他們主要是軍力上的受損,這種賞賜應該能讓他們接受。」

  「是。」

  「這倒是可行。」

  「不過大汗。」還是有人不放心。「若是西部真的因為您的嗬斥和索求有了不臣之心怎麼辦?」

  「那不正好嗎?」檀石槐輕描淡寫的看了對方一眼。「打一仗,牲畜、毛皮、糧食,甚至人口都有了!」

  這下子,所有人都低下頭來訥訥不敢言。

  「我只是在玩笑而已,」檀石槐忽然又笑道。「大家都是鮮卑人,而我作為所有鮮卑人的大汗,又怎麼會作出這種事情來?只不過,既然各部都有了些困難,西部那邊實力最強,就要懂得幫助其他部落渡過難關……不然,為什麼要奉我為汗王?而如果違抗我的命令,不願意幫助其他部落,那我作為汗王就要懲罰他們,這才是真正的道理,你們說對不對?」

  眾人紛紛俯首。

  「這事就這麼定了。」目光掃過了眼前的一眾王庭貴人,檀石槐又回手按了按屁股下面忽然有些發潮的地面,這才繼續說道。「再說了,西部的那些頭人們應該還是曉得厲害的,因為敢跟我玩花樣的早死光了……還有什麼事情來著?」

  「還有東部的糧食。」卜賁鹿趕緊提醒道。「這次要數東部最為辛苦,死傷也最慘重。而且他們那邊的糧食問題不是一日兩日,一時半會的事情……那邊太冷了,而且似乎越來越冷,所以一直就缺糧!」

  檀石槐長歎了口氣:「這才是個要緊的事物,總得給他們尋個長久的法子!」

  「要不,我們趁著天氣暖和,領兵去協助東部打一次扶餘人或者高句麗人?」有人忍不住建議道。

  「打一次扶餘人當然可以。」檀石槐微微蹙眉道。「以前年輕的時候我就是靠著幫他們打扶餘人才讓他們徹底心服的,但是這只能解決一時之困……其實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想,我年年都搶劫,但靠搶劫真的能讓部族昌盛嗎?就好像這東部的糧食,他們每年都缺糧,難道我們每年都幫他們去搶扶餘人的糧食?萬一扶餘人哪一年也缺糧怎麼辦?而且,凡是打仗,就算是勇士再強悍,兵力再充足,打十次總有一次會敗得吧?就好像上次柯最坦那個笨蛋在遼西一樣,到時候又該怎麼辦?」

  「這就是大汗這些年很少願意親自再去漢地劫掠的原因嗎?」卜賁鹿認真問道。

  「沒錯。」檀石槐點了點頭。「年輕的時候我只用幾年的功夫,就揮舞著馬鞭征服了整個草原,但掌握了一個萬里疆域之後我卻發現,想成為一個好的大汗光靠馬鞭是沒用的……南邊的大漢到處都是城牆,根本打不進去;西面的部族太多也太遠,遠征一次烏孫就花了我一年多的時間;東面的高句麗和扶餘躲在樹林裡,就好像老鼠一樣惹人煩……最關鍵的是,打仗並不能讓鮮卑人得到漢人那種昌盛,十年前是什麼樣子,我們現在居然還是什麼樣子……我是所有鮮卑人的汗王,我要為整個鮮卑部族考慮,如果打仗能讓鮮卑人昌盛,那就該去打仗,可如果其他東西能讓鮮卑人昌盛,那就應該考慮其他東西!」

  整個山洞裡鴉雀無聲,直到一股水流忽然從岩壁上滲出,淋滅了一支火把,這才讓人恍然回過神來。

  「可是,我們哪有其他東西呢?」卜賁鹿一臉愁容的問道。「漢人的手段我們根本就不會。就算是會也不行啊,東部那裡也根本沒法種莊稼!」

  「可以捕魚!」洞口處,忽然傳來一個有些畏縮的聲音,像是東部和中部交彙區域的口音,但卻是標準的鮮卑話。

  「誰在說話?」有貴族武士不耐的回頭嗬斥道。「大汗讓你們在這裡躲雨,不是讓你們在貴人們說大事的時候插嘴的!」

  「閉嘴。」檀石槐輕聲道。

  「是!」那名武士立即站了起來。「我就讓他閉嘴。」

  「我讓你閉嘴!」檀石槐略帶嘲諷的嗬斥道。

  那名貴族武士當即不知所措。

  「剛才是誰在說話?」卜賁鹿代替檀石槐高聲詢問道。

  「大汗!」莫戶部裹著袍子彎著腰,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然後來到火光處時,立即伏在地上去親吻對方面前那濕乎乎的地面。

  「起來吧。」檀石槐等對方親完地面後親手把這廝給扶了起來。「你是哪個部族的?」

  「大汗,我是遼西段部的段匹讚。」莫戶袧起身後知趣的後退,然後跪在了一眾王庭貴人的後面,這才把想好的身份給說了出來,話說,這段部乃是莫戶部如今在遼西的主要對手。「論理應該是屬於中部大人管轄,可是上次柳城大戰後,中部大人的信使好久都不來了,反而是東部大人之前來了信使,所以我們頭人就讓我帶了幾個勇士來這裡助戰,卻沒想到昨夜一戰……」

  「好了不用說了。」檀石槐看著對方身上明顯有著褐色破洞的衣服,也懶得多聽這種半真半假的解釋。「段部我是知道的,口音也對……你剛才說捕魚是什麼意思?」

  「大汗,魚是能吃的!」

  「廢話!」旁邊的卜賁鹿無語至極。

  「我是說,東部那邊的大遼河裡,魚群特別多,而下遊的漢人每年都能捕獲很多魚。」莫戶袧繼續小心的解釋道。

  卜賁鹿不由與檀石槐對視了一眼,然後方才問道:「大遼河裡的魚真的很多?」

  「是。」莫戶袧趕緊低頭。

  「既然魚群很多,東部以前不知道結網捕魚嗎?」檀石槐忍不住親自問道。「我可是見過王庭的人在歠仇水裡捕魚的。」

  「他們不會!」莫戶袧繼續低頭道。「中部和西部和漢人挨得近,所以都會,但是東部不會,他們那裡很多東西都不會……」

  「我今日才曉得,東部那些野人居然連捕魚都不會!」

  「可是教他們捕魚……也太浪費時間了吧?」

  「東部的人也都笨,未必就教的會吧?」一眾王庭貴人一邊恍然大悟一邊議論紛紛。

  「而且捕魚這種事情,只靠織網怕也是不夠的。」莫戶袧終於微微抬起頭說道。「大量捕魚的話,得靠船支,還要有專門的大網,還要經驗豐富的老漁民負責指揮……」

  「我懂你的意思。」檀石槐微微頷首。「你是說大遼河那裡的魚群很多,根本不是這邊的小河能比的,得有專門的人來教他們。這就好像,這就好像教小孩子打獵,不能只給他們弓箭一樣,還得有真正的好獵手教他們各種技巧……你既然這麼說,自然是知道該怎麼處置了?」

  「大汗,我們可以學高句麗人。」莫戶袧趕緊仰頭把自己從安利號那裡聽來的一件事情講了出來。「高句麗人雖然也會捕魚,但是卻也不耐煩做這種事情,所以他們就去打了更東面的倭國,據說那倭國人挨著河靠著海,打魚的本事很大,所以就搶了好多倭國人放到了大遼河邊上,專門為他們捕魚!」

  「這下子我就更明白你的意思了!」檀石槐哈哈大笑。「你是說我們也可以去搶倭國人,讓他們做我們的魚奴,對不對?!」

  「大汗聖明!」

  「什麼聖明不聖明,怎麼說話像個漢人似的?」檀石槐不以為然道。「不要耽擱時間,來人,現在就去把東部的頭人們請過來……」

  話剛說到一半,忽然間,山洞裡的一眾鮮卑人就覺得那裡不對勁了起來,先是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一點都不像打雷的轟隆聲,然後又是一點都不像下雨的水流聲……

  別人到也罷了,莫戶袧摸了一把被淋濕的臉,卻是忽然醒悟,然後第一個從地上蹦了起來,直奔身後洞口!而一直等到這廝跑到外面淋了雨,這才忍不住回頭大喊:「大汗快出來,這洞要塌了!」

  檀石槐茫茫然起身,其他人也都有些茫茫然的樣子,但終究是懂得洞要塌了這句話意思的……於是趕緊半信半疑的跟著那『段匹讚』跑出了山洞,來到了外面的雨水之中。

  外面的天色有些黑,火把更是一出來就被澆滅,所以一時間也看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能聽到挺大的動靜從眼前的彈汗山上傳過來……不過,隨著一個閃電過去,檀石槐等人卻是終於看的清清楚楚了,然後這些人當即目瞪口呆,甚至還有人直接跪了下來!

