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覆漢 作者:榴彈怕水 (連載中)

 
timlight 2018-6-15 14:22: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1 647352
timlight 發表於 2018-6-18 22:25
第9章 家暴

  「都解決了嗎?」當日晚間,位於遼西柳城西側四十里處的莫戶部中,回到家的莫戶袧蹲坐在溫暖的火堆前,已然是換了一個表情。

  「按照兄長的吩咐,全都殺了!」隨著這句話,黑影中走出一名額頭帶著疤痕,看起來比莫戶袧要雄壯多的鮮卑大漢來,也是蹲到了火坑前。「其實兄長,咱們人多,沒必要先灌醉他們的,那可是部落裡僅存的兩壇好酒……」

  「少廢話,酒有人命值錢嗎?」莫戶袧摸著自己那已經處理完畢的面部傷痕,表情很是淡漠。「腦袋都割了?」

  「全都割了。」

  「那些個卑賤牧民呢,沒手軟吧?」

  「沒手軟,也全都按照兄長的意思砍了。」鮮卑大漢面目猙獰。「兄長你就放心吧,我們也知道這件事情事關重大,下手很穩,消息絕不會外泄的。」

  「那就好,那就好。」莫戶袧略顯疲憊的歎了口氣。「如果不是這群狗奴欺人太甚,我也不想這麼幹的。畢竟大家都是鮮卑人,咱們檀石槐大汗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說這個了,首級收拾好,也藏好,你偷偷的親自送到柳城,到那裡就去找安利號的掌櫃,把這些腦袋賣出去。這一仗可是他們安利號少東親自打得,首級必然是能換功勞的,他們肯定捨得花錢買。」

  「那咱們換些什麼回來?」大漢滿臉期待。

  「當然是糧食、麻布了!」莫戶袧無語至極。「不要想著換酒,大冬天的,那玩意對部落沒用處!」

  「兄長都能用馬匹換步搖冠,還弄丟了……為何不許我換兩壇酒?」這當弟弟的當即不滿了起來。

  「行吧!」莫戶袧聽到自家弟弟這麼說也是無奈,而且想起那丟失在營帳中的漂亮步搖冠就更是忍不住心疼了起來。「不過只許換兩壇!不要拖時間,咱們兵分兩路,你明天一早就出發,帶人護送首級去柳城。我呢,且等一等,明日估計會有人從盧龍塞那裡逃回來,我收攏幾個人以後,就帶著他們護送柯最闕大人去慕容寺……」

  「兄長。」一旁鮮卑大漢的眼神突然變得古怪了起來。「你說要護送誰去慕容寺?」

  「當然是柯最闕大人。」莫戶袧轉而又自得了起來。「他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我們的作為,清醒後只會把我當做救命恩人。而你去漢人那裡賣首級,我就送他回本部……兩邊通吃,這才是叫生意的高手!」

  「可是……」

  「可是什麼?這主意不好嗎?」

  「主意是好,可是,可是柯最闕大人的腦袋都被割了啊?!」

  「什麼玩意?!」莫戶袧驚得臉上的傷口都綻開了。「誰的腦袋被割了?那可是檀石槐大汗親自任命的大人!誰敢割他的腦袋?!」

  「我親自動手割的啊?」大漢的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不是兄長你說的嗎?這些人給你氣受,所以一個不留!既然一個不留,我自然就全都替你宰了!」

  「我……你……」莫戶袧張口結舌,半響方才說了一句話。「你靠前來。」

  鮮卑壯漢不明所以,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一步。

  「再往前來!」莫戶袧突然笑了一下。

  這壯漢見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敢再猶豫,而是直接來到自己兄長最跟前。

  「把你腳上那安利號的硬馬皮鞋子給我脫掉。」

  壯漢依言而行。

  「遞給我。」

  壯漢哆哆嗦嗦的遞了過去。

  「你個賊膽包天的蠢驢!」馬皮鞋子在手,

  莫戶袧忽然變色,然後直接狠狠的把鞋子抽到了對方腦門上。「從今日起,你就叫莫戶驢好了!」

  遭受家暴的,不止是莫戶驢這個當弟弟的,遠在盧龍塞裡,公孫珣那個當兒子的也不過是多熬了一個晚上外加一個上午而已。

  「公孫珣,你哪來的膽子?!」

  話說,盧龍塞裡,帶著酒肉財帛前來慰勞軍隊的公孫大娘這邊和公孫昭匆匆打了個照面,就直接領著一群侍女衝入了公孫珣的房間,而且一進來就雞飛狗跳,氣勢洶洶,驚得公孫珣差點要直接跳窗戶。

  得虧這是五丈高的樓中,所以窗戶開的小,不然這破書這時候就能合理完結了。

  而另一旁,見多識廣的公孫越直接把頭一埋,呼啦一下就竄出門去了,原本留在這裡喝熱湯的程普、韓當二人見不是事,也不敢再留,而是跟著公孫越就狼狽逃竄了出去。

  一時間,屋子裡就剩下母子二人和一群面無表情的侍女了。

  「說,誰給你的膽子領著三十個人就劫營的。」一副標準漢代貴婦打扮卻又戴著一副奇怪黑框眼鏡的公孫大娘根本沒理會那幾個逃走人,而是直接在窗前揪住了自己的獨子。「來的路上老娘就聽說了,三十人死了十七個,不差你這第十八個你知不知道?說,平日裡我怎麼教你的?!」

  「努力聞達於諸侯,以圖苟全性命於亂世!」公孫珣身高八尺,此時被自己親娘揪住頭髮,只好彎腰低頭,而他一邊眼睛四處亂轉,一邊卻也張口把自己親娘的語錄給背了出來……實在是聽得太多了。「母親大人在上,我知道錯了!」

  「我問你呢,誰給你的膽子去玩什麼三十騎劫營的?」公孫大娘氣急敗壞,直接把自己兒子推到在地上。「公孫昭那個軟蛋領兵你還敢出頭?你以為你是甘寧啊,人家甘寧那種武勇都還百騎劫營呢,你三十?!你說你,你要前天夜裡直接死了,我這十八年的苦豈不是白熬了?」

  說著說著,這位縱橫商場十餘載,向來與遼西各路豪傑談笑風生的公孫大娘竟然掉起了眼淚,還不得不拿下最寶貝的黑框眼鏡交給一旁的侍女,讓侍女趕緊用細麻布輕輕的擦拭起來——沒辦法,據說這是天底下獨一份的,真要是壞了那公孫大娘可就成睜眼瞎了。

  公孫珣趕緊跪倒在地:「母親大人,前天晚上其實沒那麼凶險……不瞞您說,還真是那個甘寧給了我劫營的勇氣!」

  「你還敢貧嘴?!」公孫大娘立即收起眼淚變了臉色。

  「真不是貧嘴。」公孫珣委屈的不得了。「母親,剛才跟阿越出去的那兩個,一個叫韓當,一個叫程普……韓當提議劫的營,程普領步兵接應的,按照當年你那個說法,這倆人不是比那甘寧還排名靠前的嗎?跟著他倆,我怕什麼啊?」

  公孫大娘為之一愣:「韓當和程普?哪個韓當和程普?」

  「就是那個韓當和程普。」公孫珣看到有戲,趕緊跪在那裡忽悠了起來。「再說了,所謂三十騎劫營不過是宣傳,用娘你的話說,就是為了打廣告而已。其實,領頭的三十多個人不過是做箭頭的,盧龍塞裡足足一曲兩百精銳騎兵就跟在後面,然後程普又領著小一千步兵緊隨其後。敵營那邊呢,還不到兩千雜胡,還大部分都是那種沒什麼衣甲的,就是……就是穿髒羊皮袍子的那種鮮卑人……母親還記得柳城那邊那個當二道販子的莫戶袧嗎?就是你說挺有商業頭腦的那個,敵營裡全都是那種貨色,我前天夜裡撞見他還專門他放他一條生路呢!」

  公孫大娘稀裡糊塗的在案幾邊坐了下來,然後若有所思道:「這……一千步兵,兩百多騎兵,都是盧龍塞裡的精銳,去夜襲打兩千不到莫戶部落那種雜胡,倒也說的過去。可是前鋒也太危險了吧?三十個死了十七個總是真的吧?這裡面還有咱們家的賓客,你還讓我替你撫恤,總不是假的吧?」

  「不是說了嗎?」公孫珣無可奈何。「我一直跟那個韓當韓義公的,他箭術厲害的很,從頭到尾我就沒遇到過危險,其他人遇難估計也是夜裡落了馬,被踩死燒死的……這就跟前幾年的瘟疫一樣,純屬概率事件,躲不掉的。」

  「是嗎?」

  「是!」公孫珣趁機起身道。「而且再說了,我都十八了,邊郡中人,躲不掉這種事情的。前年夏天,陽樂城被鮮卑人圍住,我才十六,當時不照樣以郡吏的身份上城牆,然後還在城頭砍過人嗎?你當日還說砍得好,是得鍛煉一下,今天怎麼又受不了了?」

  公孫大娘聽到這話,卻是幽幽的歎了口氣:「我也聽明白了,你的話裡不盡是真的,但唯獨這道理算是說對了,往後這種事情躲不掉的!有點名氣和本事,說不定還更對頭一點。只是,瓦罐不離……瓦罐不離井口破,你得答應你娘,不能仗著自己有點本事就亂來,你又不是趙子龍!說起來,也不知道這個趙子龍到底在常山哪兒,估計還沒長大,不然給你拉攏過來做保鏢多好?為娘穿的是早了點,這三國豪傑都還沒冒頭,不然就給你湊個豪華保鏢陣容了……」

  「是是是!」公孫珣忙不迭的點頭,終於鬆了一口氣,其實他根本沒去聽自己老娘到底在說什麼。

  「也罷!我一個婦人,不好待在這要塞裡太久,你趕緊讓那個……那個程普韓當一起進來見見面,也算是『升堂拜母』,幫你拓展一下人脈了,反正這玩意跟『握手言歡』一樣不花錢的。」話到這裡,公孫大娘又忍不住皺了下眉頭。「不過程普跟韓當不是東吳的開局陣容嗎,怎麼會都在這盧龍塞裡?莫非我人進了更年期,腦子也糊塗了?」

  那韓當還在咱家商隊裡販過馬呢!

