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48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2 09:02
第二卷 第17章 7月來信

  「老師可曾安歇?」夜間,費了好長時間與精力才讀完並消化掉母親書信的公孫珣來到了盧植所住的套院中,然後小心翼翼的敲響了還在亮著燈的臥房大門。「學生有事情想請教。」

  「進來吧。」盧植的聲音依舊乾脆到讓人生畏的地步。

  推開門進來,公孫珣先是重新關門,然後才朝著盤腿坐在床榻上的盧植鞠躬行禮,而等他抬起頭時才發現,對方竟然也在燈下讀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絲帛。

  當然,這也正常,最近這位盧老師不就是一直忙著呼朋喚友嗎?恐怕每天都要看不知道多少這樣的書信。

  「不必拘禮,隨便坐吧?」盧植將手中的絲帛折疊起來,然後放到了床頭上的一個盒子裡……果然,箱子裡面這樣的絲帛竟然是成摞的,而且也放了石灰包去潮,可見這位海內名儒交遊之廣闊。

  「不瞞老師。」公孫珣起身後坐到了舊式床榻對面的一個小幾凳上,這種家具組合估計也就是這裡才能見到。「我母親剛剛從遼西捎來一封家書。」

  「哦?」盧植稍微表達了一絲關注。「不知道家鄉近來可有什麼大事發生?」

  這種關注是非常正常的,畢竟這年頭的通訊水平太低,所以分隔兩地時對任何能獲取信息的途徑都比較重視。

  「是這樣的。」公孫珣正色道。「家母在信中說道,自從去年年底鮮卑寇邊連續遭遇反擊以後,雙方摩擦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日益嚴重。且因為我家中有安利號的緣故,母親說她能切身感覺到,這次的緊張與對立恐怕不止於一州一郡,就不知道會不會有大的戰事發生……」

  「令堂所想恐怕是對的。」哪怕是坐在床上,盧植身形筆直。「再過兩年,大漢與鮮卑怕是免不了一場大兵災了。」

  「敢問盧師這是為何呢?」公孫珣認真請教道。「只是因為那兩戰引發的餘波嗎?」

  「當然不是。」盧植稍微頓了一下,然後才解釋道。「從國勢上來說,大漢立國數百年,帶甲百萬,四夷賓服,堪稱巍然巨物。而鮮卑雖然不過初興二十年,但卻也有萬里國疆,十萬控弦之士。所謂一舊一新,兩強並立,新興者必然要挑戰舊者,以圖霸權。而從兩國主政者來看,檀石槐雖然只是一介鮮卑野人,可自他起兵以來,凡二十年,北驅丁零,南壓匈奴,東鎮扶餘,西進烏蘇,一統鮮卑,建製稱國,自先帝時起就是天下間公認的梟雄人物,先帝去世後,其威名更是無人可製,以至於我大漢邊疆萬里,卻多是被鮮卑人壓著打!而另一邊,今上登基八年,已然加冠成年……」

  盧植的話適時的停了下來,但公孫珣卻已經連連點頭,對方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也很透徹了——從國家政權角度來看,新生的鮮卑想要繼續獲取發展空間的話,必須也只能不斷的挑戰大漢;而從雙方主政者角度來看,卻是恰恰相反,因為剛剛親政不久的大漢皇帝想要獲得權威的話,似乎沒有一個目標比鮮卑和檀石槐更有效率。

  兩兩相加,再加上底層的摩擦已經持續了十餘年,邊郡也好,鮮卑各部落也好,恐怕都積攢了不少仇恨與怒火。

  那麼這一仗,其實也就是等個契機了。

  不過,這隻公孫珣今晚的第一個問題。

  「還有一事。」公孫珣雙手扶膝,微微躬身道。

  「講來。」盧植依舊乾脆。

  「老師,」公孫珣直起身子認真問道。「今文古文之爭延續近三百年,前一百餘年倒也罷了,這後一百餘年,古文兼容包蓄日漸做大,今文卻抱殘守缺愈發不堪,這些事情人盡皆知,可為什麼三百年間古文卻始終不能成為主流官學呢?甚至想在其中取得一席之地都難!其中到底是什麼緣故?」

  盧植眯起眼睛,目視自己的這個學生良久,這才開口道:「你覺得是什麼緣故?」

  「我一開始覺得是今文派中的公羊學說太過強橫,以大一統思想與天人感應之說壓服住了整個古文派。」公孫珣坦誠答道。「但是後來才知道,這些年古文派兼容包蓄,已經主動的吸收了這些東西。而既然如此的話,僅憑周公地位高低、《春秋》是否為元經這些爭議,恐怕是攔不住古文派的。換言之,攔住古文派絕非是學術……」

  「那是什麼呢?」盧植不以為意的問道。

  「自然是人了。」公孫珣昂首答道。「我朝世族多以經學傳家,而一旦家族發跡則世代為官,如袁家四世三公,楊家三世三公就不再多說了。便是朝中其他超品大員,又有哪個不是家傳的今文經傳呢?如河南尹朱野,家中四代名臣,他曾祖父朱暉起於亂世,靠的是個人德行與才能坐到了總攬朝政的尚書令,但是朱野的祖父朱頡就已經開始修習儒術了,敢問老師,約百餘年前,當初尚書令之子修儒的話,他修的難道會是古文嗎?若是古文,何以代代相傳為宛洛巨族?老師,我的意思是說,這王莽事敗,乾坤重整,距今已有一百五十餘年,作為官學的今文怕是已經和朝廷中樞的世族糾纏成一體了。」

  盧植默不作聲。

  「甚至還有我另外那位老師劉師,」公孫珣看到對方並不反駁,語速也不禁加快了些。「我不是要背後議論尊長,而是因為之前這些日子常在他身旁,所以從他身上說起更清楚些……盧師,如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那劉師遲早要位列三公。為什麼呢?一來自然是家世,他祖上就以家傳的《韓詩》做過三公之位;二來,還不是因為他本人做過帝師?可說到帝師,當日朝廷為陛下選拔三位帝師時,如果不從中樞世家中選,難道還能從在野的古文派大儒中選?老師,古文今文之爭,非在學術,實在是朝廷高位之爭,您一定要慎重!」

  「可我並未有斥退今文的想法。」盧植表情淡然,但儼然已經認可公孫珣的說法。「我所上書的,只是求將古文列為官學而已,或者說,只是為古文求一席之地罷了。再說了,如今古文大勢所趨,想來朝廷諸公也不會宥於出身而無視吧?」

  「恕學生無禮。」公孫珣鼓起勇氣繼續道。「老師如此想法,無異於掩耳盜鈴罷了!對這些宛洛今文世家而言,高官顯位乃是家族延續的依仗,就算是半個也不捨的讓出去的,何況是朝著大半個關東的人才開口子?」

  「如果照你所言。」盧植正色反問道。「朝廷中樞諸公沒有半點讓步的意思,那我一個古文派名儒,怎麼就被征召為了博士呢?」

  「老師。」公孫珣忽然忍不住笑了。「敢問您是為何,又是何時被征召入朝的?」

  「我是在建寧元年,也就是今上登基那年上書大將軍竇武,勸他不要濫爵,因而為朝廷諸公所知的。」盧植不假顏色的答道。「至於被征召為博士,則是建寧二年的事情了……」

  「而這中間恰好發生了九月政變,大將軍竇武被殺,宦官獨大!」公孫珣毫不客氣的接口道。「我在洛陽與本地士人交遊時,聽他們講過,當時宛洛之間血流成河,人頭滾滾,接著二次黨錮,大獄興起,又人人自危!老師,當時朝廷諸公連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又哪裡還會想什麼官位?這時候他們想起在地方上勢力強大的古文派大儒,不是為了別的,實在是缺少替他們頂刀子的人!此時做個樣子,臨時拉攏一下又何妨?再說了,老師出身涿郡範陽,與當今聖上出身的河間國相距不過數十里,勉強算是陛下鄉人,把老師召入朝廷,陛下想來也會高興的,宦官們既不好攔,也不好下手……所謂一舉多得,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盧植面無表情的質問了一句。

  「如今聖上已經親政,」公孫珣此時已經鼓足了勇氣,所以完全無視掉了對方的態度。「宦官與士人之間的局勢也已經算是勉強穩定,那朝廷諸公恐怕就用不到老師和山東河北的諸位了吧?既然用不到了,又怎麼會願意繼續施捨官位呢?」

  「朝廷中樞的諸公……在你眼裡都是這種人嗎?」盧植的表情依舊很淡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儒都有這種養氣的水平。「將中樞外的人物當成防雨的蓑衣,雨來時穿在身上,天晴時就扔在滿是蛛網的雜物堆中?」

  公孫珣默然不語……不是無言以對,而是已經說完了。

  「這也是你母親在信中教你的?」盧植忽然又問道。

  「是,」公孫珣低頭答道。「之前聽說古今文之爭後,心中有惑,所以曾給母親寫信詢問,她……」

  「她這是婦人與商人之陋見!」盧植忽然變色道。「婦人所想,總是覺得人心詭譎;商人所思,總是利益使然;而她卻不曾有半點想過,這世間還有聖人的微言大義,還有浩然正氣!公孫珣,你要記得,朝廷諸公,也會心存社稷的!」

  公孫珣為之愕然,旋即又有些憤然。

  「我言語有些不當,你且自去吧!」盧植大概也意識到不應該當著人家當兒子的面批判當娘的,只好無奈的擺擺手。「不過上書請立古文為官學的事情你也不要再提了,我決心已下,後日一早就要再度正式上書。」

  公孫珣深呼吸了數次,調整了一下情緒,這才站起來躬身一禮,轉身準備離去。

  而就在此時,身後盧植忽然又說道:「不拘君父、義理,心中須有所畏懼才是……」

  聲音低沉,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在教訓自己,但公孫珣隻假裝對方是自言自語,直接拉開門就離開了。

  屋外天氣浮熱,正值午夜,公孫珣立於院中,往頭上看去,只見一條銀河橫亙於頭頂,竟然將院頂分為兩塊……盯著滿天繁星,一時間,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此時心境到底如何?是高興還是憤怒,是憂慮還是釋然?恍惚間,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年幼時母親指著天上星星給自己講的那些有趣故事……

  就這樣,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但公孫珣回過神以後卻依然沒有回自己的套院中睡下,反而是轉身朝呂範的住處去了。

  呂範當然早已經睡下,但是聽到公孫珣叫門後卻依舊起身相迎,兩人也沒有點什麼燈火,就直接關上門一起坐到了床榻上,然後摸黑說起了話來。

  「盧師是何等人物?」呂範微微沉吟道。「珣弟這個問題還真把我給問住了,我雖然跟他朝夕相處了半年之久,卻也很難說的清楚。」

  「這是為何?」

  「大概是因為他總是出人意料吧?」黑夜中的呂範幽幽答道。「一開始天下人都以為他只是個『海內名儒』,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從汝南跟過去求學;可是,我與那程秉跟著他到了九江以後才知道,他竟然還會理民,還會打仗,堪稱文武齊備;等到了熹平石經的事情鬧出來以後,我在他身邊處理文案,親眼所見他將朝廷、陛下玩弄於鼓掌之中,愣是在數日內就從太守的任內從容脫身,然後以如此大搖大擺的回到洛陽,這手權謀之術,也是讓人佩服……」

  「這也是我所驚懼的。」公孫珣也歎了口氣。「這位盧師給人的感覺好像無所不能無所不通,經學、軍政、權謀……再加上那日在對面義捨中的察微知著,實在是讓我膽戰心驚。」

  「其實我也一直想問一下珣弟。」呂範不解道。「盧師本人才能卓著,難道不算是好事嗎?你又為何要驚懼呢?」

  「子衡兄。」公孫珣在黑夜中搖了下頭,也不知道對方能不能看到。「你說我來洛陽是幹嗎來了?」

  「這如何還要再問我?」呂範失笑道。「當然是求學來了……不過,除了少數心存理想的大儒之外,這天下人求學,其實只為做官罷了。就算是我當日在汝南追隨盧師,也想的是跟著他熬過兩年,等時間差不多,就掛著盧師弟子的名號回細陽縣做個縣吏,然後方便我再去求親罷了。」

  「我就是欣賞子衡兄的這份坦蕩。」公孫珣也忍不住笑了。「我來洛陽求學當然也是為了做官,只是我出身又好些,等到加冠以後,再做官無論如何也要從朝廷命官起步。而既然要做朝廷命官,那我就必須要在洛陽中樞之地建立人脈,傳揚名氣……不然以後我在邊郡,人家在中樞,相隔萬里,憑什麼給我升官?而盧公呢,雖然是我一開始認下的老師,但他此次回來卻反而無意間阻了我的路。」

  「這倒也是。」呂範一想就通。「但是師命如山啊,他與那劉寬既然做了約定,你恐怕就只能待在這緱氏山苦讀了。」

  「所以我才會驚懼啊。」公孫珣再度歎道。「他一言就能讓我的半年辛苦付諸東流,而我卻絲毫不敢違逆……我母親今日來信,信中直言我這是自幼無法無天慣了,所以才會對一個壓在自己頭上,還能對自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驚嚇過度……想來也是有道理的。」

  「尊親這話確實直指人心。」呂範點頭認可道。「而且盧師現在還和你朝夕相處,這就更讓人難以忍受了。」

  「可是,我母親信上卻還說,說這盧師其實未必可怖,只是我內心作祟罷了,還說我要是想有所施為,盡管無視他就行……子衡兄,你說這又是何意啊?」

  「這……」呂範若有所思道。「莫非是指盧師終究是道德人物,可以欺之以方?說到底,再有才能,終究還是脫不了『海內名儒』這四個字的桎梏?」

  「我也是這麼想的。」公孫珣幽幽答道。「所以,我剛剛去了盧師房內試探,一番對談後,也是覺得他這人雖然心裡明白,手段也有,但又總是拘於道德法理,未必就如我想的那般可怕……」

  「所以,少君是要做什麼『施為』了?」呂範恍然大悟。「要我幫什麼忙嗎?」

  「確實需要子衡兄的協助,不過暫時還不用動,且看看局勢是否如我所想。」說著,公孫珣卻是下床來用腳摸索到了自己的木屐。「便是局勢如我所料,也要多方聯絡才行……」

  「少君。」黑夜中,呂範忽然抓住了公孫珣的手。「你要做事,我無話可說,也一定會盡力協助,但有一事你一定要謹記!」

  「子衡兄且說。」

  「不可小覷了天下人!」呂範輕聲提醒道。

  「我知道了。」公孫珣微微點頭道。「只是我意已決……子衡兄先睡吧,過幾日等我消息。」

  「臣少從通儒故南郡太守馬融受古學,頗知今之《禮記》特多回冗。臣前以《周禮》諸經,發起秕謬,敢率愚淺,為之解詁,而家乏,無力供繕寫上。原得將能書生二人,共詣東觀,就官財糧,專心研精,合《尚書》章句,考《禮記》失得,庶裁定聖典,刊正碑文。古文科鬥,近於為實,而厭抑流俗,降在小學,中興以來,通儒達士班固、賈逵、鄭興父子,並敦悅之。今《毛詩》、《左氏》、《周禮》諸古文各有傳記,其與《春秋》共相表裡,宜置博士,為立官學,以助後來,以廣聖意。」——《請立古文官學表》.盧植.熹平四年七月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2 14:28
第二卷 第18章 邀請

  「不用你來,我自己穿。」洛陽南宮正宮廊外,五日一次的朝會之後,黑眼圈的劉寬笑著趕走了小黃門,將笏板放在了地上,然後自己蹲下來穿起了絲履。

  「我也自己來好了。」就在此時,身旁忽然也有人仿效著自己蹲了下來。

  劉寬不用抬頭也知道身邊的人是誰,畢竟太熟悉了:「光祿大夫怎麼如此不講禮儀啊,你不是向來為人最方正的嗎?」

  「方正也好,禮儀也罷,跟自己穿鞋子有什麼關係?你劉文繞就喜歡裝糊塗。」說話的正是弘農楊氏的楊賜。

  那麼楊賜又是哪位呢?

  答案是,其出身於弘農楊氏嫡流,其祖父楊震因為經學水平卓著,尤其是家傳的《歐陽尚書》最為出色,所以聞名海內,號稱關西孔子,並以此被拜為太尉;其父親楊秉也做過當朝太尉;而楊賜自己則師從又一位太尉桓焉,然後在當今陛下十二歲從河間國被奉迎入朝立為皇帝後,他更是和劉寬一樣位列三位帝師之一,並在前年一度出任司空!

  這個出任使得弘農楊氏一躍成為了繼汝南袁氏之後第二個達成『三世三公』成就的家族,而考慮到他那才三十多歲的兒子楊彪也已經以『通經』而聞名,四世三公想來也不遠了。

  總之,這種人物,即便是遇到了災禍卸任了三公之位,那也要繼續當個光祿大夫的,而且還要額外加秩表示恩寵。

  順便再說一句,這次熹平石經的工程就是這位來抓總……而根本不用懷疑,等明年,他肯定會以這個工程為功勞再度拜為三公。

  這就是這年頭做官的規矩——你老子是什麼位置,那當兒子的只要不是廢物,一般就也能做到什麼位置。

  所謂一個蘿卜坑是對著一整家蘿卜的!