  話說,這哪裡是洞要塌了,簡直是山要塌了好不好?!

  被燒了一整夜的彈汗山,又被淋了一陣暴雨,石頭都酥了!然後雨水一衝,居然卷著灰土、石塊一起從山上滾了下來,然後直奔山下的歠仇水,沿途的一切都被土石、灰燼淹沒……真的是,真的是讓人不知該說什麼好!

  「大汗!」心裡大概是明白怎麼一個回事的卜賁鹿忽然回頭跪下,並抱住了檀石槐的大腿。「大汗現在就走吧!讓這個段匹讚帶路,您親自領著四五千精銳去幫東部的部落搶高句麗人的什麼倭人魚奴……這裡,這裡我來應付就好!」

  雨幕中的檀石槐忍不住乾笑一聲:「你、你又能怎麼應付?」

  「大汗!」卜賁鹿已經哭出來了,只不過雨下成這樣誰也看不出來罷了。「山已經塌了、王庭也已經沒了,我估計下面的歠仇河被阻斷後也要泛濫發洪水……這種事情,不止是我應付不了,就算是你也應付不了,而既然都應付不了,那不如讓我來應付好了!反正不就是挨那些貴人的咒罵嗎,有您在外面領兵,他們還敢殺了我不成?」

  檀石槐不由仰頭大笑,而等他笑完之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這才把自己的臂膀給扶了起來:「卜賁鹿……我十四歲的時候,你父親去搶我外公部落裡的羊,我第一次跟人打仗,就殺了你父親,然後把你給俘虜……算算時間,都快二十五年了吧?」

  「二十六年!」卜賁鹿站起身後一邊哭一邊勉力更正道。

  「辛苦你了!辛苦你了!」檀石槐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然後大笑著轉身就走。

  莫戶袧還有其他幾個王庭貴族武士趕緊跟上。

  然而,走不到三步,這位剛剛在數日間大挫了漢軍,然後談笑中定下了壓製強勢的西部鮮卑,扶持弱勢的東部鮮卑的草原梟雄卻忽然回頭,指著眼前黑洞洞的山體對著一眾隨侍勃然變色:

  「這是我的彈汗山!這是我的王庭!這麼大一個山,這麼大一個王庭,在此地二十年都好好的,你們誰能告訴我,怎麼就忽然間就沒了?!」

  所有人,包括之前剛剛起身的卜賁鹿,全部都在這位草原上的至尊面前跪了下來,然後也全部都不敢發聲。

  檀石槐忽然又大笑,然後再度抹了一把滿是雨水的臉:「你們誰知道那個領兵燒了我的王庭,燒了我的山的漢將叫什麼名字?」

  「大汗。」莫戶袧小心翼翼的從泥水中抬起了頭。

  「你知道?」一個閃電從側面飄過,露出了檀石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人叫公孫珣!」莫戶袧趕緊把腦袋砸進了泥坑裡。「我們遼西人都認得他,上次遼西大戰,就是他臨陣搶走了太守的母親,還讓部下射死了柯最坦大人!」

  檀石槐三度大笑:「我記得這個名字,好像才二十歲,沒想到還是個熟人?!」

  眾人依舊不敢抬頭。

  「卜賁鹿!」檀石槐再度變色大喝道。「你聽到沒有?你不是什麼事都做不了!我去找高句麗人搶魚奴的時候,你給我找巫師詛咒這個公孫珣!詛咒他不得好死!然後給我在所有箭靶子上都掛上他的名字,讓所有鮮卑人的弓箭都給我對準他!」

  「是,大汗!」卜賁鹿連連叩首。

  「好了,」檀石槐忽然又一聲冷笑,卻是終於宣泄完畢了。「都趕緊走了,卜賁鹿要與我好好清理乾淨這座山和這條河,那個段匹讚與我去牽馬,其餘人則去召集兵馬和東部的頭人們,我現在是一分一秒都不想留在這個破地方!」

  言罷,這位鮮卑大汗直接握著馬鞭快步走開,而莫戶袧也是趕緊跳起來追了上去。

  就在同一時刻,遠在七八十里外的一個帳篷裡,公孫珣也終於在疼痛與雨水的淅瀝聲中醒了過來。

  ————————我是有債必還的分割線————————

  「(鮮卑)種眾日多,田畜射獵不足給食,檀石槐乃自徇行,見東部大遼水廣從數百里,水停不流,其中有魚,不能得之。聞倭人善網捕,於是東擊倭人國,得千餘家,徙置大遼水上。令捕魚以助糧食。」————《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作者ps:8k還債……然後關於檀石槐搶倭人的問題……我個人覺得很可能是東邊的那個漁獵小國,然後因為日本在三國時期才和中原有交往,本身範曄對這個不太了解,才會記錯……不過,既然使用了範曄這麼多文字,也得尊重一下人家的版權……他說倭國就倭國好了。而如果真是倭國,那檀石槐也夠猛的……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7-30 08:16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30 08:13
第四卷 第12章 處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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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珣努力掙扎著坐了起來,卻已經耗盡了一身力氣。

  「文琪。」聽到動靜,守在帳篷角落裡睡覺得呂範當即被驚醒,然後瞬間滿臉喜色。「那給你剜去箭頭的老卒說,若是今日天黑前能醒來,便八成沒問題……果然,我就知道你這人是有幾分氣運的。」

  公孫珣聞言勉強忍痛笑道:「火把都點上了,這不是已經天黑了嗎,哪來的什麼氣運?」

  「還沒有天黑。」呂範一邊笑言一邊過來起身探視,但剛一上前就發現自己滿身滿手都是泥水,便又停了下來。「才下午而已,這是外面下雨了。」

  「下雨了嗎?」做在那裡的公孫珣盡量集中精力思考道。「下雨是好事也是壞事,好在鮮卑人就不好追我們了,壞在那彈汗山的火說不定就要被澆滅了,倒也可惜。不過如今也管不得這些,我們還在沿著河水走嗎……我下面是塊石頭?」

  「是,下午突然下雨,實在是找不到乾燥的地方,只好把你抬到這上面來了。至於行軍的事情文琪你莫要多想,一開始決定與你剜出箭頭時,義公與德謀商議後就已經往東面先走了不少路,以圖避開追兵與本地牧民。」

  「那就好。」公孫珣複又問道。「為了我這傷勢,咱們在這兒停了多久?」

  「自早上到現在。」

  「人員可曾收攏齊備?」

  「不好說。」呂範不由苦笑答道。「烏桓突騎大部分都自己跑了,畢竟這歠仇水下遊的上谷郡就是他們老家,其餘甲士、材官、陪隸也在昨夜一戰都頗有損傷,再加上很多人回來時未必找到馬匹……計點起來,此時周邊只有七八百人了!」

  公孫珣稍微沉默了一下:「各曲各屯的軍官、吏員呢?」

  「這個還好。」呂範微微感慨道。「除了你看重的那幾個遼西來的鮮卑人沒了蹤跡外,便是那婁子伯都逃了出來!」

  「莫戶……」公孫珣剛要細細去問,卻又忽然覺得一陣昏沉襲來,只好趕緊咬牙作罷。「即刻召集軍中吏員,我有話吩咐!」

  呂範不敢耽擱,立即冒雨出去,並很快帶回了不少人人。

  公孫珣放眼望去,

  除了呂範外,程普、韓當、婁圭、成廉、魏越、高衡,還有其他數人,居然將這小小的帳篷擠得滿滿當當,此時都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呢!