  公孫珣心裡暗暗嘀咕了一句,但面上卻一言不發,反而加快腳步,趕緊逃出生天去了。

  「太祖少孤,為母所撫,愛敬盡於事親,故以孝名聞與郡中。」——《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6-18 22:29
第10章 遠方的訊息

  短短三日內,盧龍塞裡已經是風起雲湧。

  公孫大娘以長輩的身份幫自己兒子拉攏了一下程普韓當後,留下一點身外之物,就帶著那些沒了去處的難民們回令支的工坊裡安頓了。但是遼西郡侯郡守、右北平郡王郡守,以及昔日的鮮卑中部大夫柯最闕大人,這三位真正的大人物卻再度彙集在了這盧龍塞裡。

  當然,值得一提的是,坐著柳城安利號車子過來的柯最闕大人只來了一個腦袋,而且嘴還被撕開了,所以沒法子陪兩位郡守一起喝酒助興。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好在兩位兩千石大員興致很高,也都很有風度,都不是很在意這一點的。

  話說,這幾日,整個要塞上下其實是在一種緊張、欣喜而又焦急的狀態中度過的,而這種情緒隨著兩位郡守的到來也跟著達到了一個頂點。

  欣喜和焦急自然不用多說,立下了大功,大家都在等著分潤功勞和賞賜呢。至於說緊張,自然是在擔心鮮卑人的報複。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此時此刻,鮮卑人那邊可是有著一位不世出豪傑的,那位檀石槐大汗早在桓帝年間就統一了鮮卑,造就了一個東西一萬五千里,南北五千里的超級遊牧加漁獵的政權。而且,這位檀石槐大汗向來是個軟硬不吃的脾氣,當年桓帝對他憂心忡忡,有心想封他為王被他拒絕,想跟他和親也被他拒絕,反正就是一直黑著臉跟大漢朝懟下去。而且,真的是數十年都沒吃過虧的,鮮卑人在他治理下也是一直保持著對大漢朝軍事壓製的。雖然這個局面背後大漢朝自己內憂嚴重的原因多一些,但是面對著這麼一位人物,大家的擔心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實際上,右北平的王太守來之前,已經調配了大量的軍事物資和戰鬥人員準備隨時支援盧龍塞。而遼西的侯太守來之前,更是調度了足足五千遼西烏桓突騎放置到了柳城附近,以此來保證身後陽樂城的安全,然後才動身來盧龍塞的。

  不過,剛來到這裡不久,很快斥候就傳來了情報,鮮卑人雖然確實集結了大部隊,但並沒有朝著這邊過來,反而是一路往西邊去了。而就在眾人更加驚疑不定的時候,又過了一日,自並州雁門郡,經幽州代郡、上谷郡、漁陽郡傳來了快馬加急軍報,眾人這才明白過來,感情,這還真不是檀石槐的疑兵之計。

  原來,就在盧龍塞這裡打了個漂亮夜襲戰的前幾天,並州北地郡那邊也同樣爆發了一場針對鮮卑人的反擊戰。

  負責指揮的是本朝名將,涼州三明段穎的老部下夏育,這位夏育此時正擔任北地郡太守,同時面對著西面羌族,以及北面鮮卑人的軍事壓力。可是這一次面對著鮮卑人的『日常』寇邊,夏太守竟然沒忍,反而率領本郡兵馬,並聯合了此時很是忠誠於大漢的南匈奴單於,銜尾追擊,然後一路追著鮮卑人,在塞外打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野戰,直接斬首四百餘級!

  一東一西,兩場戰鬥相得益彰,但是相比較於盧龍塞這邊的戰事,北地那邊的戰事無疑更加讓人矚目——因為無論是漢軍追出塞外,還是草原野戰,又或者是南匈奴的鼎力參與,都無疑有著巨大的政治意義。這次反擊戰的出現,完全是從根基上動搖了鮮卑人在草原上的霸權!

  所以,檀石槐想要作出軍事報複的話,他必須也只能集中兵力針對並州方向作出回應!而幽州這邊,哪怕死了個柯最闕,也只能選擇性放棄了。

  「可惜!」這天上午,寒風再起,

  盧龍塞望日樓下面的一處空地上,聽到消息的韓當連連跳腳,大為不滿。「若是鮮卑人來我盧龍塞下,按照盧龍塞這裡的險要,必然還要讓他損兵折將,怎麼就去了並州呢?!」

  「義公莫不是在說胡話?」程普聞言分外無語。「你也知道這盧龍塞地勢險要,雄關鎖鑰,那檀石槐就不知道?他是瘋了還是傻了往這裡撞?」

  「義公兄哪裡是糊塗,」一旁的公孫珣忍不住笑道。「他這是得隴望蜀罷了。這次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他昨天還跟我算計,說自己能不能升任為屯長呢。結果一轉身又擔心自己是是私自出兵,恐怕會被上官糾葛,心情又焦躁了起來……這府君(太守)的賞賜馬上就到,他只不過是在這裡打鼓呢!」

  程普聞言哈哈大笑,倒是讓韓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這幾日,公孫珣刻意拉攏,幾人早就熟絡了起來。

  「公孫主計。」就在眾人在寒風中說笑之時,那邊樓上卻下來了一位笑吟吟的中年吏員,剛一下來就很是親熱的招呼了公孫珣一聲,正是遼西郡功曹佐吏田楷。「趕緊過來,府君要見你呢!」

  公孫珣自然不敢耽擱,而且上前行了一禮。沒辦法,雖然這個田楷雖然跟自己同級別,但是人家所在的功曹是負責官吏升遷和任用的,官場上號稱『郡中極位』,任誰都要保持禮貌的。

  「可惜了。」眼看著公孫珣和那個功曹佐吏說說笑笑的上樓,韓當最先一個沉不住了氣。「咱們這位公孫主計這一次真是可惜了。」

  「誰說不是呢?」就連性格沉穩的程普也不禁搖了搖頭。「確實可惜了。」

  「什麼可惜了?」開口問話的赫然是公孫越,他無官無職,所以之前也就懶得站到寒風裡等傳召,此時剛一過來就聽到了二人如此對話。「兩位在說什麼?我兄長到哪兒去了?」

  「其實仔細想想,倒也未必。」程普看著一臉茫然的公孫越,心中卻是微微一動。「指不定小公子你倒是要走運了。」

  韓當也是一愣,然後連連點頭。

  公孫越依舊是一臉茫然。

  其實,程普和韓當二人所說的話題分外簡單,那就是公孫珣此次的功勞歸屬。

  要知道,這次公孫珣可是真的立下了潑天大功的,當日夜襲的首功且不說,那柯最闕被撕開了一半臉的腦袋可是人家安利號偷偷送來的!別人想爭都沒轍!

  再說了,人家畢竟是公孫家的子弟,這盧龍塞就在令支城邊上,所以這份功勞無論如何都不用擔心被誰漂沒走……只是,所以說只是,且不提什麼未加冠不能升職的話,最主要一個,公孫珣這不是要去洛陽求學嗎?!

  對於一個目標遠大的世家子而言,學習經傳是一種必須的程序,這就好像你沒個基本的學曆難道還想當市高官嗎?你就算是掛個名也得混個學曆來啊?可這麼一來的話,那公孫珣這潑天的功勞就不知道要便宜誰了。

  當然,目前來看公孫越似乎是其中最大一個幸運兒,這個應該是沒得跑了……而且兩人心中都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那就是這幾日公孫珣不止一次表示要為兩人爭功,此次面見遼西郡侯太守,之前就專門說到了韓當孜孜以求的屯長……那想來第二個受益人應該當就是韓當了。

  來到太守暫時住著的盧龍塞望日樓頂層,田楷就主動退下了,而守在太守門前的赫然是公孫大娘口中的三國主角之一,最近剛剛開了掛的太守愛婿公孫瓚。

  「大兄。」公孫珣老老實實的行了一禮,然後小心的湊了過去,無論如何他還指望著以後跟著這位大佬一起走兩步呢。「府君心情如何?」

  「安心。」公孫瓚按著自己族弟的肩膀低聲答道。「那個柯最闕的首級讓家岳分外滿意,更別說你前天晚上還讓我轉送過來那麼多財貨了……今天的事情,只會是好事,有什麼想法盡管趁這個時候提。」話到這裡,UU看書 www.uukanshu.com 他還忍不住低聲埋怨了一下。「要是當日我也在這裡就好了,肯定也能有所斬獲,這種事情怎麼就讓你和阿越撞上了?」

  公孫珣對此倒是深信不疑。

  自己這位族兄,可能因為出身不好的緣故性格有點彆扭,但是說起別的方面來,確實是一點都不差的。

  且不說身高八尺、外形出眾、嗓門大……呃,反正人家憑這個被太守招了女婿。就說這弓馬上的功夫,畢竟嘛,怎麼說都是邊郡中的世家子弟,自幼接受的軍事教育和訓練就比那些摸不著門的寒家子強太多,說一聲弓馬嫻熟、敢打敢拚也是不用解釋的。

  實際上,經歷了前幾日那一戰之後,公孫珣對於一些東西也有了一點直觀的感悟,他非常很清楚,自己這位族兄手上確實有兩把出挑的刷子,對方那把雙頭長槊絕不是什麼花花架子,未必就比韓當差。

  怪不得日後能縱橫河北!