  南宮宮牆下,兩位大佬並肩緩緩而行,所有人都知機的沒有去打擾。

  「盧子幹的上表你怎麼看?」楊賜手持笏板,板板整整的邁著方步。

  「太強硬了。」劉寬搖頭道。「擺明車馬就是要請立古文為官學,太強硬了。」

  「這些我自然明白。」楊賜不以為然道。「我只是想問你劉文繞該如何應對此事?」

  「這些天可不止是盧子幹上書。」劉寬搓著手道。「整個關東,自河北到荊楚,幾乎都有名儒、世族聲援,便是以兩千石身份上書的人也不在少數。所以,我以為不如讓出一兩本來,也算是給關東諸公一個交代……」

  「讓出哪本來?」楊賜冷冷的質問道。「《春秋》能讓嗎?」

  「《春秋》是元經,斷然不能讓。」劉寬苦笑道。

  「那就讓《詩經》如何?」楊賜繼續嘲諷道。「你劉文繞海內長者,這次就不要為你家的《韓詩》爭位了,讓古文的《毛詩》來當官學如何?人家盧子幹不是在上表中提到了《毛詩》嗎……『今《毛詩》、《左氏》、《周禮》諸古文各有傳記,其與《春秋》共相表裡,宜置博士,為立官學,以助後來,以廣聖意』……我沒背錯吧?」

  「那你意欲何為呢?」劉寬無奈反問道。「你可是此次石經總攬之人,無論如何要給個答複的。而且也實在是拖不得了,再拖下去,說不定陛下就會動搖!」

  「時事變幻,我也不想說什麼古文悖逆聖人原意之類的話。」楊賜站住身子正色答道。「但是我們今文微言大義,字字珠璣,闡述聖人至理……是一個字都不能改的!」

  「山東輿論洶洶怎麼辦?」劉寬那張始終帶著黑眼圈的臉也終於嚴肅了起來。

  「山東雖然洶洶,可想要切入此事卻只能從盧子幹一人身上發力而已,因為盧子幹是在朝的唯一一位古文博士。」楊賜毫不猶豫地答道。「只要能將盧子幹鎖住,此事就可以安然渡過!」

  「可要是這樣的話,盧子幹你又要如何應對?」劉寬緊皺眉頭緊追不捨。「你也知道他是古文在朝中唯一一個博士。況且此人海內名儒,負天下之望,還與陛下還是同鄉,今日陛下的猶疑七成倒是因為盧子幹這個人的緣故。如此人物,當日決定修建石經時,我們也只能調虎離山而已,卻也被他從容破局!如今他在城外緱氏山上虎視眈眈,還如此擺明車馬,如此強硬,你又能有什麼法子鎖住他?」

  「將計就計罷了。」楊賜板著臉答道。「他不是自請入東觀(東漢國家圖書館兼史學館,位於洛陽南宮)校訂經傳嗎?可是如今東觀之中非只是校訂經傳這件事情,還有修史這份大事的!所以,讓他進去就是了,下次朝會就讓他進去!但進去以後卻不讓他碰經傳,隻讓專心修史就行,修個兩年史書,等到碑文都立起來了,他還能如何?!反正東觀在我等操控之下!」

  「這種先欺騙後以權勢壓人的小手段,失之於詭譎。」劉寬連連搖頭。「盧子幹會服氣?」

  「他不是還自請了兩個助手嗎?」楊賜微微歎了口氣道。「所謂『將能書生二人,共詣東觀』……那就讓蔡邕和我嫡子楊彪去當他的助手好了!我連自己的嫡子都交給他了,他憑什麼不服氣?」

  劉寬為之愕然:「何至於此?」

  「誰讓石經這件事是我主導的呢?」楊賜搖頭道。「既然要楊某負責,那楊某自然義不容辭。」

  劉寬低頭思索了一下:「你既然已經有了主意,為何又要找我?」

  「一來自然是知會你一聲,關中今文世家無外乎就是這幾家了,一定要共進退。」楊賜坦誠道。「二來,我知道你與盧子幹是酒友,私交甚篤,所以希望你再去與他談談,若是能勸他回心轉意,不再苦苦相逼,我又何必如此行事?」

  「希望不大。」劉寬搖頭道。「但你既然說了,我自然會去與他聊一聊……」

  「那就好。」楊賜點點頭,也不再多言,直接手持笏板,邁開方步離開了。

  「守得了一時,守的住一世嗎?」劉寬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將插在脖頸後面的笏板拿下來,也是慢悠悠的離開了。

  然而,正當這位當朝光祿勳一邊想著該如何找藉口再去跟盧植見一面,一邊慢騰騰的踱步來到南宮門口的時候……他卻驚訝的發現,機會主動找上門來了。

  「公孫越是吧,你怎麼在此處?」劉寬好奇的問道。「我的車子,還有駕車的老僕呢?」

  「老師。」公孫越趕緊從馬車上跳下來,笑著行禮道。「你那家人我讓他自己回去了……至於我為何在此處,不瞞老師,是我兄長公孫珣讓我來接老師你去緱氏山的。」

  「哦?」劉寬心中難免有些警覺。「去緱氏幹嗎?」

  「是這樣的,兄長近日連得了數石涼州葡萄酒。」話到這裡,公孫越適當的笑了一下。「他知道老師最喜歡美酒,所以絕對不敢獨享。只是如今天熱,葡萄酒又存在深挖的地窖裡,既不敢輕易搬動到洛陽,又擔心天氣太熱地窖支撐不了太久……」

  「這倒也是。劉寬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要知道,即便是劉寬這種家世也很少能喝到葡萄酒的。

  「總之。」公孫越再度躬身行禮道。「最近河南的蝗災已經過去,著實可賀;而天氣炎熱,洛陽城內又實在是暑氣太盛……因此,我那兄長決定就勢邀請諸位洛陽、緱氏的好友同門,今日一同去緱氏後山的陰涼小溪處避暑飲酒,而老師和盧師自然是要做主賓的,就不知道老師有沒有時間撥冗一去?」

  「哎呀……」劉寬聞言再度將笏板插進了自己脖頸上,然後稍顯猶豫的搓了下黑乎乎的雙手。「這個蝗災過去確實可賀,而且師生共飲於山陰小溪處,頗有曾子的情趣啊!只是我這剛下朝,連官服都沒脫……」

  「那老師?」

  「走吧!」劉寬穿戴著全套光祿勳的官服綬印,脖子上插著笏板,竟然直接就跳上了對方的馬車。「夏日盛暑,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緱氏,風乎舞雩,醉而歸……到了那地方,再換衣服也不遲啊!」

  饒是公孫越心中緊張萬分,看到如此情形也不禁哈哈大笑,於是他也翻身上去,親自趕車將這位剛下朝的光祿勳沿著官道一路送出洛陽,直奔緱氏去了。

  「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3 08:47
第二卷 第19章 請和

  中午時分,劉寬在緱氏山下的小院裡很隨便就扔下了自己的官袍與印綬,然後換上了一套清爽的絲袍衣物……呃,順便還研究了一下四角內褲這種在洛陽很少見的服飾,隨即,就跟著公孫越直奔緱氏山後山而去了。

  到了地方,果然對方沒有半點虛言。

  遠遠望去,只見涼蔭之下綠地如畫,小溪之上曲水流觴,更有葡萄美酒佐以新鮮蔬果,高冠士人笑語輕衣童子……而自己那些常伴在旁的學生弟子,如王邑、傅燮、許攸等等,果然也是一個不拉,甚至還有一些自己只是頗有印象的其他門生弟子,竟然也在這裡。很顯然,這就是公孫瓚的功勞了。除此之外,還有盧植也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也難得笑吟吟的在和他的學生們說些什麼。

  如此情形,劉寬根本就是情不自禁。而他剛要上前,卻不料迎面就有婢女端著一木碗鮮紅葡萄酒迎了上來。

  當朝光祿勳一言不發,直接接過酒碗來先吞了一口下去,只覺得滿口甜香之餘又多了不少清涼之氣,一時間暑氣盡散。

  「妙啊!可是之前用深井水冷窖了一整日?」劉寬一個激靈之後忍不住問道。

  「正如老師所言。」一旁的公孫越趕緊笑著回複。「而且取來後一旦開壇,還要把酒壇放在溪水中衝刷,據說可以存住涼氣,驅散暑氣……」

  「在何處衝刷呀?」劉寬好奇的問道。

  公孫越很自然的看向了那個送酒的婢女。

  「在溪水下遊。」這婢女小心答道,聽聲音還有點大舌頭。

  「怎麼能放在下遊呢?」劉寬一手捧著酒碗,一手猛地一捶大腿道。「萬一撒了,酒香豈不是要浪費掉了?要放在上遊。」

  「放在上遊,這就去做!」公孫越當即吩咐道。

  而婢女和她身後的其他僕從們自然趕緊答應。

  「勞煩你們了。」說話間,劉寬竟然不顧身份,直接單手拍了拍那婢女的肩膀道了聲辛苦……驚得這個剛學會漢話沒多久的高句麗婢女差點栽倒。

  而交代完這件事情,眼看著那邊一大群人就要起身迎接著自己,劉寬又趕緊遙遙舉杯,快步笑著走了過去:「二三子都坐都坐,哎呀,怎麼能因為我一個老朽就讓大家都起身呢?子幹啊,你倒是好福氣!」

  一群年輕士子當然不會真的坐回去,但是盧植瞥了對方一眼,卻是毫不客氣的捧著酒杯坐回了遠處……劉寬絲毫不以為意,反而繼續笑嗬嗬的靠了過去。

  公孫越和混在起身相迎士子們中的公孫珣對視了一眼,各自一笑,卻都順勢淹沒在了一大堆年輕士子中間。

  大儒士子,美酒佳肴,流觴曲水,吟詩誦經……這種氛圍簡直是太符合儒家士大夫對於生活情趣的認識了。實際上,如此情形之下,就連最古板的傅燮和最跳脫的劉備都能一起樂在其中,更遑論他人了。

  就這樣,時間來到下午時分,在場之人大多都有些醉意了,也愈發的放浪形骸,很多人開始捧杯四散而坐,原本是眾人中心的盧植與劉寬附近,竟然也只剩下了公孫兄弟等寥寥幾人在那塊石頭旁邊伺候著。

  「萬萬沒想到。」溪邊的一處樹蔭下,剛剛踱步過來的許攸在品了一口葡萄酒後忍不住連連嘖聲。「我許子遠竟然還能享受到如此生活……諸位同門可還記得,這葡萄酒數年前都還是天底下至貴的寶物?」

  「便是今日也是寶物。」坐在樹下的王邑聞言當即反駁道。「據我所知,

  這釀酒雖然容易,可葡萄卻極為難尋。因為若是葡萄種在涼州與西域,固然產出豐厚,可釀成酒後卻難以保存,產出數石,運到京師若能剩下半鬥,那也是走了大運道了;而若是種在內地,就只能種在溫池(溫泉)左近,偏偏還有些溫池據說是陽氣不盛,長出來的葡萄品相極差,所以直到如今這葡萄酒依舊是當今洛中四大名品之一。」

  「誰說不是呢?」許攸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然後一拍大腿道。「也就是托了珣弟的福氣,才能在盛夏間有如此享受。」

  喝人家嘴短,王邑倒也沒反駁:「珣師弟雖然出身邊郡,但確實有散財之義,再過數年,想來也是少不了一個『廚』名的。」

  「只是珣弟這一番耗費與苦心,卻也未必有用啊?」許攸先是微微點頭,卻再一開口卻是話鋒一轉,引得樹蔭下的幾人紛紛側目。「兩位師長那裡相互心存芥蒂,未必就願意買他的賬。」

  「子遠兄此話何意啊?」就坐在一旁,卻一直不想搭理許攸的傅燮聞言皺起了眉頭。「劉師與盧公都是海內大儒,雖然一寬一嚴,性格迥異,但卻都是德行高尚之人,而且向來私誼深厚,怎麼會心存芥蒂呢?」

  「德行是德行,芥蒂是芥蒂,德行高的人就不許相互有怨望了嗎?」許攸將空酒杯往地上輕輕一擲,然後撚著自己的鬍子冷笑一聲。「你傅燮雖然出身北地郡這種邊遠之地,但在洛陽學經也有些時日了,難道不知道今文古文的爭端嗎?你可曉得,幾日前盧公再度上書朝廷,請立古文為官學,言辭懇切,陛下幾乎已經心動,可今日朝廷正式朝會,中樞諸公卻又再度壓製了此議,儼然是要無視掉山東古文大興的局勢了……如此情形下,盧公又豈會給劉師好臉色看?」

  眾人聞言不由紛紛看向了坐在那邊的盧植與劉寬,果然,知曉了一些內幕後,無論是劉寬的言笑晏晏還是盧植面無表情,此時都顯得有些別有意味了。

  「只是苦了珣弟他們了。」許攸遙遙指著一直跟在盧植與劉寬身邊侍奉的公孫三兄弟道。「他們兄弟自遼西邊郡而來,那裡懂得這些爭端?盧公當日遠在九江,劉師惜才,便將他們三人一起納入門下,誰成想卻無意間將他們三兄弟給夾在了夾縫裡,弄的他們左右為難!先前就已經不得已兄弟分開分侍兩師了,如今這兩位原本私交甚篤的尊長又因為這事進一步鬧出了芥蒂來,他們這又得努力勸和兩位尊長……而看那邊的情形,只怕兩位尊長也不是很領情……也是辛苦他們了!」

  傅燮聞言眉頭皺的更緊了:「對於君子而言,政見是政見,私誼是私誼,怎麼能因為朝堂上的爭論就讓多年的私誼受損呢,而且還讓自己的弟子受累?公孫兄弟此舉是對的。而且,尊長之間有了嫌隙,我輩也不能坐在這裡喝酒享樂,應該一同去勸一勸才對!」

  說著,這位好古君子之風的年輕士子放下酒杯站起身來,竟然要去直接勸和劉寬和盧植。

  在坐的人大多怔了一下,然後稍一思索也都紛紛起身跟了過去——且不說往日他們多承公孫兄弟的大方,就憑今日喝了這麼多葡萄美酒也要去幫忙說句話啊!

  再說了,這不是已經有了領頭的嗎?兩位尊長真要是不滿,也不怕板子打到自己身上的。

  而且你還別說,一傳二二傳三之後,眼看著不少人都要去請見,其他人就算是想裝死也難。而到最後,兩家弟子竟然全都起身,在傅燮、王邑、甄逸等人的帶領下前去請見兩位尊長!

  於是乎,片刻後,饒是盧植和劉寬養氣功夫過人,也不由得尷尬無言了起來……畢竟,有些事情就擺在那裡,他們根本無法反駁,而且人一旦多起來那也不接受反駁的啊:

  盧師的上書是不是最近被劉師這些朝廷大員給淹了,兩位是不是分屬兩個陣營在進行朝爭?

  那公孫兄弟是不是在夾縫中難做人,今天這場宴會又有沒有緩解兩位師長關係的目的在裡面?

  然後今天盧師你今天是不是一直板著臉,而劉師是不是又一直笑嘻嘻的想跟盧師你攀談?

  都沒錯吧?而如果沒錯的話……那你們肯定是有嫌隙啊!而君子大儒之間有嫌隙是不對的,是一定要改正的!

  哦,你說前面幾條都對,只是盧師這個人一直喜歡黑著臉,不是生氣……那不存在的,一定是托辭!必然是托辭!

  「所以說,還請兩位尊長放下成見,不要壞了君子之誼!」傅燮言辭懇切,神色嚴正,竟然連連鞠躬行禮,眼看著就要帶著眾人跪下來請罪了。「古文今文相爭已然於國無益,兩位師長若再起了私人嫌隙,莫不是要今日相談甚歡的弟子們日後也分為兩派,相互攻訐嗎?」

  「咳!」這下子,不要說性格寬容的劉寬,就連向來嚴正的盧植也有點掌不住了,二人對視一眼,儼然是準備先來個將相和糊弄過去再說。

  不過就在此時,另一個勉強算是當事人的公孫瓚卻忽然站了出來,朝著眼前烏泱泱一大片士子彎腰行禮,他嗓門奇大,一下子就鎮住了場面:「諸位師兄師弟,且稍安勿躁,瓚有一言,還請二三子聽上一聽。」

  看到有解圍的人出來,劉寬和盧植自然鬆了一口氣,而士子們,本來就是看在葡萄酒的份上才過來的,當然也不會不給這公孫兄弟面子。

  「諸位師兄弟。」看到場面穩下來以後公孫瓚才再度拱手道。「我公孫瓚先代兩位弟弟一起謝過諸位了……其實不瞞大家,我們兄弟確實是擔心朝爭一起兩位師長也會起嫌隙,所以,才會組織這場盛夏郊遊,以期兩位能夠握手言歡。」

  饒是盧植養氣的功夫練到家了,聽到這個詞也不禁臉色劇變……跟不喜歡洗手的劉寬握手言歡,惡不噁心?!