  怎麼說呢?這些人居然都在,倒也算得上是個奇跡了。

  「現在是下午,」公孫珣來不及多想,只能盡快進入正題。「那麼士卒也應該都休息好了,傷者也應該都做了簡單處理?」

  「請司馬放心。」程普趕緊作答。「我等不敢有絲毫懈怠。」

  「少君的意思是要盡快趕路嗎?」婁圭登時醒悟,第一個開口問道。「連夜、冒雨?」

  「是!」公孫珣強撐著作答道。「此時辛苦一些勝過死在此處……這裡終究離彈汗山太近,而且既無糧食,又無草料,若有追兵趕到,我們根本無力抵抗。總之,一日不回漢境,我等一日不安!」

  一眾軍中官吏相顧無言,卻又紛紛頷首。

  「不過,便是撤退也要保持陣型與戰力……」公孫珣繼續強撐著吩咐道。「要把傷員集中起來,連著昨日苦戰的九原騎兵屯、材官屯,還有那兩屯陪隸、兩屯高衡所部的甲士,組成中軍,擺在最中間……然後,義公帶著戰力最強的義從在前面兩三里處開路,德謀帶著剩下的還有戰力的甲士拖在兩三里做後衛……曉得了嗎?」

  「喏!」

  眾人轟然答應。

  「事到如今,那些沒跟上來的倒也罷了。」公孫珣複又歎道。「而跟上來的這些……既然已經來了,不敢說不讓一人掉隊,也不敢說全活,但總歸是要盡力帶他們歸鄉,便是死了也要找匹劣馬馱回去安葬……我受傷難以處置營務,只盼爾等務必團結一致!」

  眾人剛要說話,卻又見公孫珣朝著呂範招手:「子衡……」

  「我在!」呂範趕緊向前。

  「我力氣已盡。」公孫珣緩緩向後躺倒。「中軍事物便托付於你了!」

  眾人見狀皆不敢再言語,於是趕緊退出營帳按照吩咐各自忙碌起來。

  首先,韓當立即集中起了最精銳的義從,然後被呂範拉住叮囑了幾句,就即刻啟程,直接往東面去了。

  隨即,昨日間損失慘重的那幾部,也都強打精神,並集中了目前大部分牲畜,扶持著傷員,緩緩啟程跟上。

  其中公孫珣本人也被放置在了兩匹馬夾著的一個吊床上,搖搖晃晃,淋著雨水行進。

  最後,等到中軍走了一段路程,程普這才率領一些還有戰力的軍士,深一腳淺一腳的啟程跟在了後面。

  一夜辛苦趕路,公孫珣本來已經好了不少,但被雨水一澆,反而變得有些反複了起來,時不時的就會發熱昏睡過去,而如此情形,眾人雖然心焦,卻也偏偏不敢停留。

  不過,好在夏日的雨水終究難以持久,等到第二日上午時分,陽光就再次出現,火石等物也都可以再用了,更兼終究是離開彈汗山遠了些。於是,眾人便趕緊再次彙集,然後晾曬衣甲帳篷、生火煮湯、殺馬充饑……一時間,倒也算是喘過了一口氣。

  「少君可曾喝了肉湯?」見到呂範從一個帳篷裡鑽出來,韓當趕緊追問。

  「喝了。」呂範歎道。「傷口也換了藥,然後又睡下了,我也安排了陪隸中最得力的兩個人物幫忙照看。只是,如今營中畢竟缺乏真正的醫士,這樣顛簸也不是養傷的法子,還是要盡快趕回去為好……」

  眾人紛紛頷首無言。

  沒辦法,箭傷這種東西,這年頭真的是看運氣居多。有人明明中的是髒箭,然而剜了箭頭,半日便可起身活蹦亂,只需安心等傷口結疤便可;而有人明明是『乾淨』箭頭,而且還只紮入肉裡,卻一個不好就會直接死掉。

  所以,眾人除了想著盡快趕路外,還真的沒有什麼法子。

  「我的意思,既然雨水已經停了,不如白日紮營休息,依舊晚上出行?」接過一碗馬肉湯後,呂範一口未喝便試探性的問道。「一來夜間涼爽,二來這樣也可以躲避追兵……我終究不懂軍事,你們覺得如何?」

  「若是如此的話。」婁圭微微蹙眉道。「白日埋鍋造飯,其實煙火也是頗讓人矚目的。」

  「無所謂了。」韓當當即開口打斷。「我們如此形狀,若是真有人追來,哪裡能夠遮掩的過去?反正已經晝伏夜出一日了,不如繼續如此,白日休息好了晚上走就是……」

  「沒錯。」程普放下湯罐,抹了下鬍子拉碴的嘴角。「此時努力趕路,將司馬與全軍送到漢境要緊,無所謂什麼白日與晚間了,就這麼走!」

  此三人如此說了,其餘眾人自然全都無話。

  不過,那矮個子的高衡剛要低頭喝湯,卻忽然想起一事,然後趕緊抬頭:「對了,韓軍侯,我有一事要問你……之前為了躲避追兵,我軍往東走了一段路避開了歠仇水,昨夜行軍更是大雨彌漫,也不曉得方位。你是開路之人,不知現如今咱們到底到了何處?還有幾日才能到上谷?」

  韓當聞言一怔,卻是沒有直接回複,反而看向了呂範……這個動作頓時引得高衡頓心生不快,只是礙於如今局面,也不好發作罷了。

  「不瞞高軍侯。」呂範連啜了數口馬肉湯後才勉強作答,當然,他根本不知道其實高衡只是個屬吏。「我昨日還是有些擔憂追兵之事,所以又讓義公先往東走了一個時辰左右,才轉向南面的……不過你放心,義公所部的義從中不缺熟悉水文地理之人,便是下雨與夜中,也能根據水草走向辨認出方向。只不過,如今多少要考慮司馬的傷勢還有其他傷員,行路速度不免慢了一些,想要到上谷,還是要花上數日的。」

  聽到呂範抬出了公孫珣,周圍所有軍官都不再多想……畢竟,那夜一戰之後,這位別部司馬這剩下的七八百人中威望再無可說,所謂上下皆服!便是之前跟公孫珣、公孫瓚有過私怨,又有監軍意味的高玄卿,此時都難免有些訕訕。

  就這樣,經過一日休養,等到了天色擦黑時,眾人便再度啟程。而此時,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經比之前逃走時強了百倍,再加上絲毫沒有追兵的影子,所以眾人難免有些放鬆,甚至行進間已經有了不少言語。

  「大兄!」

  高衡負著自己的矛盾衣甲,還有一卷帳篷,正在努力低頭行路,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渤海口音,抬起頭來在黑夜中眯眼瞅了一下,這才赫然發現是一名從渤海跟著自己的老兄弟……這人因為腿部受傷,此時正趴在旁邊的一匹駑馬上呢!

