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59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2 21:40
第三卷 第7章 出奇

  上午,陽樂城西五十里處,鮮卑大營西側,莫戶部所在,披散著頭髮的部落頭人莫戶袧正宛如死了爹一般的看著自家那被劃破的帳篷。

  「你可知道之前出過幾次這種事了?」莫戶袧身旁,一名梳著發辮的高大鮮卑武士憤然喝問道。

  「四次。」被質問的那個鮮卑兵也是一臉懊喪。

  「既然知道都四次了,為何不曉得小心防備?」

  「這事不怨他,別朝自己人發脾氣。」莫戶袧回過神來,趕緊強壓著各種情緒安撫道。

  「是。」

  「喏。」

  「這次又丟了什麼?」莫戶袧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

  「回頭人,」之前那個被質問的鮮卑兵聞言當即怒容滿面。「兩把長矛丟了,一件鞣製的皮袍也沒了,還有一袋粟米……」

  「狗娘攘的,」才聽到一半,莫戶袧就徹底裝不下去了。「當這裡是自家部落的糞坑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頭人一罵街,原本如集市一般熱鬧的莫戶部營地反而安靜了下來,幾乎所有人的握住手裡的兵器,靜靜的看著自家這位深得眾心的頭人,就等他一聲令下,便要搶回自家部落的東西。

  莫戶袧握著馬鞭,面色變幻不定,但許久之後,終於還是換上了一副笑臉:「這件事情我會和柯最坦大人說的,大家不要壞了心情……起釜做飯!咱們今天吃肉粥!」

  營地裡一片歡騰,而莫戶袧則歎了口氣,轉身回到了自己的營帳中。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這番對話,莫戶部的人用的全是燕地漢語。

  沒辦法,鮮卑人沒有文字,語言系統也不是很科學,原本是漁獵部族的他們,上了馬以後就把打魚織網的技術給忘了,跟著匈奴人在漠北學會了一定的冶金技術,可過了上百年後漠北卻又用起了骨箭……那麼問題來了,鮮卑人的文化前途在哪裡?

  這還用問嗎?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種北方遊牧民族的唯一出路就是漢化,沒第二條路可走!唯一的區別是,這個過程中他們是主動還是被動的罷了。

  那麼回到眼前,莫戶袧現在遇到問題其實正是莫戶部漢化速度過快引起來的。

  人家漠北的同胞還在用骨箭,還在搞活人祭祀;漠南的中央王庭則在想著如何推廣鐵箭頭,如何在戰爭中從漢人手裡搶一些鐵甲,如何從漢人的邊塞文化中汲取營養建立汗庭制度;可位於遼西柳城邊上的莫戶部倒好,通習了漢語不說,竟然還當起了二道販子,什麼烈酒、什麼步搖冠,什麼藥材,什麼布帛……見識了這麼多東西以後,你讓他們怎麼可能再去開歷史倒車,搞什麼鮮卑化?!

  說個極端點的,莫戶袧本人現在去柳城做生意的時候都梳髮髻的!實際上,現在周圍的部落區分莫戶部的一個重要依舊就是他們的髮型……莫戶部現在都留頭髮和鬍子的!

  禿頭已經過時了,曉不曉得?!

  但是話又說回來,這樣一來的話,你見識多,人家見識少,你好東西這麼多,人家那麼窮……都是同胞對不對,偷幾樣又怎麼了?鮮卑人缺東西了不都是搶嗎?偷你東西已經是給柯最大人的面子了。

  而且,你是要為這種事情內訌火並呢,還是要一氣之下撤兵走人?真當新任的中部大人是吃素的?

  就這樣,帳篷外面熱熱鬧鬧,可帳篷裡的莫戶袧卻真的有些迷茫了……他當然不知道什麼叫做文明進化,也不曉得什麼又叫做漢化,

  但是自己和其餘鮮卑部落的格格不入卻是一個很明顯的事情。

  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不是一個鮮卑人,但是卻真切感覺到了鮮卑人的落後與愚昧。

  「頭人。」門口侍衛的那個發辮武士忽然掀開了帳篷的門簾走了進來。

  這人原本是一個附近部落中一個著名的勇士。然而,去年冬天鮮卑聯軍突襲管子城的時候,這個部落撤退不及,被支援來的漢軍給堵在了城外,按在地上摩擦不說,部落頭人的腦袋也掛到了重新修建完成的管子城城頭上……當時正在撤退中的莫戶袧聽到訊息後幾乎立即行動,直接去端了這個部落的老巢,又以逸待勞將敗退的零散武士給一網打盡,再將糧食和布帛拿出來,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把這個部落給兼並了。

  昔日鄰部的第一勇士,如今只是自己的走狗而已,而且忠心耿耿。

  「什麼事?」趴在一個矮幾上胡思亂想的莫戶袧沒好氣的質問道。「莫非又丟東西了?還是有人來搶我們的飯?」

  「我看到莫戶驢首領來了。」發辮武士小心的答道。「還帶來了好幾個身材雄壯的武士……」

  「這頭蠢驢!」莫戶袧聞言猛地坐起,然後勃然大怒。「我來時就叮囑他,不要總想著打打殺殺的,守住部落也是要緊的大事。我留下一些精銳給他是當種子的,不是讓他來往這種戰場送死的!數萬人的大戰,還全都騎兵,幾個精銳武士頂個屁用?」

  發辮武士一句話都不敢多言。

  「我不見他,你去與我把他攆回去!」莫戶袧咬牙道。「若是他敢多嘴,你就拿我這個馬鞭抽他的臉!」

  話音未落,莫戶袧就將馬鞭狠狠的擲向了帳篷的入口處。但不料為時已晚,因為就在此時,門簾忽然被掀開,然後馬鞭便直接被一雙大手給順勢捏住。

  莫戶袧看清來人後,不禁面色發白,驚愕無語。

  「早就聽說莫戶部最近格外興旺,不想莫戶頭人也是脾氣見漲啊!」來人披散著頭髮、臉上塗著黑油,還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羊皮袍子,赫然是安利號的少東公孫珣,只見他饒有興致的看著手裡的馬鞭,在敵營中也是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

  那名高大健壯的發辮武士本想做些反應,可看到此人身後的莫戶驢以後,還是有些疑惑的安靜了下來。

  「闕力。」莫戶袧回過神來,勉力朝那名發辮武士努了下嘴。「出去與那頭蠢驢守住門口,我要和這位貴人說些隱秘的話!還有……立即請這位貴人的伴當進帳篷中休息,不要讓別人看到……而且要禮貌!」

  「喏!」名為闕力的發辮武士趕緊退出了帳篷。

  就這樣,片刻後,公孫珣堂而皇之的坐到了莫戶袧的之前位置上,而莫戶部的頭人卻站在了一旁。

  「莫戶頭人。」公孫珣盯著對方良久方才開口。「我們之間生意往來也有多年,向來是互利互惠……不瞞你說,現在有一樁一本萬利的大買賣,甚至比柯最闕那筆生意都要劃算,只是不曉得你敢不敢接下來?」

  聽到柯最闕三字,饒是賬內溫暖如斯,莫戶袧也不禁打了個激靈,並順勢將之前不自覺摸到腰刀的那隻手給放了下去。

  「和帝永元中,大將軍竇憲遣右校尉耿夔擊破匈奴,北單於逃走,鮮卑因此轉徙據其地。匈奴餘種留者尚有十餘萬落,皆自號鮮卑,鮮卑由此漸盛。」——《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3 08:26
第三卷 第8章 中軍

  「此戰局勢如何?」公孫珣一邊問一邊撫摸起了面前髒兮兮的幾案,這個幾案似乎是搶來的,因為上面甚至有刀痕和血跡的殘留。

  「這是我花半隻羊腿買來的。」莫戶袧趕緊解釋道。「不是我搶的,當時榻尤部的人正想把它批了當柴燒……」

  公孫珣忍不住笑了笑,但卻也不再去摸這個案幾了:「莫戶頭人,你且說戰局如何。」

  「戰局不是很好。」莫戶袧歎了口氣,但旋即又改口。「不對,其實局勢應該還是挺不錯的……」

  「到底是好是壞?」公孫珣似笑非笑。

  「對我們鮮卑人來說是壞。」莫戶袧正色道。「可對於公孫少東你們漢人來說……」

  「我已經加冠成年,有字了,喊我公孫文琪就好。」

  「還是喊少東吧!」莫戶袧乾笑了一聲。「我如今已經是安利號一級下線了。」

  「隨便你吧。」公孫珣搖頭道。「你繼續說,為何你們沒在陽樂城下,反而是在距陽樂城五十里的這裡?」

  「其實就是你們漢人的反應太快……」莫戶袧趕緊正色講解了起來。

  原來,局勢跟公孫珣所想的雖然有所差異,但最終形勢卻並無兩樣,鮮卑人此時是進退兩難。

  首先,柳城太堅固了,以至於鮮卑人在那裡白白浪費了時間!

  想想也是,柳城是塞外諸城直面鮮卑的門戶所在,城內的糧秣、兵器、士卒樣樣充備,即便是猝然遇襲,也不是鮮卑人能啃下的……開什麼玩笑?幾十年都沒啃下,這次就能啃下來了?

  其次,援兵來的太快太猛!

  柳城往東兩百里就是陽樂城,而陽樂城身後就是遼東郡、遼東屬國(昌黎郡這個名字可能會更知名一些)、玄菟郡、樂浪郡……樂浪郡遠一些,但是前三個郡的援兵可是說到就到的。再說了,還有遼西烏桓呢,大漢朝豢養這隻狗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對付鮮卑人!

  實際上,按照莫戶袧的描述,趙老夫人的被擄可能有些弄巧成拙的感覺,非但沒能用此迫使趙苞獻城,反而讓周圍的漢軍深受刺激,就連烏桓人都有點被踩了尾巴的感覺。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你們分兵圍住了柳城,準備去以趙老夫人為人質去迫降陽樂城,可是還沒摸到陽樂城呢,就迎面遇到了趙太守率領的援兵?」公孫珣認真問道。「而且援兵足足有兩萬騎?」

  「是。」莫戶袧深呼了一口氣道。「有裝備鐵甲的漢軍騎兵,還有和我們一樣以弓矛為主的烏桓突騎,混雜在一起得有兩萬出頭,趙太守親自領著來的……我們根本不敢打,但又不敢撤,因為對面漢軍也全是騎兵,一旦撤退恐怕就要被銜尾追擊,死傷無數。所以只能勉強借著之前修築的營盤與漢軍對峙,但對峙也撐不了幾天,因為沒人知道還會有多少援軍趕過來……據我來看,或是撤退,或是決戰,怕是就在一兩日間。」

  公孫珣盯著對方眯了下眼睛。

  「那個……那個趙太守的家人都還挺好。」莫戶袧跟對方對視了一眼後,忍不住幹咽了一口唾沫。「之前中部大人是想用這些人去迫降陽樂,現在是想用這些人來換趙太守暫時後撤,從而逃命……總之,都是要有大用,所以一直都非常優待,侍女都沒殺,就看管在中軍……」

  「你們鮮卑的這位中部大人莫不是在白日做夢?」公孫珣鬆了一口氣之餘忍不住嘲諷道。「還迫降陽樂?」

  「確實。」莫戶袧附和道。

  「我一開始就覺得這種方法太過兒戲,怎麼可能拿人換一座城,現在也是……但此時除了這個法子,我看那位新任中部大人恐怕也是無能為力了……公孫少東是為這件事而來的嗎?趙太守派你過來的?」

  「是為此事而來。」公孫珣點頭道。「無論如何,如果能保住趙太守家人性命總是大功一件。但我卻不是趙太守派來的……你想想,我要是趙太守派來的,又怎麼會從身後你們莫戶部那邊過來?」

  莫戶袧微微一愣。

  「是管著整個幽州十幾個郡的劉刺史派我來的。」公孫珣繼續說道。「你知道什麼叫刺史吧?」

  「知道。」

  「那就好,說實話,你們鮮卑人這次公然綁走一位郡守的母親,實在是犯了忌諱,不僅是塞外這邊行動迅速,就是盧龍塞那裡也是如此,好幾個郡的兵馬都已經到位了。不瞞莫戶頭人,我來之前,劉刺史已經屯兵三萬在那邊,並緊急選派了五千騎兵,準備急速攻擊柳城,斷你們後路……」

  莫戶袧面色大變。

  「莫戶頭人,」公孫珣好整以暇的敲擊了一下面前的幾案。「你是個難得的聰明人,我母親都說你這人特別拎得清……既然如此,你應當曉得,我此行,不僅是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還是在救你們整個部族的命!咱們這筆生意做成了,我升官你發財,做不成,我死在這鮮卑大營裡,你們全族也要與我陪葬!」

  營帳裡安靜的仿佛連兩人的呼吸聲都能清晰可聞,實際上莫戶袧的呼吸聲好像也確實越來越清晰。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莫戶袧終於乾笑了一聲:「其實,就算是劉刺史沒有派五千騎兵去打柳城,我也該努力協助少東的……這中軍領兵的人物叫做柯最坦,正是那柯最闕的侄子,剛剛接位一年,形勢還不是很穩,若真被他知道了柯最闕那件事情,怕是要把我殺了來收攏本部人心……」

  「然後呢?」公孫珣不耐的打斷了對方。

  「然後請少東再救我一次,也救我全族一次!」莫戶袧終於掌不住了,直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而且涕泗橫流,叩首如搗蒜。「您讓我做什麼都行……只是要務必救我一救!」

  公孫珣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請少東下令吧,要我做什麼?」好不容易抹乾淨臉上的眼淚鼻涕,莫戶袧當即抬起頭來一臉期待的問道。

  「我們要做什麼?」就在同一時刻,在與公孫珣、莫戶袧相隔數十步的一個小帳篷裡,昏暗的光線下,公孫範一臉嫌惡的放下了手裡的瓦罐,轉而朝身邊幾人認真問道。

  「隨機應變而已。」婁圭坦然答道。「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公孫範一臉愕然,然後再度像是初次見面一樣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眼前這人:「不是你出的主意嗎?你的奇策難道就是潛入敵軍大營,然後隨機應變?」

  「那又如何?」

  「那……」公孫範恨不能現在就宰了這廝。

  「這位婁子伯的意思是,軍情瞬息萬變,只能定下大致方略,是不可能在一切未明的情況下作出反應的。」一旁低頭喝粥的程普突然開口道。「而且我們只有區區五人,能做的事情並不多……」

  「敢問德謀兄,」公孫範不去理會婁圭,轉而請教起了這個看起來更穩重一些的程普。「所謂大致方略又該是什麼呢?」

  「呃……」

  「先要知道趙老夫人是否還安全。」這時候,婁圭忽然又主動開口,逼得程普繼續喝起了粥。「若是趙老夫人已經遇難,那我們多待無益,恐怕馬上就要潛出去,到趙太守那裡去報信。若是趙老夫人尚在,則以救助趙老夫人為主……畢竟這是遼西郡守之母,郡守如國君,也算是公孫氏的主母了,更是身為郡吏的公孫文琪的道義所在,所以,只要能在這萬軍之中救下這人,全了趙郡守忠孝之道,不說太守本人會感激涕零,就算全天下人,那也是要個個側目的!當然,如果能在救人之餘再做些有助於戰局的事情,那就再好不過了……」