  「但是,」公孫伯圭失笑道。「適才侍奉兩位尊長之時才明白,原來我等是杞人憂天了,兩位尊長德操何其高潔,又怎麼會作出讓我們這些弟子為難的事情呢?我公孫瓚明白的告訴諸位,兩位尊長並未起任何嫌隙!」

  劉寬和盧植難得同時滿意的點點頭,然後還一起捋了下鬍子。

  「而且非隻如此。」公孫瓚忽然一低頭,卻是繼續笑道。「據我所知,劉師此行頗有代表朝中諸公來尋盧師彌合古今文爭端的意思,只不過這種事情事關重大,雙方懇談之間難免要慎之又慎,這才引起了諸位的誤會……劉師?」

  正在驚疑不定的劉寬咋聞此聲,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是學生孟浪了。」公孫瓚看到這個情形,趕緊低頭請罪。「我其實也是妄加猜度,而且這種事情就算是猜出來也不該說出來的,只是諸師兄弟起了誤會,不得已相告……」

  「無妨,無妨!」帶著五分醉意的劉寬先是乾笑了一聲,然後旋即大笑。「其實不瞞二三子,光祿大夫楊公受命主管熹平石經一事,而我今日前來確實也受他之托,要與盧公對這古今文之爭私下論上這麼一論的……倒不想伯圭如此聰慧,竟然聽出來了一二;更不想讓你們這些當學生的起了疑心,竟然先勸了起來。此事確實是我不對,應當……應當自罰三碗,這葡萄美酒可還有剩的啊?」

  公孫瓚當先大笑,隨即一眾年輕士子們也轟然大笑,驚得山野間鳥飛獸跑,而公孫越則趕緊重新抱來一壇葡萄酒,伺候起了劉寬……唯獨盧植面不改色,也不多言,依舊昂然立於一旁,卻又不料一旁跟著眾人拊掌大笑的公孫珣正在偷眼看他。

  而慢慢的,後者也終於放下了心來。

  「義為土地精靈伏,仁作金湯鐵石卑。龔遂劉寬同煦嫗,張飛關羽太驅馳。」——《全燕詩》.貫休法師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3 18:55
第二卷 第20章 偽書盜印

  傍晚時分,盧植的房間裡,床榻上擺著一張幾案,而盧植和劉寬則隔著幾案相對而坐……他們的交談很早就陷入到了某種焦灼之中,沒辦法,雙方的差距實在太大!

  說白了,楊賜那邊通過劉寬遞來的條件是什麼呢?是讓盧植就此放棄!

  這不叫談和,這叫勸降,而盧植這種人怎麼可能會輕易投降呢?

  當然了,今日因為喝多了而留宿在這緱氏山下的士子們太多,兩位大佬就算是半句話都說不攏也不好意思就此散場……否則說不定又有人起哄讓他們倆握手言歡之類的,那可實在是太噁心了。

  但就這麼幹坐著,恐怕也只會讓氣氛越來越僵硬,尤其是天還這麼熱。

  「天黑了嗎?」盤腿坐在床榻上的劉寬就差直接趴在案上睡著了,一直看到有人進來點燃了蜜蠟所製的燭火才恍然回過神來。

  「正是如此。」進來點蠟燭的公孫越低頭稱是。「兩位恩師要不要用些飯菜?」

  身子塌下去的劉寬和正襟危坐的盧植對視了一眼,然後紛紛點了下頭……雖然都不餓,但是能有東西填嘴總比這麼幹熬著強吧?

  「且上些飯菜來吧!」盧植如此吩咐道。

  「若還有窖在井水中的葡萄酒也別忘了送上來些,天氣還是暑熱難耐。」劉寬忙不迭的又追加了一句。

  「喏。」公孫越趕緊答應。

  不過,片刻之後,當飯菜被端上來以後,公孫越卻抱了一個與白天形狀迥異的大酒壇子過來了,而甫一掀開壇口,瞬間就滿屋酒香撲鼻……莫說劉寬了,就連盧植都好奇的看了過來。

  「回稟兩位尊長。」公孫越小心道。「葡萄酒本來還有一些,但已經分贈給了各位著急回洛陽的師兄弟。這是另外一種好酒,味香而凜冽,號稱三碗不過崗!這是我家嬸母令人從青州高價尋來的釀酒秘方,據說啊,當地有一崗,名曰景陽岡……」

  不待故事說完,劉寬就已經來了精神。

  而盧植更直接,他全程都在捋著鬍子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這打虎的無稽故事,還是在笑這『三碗不過崗』的口氣!

  片刻之後,公孫越躬身退了出來,然後直奔後院而去。

  「喝了嗎?」後院中,公孫珣正在焦躁不安的轉著圈,看到公孫越回來,立即追問。

  「怎麼可能不喝?」公孫越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後答道。「這兩位可都是洛中公認的好酒,聽我說了那什麼三碗不過崗的典故更是滿臉的不服氣,我還沒出來就已經各自喝下了兩碗……」

  公孫珣頓時鬆了一口氣。

  「只是兄長……」公孫越忽然欲言又止。

  「我意已決。」公孫珣頭都不抬的應道。「看這幾日風聲,朝中諸公肯定是不會再給盧師機會了,而再這麼下去,他必然會如那葡萄酒一般被冷藏在地窖裡……他自己冷藏或許咎由自取,卻要連累我們兄弟?我斷然是不服氣的!」

  「我不是說這個。」公孫越一直等對方說完才無奈解釋道。「我是想問……此事真沒必要和伯圭大兄他透個底嗎?」

  公孫珣聞言怔了一下,良久才負手答道:「他這人天生的運氣,本來就在岸上……而這件事情如果敗露,我們只怕要被盧師攆回遼西,既然如此,何必要牽累他呢?」

  公孫越抿嘴不言。

  「大兄走了嗎?」公孫珣複又開口問道。「他沒懷疑什麼吧?」

  「已經護送那些想回去的師兄弟回洛陽了。

  」公孫越趕緊又開口回複。「而且也沒什麼疑慮,只是以為我們確實想促成兩位老師和睦。」

  「那就好。」

  「兄長……」

  「還有什麼?」公孫珣已經帶了一絲火氣了。

  「許攸這人,當真可靠嗎?」公孫越低下聲來,懇切問道。

  「不是許子遠可不可靠,」公孫珣歎口氣道。「而是你我兄弟在洛中根基太差,只能依靠此人罷了!」

  公孫越聞言剛要再說話,卻不料被自己兄長直接打斷:「你且去子衡兄房中,看看他的『文章』作好了沒有!」

  公孫越愈發無可奈何,但也只能低頭稱是:

  「喏!」

  就這樣,等到自家族弟走掉以後,神隱了一整天的公孫珣這才放下了負在身後的雙手——無他,這雙手在剛才說話時就不自覺得顫抖,根本壓不下來,所以才要藏在身後!

  而此刻,公孫珣看著自己這雙微微發顫的手,一時間也是心亂如麻,因為說起緊張不安,他這個主使者只怕比公孫越有過之而無不及,只是偏偏又無法表現出來而已。

  夏日間,天色黑的極快,不一會功夫對面的義捨就又開始例行的喧鬧了起來,三個豬帶兩個猴的聲音隔著一條官道都能隱隱相聞,而公孫珣則繼續負手站在後院門口,等著各路消息:

  先是派出去的高句麗婢女來報,說是半壇子酒都沒了,兩位貴人都已經醉的有七八分了,就只等著後勁發作倒下去了;

  然後呂範那邊又讓公孫越過來,說是『文章』寫錯了字,事關重大不好刮掉,只能重新寫,請少君稍安勿躁;

  接著,韓當又引著許攸過來,後者居然是要來追問一下公孫珣,說是許諾給他的宅子能不能給換到洛陽城南?因為城南富貴人家多,方便他交遊……

  這時候,公孫珣根本不知道是該佩服他的定力呢,還是該佩服他的貪的無厭。

  不過總而言之,到了晚間大約戌時末亥時初時,事情按照計劃的那樣,終於一條條的有了一個好的結果——許攸徹底滿意了;呂範也寫好了他的文章;而更重要的是,劉寬和盧植也終於酒力發作醉倒在床榻上了!

  於是乎,公孫珣也正式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珣弟請看。」自己的房間裡,呂範滿頭大汗的遞過去了一冊攤開的竹簡。

  「好文書。」燈火下,公孫珣大略審視了一遍對方的『文章』,然後連連點頭。「跟盧師的筆跡足有八九成相似!」

  「不相似恐怕也難。」呂範苦笑道。「平日裡本來就是我負責校對盧師的公文……你放心,不止是筆跡,這文風我也能保證做到七八成相似。」

  「是嗎?」公孫珣這次是真的驚異了起來。

  「盧師不是喜歡尋章摘句的人。」呂範搖頭解釋道。「文章簡潔而直接,所以好仿……」

  「這樣更好,這樣更好。」公孫珣看著上面的文字連連點頭。「另一份呢?」

  「在這兒。」呂範又遞上來一冊竹簡。「我看到了那許攸帶來的劉公書稿,筆跡大略還是能模仿成的。」

  「這就已經足夠了。」公孫珣再度點頭。「反正內容都一樣,只是改換一下口吻而已。咱們……是不是該上印了?」

  這一次,旁邊的公孫越與眼前的呂範都未說話。

  「阿越去取劉師的印綬來!」公孫珣似乎早有預料,咬咬牙吩咐道。「子衡兄化開泥丸,我親自來封印!」

  兩人對視一眼,只得依言而行。

  漢家制度,最重印信!

  一般來說,一個官員只有接受了任命之後才有資格接手官印,而他一旦辭職或者死掉以後一般要把印信上交……實際上,絕大部分印信丟失的情況只存在於軍人戰死沙場這種事件中。

  那麼反過來說,一旦一冊文書上有了正式的印信標誌,那一般而言就代表了相應官員最正式最直接的態度,對下可以視為行政命令,對上可以視為最終表態。

  所以,公孫珣要幹的事情很簡單,既然盧植不願意實事求是,那他就幫著對方實事求是好了!

  沒錯,他要做一封偽書,然後以盧植和劉寬的名義給皇帝上表!

  偽書的內容很簡單,且給雙方都留下了餘地——熹平石經不是石碑上刻字嗎?但是碑有正反面啊,正面刻今文官學,背面可以刻古文啊!

  這個主意脫胎於公孫大娘的書信,但是經過了公孫珣因地製宜的發揮——比如說他專門找了劉寬過來!

  劉寬不是主修《韓詩》嗎?他不是全大漢都知名的寬仁嗎?他不是今天被一大群士子親眼所見要和盧植和諧討論古今文爭端嗎?

  那不正好嗎?就讓劉寬和盧植『和諧討論』一番後『聯名上書』,然後對皇上說《詩經》那個碑文,前面刻《韓詩》,後面刻古文的《毛詩》好了!

  且看看這封聯名上書送達禦前以後,局勢往哪裡走!

  反正無論是往哪裡走,公孫珣都不用再待在緱氏山這裡伺候盧植了吧?

  計劃膽大包天,但其實反而沒有太大風險……因為這個計劃中有一個關鍵人物,劉寬!

  劉寬的寬仁和糊塗已經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程度,甭管是真是假,他應該都會繼續保持這種風格,所以事發以後無論是為了不丟掉官位,還是說他會以為這是盧植所為……反正他十之八九應該都會追認這封上表的存在!

  而一旦他承認了這封上表的存在,聯名的盧植也就無法反駁!不然呢,莫非他要說劉寬說謊?

  換言之,就算盧植精明如鬼神,心裡清楚是公孫珣所為,但只要他不拉下大儒的臉來私下報複和懲處對方,公孫珣這廝都會無恙。

  而且再說了,真到了那個時候,盧植十之八九要去修什麼《毛詩》,哪裡有時間報複什麼公孫珣,指不定這廝早就已經趁著機會跑到劉寬那裡繼續在洛陽廝混了。

  當然了,一切的前提是盧植並不會拉下臉下死手……而說到這一點,無所不知的公孫大娘不是在信裡寫了嗎?

  盧植這人未必可怖!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一旁的呂範已經化開了泥丸,而公孫越也一臉驚惶的取回了劉寬的印綬——後者在換衣服時,將全套朝服直接扔到了房間裡。

  話說,由於紙張的書寫性有待提高,也無法普及,所以漢代的正式官方書簡依然是木簡或者竹簡,而簡書是要用繩子穿成串的。書簡上面寫好字並卷成捆以後,繩子不僅可以捆綁結實,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作用,那就是封泥!

  取出事先準備好的方形木製凹槽,將書簡引出來繩子的一部分放入凹槽,然後再放入用水化開的黏土泥丸,最後……蓋印!

  這就是後世火漆和印泥的來由了。

  由於是聯名上奏,所以公孫珣這次是將兩封書簡的繩子係在一起打了個結,然後才加上泥丸,並蓋上了劉寬的銀製光祿勳官印。

  銀印其實很小,只有一指長寬。然而做完這個動作後,公孫珣卻不由的喘起了粗氣來:「還有盧師的博士印……那兩位已經完全醉倒了,誰去幫我拿來?」

  公孫越與呂範對視一眼,都是欲言又止。

  「沒人幫我分憂嗎?」公孫珣根本沒注意自己的腔調已經變了……他這時候才想起來,計劃固然是很好,但前提不止是盧植『不可怖』,更重要的是不能在幹這種掉腦袋事情的時候被人抓現行啊?!

  這要是進去在盧植腰上翻印信的時候被發現了,那自己還玩個毛啊?!

  「兄長,要不就算了!」公孫越咽了口口水道。「就在緱氏苦讀一年也無妨,你要是實在受不了,咱們就回遼西好了!」

  「少君。」剛剛替兩位兩千石大佬寫了假奏章的呂範此時也有些心虛了。「此時收手還來得及!」

  「哈!」經過這二人一勸,公孫珣反而失笑。「我曾聽母親說過一句話,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都已經到這一步了,如何還能退?這是做事情的道理嗎?」

  屋內二人齊齊變色,都咬牙想要應承下來。

  「你們就不必了!」公孫珣當即擺手道。「這事本來就是我主使的,關鍵事情自然由我去做!」

  言罷,不待這二人反應過來,公孫珣直接推門而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其實並未有多久……公孫珣去而複返,手上赫然多了又一個由青綬所係的銀印。

  最難的一關過去,這下子三人的動作利索多了,繼續打結、化泥、蓋印,不一會就又加上了一個泥封。然後呂範取來一個鋪著絲絹的木匣,小心翼翼的將兩封連在一起的書簡給放了進去。

  事情告一段落。

  但僅僅是告一段落,還沒完呢!

  「綬印收好,趕緊把許攸叫來。」公孫珣旋即吩咐道,然後整個人卻跌坐在了床榻上。

  呂範和公孫越依言而行,而不一會,許攸就在韓當的陪同下過來了。

  「子遠兄,事情就拜托你了。」公孫珣指著封好的木匣子說道。「事成之後,不但有洛陽城南一棟宅院相送,還定有其他重謝!」

  聽到這話,許攸當即面有喜色:「請珣弟放心,我許子遠一言九鼎,絕不誤事!現在我就出發,連夜去洛陽城外候著,等到天明城門一開,我就直接去找蔡邕……他那個人太好糊弄了,劉師和盧公的封泥在此,斷不會有所懷疑,等明日劉師回城,這書簡必然已經送達禦前,然後劉師也只好默認……萬無一失!」

  「拜托子遠兄了!」公孫珣站起身來俯身行了一禮。

  許攸坦然受之,捧著木匣轉身就走。

  另一邊韓當剛要跟上,卻不料被呂範直接拉住,後者悄悄指了指前者的佩刀……韓當會意,微微頷首,然後才返身追了上去。

  人一走,屋內三人俱皆無言。

  良久,公孫越方才起身道:「我去把劉師的印綬放回去。」

  公孫珣也跟著站了起來:「險些忘了,我這裡才得趕緊,盧師可是把印綬係在腰上的。」

  呂範想說些什麼,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大家辛苦一整日了。」公孫珣見狀不由搖頭。「阿越送回去以後不必回來,直接休息去吧,子衡兄也是,你也直接歇息,我也不來了。事到如今,咱們也只能靜待佳音罷了!」

  呂範和公孫越一起頷首,三人就此分開。

  來到盧植房內,情形果然還和之前,劉寬趴在幾案上酣睡,盧植則在前者的對面仰臥在床榻上……公孫珣鬆了一口氣,小心的將盧植的博士印綬係回到了對方腰帶上。

  直到這時,他才徹底的放鬆下來。

  然而,就在公孫珣轉過身來,準備溜出門時,身後卻傳來了一句毫無醉意的問話:「你知不知道,依漢律,偷盜兩千石印綬,並做偽書者……當斬?」

  一瞬間,公孫珣張口結舌,汗流浹背,手足皆不能動。

  「盧植在緱氏立學,平心率物。時歲有蝗災而民儉,有盜乘其夜寐而入其室。植陰見,依舊假寐,任其搜羅己身,將走,乃起身整拂,自後正色訓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惡,習以性成,遂至於此。』盜大驚,自投於地,稽顙歸罪。植徐譬之曰:『視君狀貌,不似惡人,宜深克己反善。』乃收為弟子,自是一縣無複盜竊。」——《世說新語》.規箴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4 06:57
第二卷 第21章 醫無閭

  「你這個小兒,把天下人都當做什麼?」盧植一邊徐徐起身一邊語氣平靜的質問道。「偽書盜印……真以為靠著一些不知所謂的伎倆就可以將天下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嗎?」

  公孫珣大腦一片空白,轉過身後,一時竟然忘了下跪請罪。

  「將門關上。」盧植盤腿坐在了床榻上,身子筆挺,哪裡還有半分醉意?