  「何事?」高衡一邊失笑一邊湊了過去。「莫不是想撒尿,所以來求我?要我說,你不如便尿在馬上利索……」

  「大兄!」這名渤海遊俠登時無語,只是趕緊指天。「不是開玩笑,你且看這星星!」

  「這星星又如何?」高衡仰頭瞅了一眼,然後大為不解。「夏日星星多,我又不是不曉得……」

  「不是這個意思。」這士卒趕緊答道。「大兄應該曉得,我之前曾跟著家人在海上行過船,往遼東運貨。」

  「自然,這又如何?」

  「所以我認識星象!」

  「你認的星象?!你若是認得星象,便請你告我,我何日能做到兩千石?」

  「稍微認識一點而已,」這士卒趕緊更正道。「最起碼知道如何根據星辰辨別方向。你看北斗星在彼處……」

  高衡無奈歎了口氣。

  「我是說,」這士卒終於不再廢話。「我們為何走了半夜還是一直向東?一開始往東還可說是離開歠仇水躲避追兵,現在再往東去還有什麼意思?」

  高衡瞥了眼左面天上的北斗星,然後大致比劃了一下,卻是也猛地反應了過來:「好像確實在往東走……不過往東走一走也沒什麼吧?你要曉得,邊牆那邊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路可通的,或許是東面有什麼容易走的關口,就好像我們這次出兵也是先去代郡的高柳,然後才出塞的。」

  「大兄!」這士卒無語至極。「這是一回事嗎?那時候是上萬大軍,外加上萬民夫,還有各種輜重,所以只能走高柳塞的大路!可如今我們只有數百人……上谷邊牆數百里,入塞的大路沒有,小路還沒有嗎?」

  「是啊!」高衡恍然大悟。「而且,我怎麼記得上谷郡的邊牆後面不遠就是我們平日所居的寧城呢?那裡乃是夏公的護烏桓校尉屯所,軍資充足,人員齊備,去了那裡豈不是就安生了?」

  「就是這個意思!」這士卒趕緊點頭。「如今這局面,早入塞一日都是好的……我是覺得,怕是這些雁門來的人,都不知道這邊地理,所以才會走了歪路!」

  「是這個道理,我去找呂屬吏。」高衡不再多言,直接將帳篷什麼的仍在地上,只挎著一把腰刀,轉身朝後去了。

  孰料,也在低頭趕路的呂範聽到這個說法後,卻當即既驚且怒:「高玄卿,你是何居心,居然在此時擾亂軍心?!」

  高衡微微一怔,也是立即憤然作色:「呂屬吏這是什麼話,我所言哪一點不對?」

  韓當在前面數里外引路,程普在後面數里外斷後,此時中軍地位最高的本來就是這二人,所以甫一發生爭執,就迅速引來了周圍不少人的圍觀。

  呂範張口欲言,可看到周圍士卒停下圍觀,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只能勉力嗬斥:「你只管行軍便是,中軍之事司馬已經盡數托付與我!」

  「可你有負司馬所托!」高衡這人本就脾氣暴烈,此時更是忍耐不住。「我明明告訴你,往南走很快就能到邊牆下面,你偏偏還要往東面繞路!你曉不曉得,南面邊牆後便是夏公所在的寧城,便是司馬到了彼處也能速速休養調息……」

  周圍軍士聞言當即大亂,嘈雜聲頓時四起。

  「司馬尚在昏睡,子伯速速去後面將司馬帶到後軍德謀處安頓!」呂範聽到最後一句,又見到周圍人如此反應,也是忽然徹底變色,直接扭頭朝一旁的婁圭如此吩咐道。

  婁圭怔了一下,立即轉身向後跑去。

  高衡見狀愈發憤恨,竟然直接拔出腰刀指向對方:「這又是何意?我所言,難道不是為了全軍好嗎?」

  事情到了這一步,不少士卒早已經禁不住違抗軍令,點燃了火把,然後驚愕的站在二人周邊……

  「太祖焚彈汗山而回,路遇雨水,士卒疾行失措,複又失途,至有反亂之事,而太祖不能製。」——《新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31 10:42
第四卷 第13章 處置(下)

  「出了何事?」夾著吊床的兩匹駑馬有些急促的往回走,剛離開中軍不過百餘步,就使得已經有些好轉的公孫珣直接從顛簸醒了過來。

  「少君!」婁圭有些慌張的跑了過來。「你怎麼起來了?」

  「我問你出了何事?」公孫珣右手抓住吊床坐起身來四處張望,而當他明顯感覺到自己上半身的整個左部都使不上力氣時,心情就顯得愈發焦躁。「為何我們要脫離大隊?為何夜間行軍要亮燈火?又為何又不見子衡?」

  婁圭欲言又止。

  「婁子伯!」公孫珣直接厲色盯住了對方。

  「中軍那裡有人作亂!」婁圭無奈躬身答道。「少君你行動不便,子衡大概是擔心你受到波及,便讓我送你去德謀兄那裡……」

  「胡扯!」公孫珣當即嗬斥道。「這種時候怎麼可能會有人作亂,而且還是中軍?中軍多是傷員和前日夜間苦戰餘生的袍澤……有什麼理由作亂?而且還是在此時?」

  婁圭直起身來連連搖頭:「少君不曉得,確實是那渤海的高衡在鬧事……他本來就與我們不是一條心,此番更是想把少君你劫持到寧城去!還是速速與我去德謀兄那裡為好!」

  公孫珣微微一怔:「何談劫持到寧城,我們本不就該直接回到寧城嗎?」

  婁圭再度欲言又止,而公孫珣這一次卻是迅速的反應了過來:「你們擔心我狀況不好,會被夏育所圖?」

  「不得不防啊!」婁圭直接跺腳道。「當日剜出箭頭時,我們親眼看到創口是居於少君左臂側後方。當時子衡就曾與我們說過此事,這一箭固然可能是來自於鮮卑人,但也不能下定論,說就不是來自於某些居心叵測之人!」

  公孫珣沉默不語,既不開口否定對方,也沒發話讓對方繼續帶自己去程普處。

  「哎,少君!」婁圭見狀不由大急。「這時候何必冒險呢?你要曉得,此戰之後,那夏育……」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公孫珣再度喝止了對方。

  「也明白過來你們的意思了,但無論如何……高衡此人終究是做過我幾日部下,我不能就這麼放任他不管。而且,以此人的性格我是不信他會作出所謂劫持之事的!」

  婁圭閉口不語。

  「我的刀在何處?」公孫珣複又問道。

  站在一旁的一名健壯陪隸即刻捧著那把『項羽之斷刃』向前遞上。

  公孫珣鬆開右手去接刀,剛剛到手卻不由身形不穩,幸虧那名陪隸趕緊上前托住,這才沒有從吊床上摔下來。

  「子伯。」公孫珣轉手就想把刀給婁圭,但卻中途收了回去。「不行,這事不能交給你來辦……你壓不住場子,而且心中早有定見!」話到這裡,公孫珣不由扭頭看向了正單臂扶住吊床那名陪隸。「兩屯陪隸向來都歸子衡管製,而且我隱約見你面熟……想必你頗得子衡信重?」

  「是,司馬!」這名健壯魁梧的陪隸趕緊回複。「呂屬吏待我極好,常常委我處置陪隸中的事物。」

  「你叫……也罷!」公孫珣打量了一下此人,幾乎是本能的想問上一問姓名,但終究也知道不是時候,只好趕緊說起正事。「你持我刀,去給子衡,一來協助他穩住局勢;二來,要明確告訴他,我信那高衡在此事中的清白,不許傷他!」

  「喏!」此人單手接過刀來,眼看著對方自己扶住以後這才小心鬆開手,並後退兩步躬身行禮。「僕這就去!」

  公孫珣連連擺手催促。

  眼看這名高大陪隸轉身跑向亮著火把的地方,婁圭終於沒忍住:「少君,我知道你惜才,可那高玄卿終究不大可能入你的夾帶吧?」

  「你去後軍找德謀來。」公孫珣無奈搖頭道。「讓他速速帶人過來,以防萬一……」

  婁圭無可奈何,只好趕緊拱手去搬救兵了。

  就這樣,一時間,夏日夜風之中,就只有一名陪隸、兩匹駑馬陪著公孫珣留在此處……他四處張望了一下,終於還是小心翼翼的避讓著創口,仰頭躺回到了吊床中,並盯著頭頂的銀河微微感歎。

  距離此處並不遠的中軍處,呂範與高衡的對峙卻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勢均力敵……實際上,當高衡將自己所知道的情況大聲說給周邊眾人聽完以後,莫要說他本人從夏育那邊帶來的甲士,便是成廉和魏越以及那個雁門來的材官屯都有些驚疑不定了起來。

  其實,這倒不是說呂範在軍中沒有威望,而是說他一介文士,終究是需要依靠公孫珣的存在才能發號施令。至於說他本人的直屬,倒也不是沒有,中軍這裡的兩屯陪隸就向來歸他管製……然而,這種時候,陪隸有資格插話嗎?