  公孫範強壓著膩歪心反諷道:「至於如何救人,又如何有助於戰局,想來婁子伯你就只有隨機應變四字了?剩下的,都是要我兄長自己去以身試險?」

  「我終究是替文琪想起了這如何破局的一點。」婁圭冷笑道。「不知道公孫範你個當弟弟的又做了什麼呢?」

  公孫範當即憋得滿臉通紅。

  「兩位。」程普此時已經大口喝完了一小罐略顯腥膻的羊肉粥,便順勢將瓦罐放在了地上。「你們二人,一個是公孫主計的弟弟,一個公孫主計的賓客,所謂事兄、事君……如今,公孫主計一個人在外面與敵人周旋,生死不明,而兩位卻在這裡抱著肉粥鬥嘴鬥狠,這是做弟弟和做賓客的道理嗎?我程普此行,是感念公孫主計的勇氣與忠義,是來此做大事的,可不是來聽兩位像婦人一樣吵鬧的!」

  「德謀兄說的沒錯。」此時,韓當也已經喝完了一罐,正幫著自己和程普去桶中盛肉粥呢。「我韓義公雖然不曉得什麼計謀,可卻也知道此行只有我們五人而已。那救人也好,亂軍也罷,甚至是馬上逃命也行,都是要力氣的,而且十之八九是要跟人搏命的……你們二人不吃東西,真撐得住嗎?」

  公孫範與婁圭對視一眼,都是滿臉羞愧,轉而各自低頭強咽起了腥膻的肉粥。

  就這樣,時間來到中午時分,就在營帳內的四人不明所以、忐忑不安之時,公孫珣卻隨著莫戶袧來到了中軍大營處。

  「莫戶頭人!」

  「莫戶大人!」

  「莫戶首領!」

  「莫戶頭人,大人讓你進去……刀子放這兒就好,後面這位勇士也是如此。」

  風水輪流轉,一年多的時間,對於有些人來說,無外乎是跑了一趟洛陽,被各自高端人士鄙視一下智商,但對於邊境上的小部落而言,那就是翻身做主人了。

  前年冬天的時候,莫戶袧還只是個只能湊出來百八十個歪瓜裂棗的邊緣部落首領,而此時卻是能出三百勇士,而且兵器、皮甲、弓箭齊備的有力頭人了……鮮卑人的尊卑觀很直接,這種變化,就已經足夠讓原本看不起他的人轉而尊重他了。

  「柯最大人。」解下武器,剛一進入大帳中,莫戶袧就直接拱手一禮,然後就要下跪。

  「坐坐坐……不要在意。」坐在上首的柯最坦赫然是一個披頭散發、鬍子拉碴,還裹著一件狼皮袍子的年輕人,這個年紀就能統帥上萬騎兵,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相對而言,公孫珣竟然還得朝對方似模似樣的鞠躬行禮……得虧沒讓下跪!

  莫戶袧盤腿坐到了門旁邊的一個髒褥子上,公孫珣則低頭站到了他的身後,而剛一站定他就聽到了一聲貓叫……

  斜眼偷看過去,卻發現那個柯最坦之所以懶得讓自己等人行禮,竟然是因為他在逗貓!自己是不是該謝謝這位貓祖宗?

  「莫戶頭人忽然來找我……是不是又有人偷你們莫戶部的東西了?」這柯最坦一邊擼著貓一邊有些無奈的張口問道。

  「不錯!」莫戶袧聞言當即面色漲紅。「柯最大人你得為我做主才行!這都是第五次了,前後丟了四五袋糧食、七八件武器,再富有的部落也禁不住這種偷法吧?」

  此言一出,坐在周圍的柯最部腹心頭人們紛紛失笑。

  「這事我曉得了。」上面柯最坦也是有些無奈。「不過莫戶頭人,你也不用太操心這個了……我也不瞞你,明日咱們就要揮軍與漢軍決戰了,那群漠北來的野人偷不了第六次。」

  想好的理由上來就被堵了回來,莫戶袧不禁為之一滯,但隨著後背被人這麼輕輕一頂,他還是馬上又搖起了頭來:「柯最大人,不是我給大人你添麻煩,而是我們莫戶部便是一晚上也不能和那幾個部落住在一起了……今天早上,若非我管束得力,只怕當場就要火並起來……族人們的火氣太大!」

  柯最坦鬆開手裡的小貓,忍不住皺眉道:「那你想如何呢?莫戶頭人,我得警告你,前面有漢人大軍盯著呢,你得給我管好你的族人……真要亂起來,我絕不手軟!」

  「大人。」莫戶袧一臉懇切。「所以我才來找你的嘛……前面有這麼多漢人,真要亂起來,整個大營都得遭殃,可是族人的火氣是越來越盛……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就現在,讓我們莫戶部換個地方?也省的真鬧出事來。」

  柯最坦聞言一時沒有開口,倒是旁邊一名本部心腹忍不住一臉警惕的打量了一下莫戶袧:「莫戶頭人想換到什麼地方?」

  「後營如何?」莫戶袧一臉希冀。

  此言一出,營帳中的其他人個個變色,而柯最坦乾脆冷笑了出來:「你怎麼不說讓我許你今天就撤回去?都說你莫戶袧奸猾似鬼,今天果然是見識了……是不是準備明天一開戰,就直接帶著你的族人往回跑啊?還順便吞並兩個空虛的小部落?」

  莫戶袧連連搖頭:「怎麼會呢?大人一定要信我,我豈是那種卑鄙小人?」

  「莫戶頭人!」柯最坦盤腿坐直身子,正色說道。「我明白的告訴你,明天一仗還要指望著你的勇士出力呢,後營是萬萬不會讓你去的。你也不要再提這個要求了,再說下去,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莫戶袧面色尷尬:「那……中軍如何?」

  「什麼?」柯最坦一時沒能聽明白。

  「中軍……」

  「喵嗚……」

  就在此時,營帳中的跨刀持矛的侍衛、鮮卑中部的『官吏』、柯最部本部的心腹頭人,還有柯最坦本人,都忽然被一聲貓叫給吸引住了目光……只見那只從趙太守家人車裡搶來的,很像是小老虎的『異獸』,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來到了莫戶袧身後,並對著他那個身材高大的隨從武士直叫喚……還想順著褲腿往上爬。

  公孫珣一動不動,背上卻已經冷汗漣漣了。

  話說,他剛剛還想謝謝這位貓祖宗呢,沒白養它幾個月,讓自己免去一次下跪之辱,結果,此刻卻要因為這幾個月的養育之恩,反而葬身在此處嗎?

  「這小東西……竟然認得莫戶頭人族裡的勇士?」柯最坦忍不住朝莫戶袧笑問了出來。

  「說起來,這位勇士有些面生啊?」坐在莫戶袧對面的一個禿頭鮮卑首領也忍不住開口道。「我剛才就想問的,莫戶頭人之前身邊跟著的,不一直都是個結著發辮的勇士嗎?好像叫闕力……」

  莫戶袧神色僵硬的回過頭來,和公孫珣對視了一眼……說實話,前者這時已經緊張到說不出話來了。

  腳下的貓又叫了一聲,並再度嚐試攀爬公孫珣的褲腿,周圍已經有人探頭探腦的去打量低著頭的公孫珣了。

  而就在此時,公孫珣忽然把手伸到了懷裡……這個動作讓莫戶袧心裡哇涼哇涼的,只覺得自己再無幸理,實際上,周圍已經有鮮卑武士警惕了起來,甚至有人已經將長矛隱隱對準了他。

  不過,就在下一刻,這個披散著頭髮、臉上塗著黑油的高大武士卻從懷裡掏出了一塊肉乾,然後蹲下身低頭喂給了那隻『異獸』,而那隻『異獸』也順勢在對方手裡舔了起來。

  滿營哄笑,就連坐在上面的柯最坦都忍不住拍打起了自己的膝蓋。

  莫戶袧面色發紅,卻也是忍不住臉上的笑意:「讓大人和諸位頭人見笑了,這人最是貪吃,跟我出來還帶著肉乾……」

  「這算什麼?」柯最坦一邊搖頭一邊笑道。「我剛才還以為是趙太守的親信賓客混進來,想要刺殺我呢?!」

  莫戶袧再度訕笑。

  「莫戶頭人剛才說要把營帳移到來中軍?」上首的那名柯最坦部親信也再度想起了剛才的對話。

  「是!」莫戶袧趕緊回過神來朝柯最坦正色懇求道。「來中軍的話,大人總不會再懷疑我想跑了吧?便是明日大戰,我也可以做先鋒,跟著大人的本部中軍列在最前面……」

  柯最坦止住笑意,然後饒有興致的盯住了莫戶袧……又或許是盯住了莫戶袧身旁那隻努力啃著肉乾的『異獸』也說不準。

  總之,看了良久後,這位年輕的鮮卑中部大人終於還是開口了:「也罷,準了……正好中軍這裡也有一件事情,要麻煩精通漢話的莫戶部來做!」

  正在低頭喂貓的公孫珣心中不禁一動。

  「遼西邊郡,直面鮮卑,屢遭入寇,太祖居於此,以弱冠之齡屢逆戰之。嚐以三十騎夜襲敵營,生死一瞬;又嚐以數人潛入敵萬軍之中,直面敵酋,險遭不測。其為人不惜生死,乃名揚州郡。母數責之險,太祖當面謝之,仍不改。州郡中人多稱其忠義,太祖當面辭之,後固笑也。眾皆不解,以婁子伯追隨日久,乃固請之。子伯曰:『公家中素習商旅事,故自幼知利之所在……以三十騎劫營者,阻其道也,以數人潛入萬軍中者,知功在彼處也。公之行事,頗謂見小利而忘命,行大事亦不惜身也!何苛乎,複何讚也?』」——《新燕書》.卷七十.婁圭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3 23:43
第三卷 第9章 臨陣(上)

  「兄長真神人也!」

  當日晚間,莫戶部位於中軍的一處帳篷裡,滿身羊膻味的公孫範見到公孫珣後實在是沒有忍住,直接就拽著對方的手神色激動地說出了這句話。

  當然,是努力壓低聲音說的。

  而一旁的程普韓當二人雖然沒說話,但神色中的驚愕與佩服也是遮掩不住的。

  想想也是,他們幾個來到這裡以後,稀裡糊塗的往黑洞洞的帳篷裡一躲,從上午到下午,該吃飯吃飯,該休息休息,然後一出來就發現,公孫珣非但策反了一支三百人的有力部落,而神乎其神的把這個部落運作到了中軍敵酋的跟前。

  還有比這更好的局勢嗎?

  這幾人中,也就是婁圭因為在安利號會計房中察覺到了一些信息,發現很多邊境上的小部落跟安利號往來密切,覺得可以利用一下,然後建議公孫珣不妨往這個方向試探一二,說不定還能趁機潛入敵營,相機行事呢!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沒想到眼前的這個公孫文琪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就這還不算,最後進入到這個帳篷裡的莫戶袧,也是漢話流利,登時又把公孫珣在帳篷裡從容喂貓的膽氣給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聽得公孫範等人更是佩服無比。

  當然了,坐在上首,面色如常的公孫珣自然也不會跟這些人解釋,什麼叫做柯最闕的人頭效應,這麼大一個把柄在手裡,又連恫帶嚇的,這莫戶袧和莫戶部想不『繪聲繪色』都難!而且,他也不會告訴這些人,什麼又叫做柯最坦帳篷裡貓咪測不準原理,那柯最坦就是一拍大腿同意了這個自己原本並未做多少期待的要求,自己又能如何呢?

  反正……不如就讓這些人把自己當做神人好了。

  就這樣,坦然接受了一番吹捧之後,公孫珣卻忽然聽到程普沉聲問到了一個關鍵問題:「既然如此,敢問公孫主計,今夜何時襲營,好宰了那個鮮卑的中部大人?」

  「而且,」公孫範也趕緊朝莫戶袧問道。「趙老夫人的囚禁之處可曾打探清楚,彼處有多少兵馬?」

  帳篷中旋即安靜了下來,眾人皆盯住了這行為動作頗為猥瑣的莫戶袧……畢竟,按照眾人所想,既然手中有三百兵,又如此輕巧的混到了中軍帳前,那自然要是在半夜突然發動奇襲了!

  只要殺了那柯最坦,然後再護住趙老夫人,那自然會一戰功成。而且這一次還根本不需要擔憂援軍的問題,因為趙太守就在對面十幾里處紮營,他但凡看到這邊出了亂子,自然會盡起大軍來救自己母親的,絕不會有半點耽擱……如此距離,騎兵呼嘯而至,幾乎是瞬息之間。

  「我去問了下,看押之處似乎就在那柯最坦本人的主帳後面,到時候咱們殺了柯最坦,就能直接撲過去,至於看守人數……」話到這裡,莫戶袧難免有些緊張了起來。「難道不是一打起來,整個中軍數千人都會來圍攻我們嗎?」

  眾人一時無言。

  「確實。」婁圭忍不住嗤笑一聲。「萬軍之中,於敵人腹心開花,還問什麼彼處多少兵馬?我輩能指望的,不過是期待趙太守的大軍速到,或者這些鮮卑人自亂罷了。」

  饒是心情不爽,公孫範此時卻也沒心思和婁圭再多嘴,因為對方所言,其實並無差處。

  「若是能與對面的趙太守約定時間就好了!」程普忍不住蹙眉道。「不過聽公孫主計適才所言,明日這鮮卑人就要揮軍與趙太守決戰,那便是想潛出去聯絡恐怕也是來不及了……」

  「不妨。

  」韓當也甕聲甕氣的說道。「行軍打仗嗎,本就是看老天給不給面子的事情,刀劍無眼,流矢無情,盡力去做便是……何況,我們已經來到敵軍腹心之中,從大局上來說,此戰必勝,從我們這邊來講,也有三分把握來競得全功!如此……我韓當以為,足矣!」

  「確實!」公孫範的勇氣也鼓了起來。「我輩區區五人到此,竟然已經有了三分全勝的把握,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兄長盡管下令,這一仗必然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們公孫氏的威名!」

  公孫珣一言不發,只是輕輕掃過了眼面前的五人,最後竟然把目光落在了莫戶袧身上。

  「公孫少東在上!」莫戶袧見狀趕緊撲通一聲再度下跪道。「莫戶袧絕不敢有二心,您盡管下令,我部三百武士,今夜都是您的忠犬!」

  公孫範等人無不愕然,再瞥向公孫珣時儼然愈發敬畏。

  公孫珣微微搖頭:「莫戶頭人何必如此作態?我若是信不過你,一開始就不會來你這裡,更何況咱們都已經到這一步了……你且起來,我問你,我之前讓你查探的另外一件事可有了結果?」

  「喏!」莫戶袧趕緊起身,然後重新盤腿坐在了地上。「公孫少東所料不差,我自己還有派出去的族人都察覺到了一些跡象,這些柯最部的中軍精銳,還有柯最坦的心腹部落們,都在偷偷收拾行李……」