  公孫珣宛如木偶一般又轉過身去關上了門,而一直到手上的皮膚接觸到了門框,這才覺得渾身上下多了一絲活氣,腦袋裡也多了一絲清明。

  所以,等關上房門後,他當即回身下跪請罪:「學生犯下大錯,請大人懲處。」

  「且說說,為何要作出如此悖逆舉動啊?」盧植依舊是那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

  「回稟老師。」趴在地上的公孫珣腦子一轉,立即將諸多理由中最能拿得出手的那個拋了出來。「前些日子就在此處,老師曾經辱我母親……」

  這倒不是假話,公孫珣這麼坑盧植,很大程度上是那天晚上記恨上了那句話,若非如此,也不會這麼利索的就下定決心。

  「好理由。」盧植難得失笑。「天地君親師,以孝道而逆師道,便是把你綁到河南尹朱野那裡去,你也能昂著頭把話說出來。再說了,盧子幹海內名儒,當著弟子的面辱及人家父母,難道就不要考慮一下洛中輿論……是這個意思嗎?」

  公孫珣俯身不敢答。

  「抬起頭來。」盧植嗬斥了一聲。

  公孫珣趕緊起身,然而等他抬頭對上對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時,卻忽然有了一絲明悟……是了,事情還有轉機,不然這盧植斷然不會是如此態度的!

  真要是震怒之下想處理自己,哪裡還會讓自己關上門,還這麼優哉遊哉的審問?這盧植又不是黃鼠狼,吃個老鼠之前還要戲弄半個時辰!

  「除了這個呢,可還有其他理由?」盧植繼續問道。

  「不敢欺瞞大人。」心裡有了微微一絲底氣之後,公孫珣倒也坦誠了許多。「其實也是想借此脫困,小子野心太盛,實在是受不得緱氏這裡的寂寞……」

  「也算是你實誠。」盧植搖頭道。「你出身邊郡世家,照常理而言,經學造詣如何於你其實並無太大幫助,倒是京中人脈……說起來,我專門將你留在身邊教導,反而又是攔了你的路了!不過暫且不談這個,我問你,即便是今日我沒有發覺,事後也必然猜到是你所為,你又為何覺得我屆時會寬宥於你呢?」

  「我覺得老師是海內名儒,應當頗有道德氣量,等到事情成為定局,想來也不會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對我一個未加冠的弟子如何……」

  話到這裡,公孫珣實在是說不下去了,沒辦法,太尷尬了!

  話說,人對人的想法,有些是可以堂而皇之亮出來的,但有些東西是真沒臉跟當事人說出口的。

  就好像這事,跟同病相憐的公孫越說,跟收攏到自己手裡的呂範說,跟韓當那種大老粗說,乃至於跟利益熏心的許攸說,那都是沒問題的,可你要當著盧植這個當事人說……這算什麼事啊?你公孫珣還要不要臉了?

  「偽書中都是些什麼內容啊?」正在公孫珣突然有了道德覺悟並進行自我反省的時候,床榻上的盧植又開始審問下去了。

  「是請刻《毛詩》於石碑的背面,與《韓詩》互為表裡的上表。」

  「倒也是個妙招。」盧植微微頷首笑道。「也省的我下令讓你去洛陽城下把人追回了……而且,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替我尋到了一個破局的絕妙好招呢?」

  聽到此話,看到對方的表情,公孫珣心裡猛的一個激靈,宛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一般——是了,現在他哪裡還能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被眼前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給利用了!

  人家盧老師心裡比誰都清楚眼前的局勢,比誰都能認清現實,而且比誰都實事求是!眼看著局面僵住,人家早就準備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當成了刀子使!

  至於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好像只有那邊還在睡著的劉寬劉婆婆了!

  當然,還有自己!可笑自己之前竟然還自以為是,以為自己布局多麼嚴整?又是請人,又是造勢,又是偽書,又是盜印的……

  「想明白了?」盧植振了振衣袖,然後提醒了對方一聲。「想明白就起身吧,地下涼,上面熱,暑氣寒氣一起浸上來,到年老時連路都走不動。」

  「是。」公孫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卻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可是,老師剛剛不是還說這種伎倆……不足以玩弄天下人於鼓掌嗎?」

  「那也要看局勢的。」盧植面色平靜的答道。「人若處於絕境,進退不能,那哪裡還會顧忌這些呢?你整日對自己的同學說,你們公孫兄弟被我和劉寬夾在其中,是如何如何的難辦,莫非以為我就沒有被中樞諸公和山東諸公夾在其中嗎?」

  公孫珣為之一怔,旋即默然。

  「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為古文張目義不容辭。」盧植繼續解釋道。「可是我能被啟用卻多賴中樞諸公的恩義,他們對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再說了,正如你之前所言,事關根本,中樞諸公是半點不能退的,而我又只有一人。所以,此番爭執之後我的下場幾乎已經是注定的了,無外乎就是如你所說的那樣,被人擱置在什麼角落裡,蒙塵落灰而已。既然如此,還不如坐視你耍些小伎倆,看看能不能鑽點空子,能爭一點是一點……」

  「可要是這樣,如果老師結局注定,又何必爭這一丁點呢,於老師有何益處?」

  「於我或許無益處,但於整個局勢或許還是有益處的……這天下日漸崩壞,想要恢複制度,我自問古文終究是比今文更合適一些,所以有一點點進步都是好的。」話到這裡,盧植稍微停頓了一下,再看向對方時卻是溫和了不少。「這個道理,還是當日公孫大娘教我的。」

  「老師認得我母親?」公孫珣已經徹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未曾見過。」盧植失笑道。「但有多年書信往來。」

  公孫珣眼前瞬間閃過了母親信上那『未必可怖』四字,還有當初什麼一定要拜師盧植的種種說法……心底對自家老娘感到憤然之餘,卻也放鬆了不少:「竟然如此嗎?」

  「為何不能如此?」盧植不以為然道。「同為幽州人,涿郡與遼西雖然相隔兩郡,但你家生意也是做過來的。再說了,我也好,你母親公孫大娘也好,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

  公孫珣連連點頭,然後又想起之前的話題:「老師所言母親教您的『道理』……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問你,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災可有所留意?」盧植收起笑意,再度正色起來。

  「自然。」公孫珣趕緊點頭。

  「當日河北蝗災,滿目瘡痍,而我正在涿郡教學。」盧植卻是說起了一件讓對方略有印象的事跡。「而蝗群未到涿郡時,我曾遣人快馬去問你母親……你須曉得,前一年大旱,令支因她諫言引水灌溉而得以保存,我頗為佩服……所以,就遣人問她,蝗災又該如何應對?她回複我說,可以撲殺食用!我對此很是不屑,你可知道為何?」

  「蝗群會飛。」公孫珣當然知道這件事情。「所謂撲殺也最多撲殺兩日罷了,又能吃幾日?當日蝗災過去以後母親便以此事為恥,說自己眼高手低,只知道紙上談兵,搞一些小計倆,無關大局。」

  「我當日也是如此想的,還在回信中斥責她無稽。」盧植搖頭苦笑道。「然而蝗災過後,令支人終究是多了些蝗蟲果腹,再加上你們公孫氏的賑濟,居然愣是熬過了那一年。而我們涿郡,卻秩序崩壞,乃至於出現了人食人的慘像……經此一事,我才曉得你母親往日信中的一句話堪為至理名言,所謂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公孫珣,你須曉得,人行於世,若是覺得道理對的,那自然是要盡力而為的。」

  這便是言傳身教了,公孫珣當即鞠躬行禮。

  「不說我的事情了,」說完往事,盧植卻又繼續問道。「只說你,經今日一事,可有什麼教訓嗎?」

  「凡事需要知己知彼。」公孫珣回過神後不由面色緋紅,低下頭來。「連自己是什麼斤兩別人是什麼斤兩都不知道,就做這種事情,未免太過兒戲!」

  「兒戲倒也無妨。」盧植搖頭道。「幾個未加冠、剛加冠的年輕人,總要有些敢為天下先的豪氣的,這些年我所見到能跳出出身桎梏的英豪,大多也是如你這種膽大包天之徒……其實今天這件事情,真正的關鍵在於後果太嚴重,你以為我剛才對你說『盜兩千石印當斬』,是假的嗎?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有些事情可以去賭一把,有些事情,但凡見到了就要遠遠繞開,只有如我這般落入絕境,才可以弄險一搏!」

  「是!」公孫珣一邊答道一邊偷眼去看對方。

  「不用偷看了。」盧植失笑道。「此事我不會追究的,但你也需要將這個教訓謹記在心。」

  「喏!」公孫珣終於感覺自己活了回來。

  「你母親在信中給你出了不少主意吧?」盧植忽然又繼續問道。「可有能讓古文更勝一籌的主意?」

  「有一些,比如標點……」

  「這樣就好。」盧植打斷了對方的敘述,然後連連點頭道。「偽書既然已經送上去了,那就且看看局勢……依我所料,你這封聯名上書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陛下十之八九會當場同意,而其他中樞諸公礙於陛下與劉公也會無可奈何……不用看了,他確實睡著了,便是沒睡著也無妨……到時候,我若是有事,你便以我的名義去監督這《毛詩》的銘刻好了!」

  公孫珣恍然若失,然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老師,我心存怨望在先,偽書盜印在後,老師何至於對我如此?從初次相見便要將我留在身邊教導,再到今日的寬宏大量……只是因為與我母親相善嗎?」

  「我與你母親相善個什麼?」盧植仰頭大笑道。「你以為那日我說她婦人、商人之見是在故意激你嗎?我與她書信往來十餘年,倒是爭執多大於敬服……」

  「那……」

  「你上前來。」盧植忽然招手道。

  公孫珣茫然上前來到床榻前。

  盧植身高八尺二寸,坐在榻上,竟然還能用手撫住體量極高的公孫珣肩膀:「東方之美者,有醫無閭之珣玗琪焉……語出何處?」

  「《淮南子》!」公孫珣趕緊微微彎腰。「這是我名字的出處,醫無閭山就在遼西。」

  「是,《淮南子》。」盧植略顯感慨道。「那年你約莫有三四歲,你母親覺得不能再稱你乳名了,可當日她偏偏又因為經商之事和族中頗有利益齷齪,便也不想請族中長老幫忙,所以就托人給當日剛剛於鄉中成名的我送來書信。而我,便在回信中給她寫了這句話。」話到這裡,盧植也好,公孫珣也好,身體全都不由一顫。「換言之,你這名字,乃是我給你取得……算起來,已經約有一十五年了!」

  公孫珣再度陷入到了之前那種張目結舌,手足皆不能動的狀態之中。

  「那日在義捨中我之所以動怒,並向劉文繞將你強索回來,不為其他,只是因為你自己而已。」盧植繼續道。「我與你母親雖未謀面,但書信往來十五年,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是個無君之人?而你,偏偏又自幼失祜,乃是一個天然無父之人!故此,我實在是不想看到自己當年親自起名的幼童,變成一個無君無父又無聖之人,這才要叫到身邊親自嚴加教導……誰成想,竟然已經來不及了!」

  公孫珣下跪於榻前,已然不知所措。

  「你在我面前跪過數次。」盧植搖頭笑道。「但多是因為視禮儀為無物而刻意為之……但今日這一跪倒也稱得上是真心實意,甚好!天色已晚,且去吧!」

  公孫珣大拜而走。

  「數月,盧植自九江返洛,仍居於緱氏山。(太祖)既身奉二師,常輾轉於洛中、緱氏,執禮甚恭,未嚐有異色也。宛洛士林,皆稱其德。」——《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4 15:31
第二卷 第22章 莫須有

  那晚的事情,公孫珣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倒是讓呂範和公孫越愈發佩服他的鎮定了。用呂範的話說,無論是那天晚上迎難而上親自跑進去盜印,還是如今宛如沒事人一般的氣度,公孫少君這都是做大事的表現……也不知道這廝要是知道了真相到底會如何作想。

  不過話說回來,甭管如何,哪怕是盧植都承認,拋開並不劃算的風險來看,公孫珣的這次計劃本身還是有幾分可圈可點的。

  實際上,從往後幾日反饋的消息來看,這次計劃簡直順利的難以令人置信:

  先是許攸回報,說是蔡邕見到這份『連繩』上表並詢問了具體內容以後,那股子迂闊之氣當即發作,竟然也寫了一篇什麼『古文今文大和諧』的表文,最後居然三表一起連繩泥封,遞交到了禦前!

  接著,當今陛下龍顏大悅,直接下詔表彰了自己最喜歡的老師劉寬劉文繞,和自己很佩服的老鄉盧植盧子幹,說這二人才德兼備,相忍為國,堪為典範,簡直如這《韓詩》、《毛詩》一般互為表裡……當然,他也沒有忘記大手一揮,正式允許《毛詩》以一種副文的形式登上官方勘定的石經之上,並且還把旨意轉呈給了此次石經工程的總負責人,光祿大夫楊賜。

  而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不是可以從官方渠道那裡能夠獲知的了。

  話說漢製五日一朝,眼看著明日又要正式朝會了,前司空,漢光祿大夫楊賜就專門邀請了當朝數位元老重臣前往自己家中小酌。計有前司徒,現大鴻臚袁隗;光祿勳劉寬;河南尹朱野;太常劉逸;司空許訓;侍中劉陶;大司農張濟……俱為宛洛汝潁的名族顯宦,皆以今文經典傳家。

  天氣炎熱,所以酒宴在楊府的後園中舉行。

  樹蔭之下鋪開席子,再擺上幾案,涼風習習,美酒佳肴,然後楊賜端坐主位,其子楊彪親自帶領幾名楊氏子弟捧壺執杯……再加上大家沒有計較官位,只是以年歲落座,一時間倒也顯得其樂融融。

  「說起來,文繞公可有一複姓公孫的弟子,好像同時還在盧子幹門下求學?」忽然間,大司農張濟開口朝光祿勳劉寬問道。

  「確實。」劉寬眼皮一跳,儼然是被盧子幹這三字給帶著,瞬間想到了那篇莫名其妙的聯名上表。「而且不止一個,乃是三兄弟,分別喚做公孫瓚、公孫珣、公孫越。他們三人先拜在了盧子幹門下,前些日子盧子幹在九江時,我愛惜這三兄弟都是璞玉,便又收為了入室弟子。不知大司農可有所見教,可是他們誰闖禍了?」

  「哎,哪裡稱得上是見教?」張濟搖頭笑道。「也不是闖禍,乃是一樁有趣的美事……而且我也記起來了,正是那個公孫珣所為。」

  誰都喜歡聽故事,此言一出,滿座佩青戴紫的貴人紛紛側目。

  原來,這張濟祖籍正是汝南細陽,雖然和那汝南袁家一樣,連續好幾代都一直留在了這洛陽繁衍生息,可是細陽城那裡卻也是留著一個分支,專門照顧族中墳墓的……沒錯,這張濟所講的事情,正是從族人那裡聽來的『呂郎固窮』的段子!家鄉的好事嘛,自然是有義務傳播一下的。

  「呂郎固窮也,呂郎固窮乎?」張濟撫掌大笑。「不愧是文繞公的高足!」

  劉寬尷尬失笑:「這公孫珣確實出色,只是大司農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盧子幹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嫌我搶了他學生,所以又把這公孫珣要了回去。如今這三兄弟中,長兄公孫瓚隨侍在我身邊,

  那公孫珣與弟弟公孫越卻隨侍在盧子幹身邊……如此風采,恐怕也是盧子幹的教導多一些。」

  「且不說這個。」坐在末尾的河南尹朱野忽然插嘴問到。「敢問劉公,這公孫兄弟出身如何啊?我未曾聞哪裡有經學世家複姓公孫吧?」

  「公孫氏的名族只有一家,主支現居於遼西,沿渤海諸郡皆有枝葉分布……這家人,雖然也是世宦兩千石的名族,但卻起於邊郡,常出任武職,非以經傳見長。」太常劉逸博聞強識,倒是一口說出了這三兄弟來歷。

  「原來如此。」朱野聽到『非以經傳見長』以後幾乎是瞬間就沒興趣了,在他看來,不是經學世家的人都是下等人,不足以相論。

  不料,大司農張濟聞言卻略有感慨:「遼西乃是咽喉重地,公孫氏久居其中,根基深厚……我意,既然此族以武力見長,且這三兄弟又都是逸才,不妨多多看顧,或許將來能有『用武之地』!」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色變。

  「咳!」當朝司空許訓立即咳嗽了一聲。「大司農慎言,這話傳出去恐怕有結黨的嫌疑,黨錮之事就在眼前,莫要自誤!」

  張濟、朱野等人當即嚇得閉口不言,其他人也多有訕訕。

  不料,許訓這話卻惹惱了在座的另一位大佬——正是本間主人,光祿大夫楊賜!