  而且說到底,此時這種狀況,到底為什麼要繞路?!

  一時間,高衡握著刀,表情憤然至極,口中喋喋不休不說,持刀的手也隨著他的言語上下揮動。而另一邊,站在他對面的呂範則面色冷峻,一言不發,只是扶著腰間的佩刀冷眼相對罷了。

  「我就不懂了!」高衡大聲對著周圍的軍士鼓噪道。「為何要捨近求遠?司馬確實將全軍都交與你們三人,可他斷然也不曉得你們為何如此作為!若是心底坦蕩,又為何不能當眾將此事說個清楚?」

  呂範依舊凜然不語。

  別人倒也罷了,唯獨魏越是個跳脫性子,忍不住探頭問了一句:「呂屬吏,到底為何一直要往東走,你說出來便是,總不會是讓我們一群並州人去遼西……」

  話音未落,這明騎兵隊率便當即變了臉色……實際上不止是他,名堂堂的火把下面,幾乎所有人都看的真切,那名因為最受呂範信任而去照顧公孫珣的陪隸頭子居然跑了回來,然後雙手舉高,躬身將那把營中人盡皆知的短刀給捧到了呂子衡的身前!

  「司馬醒了?」呂範並未著急接刀,而是冷冷詢問道。

  「是!」這陪隸低頭答道。「司馬讓我把刀送給呂屬吏,讓你全全處置這邊的紛亂!」

  呂範面色微微緩和了下來,這才接過了那把短刀,而此刀一入手,形勢立即發生了逆轉……不僅是成廉和魏越趕緊上前一步作出俯首聽命的動作,其餘軍中官吏,乃至於那隨著高衡過來的原夏育屬下也都拱手認命!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經過這一戰後,若論威望二字,這支軍中除了公孫珣之外再無其他人可言……畢竟,明明是必死之師卻能先勝後走,便是說這軍中上下皆欠了公孫珣一條命也差不多少了。

  「全軍各回本處,然後繼續向東!」呂範握著這把給了他巨大底氣的短刀環顧四周,大聲吩咐道。「我明言好了,我從一開始就沒想去寧城,但也從沒要過要你們往東一路走到遼西……不瞞你們,我們再往東走半日就可轉向南面入塞,我們要去沮陽!爾等曉得沮陽嗎?上谷郡治所在,那裡的侯太守是我們公孫司馬曾經的舉主,也是我們公孫司馬族兄的岳丈!多走一日半日,去個更安生的地方不行嗎?」

  全軍喏喏,不少士卒如今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此處,而那些不好糊弄的軍中官吏也都鬆了一口氣……寧城與沮陽而已,只要不偏的太遠,誰會管太多?

  然而……

  「我不服!」高衡忽然漲紅著脖子怒吼道。「既然如此,為何不能早早對我言?而且去沮陽倒也罷了,卻又到底為何不能去寧城?剛才我問你時,你又為何要人先把司馬送到後軍?莫非以為我高玄卿是在故意作亂嗎?!」

  聽到此言,周圍的軍官士卒不由再度駐足。而呂範則死死盯住對方,那把短刀也微微出鞘,儼然是殺心已起!

  「呂佐吏!」一旁的那名高大陪隸忽然上前半步以請罪的姿態半跪在了呂範身旁,然後做出了一個頗具冒犯意味的行為……他居然按住了那把短刀。

  呂範驚怒交加,但他一個文士,又哪裡是此人的對手?那刀子居然就進退不得。於是乎,一時憤懣之下,他居然伸出腳來直接踹了過去,但這陪隸恍然未覺,且紋絲不動,只是死死按住短刀罷了。

  「平日裡我見你這人嚴重而又勇壯,便把兩百多人的陪隸全都托付於你。」呂範終於勃然大怒。「還準備此次回師後向司馬進言舉薦,可如今,居然連你也看不起我,想要犯上作亂嗎?」

  其實,若是情緒穩定,以呂範的機敏應該早就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是他之前實在是被這些自以為是的武夫給噁心壞了……而且,他這人終究是對身份極為看重,以一個軍中無品級吏員的身份替公孫珣執掌部隊,心裡本身就有一層心結。所以無論是高衡也好,還是之前成廉、魏越等軍中官吏的敷衍也好,又或者是眼前這個陪隸也好,他們的冒犯都直接刺到了呂範內心的最深處!

  「呂佐吏!」這名陪隸也看出了呂範是真的動了怒,只能無奈言明。「司馬剛才有交代……讓我明確說與你,他說這高衡在此事中是個清白之人,不許你傷他!」

  呂範聞言一時冷笑,然後方才恨恨的將刀插了回去:「也罷,論識人之明,十個呂子衡也比不上一個公孫文琪,他都這麼說了,想必某人必然是清白的了!」

  陪隸趕緊退後。

  「這話到底是何意思?」高玄卿聞言反而愈發驚怒。「你們到底在疑我什麼?」

  「既然司馬說你是清白之人,那就直言與你好了。」呂範喘了一口氣道。「司馬所中之箭,其實頗似從後方來……」

  周邊軍士聞言個個大驚失色。

  「我哪裡會作出這種事情?!」高衡憤然將刀子插入眼前的地面,滿臉漲紅。

  「司馬說你是個清白之人,那自然就是我呂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說著呂範微微一拱手,倒像是賠了個不是。「不過你也得知道,我等也不是無端生疑,全軍上下,除了你部以外,其餘多為司馬的雁門舊屬……我若不疑你,難道還能疑別人嗎?」

  高衡依舊面色漲紅,但卻欲言又止。

  「再說了,且不說你高玄卿曾與司馬,以及司馬的族兄有舊怨,便是你此番來我部,難道敢說沒有從那夏育處接到軍令,要嚴密監視我部並敦促進軍嗎?是不是還有軍令,說若是事有不諧,可以就地拿下處置之類的話?你說,我等雁門舊部疑你,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不止是高衡默然無語了起來,便是高衡下屬的那些士卒也都各自低頭……眾人又不是傻子,當日夏育將自己的侍衛頭子和直屬部隊送過來,監軍督促的含義幾乎是明擺著的!誰又能否認呢?

  「去吧!」呂範看到這一幕也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司馬認定你是清白,那就清白好了……我本想拿下你,現在看來也是無稽,只求你不要生事,老老實實隨大部走。當然,也不用你一直跟我們一路同行,等兩日後入塞你便直接帶你的部屬回寧城,我們自去沮陽!」

  話到這裡,呂範環視四周,連連催促:「速速熄了火把趕路,不要再生事了!」

  眾人恍如夢醒,當即散開,而高衡也失魂落魄一般的上前撿起腰刀,低頭往隊伍前頭走去。

  另一邊,回去彙報的那名陪隸卻是迎面撞上了來接人的程普、婁圭一行人。

  聽完那邊的情況,本來就有些疲憊的公孫珣便直接讓程普返回了後軍,只留兩名甲士和婁圭在此處,準備折返到中軍。

  事情似乎到此完結,然而走不到數步,剛剛準備閉上眼睛的公孫珣卻忽然聽到耳畔有人發問。

  「司馬,僕冒昧,敢問司馬,那夏育此番到底會是個什麼下場?」

  公孫珣微微睜開眼睛瞅了一眼,卻發現正是那名早在之前他就頗有印象的陪隸,於是不由心中微動:「子伯,你說與他聽。」

  「這個簡單。」走在前面的婁圭頭也不回的直接解釋了起來:「雖然不曉得夏育主力那邊受損到什麼程度,但總歸不大可能是贏了的,所以當先一個敗軍之罪他是脫不掉的;而且這次出塞,本身就是他上書促成的,朝中的陛下和貴人們肯定還要他為整個大壞的局勢擔責;當然,他這人畢竟是個持節的兩千石,而且根基深厚,我估計……無外乎是檻車入洛,然後削爵、降職罷了!」