  當然了……

  「大兄新婚燕爾,當日就是你想來,嫂子恐怕也不會捨得。」公孫珣低頭笑道。

  公孫瓚也跟著啞然失笑,並隨即讓出了道路……這種話,恐怕也就是兄弟加同事的公孫珣能跟他說了。

  「府君!」公孫珣步入房內,不及抬頭,直接拜倒在地。

  漢代以郡為國,郡守宛如國君,所以此時此刻,這位侯太守正是公孫珣頭頂上的天,也是這遼西郡的天,遼西郡中大小事務,他都可以一言而決。

  「(熹平三年)十二月,鮮卑寇北地,北地太守夏育追擊破之。鮮卑又寇並州。」——《後漢書》.孝靈帝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6-19 07:08
第11章 請賞

  侯太守年逾四旬,雖然因為在軍事要塞裡,穿著比較隨意,既沒有官服也沒有佩戴他那標誌性的青綬,但依舊收拾的儀表堂堂,配上頜下三縷長須,倒也顯得格外精神。

  實際上,這位太守也確實正處於一個高級官員的黃金年齡。而且以公孫珣對他的印象來說,此人也是個很有水平的主,並不是多麼好糊弄的。

  「賢侄趕緊起來吧。」房中別無他人,侯太守撚著自己頜下的長須,非常和氣的就把對方叫起身來。「過來坐。」

  起身倒也罷了,但是過去坐就免了,兩人身份差距實在是太大,不僅是君臣,而且公孫瓚就在門前站著,人家又口稱賢侄,也算是某種拐彎的長輩了,哪裡有他過去坐的道理?

  果然,侯太守也只是客氣了一句,馬上就開門見山了:「此番夜襲,實在是自檀石槐起勢以來,我大漢邊郡十餘年間難得一見的大勝。我是真沒想到,賢侄你年紀輕輕的竟然能有如此勇氣,竟然敢以寡擊眾,夜戰接敵,想來不愧是名族子弟。」

  「府君言重了。」公孫珣束手而立,從容答道。「邊郡子弟,不像是中原世家那般能夠家學淵源,反倒是精通弓馬,上陣殺敵,算是一種本份!」

  侯太守聞言微微一笑:「說起學問,前天晚上你大兄已經跟我說了,說是你也想去洛陽求學於那大儒盧植?有這種上進心當然是好的,不通經傳,哪裡能夠曉得道德人心?又哪裡能夠發揮才能為這天下燮理陰陽?而這事呢,也實在是簡單。你看,薦書我都替你寫好了,裡面還有我的名刺……等過了年,你就和你族兄一起,以郡中的名義去進學好了,相互也有個照應。」

  公孫珣趕緊上前接住這份對自己而言價值連城的薦書與名刺,然後再次拜謝。而拜謝後卻依舊束手立在一旁,因為他算是聽出來了,自己這位頂頭上司還是很大方的,所謂一碼歸一碼,去洛陽求學的事情這是被算到了前天晚上偷偷送來的那十幾箱賄賂上面,跟之前的夜襲不沾邊。

  所以,接下來對方必然還有一番吩咐。

  果然,侯太守眼睛一轉,緊接著就問起了首級的問題:「對了,還有一事,賢侄是我們遼西郡主計室副史,這個統計的問題本來就是你的職責,你且說說,這次的斬首咱們遼西郡該如何和右北平郡分潤呢?」

  「回稟府君。」公孫珣張口即來,似乎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這種事情還是要兩位府君自行商討的,在下區區一個佐吏,實在是不敢多言……不過,敵酋柯最闕的首級無論如何都是我們遼西郡中單獨所獲,這是大功一件,郡中只要拿捏住了,那依在下看來,下面的普通首級,多一點少一點也無妨,就當是和王太守做個人情了。」

  侯太守聞言連連點頭,難得面露喜色……話說,大漢朝還是很注重軍功的,對於兩千石大員來說,這首級運作好了,說不定也是能換個爵位的。如果不要臉一點,給洛陽的幾位大宦官那邊送點錢,封侯都是可能的。

  所以,就像對方說的那樣,兩個郡分功勞這種大事情,自然是要兩位兩千石大員親自下場撕逼的!哪裡會讓他一個兩百石小吏來分配功勞呢?找他過來問話,關鍵其實還是在於那個柯最闕的首級!而公孫珣這話呢,分明是問都不問,就直接把這個要緊的功勞交給了郡中,也就是自己來自由分配,這也就由不得侯太守喜上眉梢了。

  當然了,既然如此,又是財帛又是功勞的,

  投桃報李,侯太守自問也必然不會讓這個小子吃虧的。

  「這話是老成謀國之言。」面上的喜色一閃而過後,侯太守很有風度的點了點頭。「郡中定然會有說法的……對了賢侄,聽說令堂公孫大娘宅心仁厚,前幾日不僅親自送來牛酒勞軍,還讓你家的安利號收走了不少無家可歸的難民?」

  「哎!」公孫珣的眼皮當即一跳。

  話說,收攏難民這事,按照自己對自家老娘的了解,當然不是很單純,但也可以說是某種好事,最起碼能讓那些失去家園的流民有個活路對不對?可是從官方角度來說,似乎確實又有點敏感……這侯太守這時候提這事,是想幹嗎?

  「不瞞賢侄。」侯太守似乎是看出了對方的擔憂,所以很快就再度撚著鬍鬚道。「咱們遼西郡是邊郡,面積廣大管理不便,同時還有烏桓、鮮卑各種雜胡雜居在郡中,更麻煩的是,鮮卑年年寇邊,久而久之,這戶口就遺失太多,令堂此番作為不僅無礙,而且是有益的……你還記得秋天那次管子城被破的事情嗎?」

  「自然記得。」

  「去告訴令堂,管子城那裡就多勞安利號費心了。一來,隆冬難熬,還要請安利號幫忙收攏一下迄今都還只能靠郡中接濟的管子城難民,二來,管子城位於烏桓眾部和鮮卑眾部的彙集點,朝廷決不會棄之不顧,等明年青州、冀州、兗州支援的錢糧到了,估計是要重修的,到時候不如就交給安利號來負責了。」

  還有這操作?又送人口又送生意的,還說的那麼貼心?再說了,按照自己老娘的手段,這管子城一番折騰下來豈不是一小半就成自家的了?

  當然了,心裡這麼想卻不耽擱公孫珣深深一個長揖,代自家安利號笑納了。

  「還有一事,」侯太守繼續道。「賢侄這一次終究是臨陣接敵,親自上陣搏殺的,想來應該是對那晚的戰事知之甚詳,那你知不知道此戰中,咱們遼西郡發面都有誰立下殊勳,值得特別嘉獎呢?」

  公孫珣最後等的就是這句話,只見他再度俯身拱手道:「回稟明府,這一戰,我遼西郡中有兩人表現著實可圈可點。」

  「說來聽聽。」

  「一個是在下族弟公孫越,他雖然沒有臨陣殺敵,卻在後方協助在下族叔右北平公孫長史指揮若定,把握戰機……發騎卒前後夾擊,發步兵第次接應,都是他的首倡……」

  「好!」侯太守左手撚著自己的長須,右手一撫幾案,直接打斷了公孫珣的話。「我就知道,你們公孫氏不愧是我遼西第一名族,世代忠誠於王事不避生死不說,俊傑也是層出不窮……你這族弟今年多大了?」

  「只比末吏小一歲,體格已成,弓馬俱在,而且粗通文墨,知賬識數,如果這小子能夠受府君青眼,聽說……聽說我令支縣戶曹吏上個月正好缺員?」

  戶曹,顧名思義,就是縣裡管理戶籍、徭役、農桑、道路的超級實權部門。再加上東漢年間,地方上的豪強最大的財富其實就是隱匿的戶口,所以這個戶曹吏的重要性不問自知。

  更別說,這可是公孫氏自家所在的令支本縣戶曹吏,公孫本族也好,安利號本部也好,都要受這個位置直接影響的。

  總之,這個戶曹吏的級別不過是百石吏,但權力極大,而韓當孜孜以求卻還有些擔心拿不到手的屯長雖然是個秩比兩百石的級別,可你真要是讓人選,估計這普通人十之八九還是要選戶曹的。

  甚至,如果不是之前侯太守的態度如此之好,公孫珣未必敢如此露骨的所求這個位置。

  「哎!」侯太守思索片刻,旋即搖頭。「立下如此功勞,怎麼能屈居一個區區戶曹吏呢?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我苛待名族子弟?」

  公孫珣眼皮一跳,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這樣好了,你說你那族弟比你小一歲?」

  「是。」

  「尚未通經傳吧?」

  「是。」公孫珣心裡陡然一喜。

  「那盧公也是海內名儒。」侯太守繼續說道。「我要是以郡中的名義薦太多人也不合適,正好右北平的王府君也在這盧龍塞裡,你這族弟的功勞又是在襄助你那在右北平任長史的族叔時立下的,也算是師出有名。這樣好了,今日晚間我和王府君說一聲,請他以右北平郡的名義寫一封薦書,讓你這族弟一起去求學……三兄弟共侍一師,傳出去也是一番嘉話啊!」

  「多謝太守成全,珣感激不盡!」公孫珣面露喜色,直接俯身拜謝。

  話說,公孫珣是真的為公孫越這個濃眉大眼的族弟高興。不說別的,那天夜襲之前對方要替自己出戰這件事情,可是讓他很感慨的,這麼一個跟自己關係親密的族弟能打開真正的上升通道,怎麼可能會不讓自己驚喜呢?

  「很好!」侯太守也撫掌而笑。「你剛才說兩人,還有一人是誰啊?」

  「回稟府君,正是首倡夜襲,當先接戰,並臨陣迫走柯最闕的韓當韓義公。此人膂力過人,臨陣斬首無數,此番能夠大勝,他居功至偉。」公孫珣此時心情已經格外輕鬆了,公孫越求戶曹吏這位府君都覺得太低、不值得,那韓當求一個屯長又算什麼?