  只見這楊賜倒豎起了眉毛,強壓著怒氣質問道:「許公,這也結黨,那也結黨……提攜幾個拜了師的後進晚輩也是結黨?若是照此說來,你我之間今日相聚,是不是也有結黨的嫌疑?」

  許訓把眉毛一挑,倒也乾脆:「確實有此一慮,我本就是不願來此的!」

  「許季師!」這下子,楊賜終於徹底發作了。「你們汝南許氏也是天下頂尖的名門,世代公卿,怎麼到了你這一輩卻出了一個阿附宦官的卑劣之徒?!莫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司空是靠誰得來的,你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我自己憑本事得來的三公之位,怕誰恥笑?」許訓把脖子一梗,絲毫沒有相讓的意思。「莫不是楊公眼熱了?既如此,不如在家請幾個巫卜詛咒這天下生亂,到時候我們幾人獲罪,以楊公你的家世,自然可以遞補上去!」

  此言一出,不要說在場的諸位青紫貴人個個側目了,那楊彪等一群楊家子弟更是漲紅了臉,若不是顧忌對方三公之位,只怕下一刻就要衝上去打人了。

  「罷了。」然而,聽到此話後,原本最應該生氣的楊賜反而歎了一口氣,並隨即朝對方揮了揮手。「道不同不相為謀,許季師你阿附宦官,乃是士人大忌,連你族侄許紹都不願意接受你的征召,我又何必與你這種人相交呢?今日本就不該請你的,請回吧!」

  許訓也不搭話,直接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對了。」楊賜忽然又道。「至於說結黨一事,你若是覺得我等是在結黨的話,不妨回去告訴宮中那幾位常侍,我楊賜自然在此處候著。」

  許訓聞言一聲冷笑:「行了吧,你們這群偽君子聚在一起,不就是為了商議如何壓製關東古文諸公嗎,作此黨同伐異之事,還好意思說自己不是結黨?不過你們放心,我許季師卻不同於爾等,乃是個德行高尚之人,斷不會做出告密之舉的,你們盡管在此處醜態畢露吧!」

  言罷,這許訓也不管其餘人等個個變色,竟然直接揚長而去。

  經此一鬧,酒宴難免變得有些尷尬起來,不過,眼看著劉寬在那裡趁機一杯又一杯的給自己灌酒,生怕對方就此醉倒的楊賜終於還是忍不住把話題挑明了。

  「劉公!文繞公!」楊賜大聲叫住了對方。「我還沒問你呢,那封聯名上表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跟我們之前商議的不一樣?」

  「此事是這樣的。」劉寬放下酒杯,坦然解釋道。「那日我與你相談後,一出南宮就直奔緱氏去尋盧植了。到地方以後因為天熱,而那我個叫公孫珣的學生家裡特別有錢,在深井中備下了極多的涼葡萄酒……呃,我一時貪杯,喝的難免就多了些。然後醉醺醺的去和盧子幹去說此事,中間稀裡糊塗就醉倒了,醒來時就已經是第二日了。最後回到洛陽城內,那蔡邕忽然就跑來告訴我,他已經奉我的命令把表文送上去了,不待我問清楚,陛下的嘉獎也就來了。然後今日我本來是想細細的找蔡邕與自己幾個門生好好問問此事的,結果光祿大夫你的邀請就到了……」

  這一番話繞的,眾人目瞪口呆。

  「也就是說,這書不是你上的?」楊賜愣了好大一會才咂摸出一點味道了。

  「也不好說,此事……莫須有也!」劉寬若有所思道。「我記得之前未醉倒時,曾有不少親信子弟一起來找我,要我和盧子幹在這古今文之事上化干戈為玉帛,當時我是應下來的。而後來醉意上湧,有沒有在商談中答應盧子幹此事,也是不大記得的……畢竟我去那裡是帶著印綬的,說不定當日作文時我是點了頭的也或許,只是喝的太多不記得了……你們想想,盧子幹總不至於作出偽書盜印這種事情來吧?」

  眾人愈發無言以對。

  「劉公!」終於,一旁侍立著的楊彪實在是忍不住了。「莫須有何以服天下?」

  楊彪今年已經三十多歲了,其實也就比盧植小一些而已,眾人倒也不把他當後輩看,只是因為他老爹楊賜在此,這才讓他侍立而已。

  「文先(楊彪字)啊,」劉寬不急不惱的看了對方一眼。「這莫須有也無需服天下……事情已經發生了嘛,所謂木已成舟。現在的問題是,我難不成還要告訴陛下,那表文是假的,請你收回表彰嗎?又或者說,我還能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說人家盧子幹盜我的銀印,做了偽書?再說了,此事終究還是莫須有,當日真有可能是我點頭認可了的,只是酒力太大不記得了而已……話說那日的酒確實有味道,生平第一次喝的如此暢快,所謂『三碗不過崗』……」

  楊彪也好,諸位在坐的公卿也罷,全都默然無語。

  不然呢,還能怎麼樣呢?起身堵這位劉婆婆的嘴?

  良久,作為聚會的發起人,也是座中唯一和劉寬資格相仿的元老重臣,楊賜終於還是無奈的勸了一句:「此事若劉公你不開口,那恐怕就要成定局了……」

  「光祿大夫的愛子剛才也說了,莫須有何以服天下?」劉寬連連搖頭。「此事休要再提,我斷然不會因莫須有之事汙一位海內大儒名節的!」

  這話本來就是意料之中,楊賜也不過是出於召集人的責任再問一句而已……實際上,他也不可能因為這種事情去汙蔑盧植偽書盜印的。

  然而……

  「既然如此,《毛詩》以副本的名義銘刻於石經背面,恐怕已經成了定局,再多說也無益了。」楊賜如此吃了蒼蠅一般得出了這個結論。「但是,現在還需防著盧子幹以此為契機,讓所有古文經典副本於今文碑後……此事,不能再讓了!」

  然而,讓楊賜感到憤怒和不解的是,自己說出這番理所當然的話以後,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聲附和。

  「袁公。」不滿之下,楊賜直接點名了。「你家四世三公,靠的是《孟氏易》傳家,難道就沒有話教我嗎?」

  「楊公。」一直沒吭聲的袁隗起身朝對方行了一禮。「我袁氏雖然是今文世家,但我袁隗的岳父馬公(馬融)卻是古文的一代宗師,我身處嫌疑,不好就此事多言!」

  楊賜目視對方良久,但終究無可奈何。

  「楊公,」就在此時,當今陛下三位帝師中的最後一位,也就是大司農張濟再度開口了。「我有一言。」

  「張公請說。」楊賜聽到聲音後終於緩過來了一口氣,話說,這張濟雖然和自己一樣位列三位帝師之一,但卻是被自己舉薦的,屬於半個自己人。

  「楊公。」張濟低聲答道。「恕我直言,這事有緩急之分,古今文之論終究只是士人之間的理念紛爭,而當今天下的痼疾在於宦官!所以在我看,這古文以副碑的形式列入石經,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若能以此收盡山東人心,則大事可成矣!」

  楊賜聞言再度閉口不言……良久,他忽然舉杯一飲而盡,然後拂袖而起:「我醉了,先行告退。」

  眾人愕然,宴席隨即不歡而散。

  「都是一群不堪與之謀的混蛋!」剛一回到自己房中,楊賜就破口大罵。「劉寬糊裡糊塗,整日就知道裝醉避世;袁隗屍位素餐,宛如守戶之犬;張濟一味清談,百無一用;朱野更是只知道拿祖宗吹噓;最可恨的就是那許訓……世代公卿,竟然投奔了宦官?!彼輩皆不足與謀!」

  「大人。」追回來的楊彪當即苦勸道。「莫要為這些人氣壞了身子。」

  「他們怎麼就不懂得團結一致呢?」楊賜頹喪的坐到了自己的席子上。「枉我一片苦心……」

  楊彪也忍不住歎了口氣:「父親,且不管這些人,明日終究要上朝,如何處置總是要有個說法的。」

  「《毛詩》是攔不住了。」楊賜搖頭道。「盧子幹用的好手段,但是再想讓我退讓就萬萬不能了,得想法子堵住其他古文副碑的藉口……他們不願助我,我自己來,我兒可有法子嗎?」

  「剛才確實想起了一個法子。」楊彪低頭若有所思道。「但可能會得罪不少人。」

  「我楊伯獻何時會怕得罪人?」

  「是這樣的,大人您想想,今文中,一經也有數傳。」楊彪低聲道。「不如,仿效這《韓詩》、《毛詩》互為表裡的妙策,擇其一為正,其餘為副。」

  什麼意思?很簡單,今文中也是有派係的,如《春秋》在今文中就分為《春秋公羊傳》和《春秋谷梁傳》,既然如此的話,不如今文自己搞個正副出來,比如把《公羊傳》刻在正面,《谷梁傳》刻在背面……這樣的話,石經背面被今文自己填滿,古文不就擠不進來了嗎?

  「我兒真是妙計!」楊賜當即茅塞頓開。「如此甚好,非但能拒古文於門外,還能在今文中正本清源,甚好!」

  聽到父親的誇獎,楊彪難得捏著自己的鬍子自矜了一下。

  「不過我兒,」興奮了一會後,楊賜看了一眼自己的愛子,卻又忽然略顯無奈的搖了下頭。「接下來兩年,還是要委屈你一下的。」

  楊彪稍微一想就已經反應了過來:「父親還是不想放過盧子幹?」

  「沒錯。」楊賜正色答道。「他越是有本事,我越是要束之高閣,不然豈不是要被他翻了天?明日早朝,還是要讓他入東觀修史,你依舊去陪他,讓他無言以對!」

  楊彪稍微抿了下嘴,然後拱手道:「大人,不是我耐不住寂寞,以我的年齡,去隨盧子幹修兩年史書也無妨。只是,那大司農張公所言還是有幾分道理的……宦官才是我輩心腹之患!盧子幹也好,山東諸公也好,大家終究是友非敵!」

  「這個道理我怎麼可能不懂?」楊賜聞言忍不住搖頭道。「但我楊賜為人處世自有一番道理……你好生聽著。」

  「喏!」楊彪趕緊俯身鞠躬行禮。

  「我兒,」坐在席子上的楊賜費了好大力氣才直起腰摸到了自己兒子的肩膀。「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需要以我為主!」

  楊彪略顯茫然。

  「所謂以我為主,非是說一定要居於主位,而是說不可失了己位。」楊賜勉力解釋道。「宦官誠然是我輩大敵,可要是如張濟所言,放開古今文之論引山東諸公之力……我問你,就算事成,我輩還能長居於此嗎?」

  楊彪為之默然,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心裡去。

  卻說那邊,宴席不歡而散之後,諸位公卿各自無言,相互告辭回家,劉寬也坐著自己的牛車回到了家中。而到家後他絲毫不提在楊家遭遇的那些事情,只是去了後院,讓僕人將公孫珣孝敬的搖椅擺在了樹蔭下,又親自拎了一壺甜酒,竟然繼續優哉遊哉了起來。

  然而,酒到酣時,漢光祿勳劉文繞卻忽然嚎啕大哭,淚流難止。

  「寬素好酒,一日,晤公卿歸來,乃自飲自酌,酒到酣時,忽嚎啕大哭。其子鬆不知所措,乃跪地罪曰:『大人何故如此?』寬曰:『大漢將亡,豈不憂哉?』鬆驚問:『何言漢亡乎?』答曰:『今日見滿朝公卿,袁隗屍位素餐,朱野空無一物,張濟清談誤國,楊賜剛愎無德,更有許訓阿附閹宦直至三公之位……閹宦禍國久矣,兼以此輩為朝廷棟梁,士人支柱,何言不亡乎?』鬆複問曰:『如此,大人為宗室之首,且世受漢恩,何不振作一二?』乃曰:『世事如此,心憂如醉,不堪用也!』」——《世說新語》.雅量篇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4 22:20
第二卷 第23章 幘巾

  八月間,天氣漸涼。

  洛陽東南的開陽門外,乃是大漢太學所在。

  漢光武帝劉秀因為自己曾就讀於前漢太學,所以後漢革鼎之後,極為重視太學的建設。再加上後來經學成為了後漢顯學,學術的重要性達到了某種頂峰,故此,等到了漢順帝時期,洛陽大學已經被擴建成了擁有兩百四十多間教室、一千八百多間宿舍的超級學府。

  全盛時期,皇帝本人都經常來太學聽課講課,而在此地就讀的太學生更是一度多達三萬多人!

  然而,這種情況在最近十幾年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太學生的地位也一蹶不振……為什麼?很簡單,太學生天然喜歡關注政治,然後從中作死罷了!

  這可是古往今來顛撲不破的真理。

  話說,兩次黨錮之禍,太學生都跟著黨人大儒們衝鋒陷陣。然而,距離上一次黨錮之禍也不過數年而已,天下人卻只記得望門投止的張儉,只記得天下楷模的李元禮,又有誰記得區區四年前被下了大獄的上千太學生呢?

  這些學生有沒有人死在大獄中?

  他們的家人花了多大代價才把他們撈出去?

  撈出去以後前途在哪裡?

  還真就沒人知道。

  然而不管如何了,折騰了這麼兩次,再加上黨錮之後私學泛濫,這太學的地位基本上是一落千丈。

  這倒不是說沒人來上太學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是說再也沒人把太學當做一個正兒八經的進身之階了。

  如今來上太學的人,大致是這麼幾類:

  如朝中公卿之子,反正家中自有家學傳承,那不如響應下號召,在此處掛個名;還有一些外地大員,立了功勞,可以恩蔭家中未成年的孩子為『童子郎』,然後入太學讀書,也算是預訂一個前途;而再往下數,那就是家裡實在是沒有門路的人了,比如剛剛起勢的底層鄉野豪強,在家鄉根本被人瞧不起,連私學都不收,那就不如來此處尋個出路了;當然,還有一些不來這裡的話,連書都沒地方讀的河南本地單家子……這就很少了。

  反正,三萬人共學於此的盛況基本上是一去不複返。到了如今,更是有一群來歷不明的人,公然鳩占鵲巢,就在這空著不少地方的太學中住了下來,而且,太學中的學生們還整日不顧身份的圍著這些人打轉。

  「好字!」

  當一個裹著綠色幘巾的中年男人俯身在一塊巨大的潔白布帛上寫完一段文字以後,周圍屏聲靜氣的眾人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喝彩聲。

  「真不愧是蔡郎中!」

  「字體渾然天成,能將隸書寫的這麼標準的,天底下恐怕也就只有蔡郎中一人了!」

  「蔡郎中的書法收發自如,既能瀟灑如飛白,也能嚴正到此般,怕是已經到了宗師之境了!」

  那剛剛寫完一段字的蔡郎中,自然也就是蔡邕蔡伯喈了,聞言難免有些自矜。而他在左顧右盼之後卻又朝著幾個站在一旁的年輕士子略顯自得的開了口:「幾位少君以為如何啊,不知此篇《關雎》可合心意?」

  幾名士子相互對視了幾眼,卻忽然整齊的搖了搖頭,引得滿堂詫異。

  「幾位這是什麼意思?」蔡邕蹙眉問道。「嫌我的字不工整嗎?」

  「字是很工整的。」其中一名年輕士子回複的非常利索。

  「那是哪裡錯漏了嗎?」蔡邕繼續追問。

  「《關雎》乃是《詩經》開經第一篇,天下人都會誦讀,

  又怎麼會有什麼錯漏呢?」

  「那你們為何搖頭?」蔡邕終於不滿了。

  「缺少鉤識!」這個宛如杆精一般的年輕士子,自然也就是公孫珣了,不急不忙的說出了自己的理由。

  所謂鉤識,其實就是標點。

  沒錯,這年頭是有標點的,鄭玄在講經的時候就專門給弟子說明過鉤識的區分和意義,並且還具體的探討了一下句號和逗號的使用差別。不過有意思的是,這年頭得到普及的標點也就只有句號、逗號、著重號、專名號四種而已,可是卻沒有問號、冒號……也是奇了怪了!

  「鉤識這種東西,」蔡邕聞言後也不免為難了起來。「照理說確實應該加上,畢竟如今大儒門講經都已經有所標識。但這種東西又不是書體,也沒有個定論,如何加、又何處加呢?」

  「不瞞蔡中郎。」公孫珣聞言和旁邊的公孫瓚對視一笑,卻是從懷中取出了一份布帛。「別的經文我等不好置喙,但《詩經》嘛,無論是《韓詩》還是《毛詩》,都已經有了定論!因為來之前,盧師與劉師主持,我等幾名弟子參議,一起議定了數種鉤識標點,定下了使用標準。不如……趁此機會,就讓我們師兄弟為蔡中郎,與諸位太學才俊一起講解一番?」

  蔡邕臉色一黑,張口就想罵人。

  沒錯,蔡中郎其實很想問問眼前的公孫兄弟,既然你們那兩個大漢頂級權威老師已經聯手製定了這種所謂『鉤識標點』的標準,那為什麼不早拿出來?

  早拿出來我早寫上了就是了,非得等我辛辛苦苦滿頭大汗的寫完了,然後搖著頭說我寫的不對?想博出位也犯不著踩我吧?