  「原來如此。」這名陪隸恭謹的低頭應道,然後再度認真的看向了正在眯著眼睛的公孫珣。「那僕敢冒昧再問司馬一句……這夏育將司馬置於死地,逼得我部如此下場,您心中可有怨氣?」

  「你這小小陪隸在胡說什麼呢?」不待公孫珣作出反應,前面的婁圭就當即作色。

  而公孫珣也側過頭來,認真打量了一下這名陪隸:「你原先是做什麼的,又犯了什麼罪?」

  「原本是上黨那裡應募入軍的軍士,做過甲士隊率。」這陪隸低頭應道。「然後犯了殺人之罪,我在軍中殺了上官!軍律嚴謹,不赦!」

  婁圭都忍不住回頭打量了一下此人。

  「軍中殺了上官卻還能活下來,那必然是袍澤一起幫襯。」公孫珣繼續問道。「你為何要殺上官?」

  「我下面有個什長,是本地人,妻子長得很漂亮。」這人言語極為簡單,並未做過多修飾。「被上面的曲軍侯給看中了,那什長懦弱,就和妻子一起自殺,我不能阻止,又不能忍受,便殺了那曲軍侯。」

  「那你剛才問我那句話,想來也是將心比心了?」公孫珣聞言微微歎道。「又或者是這兩日在我身邊聽我說了不少夢話?」

  此人默然不答。

  「不錯,」公孫珣看著頭頂的星光,忽然獰笑道。「數百大好男兒,若是一般戰死,我倒也不說什麼。可這一戰,從頭到尾俱有荒誕之處,先是倉促開戰,再是臨陣換將,然後還有強行分兵……卻只是因為一些人的私心?!更別說我公孫文琪本人自問也是一個大丈夫,之前數日也是被他們多次死裡逃生!自己與自己部屬的性命皆操之人手……你不能忍,我又怎麼能忍呢?」

  此人依然不答,而婁圭卻忍不住回頭張望。

  「實際上我也不瞞你們,當日在歠仇水南邊的時候我就想過了。」公孫珣繼續冷笑道。「若是這一戰死了,那自然一切都無所謂,便當我倒黴好了!可我公孫珣要是能活著回去,卻必然要將那夏育視為生死仇人,好生作為一番,讓他曉得厲害!」

  「那敢問司馬!」那名陪隸終於再度開口。「今日鬧事的高衡在您眼中,究竟算不算得一個『好男兒』?」

  「若是不算,我怎麼會專門叮囑你去救他?」

  「司馬!」這陪隸終於說出了心裡話。「此事不是這麼簡單。」

  「何意?」

  「你視高衡為同生共死的『好男兒』,卻視夏育為『生死仇人』……可高衡與夏育卻始終是一體的!」這陪隸坦然點出了一個要害之處。「而您的這番心思,且不說呂佐吏他們心知肚明,只說那高衡,雖然為人暴躁,但身處其中,今日又乾脆被挑明,如今又怎麼可能不清楚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清楚又如何?」

  「司馬,你剛才親口所言,此人是個清白之人。」這陪隸忽然勒住兩匹劣馬,正色拱手而言。「清白之人,一邊受司馬再活之恩,一邊又受那夏育簡拔之德,而司馬與夏育不日將生死對立……他又要如何自處呢?」

  公孫珣強忍著左肩處忽然間襲來的疼痛,思索片刻,卻是猛地警醒:「你是說,他會自戕?!」

  陪隸低頭不語。

  公孫珣登時大急,掙扎著就要從吊床上下來。

  而婁圭趕緊上前扶住:「少君,何至於此啊?我曉得你惜才,可這麼一個人,便是有才能也不能為你所用吧?人家終究是夏育從草莽中簡拔出的私臣!再過兩日離開這草原,我們與他就是敵非友了!」

  「那也要等離開草原再說!」公孫珣勃然作色。「速速扶我下來,還有你……婁子伯你與我速速去中軍攔住那高玄卿!」

  婁圭無可奈何,只能深深看那陪隸一眼,然後徑直去了。

  然而……

  折騰了足足一刻鍾後,道邊的一處小丘後面,數個火把之下,公孫珣卻只能在那陪隸的攙扶下頹然坐到了高衡的屍首旁。

  「我一來就四處找了。」婁圭趕緊解釋。「但按照高衡旁邊的士卒所言,他應當是那邊亂子一結束就直接過來了……根本來不及。」

  「何至於此呢?」公孫珣喟然歎道。「何至於此呢?」

  「主公,士有死節之烈,此人確實是個清白之人,是我妄加揣度了。」說著,呂子衡居然直接下跪將刀奉上,儼然是要請罪。「我的氣度不堪執掌中軍……但我有一言,我之前嘲諷於他,並非是心存不善,而是確沒想到他會如此剛烈!」

  「我怨你幹嗎?」公孫珣將刀推回去道。「便是我都沒想到,何況是你?再說了,你的職責既不是文士也不是武士,乃是我的腹心,在我無力之時替我執掌職權……你的所為,便是我的所為,這件事情正要你和我共同擔起來!而我傷愈之前,你依舊替我執掌此刀。」

  呂範這才收回短刀。

  公孫珣坐在坡前與屍首同列,看著周邊越聚越多的傷兵殘卒,以及趕來的多位軍官,心中卻是愈發不平,但又只能強行忍耐:「將高衡屍首帶上,用我之前的吊床裹住,回去好生安葬!」

  「司馬!」眾人剛要行動,卻忽然又有人提醒道。「高衡已死,他的部屬誰來統帥?」

  這個問題雖然有些直接,卻不可避免,而公孫珣環顧四周,韓當、程普都不在旁,婁圭終究只是個狗頭軍師,那魏越成廉又有些讓人放心不下,一時間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要知道,這個位置要是換上個廢物過去,指不定要出亂子的。

  不過,就在此時,公孫珣卻是忽然瞥到了那名高大陪隸身上:「你叫什麼名字?」

  「回稟司馬。」此人趕緊躬身行禮。「僕名為高順,出身貧賤,並無什麼字。」

  公孫珣目視此人良久,卻又不禁感歎:「失一高衡,得一高順了,莫非是天命嗎?你性格嚴重,這高衡性格驁烈,但你們卻都尚清白二字……高衡字玄卿,我便也與你取個字,就叫做素卿吧!高素卿,那高玄卿的舊部就拜托給你了,望你能安撫眾心!」

  周邊眾人紛紛變色,卻無一人敢多言。

  「走吧!」公孫珣試圖站起身來,卻還是發現有些脫力,全靠呂範與婁圭二人上前扶住,這才勉力起身。

  周圍士卒不敢多留,趕緊按照之前的吩咐將高衡屍首駕到吊床之上,而公孫珣也換乘了一匹劣馬,然後呂範親手扶著,婁圭在前牽馬,也晃悠悠的與夏日夜色中往著東面而去了。

  「我等從軍上陣,本不該忌諱生死,」等到此時,公孫珣這才將剛才心中不平之處給兩個心腹徹底說了出來。「但臨陣而亡,終究還有個說法。如高衡這般英武之士,沒有被鮮卑人殺死,卻因為什麼簡拔之德為一個不知所謂的將軍於路邊喪命,宛如一條野狗……憑什麼?就憑他夏育是個兩千石?我不曉得你們二人服不服,我總歸是不服的!之前子衡與我講,大丈夫的性命,不能操之人手,我其實深以為然。但那只是講自己,而今日我才曉得,不止是自己,凡是清白之人的性命都是不該握在那種廢物手上的!我公孫珣在此立誓,此番回師,不止是夏育,扯入此戰的那些朝中廢物,能殺一個我便不會饒過一個!」