  婁圭聞言當即蹙眉:「他想跑?!」

  「沒接陣就想跑?」程普也是皺眉。

  「為什麼?」公孫範大為不解。

  「或許是刺史大人從盧龍塞派出的援兵被他察覺到了。」公孫珣一開口那莫戶袧就連連點頭,而公孫範等人也都趕緊一臉恍然的跟著點起頭來。「又或許是他心裡一開始就沒有戰意……按照莫戶頭人所言,他這人是剛剛接手部落不久,也是剛剛出任鮮卑中部大人,人心未服,部落內部多有雜音。你們想想,這時候他若是打了敗仗,本部親信損失慘重,只怕、柯最部內部就能把他掀了,檀石槐都護不住。」

  「公孫少東這話是極有道理的。」莫戶袧一臉歎服。「換成我這時候也是不敢打硬仗的……實際上,我之前就聽人講,這個柯最坦這次集結大軍出來攻擊柳城,本身就是檀石槐大汗的親命,不得不來而已。」

  「可是……既然沒有戰意,那他圍住柳城做個樣子便是,為何又要試圖進襲陽樂?」程普頗為不解。

  「投機罷了!」公孫珣冷笑道。「他根本就是半點戰略全無,只是恰好在柳城撞到了趙老夫人,自以為奇貨可居,所以才來試圖迫降陽樂罷了。結果路上迎面遇到趙太守的大軍,他瞬間就又被嚇破了膽……其實我今日在敵營帳中就想明白了,一群鮮卑野人,制度不全、文字不通,立個大營連望樓都不會修,懂個屁的大局?見到小利就忍不住伸手,遇到硬骨頭就忍不住腿軟,能出一個檀石槐已經是上天眷顧了,還真指望這鮮卑人個個都是人物?」

  莫戶袧面色為之一黯,其餘眾人則紛紛點頭,頗以為然。

  「所以,」公孫珣環視眾人道。「如我所料不差,這柯最坦明日根本毫無戰心,他根本就是將全部希望都押到了趙老夫人身上,一心指望著趙太守能放他一馬而已,然後不管成與不成,恐怕都會直接拔腿就跑。還有莫戶頭人……」

  「在。」莫戶袧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今日許你進入中軍,恐怕也沒安什麼好心。」公孫珣繼續冷笑道。「只怕是覺得那趙老夫人頗有風骨,明日很有可能會交涉不成。既然如此,不如讓你們莫戶部這個精通漢話的部落上前負責交涉……也好讓你們在陣前做個墊背的!」

  莫戶袧嘴唇顫抖了兩下,終於還是沒說出話來。

  「是莫戶部明日去帶老夫人陣前交涉嗎?」婁圭忽然醒悟。「既然如此……」

  「不確定。」公孫珣凜然道。「但不管如何,明日陣前,老夫人全家十之八九會被推到陣前,而莫戶部既然被拉到中軍,明日自然也可自請擔任先鋒……那時候的機會必然會比夜間強太多!」

  「是了。」婁圭以掌擊地道。「夜間不明老夫人具體所在,明日陣前卻看得清清楚楚;夜間趙太守的大軍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抵達,而明日陣前卻是須臾能至;更重要的是,夜間我們便是驟起,也未必能救……」

  「不必說了。」公孫珣瞪了對方一眼道。「我意已決,今夜並不襲營,而是明日陣前決斷……你們聽我命令!」

  「喏!」包括莫戶袧在內,五人趕緊俯首。

  「莫戶頭人,你明日在軍帳中要自請為先鋒,等老夫人全家被推到陣前時,你更要毛遂自薦上去做翻譯!而老夫人逃走時,你也要盡全力阻斷追兵!」

  「請公孫少東放心,莫戶部全族性命都在您這裡,斷然不敢誤事。」

  「程普、公孫範、婁圭……」

  「在!」

  「趙府君的家人一共有三個緊要人物,分別是老夫人、太守夫人,和太守千金。明日她們被推出去以後,不管莫戶頭人是否得到機會上前扈從、翻譯,你三人都要扮作鮮卑兵跟在後面,只要聽到我在後面發聲,就一人一個,即刻護住這三人逃走……記住,不要往趙太守陣前亂衝,數萬大軍對峙,那樣只怕會弄巧成拙,往邊上跑,趙太守必然會曉得厲害!」

  「喏!」程普答應的極為乾脆。

  「是!」婁圭面色發白,嘴唇也在發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緊張。

  「喏……可是兄長你呢?」公孫範答應後卻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我與義公兄留在敵陣中。」公孫珣坦然答道。「畢竟拿不穩的事情太多了……不講別的,若是莫戶頭人被叫到陣前傳話,那誰來指揮莫戶部的三百人去阻攔敵軍?我們幾人裡,總得有個真正做主的在莫戶部這裡坐鎮吧?」

  眾人心中一凜,卻是都反應了過來,公孫珣這既是要留下來督軍的意思,也是要以自己為質的意思……畢竟,如果沒有相應的大人物留在敵陣中,自己首領又不在,那莫戶部三百人憑什麼捨命阻隔敵軍?

  「公孫少東!」莫戶袧果然也再度俯首道。「請您放心,公孫氏的威名在遼西是大大的厲害,我今天回去跟我弟弟那頭蠢驢還有其他心腹說個清楚,到時候再把您公孫氏的名頭搬出來,那明日就算是我不在,他們也一定會老老實實聽您驅馳的……」

  「那就好,辛苦莫戶頭人了!」公孫珣收起嚴肅臉,難得朝此人和煦的笑了一下。「事情就這麼定了,你回去交代一下心腹,讓他們做好準備,然後就早點休息吧……明日還有一場苦戰呢!」

  莫戶袧再度跪下來叩首,然後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剩下眾人則一時無言。就這樣,等晚飯送來,幾人勉強再度商議了一些第二日的細節,然後又收點好武器弓矢……便按照公孫珣的吩咐,在這個髒兮兮的帳篷裡鋪開羊皮,直接睡下了。

  然而,隨著外面漸漸安靜下來,帳篷裡漸漸響起了鼾聲之時,卻突然有人開了口:

  「兄長!」

  「怎麼不睡?」公孫珣動都沒動,就勢喝問了起來。

  「下午在那邊著實無事可做,已經睡了一會。」黑夜中也看不清動作,也只能聽到公孫範的聲音罷了。「而且,我有一事不明……」

  「說。」公孫珣頗為不耐。

  「我總覺得兄長選在白天而非晚上,並非只是因為白日間勝率更大。畢竟晚上若是出其不意,敵營上來就亂掉,我們幾個有勇力的青壯,還有三百兵丁,說不定會更安全一些。白天的話,萬軍陣前,一個不好,怕就會成為萬矢之的……」

  「但是夜間起事的話,趙老夫人她們很可能會死的不明不白。」公孫珣有些無奈的解釋道。「夜戰、數萬軍士、營寨起火、各自為戰……我問你,三個女人,我們又多大把握保全?死了一兩個又怎麼辦?全死了又怎麼辦?」

  「她們死了又能如何呢?」公孫範壓低聲音問道。

  「她們死了,人心難測,趙太守必然會厭惡我們,甚至很可能會因此遷怒於我們幾人,乃至於遷怒於整個公孫氏。」公孫珣無奈答道。「別忘了,這位府君是趙常侍的族弟,老夫人是趙常侍的嬸娘,一旦遷怒,我們公孫氏怕是要有滅頂之災……」

  「而如果在萬軍陣前,在必死局面之下,當他的面救人,便是他家人全都亡於流矢,那也跟我們無關,那也要感激我們,感激我們公孫氏……兄長是這個意思嗎?」公孫範似乎忽然有所醒悟。

  公孫珣困意已經湧了上來,實在是懶得再張口答複。

  「兄長!」公孫範忽然帶起了很大的動靜,似乎是坐了起來。

  「又如何?」公孫珣無奈質問道。

  「你我兄弟其實一直很少親近。」公孫範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激動。

  「然後呢?」躺在那裡,聞著腦後羊膻味的公孫珣愈發不耐。

  「但今日,請務必讓我這個當弟弟的為你盡一份力!」聽聲音,公孫範幾乎是在咬著牙說話。「明日兄長與程普、婁圭去救人,然後直接逃走,我與韓當留在敵陣中替你阻敵!」

  「這又是為何?」公孫珣無可奈何的打起精神問道。

  「我是公孫氏的嫡脈長孫,若說莫戶袧只認兄長我是信的,可這莫戶部既然是遼西本地的部落,沒理由只認兄長卻不認我……」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為何突然要如此做?」

  「兄長,我是公孫氏嫡脈長孫……」

  「我知道!」

  「祖父自幼教我,無外乎是要讓家族興盛之類之類的。」公孫範的語氣愈發急促。「然而今日我才知道,若要公孫氏大興,可以沒有公孫範,卻不可以沒有公孫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周圍的鼾聲似乎一起停頓了一下。

  「就這麼說定了,明日我來替你阻敵,兄長務必保住有用之身!」公孫範語氣激動的撂下此話,然後又是一陣窸窣,儼然是再度躺了下去。

  鼾聲再度響起,公孫珣良久方才回複:「我曉得了……」

  「公孫範,字文典,太祖從弟也,公孫氏嫡脈長孫,曾祖、祖、父皆兩千石。昔遼西郡守母為鮮卑所擄,範與程普、韓當、婁圭從太祖披髮裸足潛入敵營,說的莫戶部反正。太祖深夜定計,言翌日發兵,範與普、圭等執太守母疾歸漢軍陣,其自為質留於敵陣,與莫戶部阻隔敵軍。範不受,以莫戶部鮮卑種不足取信,且以數百胡兵臨萬軍陣間,固危矣,願以身替之。太祖辭讓,範跪地曰:『今天下崩壞,可無範,不可無兄。』普等皆以為然,太祖遂從之。」——《舊燕書》.卷三.諸公孫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4 10:40
第三卷 第10章 臨陣(中)

  翌日清早,天色剛蒙蒙亮的時候,眾人就能隱約看到兩大片炊煙在相隔十幾里的地方各自升騰,然後在空中輕易攪合在了一起——沒辦法,十幾里的距離對於空中的青煙來說實在是毫無意義。

  實際上,這個距離對於幾乎全數都是騎兵的雙方軍勢來說,似乎也沒什麼意義。

  而由此看來,即便是逃跑,這柯最坦恐怕也是被迫的,趙太守那邊絕對是被驟變給弄紅了眼,這才會像是一頭被激怒的老虎一樣直接撲了出來。

  想想也是,這事攤誰誰能甘心?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啊?!

  由於昨天的突發狀況,公孫珣這一次沒有再冒險跟著莫戶袧進入中軍帳,而是跟營中的大部分人一樣,在早飯後就開始再度檢查弓弦、擦拭刀劍、修檢長矛……而一直到這個時候,公孫珣才真切感受到了鮮卑與大漢之間的差異。

  放眼望去,也就是少許富有的部落才配備刀劍這種用鐵量極多的的兵器,大部分鮮卑人的標配應該是弓箭與長矛,前者只需要箭頭是鐵製,後者也是類似,一個鐵製矛頭就足以造成殺傷力。

  至於說漢軍中幾乎普及到每個士卒身上的鐵甲……公孫珣似乎只有昨天在柯最坦的大帳中見到了一些,但現在想來,應該是那些頭人,還有柯最坦這個中部大人最信任的親衛才能享有的待遇。

  所以說,怪不得會有一漢當五胡的說法,也怪不得漢軍區區兩百人就有一個秩六百石的曲軍侯,兩百漢軍值這個價。

  不過,當公孫珣將目光對準這大營中幾乎到處都是的馬匹時,卻還是迅速冷靜了下來。不管如何,這鮮卑人是有自己一套可取之處的,不然何以成為萬里大國?又何以成為大漢最主要的邊患?

  自己跟鮮卑人接觸了那麼久,難道不曉得嗎?一個健壯牧民,帶上弓箭、長矛,還有一匹馬,就足夠對任何人造成生命威脅了。

  而自己也在其中!

  「兄長!」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公孫範已經牽來了兩匹馬。

  原來,此時莫戶袧已經參加軍議回來,整個鮮卑大營也都開始沸騰起來……各部儼然已經開始在各自頭人的帶領下出營列陣。

  「莫戶袧說他爭取到了前陣的位置。」公孫範低聲解釋道。「我們要先出營。」

  「最好不過。」公孫珣有些心不在焉的上了其中一匹馬,但旋即又翻身下來。「阿範,咱們換下馬……」

  公孫範茫然不解,但還是把胯下的白馬讓了出來。

  「戰陣之中刀劍無眼。」公孫珣稍微解釋了一句。「我直接縱馬就逃,騎什麼都無所謂,你留下阻敵的話,戰陣之中白馬太過顯眼……」

  公孫範微微俯身,但此時卻也緊張的不再敢多言了。

  就這樣,營門大開,萬騎緩緩而出……

  而列陣對壘,也並不是像想像中的那樣一開始就集結大軍推進,然後算準距離停下。

  實際上,雙方的遊騎從早上開始就在前方一處寬闊地點相互試探;接著,雙方很快又有小股精銳試探性的撲出來阻嚇對方搶占優勢地形;最後,竟然是莫戶部受命與一隊鮮卑中軍精銳集結在一起,以近六七百騎的規模忽然加速前行,來到前線後,與對面一隻近千人的烏桓突騎打了個照面,相互射了幾箭,算好距離,然後再各自約束遊騎,後退數百米,方才徹底定下了兩軍對壘之處。

  但所謂小心試探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雙方的軍隊按照事先的排兵布陣,

  分撥次各自疾行前往……數萬騎兵拉開陣勢,卷起的塵土真真是遮天蔽日!

  而一個多時辰後,兩軍穩住各自陣腳,以相距數百米的距離當面相對。而雙方統帥恐怕都未曾想到,就在這兩軍對陣之際,鮮卑中軍的最前方,竟然藏著五個漢人。

  最先出來交涉的不是鮮卑人,而是漢軍,一名通曉鮮卑語的低級漢軍軍官直接一邊呼喊一邊打馬而來,而鮮卑人也放開軍陣任其直入中軍。

  「我家太守讓我問你,他母親、妻子、女兒俱在何處?」這名看裝束約莫是個屯長的漢軍來到中軍陣前後,也不去辨認誰是領軍的大將,直接就勒住戰馬質問了起來。「若是已經遇害了,先說出葬屍之處,他自會在殺了你們之後前去祭奠;若是還活著,趁現在交出來,待會必然與你們一個好死!否則此戰之後,不管生死,必然會烹了那主事之人分與萬軍食之!須知道,來時我家太守就已經在營中架起了一個大釜,專待爾等!」

  鮮卑中軍的諸位頭人聞言各自色變,而那心無戰意的柯最坦乾笑了一聲後,卻是趕緊回話道:「我乃鮮卑檀石槐大汗部下,中部大人柯最坦,現在有一言,請這位壯士替我轉告給趙太守……我們大鮮卑雖然與大漢是帝國,可我在柳城遇到他家人後卻一直都以禮相待,戰陣之中,幾位隨侍的勇士自然是死了,可他的母親、妻子、女兒,全都好生待在我營中……」

  「那便直說放還是不放?」漢軍軍官不耐道。

  「母子親情,焉能不放?」柯最坦趕緊答道。「我乃是鮮卑貴人,難道不曉得你們漢人最重孝道嗎?但請這位勇士回去告訴趙太守,人可以放,而且放人之前我會還讓他親眼看一看他的家人到底是否平安,不過僅限十人去陣前相見……當然了,若是他能確定無誤的話,還請趙太守看在我全他孝道的份上,先撤軍到陽樂城,等我大軍走後再來取他母親,我柯最坦一定保證他母親的安危。」

  漢軍軍官上下打量了一下對面這個年輕統帥,冷笑一聲,然後直接打馬而走。

  「莫戶頭人何在啊?」

  隨著柯最坦一聲大喊,原本就在中軍前沿位置的莫戶部陣中不禁騷動了起來,從莫戶袧到他的幾個心腹,從公孫珣到婁圭,幾人紛紛忍不住握住韁繩各自對視……看來,公孫珣還是猜對了那柯最坦的心思!