  當然了,蔡邕終究是沒把這話說出口……無他,他蔡伯喈成名日久,固然是不會顧忌眼前這幾個小年輕,但誰讓這幾個小年輕身後偏偏有兩尊真神呢?

  劉寬是光祿勳,不偏不倚,正好是自己所擔任郎中這個職務的主官,是自己現在的頂頭上司。而盧植……按照朝廷的安排,書寫完石經之後,自己是要作為人家的副手去東觀修史的,換言之,那盧子幹是自己將來兩年的直屬上司!

  而偏偏劉寬也好,盧植也罷,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幾個複姓公孫的邊郡小子卻都格外看重,甚至之前還一起把監督石碑的工作交給了這幾個嘴上沒毛的小子!

  沒錯,數日前石經的預備工作正式塵埃落定,盧植也被下旨入東觀『修書』。然而對此早有預料的盧老師終究是又搞了一出一件令人側目的事情。他在諸位大儒、博士一起來太學這裡選址的時候,忽然當眾指定了自己的弟子公孫珣與公孫越來為《毛詩》的銘刻擔任監督……說這二人膽大心細,且已經粗通經傳,足以擔此重任。而一旁的劉寬劉婆婆嗬嗬一笑,乾脆也把公孫瓚和王邑從身後喊了出來,說了一番差不多的話。

  一時間,人人側目。

  不是沒人覺得這兩位提攜後進的姿態太急切了些,也不是沒人想站出來說兩句。但是此次工程的主管者,也就是當朝元老楊賜卻率先微笑頷首,對此表達了認同,甚至還專門把曾經聽過名字的公孫瓚與公孫珣兄弟叫上前來仔細鼓勵了一番……搞得其他人根本不好再說些什麼。

  當然了,這些人不知道的是,楊賜根本就是被盧植之前各種令人窒息的操作給弄怕了,所以眼看對方入東觀修史已成定局,那何必為這種破事再添亂呢?而且再說了,拋開古今文之爭,這盧植終究是士人表率,往後大家對上宦官還是一體的,既然如此,他的弟子也算是個半個自己人的。更不要說,還有劉寬這層關係呢!

  於是乎,公孫兄弟堂而皇之的介入了此次石經工程,使得自己無論是從知名度還是從身份上來講,都儼然上升了一個層次!

  如今,更是和蔡伯喈這種人物談笑風生了起來。

  話說,人家蔡邕終究是個肚子裡有貨的人,他細細聽這兄弟輪番站出來給太學中人講解標點,也是覺得絕妙……能不妙嗎?想當年晚清有大臣出洋,到了國外看到這麼多標點符號,第一反應就是記下來,然後再帶回去批判一番,說洋鬼子就知道搞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亂糟糟的沒啥用!誰成想把這玩意介紹出去,立即就被廣泛應用了起來。

  沒辦法,好東西就是好東西,文章用上這些東西以後,概念與意義確實表達的更清晰……後來的人也都一直奇怪,為什麼中國的文明那麼發達而且一直延續不斷,可標點符號這個東西上卻一直這麼粗略呢?

  「別的暫且不說,」一番講解後,蔡邕終究是率先開口表示讚同。「這問號與歎號還是很恰當的,《詩經》中有些辭句情感豐沛而自然,便是氓首也懂得是問句與歎句。至於冒號與引號,《論語》更是第一個少不了,劉公與盧公不愧是海內大儒,我當上表朝廷將這些標識立為規範……」

  「咳!」公孫瓚忽然忍不住用自己的大嗓門打斷了對方。「不敢當蔡郎中謬讚,這問號與歎號,正是兩位師長所得,而這冒號與引號,卻是我們三兄弟……呃,還有王邑王師兄,日有所思夜有考,最後冥思苦想得來的!」

  蔡邕如同吃了蒼蠅一般,但終於是無可奈何:「賢昆仲與這位太原王氏子弟的功勞自然也是有的,我蔡邕一定會如實上報,斷然不會有所隱瞞。」

  此言一出,莫說是公孫兄弟了,就連這些日子因為跟三兄弟待一塊而一直挺彆扭的王邑王文都忍不住眉飛色舞了起來……沒人指望這種東西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好處,比如封個爵位什麼的,但是蔡邕天下名士,他的正式上表無疑是一種認證!以後見了誰誰誰的時候,把這事拿出來吹噓一番,估計也沒人能反駁了。

  就這樣,瞎折騰了一陣子以後,作為不缺錢的主,心情不錯的公孫珣自然要有所表示。於是很快一堆夏秋之交的新鮮蔬果就被送了上來,這年頭西瓜、葡萄什麼的也沒普及,但是山楂、木瓜、酸棗、菱角、板栗之類的東西也是不缺的。

  而且人家公孫珣還說了,這都是按照《詩經》以及古文中典故來安排的,比如什麼「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木瓜;還有「芙蓉蓋而菱華車兮,紫貝闕而玉堂」的菱角;以及「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的板栗……

  其他人倒也罷了,也就是吃個新鮮,順便吟誦兩句《詩經》,唯獨蔡邕,心裡對這幾個咄咄逼人的年輕士子有氣,抱著多吃一點是一點的想法,愣是獨自啃了兩個大木瓜下去……於是乎,等到用過晚飯,夏秋之際的冷風一起,這蔡邕只覺得滿肚子難受,竟然是跑到茅廁中半日都沒起來,也不知道此番是虧了還是賺了。

  就這還不算!

  正是在這茅廁裡,這蔡邕蔡伯喈遭遇到了人生中最慘烈的一次打擊。

  話說,天色已經暗下來,人家蔡郎中正在最裡面的木板隔間中蹲著呢,忽然聽到腳步嘈雜,然後就是幾個耳熟的聲音從附近響起,正是那公孫兄弟來此小解。於是他立即屏聲息氣,生怕被這幾人注意到自己的醜態。

  然而未曾想到,這幾人竟然主動提及到了自己。

  「兄長,那蔡郎中也是天下名士,」最先開口的乃是那個年級最小叫公孫越的,聽他這話還有幾分實在。「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拿他做筏呢?」

  「哎,」回複此人的赫然是那個最討人嫌叫公孫珣的。「你不曉得,這蔡伯喈乃是朝中少有的真正老實人,而這老實人嘛,如今實在少見,既然遇到了,自然要物盡其用。」

  蔡邕聞言心中一聲冷笑,卻也不想辯駁什麼。畢竟,這道德君子之事幾個年輕人懂什麼?若非看你們三兄弟那兩個師長的面子上……

  「珣弟說的對。」又一個聲音響起,而且格外響亮,不用猜都知道是那個大嗓門的公孫瓚。「如今老實人是越來越難找了,而且這老實人還有一個好處,便是你無論怎麼拿他做筏,他都不會含恨在心的……此番看來,正如許攸所言,這蔡伯喈確實難得,不用白不用。」

  蔡邕這時候已經有了些火氣了,莫非老實人欠你們的?但多年的養氣功夫還是讓他忍了下來……君子之道,何須與這些年輕人計較?大不了以後少跟那許攸來往便是。

  然而少傾片刻,這公孫瓚忽然又開口笑道:「對了,珣弟之前未見這蔡伯喈時不止一次找人打聽,問這蔡伯喈是不是有個女兒?之前到他家時雖然沒見到這蔡伯喈本人,卻也知道了他確實有個女兒……怎麼,莫不是想著自己快要加冠,準備背著嬸娘給自己尋一門婚事?」

  此言一出,蔡邕立即警惕了起來。

  「咳!」那公孫珣當即乾咳了一聲。「大兄慎言,雖然人家那個女兒年齡不是很清楚,但大致聽來,總歸還是在總角之間,一個幼童……這種玩笑是能開的嗎?」

  蔡邕旋即放下心來,這公孫珣總算還知道點臉面和羞恥,就是不知道之前到底為何打探自己女兒……

  「這有何妨,說是幼童,其實女子十五而嫁。」另一邊,那公孫瓚依舊沒大沒小在開著玩笑,儼然是邊地出身,粗魯不堪慣了。「對了阿越,你今年才十六七……不如我們請劉師出面,為你與這個蔡家女約個婚姻,然後你再等個八九年,到了二十五六再與之完婚,豈不是挺合適?」

  「若是等個八九年,大兄為何不娶?」那公孫越語氣中竟然有些憤然。

  「我不是已經娶妻了嗎?」公孫瓚不以為然道。「這蔡伯喈的女兒豈能為妾?」

  「那讓二兄等個八九年再娶好了!」公孫越依舊憤然道。

  「我自幼失祜,一定要早早娶妻延續香火的。」公孫珣聞言當即反駁。「還是阿越來娶好了。」

  「我不娶!」公孫越語氣愈發憤然了,到此處幾乎是吼了出來。

  我蔡伯喈的女兒是你們想娶就娶的嗎?蔡邕在那邊聽著,也是愈發憤然了起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公孫越繼續大聲朝兩個兄長怒吼道。「就蔡伯喈那個長相,小眼睛、朝天鼻、厚嘴唇、短眉毛……不要太多,只要他家女兒有他兩三分像,就只能是中人之姿了,若有個四五分相仿,那還能看嗎?要娶你們自己去娶,不要帶上我!」

  此言一處,只聽到那兩個公孫家的小子一同大笑,簡直放肆到了極點,然後笑聲中夾雜著那公孫越憤憤然的腳步聲……由近到遠,竟然是直接走人了。

  蔡伯喈雙手攥著用來淨手的一段廁籌,滿臉通紅……一怒之下,竟然將廁籌掰成兩端,複又憤然擲向了黑漆漆的暮色中:「小兒輩欺人太甚,我女兒何曾像我半分?!」

  「(公孫)越於洛中從郎中蔡邕修訂石經,嚐與太祖、瓚、王邑等製定鉤識規範,頗顯才幹。邕甚愛之,嚐於暗中歎曰:『惜乎年歲不合,不然,招為愛婿,常伴左右,豈不樂哉?』」——《舊燕書》.卷三.諸公孫列傳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5 07:01
第二卷 第24章 軟紙

  天色漆黑,太學教授的宿舍門廊外,蔡邕蔡郎中披頭散發,正神色驚惶不定的躲在陰影中。說實話,他好幾次都想直接衝入廊下,逃回屋內,但卻總覺得拐角處自己的房門外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人,所以始終不敢動彈,生怕被人發現這副狼狽之像,到時候丟人現眼。

  而良久,眼看著廊下燈火處人影漸漸稀落,半天也沒有動靜,這蔡邕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於是便用雙手握住頭髮,悶頭衝了過去。

  孰料,剛衝過走廊來到自己房間門前,還不待他鬆上一口氣,耳中卻又響起了一個讓他差點羞憤欲死的聲音。

  「蔡郎中。」站在蔡邕門前的公孫珣略顯驚愕的打量了一下對方的造型,旁邊捧著一個大盒子的公孫越也是目瞪口呆。「這……何故如此啊?莫非遇到了強盜?太學中也有強盜嗎?」

  「沒、沒有。」蔡邕滿臉通紅,趕緊解釋道。「剛才出去找張教授討論音律,孰料回來的路上天色太黑,一不小心幘巾被樹枝給挑了去,髮髻也給碰散了……」

  「原來如此。」公孫珣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您丟掉幘巾的地方在哪兒,若是近的話我們兄弟陪你去尋一尋?」

  「不用,不用。」蔡邕連連搖頭。「我房中就有幘巾,進房再裹一下就是了……你們找我有事?」

  「不瞞蔡郎中,」公孫珣帶著公孫越微微躬身道。「珣等有要事相求,所以,已經在此處久候了多時了!」

  蔡邕聞言略顯悲憤的看了這二人一眼,也不答話,而是悶頭衝入屋內。

  公孫兄弟微微一怔,然後對視了一眼,卻也厚著臉皮跟了進來。

  就這樣,蔡邕進入房內,又是點燈又是打水,又是淨手又是盤發,然後再挑選了一下幘巾,再慢騰騰的戴上……然而,無論這蔡郎中怎麼折騰,那公孫珣與公孫越卻如同漿糊一般,牢牢粘在房中的蒲團上,儼然是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樣子。

  邊郡來的野小子真沒教養!蔡邕心中暗罵,但終於還是無可奈何的陪著跪坐了下來:「你們說有事相求?」

  「正是。」公孫珣領著公孫越俯身正式行禮道。「還望蔡郎中鼎力協助。」

  「好說,好說。」蔡邕面上勉力乾笑,心中卻已經下定決心,這次絕不會再當『老實人』了,否則就讓自己下次上廁所也沒廁籌擦屁股!

  「呃……」得到應許後,公孫珣卻又沉吟了片刻。「一時間竟不知道從何處開口了,不曉得蔡郎中可知道我的家世?」

  「我只知道你出身遼西公孫氏。」算是勉強平複了心態的蔡邕微微捋須道。「但遼西位於河北與塞外的交接處,遠在數千里之外,我一個中原人,了解的實在是不多……非要說點什麼,便是曉得你家中甚為豪富,聽說家資钜億,與徐州糜氏、冀州甄氏、荊州馬氏相仿佛。」

  公孫珣微微頷首:「蔡郎中所言不差,我母親極善財貨之道,十餘年間,我家的安利號在青、幽之間也算是略有名聲。而說起這個,便要請教一下蔡郎中了,您學富五車,可知道為何我家安利號為何能在數年間就鋪陳到環渤海數郡?而往後數年,生意也不差,錢也不缺,卻始終不能再有寸進呢?」

  「哦?」

  「如今我家的生意,往南過不了琅琊,往西過不了代郡,而往東南河北腹地則是寸步難行,若非是冀州諸家商號與我們安利號有大批次的馬匹、布帛、糧食生意,願意讓開一條縫,否則連在鄴城開個分號都難……」

  「哎呀……」蔡邕聽到這裡不禁失笑。

  「你這不是已經自問自答了嗎?各處都有本地的商號,哪裡容得下你們家再去摻一腳呢?便是鄴城,不也是得了當地大族的首肯才能落腳嗎?」

  「蔡郎中果然明知灼見!」

  「明知個屁!」蔡邕忽的變臉道。「我不信你這個小子不懂的這個道理!你家的什麼安利號能鋪陳數郡,靠的是什麼?你自己不清楚,反而來問我一個老書生嗎?」

  公孫珣聞言也不生氣,反而微微笑道:「不瞞蔡郎中,我家的情況我當然知道。一開始是因為我們遼西公孫氏居於令支,而令支實與盧龍塞一體兩面,牢牢握住河北與塞外數郡的唯一交通要道。塞外的商旅、部族,想要和河北交通,都只能從此處走……用我母親的話說,坐地便可生利!於是數年間,安利號就已經積累了不少資本、人脈、商路。這就是我家安利號起勢的所謂第一個階段了。」

  「讓我想想。」蔡邕聞言冷笑道。「這第二段,莫不是看塞外諸郡國,如遼東、遼西、遼東屬國、樂浪、玄菟因為居於塞外,商旅、部族、豪家皆是一盤散沙?你母親就以公孫氏為後盾,以安利號為工具,將這些地方的商路統轄整合,自己再居於令支這個要害節點,統一調度,與河北對接?」

  「蔡郎中心中著實通透。」公孫珣連連點頭稱讚。

  「不過,我倒是好奇。」蔡邕忽又抽了口氣。「你方才說你家安利號已經『環渤海皆有』。那這第三階段,想來應該就是打通渤海上的船貿,直接讓遼東與青州相接。青州與遼東自古就有海路想通,這點我是知道的,可是北海、東萊、樂安、渤海這些地方,都是豪族林立的大郡,世家大族不計其數,你們家這個……這個什麼安利號是怎麼進來的?」

  「不瞞郎中。」公孫珣低頭笑道。「這些地方其實都有公孫氏的分支。雖然早就出了五服,也分了家,但往上數個七八十年總歸是同出一脈,話還是能說上去的。再說了,這安利號又不是只有我母親一個人獨享,族中與各地分支,乃至於各地親近豪族,每年都是有分紅的……」

  「這倒是我小覷了你們公孫氏了。」蔡邕聞言再度倒抽了一口氣。「不想竟然開枝散葉到這個程度,『環渤海皆有』,且遼西令支的本家還世宦兩千石……足以令人生畏了!」

  「沒有經學傳家,終究只是二流。」公孫珣似笑非笑道。「這才是天下人的公論。」

  蔡邕聞言默然。

  「想當年。」稍微頓了一頓,公孫珣這才繼續說道。「家母發現安利號的生意停滯以後,自知地域這個東西著實難辦,也就熄了一路把商號開到洛陽的心氣,轉而做一些豢養孤寡、資助學子的事情,然而期間又遇到一事,讓她耿耿於懷,至今難忘!」