  「韓當……」侯太守撚著鬍子面露疑惑。「這是我遼西郡人嗎?」

  「是。」

  「可我在遼西履職已經有快一年了。」侯太守蹙眉道。「郡中五座大城,戶口一萬五千多,丁口近十萬,不說了然於胸,也都是有些印象的,沒聽說過什麼姓韓的大姓啊?」

  公孫珣心裡咯噔一聲,也只能硬著頭皮解釋了一下:「不敢欺瞞府君,此人乃是寒家子,不過確實勇冠三軍!」

  「哎!」侯太守當即搖頭。「一個寒家子,再有勇力,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你且說,他在這盧龍塞裡現任何職,又想求個什麼職位?」

  公孫珣這心裡被對方搞得七上八下的,偏偏又只能低頭支應著:「此人現在是一名騎卒什長,不知道能不能補上一個騎卒屯長?」

  「什長、屯長?」侯太守稍一思索,然後再度搖頭。「既然是賢侄你來說項,屯長不是不行,只是哪裡有空位呢?這次大勝,我方傷亡不過幾十,各級軍官更沒有什麼缺員……這樣好了,既然你如此看重,你們令支縣還缺一個塞障尉,也算的便宜他了。」

  公孫珣心裡登時就哇涼哇涼的。

  塞障尉也算兩百石級別的,理論上比屯長還高半級,跟自己現在的主計室副史是同級。

  但是,人家曲軍侯跟一州刺史也還都是六百石朝廷命官呢,是一回事嗎?州刺史發起瘋來能讓十幾個郡國的兩千石大員嚇得睡不著覺,曲軍侯又是個什麼玩意?信不信眼前這位兩千石大員把這盧龍塞裡的曲軍侯全都斬了也沒人放個屁?

  而回到眼前,這個同為兩百石級別的塞障尉到底是幹什麼的呢?答案很簡單,這種邊塞防禦體系整個不是綿延幾百里嗎?所以附近的縣都有義務進行維修和補給,於是每個邊塞後面的縣都會設立一個塞障尉,負責領著民夫幹這些事情。

  你讓韓當一個勇冠三軍的弓馬勇士,去當民夫頭子……這就好像後世,人家特種兵班長立下大功求一個野戰兵連長,結果上頭大手一揮,這個連長沒空缺,你去縣裡當個人武部副主任養老吧!這工資還高半級呢!

  這是怎麼一種邏輯?!

  「賢侄不必多言了。」侯太守此時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只是看到公孫珣面色驚疑不定,這才又多說了兩句。「你和你那族弟,都是名族子弟,你母親公孫大娘的安利號更是與公孫一族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為政者自然要誠意以待。可這韓當不過是一個寒家子,哪裡能夠托付重任?他要是功勞確實卓著,明日論功時我就多賞他一些錢帛好了。要還是欲壑難平,我也懶得用他!下去吧,莫忘了帶你那族弟去拜訪王府君,那才是要緊的事物!」

  公孫珣有心再爭一爭,但官威如海,他終究不敢多言,只好心裡暗歎一聲,然後低頭再拜,告辭離去了。

  「盧植,字子幹,師從馬融,做《尚書章句》《三禮解詁》,以儒名列於世間。漢熹平年間,太祖與族兄公孫瓚、族弟公孫越、涿郡劉備共學於盧植門下喉氏山,範陽盧氏由此,名傳於世。」——《舊燕書》.卷七十九.列傳第二十九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6-19 17:1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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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公孫珣從望日樓裡出來,迎面就被樓外的寒氣給弄的打了個噴嚏……他現在真心不知道該如何向人家韓當交代?

  可要是不交代,好像……也說不過去吧?

  想到這裡,公孫珣在望日樓邊上扭扭捏捏,終於還是讓他瞅見了一個面善的郡守隨從,拜托對方把族弟公孫越給叫了過來。

  「塞障尉?!」韓當既驚且怒。「府君真是這麼說的?」

  「確實是這樣。」公孫越也皺了皺眉,不知道是對那位侯太守不滿還是對韓當的態度不滿。「我兄長替你請屯長一職不成,羞愧異常,說是不敢來見義公兄你,就讓我代為轉達此事。」

  韓當默然不言。

  一旁的程普終究是老成一些,而且也在郡府中摸爬滾打了不少年,對這些事情倒是有些感悟,只見他微微搖頭,反過來勸了韓當兩句:「這世道,寒家子想要出頭,終究是難,義公莫要多想,更不要自誤!」

  韓當依舊無言,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對了。」公孫越又轉過頭來朝程普說道。「德謀兄你就不必太擔憂了,我兄長讓我轉告於你,他現在就已經去找我族叔了,那邊可比這邊好說話的多,一定會給你運作一個美職!」

  程普趕緊正色拜謝。

  話說,正如所有人想像的那樣,這公孫昭是個大軟蛋,再加上這廝如今剛剛平躺著立下了一番大功,哪裡會跟當日浴血奮戰的侄子糾纏一個微末小吏的升遷?

  所以,公孫珣帶著氣過來,就差直接拍桌子:「程德謀最少也要是個秩二百石的郡曹實權職務!」

  那公孫昭當即點頭,說是這右北平郡中法曹正好缺一個副史,再加上王太守還指望他分軍功呢,所以一定不會駁自己面子,正好給這程德謀。

  不得不說軟蛋也有軟蛋的好處,乾脆利索!

  但是,韓當那邊卻真的無可奈何了。

  就這樣,第二日,兩位太守一起點驗了首級,定下了功勞,然後賞賜了財物,又置辦了酒肉,盧龍塞中一片歡騰。而程普與韓當二人的結果根本沒有跑出之前的小道消息,前者走了大運勢,直接被點了郡中的法曹副史,後者則被升了同為秩兩百石,卻引得要塞中同袍笑話的令支塞障尉。

  事情定了下來,公孫珣也沒臉再去見人家韓當,又勉強在要塞裡過了一日,等到公孫越也拿到薦書,便彙集了公孫瓚,兄弟三人直接領著賓客、伴當回令支城過年去了。同時,也是收拾東西,告別家人,準備一開春就去洛陽見識一番。

  「我算是看明白了。」年後某日,下午時分,窗外雪花如鵝毛般飄落,族中一處燒著公孫大娘所『發明』的地龍的亮堂房屋中,多喝了幾杯後的公孫瓚忍不住說出了一句心裡話。「這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大兄這話怎麼講?」被叫過來陪著喝酒的公孫越一臉不解。「大過年的怎麼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話來?」

  「能怎麼講?」公孫瓚一邊給自己斟上了一杯熱酒,一邊忍不住冷笑道。「你看,岳丈賞識我之前,族裡面看重我的勢力人家,只有阿珣一家,我爹都不正眼看我……而阿珣,哼,其實也是個沒爹的,算是同病相憐。可是一旦我成為了郡守的女婿,這些日子,那些人往日根本見不到的人卻又前倨後恭了起來,一個個都來親近……獨門獨院的新房子都送來了!對了,阿越知道二房的那位嫡公子嗎?」

  「就是出任過上谷郡太守的那位叔祖的嫡孫,

  叫公孫範的那個?」公孫越微微一想,就反應了過來。「他……怎麼了?」

  「他今天上午也來找我恭賀新年了。」公孫瓚依舊冷笑。「這可是頭一回想起來我是這一輩中的大兄。」

  公孫越無言以對。

  一方面,自幼家貧,也受過不少歧視的他,似乎對公孫瓚的吐槽有這麼一種認可;但是另一方面,人家這公孫範終究是以禮而來,而且以前雖然沒有刻意親近,但也沒有針對性的惡言惡行,只因為人家出身好就無緣無故的恨上人家……這又算什麼?

  「看著吧!」公孫瓚越喝話越多。「我公孫伯圭有朝一日也一定要做個岳父大人那樣的兩千石,橫行無忌,再不讓人看不起我!」

  公孫越愈發沉默了。

  「行了。」與此同時,族中聚居地東側的一棟深宅大院裡,公孫大娘『發明』的地龍燒的也正旺,而盤腿坐在火炕上面的公孫大娘本人終於放下了手裡賬本,然後有些不耐的放下了自己珍重萬分的眼鏡。「不就是沒幫那個韓當撈到一個好位置嗎,這都唉聲歎氣好幾天了。幹嗎啊?過個年都讓人沒個好心情!」

  「關鍵是太可惜了!」公孫珣躺在遠處窗戶邊上的一個奇怪長椅上面,盯著窗外如鵝毛般雪花紛紛落下,頗有些懊喪的感覺。「我為了拉攏他都去夜襲玩命了,沒成想最後卻栽到了太守的一句話裡……有權真是好啊,凡事一言而決。」

  「所以說這叫封建社會。」公孫大娘也跟著歎了口氣。「我年輕的時候因為你也知道的緣故,對這個更看不慣。但是沒辦法啊,這世道就是如此。這大漢朝好說歹說幾千萬人口呢,你一個人又能如何呢?既然沒能耐改變它,就只能選擇融入它,利用它的規則讓自己占據個好位置而已……將來也是如此,所謂努力……」