  不過,這也不是多想的時候,公孫珣當即就與程普、婁圭打馬上前,簇擁著莫戶袧,徑直往柯最坦跟前走去。

  「莫戶頭人。」遠遠的看到對方過來後,那柯最坦立即坐在馬上吩咐了起來。「你精通漢話,待會帶著我的一隊本部精兵,還有那趙太守家人一起上前,務必告訴那趙太守我的誠意……只要撤軍,他的母親妻女就全都無恙,但若是他不同意……榻尤!」

  「屬下在。」一名直屬於柯最坦的禿頭心腹趕緊勒住馬匹往前探出了半個身位,他身上赫然披著一件鮮卑軍中極為稀罕的漢製鐵甲。

  「你不用管莫戶頭人交涉如何,只要護住那趙太守的家人,莫要被他們奪了去就好。」柯最坦厲聲吩咐道。「到前面見了人,射出一支箭,許他們走近半箭之地相互說話。但要是再往前,不管是趙太守一個人,還是對方大軍掩殺過來,你就直接動手從最小的那個開始,依次把人殺了!總而言之,除非是我與你派心腹告知放人,否則你就帶著人在那裡與我看住了!」

  「屬下明白了!」這個喚做榻尤的禿頭大漢趕緊答應。「漢人過半箭之地就直接殺,否則就一直看護著那三個女人等大人消息!」

  「說的好,去和莫戶頭人將人帶出來吧!」柯最坦這才點頭,而他的目光掃過莫戶袧身後三騎時,卻也沒做多想,反而順勢從馬後的挎包中掏出一隻貓來,擲給了公孫珣。「那個莫戶部的……把這個也帶上,若是那趙太守給面子,便將這個也還給他。」

  公孫珣將小貓揣到懷裡,也不多話,直接在馬上微微一俯身,就跟著莫戶袧去了。

  「不會是啞巴吧?」柯最坦有些煩躁的搖搖頭,但大軍之中,終於還是沒做太多理會。

  而就在這邊準備押解著三個女人往兩軍陣間走去時,另一邊的漢軍陣中,卻是一片混亂。

  「太守不可以去!」這是郡中兵曹椽死死拽住了馬首。

  「趙公是三軍之首,你若是出了差池,莫說尊母能不能救回來,這三軍無首,又是漢軍、烏桓混雜,又是三郡混編,到時候怕是要出大岔子!」這是前來助戰的遼東屬國長史拉住了對方的甲衣。

  就連旁邊一名一直眯著眼睛的高大烏桓首領,此時也忍不住束馬在旁勸道:「趙太守,我知道你們漢人講究孝道,可如今真假不辨認……不如讓我侄子塌頓上前替你大略觀一下虛實,他這小子武藝超群,您盡管放心……」

  「自己母親的事情,怎麼能讓別人代勞呢?」馬上披著鐵甲的趙太守忽然拿掉了自己的頭盔,只見他雙目赤紅,目光所及之處,眾人紛紛自覺避讓。「丘力居單於……」

  「我在。」那烏桓首領趕緊頷首。

  「你現在就在我面前立誓,若是我趙苞沒有回來,你也要服從遼東屬國韓長史的指揮,繼續作戰……不把這股鮮卑人打到柳城後面,就絕不撤兵!」

  丘力居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才剛剛到任沒多久的遼西太守,待他將目光移到對方那赤紅的雙目上時,終於還是無奈的歎了口氣,然後指天明誓:「也罷!我丘力居在此立誓,不管是趙公此行是否有事,都要服從漢軍指令,將陣前的鮮卑人逐至柳城方可撤軍!否則,否則便讓我丘力居亡於非命,被馬蹄踏為肉泥!可行了?」

  趙苞微微頷首,轉而又看向了馬頭處的下屬郡吏:「莫非你也要我逼你當眾立誓嗎?速速回去指揮兵馬!」

  這郡中的兵曹椽無可奈何,終於也是鬆開了手。

  「韓長史。」趙苞最後看了身旁的遼東屬國長史,卻又將自己的頭盔遞了過去。「請你放心,我趙苞自幼被母親教以大義,心中已有定計……若我回來且不說,若回不來,還請你替我統帥三軍,為我全家報仇!不要忘了,營中大釜還在煮著呢!」

  那韓長史一聲長歎,終於還是鬆開對方甲衣,然後雙手接過了對方的頭盔,並恭恭敬敬地捧在胸前。

  事情到了這一步,趙苞再無留戀,隻率九人,直接迎上了前方小坡上已經站定的鮮卑一行人。

  「就在此處!」那個喚做榻尤的鐵甲禿頭大漢直接立馬在一處小緩坡上,然後回頭用鮮卑語吩咐。「把三個女人帶上來,留三人下馬,與莫戶頭人他們站在女人後面,看好她們,也是隨時準備動手!剩下的十幾人騎著馬立到小坡前面去,以防對面衝陣!下了馬之後就把馬趕回去,不要放在一旁,省的被利……你個狗才,聽到沒有?我讓你放馬!」

  「這鮮卑狗還挺周到!」婁圭雖然聽不懂對方說什麼,但看著對方如此排列陣勢,還放回了馬匹,也是忍不住又驚又怒。「人都綁著雙臂了,怎麼還這麼小心?」

  「閉嘴!」公孫珣無奈斥責道。

  「那三個莫戶部的!」站在坡上的榻尤忽然又注意到了這三人。「你們三人分出兩個到左側,也下來把馬放走……」

  「我們莫戶部的人只聽自己頭人的話!」公孫珣不待對方說完,就用有些口音不對的鮮卑語駁斥了起來,說著,竟然還直接拎著長矛打馬來到了那榻尤跟前。「你榻尤便是柯最部的親信,那也管不到我!」

  婁圭與莫戶袧幾乎嚇得的說不出話來了,只能強做鎮定的四處去看風景。

  然而,那名喚做榻尤的禿頭瞪大眼睛看了看公孫珣,又看了看公孫珣手裡的長矛,再看了看一旁四處亂砍卻根本一言不發的莫戶袧,卻是忍不住嗤笑了一聲:「隨便吧,也不差你們三個……不過你們莫戶部還真是,漢話這麼利索,鮮卑話反而不行!也不曉得算不算鮮卑人了!」

  說話間,遠處十騎飛馳而來,那榻尤見狀趕緊舉弓射箭,公孫珣則就勢退了下來。

  「左側有一小丘。」程普確實是個有膽色的,如此情況下還能保持鎮定的也就是他和公孫珣二人了。「我剛才看到小丘邊緣有個凹處,待會我們三人一人撈起一個,直接策馬跑到那邊躲避。」

  「看到了。」公孫珣低聲答道。「我剛才出言其實是想讓老夫人注意到我,但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連我這個跟她見過數面的人都沒注意到……所以,就別指望著她們能配合了。」

  「既然如此,就必須要先殺掉禿頭和那三個負責行刑的人了。」婁圭咽著口水低聲加入討論。「不然不方便救人。」

  「而且還要等到趙太守後撤到安全境地才方便動手……」程普補充道。「不然人沒救成,反而賠進去一位太守,那我們就真是有罪無功了。」

  「我去殺那個禿頭,」公孫珣思索片刻後,如此吩咐道。「你們二人待會趁著說話時湊過去,跟莫戶袧透個風,時機就是我動手之時……等我一動手,你們也一起動手,務必一擊而中……而且那禿頭立於坡上高點,便是後面義公與阿範他們也能看的清楚。」

  低聲說話間,坡上赫然已經傳來了莫戶袧翻譯出的『止步』二字。公孫珣不再多言,直接拎著長矛上坡,竟然就大搖大擺的立在了那禿頭的身後。而那榻尤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後就也繼續緊張的望向了坡下的十騎!

  竟然沒有認識的人!

  公孫珣打量一番後愈發氣餒,然後終於再度確定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母親!」趙苞見到自己親母,再無疑惑。

  「威豪(趙苞字)!」那反綁著雙臂的趙老夫人看到來人,終於好像也是從麻木中恢複了一絲精神。

  母子二人遙遙對視,儼然是要說話,榻尤見狀都沒吭聲,莫戶袧自然也不會蠢到這個時候插嘴……實際上,他倒是聽到了身後程普的低聲示意。

  「母親,我本該下馬跪地請罪,可是甲胄在身,還請你恕我不能全禮。」趙苞在坡下淚如雨下,卻是強撐著立在馬上說話。「母親……無論如何,這一番事情是兒子惹出來的。我出來做官,本來是想賺一些俸祿和榮耀,來奉養您老人家,卻萬萬沒想到給您添了禍事!母親,當日你教導我,既然出來做官,就是要盡人臣之道,就不能因為任何私事毀掉忠節,因為忠節大如天……可是母子天倫,孝道難道不是也大如天嗎?兒子處在這個境地,敢再請教母親一次,是不是只有一死,才可以贖罪?」

  「威豪!」趙老夫人站直身子,勉力喊道,似乎早有腹稿。「你既然問我,那我這個當母親的自然有話教你……聽好了,人各有命,當母親的怎麼會因為半路上遇到賊人就怪到當兒子的頭上呢?但你也不是有做錯的地方……你須曉得,你身為一郡之主,三軍之首,個人性命牽扯數萬人的安危,怎麼能做出來陣前棄軍而來見我一個老婆子這種舉動呢?!」

  坡下十騎漢軍各自騷動,連通曉漢話的莫戶袧都目瞪口呆。

  「還不懂嗎?」趙老夫人愈發大聲斥責道。「事到如今,你唯一做錯的就是竟然會出現在此處!速速與我滾回去發兵!」

  趙太守原本有萬般話說,孰料剛一來此便聽到自己母親如此話語,一時間只覺得胸中一片憤懣,便奮力一聲大喊,卻是忽然打馬飛奔而走。

  「這怎麼了?」那喚做榻尤的禿頭茫然不解,趕緊回頭用鮮卑話四處問詢了起來。「怎麼剛來就走?剛才不是母子相見又說話又哭的嗎?挺對頭啊?說什麼了……莫戶部的這大個子,人家漢人母子哭就罷了,你為何也有眼淚?人家母子關你……」

  「迎風迷了眼而已。」公孫珣抹了一把滿是油膩的髒臉,卻是順手又指向了坡下。「快看,這莫不是那太守又回來了?」

  那禿頭聞言趕緊回頭去看,卻不料一把長矛忽然從他後頸處直接插了過來,卻是下手極狠,透頸而出不說,矛頭竟然複又插入胯下馬首方才止住力道!

  緊接著,隨著戰馬的一聲哀鳴,只見這鮮卑中部大人的禿頭親信,竟然在數萬人目光所及之下,於兩軍陣前的小坡頂上,連人帶馬倒在了坡上!

  「趙苞字威豪,甘陵(清河)東武城人……母為鮮卑擄,載以擊郡。苞率騎二萬與賊對陳,賊出母以示苞,苞悲號,謂母曰:「為子無狀,欲以微祿奉養朝夕,不圖為母作禍,昔為母子,今為王臣,義不得顧私恩,毀忠節,唯當萬死,無以塞罪。「母昂然遙謂曰:「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顧以虧忠義,爾其勉之!「苞悲號而走,既歸陣,一鼓作氣,即時進戰!」——《後漢書》卷八十一.獨行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4 10:48
第三卷 第11章 臨陣(下)

  「出兵!出兵!!出兵!!」趙太守尚未來到軍陣中,便連聲催促,但他疾速來到中軍陣前後卻堅持背對之前的小坡,根本不願再轉過身去,儼然是害怕親眼看到什麼不忍言之事。

  大軍上下早有準備,此時看到趙太守回來,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自然從中軍到兩翼,軍令齊發,軍陣齊動!

  「明公快看!」而就在此時,一名遼西郡的郡吏忽然指著前方小坡出驚愕的喊了起來。「事情有變!」

  趙苞實在是沒忍住回過頭去,卻正好看到那禿頭連人帶馬被人捅穿在地,然後目瞪口呆。

  「我去迎回老夫人!」軍令已經傳到鼓吏處,鼓聲隆隆之下那郡吏情知大軍已經催動,斷然不可能再收住,於是也不待趙苞出聲,徑直就與幾名知機的軍官領著所部率先往前迎去。

  「動手!」就在公孫珣刺倒那名禿頭鮮卑武士的同一時刻,程普也是於馬上一聲大吼,並將眼前的一名鮮卑人給直接剁下了腦袋,然後借著那背後反綁用的繩索將太守夫人輕鬆放於馬上,接著就要往之前約定的小丘後面而去。

  莫戶袧自然不必說,他這人雖然體格不是很壯,但這種背後捅刀子的事情卻是做慣了的。立即也是手起刀落,乾脆利索的將自己面前那人給剁翻,甚至還來得及主動抬起那老夫人與公孫珣做了個搭手,使得後者不費吹灰之力就接過人來,直接躍馬而走!

  但也是同一時刻,婁圭那裡卻出了不大不小的岔子!

  須知道,他這人終究是個南陽士人,殺人也好,馬上手段也罷,都只能說可行,卻哪裡能比得上其餘三個邊塞上的人物?

  所以這廝從馬上一刀下去,竟然隻砍到了那鮮卑兵的肩膀,而對方雖然吃痛丟掉了傷手所持的兵器,但另一隻手卻仍然還死死攥著趙太守女兒的捆縛繩索。

  婁圭登時不知所措!

  不過,所幸正好策馬路過的程普是個靠譜的,電光火石之間,只見他一手扶住自己馬上的太守夫人,另一手者卻將馬身上掛著的長矛輕輕抬起,並往那隻手上反手一擲,竟然將那鮮卑兵的手掌還有手中所握著的繩索給直接切斷!

  然後,婁圭這才慌慌張張的把那太守女兒給拽到馬上,跟著公孫珣與程普一起奔走。

  但是,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或者說很多事情皆是如此,萬般計劃到頭來卻大多都只是臨門一腳罷了。按照之前的商議,那莫戶袧原本應該是留下阻敵,拖延片刻的。然而就在此時,對面漢軍兩萬餘騎在鼓聲中一起催動,更有一波中軍精銳徑直往此出來……如此氣勢之下,莫戶袧沒被那十來個鮮卑騎兵給嚇到,反而是忽然想起自己鮮卑人的身份,登時就被還在數百米外的漢軍給嚇了半死。然後,這貨居然拋下其餘三人,直接往鮮卑中軍,也就是自己莫戶部所在的位置逃去了!