  「唯主公方可居上位,掌握天下清白之人,鞭撻腐朽之輩!」一旁的呂範壓低聲音,努力答道。

  ———————我是疲憊的分割線———————

  「高順,字素卿,上黨人也……發為軍中陪隸,為太祖所部,其人嚴重清白,為呂範所得,常為臂膀。熹平末,從征鮮卑,焚彈汗山而返,路遇雨水,太祖傷重難為。時有渤海高衡高玄卿為夏育親拔,亦在軍中,育慮己敗而太祖獨勝,恐將罪己,乃陰使之反。時情急危殆,順得範命,負太祖而走,至後軍乃安。太祖握其臂,賜刀呼順助呂範平亂,乃返,至營中舉刀安眾心,範亦以太祖之威德責夏育之無道,玄卿羞愧難當,乃自戕而死。待天明,太祖先收衡屍,複歎曰:『衡亦清白之人也,今失一高衡,得一高順,非天命乎?其以玄卿,君當素卿。』乃以順功績之重,賜字素卿,複自陪隸拔為軍侯,一營皆側目也!」——《舊燕書》.高順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31 10:44
第四卷 第14章 小謀

  鮮卑人沒有追來。

  所以,公孫珣終於還是平安回到了上谷郡,並屯駐到了沮陽城下。

  而在稍作休整,並從侯太守那裡確定了臧旻幾乎全軍覆沒、夏育大敗而歸的事實以後,他立即分派任務,讓婁圭去寧城見夏育,讓韓當率騎兵去邊牆外繼續尋找並收攏敗卒,然後呂範、程普、高順、成廉、魏越等人就在軍營中整備……當然了,也免不了讓賈超等人各自持著一封書信飛速送往遼西、洛陽、廬江、涿郡、太原、雁門等地。

  往遼西送信自然不用說,而往洛陽劉寬處、廬江盧植處、雁門郭縕處、太原董卓處、涿郡劉虞處,則主要是為了通報戰況,省的那夏育真的膽大包天埋沒了自己的戰功和辛苦。

  而接下來……接下來就是靜靜的躺下來養傷了,不然呢?

  「文琪!」數日後的一個下午,眼看到自家主公居然自己從營房中走出,正在和程普等人說著什麼的呂範當即喜不自勝,趕緊上前問好。「你來的正好,侯府君遣人送來牛酒慰問……」

  「牛煮了吃,酒留給傷員洗創口。」公孫珣乾脆利索的應道。「還有,昨日安葬了那麼多兄弟,士氣低迷,你們可以安排幾場蹴鞠賽鼓舞士氣。而若是此事順利,還可以去請侯府君和當地大戶一起來看……我看這場大敗後,怕是連上谷郡這裡都有些人心惶惶。」

  「喏!」幾名軍官趕緊答應。

  「還有那幾個逃出生天的重傷員,」公孫珣繼續拖著左肩說道。「告訴他們不要灰心喪氣,我家中豪富,商棧、貨棧、產業都不缺,總有他們一個去處。」

  「司馬真是……」

  「對了,」公孫珣忽然又問道。「夏育那裡還沒給個什麼說法嗎?從沮陽到寧城,一日的路程而已,子伯去了三日,那邊在幹嗎?」

  「這誰曉得?」呂範聞言一聲冷笑。「要我說,還不如一直沒言語呢,就等著他被檻車送入洛陽,然後我們豈不是就逍遙了?」

  公孫珣似笑非笑。

  然而,就在這邊幾人於軍營中說著話呢,卻忽然察覺到營門外的官道上遠遠卷起一片煙塵,然後就是戰馬嘶鳴,赫然是有數騎徑直來到了營門前。

  公孫珣領著眾人往外查探,卻是不由失笑:「說子伯子伯便至,而且大兄居然也來了……」

  「文琪!」有些人只要一出場,總會是最引人矚目的那個,而公孫瓚儼然就是這種人,他的容貌、體格、嗓門真真是讓其他人都無話可說。「又讓你做成了一件好大事!而且傷勢看來是無恙了?」

  「總算是活下來了!倒是大兄你……」公孫珣本想笑言一句對方運氣不佳,又沒撈到機會,但此話終究不好在外面講,便老老實實改了口。「大兄你親自過來,可是那夏公有了交代?」

  「哪裡來的交代?」聽到這麼一句隨口而來的問話,公孫瓚卻是不由一聲長歎:「大軍出塞僅數日,就十存六七大敗而回,如此情形,他還能有什麼言語?不瞞你說,我此番也不是專門和這婁子伯一起過來找你的,而是被遣到沮陽與我岳父送信,恰好順路罷了……」

  「且慢慢來說。」公孫珣也想聽聽具體情形,便當及邀請對方在此處暫駐。「既然大兄都已經到了這沮陽城外,那就不急於一時,你我兄弟正該說些話。」

  「這倒也是。」公孫瓚微微頷首。「正該說些話。」

  這二人要講話,其餘眾人自然知趣躲開,而少傾片刻,又有人迅速送來兩個馬紮,於是兄弟二人便在這營中一處樹蔭下坐下來慢慢交談。而一直到此時,公孫珣才算是知曉了那邊的具體情況。

  其實,軍情倒也罷了,大致上都還如公孫珣所想的那樣……當日晚間檀石槐便急行軍抓住了漢軍主力的尾巴,使得漢軍損失慘重,而等彈汗山大火一起,鮮卑人紛紛撤退,這才給了漢軍喘息之機,得以回師高柳塞。

  然而,真正有意思的訊息卻不僅僅限於軍情……比如說,夏育臨陣失節!

  「文琪不曉得。」公孫瓚冷笑道。「雖然大家眾口一詞都說那護節的軍吏是戰死了,可實際上,我入塞後分明是親眼見到了那人的……看此人意思,怕是只準備躲一躲而已。」

  「此事竟然無人彙報夏公嗎?」公孫珣好奇問道。

  「此時誰會理會這個?」公孫瓚昂然反問道。「戰敗失節,這夏育的下場十之是要檻車入洛,然後貶為庶人的,而此番戰敗,死傷不少,軍中上下多少都有些心存怨氣。既然如此,何苦為此等人物再平白賠上一個袍澤性命?而且再說了,莫非去告發了此人,便能尋回符節嗎?」

  「我原本以為他只會降職。」公孫珣連連搖頭,也是不再糾結此事。「卻沒想到還出了這種事情,大兄說的不錯,此番這夏育怕是要被直接貶為庶人了。」

  「所謂牆倒眾人推。」公孫瓚複又歎道。「你知道你派去的那婁圭為何見不到他人嗎?」

  「願聞其詳。」

  「剛一入高柳塞,代郡的王太守就以失節的由頭直接將本郡郡兵給奪了回去,用來充實邊防……」

  「這倒也怪不得王太守。」

  「而等回到了寧城,那些烏桓部族的頭人也是整日鬧事……」

  「雖說蠻夷可惡,但這一次還真不能說這些烏桓人是在無理取鬧……咱們在遼西多年和烏桓人打交道,難道還不曉得這些頭人的根底?他們個個都把部署當做私產,如今賠了那麼多家產,自然是想要回來。」

  「誰說不是呢?」公孫瓚嗤笑道。「其實就連烏桓人也曉得他要倒了,所以個個都不怕他。而於那夏育來說,此番折損那麼多兵力,王太守又帶走了代郡的郡卒,所以他本人更是無力施為……不瞞你說,他今日讓我來沮陽不是為了別的,乃是要我給我岳父送信,希望我岳父不要學王太守那般如此快的收走郡卒。」

  「這不是癡人說夢嗎?」太陽西斜,樹蔭移動,公孫珣扶著因為被陽光照射而有些知覺得左臂,一臉的不以為然。「我來沮陽幾日,也見了我們侯府君兩次,看的清楚,他對邊防一事應該是憂心忡忡的,大兄這次來怕要兩面不討好!」