  「努力聞達於諸侯,以圖苟全性命於亂世。」公孫珣張口就來。「我知道的。」

  「你知道就好。」說著,公孫大娘仰頭躺在了火炕上,一名小丫鬟靈活的爬上前開始幫她按摩起了太陽穴。「傻兒子啊,我今天呢就再多說幾句,你就給我認真聽著。你老娘我呢,也算觀察了這世道幾十年,客觀地講,這大漢朝呢,有兩個事情絕對比這年年來打仗的鮮卑人還麻煩。一個呢是地域歧視,不要說州和州之間,就算是隔壁郡的人都能因為你不是本郡人這種理由就不讓你在那邊做生意,你就算是好好的路過他們那裡,當地的大戶都能把刀子無緣無故的抽出來,就因為你是外鄉人!你看咱家的生意,本錢、渠道都不缺,但往西就是過不去涿郡、中山這條線,往南就是走不過泰山。能在鄴城開個分號,已經是冀州那邊的人看在多年合作的份上給臉了。人家徐州的糜家不給臉,你就沒法在琅琊鋪攤子。」

  公孫珣也是搖了搖頭,這都是母子倆老生常談的話題了。

  「還有一個呢,就是咱們說的這個出身問題。」公孫大娘說到這裡也忍不住幽幽的歎了口氣。「想當年,幸虧我一出來遇到的就是你爹,他死了都還能給我留個公孫大娘的名號。你說,我要是遇到一個寒門,那豈不是十八層地獄的難度?這要遇到一個底層的平頭老百姓,那除了像那些管子城的難民等死以外,難道還能有別的出路?而且,幸虧不是在韓國旅行的時候穿的,真要是那樣,估計要被當成三韓的女奴給賣到什麼地方了吧……」

  最後一句話,公孫珣純當沒聽到。

  「總之啊,這年頭,不要說韓當那種底層的平民,就算是有錢有勢卻沒有人脈關係和知識傳承的豪強,也就是所謂『寒門』,都只能當個土財主豪強,看不到一丁點往上一步的希望……」

  「既然世道如此,那母親為什麼還從小教我,對人要一視同仁,要以才能為準,不要注重出身呢?」

  「因為一視同仁才是對的,」公孫大娘抬手打斷了侍女的按摩,坐起身來正色答道。「而這種門第歧視是錯的!你想想,如果不是上層鎖死了下層往上走的通道,如果不是那些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如果不是這些掌權的不懂得一視同仁,這大漢朝豈不是要千秋萬代了?四百年的大漢朝,這麼大的疆域,這麼多的人口,卻是如今這個光景,不就是因為這樣的錯事太多嗎?」

  公孫珣微微一怔,扭頭盯著自己的母親竟然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小子,想什麼呢?」公孫大娘雖然沒戴眼鏡,但也感覺到了自己兒子的異常。

  「我在想……這一次,我是真的信了母親當年說的那些話了。」公孫珣一邊起身一邊道。「掌權的人都像侯太守這樣,就算是再有能力,這天下也會亂的。」

  「你這話,倒也點到了內層邏輯上。」公孫大娘微微點了頭。「我直白的告訴你,這麼大一個王朝說倒就倒,肯定是內部矛盾激化到一定份上了。邊郡這裡還不是很明顯,畢竟這裡民族矛盾壓製了階級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你要是有機會看看內地的郡國,那才叫一個……」

  「所以講,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公孫珣忽然翻身從那個奇怪躺椅上坐了起來,儼然是根本沒有認真聽自己老娘的教誨。「坐在侯太守那種位置上的人就應該是我這樣的人才對!」

  「公孫珣,我得提醒你啊!這亂世裡頭,志氣高倒也無妨,但得量力而行,先死的可都是出頭鳥……你要出去?」

  「哎。」已經在侍女的協助下開始穿戴的公孫珣低聲應了一下。

  「大過年的,又下這麼大的雪,你現在出門……去哪兒?找公孫瓚那小子一起喝酒嗎?」

  「沒那個心思。」公孫珣搖頭答道。「這麼大的雪,對有些人來說是雅興,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可就是滅頂之災了……這不是母親大人你教我的嗎?那些跟我出戰卻死在了盧龍塞外的賓客、騎卒家裡,應該再給他們送些幹柴木炭之類的。臨走前親自去一趟,也算是一番心意了。」

  「那就去吧。」公孫大娘忍不住戴上眼鏡輕瞥了自己兒子一眼。「這幾年在郡府裡摸爬滾打,倒是真的長進了不少了……就是木炭這玩意太麻煩,也沒找到合適的煤礦,不然我能讓全城的人都凍不死。」

  公孫珣推門而出,冒雪而去。

  「公孫瓚字伯珪,遼西令支人,太祖族兄也。為郡門下書佐。有姿儀,大音聲,侯太守器之,以女妻焉,遣詣涿郡盧植讀經。後複為郡吏。」——《舊燕書》.卷二十九,列傳第十五
timlight 發表於 2018-6-19 22:58
第13章 有故人久候

  大雪剛剛停下,道路並未化開,但為了不失期、失信,公孫瓚兄弟三人商議了一下,決定還是要即刻啟程為好,最起碼要先趕到涿郡範陽盧家那裡。

  畢竟,到了那裡以後,人家再怎麼安排去洛陽的事情,就都不是自家的責任了。

  不過這年頭出行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更別說從遼西一路去洛陽了。

  別的不說,這年頭路上可不太平,老虎、狗熊、狼群,你以為會沒有嗎?盜匪、流賊、見財起意的當地土財主豪強,那也是免不了的吧?而三兄弟雖然都是弓馬嫻熟,用公孫大娘的話說估計都已經武力值七十以上了……可也不能讓他們三兄弟親自一路擼過去啊?

  那麼有出門經驗、有些勇力的家僕、賓客、侍衛自然就少不了了。

  但這還不沒完,一群大男人,一路上雖然說有亭驛可以歇腳住宿,但誰給洗衣服?誰給做飯?

  所以,還得有侍女、丫鬟、廚娘。

  而且,真要是仔細往下想,這年頭疫病這麼厲害,忽然哪裡就來了一場席卷了好幾個州的大疫,真放心用亭驛中誰都能用的那些鍋碗瓢勺?

  於是,除了大量的財物、換洗衣物、書籍、兵器、乾糧、禮物之外,竟然還少不了鍋碗瓢勺!

  當然,真要是窮人家出門,一個人,穿著草鞋、帶著乾糧、背著一件換洗衣服和取暖的袍子或者被褥,幾千里地人家照樣能一路走過去。關鍵是,咱們公孫大娘這不是有錢嗎?這不是事到臨頭又心疼起了這個獨子了嗎?

  而且,人家公孫瓚那邊也是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再加上太守陪嫁又那麼豐厚,侯夫人自然也是一萬個不捨和一萬個張羅。

  「可惜,可惜!」公孫大娘本來想吐槽自己是個百無一用文科生的,但一想到兒子此番也是要去當文科生,所以話到嘴邊只能給改掉了。「我當年怎麼不是個工科狗呢?最起碼能造出來四輪馬車……那就舒坦多了。」

  公孫珣低頭不語,自家這位老娘,無論什麼事只要幹不成,那就一定要怪到人家什麼什麼工科生頭上,甚至還罵人家工科狗!挖什麼石炭挖不出來這麼罵,研究什麼高效紡織機失敗也這麼罵,燒什麼水泥玻璃燒成糊糊還這麼罵,如今馬車不合用照樣這麼罵,好像人家工科狗就該會這些一樣……真不知道她對這個什麼工科生到底有多大怨念?

  按照自己問的結果來看,這個什麼工科生、文科生、理科生,不就是像如今儒士中今文派、古文派之類區別嗎?何至於怨恨到這份上?

  當然了,二人此時心態不同其實也是有緣故的。

  畢竟嘛,母子天性外加年齡閱歷的差距擺在這裡。這個時候,公孫大娘就是一個當娘的,一個勁的擔心這個擔心那個,而公孫珣則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年輕人,心裡其實是對未來和遠方頗為期待的……所謂『詩和遠方還有狗』嘛!這廝之前,也就是去遼西郡兩邊的右北平和遼東屬國轉悠過,最遠的一次也不過是摸到了漁陽郡邊上而已。

  而洛陽,那可是全天下的中心!

  「馬車太多了吧?」接下來,公孫珣果然像是後世的大學新生一樣愈發頭疼了起來。「這路上又那麼難走。」

  「又不要你趕車!」

  「女婢能不能少一點?」

  「衣食住行,沒有用慣的人不舒坦。」

  「那也不能全是三韓和高句麗的女婢吧?母親好像一直以來都喜歡用這些地方的女奴?」

  「三韓和高句麗的女婢忠心耿耿,

  而且以我的經驗……三韓女奴伺候著,夜裡說夢話背朝代更迭表都不怕的。」

  「為什麼金大姨也要跟我一塊去洛陽?!」

  「你老娘我總得在你身邊安個眼線吧?」公孫大娘一臉的理所當然。「難道等你回來後,要那些話都說不利索的小丫頭片子來回報你的一舉一動?」

  「可金大姨是母親你的左膀右臂……」公孫珣無力苦勸道。

  「那當然。」公孫大娘聞言一聲哀歎。「當年包括少女時代九個人在內,我可是從高句麗和三韓一口氣買了四五十號東夷女奴,然後親自調教的。從少女時代到皇冠團再到函數團,一個都不少。本來是想不離不棄,大家快快樂樂一家人,然後一直帶到墳裡陪葬的。結果呢?病死的病死,叛逃的叛逃,最慘的還得數那兩個去柳城外商棧裡核對賬目的,誰能想就遇到了鮮卑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就是這少女時代有點氣運,九個人活下了八個,我一直都是當成親姐妹對待的……」

  「那就更應該留下啊?」公孫珣這時候已經懶得再去吐槽自己親娘給屬下親信賬房取小組名字的水平了,雖然他從小到大已經不知道吐槽過多少回了。

  而且這裡多扯一句,這個少女時代能活下來八個,完全是因為她們是總賬房裡的親信,常年跟著自家主母,當然會有一個超高存活率;而那個所謂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本來就是專門負責秘密巡視查賬的,當然會遇到各種危險;至於叛逃的,那是常駐在外地分號的各個組別,想當年安利號還在幼年期,雖然有公孫氏的名號罩著,但終究威名不振,這些三韓女婢隻學會了算賬又不懂得忠義二字,免不了被人用壯漢輕易色誘了幾個過去,好在自己親娘心黑手辣,直接回族裡叫了幾十個令支的遊俠,明火執仗的騎馬過去,連那些個癟三一起都在床上給剁了……總之,種種事端,都是有緣由的,哪裡來的狗屁氣運之說?!