  而此時,那十餘個原本立在坡前的柯最部本部精銳騎兵也回過了神來,有人心思通透,直接打馬逃竄;但也幾個膽大的,或者說腦子不夠轉彎的,居然直接彎弓搭箭、縱馬持矛,往公孫珣等人的逃竄方向追了過來。

  話說,百無一用是士人,婁圭這廝關鍵時刻又手軟——隨著莫戶袧逃跑,身後鮮卑騎兵追來,又清晰察覺有箭矢從腦後飛過,落在最後面的他居然雙手一軟,把人家太守千金給掉到了地上!

  那邊剛剛放下趙老夫人的公孫珣氣憤之餘卻也無可奈何,當時也顧不得說什麼,

  竟然又打馬回去再度去救人!

  但是,此時再回去把那太守千金給撈起來,鮮卑兵就已經真在腦後了!公孫珣甚至可以聽到身後兵器揮舞帶來的風聲!而且根本來不及會看,他就明顯感覺到後背某處一涼,儼然是受了傷,只是按照他老娘的說法,此時腎上腺素暴漲,根本不覺得疼罷了!

  「我來!」

  生死一瞬,還得看程普!只見那程德謀放下太守夫人後,也是趕緊回來接應。

  公孫珣從他身邊馳過後,再也支撐不住,直接抱著那趙氏女滾下馬來逃命。而等他不顧疼痛,強撐著一口氣回頭去看局勢時,卻驚得目瞪口呆!

  原來,那程普當面對上數騎鮮卑騎兵,竟然直接跳下馬來,而且既不持矛,也不拿刀,竟然空手迎敵!

  一騎到來,持矛便刺,程普側身躲過矛頭,居然就勢反手拿住對方的矛身,然後一聲大吼,往上一挑,居然將正在衝鋒的對方給整個人摜下馬來!

  再反手一矛,方將此人了結!

  這還沒完,第二騎又至,程普也不拔矛,而是如樣炮製,側身一躲,空手接過長矛,又將這第二人給摜下了馬!

  然後還是再補上一矛,將此人了結。

  第三人已經膽寒,根本不敢去刺,但馬勢卻已經收不住了。而程普這次乾脆拔出矛來,直接迎面一擲,就將這馬勢減弱的第三人給了結在了馬上!

  須臾之間,這程德謀赤手空拳,連殺三人,嚇得後面那些鮮卑追兵心驚肉跳,看的躺在地上的公孫珣目瞪口呆,熱血上湧,只是不停念叨:

  「如此便是世之虎臣嗎?這便是世之虎臣嗎?!」

  話說,喪了膽的那幾個鮮卑騎兵哪裡還敢上前?心驚肉跳之下直接回頭,卻不料被一股漢軍迎頭撞下馬來——赫然是援兵已至!

  「老夫人在何處?」為首的那名郡吏趕緊滾下馬來問詢。

  躺在小丘下面,全身酸痛的公孫珣不聽到這個聲音倒還罷了,聽到以後氣得直接罵了出來:「田楷你個王八蛋,早不見你們這群人來幫忙,老子都要死了卻要來搶功?!你自己說,剛才要不是程德謀豪勇過人,把你給驚到了,你是不是還準備著把我們三人當做鮮卑人給趁勢剁了?!」

  春日間,草長鶯飛,那郡吏一時間根本看不到公孫珣在哪兒,但聞言卻是微微一愣:「聽聲音莫非是公孫主計?你可真是……哎呀……速速收刀,此處是自己人!是令支公孫氏的公孫主計!」

  公孫珣聞言愈發大怒:「若不是公孫氏,你還真想把我們殺了搶功?!」

  「這不是沒看到嗎?」那田楷一邊大笑,卻一邊趕了過來。

  而就在二人說話間,這隊漢軍已經迅速圍攏過來並將人護住——到了此時,這件事情才算是有了一個善果!

  公孫珣長出了一口氣,又在一名漢軍的攙扶下勉強坐起身來,這才有心去查看這趙太守三位家人的安危。

  只見那趙老夫人和趙夫人都能勉力掙扎,儼然是沒有大事,田楷等人也殷勤的幫忙割斷繩子,扶著坐下,詢問傷勢什麼的……話說,這種局勢哪裡還有什麼男女不方便可言?

  至於自己身旁躺著的那個小娘——也就是趙太守家的千金了,雖然人躺著沒動,但是眼珠子卻能一直盯著自己打轉,想來也是沒有大礙。可能只是事情發生的太急,她年紀又小,生死一瞬又接著生死一瞬的,還有點發懵罷了。

  不過,看完一圈後公孫珣卻總覺得哪裡還有所遺漏,勉力又看過去,見到程普坐在地上歇息喝水,幾名漢軍騎兵正一臉佩服的圍著他問候,半廢物的婁圭此時也躺在那裡喘氣……好像確實沒什麼問題了!

  公孫珣搖搖頭,剛準備從田楷那裡要水囊喝水,卻是忽然覺得腳下大地轟隆隆作響,他茫然愣住,然後目光掃過了那匹鞍韉已經歪掉的白馬,這才猛地驚醒!

  「田楷!田公直!」公孫珣忽然大聲呼喊起來。

  「何、何事?」正圍在老夫人身旁的田楷聞言驚愕不已。「又何事?」

  「速去救我弟!」公孫珣遙遙往西側鮮卑大軍所在處一指,聲色俱厲。「我弟公孫範和我一樣裝成鮮卑人,正在敵陣中指揮莫戶部數百人擾亂對方中軍……速去救他!」

  「太祖嚐攻鮮卑,大為所困,狼狽而走,普下馬棄刀,迎面蔽扞太祖。賊以矛突普,普赤手奪矛,反挑殺之,複棄矛。如是再三,鮮卑膽寒,俱大驚而退。太祖在後喟然曰:『當世虎臣,何如程德謀者?』普由是知名塞外。」——《新燕書》.程普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4 11:09
第三卷 第12章 臨陣(終)

  時間回到數息之前,就在公孫珣刺倒那名為光頭的榻尤之時,公孫範瞥的清楚,卻也是在鮮卑陣中大喊了一聲『動手』!

  然而,此處遇到意外卻是最大的……莫忘了,那莫戶袧逃回來了!

  實際上,當莫戶部的幾個首領,如莫戶驢、闕力等人聽到公孫範的喊聲,剛要按照之前的計劃動手時,命令還沒來得及傳達呢,就已經看到了自家頭人往這邊飛奔回來了。於是乎,莫戶部的眾人在茫然不解或者說一臉懵逼中詭異的保持了沉默,轉而選擇靜待自家頭人。

  而更讓這些莫戶部部眾不知所措的是,身後不遠處的柯最坦眼看著自家最信任的心腹死在前面小坡上,又看到了莫戶袧飛奔而來,再聽到漢軍鼓聲陣陣……一時間驚疑不定,居然直接策馬排眾來到了最前沿。

  「到底出了何事?」柯最坦衝著直奔此處而來的莫戶袧連聲質問。「榻尤怎麼死了?被哪個狗賊殺的?你又為何逃了回來?那三人在何處?漢軍……」

  話音未落,忽然側後方一箭射來,宛如流星,正中此人後腦!

  想著這柯最坦年紀輕輕便繼承了中部鮮卑數得著的大部落,並成為鮮卑中部大人,還沒來得及享受日後的富貴,便在第一次率眾出征中以如此荒謬的方式死掉。

  也是可歎,更是可憐,最是可笑!

  事發突然,隨著那柯最坦撲通一聲摔落在地,鮮卑中軍諸位首領這才茫然回頭,卻看到莫戶部所在處,一名細髯鷹目的精幹漢子正緩緩收弓。

  「狗一樣的東西,竟然敢罵我家少君是賊嗎?!」韓當面無表情,仿佛他之前所殺真只是一狗而已。

  莫戶部等人俱皆凜然,下一瞬間,卻是在莫戶驢與闕力等首領的帶領下齊聲發喊,直接就與近在咫尺的鮮卑柯最部中軍肉搏起來。

  這鮮卑大陣最前方,瞬間亂戰成了一團!

  回到趙老夫人所藏身的小丘處,雖然那田楷因為知道公孫範是公孫氏嫡脈長孫,曉得厲害直接打馬去救了,但隨著周圍轟隆隆的震動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此地圍攏過來的漢軍卻是越來越多,還都是以陽樂城本部兵馬為主的熟人。

  而眼看著連趙苞本人的大纛也往此處移動了過來,徹底安全下來的公孫珣卻是一聲長歎,他自知此時再為公孫範與韓當擔憂也是無用,便自顧自的脫掉了身上的髒皮袍,然後順便檢查一下背上的疼痛之處……然而,剛一解開袍子,一隻毛球狀的東西卻是從懷裡竄了出來,然後又鑽入了那太守千金的懷裡。

  「這貓果然是有九條命嗎?」公孫珣無語至極。「我都差點死了,它還活蹦亂跳?」

  「多謝公孫少君了。」那趙太守家的小娘此時也是勉力坐了起來,朝著對方微微低頭。「竟然幫我找回了這小貓。」

  正在隔著絲袍去摸傷口的公孫珣愈發無語:「我之前救你祖母,又回身把你從地上救回來,半日也沒聽到你一個謝字,怎麼救了一個貓你卻如此大動干戈?」

  「不是我不懂道理。」這趙氏小娘低頭答道,儼然是已經帶了哭意。「而是今日早上,我家中自幼便在一起的僕婦,被那些鮮卑人一個個的如殺雞一般全都給殺了……此時驟然見到一個故物,這才忍不住動容。」

  公孫珣緩緩點頭,倒也能夠理解。不過,也就是理解而已,他該脫衣服照樣脫衣服,該查看傷勢照樣查看傷勢……所幸,他所擔憂的這個後背上的『傷』很快就被證明什麼都不是,

  一個力道盡了的流矢撞到了後背而已,還被自家老娘給預備的絲綢內襯給攔了一下,也就是出了點血的地步罷了。

  到了此處,公孫珣是真的徹底放下心來,於是他也不管身旁落淚的那小娘,而是重新穿絲袍,大著膽子爬上了小丘,並朝著公孫範與韓當的方位查看局勢。

  然而,剛一上去,他便忍不住失神落魄!

  原來,藍天白雲之下,立於小丘之上,公孫珣正好看到那兩萬騎兵分成兩翼從側方斜插入鮮卑大陣中的情形……這種數萬騎兵一起衝鋒的壯觀場景,絕非言語所能描述。

  非要講,只能說其勢如山崩,如地裂,如此而已!

  話說,漢軍軍服尚紅,宛如一簇簇火焰一般跳動,而烏桓人久居漢境,常常能買到沒染色的便宜白色布帛,並做成衣物,此時看來則宛如一簇簇白花盛開。那麼此方軍勢,所謂如火如荼,恰如其分!

  而普遍性穿著皮袍,望過去一片黑壓壓的鮮卑人大概是因為前面被莫戶部所阻攔,根本提不起馬速,整個軍勢完全僵在那裡,簡直如同陶罐之類的死物!而結果也宛如被石頭擊中的陶罐一般,一觸即潰,瞬間就變成了一灘碎片!

  上萬大軍,肆虐遼西數日,引得幽州震動,河北驚擾,前後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煩,而公孫珣等人先是一籌莫展,然後更是九死一生潛入敵營這個那個的……但一切麻煩的源頭,曾經在個人意識中根本無法抵抗的龐然大物,卻在這麼一次從兩翼而來的斜插式衝鋒中徹底化為烏有!

  而接下來,在一擊成功之後,漢軍與烏桓騎兵卻並不是繼續衝鋒,努力向前,反而就勢散開陣型,分成一簇簇單獨的序列在潰散的鮮卑軍兩翼輕馳而過。他們時而直入敵軍陣中阻礙鮮卑軍勢的集結,時而彎弓搭箭齊射攔住鮮卑人逃竄的去路,漢軍軍勢的這種奇妙節奏,宛如是在鳴奏著一曲仙樂。

  沒錯,就是仙樂!

  明明耳邊全都是馬蹄的轟隆聲和雜亂無章的各種呼號聲,但公孫珣此刻就好像是在聽著仙樂一般,激動的不能自已。

  然而,就在他享受仙樂的時候,偏偏總有人不開眼的出言打擾。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同樣也是爬上來觀看萬軍衝鋒的壯麗場景,人家程普只是抿抿嘴唇,婁圭卻是大呼小叫,毫無風度。「當年在南陽的時候,我天天跟人說,大丈夫有朝一日就要帶著上千騎兵,上萬軍士,這樣才能不枉來世上一遭!那群蠢貨卻只是笑話我!可若要他們見到如此情形,看看又有幾人還敢再駁我?」

  公孫珣與程普相顧默然,也不知道是懶得理會這個只會嘴皮子的半廢物,還是感同身受,不想多言。

  「文琪!」婁圭這個南陽來的士子狀若瘋狂,絲毫不顧趙太守的大纛已然來到身邊,卻是死死抓住公孫珣的絲衣,問個不休。「你來說,大丈夫存世,是不是當如是?!」

  「太祖既與程普、婁圭陣前救郡守母而歸……乃與圭、普立丘上觀漢軍擊鮮卑,兩萬騎卒,呼嘯如潮,天地變色,一擊而破。普見之,愕然不知所言。圭大歎曰:『人生於世,大丈夫當領萬軍如是!』唯太祖神色自若,笑曰:『既如此,若得勢,且與汝二人萬騎何如?』遼西太守趙苞在側,既感其恩,複壯其言,愈奇之。」——《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5 08:33
第三卷 第13章 插曲

  趙苞沒有能夠待太長時間……準確的說,這位遼西太守過來以後,只是剛剛來得及神色激動的瞅一眼自己家人,確定都沒大礙後就再度被自己母親給強硬的攆走了。

  畢竟嘛,數百米外還有好幾萬人在打仗呢,這真不是母慈子孝的時候。

  於是乎,趙太守繼續往前催動自己的大纛去指揮部隊,而趙老夫人則在一群遼西郡郡卒的護送下返回了漢軍大營休息……至於公孫珣?

  公孫珣並沒有跟著這波人回漢軍大營,甚至沒和趙老夫人打招呼,就直接草草挽了個髮髻,並借來了一套漢軍的衣服,然後徑直帶著幾個熟悉的郡卒還有婁圭、程普去尋公孫範和韓當了。

  話說,這倒不是他不曉得趁熱打鐵,在趙老夫人面前把功勞做穩,而是這鐵早就被鍛造成鋼了……須知道,這裡是遼西,有他和公孫範扯在其中,根本沒人能黑得了他們一行人的功勞;而且再說了,就憑人家那趙老夫人那臨陣教子的水平,也根本不需要擔心什麼翻臉不認人的狗血戲碼。

  如此情形下,當然是公孫範和韓當的安危更值得注意一些。

  戰場上尋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好在漢軍速勝,又都是騎兵,所以大部很快就一路向西沿途追逐殘敵去了,這才把莫戶部那一坨給迅速顯了出來。

  「兄長!」

  「少君!」

  公孫範與韓當雖然滿身血穢,前者更是胳膊上挨了一刀,但所幸都稱不上是傷筋動骨……說到底,還是要感謝之前漢軍那次驚天動地的衝鋒是從兩翼斜插進去的,真要是按照幾人戰前腦補的那樣,漢軍直直的迎面衝陣,那公孫範和韓當估計很有可能第一時間就被踏成肉泥或者射成篩子了!