  蔡邕微微正色了起來……感情還知道為母親分憂,也算是個孝子了。

  「母親在本地助學的時候,很自然的就發覺書簡這個東西,對於家境貧寒的幼童而言實在是個大難題……貴、重、繁,無論是抄錄還是使用都遠遠不如紙張。」

  「這是自然。」這個話題是蔡邕的專業所在,他比誰都清楚這裡面的門道。「真要是從啟蒙二字來講,書簡是萬萬比不上紙張的,又便宜,又輕便……不過,也僅僅就是書寫和練習時這紙張才顯得出色,要說到錄書,還是要布帛和書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蔡郎中所言甚是。」公孫珣點了點頭,表示讚同。「如今通行天下的那種紙張太脆,就算是朝廷和官府普遍用這種紙作為通緝圖畫,那也是要貼在亭捨裡讓人好生照看,才能勉強保存數月,家母也不會自以為是到用那種紙張來做書籍。不過,家母當年無意間曾接手過兩個造紙作坊,卻讓她對紙張的前途大為改觀……」

  「說來聽聽。」蔡邕是真的好奇了。

  「阿越,且把東西取出來吧。」公孫珣回頭吩咐道。

  而這時候,蔡邕才恍然反應過來,自己竟然不知不覺與這個公孫珣聊了許久,連這廝身旁那個最可惡的小子都給忽略過去了。

  不過也來不及多想,只見那公孫越打開放在手旁的一個木箱子,從中取出了一件顯得軟塌塌,但一望而知就是紙張的物什。

  「這是我們遼西本地的一種軟紙,」公孫珣接過來,轉手捧給了對面的蔡邕。

  蔡邕接過來用手一摸,當即蹙眉:「品相與普通脆紙相當,但太軟了,墨水一沾就會化開,寫不得字!」

  「正是如此。」公孫珣坦然點頭道。「實際上這家造紙作坊中出產的這種黃麻軟紙,一直都是供給自家主人用以代替廁籌的!」

  蔡邕面色一滯,然後直接將這張黃麻軟紙給扔到了地上。

  公孫珣伸手捏住,萬分不解:「蔡郎中這是何故,這紙是乾淨的啊?」

  「咳!」蔡邕漲紅著臉,強行解釋道。「你不曉得,我是聽你說竟然有人用紙來替代廁籌,覺得太過豪奢,心中生厭……」

  「蔡郎中這是什麼話?」那邊一直沒說話的公孫越忍不住駁斥道。「你久在洛中,難道不曉得什麼是真正的豪奢嗎?有些權貴家中為了炫富,專門把上好的布帛絲巾放在廁中,那才叫奢侈無度呢!您自己說,天下不能果腹遮蔽的窮人有多少,絲巾這種東西是能用來如廁的嗎,怎麼不見你對此生厭?」

  蔡邕面色通紅,訥訥不能言。

  「好了阿越。」公孫珣趕緊製止了自己族弟的頂撞,複又朝蔡邕解釋了一下。「蔡郎中不曉得,這種軟紙不過是用廢棄的麻頭、破漁網、樹皮所製,偏偏又寫不得字,用來如廁反而正合適……呃,您年紀大了,又經常伏案,不如待會我讓人給您送來一些,且用來試試。」

  「多、多謝了。」不知為何,這蔡邕一把年紀了,竟然還有些尷尬。「你且繼續說來。」

  「喏。」公孫珣點頭稱是,然後又讓公孫越拿過來了一張紙。「您再看這張……」

  「這張紙潔白如雪。」蔡邕接過來後迅速品鑒道。「但也只是潔白如雪,其質地與一般脆紙沒什麼區別,恐怕依舊不善保存,可惜了!」

  「蔡郎中慧眼如炬。」公孫珣連連點頭。「正是如此……您再看這第三張紙!」

  蔡邕接過來一摸,依舊是蹙眉不語:「這紙雖然也是白淨,卻還是軟塌塌的……又有何用?怕是也只能用來如廁吧?」

  「蔡郎中再想想。」

  蔡邕摸著這張白色軟紙,看著眼前放著的其餘兩張,卻是忽的心中一動:「這紙莫非是你母親得到那兩家造紙作坊後,採二者之長造出來的?」

  「正是如此!」公孫珣揮掌如刀,直接切到了地板上,儼然興奮到了極點。「蔡郎中恐怕不知道,其實從蔡候造紙開始,這天下間的造紙術已經近百年沒有什麼太大改變了,無外乎就是挫、搗、炒、烘,這四種工序罷了……其餘種種,都是工匠自己搞出來的小道,或是軟、或是硬、或是白、或是潔、或是緊、或是質……」

  「我也曉得你的意思了。」蔡邕恍然大悟。「你是說,這造紙的基本工藝都是一樣的,也很成熟了,那麼博採眾家之所長其實是很輕易的一件事。換言之,若是能收攏各地工藝,那造出來輕便、潔白、緊致的紙張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代替書簡、絲帛也有可能?」

  「正是如此。」

  「那你家為何多年隻造出這種用來如廁的白色軟紙呢?」蔡邕茫然不解。

  公孫珣聞言冷笑:「蔡郎中啊,咱們剛才不是說了嗎?沒有經文傳家的世族,終究只是二流。而能養一個造紙作坊,且有獨門工藝的家族,哪個不是一流世族呢?須知道,這造出來的紙,終究還是用來書寫的多!」

  蔡邕為之恍然:「怪不得你剛才說令堂對此耿耿於懷……想來是那些有造紙作坊的大家,欺她是女子,是商人,又出身邊郡,所以自恃名族,懶得理她?而且,你母親離不開遼西,你家又終究只是在環渤海諸郡有些手段,出了這個圈子,恐怕更是寸步難行?」

  「這些經學士族,豢養造紙工坊,也不過是為了附庸風雅。」公孫珣昂首冷笑道。「而且他們家中豪奢無度,書簡再重也有僕人為他們駕車搬運;刻錄再難,也有刀筆吏為他們代勞。若非我母親,哪裡會有人想過以此來利天下?!可是這群人卻個個不識抬舉……」

  「我嬸娘懸賞百萬錢,以求新紙,此事當年環渤海皆知。」公孫越也再度插嘴道。「然而,數年間卻只得了這一種白紙工藝,還是從臨近遼西的涿郡一家士族中求來的,除此之外再無進展……」

  「這次我是真曉得你們所求了。」蔡邕微微撚著鬍鬚感歎道。「令堂一女子,居然也心懷文教,我又豈能坐視不理?再說了,我這人也沒其他的愛好,唯獨書法、音樂、辭賦而已,此事若成,於我也大有裨益,公私兩便,不能不助……爾等可有什麼具體的訊息?說與我,我以書寫石經的名義替你們索要這造紙的工藝!」

  公孫珣和公孫越對視一眼,齊齊失笑,後者旋即又從盒中取出了數種紙張,一一鋪列在前!

  「蔡邕自矜能書,兼明斯(李斯)、扛(史扛)之法,非得紋工不妄下筆。工欲畚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張藝筆、左伯紙,及韋端墨,皆古法,兼此三具,然後可以盡徑丈之勢。方寸千官。」——《三輔決錄》.趙歧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5 17:39
第二卷 第25章 務實

  天氣漸涼,秋雨如注。

  劉寬府邸附近的一處小宅院中,身上帶著潮氣的許攸甫一踏入某人的房間,就忙不迭的踮起腳來:「哎呀呀,又來了嗎,這次又是哪家送來的紙張?」

  「東萊左氏。」正趴在地板上鋪陳紙張的公孫珣頭也不抬的答道。「這左家的紙緊密光潔,乃是我見過最出色的紙張,若有此紙,怕是就能直接作為書籍存世了……」

  「我怎麼記東萊本來就是珣弟你家商號鋪陳所在呢?」許攸聞言蹙眉問道。「當年令堂懸賞求紙,這左氏應該知道的吧?」

  「何止是知道?」公孫珣歎了口氣,卻是繼續趴在地上整理紙張。「子遠兄不曉得,這左伯左子益乃是名聞青州的書法家,專攻八分,家中的造紙作坊也是頗為有名。當年我母親曾專門派人到他家求紙,結果人家理都不理。而這蔡郎中根本沒向左氏開口,但消息傳開後,人家愣是遠隔千里把自家的紙,還有工匠全都送了過來。而且子遠兄聽說了嗎?那京兆韋氏的韋端,竟然直接上書朝廷,說是石經一定要他家的墨來寫,否則不得神韻……」

  「哎呀……」許攸撚著鬍子連連搖頭。「這種事情,這種邀名的事情倒也是……不過珣弟,韋端倒也罷了,這左伯之事……此一時彼一時也,你就沒必要多計較了。」

  公孫珣微微點頭,心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講,就好像自己那位族兄知道此事後一定又要說什麼『將來咱們兄弟富貴了一定要給這姓左的好看』一般。

  「伯圭不在嗎?」許攸繼續裝模作樣地四下張望了一下。

  「大兄交遊廣闊。」公孫珣依舊俯身在地。「最近更是與那袁公路頗為投契,常常到那邊盤桓。今日據說還有南郡襄陽蔡氏的蔡瑁征拜為郎,那蔡瑁乃是蕩寇將軍張溫的妻侄,蔡氏又是襄陽巨族,所以袁公路頗為重視,便於今日在府中設宴,我大兄中午便啟程去了……」

  「原來如此。」許攸略微感慨道。「如今石經一事乃是天下矚目的大事,一共分派了四十八塊石碑,前些日子不過才立下了第一塊,就有上千輛車子過來抄錄,從太學一路堵到了開陽門……你們兄弟替各自老師主持《毛詩》、《韓詩》的刻錄,借此一躍為士人、貴人所重也是理所當然。」

  「誰說不是呢?」

  「不過……」

  「子遠兄有何話要說?」

  「不過珣弟為何沒有去那袁公路府上呢?不是說那蔡瑁要來嗎?」

  「此輩與我何益?」公孫珣忍不住脫口而出。

  「說的好!」許攸猛地一拍手道。「照我說,倒是伯圭名聲初顯,以至於被這些虛勢迷花了眼睛……他也不想想,這種表面宴遊有何用處?那蔡瑁再是南郡巨族,又幹他何事?至於袁公路,此人四世三公,前途不可限量,固然不得不結識一番。可也僅僅結識一番就足夠了,真要是想再進一步,被人家所看重,難道就憑一起多喝了三五次酒便成了嗎?最起碼也得像那蔡瑁還有我一樣,身上有個郎官的名號才行吧?珣弟啊,你這兄長不如你務實啊!」

  公孫珣默然無言。

  話說,他剛才那話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心裡覺得那蔡瑁和袁術將來都是在南方起勢,而且還全都是廢物,對自己將來並無大用而已。真要是換成了袁紹設宴招待曹操,別說下雨了,就是下刀子那自己肯定也要去啊!

  然而不知道為何,此番聽這許攸如此說來,反而隱隱又覺得頗有些道理。

  「對了,越弟與那經常在你這邊的呂子衡又在何處呢,怎麼也沒見到?」

  「哦,昨日我讓他們護送這左家的造紙工匠去緱氏安置了。」公孫珣這次終於站起了身來。「想來今日應該是被這大雨所阻,一時回不來了……子遠兄冒雨而來,可有見教?」

  「珣弟。」許攸看到公孫珣終於起身,趕緊面色熱切的拉住了對方的手。「確有一件務實的事情找你,你可知道釋家佛門?」

  公孫珣面露恍然,然後旋即嘴角抽動,儼然是想起了什麼:「不瞞子遠兄,我對釋家還是頗有了解的,涿郡那裡就有一座釋家寺觀,只是未曾去過而已……」

  「且不說什麼涿郡寺觀了。」許攸迅速打斷了對方。「你可聽說過洛陽西門的白馬寺?」

  這下子,百無聊賴的公孫珣當即來了興趣。

  白馬寺,是中國第一座佛寺。

  話說,當年漢明帝在南宮睡覺,忽然夢到一個身高六丈頭頂金光的神人從西方飛來,在宮殿處環繞,於是第二天就有博士給他解夢,告訴他西方有一個釋家佛門,他們的神跟你夢到這個東西一樣。

  要知道,後漢朝廷的迷信空前絕後,宮殿裡爬出來一條蛇都要按照《易經》的指點,大費周章的出城去迎接什麼五氣;出現一次色彩鮮豔的晚霞,那說不定就要改變今天剛剛議定的國家政策;至於日食、月食、彗星,那一定要罷免三公才能心安。

  於是,漢明帝為了安心,當即派人西天取經!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感慨當年大漢的強盛了,當時正好是竇固、耿秉、班超活躍的那個年代,西域雖然稱不上是一片坦途,但也遠遠稱不上九死一生,所以,幾個官員帶隊很利索的就跑到阿富汗把兩個和尚、一堆佛經佛像給弄了回來,並把他們安置在了鴻臚寺中。

  漢代極為注重經典,聽說有佛經,於是就專門在洛陽西門三里外官道邊上給這兩個和尚建造了一座廟宇,讓他們在裡面安心翻譯佛經。因為之前回來時是用白馬馱著佛經,而回來後兩個和尚又一直住在鴻臚寺,所以,這座廟宇就被命名為白馬寺。

  從此,佛教就在中國紮上了根。算算時間,到了公孫珣這個時候,已經約有百年了。

  大雨出行非常不容易,因為這年頭的傘格外笨重,非但收不起來,而且基本上只能固定在車子上才能用。等到車子一啟動,迎風潲雨,那滋味就更別提了。

  不過,所幸公孫珣與許攸都是『務實』的人,所以兩人都毫無風度的又穿上了蓑衣。然後趁著大雨,街道行人稀少,車子很快就除了城門,然後沿著洛陽城外的官道一路飛馳到了百年名刹,中土佛門祖庭,洛陽白馬寺的門前。

  白馬寺頗具規模,但距離想像中的幽深與大氣還是差了太多的,而最讓公孫珣感到失望的,莫過於寺廟裡居然沒有自家老娘故事中的那些光頭!

  沒錯,這年頭寺廟裡居然沒有光頭!哪怕是中土佛門祖庭也沒看到一個光頭!

  實際上,出來招待公孫珣與許攸的乃是一名戴著幘巾,身後還有僕從舉著粗重木傘的士人,他自稱是京兆朱睿,因為家世門第比較高,再加上白馬寺中的胡僧言語交流比較困難,所以才被附近的信眾推舉,來負責和宮廷、士人、民間進行溝通。

  「朱居士,不知道寺內的胡人僧眾是不是……呃……」剛剛見面,公孫珣就實在是沒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但他偏偏又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光頭這種生物。

  「然也。」這朱睿一邊引路一邊失笑道,儼然對這類問題並非少見多怪了。「我知道公孫少君的意思,寺內現有的四位胡人大德全都是剃發修行的正式僧侶。」

  「那為何不見有漢人僧眾呢?」公孫珣繼續好奇問詢道。

  「哎,」許攸忍不住開口打斷道。「珣弟失禮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輩漢人,豈能效胡人斷發侍佛?」

  公孫珣恍然大悟,自己果然糊塗了。

  「其實兩位所言正是切中了我釋門要害。」那朱睿倒也不生氣,他一邊將二人引入了一件燃著炭火的暖房中一邊自顧自的搖頭苦笑了起來。「我釋家傳入中土已經百餘年,中間既曾興盛一時,也曾遭遇過毀禁,但說到難以大興的真正根源,便在於此了……兩位且先烤烤火,咱們慢慢說來。」

  沒有看到光頭,公孫珣瞬間沒了興致,只能眨眨眼睛,坐到了火爐旁的蒲團上。

  雙方坐定,然後終於說起了正事。

  然而,說是正事,卻也簡單到了極點。

  話說,白馬寺的釋門信徒也注意到了太學那邊的石經,更注意到了第一塊石經建成後那千輛車子堵塞交通的盛況,於是忍不住起了仿效的意思。

  沒錯,釋門如今也是有經典的,白馬寺剛建立的時候,那兩位胡僧就翻譯出了著名的《四十二章經》,這本經書全文不到三千字,乃是傳聞中的佛祖語錄,其地位正如《道德經》於道家,《論語》於儒家一般。

  既然如此,刻成碑文,想來也是一種理所當然的舉動了。

  只是,既然要刻碑,那自然需要謄寫和拓本。就如同那邊的儒家石經一樣,需要蔡邕先用最標準的隸書在絲絹上寫下來……當然,他現在自稱是用紙寫的……寫完之後呢,再用一張半透明的絹帛描出陰文,然後以這個陰文為拓本,採用捶拓技術在石碑上印出痕跡,最後工匠們才好去雕刻。

  「洛中既然有蔡郎中,那這抄錄《四十二章經》的事情自然不做他人想。」許攸撚著鬍子接口說道。「而我這人向來急公好義,便忍不住想要幫一幫這白馬寺諸位的忙。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蔡郎中……珣弟,珣弟?」

  正往爐火後面某處偷看的公孫珣猛地回過神來:「哦,子遠兄莫不是想說蔡郎中不願意幫忙?」

  「然也。」

  「不至於吧?」公孫珣忍不住蹙眉道。「我們兄弟都覺得他這人還是蠻好說話的……這不還是子遠兄你告訴我的嗎?洛中各家祭文都未曾見他推辭過,三千言的《四十二章經》罷了,白馬寺又是官寺,何至於此呢?」

  「士大夫嫌棄我們釋門不是一日兩日了。」朱睿無奈搖頭道。

  「與剃度有關?」公孫珣隨口問道。

  「非也,剃度是我釋門難以昌盛的主因,卻非是與士大夫產生嫌隙的緣故……畢竟,便是我等信奉釋門之人也從未有過毀棄發膚的想法。真正的起因還在於十餘年,當時正好是第一次黨錮之禍,說來也算我們倒黴,就在黨錮之禍的時候,不偏不巧,先帝恰好對釋門起了興趣,經常召見寺中僧侶,詢問長生不老之事。因為這個緣故,不少士大夫視我等為閹宦之類,不屑一顧……」

  朱睿這邊娓娓道來,情真意切,那邊許攸和公孫珣卻都有些心思浮動。

  許攸其實是頗有些尷尬的,他根本不好意思說,那蔡伯喈完全不是因為《四十二章經》是佛門經典才不樂意寫的,甚至蔡伯喈都不知道有這回事!實際上,根本就是自己本人被人家拒之門外了而已。拒就拒吧,還非得說自己是饞言小人,要與自己絕交……真是豈有此理!