  「不行!」公孫大娘絲毫不顧周圍家人、賓客都快上百了,竟然眼淚漣漣了起來。「我告訴你吧,我也知道自己有點胡鬧。可是兒子你這一走,估計少則兩年多則三年。而這年頭,連個信都不一定能準點送得到,我哪裡放心的下?你就讓為娘任性一回吧!」

  話說到這份上,公孫珣還能如何?也只能半推半就,半是感動半是無奈的閉上了嘴。

  就這樣,公孫珣自己十幾輛車子,幾十個牲口,外加十七八個武藝高強的騎馬伴當,個個一人三騎,已經很嚇人了。而公孫越雖然家裡窮,但是架不住公孫大娘早有準備啊,竟然只是減半安排了各種事物、人手。等到公孫瓚那裡也是七八輛車,十來個一人雙騎的伴當再湊過來以後……好嘛,分明就是一只有軍隊護衛的小型移民隊伍!

  不是沒有長輩看不過眼,族裡確實有位年長的前輩想上來說兩句的,但剛一開口就被公孫大娘給噴了回去:

  「這算什麼?!前年徐州的糜家往洛陽求官,帶了幾百輛車子,兩千多僕從上路!我們公孫氏下一代的精華就是他們三個了,去洛陽求學,只帶百十來個人,已經丟了公孫氏世代兩千石的威風了好不好?!你兒子要是也有出息,也能去洛陽找大儒學經,我也照這個檔次給你來!有嗎?有嗎?!」

  這位長輩既驚且羞,直接嚇得跑回家了,而這下子,就更沒人敢多嘴了。

  然而,沒人多嘴的後果就是收拾的愈發利索了,等到了中午時分,連給三人送行的本地吏員、族中兄弟、城中朋友也全都一一話別了。咱們的公孫大娘淒淒切切,有心想多說些什麼,但終於還是狠下心來,放自己的獨子往那亂糟糟的大漢朝政治中心去了……自己則被一群心腹侍女扶著回去補妝,順便清洗一下她那被眼淚打花的寶貝黑框眼鏡。

  另一邊,兄弟三人也長出了一口氣,他們朝著這位公孫大娘離去的方位躬身一拜,就帶著如同一條長龍的隊伍徑直出了令支城。

  傍晚時分,天色漸暗,在一個河道顯得極為陡峭的水流前面,車隊開始小心的從一處浮橋上通過。

  趁著這個當口,一位穿著體面的年長家人跳下車子,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走到勒馬駐足在河道旁三位少君身旁,大略的介紹起了附近的地理——這正是安利號中一位經常往來鄴城與令支的老掌櫃,是公孫大娘專門安排過來,準備一路送到黃河邊上再回來的。

  「三位公子不用擔心。」老掌櫃指著眼前流勢很猛的河道介紹道。「這條封大水(後世陡河、唐河,唐山市就是它衝出來的,此時還是海邊的沼澤地呢)乃是右北平郡和我們遼西郡的分界,大家是走慣了的。雖然水勢很急,但是河道狹窄,浮橋也是經常修繕,斷然不會有問題的。」

  「浮橋或許沒有問題。」騎著一匹白馬的公孫瓚微微皺起了眉頭,然後暗暗握住了自己放在馬後的雙頭槊。「可是此地就沒有別的問題嗎?」

  「大公子是……什麼意思?」老掌櫃籠著袖子,完全不解其意。

  「大兄的意思是,這附近盜匪多嗎?」公孫珣也是按住了自己的黑雕弓,不僅如此,周圍一些騎馬的伴當與賓客,也都開始敏感而緊張的朝著河對面偏北方的一處密林裡看了過去。

  就在剛剛車隊開始過河的時候,那邊黑白相間的密林裡,忽然飛起了一大群麻雀,儼然是林子裡突兀的有了動靜。

  「怎麼可能?」老掌櫃雖然沒看到麻雀,但也明白了眾人的意思,可他依舊連連搖頭。「此地從未有過盜匪!三位公子,你們不知道嗎?過了河,拐過那個林子,往上遊走不到五里路,就是右北平郡治土垠城了,也是我們今晚安歇所在!而後面三十里,就是咱們的令支城,往南是大海,往北是固若金湯的盧龍塞。要說有盜匪,這天下哪裡都能有盜匪,我也見識過不少,唯獨此處,我跟著主母做了快二十年生意,還真沒在此處見過盜匪……就是那個林子,都是日常土垠城中打柴燒炭的所在。」

  三兄弟也好,勒馬握刀的賓客們也罷,聞言各自鬆了一口氣。然後公孫越招呼了一聲,帶著七八個賓客,越過車子搶先過了封大水,並直接打馬朝著那處密林去了。

  而去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公孫越就領著人回來了,而且還多了兩騎。

  公孫珣目力極好,一眼就認出那兩騎中領頭的是位細髯鷹目的故人,這讓他既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於是,不待那邊一行人過來,公孫珣也直接越過車子,打馬上了浮橋,朝著對方迎了過去。

  「少君!」那人看到公孫珣親自過來迎接,直接翻身下馬,就在雪地裡捧著佩刀跪拜了下來。「韓當在此久候了。鄙人不才,唯有一把刀可用,勉強堪為爪牙。如今軍中不能用我,思前想後,不如隨一明主而走,不知道少君願不願意收留?」

  公孫珣大喜過望。

  「(韓)當少從軍於盧龍塞,屢屢不得志,聞太祖求學於洛陽,乃先發於道左,途中相從之。」——《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timlight 發表於 2018-6-20 08:51
第14章 熊孩子

  韓當來投,雖然出乎意料,卻在情理之中。

  兩百石的塞障尉,對於一個平民出身的邊地遊俠來說已經算是出人頭地了,但是對韓當而言卻是個死地。因為這是個為了前途能拚命的人,一身的本事也都如他自己所言,全都在手中一把刀上。而一旦出任了這個職務,固然可以在留在令支城裡安穩的過日子,可前途卻也被封死了。

  更重要的是,經過這一次的事情以後,才二十出頭的韓當敏感而又悲憤的察覺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個世道,天下雖大,可絕大多數真正的上位者是不願意給出身低微的人留出一個上升渠道的。他們無論是做什麼事用什麼人,都要先問一問姓氏,掂量一下出身……這種情況下,公孫珣就顯得格外突出了,他出身很好又有著遠大前途,更重要的一點是,人家願意無視出身而看重自己!

  放棄塞障尉,選擇公孫珣,是從死胡同裡後退一步,找一條活路而已。

  當然,這裡面也有一些額外的感情認可。

  比如說那天晚上,這個之前素未蒙面的世家子竟然選擇和他並肩奮戰,與敵短兵相接;再比如,他決心放棄塞障尉以後,一度也覺得沒臉去見公孫珣這個『舉主』,當時他是準備將賞賜下來的財貨分給那晚夜襲死掉的士卒家裡,然後遠走高飛的,但是沒成想到了那些騎卒家中才發現,不僅是公孫大娘安排的妥當,就連公孫珣本人都還在過年下雪的時候親自來過了……於是乎,韓當感念之下,終於還是決定抓住這個近在眼前的人選,而不是往未知的南方闖蕩。

  當然了,這些東西,韓當沒說,公孫珣也沒問,雙方名分已定,何須多言呢?

  車隊在土垠城中公孫昭的府中歇息了一晚,免不了又被程普相送了一程,然後就再無牽掛,一路日行夜宿,雖然道路泥濘濕滑,可數日間還是及時來到了涿郡範陽城中的盧府。

  話說,盧植是海內名儒,早年就在家鄉辦學廣招子弟,如今被朝廷征募為博士,又在洛陽南郊的喉氏山繼續辦學,幽州和冀州北部的士子基本上都以能隨他學經為榮,他本人也能和自己老師馬融、師弟鄭玄一樣,做到名義上的有教無類。

  當然了,僅僅是名義上的有教無類而已,如今去洛陽學習和昔日在涿郡本地學習,這個開支差距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這無形中就用學生的家庭資產來做了一次淘汰。再加上盧植如今已經是兩千石的朝廷大員,除了涿郡的家鄉子弟推脫不開外,你外郡的人想要入門,總得有個同為兩千石級別大員的薦書在手吧?這無形中呢,又做了一次出身上的淘汰。

  至於說那些真正有志氣的窮光蛋,也就是之前所說背著乾糧、裹著草鞋,一走幾千里路的那種人物,說實話,人家寧可去青州北海,去『經神』鄭玄門下聽講,也不去米那麼貴的洛陽找盧植啊?

  於是乎,範陽盧府周圍雖然熱鬧非凡,來往的車隊甚至都把剛下過雪的道路碾成了湯糊糊……但其實,此行真正的正主,也就是那些有薦書,而且準備今年正式上洛學經的年輕士子,不過區區二十幾人而已。

  但就是這二十幾人,卻又愣生生的在盧府上演了一出連環地域加出身的歧視。

  冀州的看不起幽州的,說是嫌幽州偏遠;

  幽州的也看不起冀州的,因為盧植本人畢竟是幽州人;

  幽州本州的人裡面,涿郡和廣陽郡的人又看不起其他郡的士子,因為幽州其他郡都是邊郡,

  邊郡人太粗俗;

  而邊郡的士子又看不起其他所有的士子,嫌那些人文弱;

  然後,世代官宦人家自然看不起那些出身不足,沒有出過兩千石高官的『豪強』;

  而豪強家族又看不起那些涿郡本地湊過來,基本上已經家道中落的窮光蛋;

  涿郡本地的窮光蛋呢,又反過來同仇敵愾的看不起那些明明是家世兩千石,卻又掉價去經商求利的人家,具體來說就是公孫三兄弟還有那個中山甄家的那個甄逸甄大隱了;

  而且,嫡子出身的肯定要看不起庶子出身的,像公孫瓚這種小婢養的(不是罵人),靠攀上太守高枝才能來此處的,自然也會被人在背後戳戳點點;

  最後,公孫珣甚至隱約間察覺到,留在範陽盧家的那幾個盧植的成年兒子,看起來禮儀周到,但其實骨子裡普遍性看不起所有人!