  而說到肉泥,韓當就不得不有點小遺憾了。

  「無妨!」公孫珣聽說對方一箭射死了那柯最坦後愈發興奮。「萬軍所見,便是首級尋不到了,你的功勞也沒人能抹去……這一次莫說屯長了,務必要給義公邀一個六百石的曲軍侯出來!」

  孰料,聽到此話後,當日因為求一屯長而不可得就要棄官而走的韓當,這一次卻絲毫沒有喜形於色的意思,反而是欲言又止,最後也只是輕輕在馬上拱手而已,也不曉得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須知道,公孫珣上次替人家求騎卒屯長一事就是放空話,事後都沒臉去見人家的。

  不過,此時也不是計較這件事情的時候,眼前還有另外一件要緊的事情要公孫珣處置呢!

  「莫戶袧!」公孫珣轉過頭來,手持馬鞭指著下方一人,真真是怒氣上湧。「你怎麼就敢半路與我逃了?!你曉不曉得,今日若不是程德謀大發虎威,我差點就要被你害死在這裡?!」

  身後的婁圭聞言一怔,當即往後勒馬退了數步,假裝去看風景去了。

  而跪在地上的莫戶袧無處可躲,也根本不敢躲,只能一邊磕頭一邊放聲大哭:「公孫少東……臨陣脫逃這件事情,我是一點都不敢辯解……其實您想想,我一個鮮卑人,見到數萬漢軍衝過來,怎麼可能不害怕……別的不敢求您,只是求您看在我們莫戶部死傷近半卻努力護住你族弟的份上,殺了我後務必繞過我全族性命!如此可還能消你恨意?」

  公孫珣怒極反笑,剛要張口成全他……卻是猛地噎在了那裡。話說,他現在反應過來,這莫戶袧怕是真的不好處置!

  原因嘛其實很簡單,那就是莫戶袧殺了容易,可莫戶部卻不好處置。

  須知道,這一戰,莫戶袧固然做出了一件讓公孫珣心生惡念的破事,但整個莫戶部卻真的是功莫大焉!死傷過半那是莫戶袧胡扯,但是拚著不小傷亡攪亂了整個鮮卑大陣,使得漢軍能夠從容趕到一擊而破卻是誰也遮掩不住的,而且之前幫忙隱藏幾人行蹤的事情也是無法否認的,戰亂中遮護住了公孫範更是讓人無話可說。

  當然了,如果僅僅是這些的話也無妨,給旁邊那個心黑的郡功曹佐吏田楷打個眼色,趁著漢軍的絕對優勢,就在這裡全都殺了便是……反正是最正宗的鮮卑腦袋,誰又敢不承認?!

  只是,一個真正的關鍵在於,公孫範和韓當的功勞基本上是和莫戶部捆綁在一起的。換言之,如果否定了莫戶部的功勞,那就相當於否定了公孫範和韓當的努力功勞,這是根本不可接受的!

  而一旦繞回來的話,如果你承認了人家莫戶部的功勞,又怎麼好輕易殺掉莫戶袧這個深孚眾望的頭人呢?須知道,這莫戶部之所以願意臨陣反水,願意幹出這種大事來,主要原因不就是因為他們有一個精通漢文化,然後拎得清卻又深得眾心的頭人嗎?

  沒錯,別看莫戶袧這廝畏畏縮縮,毫無半點英雄氣概,但據公孫珣所知,這個人在部族裡面處事公道,又善於利用做二道販子發展部族,還是很受部族上下擁戴的。甚至他現在在這裡哭著說什麼要一死來換部族延續,就已經引得面前的莫戶部騷動了起來。

  試問,殺了人家的首領再獎勵了人家的部族……接下來呢?在柳城邊上養一窩狼嗎?就不怕以後重演趙老夫人的舊事?

  而且再說了,拋開民族歧視,站在一個公允的立場上來講,你今天殺了這莫戶袧容易,可以後這些邊境上的半漢化鮮卑小部落,有幾個願意信你的?

  一時間,公孫珣面色青紅不定,而偏偏婁圭這唯一一個『謀士』又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也沒人給他個台階下……最後,只能是公孫珣自己乾笑兩聲,捏著鼻子下馬,親自將莫戶袧這廝給扶了起來。

  「莫戶頭人說的什麼話?」公孫珣勉力乾笑道。「你們莫戶部這麼大的功勞,我還要替你向府君請功呢,怎麼會殺你呢?剛才一時怒氣發作,也是人之常情……不要在意。」

  莫戶袧哆哆嗦嗦的站起來,然而瞅了一眼周圍縱馬來往的漢軍騎士,還有那個總是往自己部族這邊打量來打量去的田姓功曹佐吏後,他卻是雙腿一軟,再度下跪嚎啕起來,而且死死還抱住公孫珣大腿不願意鬆手:

  「公孫少東的恩德如同再造,你與公孫大娘在上,我莫戶袧與莫戶部在此立誓,這輩子都是安利號的忠實下線,絕不敢再有如今日這樣的事情了!」

  公孫珣噁心至極,然而幾次想拔腿卻都沒能拔出來,看的一旁正在處理傷口的公孫範目瞪口呆,連連感慨。

  「本朝太祖在鄉為吏,素有恩威,河北士人,邊境豪帥,盡皆尊服。範束發未冠,見而奇之,乃問曰:『兄何以至此?』太祖曰:『以德服人也!』範固問:『德者何物?』太祖曰:『於士人為詩書,於豪帥為刀劍。』範聞之,愈尊太祖。」——《世說新語》.德行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5 08:36
第三卷 第14章 大人(上)

  天色昏暗了下來,柳城東側三十餘里處的一處山坡上,數騎飛馳而至,而為首的一名年輕烏桓武士剛一下馬就忍不住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朝著山坡上大聲詢問了起來:

  「叔父大人,怎麼忽然下令停止追擊?這可都是能換錢糧的功勞!」

  烏桓人久居漢境,大部分人都已經漢化,尤其是頂層的貴族,從生活習慣到日常說話做事都基本上已經跟漢人沒什麼區別,就比如說塌頓的這聲大人,就是正正經經的漢人修辭……因為上面山坡被簇擁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塌頓的親叔叔兼養父,遼西烏桓單於丘力居。

  如此關係,喊一聲大人,自然是合情合理。

  「塌頓,你過來。」丘力居忍不住歎了口氣,卻是趕緊招呼自己的侄子上前來。「鮮卑人現在是何狀況?」

  「回稟大人。」塌頓趕緊正色作答。「鮮卑人這次是真的沒救了,上萬人一敗塗地,這一路上根本就是如牲畜一般被我們和漢軍獵殺,屍體拋灑了上百里地……恕我直言,這恐怕是我從小到大所見到的鮮卑人最大失利。」

  「何止是你?」丘力居歎氣道。「也是我生平所未見的失利……甚至有可能是檀石槐起兵以來整個鮮卑遭遇的最大敗仗!那柯最坦簡直是個蠢貨,怎麼就敢憑著一個人質倉促進軍這麼遠?」

  「不過那幾個公孫氏的小子也是厲害。」塌頓忍不住搖頭道。「若不是他們,這一仗就算是能贏,也不過有如此大的斬獲。」

  「公孫氏啊?」丘力居蹙眉道。「這家人盤踞遼西這麼多年,跟我們一個塞內一個塞外,也算是老鄰居了,不想這一批後輩竟如此出色……且不說這些了,塌頓我問你,聽說鮮卑人在柳城留有一支兩三千人的後衛部隊,可有此事?」

  「有!」塌頓回複的非常利索。「很多俘虜都是這麼說的,想來做不得假。」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丘力居終於鬆了一口氣。「那麼咱們現在收兵,趁著暮色,剩下的鮮卑人估計今夜就能逃到柳城,屆時和那三千後衛集合在一起,想從容逃脫就容易的多了……」

  塌頓聞言一邊恍然,一邊卻又有些不解。

  恍然的是,他總算是明白了,自己叔叔是故意要放走這些鮮卑人的,之前的軍令並沒是犯糊塗;而不解的是,雖然他也沒把什麼鮮卑人作為勢不兩立的敵國對待,可鮮卑人的首級畢竟是能在漢人那裡換回大量賞賜的,而眼前的戰局,追擊宛如是在撿錢……

  丘力居上下打量了一下侄子,儼然是看出了對方的疑惑。再加上他自己唯一的兒子還在吃奶,將來指不定需要把部族托付給對方,便忍不住點撥了一下:「塌頓,我問你……鮮卑人有多少人口?」

  「這哪知道?」塌頓無言道。「便是檀石槐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那你覺得鮮卑和烏桓人加一塊,有一個幽州的漢人多嗎?」

  「必然沒有!漢人……」

  「這就對了。」丘力居認真看著自己侄子講解道。「對於漢人而言,死上十萬人都算不得什麼,可對於鮮卑人來說,尤其是對直面遼西的中部鮮卑來說,只要死個上萬青壯,那基本上就要傷筋動骨了……而如果我們繼續追下去,這一萬多鮮卑人恐怕就要真交代在前方柳城城牆下了!到時候,中部鮮卑恐怕要好幾年才能緩過來。」

  「可是……中部鮮卑傷筋動骨關我們什麼事?」塌頓還是有些迷迷糊糊。

  「蠢貨!」丘力居有些不耐煩了。

  「你想想,假如中部鮮卑無力出兵,接下來數年遼西豈不是要太平了?而如果遼西太平,大漢何須再給我們額外賞賜,請我們一次次出兵呢?」

  「原來如此!」塌頓恍然大悟。「叔父大人的意思是……我們烏桓人是獵人,而鮮卑人是獵物,我們不能一次把獵物給打光,這樣以後才能年年都有收獲!」

  丘力居只覺得自己眼皮忍不住連續跳了好幾下……其實,他本來想更正一下的,鮮卑人不是獵物,是吃人的猛獸,而大漢才是真正的獵人,烏桓人不過大漢豢養起來用來對付猛獸的獵犬罷了。只不過,這些年當主人的大漢日子一年不如一年,獵犬才有了些小心思而已。

  當然了,當著眾多烏桓勇士的面,這話無論如何都是說不出口的。

  就這樣,烏桓人暗暗收兵,放鮮卑人逃走之事且不說。第二日,就在底層軍士們在柳城與陽樂城中間繼續收撿戰利品、割取首級之時,遼西太守趙苞也正式在晚間將本陣移駐到了柳城,然後也開始了各項戰後的工作……

  話說,事到如今,趙太守自然不用再把那踏成肉泥的柯最坦找出來燉了,但普通燉肉還是要做的。實際上,趙苞當晚就發出指令,說數日後將在柳城大宴,犒賞軍士與有功之臣!

  參戰的遼東、遼東屬國官吏自然不用說,窩在盧龍塞被這個大勝驚得下巴都要掉下去的遼西諸城援軍也趕緊解散了臨時拚湊的部隊,然後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則紛紛輕騎前往柳城祝賀。甚至,這次宴會還驚動了剛剛趕到盧龍塞的幽州刺史劉虞以及右北平的王太守,這二者乾脆也直接往柳城而來,表示要賀此大捷!

  不過,立下大功的遼西烏桓單於丘力居忽然身感不適,直接回轉了本部,隻讓自己侄子塌頓代自己去赴宴,倒是讓人頗有些……唏噓。

  而就在這麼一個狀態下,公孫珣在柳城的安利號分號中等候到了預想中的風暴。

  「你怎麼又幹出這種事情來了?」公孫大娘人還在院子裡呢,氣急敗壞的聲音就已經傳到了屋內。

  公孫範和婁圭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情形,驚愕之下不知道是該行禮還是該躲避,而韓當與程普這次倒是已經有經驗了……只見二人從容問候,前者甚至還和陪在公孫大娘身後的金大姨問候了一聲,然後才淡定的走出去,與院中護送自家嬸娘來此的公孫越說閒話去了。

  公孫範和婁圭見狀趕緊有樣學樣,也是瞬間逃了出去。

  「你們也出去!」公孫大娘來到屋內,看到自家兒子跪在那裡請罪,儼然是早有準備,於是愈發惱怒,轉身將金大姨、權六姨等心腹全都攆了出去,這才扶了下眼鏡,憤然坐到了上首的高腳椅子上。「看你這樣子是真的長大了?是不是早就想好話應付我了?既然這樣就你先說,我倒想看看你這次有什麼可辯解的?!」

  「母親大人。」公孫珣這次果然是冷靜多了,跪在那裡既不慌也不忙。「這次確實是有些行險……」

  「有些?」公孫大娘氣不打一處來,哪裡還容得下對方先說?「你們區區五個人鑽到鮮卑上萬大軍裡面的事情,整個遼西都已經傳遍了,用不了多久,整個幽州、整個河北,甚至全大漢都要知道了!要名揚天下了,是不是遂你的意了?還有些?五個人對、對一萬人?你要是真死了,那也真是活該去死!我也真是活該白養你二十年了!」

  公孫珣低頭不語,一直到自己老娘一口氣罵完了開始喘粗氣時,這才趕緊膝行兩步來到對方跟前並拉住了對方的手:「母親,這事雖然冒險……但它值!」

  「命都沒了,再大的功勞都不值!」公孫大娘毫不客氣的懟了回去。「我告訴你公孫珣,你回去得好好謝謝阿越,要不是這小子半路上故意耽擱功夫,早兩日讓我到了此地,你的臉現在已經被我扇腫了!」

  「母親不捨得。」

  「……」

  「母親大人在上……不是我惡意弄險,而是這世道明白的告訴我,想做太平犬實在是難!」公孫珣長呼了一口氣,略顯懇切的說道。「我當日問母親,既然要苟全性命於亂世,為何反而要努力聞達於諸侯?母親告訴我,因為無論世道怎麼變,最容易活下去的還是最上層的大人物……不當個大人物,是沒資格苟全性命於亂世的。」

  「可你也不能為了當個大人物就先把命送了吧?」說著,公孫大娘又忍不住眼淚漣漣了起來。「我這輩子真沒別的念想,只是想讓你安穩活下去罷了。」

  「母親大人聽我說完……我並沒有反駁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經此一事,我是看的清清楚楚,不用等到亂世,就是現在,就是兩千石的遼西太守,也是沒法子保全自己家人性命的!」公孫珣神情語氣愈發懇切。「一個兩千石高官,自己親娘在數十騎兵的護送下好好的趕著路,都有可能被人抓走當人質,然後在陣前被剁掉……那我敢問母親,見識了這種事情以後,你還以為活在當今的世道,生死之事是真能躲掉的嗎?或者說,面對生死之事,是轉身逃走活下來的可能大,還是迎面一搏活下來的可能大?」