  而另一邊,公孫珣則死死盯著火爐後的一個物什,還越看越挪不開眼睛,更別說聽人講故事了。

  「如今又聽人說,蔡郎中錄完石經後就要入東觀修史,若是拖延日久,怕是機會就更難找了。而聽子遠所言,公孫少君參與監督石經,與蔡公近來頗為相善……」

  「原來如此,子遠兄與朱居士是想讓我去做這個中人?」公孫珣猛地回過了頭來。

  「正是。」朱睿起身拱手行禮。

  「此事容易。」公孫珣倒也乾脆。「明日他還要去太學繼續抄錄《春秋公羊傳》,我屆時一定幫你求來此事……就是不知朱居士如何謝我?」

  許攸聽到一個謝字,當即警惕了起來,他為何要找公孫珣做中人?還不是覺得以對方的家底,斷然不會橫插一筆分潤他的『勞務費』?

  怎麼突然學自己要起了謝禮呢?真是被洛中風氣帶壞了!

  而當著許攸的面,朱睿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話,好半天才勉強道:「說到謝禮,白馬寺屹立百年,信徒巨萬,也薄有積蓄,無論是子遠還有蔡郎中,又或者是公孫少君,都會有所表示……就是不知道公孫少君想要多少?」

  「一錢不要。」公孫珣將手往火爐後一指。「只要你拿此物謝我便可!」

  朱睿與許攸聞言齊齊往火爐後一看,卻又齊齊失笑。

  「原來是此物。」只見朱睿當即起身將那物抱起來,然後對著公孫珣再度作揖行禮:「我就說公孫少君為何盯著火爐目不轉睛……區區一隻捕鼠的狸貓而已,雖然少見,但我寺與西域多有交通,實在算不得什麼。既然少君想要,此事無論成與不成,我都送你一窩!」

  公孫珣也不客氣,徑直將那隻貓抱了過來:「非是我貪圖你們寺中的貓,實在是寡母居於遼西,怕她寂寞。你們不曉得,家母曾言,『願散千金,以求一貓』……真有一窩?」

  「我這就為少君去取來。」朱睿心事已了,自然輕鬆失笑,竟然直接出門喊著僕從去取貓了。

  一時間,廂房內只剩下許攸與公孫珣二人而已。

  稍傾,看著公孫珣在那裡伸手不停去逗那隻懶貓,許攸心中不禁微微一動,然後忽然面有得色的撚起了自己的細須:「珣弟這些日子很是寂寞?還是說,你這人根本耐不住寂寞?」

  「子遠兄這是何意?」公孫珣手勢一停,但卻又繼續順捋起了貓毛。

  「你我皆是務實之人,何必如那些人裝模作樣呢?」許攸聞言失笑道。「你這人其實與你那大兄公孫伯圭一樣,功利心極重,恨不能每時每刻都能有所得……只是偏偏你又比那大兄聰明百倍,他是事倍功半,你是事半功倍。而如今,他這人整日宴遊,自以為得勢,你卻自知,你們兄弟又入困境了!」

  怪不得你以為會被曹孟德給宰了!公孫珣聞言心中卻忍不住暗罵,但面上卻笑意不減:「人生如逆水行舟,嚐陷困境也是理所當然……」

  「何須如此虛偽啊?」許攸連連搖頭。

  「也罷!」公孫珣收斂笑容道。「子遠兄,我也不瞞你,這些日子,我確實又有些失意了。之前未曾得兩位老師推崇,我是根本覺得自己如同困獸,可如今得到了老師推崇,並借此結識了許多人物,我卻又不知該如何與這些才俊相處了。就拿你與我介紹的人物來講吧,有你同鄉逢紀、潁川辛評、西涼韓遂……哦,還有前幾日剛見過的淳於瓊,這些人物都是京中頂級的年輕才俊,能與之結識我是很高興的。然而,也就僅僅能與之相交而已,因為這些人中最差的韓遂如今都是三署郎,只怕轉眼間就要外放為朝廷命官,我一個未加冠的士子,又能拿什麼和他們繼續結交呢?」

  「這倒也是。」許攸聞言嗤笑道。「如我這般愛財之人終究是少數……不過珣弟啊,你是不是太過於功利了?你也知道你只是個未加冠的士子,既如此,你已經做的極好了,總不能讓這天下人都圍著你轉吧?須知,人心苦不足……」

  公孫珣剛要反嘲,但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了淩亂的腳步聲,儼然是那朱睿去取『一窩貓』來了,於是二人當即閉口不言。

  晚間,公孫珣負著一大袋貓,抱著《四十二章經》的竹簡,帶著車夫冒雨回到劉寬府邸旁的那個小宅院裡。而甫一回到房中,還不等他將一窩貓給倒出來,就聽到了自己族兄公孫瓚那個迫不及待的大嗓門:「阿珣,你可曉得洛中出大事了?!」

  渾身濕透的公孫珣不以為然:「可是西城內澇?我來時已經看到了……」

  「哎!」公孫瓚無語至極。「你不曉得,我今日在袁府上得知,那袁本初的母親得了重病,怕是熬不過這場秋雨,旬日間就要去見幽都王了……換言之,洛中士子領袖,袁紹袁本初馬上就要回來了!這是你我兄弟的機會!」

  公孫珣不急不躁,默然無語,倒是背後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喵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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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表面上看起來體體面面,實際上背後連隻貓都沒有。」——公孫大娘。
timlight 發表於 2018-7-6 09:08
第二卷 第26章 不見

  袁紹的名聲極大,但凡在洛中待過的人都知道這一點。

  然而,這裡面其實還有些彎道……比如最直接的一個問題,都是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同輩之中,且不說他叔叔袁隗的長子早天,其餘兩子尚幼,單說那袁紹下面還有個嫡出的弟弟袁術,上面還有個嫡出的哥哥袁基,為什麼不是這兩個人名冠洛陽呢?

  這就要說到整個洛陽人盡皆知的一些小道消息了。

  其實袁紹的身世和公孫瓚幾乎是一模一樣,母親是個地位接近於無的婢女,完全就是他生父袁逢一時激情的產物。然而,所幸這袁紹恰好有一個死的很早的伯父,那一房無後,於是袁紹就被過繼給自己的伯父袁成,從而在身份上獲得了一種類似於袁氏嫡子的認證。並且,還讓他獲得了相當程度上的行事自由度。

  從這一點來說,袁紹比公孫瓚走運太多了。

  然而更走運的還在後面,不清楚是不是卑賤出身給的加成又或者是什麼其他的東西,反正這個袁紹從小就比自己那兩個嫡出兄弟強太多,而且是全方位的強,無論是先天的容貌身高,還是後天的學識水平都是如此……於是,袁家在世兩個當家人,親爹袁逢與叔叔袁隗,都非常看重袁紹!甚至於有意無意的把資源傾斜給他!

  而說到這一點,講實話,公孫珣總覺得自己那位族兄最近有些不對勁,明明一開始對袁紹回京最熱切的就是他,可自從請許攸過來給自己兄弟幾人科普完了袁紹的信息後,他反而有些不冷不熱了起來。

  當然了,如今的公孫伯圭只是一位一無所有的求學士子,他的態度如何變化都無關緊要。而隨著天氣漸涼,那位位於同齡人頂點的袁紹終於在一個秋意蕭索的下午回到了洛陽城。

  不過這個時候,沒有不開眼的人去打擾人家袁本初,畢竟人家養母,也就是實際上的伯母此時已經快要咽氣了;而六日後,袁紹的養母一命嗚呼,跟汝南袁氏有明確關係的一些親屬、鄉黨、門生故吏,還有朝中各高官顯爵,開始上門吊唁;又過了七日,袁紹的母親下葬到了北邙山,與他的名義上的養父袁成合墳,而袁本初也開始在墳前正式結廬守孝,也就是從這時開始,忽然間,前往吊唁和拜訪的人蜂擁而至,竟然直接阻塞了郊外的街道。

  「這就是天下第一名門之威勢嗎?」公孫越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車子,不禁面色發白……他的前面自然是公孫珣與公孫瓚了,三人此次各自乘坐了一輛車子,然而剛出城門不久就被堵在了路邊,變得亦步亦趨了起來。「當日我在太學,看到前來抄錄石經的車子阻塞了城門和太學,已經覺得是生平所見之盛事,可如今……作為天下文教柱石的石經竟然也比不上一個名門子弟嗎?今日來吊唁的,怕是得有幾千輛車子吧?」

  話說,後面公孫越如此感慨,其實前面那哥倆也是面色發白……這個時候,幾個遼西土包子才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天下名門,什麼叫真正的世家子弟,什麼又叫做四世三公。人家不需要去結交誰,也不需要參與什麼揚名立萬的工程,只要坐在那裡,自然會有成千上萬的才俊你爭我搶的去送到他跟前。

  車隊緩緩向前,卻無一人動搖回轉,因為據說那袁本初不問出身,不計地域,只要是去吊唁和拜訪的,他都能夠禮賢下士,讓人如沐春風……甚至隱約間公孫珣就已經聽到了『天下楷模袁本初』這樣的稱呼。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或許是路上秋風呼嘯所致,

  兄弟幾人卻漸漸都不再多言了,甚至面色普遍變得有些陰沉。

  就這樣,一直到了下午時分,公孫兄弟才驅車來到北邙山下,然後又下車步行上山,這才來到了袁氏墳塋前的草廬旁。

  當然了,這裡依然要排隊。

  負責接待眾人的袁氏門生、賓客、家僕倒也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無論來人衣著華貴還是樸素,帶過來用於祭奠的酒水是高檔的還是低劣,基本上都能做到一視同仁。

  但是很快三人就發現,這些家僕固然是能做到不失禮,但是名刺遞過去以後卻是有人能插隊的。

  幾名一同到達的汝南豪門子弟被先放了進去,公孫兄弟都還能保持淡定……這個實在是人之常情,人家十之八九是能扯上關係的故舊;接著,又是幾名關東名門子弟越過了他們前去拜見,這好像也沒轍,因為這幾位的家世擺在那裡,就算是公孫兄弟也都聽過;再往後,忽然又來了幾位年紀稍長的人物,看起來都過了三十歲,那更不用說了,自然又要先請進去。

  而等到這時,公孫珣還好,公孫越也只是少年心性跺跺腳,而公孫瓚的臉色卻是愈發陰沉了起來。

  終於,眼看著前頭再無人,身後幾個剛剛遞了名刺的人也都是和自己一樣的少年、青年,公孫兄弟立即放下之前種種心思,開始起身整理衣冠。

  孰料,就在此時,一名文士打扮的袁氏賓客忽然快步從草廬那邊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名慌慌張張手持名刺的袁氏家僕。

  「哪位是臧洪臧公子?」這賓客來到此地,立即團團作揖行禮。

  一名剛剛遞上名刺不久的少年,看樣子也就是十五六歲剛剛束發的樣子,聞言立即從後方上前拱手還禮:「不敢稱公子,小可正是臧洪。」

  那賓客正色問道:「可是前太原太守,現使匈奴中郎將臧公之子?」

  「正是。」那少年趕緊答應。

  「速速隨我來吧。」賓客拱手道。「我家少君聽說是臧公之子,特使我前來迎接。」

  臧洪忙不迭的答禮,然後從僕人手中接過自己帶來的奠禮,親自捧著,目不斜視的跟著進去了。

  公孫珣等人相顧無言,公孫瓚更是直接漲紅了臉。

  「這臧洪我認識。」看著此人進去,站在一旁的公孫越忽然低聲抱怨了起來。「此人因為父親恩蔭,在太學中做童子郎,前些日子修建石經的時候還聽我們講解過鉤識標準,當時對我尊重的不得了,現在居然裝作沒看見我們……」

  公孫珣面色抽動了一下,趕緊安撫道:「阿越何須說這些話?大家都吹了一整天冷風,個個哆哆嗦嗦的,恐怕這時候誰也沒心思認人。」

  「你也知道我們吹了一整日冷風?」就在此時,耳畔忽然響起一個音量極大的發怒聲,卻是那邊的公孫瓚終於忍耐不住了。「彼輩欺人太甚,仗勢邀名,說是一視同仁,卻還是以出身相論!我們等了半天,這個同鄉那個名門倒也罷了,區區一個童子,竟然也要擠到我們前面!如此這般的『天下楷模』,見了又有何用?」

  公孫瓚天生的大嗓門,北邙山上無遮無庇,一時間竟然驚得漫山的人凜然無語,就連剛剛走進去沒幾步的臧洪都驚愕的回過頭來,而且面色漲紅,不知所措。

  然後,不待眾人作出反應,公孫伯圭竟然直接將祭奠用的酒禮摜在地上,然後徑直下山去了。後面的賓客宛如見了瘟神一般,紛紛讓出一條道來,任由他離去。

  公孫珣心中萬分無語……莫非這二人天生相性不對?

  但也來不及多想,眼看著一旁的袁氏僕從還有其他賓客回過神來齊齊變色,有人急忙進去彙報,還有人面露怒容,公孫珣與公孫越對視一眼後,趕緊低頭跟上,去尋自己那位怒氣勃發的族兄去了。

  然而,北邙山下車馬擁擠,人流不斷,兩人追下山來卻又發現公孫瓚竟然是步行回去了,而他們偏偏又沒法放著車子不管……無可奈何之下,公孫珣只得將公孫越支派出去去尋那位發脾氣的大兄,然後自己和車夫守在原處,等待道路通暢再回去。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公孫珣一邊尷尬的躲在車上一邊暗暗吐槽自家那位族兄時,一名面善的僕人卻飛速跑來,並轉述了許攸的口信!

  原來,那袁紹聽說有人在他父母墓前大鬧,面子上掛不住,已經叫人來尋他們兄弟問個清楚了……而許攸的建議是讓公孫兄弟暫且躲一躲,畢竟此時見面,恐怕真的要鬧掰。

  僕人報完信就迅速溜走,秋日風寒,車上的公孫珣卻瞬間急的滿頭大汗,眼看著那邊北邙山上好像真有人馬上就要下來了,他卻突然心生一計……只見他和幾個車夫交代了兩句,然後竟然拎起一旁的酒禮,直接迎了上去。

  你還別說,還真讓公孫珣給賭對了,此時山道上本來到處都是人,這幾個來尋人的袁氏家僕、賓客恐怕也不過是之前打過一個照面而已。所以,公孫珣低頭快步迎上,居然讓他給蒙混過去,直接擦肩而過上山去了。

  到了山上也不是沒處可取。

  畢竟嘛,公孫氏總歸是個世宦兩千石的巨族,所以還是有這麼兩三位不知道八竿子能不能打著的先祖客死在京城的,然後也是葬在這北邙山上的,清明時公孫兄弟還一起來祭奠過,再加上身旁正好有奠禮……那不如一邊祭奠一下先祖,一邊躲一躲風頭了。

  天色將晚,日色漸暗,眼看山下的官道也漸漸開闊了起來,躲在祖宗墳前的公孫珣長歎一聲,終於趁著暮色下得山來。

  然而,他似乎還是沒能躲掉公孫伯圭那廝造的孽。

  「公孫少君,」一名明明是文士打扮卻又有著羅圈腿特徵的高大青年士子,正束手站在公孫珣的車旁,神色輕鬆,言語自若。「袁本初聽說他家的僕人惡了你們兄弟,心中頗為不安。正好我在一旁,當時又恰巧認出了你家兄長的聲音,便毛遂自薦來尋你們兄弟,不成想卻在此處一直快等到日落才見到正主……且不說這個,回城路上,能否載韓某人一程啊?」

  公孫珣心中驚疑不定,但也只能趕緊俯身行禮:「文約兄請了。」

  「(袁)紹有姿貌威容,愛士養名。既累世台司,賓客所歸,加傾心折節,莫不爭赴其庭,士無貴賤,與之抗禮,輜軿柴轂,填接街陌……珣與瓚、越在洛中,嚐共謁之,自旦達暮,方至庭前,瓚與越皆喜,起身互正衣冠,獨珣坐而不動,瓚、越皆疑而問之。珣乃擲禮於地,呼曰:『大丈夫當為天下先,何以為人客而喜乎?』滿座皆驚,瓚、越亦慚,三人乃共退。或曰,座中有韓文約者,時為洛中三署郎,亦壯珣言,棄紹而走。」——《漢末英雄志》.王粲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7-6 09:1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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