  沒轍,人家是經學世家,父親已經兩千石高官,而且還是這些人的師兄,從哪方面來講,都天然處於歧視鏈條的頂端。

  實際上,在盧府等人的這幾日裡,已經混成邊郡派士子老大的公孫瓚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就跟公孫珣偷偷說過,說以後做了大將軍,手握權柄,一定要給這幾個表裡不一的姓盧的一個好看!

  雖然很早就知道自己這位大兄性格有點扭曲,對出身比自己好的人一萬個不爽,但公孫珣當時也有點被嚇到了的意思——且不說人家表面功夫做的還行,就算是不行,這也是你老師的兒子吧?!至於嗎?

  這年頭,可是講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

  當然,這種對於公孫珣來說顯得有些混亂而崩潰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不僅是因為士子們終於到齊,然後一行人正式浩浩蕩蕩的啟程前往洛陽。更重要的一點是,一個讓公孫珣在意十萬分的熊孩子終於也在臨出發前一日正式加入到了隊伍裡。

  然後一路上,公孫珣都免不了對此人暗中觀察了。

  這熊孩子呢,長著一副大耳朵,長胳膊,穿的衣物顯得比較樸素,看年紀估計是勉強束發,也就是將將十四五歲的樣子,身形都沒長成呢,鬍子更是沒影。

  說不定,這小子根本就是為了趕上這次去洛陽的趟,專門提前束了發的。

  而這才走了七八日,每一次到了傍晚時分,大家在附近的豪右大家借宿時,只要這個熊孩子一從車上跳下來,就一定會成為大家的焦點,諸位士子也都會看著他笑。

  其實,地方上的豪右大家是很喜歡招待這些年輕士子住宿的,他們又不缺這點招待費,而這些士子又都是出身極高,將來大有前途的所在,今天相互通個名字,指不定將來就有大用處的。

  但是前提是,大家得互相認真的通個姓名、出身才行。

  「中山無極甄氏?哎呀,久仰久仰,太保甄邯的家族,世宦兩千石的名族,就在鄰郡,我安平國人士豈能不知啊?貴伯父在朝中為執金吾吧,做官當做執金吾啊!那個恕我冒昧,公子已經加冠了吧,字大隱,好字啊……可曾娶妻?不瞞公子,家中正有一女,年方十五,如花似玉……孩子都有兩個了?可惜!」

  「公孫氏……哪個地方的公孫氏?渤海公孫還是廣陽公孫,又或者是……遼西令支本家的公孫氏?哎呀,久仰久仰,這個我自然也是知道的,也是世代兩千石的名族嘛,之前還曾與貴族中的安利號買過駿馬,也算是有些往來了……這位加冠的少君也娶妻了?還是太守的女兒?這真是……哦,旁邊這位未加冠的就是安利號的少東啊?幸會幸會!」

  「廣陽田氏……令父現為泉州(今天津武清)令?」

  「安平國……哎呀,你不就是那韓家的麒麟兒嗎?要往洛陽去,所以錯開了你家的方向對不對?哪怕如此你也是半個主人的,暫且站過來,替我招待你的同門。」

  「常山劉……宗室子弟啊?!」

  「涿郡劉,劉德然,也是宗室?哦哦,令父曾為縣長,我曉得了。」

  「這位小公子是哪裡人士,姓何名何啊?」主人家終於把目標放在了最後一個也是年紀最小的熊孩子身上,而同行的士子們也紛紛彎起了嘴角。

  「我乃中山靖王之後,涿郡劉備是也!」熊孩子昂首挺胸,兩腿發顫,卻又似乎顯得有些得意忘形。

  「呃,中山靖王是哪位?」主人家一頭霧水。「何時封建的,本朝只有中山郡啊?」

  「乃是前漢景帝之子。」熊孩子依舊理直氣壯。「封建於中山國。」

  自中山郡兩千石世家子甄逸以下,眾人全都竊笑不已,主人家也跟著笑了起來,門前頓時陷入到了一片快活的氣氛中。

  然而細細看去,卻有三人面色明顯與眾不同,其中,遼西來的公孫瓚微微蹙眉,似乎對大家因為出身問題而嘲笑他人頗為不滿,而與劉備同宗的劉德然則滿臉通紅,似乎頗為羞恥,還有一個公孫珣,此人面色沉靜,讓人看不出喜怒。

  當然了,劉備本人依舊挺直了腰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久仰了,久仰了。」

  一片快活的氣氛中,主人家趕緊敷衍著點了下頭,然後就開始帶著諸位士子前去赴宴,同時讓家人帶著這些人的丫鬟、親信去尋住處,也沒忘掉讓自家僕從為在屋外空地上駐紮的隨從僕們燒起熱湯。

  劉備也如釋重負,大步跟上了士子們的隊伍,而且還毫不客氣的擠到了前頭。

  就在這一片亂糟糟的場面之中,落在最後公孫珣這一次終於朝自己目前唯一的心腹下屬開了口:「義公兄,你怎麼看這劉備的『中山靖王之後』?」

  話說,二人名分雖然已定了下來,但公孫珣依舊對韓當非常客氣和尊重。

  「我一個粗人。」韓當連連搖頭道。「哪裡會品評人物和出身?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倒是有些能夠理解他的行為。」韓當略顯感慨道。「同行的二十餘人,此人年紀最小,家中最窮,出身最低,偏偏又少年貪玩,是個無賴性子。這幾日在車隊裡也不見他讀書,就只喜歡盯著咱們的駿馬打轉,看到別人的好車子、好衣服也都挪不開眼睛。而聽那個劉德然抱怨,此人能來這裡全靠他家資助而已……所以說,想要在這個隊伍中站穩腳跟,他能夠拿出手的,恐怕就是這個中山靖王之後了。如果不能挺直胸膛對人說這個,他還能說什麼?這就好像我韓當,當日在盧龍塞裡能出手的也只有手裡的刀而已,若不能去請戰拚命,還能如何呢?」

  「這倒也是。」公孫珣微微歎了口氣。「如此說來,也算是有幾分可取之處了。而且,他終究還只是個少年,有這份心性在,那有些東西,現在沒有,將來未必就沒有……麻煩義公兄去挑一匹咱們最好的駿馬來,再請金大姨挑選些財貨、衣服來,晚飯後我要親自送給他。」

  「喏!」韓當當即拱手而去。

  說話間已經到了堂間,似乎已經開始落座了,眾人又開始言笑晏晏了起來,而公孫珣卻站在堂外望著落日若有所思……劉備終究年幼,他將來如何,可以慢慢看,自己也可以暫且放下心來。可再走一兩日,恐怕就要到钜鹿了,母親所說的那個張角與他的太平道,無論如何都是要仔細看一眼的。

  一群氓首,幾個道士,怎麼就把這滿是快活氣氛的大漢蒼天給掀翻了呢?莫非,這太平道真有幾分神異?

  「劉備,字玄德,涿郡涿縣人也,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同門皆恥,唯太祖甚異,與之相友。」——《舊燕書》.卷二十八.世家第三
timlight 發表於 2018-6-21 06:40
第15章 存問風俗

  從安平國這位好客的郡右豪族家中再出來,往後的路格外好走了不少。

  一來,再往南往西就沒有了降雪,道路乾淨硬實;二來,冀州是河北心腹重地,也是大漢朝的心腹重地,人口茂盛,物產發達,所以道路寬闊,一馬平川,確實便於行車。

  再加上一行士子中家中位置最南的,恰好就是安平國北部的一位韓姓士子,所以等離了此處以後,也就算是是離開了大家真正的家鄉所在,那麼眾人眼中的風景人情也都開始變得截然不同了起來。於是,一眾士子並馬行車,談古論今,品評人物,糞土當年萬戶侯,倒也稱得上是心情愉悅,少年風流。

  「眼前這條水喚做洚水。」年紀最大的甄逸坐在自家的敞篷寶車上,手扶著車轔,正在給眾人指點江山。「洚水往上走……」

  「好奇怪的名字!」劉備忽然插嘴,並打馬上前,似乎生怕周圍人看不到他身上嶄新的錦衣與胯下的高頭駿馬。「為何會叫洚水?有什麼意思嗎?」

  「嗯……」甄逸雖然不滿自己的風儀被打斷,但是更不好和一個熊孩子計較。「洚水,是指水流泛濫,也就是洪水的意思。」

  「可是這條水明明不是很泛濫,諸位兄長請看,這河道又窄又淺,名不符實吧?」熊孩子果然討人厭。

  「不是這樣的。」坐在敞篷車子上的甄逸耐住性子解釋了一下。「若是沿著這條水逆流而上的話,其實就能看到名聞天下,也是河北第一大湖的大陸澤(也叫钜鹿澤、廣阿澤)。這大陸澤雖然是黃河故道與漳河相接窪地所形成的大湖,可它一旦水流泛濫,起了洪水,那湖澤就會上漲,然後打通這洚水的河道,所以才叫洚水。而一旦水位下降,這漳河就會在這大陸澤兩旁分叉,這洚水就獨流了起來。不過最後還是彙於漳河的……」