  公孫大娘拿下自己的寶貝眼鏡,扶著額頭思索良久:「你真不是為了立功才去幹這種事情的?」

  「我是為了立功。」公孫珣趕緊答道。「但立功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母親大人莫要生氣,且聽我說……拋開瘟疫不說,你可曉得戰亂開啟之前你我母子最大的危險來自何處?」

  公孫大娘一時語塞……她之前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現在看來,這個世道是一步步亂下去的,就算是三國亂世不曾開啟,自己這獨生寶貝兒子也不是那麼安全的。

  「兩處而已,一處是邊塞戰亂,一處是朝中碾壓。」公孫珣冷笑道。「前者不用說,後者所謂宦官與黨人之間可也是動輒抄家滅族,血流成河的!」

  公孫大娘終究是見識過人,也對自己兒子有這麼幾分了解,所以瞬間就有所醒悟:「你的意思是說,想要躲過前者就要迅速升官,到時候無論是逃離此地還是成為手中有實力的人物都是好的;而想要躲過後者就要有大後台……你是看中趙苞的關係,想走他的路子?」

  「兒子終究是劉師與盧師的學生,黨人那裡再如何,也不至於會把我當敵人的……而這趙太守,您不是說了嗎?表面上和自己族兄趙忠勢不兩立,實際上恐怕是心有默契。您說,我這一番冒險,立下如此功勞,要是再搭上這條線,那往後七八年,無論局勢怎麼變,豈不是都穩如泰山?」

  公孫大娘微微一怔,卻也一時反駁不得:「所以你才如此冒險去救下那趙常侍的嬸娘?」

  「是。」公孫珣坦然答道。「但還不夠……還不足以讓那趙常侍徹底記住我的名字,並暗中照拂我。」

  「你還想如何?」公孫大娘忍不住警惕了起來。

  「不瞞母親……我已經加冠了。」

  「然後呢?」

  「那趙太守有一個獨女,此番是被我從鮮卑人刀下給背出來的,當時並未多想,此時想來,或許……」

  「……」

  「……」

  母子二人對視良久,卻是突然陷入到了詭異的沉默中。

  「那個……」公孫珣被自家老娘看的心裡發毛,第一個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漂亮嗎?」公孫大娘突然一拍椅子扶手,正色問道。

  「靈帝初,烏桓大人上谷有難樓者,眾九千餘落,遼西有丘力居者,眾五千餘落,皆自稱王;又遼東蘇僕延,眾千餘落,自稱峭王;右北平烏延,眾人百餘落,自稱汗魯王;並勇健而多計策。」——《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5 08:40
第三卷 第15章 大人(下)

  中午時分,就在公孫珣和自家老娘在商棧中嘀嘀咕咕著一些事情的時候,外面的情形其實很是熱鬧。

  須知道,柳城這個地方並不是一個縣城,而是一個純粹軍事作用的城池,西北面就是渝水,也就是大漢遼西郡面對鮮卑的天然邊境……當然,如果覺得渝水這個詞有些陌生的話,那大淩河一定能讓人耳熟能詳。

  總之,這裡是大漢朝與鮮卑邊境上的一個重要軍事支撐點,往東兩百里是陽樂城,而陽樂城後面就是著名的遼河平原,也是大漢朝塞外五郡的精華所在,玄菟郡、遼東屬國(昌黎郡)、遼東郡的郡治襄平,當然還有遼西郡郡治陽樂,全都在擠在此處。

  至於往南三百里,就是盧龍塞了,那裡是河北門戶,自然不用多言。

  換言之,一般只要柳城、盧龍塞這兩個要點不失,那鮮卑人基本上就拿大漢的防禦體系沒辦法……當然了,如果非得有人想要越城強殺,那你也沒辦法。

  但是,請務必參考一下被踩成肉泥,然後連腦袋都找不到的鮮卑中部大人柯最坦。

  而既然說到了邊塞軍事要地,那一般都還可以默認此處還是商貿發達之地……沒錯,安利號在這裡的貨棧大的可怕,不僅幾乎包圓了柳城駐軍的衣食住行,還直接在此處和周圍的鮮卑小部落進行一些合法或者當地駐軍上下普遍性認為比較合法的買賣。

  那麼回到眼前,隨著公孫大娘的到來和大軍雲集到柳城,拋開在安利號當過臨時工,所以有些心理準備的韓當,其餘如公孫越、公孫範、程普、婁圭等人這次是真的是長見識了!

  只見剛剛打完大仗的漢軍、烏桓軍紛紛都來到柳城中的安利號進行交易,交易範疇從高頭大馬到生鏽箭頭,從大批糧食到新鮮的馬肉、馬骨,從含鹽量明顯超標的鹹魚到潔白的布帛……幾乎無所不包。

  甚至還有塞內遼西、右北平、廣陽等所謂『包郵區』出身的軍士,連東西都不要的,反而還搶著讓出一些利來,只要安利號幫忙將錢糧直接送到家中就行。

  至於前幾天還痛哭流涕的莫戶袧,此時更是上躥下跳,利用自己安利號一級下線的資質,在那裡包買包賣,上下其手,簡直要把那些戰場上強橫無比的烏桓人給調戲的生活不能自理。

  反正,在門口看完一圈後別人怎麼想不清楚,做過幾天會計,本身又有些見識的婁圭是覺得,這一仗的戰利品得讓安利號白白薅走三成!

  但是,看著這一幕的可不止是婁圭等人,城中用於防禦指揮的高台上,遼西太守趙苞也在神色古怪的盯著這邊的盛況。

  「府君……」柳城守將是一位千石的別部司馬,見狀頗為不安。「要不要鄙人帶隊去約束一下?」

  「約束什麼?」趙苞歎氣道。「我又不是那些整日只知道坐嘯的名士,軍士們為救我母親捨命而戰,戰場上發點小財又如何?那些鮮卑人身上扒下來的髒皮袍子他們帶回去能做什麼,洗洗接著穿?不如換些糧食穩妥!」

  「府君仁德。」柳城守將瞬間鬆了一口氣。

  「而且再說了,咱們就算是約束得了本郡郡卒,難道還好意思約束前來助戰的遼東各地精銳嗎?至於烏桓人……哼,咱們約束了他們就聽?」

  這一次柳城守將就並沒有再說話了……那丘力居追擊到一半,忽然說什麼天色已暗不好夜戰,硬生生放走了原本可以盡數堵在大淩河南岸的鮮卑兵,頭一個不爽的不是旁人,

  正是他這個一早醒來發現忽然發現自己丟了大一坨軍功的柳城駐軍別部司馬!

  須知道,真要是能和追兵前後呼應搞死幾千個鮮卑人,他這個千石別部司馬只怕是能翻身做個兩千石都尉的……那可真是鯉魚跳龍門了!

  然後呢?

  然後就全都沒了!你說氣不氣?

  「就這樣吧!」趙苞歎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一大批遼西郡吏隨即跟上。「留意甲片和箭頭不要落入鮮卑人手中,至於鹹魚……鹹魚就算了,總要給公孫氏一些面子的。」

  「請府君放心,這安利號收購的甲片和箭頭向來是不會資敵的!」那別部司馬回答的異常利索。

  此言一出,莫說前面走著的趙苞忍不住連連搖頭,就連幾名機靈的隨行郡吏都有些無語的回頭看了這別部司馬一眼……這麼乾脆幹嗎啊,生怕郡守不知道你們柳城駐軍跟安利號有各種勾搭?

  「母親大人!」

  就在眾人準備跟著郡守結束這次巡視的時候,卻忽然聽到前面太守本人的一聲問候,眾人抬眼一看,正見到那趙老夫人親自上到了高台,雖然心中疑惑,但也趕緊紛紛俯首問安……

  原來,那日大戰之後,趙苞下令大營前移至柳城,而這趙老夫人也是膽氣過人,雖然經過了那麼一遭險惡的事情,但竟然還是撐住勁拒絕被直接護送到陽樂,反而說要來當面感謝救助她的軍士,然後,居然就帶著自己的兒媳和孫女再度穿越了戰場,並回到了柳城。

  「母親大人怎麼不在官舍中歇息?」趙苞趕緊小心問候。「這高台上風大,春日間,小心著涼……」

  「不瞞我兒,別的倒也罷了……有一事若不能早日與你敲定,心中就總是不安!」

  「母親盡管道來。」此言一出,趙苞自然無話可說。

  實際上,莫說是趙苞,那些周邊的郡吏、軍官也都個個摩拳擦掌了起來,準備趁機在郡守大人和老夫人面前表現一下……須知道,但凡眼睛不瞎的人都明白,經過這一仗以後,這趙太守十之八九會馬上封侯,而且他年紀也不大,那將來真的是前途不可限量!而這位趙老夫人,僅憑那陣前教子的兩句話,只怕也是要入史書的。

  既然如此,作為下官和屬吏,不奉承著你還想如何呢?

  「既然如此,芸兒還有芸兒她娘也一起上來吧!」趙老夫人微微點頭,卻又回頭朝高台下喊了一聲。

  趙苞當即恍惚了起來,而一眾郡中官吏馬上也跟著恍惚了起來,因為很快他們就都看到了那太守夫人與太守的千金也上了這高台,後者還抱著一隻狸之類的異獸……

  話說,這年頭已婚婦女的地位是很高的,拋頭露面再正常不過。甚至講,在舉辦正式宴會的時候,按照禮節,女主人是需要專門出來和客人見禮的。比如講趙老夫人說她要親自來感謝將士,然後趙苞就立即宣布要大饗將士,這裡面其實就是在隱約執行這個禮節。

  總而言之,趙老夫人一個死了丈夫不知道多少年的寡婦兼長者上來,那自然沒有任何問題;趙夫人上來,那也是沒有任何說法的;可是,可是話又得說回來,太守千金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忽然來到這麼多官吏中間算什麼?

  而且,似乎是當眾喊出了她的閨名?!

  一時間,不少年輕的郡吏心思澎湃,儼然是想起了當日的同僚公孫瓚……那可是個榜樣!

  「我兒,」趙老夫人接下來的話,更是讓這些人大喜過望。「你從廣陵任上來遼西時,路上經過咱們清河,專門為芸兒及笄,而我帶她來此,本來就有為她在遼西尋一個好人家的意思……」

  「母親大人看中了誰,不妨回官舍與我說。」趙苞雖然有些醒悟,但是看著自己女兒抱著一隻貓站在那裡,羞的滿臉通紅,還是有些尷尬。「屆時我再去與那人溝通一二,讓他遣媒人過來。」

  「我都講了,此事一日不敲定,我一日難安……而且這是一樁美事,又何需遮掩?」

  「母親大人教訓的是。」趙苞一個大孝子,寡母都這麼說了,除了趕緊低頭稱是還能如何?

  看到兒子屈服,趙老夫人這才正色講道:「其實,我來的路上就看中一個人家,當時心裡就有意。進了盧龍塞,打聽了一下此人的出身、事跡後,就更是決心已定,只不過偏偏遇到了這次的事情,不得不耽擱了下來。」

  「兒子萬死。」

  「聽我說完,不要插話。」趙老夫人不滿的說道。「但也是巧了,此番又被此人給救了出來,也算是緣分……不瞞你說,我之所以要來柳城,一來固然是要謝一謝此番出力的軍士,二來,就是不想失了這麼一個好孫女婿。」

  「何需如此著急?」趙苞一時間來不及多想,只是本能覺得有些掉份罷了。

  「為何不能著急?」老夫人理直氣壯的反問道。「你須曉得,人家家中也是高門大戶,又如此英雄,若是來的晚了,此番立下功勞被征召入朝做個什麼郎官,又被洛陽哪家公卿給看中,你說怎麼辦?而且再說了,若是人家家中是個好名的,覺得此時與我們家結親,有些挾恩圖報的味道,所以不願與我們家婚姻又如何?故此,我找你來便是要速速敲定此事,免得夜長夢多!」

  話到這裡,這周圍人怎麼可能還不明白?實際上,不知道多少年輕郡吏此時直恨的牙癢癢,感情太守招女婿專門從公孫家挑啊?

  而趙苞也是終於醒悟,卻也不禁伸手指向了不遠處的那家商棧:「母親大人所言,莫非是這家人?」

  「這也是公孫氏的產業嗎?」趙老夫人略顯驚喜的挑了下眉毛。「甚好!他家果然也如傳聞中的那般豪富……你瞧瞧,這種好女婿哪裡能錯過去?」

  「兒子曉得了。」趙苞無奈答道。「我這就找個人去透個風,讓他家來說媒!」

  「不用,」趙老夫人霸氣側漏。「我此時上來不為別的,乃是剛剛在官舍中聽說他家長輩來了,所以才親自上來叫你……你現在便脫了官服隨我去提親,今日咱們便把事情與我敲定!不然,你家大人我心中不安!」

  趙苞目瞪口呆,官吏們也紛紛側目……長這麼大,可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女方去男方家中提親的。

  「喏!」僵持良久,這趙太守終於還是不敢違逆自家母親,便如吃了個蒼蠅一般拱手答道。「兒子這就去換衣服。」

  就這樣,趙太守一家走下高台,台上眾人則面面相覷……

  「咱們這位老夫人真真是女中豪傑。」良久,方是那柳城的別部司馬忍不住第一個開了口。「如此雷厲風行,便是我等想去公孫家賣個好透個風都來不及……」

  其餘等人紛紛附和。

  倒是那郡中功曹佐吏田楷忽然忍不住歎了口氣:「想當年,那公孫伯圭和這公孫文琪在郡中都與我相善,相處起來素來是肆無忌憚……可這才一兩年過去,怎麼就一個個的青雲直上了呢?我又何時能出人頭地?」

  田氏也是幽州大姓,所以眾人聞言或是哄笑一聲,或是勉力兩句,然後卻是各自散去了。

  另一邊,對此毫不知情的公孫珣還在屋內與自家老娘說著一些『機密大事』呢……原來,在母子二人決定去攀這門婚事以後,公孫珣卻又旋即說到了那程普與韓當的能耐,將前者連斃三人,後者一箭射死柯最坦的事情全都擺了出來,引得公孫大娘驚愕之餘卻再度惦記起了所謂『豪華保鏢陣容』。

  不過,那公孫大娘和自家兒子說來說去,又算來算去,卻只能確定一個東萊太史慈,一個常山趙雲算是在自家周圍勉強夠得著的地方……然而,也僅僅就是夠得著而已,因為仔細一想卻還是發現有些為難,畢竟東萊和常山都是大郡,前者五十多萬人口後者六十多萬人口,在如今這種信息傳遞條件下,除非這二人能主動冒頭,否則是根本找不到的。

  可是,如果這二人真的冒了頭,弄的一郡或者數郡皆知,僅憑公孫珣目前的資曆和地位,想要跨地域把人收攏到手似乎也有些想當然……君不見,程普與韓當終究算是老鄉,就這,現在的程普還最多算是個客將,根本不是他公孫珣的人!

  甚至,公孫大娘隱約還有些別的擔心,她害怕這趙雲什麼的年齡還小,就算是把人提早給找了過來,到時候卻像婁圭那樣弄成個半成品廢物……豈不是害人害己?