  「誰說不是呢?」公孫瓚聞言愈發面色不善。「不過我也是倒黴,居然瞎了眼入了他的幕中做屬吏……文琪你不曉得,那日傍晚臧旻遣自己的義從孫堅去告知軍情,我求他派一個信使去告知你,他反而……也罷,此事你自己去問那婁子伯好了,此人在寧城兩日,應該已經打聽清楚了。」

  這話裡面的信息太多,公孫珣怔了一刻方才領會:「多謝大兄美意了……所以,這便是夏育沒有遣人來,索還他中軍的緣故嗎?他已經曉得我是不會給他的了?」

  「我估計是如此了……將心比心,我也不信你能忍下此事的!」

  「……」

  「且不說這個。」公孫瓚忽然又問道。「還有一事,文琪可有什麼能教我的嗎?這兩年時間我為了求個出身四處打轉,結果卻一事無成……」

  這是個老話題了,於是公孫珣當即也舊事重提:「大兄不如回遼西穩妥,畢竟那裡一年一個孝廉,我寫信去求岳父,總有你一個出處……」

  「我曉得你的意思。」公孫瓚連連搖頭。「想要舉孝廉確實也須回原籍。可是,經過這一次我也是看明白了,若是沒有什麼事跡和名聲,即便是強行舉了孝廉,只怕日後的仕途也困難……就好像你,若非當日在遼西作下那種名動天下的事情,又怎麼會得那並州方伯如此看重?而若非是得了方伯的支持,你又怎麼會有如此精銳的兵馬在彈汗山那邊死中求活呢?」

  這個邏輯最多是有些偏頗,卻不能說有問題。可是,既想舉孝廉,又想作出事跡來揚名,從而讓人無話可說……那就顯得要求過高了。

  「不知大兄意欲何為呢?」公孫珣本不想多理會這位有大氣運在身的族兄之事,但是,看在對方之前在那個情況下還能想著自己的份上,他也不好裝聾作啞。

  「其實眼前就有一個好機會。」公孫瓚坦然道。「文琪你主意多,不妨為我參詳一二……」

  恐怕這才是今日來找自己的真實緣由,公孫珣心中了然,卻依舊面色如常:「大兄請講。」

  「以如今的風氣,想要為天下人所重的話,無外乎是忠、孝二字,孝且不提,忠字還是可以做些文章的!」言罷,公孫瓚卻是打量起了自己族弟的神色。

  果然,公孫珣聞言神色微微一動,卻是不由失笑。

  話說,有漢一代,尤其是後漢,由於所謂二元君主觀的廣泛存在,所謂的『忠』並不全指對國家和天子的忠,很多時候其實是指對自己舉主或者郡守的忠!

  就比如公孫珣自己之前被公車征召,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在遼西一戰中展示出了多少軍事才華,更多是因為他當時的行為極度符合這年頭所推崇的價值觀與道德觀。

  想想就明白了,公孫珣當時身上是有遼西郡吏員身份的,那麼面對遼西太守的時候就有一種臣子面對主君的味道,於是乎,他當時為了主君母親而捨生忘死的行為,就有了一種為主君奮死的『忠』字加成。

  這當然是一種極受士大夫們認可的行徑了。

  而回到眼前,把話重新說回來,公孫瓚所效忠的對象,或者說他此時的主君又是誰呢?

  答案正是那個才做了兄弟二人不到數月上司的夏育。這位持節護烏桓校尉,於朝廷命官、別部司馬公孫珣而言只是上司,但於軍中屬吏公孫瓚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主君!

  一念至此,公孫珣扶住自己左臂,勉強壓低身子問道:「大兄此言何意啊?」

  「不瞞文琪。」公孫瓚也壓低身子坦誠道。「我如今乃是那夏育的屬吏,他如今又獲罪在即,而我意,不如棄職隨他檻車去洛陽……你看如何?」

  公孫珣心中一動,卻趕緊搖頭:「大兄想法是對的,但這個主意卻是極為荒謬的!」

  「為何?」公孫瓚不以為然道。「這可是我在此地認識的一個心腹好友給我出的主意,此人端是有些謀略,不輸你那呂範、婁圭……」

  「是何人啊?」公孫珣一臉愕然。

  「姓關名靖字士起……我也不瞞你,此人便是那名棄了符節的軍吏,投到我這裡來了。」

  公孫珣一時愕然。

  「你且說,到底哪裡荒謬?」公孫瓚繼續迫切的問道。「莫非你小子這麼著急報仇嗎?恕我直言,此時報仇不是好時機,一來天下人都盯著他呢,二來但凡有心之人十之都能想到是你所為。」

  公孫珣尷尬一笑,卻又趕緊搖頭:「大兄誤會了,我只是覺得這種事情還不夠讓你名揚天下……又不是隨他檻車去日南,去洛陽罷了,能揚什麼名!」

  公孫瓚當即歎氣:「這倒也是……但我實在是等不及了!」

  「大兄信得過我嗎?」公孫珣忽然幽幽問道。

  「我若信不過你,問你這個作什麼?」公孫瓚聞言不由一怔。「聽你意思,莫非是有別的良策?」

  「我確實有個主意!」公孫珣冷笑道。「大兄不妨先行此謀,再隨他檻車入洛……若是如此,只怕你一旦入洛便能名揚天下。」

  「你速速說來。」公孫瓚當即如百爪撓心。

  「首先一步,今晚大兄入城見咱們侯府君,務必要讓侯府君速速強行索回那些上谷郡兵,然後寧城兵馬空虛,說不定那些烏桓人就會趁機發難,扣押……」

  「不對!」公孫瓚連連搖頭。「這上谷烏桓與遼西烏桓不同,這邊都是在塞內繁衍生息數代的,還是曉得輕重的,他們個個精明如鬼……兵馬已經葬送了,哪裡會為了已經沒了的事物而扣押一位兩千石?!他們如此折騰不過是為了求財!」

  「那便花錢請他們扣押便是!」公孫珣不以為然道。「你也說了,他們不就是求財嗎?找個鬧得最凶,膽子膽大的烏桓頭人,許他個五百萬錢,看他不動心?!」

  「做戲?!」公孫瓚一臉愕然。

  「然也!」

  「你……嬸娘掏錢?」

  「瞧大兄說的,都已為你掏了婚禮錢、房子錢,還不能為你掏點孝廉錢嗎?」

  「孝廉錢……屆時,我便奮起勇力將這些人攆走?」

  「非也!」公孫珣再度正色搖頭。「大兄應該跪下,自請以身代之!」

  「那五百萬錢想來便是贖我的了?」公孫瓚終於恍然。

  「大兄明鑒!」

  「如此甚佳……只是五百萬錢終究太多。」公孫瓚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大兄想哪裡去了?」公孫珣依舊正色。「一群蠻夷,犯上作亂,我身為軍司馬難道不該設計平叛嗎?而我本部俱為精銳,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贖人,等大兄平安回來,我便一鼓作氣把錢奪回來便是!到時候正好還能震懾一下這群不知死活的烏桓狗!」

  「……」

  「如何?」

  「文琪真的善謀,比那關士起強太多。」公孫瓚愈發佩服自己這個族弟了。

  「小謀而已。」公孫珣本想微笑,卻不料左臂一疼,便硬生生的給止住了。

  ———————我是誠懇的分割線—————————

  「(公孫)瓚為護烏桓校尉門下吏,逢校尉出塞敗師,歸寧城點錄,其下漢軍、烏桓皆十去四五,烏桓素以部屬為私產,眾頭人乃迫校尉,索以巨資。寧城軍少,校尉不能製,以至亂起,刀刃相迫甚急。時瓚在側,乃泣涕而跪請曰:『昔為人子,今為人臣,豈可相負?瓚家中遼西巨室,頗有財貨,願以身代之!』烏桓逐利,乃許之,後遼西家人固以巨資千萬贖還。後數日,校尉坐敗師檻車征洛陽,官法不聽吏下親近,瓚複改容服,詐稱侍卒,身執徒養,禦車至洛陽侍奉。其師劉寬聞之,乃告左右曰:『瓚得忠也!』」——《世說新語》德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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