  就這樣,母子二人正在這裡一籌莫展呢,卻忽然聽到門外動靜不小,然後那公孫範、公孫越還有金大姨、權六姨什麼的紛紛拍門不及。

  一問才知,竟然是趙太守一家舉家常服來訪,已經已經商棧外頭的街口了。

  「機會來了。」公孫大娘趕緊戴好眼鏡道。「全家都來,還是常服,這應該是來上門謝你救命之恩的,咱們也不說別的,等他們感謝完之後直接挾恩求婚……我看八成能定下來!」

  公孫珣連連點頭不及。

  就這樣,公孫大娘領頭,公孫珣等人則自覺跟在後面,兩家人就在滿滿都是人的商棧門口見了面。

  一番寒暄問禮之後,未及讓進房中,那公孫大娘便忍不住去瞅後面那個滿臉通紅抱著一隻小貓的小娘,等到她微微頷首,剛要正色請這家人進入正堂入座時。此間年紀最大,地位也最高的趙老夫人卻忽然當眾拉住了公孫大娘的手:「早在清河,我就聽往來客商說,遼西有一位守寡的公孫大娘,為了撫養兒子而行商賈之事,當時心裡就很佩服,今天見到這個商棧的盛景,方知道名不虛傳……」

  「不敢當老夫人謬讚。」公孫大娘嘴上連連推辭,但卻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色……當眾商業互吹她又不是不會。「我來時也聽說了老夫人臨陣教子的事跡……如此氣節,加上此戰如此大勝,老夫人想來必然是要名垂青史的。」

  「說起養兒子。」趙老夫人當即搖頭笑道。「我卻是不如你,我兒子如此歲數可做不得如你兒子這般事跡。」

  公孫大娘一時怔住,不是說好的商業互吹嗎?要知道,周圍大街上的人何止數百,那立在自己母親身後的趙太守臉色都已經青黑了。

  「我兒,你在等什麼呢?」趙老夫人見狀忍不住回頭叱問道。

  「母親大人,這事不用進屋嗎?」趙太守尷尬不已,卻隻換來自家寡母的冷眼相對,

  於是,他半點不敢違逆,只得趕緊上前,與公孫大娘再度相互見禮。

  「敢問府君有何要事?」公孫大娘頗為不解。

  「不敢……」這趙太守剛作勢要說話,卻又忍不住卡殼回頭,「母親大人,此番救你們出來的公孫氏的小子須有兩個,還都是挺合適的,一個喚做公孫珣,一個喚做公孫範,俱在此處……不知……」

  話到此處,趙老夫人當即變色:「我之前只說你二十歲不如人家二十歲時有本事,今天才知道你四十歲時也未必有人家此時有本事!你這輩子,也就是兩千石的格局了!」

  過幾個月就要封侯的趙太守尷尬欲死,恨不能此時便逃出去。

  「這……」公孫大娘愈發疑惑。

  「不瞞公孫大娘。」趙老夫人轉而握住對方手笑道。「我們趙家養了個醜女,喚做趙芸……不知道你家文琪可願意娶回去做婦啊?」

  院外眾人齊齊愕然,便是公孫大娘也驚懼不已。

  「便是她了。」說著,趙老夫人把自己孫女拉到前方,親自指與對方來看。

  別人倒也罷了,唯獨藏在旁邊人群中婁圭忽然醒悟,暗暗讚歎那趙老夫人的手段……這麼當眾一指,除非你想跟人趙家從此翻臉做仇眥,否則就只能當場應下。這就好像當日自己在盧龍樓上把所有人都得罪一遍一樣,看似不智,其實是暗示公孫珣自己與此間無牽無掛,最是可以依靠……所謂以退為進,莫過於此!

  然而,叱吒渤海二十年的公孫大娘此時仿佛傻了一般,良久都沒反應過來,搞得人家那太守千金愈發羞赧和委屈,若非是剛剛行禮時扔了貓,只怕是下一秒就要趴在貓身上哭出來了。

  公孫珣心急萬分,趕緊暗暗推了一下自家老娘,後者這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老夫人如此厚愛,自然不必多言,只是我這兒媳名字極佳,到讓我一時失措,讓老夫人見笑了!」

  「太祖趙皇后諱芸,清河東武城人也。昔,後父遼西太守趙苞甚奇太祖,欲約為婚姻,乃私告於母、妻。母、妻亦感太祖豪傑之氣,且念其恩,私許之。然,趙皇后獨生,其祖母多愛之,雖欲許,屢延也。苞恐有變,乃諫母曰:『吾私念文琪慷慨豪氣,恐終非池中物也,延之,則天下將笑吾門坐失英雄也。』趙母深以為然。時太祖寡母方至柳城,趙母乃牽後手,攜子、婦私服出官舍,直入太祖門前,於街上語之,薦以為婦。太祖母子相顧愕然當場,不知所措。舉郡傳之,遂成佳話。」——《舊燕書》.皇后本紀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7-15 08:44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16 06:57
第三卷 第16章 大饗(上)

  趙老夫人在商棧大門口對自己孫女抬手那一指,比什麼三媒六聘加一塊恐怕都要強上一百倍。

  於是乎,這件事情就此塵埃落定,再無轉圜之理。

  等兩家人再進去商業互吹,熱切討論了一些禮節上的問題,公孫珣再親自駕車把人送回去,然後再回來……就已經是天色擦黑了。

  「以後不許把鹹魚擺在外面!」商棧剛剛收市,而權六姨正在院中傳達自家主母的訓導。「真以為朝廷的人都是傻子嗎?不曉得東萊那裡已經收鹹魚稅了嗎?說了多少遍了,我們安利號只賣『鮮魚』,不賣鹹魚!」

  眾人趕緊答應,然而有人儼然是看到了從旁邊路過的公孫珣,便忍不住開口打趣奉承:「不過六掌櫃,如今我們和太守家是親家了,真需要如此正經嗎?」

  「若不是親家,反而無需小心。」公孫珣頭也不回的笑道。「就是因為做了親戚才要講究一些的。」

  「聽到了沒有?」權六姨板著臉繼續訓斥道。「還有,今日又是誰讓莫戶袧拿走那麼多貨的,這明顯超標了吧?」

  「六掌櫃見諒,實在是今日收的貨太多,而莫戶袧這人又素有誠信……」

  公孫珣笑著搖搖頭,直接回到堂上去見自家母親了。而等他推開門來,卻看到已經點了燭火的正堂上,公孫大娘正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扶著額頭發呆呢。

  「我回來了。」公孫珣行禮完後便順勢坐了下來。「母親,我剛才就想問你了,你到底在糾結什麼?先是當街失神,後來進屋居然還問你兒媳會不會武藝?人家趙太守臉都黑了!」

  「這事別提了。」公孫大娘難得老臉一紅。「咱們之前不是正說到趙雲嘛……你不曉得,我們……呃,我那時候……你曉得的,是有把趙雲當做女子的故事書的,就像你小時候我與你說的花木蘭一樣。」

  公孫珣早已失笑:「她若是你所言那個趙雲,哪裡需要我把她從戰場上背回來?怕是要她把我背回來才對。人家不說了嗎,芸是《淮南子》中的芸,所謂『芸草可以死複生』……現在想來倒也貼切,她這次遇到我這個《淮南子》中的珣玉,也算是死而複生了。」

  「說的跟《紅樓夢》似的。」公孫大娘嗤之以鼻。「還木石情緣呢?不過且不說這個,我也有話與你說……」

  「母親請講。」

  「之前安排的那一百零一個美婢,原本是想等閒下來就挑選挑選送到你身旁的,可如今這眼瞅著都要媒妁之言了,這事就不能再提了,只怕要散出去到商號各處做工。否則……否則人家那趙老夫人可不是吃素的。」

  「母親說的對。」公孫珣聞言也是忍不住歎了口氣,就是不知道是可惜那一百多個美婢呢,還是在感慨趙老夫人。「趙老夫人著實厲害……只是不曉得她為何如此心急,而且還認定了我?」

  「就是因為厲害嘛,所以才如此心急的。」公孫大娘愈發感慨道。「她這種人物,礙於見識所限,未必就知道大漢要傾覆,可這世道一年不如一年,眼看要出亂子卻是沒得跑吧?再說了,咱們擔心宦官黨人咬起來會血流成河,她又何嚐不擔心呢?所以,只怕這位老夫人也是心有所感,這才迫切想要在我們遼西邊地留個存身之所。」

  「確實。」公孫珣連連點頭。「連婁圭這混子都曉得這世道遲早要出亂子,何況是趙老夫人這種人物呢?而這麼一想的話,我們兩家倒也是天作之合。」

  「與你是天作之合,

  與我就未必了。」說著,公孫大娘又有些煩躁的按了按額頭。「那小娘倒挺弱氣的,那個親家看上去也挺老實的,可是攤上這麼親家祖母……輩分高、年紀大、手段狠,而且往後幾年恐怕還就要在遼西待著,你娘我以後搞起宅鬥來,怕是要吃大虧。」

  公孫珣面無表情,假裝沒聽到。

  「不說這些了。」公孫大娘擺擺手趕人道。「你去吧!」

  公孫珣起身行禮,剛要走人,卻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母親,那一百多個美婢,未必就要散出去做工……」

  「你這話與你妻祖說去。」公孫大娘嗤之以鼻。

  「不是。」公孫珣趕緊解釋道。「兒子的意思是……韓當和程普都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二者的生活也好,婚姻也罷,母親不妨關心一下,因為這種事情倒是我反而有些不好多嘴了。」

  公孫大娘聞言先是若有所思,然後卻又忽然一拍幾案:「對啊!」

  公孫珣被嚇了一大跳,然而雖然是不明所以,但自己老娘畢竟是答應了,所以他便不再多言,而是直接告辭離開,只留下對方一人在那裡繼續大開腦洞。

  來到外面,商棧中還是熱鬧如初,原來,簡單的訓話已經結束,安利號的人馬正在清點貨物,分類入倉什麼的,而且似乎還有借著自己定下婚事發喜錢的節奏……公孫珣沒有理會這些,而是徑直到後院去尋公孫越了,也是打聽一下盧龍塞那邊的局勢。

  然而,剛一轉身,就在後院入口處碰見了韓當。

  「恭喜少君了。」韓當迎面拱手。

  「多謝義公,」公孫珣也笑著上來招呼道。「你可知道阿越在何處?」

  「不瞞少君,越公子、範公子、婁子伯,還有德謀兄他們都在範公子處玩卡牌。」

  「這倒是省事了。」公孫珣當即失笑,然後腳步不停,直接往公孫範處走去。

  但是,走不到幾步,他卻忽然心中一動,緊接著又停了下來:「義公怎麼不去玩牌呢,莫不是專門在此處候著我有話要說?」

  「正是。」韓當正色答道。

  公孫珣也趕緊正色起來:「你我之間,何至於此?有什麼話盡管道來便是。」

  「少君。」韓當聞言就在這後院中再度躬身一禮。「在下有一事,那日在戰場上就想說了,只是我這人嘴笨,也不曉得如何開口。然而,今日看到少君與太守千金定下婚約,心知若是再不講,怕就要弄巧成拙,反而不美……剛才聽越公子說,再過兩日,右北平王太守和劉刺史一起到來此處,咱們這位趙太守就要大饗士卒了?」

  所謂大饗,必然要大賞。

  於是,公孫珣當即反應過來:「義公莫不是對受賞之事有什麼想法?我上次在戰場上說到保你一個曲軍侯,你似乎就……義公,你這倒是讓我不解了,曲軍侯是不夠還是不好?」

  公孫珣這聲質問是有緣故的。

  須知道,漢軍是部曲制度,一曲兩百人,設一曲長,即為曲軍侯,秩六百石;再往上則是別部司馬,這個位置下轄不確定的幾個曲,可能兩個,也可能是三個、甚至四個,那就標準的千石大員了。

  而漢代官吏制度,六百石以上就是朝廷命官,就需要上報朝廷了,甚至可能還要進京當羽林郎……所謂培養一下忠君愛國之心之後,才能讓你擔任如此要職。

  至於公孫珣當日這麼說,其實已經有些吹牛皮的味道了……他當日只是覺得,如此大勝之下,韓當既有大功,又有在盧龍塞的軍中資曆,趙太守估計也拒絕不得。便是上頭真要較起真來,召韓當入京當羽林郎,現管這事的人物也是劉寬,所以他才敢這麼多一嘴。

  但現在想來,韓當此人終究門第太低,怕是依然難辦,也就是這趙太守成了自己岳父,才有多了一些把握。

  孰料,這韓當現在竟然還有些……不太樂意?

  「少君。」韓當見狀,趕緊再度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語氣也顯得有些焦急了起來。「我豈是那種不知足之人?」

  公孫珣面色稍緩:「如此,便是有些別的想法?」

  「實在是不瞞少君。」韓當站直身子後歎氣道。「若是一年半前,有人與我說,要保舉我個六百石曲軍侯之位,我怕是要高興的睡不著覺,因為彼時我一心只想憑手中弓馬來換來前途,並沒有太多見識。但這一年多,隨少君還有兩位公子一起去遊學,在緱氏山下的官道邊上……眼中見到那麼多達官貴人往來奔走、朝起夕落,耳中聽到那麼多豪傑有志難伸、落魄異鄉,若是還不曉得這世道是怎麼一回事,豈不是個傻子?」

  公孫珣微微眯眼,他是真來興趣了:「所以義公到底想要如何呢?」

  「少君。」韓當正色道。「我直言吧,你在太守那裡保舉我一個曲軍侯,我自然感激涕零……可是我須曉得,這世道的官想要坐得穩,不止是靠你有沒有本事,還要看你有沒有靠山。我今日做了這曲軍侯,靠的是少君與太守,可太守三五年終究要走,而少君你更是不知道哪天就要飛黃騰達,去別郡任官。屆時我一寒門居於此位,只怕是要如德謀兄在右北平的情形,所謂靠山一走,就被人給輕易掀了下去……」

  公孫珣聽到這裡卻是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上前半步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手:「恕我冒昧……義公的意思,莫不是想說,這功勞如何都不管了,而是此生此身跟定我公孫珣了?」

  「正是此意。」韓當坦然與對方對視道。「此意早就有了,只是我韓當一介武夫,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也不曉得有沒有什麼禮節,更不曉得那呂範又是如何……」

  「無須表達。」公孫珣哪裡還能忍住心中興奮之情,當即昂然答道。「也無須想別人!今後你韓義公與我,自當共富貴!如此足矣!」

  「韓當,字義公……太祖鄉人也……漢熹平年末,嚐以賓客身與太祖出塞,臨陣決於鮮卑。敵酋驕橫,越眾出陣,當一箭而落,三軍驚駭,乃有大勝。後,太祖謂之曰:『義公英武,宜舉為軍侯。』當默然不語。太祖複問曰:『軍侯秩六百石,以白身賓客驟進六百石,尚不足乎?』當乃曰:『固不足也。』太祖大奇:『六百石軍侯,吾之極能也,汝欲何秩?』當立於馬上,昂然曰:『當此生無別念,惟願明公德加四海矣。屆時,當自配青紫也!』太祖喟然歎曰:『此天授義公與吾也!』」——《舊燕書》.韓當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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