  「又是漳河又是洚水的,既然這洚水本來就是漳河的一部分,為什麼還要單獨取名字?」劉備聽得愈發糊塗了起來。「它到底是漳河還是洚水?」

  「這個嘛……」甄逸一時間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

  「哈。」公孫珣那邊卻是已經聽明白了,所以忍不住笑著出言解釋了一下。「阿備啊,大隱兄的意思是說,這洚水乃是洪水來時,漳河在大陸澤處引出來的泄洪道,所以當地人乾脆就以洪水的洚字為名,其實這條河本身應該只是漳河的一條小支流,如果不是充當了泄洪道,恐怕也算不上什麼名川大河。」

  「原來如此!」劉備恍然大悟。「還是珣兄你的解釋清清楚楚,讓人一聽就懂,不像是甄兄說的那樣,讓人糊裡糊塗的。」

  「別胡扯了。」公孫珣搖頭笑道。「大隱兄胸中自有丘壑,讓我等大有裨益。你小子自己沒聽明白,難道還要怪人家傳授知識的嗎?要是這個想法,你到了洛陽可是什麼都學不來的。」

  包括劉備和甄逸兩個當事人在內,眾人聞言紛紛大笑。須知道,這年頭的老師,隻負責傳道受業,是向來不負責解惑的。不然為什麼孔老夫子被稱為萬世師表呢?實在是因為人家那個老師確實當的足夠好。

  當然,回到眼前,既然快到钜鹿郡了,又說起了別名為钜鹿澤的大陸澤,那一群年輕士子自然就免不了談起钜鹿之戰,而說到钜鹿之戰,就連公孫瓚等邊郡士子也免不了參與進來開始紙上談兵,並很快再度和冀州的士子們爭論了起來。

  於是,接下來眾人自然談性更濃。

  而就在此時,

  韓當突然打馬向前,來到公孫珣身邊說了幾句話,引得後者抽身向後,暫時離開了這個嘴炮戰場。

  「這人不是義公兄你的伴當嗎?」公孫珣邊行邊問。「我當初看你們二人一起,還以為就是跟著你來的呢。」

  「不是。」韓當連連搖頭。「此人姓賈,是盧龍塞中的一名騎卒,上次夜襲他也曾經出戰接應我們,得了不少賞賜,正好也要請辭返鄉。因為我當日多了一匹馬,又要離家南行,就讓他跟我做了伴。後來從封大水旁他又跟著我們一路走來,算是省了不少事情。這次快到家了,他正準備離隊,就想著向少君你拜一拜,以示感激……」

  「原來如此。」公孫珣不以為意的點了點頭。

  其實,這種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可說的。

  公孫珣給了自己心腹面子,依言過來見了這個當日和韓當一起出現在封大河畔的賈姓騎卒一面。

  先看了長相身材,頗有幾分精幹,但盧龍塞中的騎卒多的是,也不少這種人;然後又問了姓名,大概是叫賈超,也沒有字,算是個標準的氓首;又問了住址,原來是隸屬於钜鹿郡卻和這安平國交界處的一個地方,也沒聽過,只知道隸屬於钜鹿郡南和縣,大概是個窮鄉僻壤……

  於是乎,公孫珣便下了馬,當眾受了他一拜,又讓金大姨幫忙拿了兩匹絲絹、一錠銀子給他,也算是全了當初並肩一戰的情分。

  而韓當如今做了公孫珣的賓客,良馬隨他騎,也就不用在意自己的那匹馬了,再加上對方也是個昔日軍中的夥伴,就乾脆揮手把那匹北地駿馬也送給了對方。

  然後,雙方就在這洚水畔分開,各自重新上路了。

  就這樣,又走不到四五里路,一眾士子們已經口吐白沫般的從钜鹿之戰一路爭論到垓下之圍,又一路莫名其妙的爭論到了長平之戰。

  然後,忽然又有那個安平國的韓姓士子插話,說今天是不是要暫時停下來,就在這安平國和钜鹿郡邊上的堂陽城安歇?因為再這麼下去而不能加快速度的話,今晚上就別想到钜鹿郡郡治廮陶城(今日邢台平鄉)歇息了,十有八九是要住亭驛的,而住亭驛的話那可就遭罪了!

  話說,這麼一路走來,路程已經過了小三分之一,這群公子哥都還沒住過正兒八經的亭驛呢!

  而聽到這話,邊郡士子和冀州士子又難免互掐了起來,一邊說對面那撥人不能吃苦,另一邊則說名族風範需要保持,如何如何的……而最後,邊郡士子們終究是不好拋下這些同門,只能認可了大白天就留宿堂陽城的建議。

  公孫珣聽到這些,看著頭頂還算高的日頭,心裡一陣無語,卻又無可奈何。而左顧右盼之間他忽然心中一動,然後陡然起了個有意思的念頭。

  「少君想要去找那個賈超?」韓當莫名其妙。「為何?」

  「當先一個理由,不耐煩!」公孫珣往前頭那群口吐白沫的士子堆裡一抬馬鞭,倒也乾脆。

  韓當連連點頭,這些天他跟著公孫珣,一開始還是對這些名族子弟的交流有些新鮮感的,可時間一長,他也是覺得這群人一扯起淡來實在是討人厭!

  「還有一個。」公孫珣微微皺眉道。「我自幼在遼西邊郡長大,很少見識別處的風土人情,所以這次出來,一直想見識一下各地的風俗。但從幽州到冀州,一路上浩浩蕩蕩,全都住在沿途的大戶人家裡,眼前也都是一模一樣的繁花似錦,眼看著冀州都過了一半,钜鹿郡在前,如果不能去鄉里看看,這心裡其實多少是有點不甘心的。」

  「少君是主人,我是賓客。」韓當聞言倒也直接。「你想要走小路去鄉下見識一番,我自然無話可說。只是一來,這裡是冀州,我們人生地不熟,窮鄉僻壤需要防著盜賊和刁民,得多帶些人手才行;二來,求學才是正事,萬萬不能掉了隊。」

  「這兩個都簡單。」公孫珣坦然答道。「我早就想好了,叫上三五個武藝較好的伴當,只要多帶幾匹馬就可以了。你想想,這河北一馬平川,憑你我的馬術,就算是遇到一些事情,哪怕不敵,也能縱馬離去。至於說掉隊,就這些人帶著這麼大的車隊一邊走一邊聊,還半日就要歇一歇……咱們就算是落後三五日的路程,也能隨時快馬趕上。」

  韓當稍微一想,似乎真是這個道理,也就不再多言,而是去車隊中去挑得力的人手、馬匹去了。

  至於公孫珣,他也沒去叫那和甄逸甄叔師鬥得分外快活的大兄公孫瓚,只是把公孫越叫到一旁,略微交代了一下,然後居然彙合了韓當,帶著三五個伴當,直接打馬去尋那個賈超去了。

  然而,剛走出七八里地,這幾個弓馬嫻熟的遼西豪傑就尷尬的發現,自己一行人似乎在這異鄉直接迷了路。

  「剛才那個老農是不是說先過那條河,再找路口右轉,然後就能看到那個賈超家所在的鄉里了?」天色將暗,公孫珣實在是忍不住開口點出了這一事實。「而我們沒過河,就先從一個路口右轉,然後才稀裡糊塗的來到了這個地方?」

  「少君,路途太遠,投宿已經來不及了,且找個避風的地方生火吧!」韓當無奈答道。「這荒田野地裡,來了狼咱不怕,就怕天寒地凍,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公孫珣為之默然。

  「太祖與同門往洛陽,過冀州,眾皆寶車裘馬,前呼後擁,日行於官道,夜宿於郡中豪右大家,獨太祖曰:『往來別處,不可不先存問風俗。』乃行小道,入窮鄉,盡知地理虛實。」——《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timlight 發表於 2018-6-21 06:42
第16章 歸家


  「什麼味道?」火堆旁,公孫珣接過幹烤的薄餅,忍著口渴沒去喝旁邊河裡的生水,但還未下咽就忽然聞到風中帶過來的一股隱約的怪味。

  「好像是那邊帶來的,我去看看。」一名坐在公孫珣身旁的伴當站起身來嗅了嗅,然後徑直舉著火把走過去查看了。

  眾人並不在意,因為畢竟是一陣怪風帶來的,應該不會太礙著大家吃東西……而且再說了,在沒有水的情況下,這幹烤的薄餅似乎更難纏一點,也更吸引人的注意力。

  當然了,大家都有一點安利號背景,又都見識過大疫,得益於公孫大娘常年累月在遼西那邊的教導,眾人無論如何都還是能忍住不去喝生水的。

  就這樣,勉強就著唾沫吃了兩口餅子,那邊去查探的伴當就已經快步回來了,而且很快他就讓所有人都徹底沒了食欲。

  「是棄嬰,」此人面色鐵青。「我舉著火把大略看了眼,那溝裡全是棄嬰,剛死的、死去多日的、被狼鼠啃得只剩骨頭的,足足有數十。」

  棄嬰、溺嬰,在這年頭太常見了,公孫珣在遼西也不止一次見過,而且他很早就問過自己母親這個事情,後者的回答也很無奈。

  說是一來沒有節育措施,動輒懷胎,而一旦懷胎也無法輕易能夠打胎,只能生下再處理;二來,這年頭底層百姓實在是養不活這麼多孩子;三來,官府的獎懲制度基本上已經名存實亡;四來,別忘了還有典型的重男輕女……所以,這事根本無法避免。

  只不過……

  「棄嬰倒也罷了,只是這附近似乎只有東面有兩三個裡散落,三四百戶人家而已,哪裡就會有數十棄嬰?」公孫珣大為不解。

  「少主,恕小的直言。」一名公孫珣家中的中年徒附(與主家有封建關係的依附人口,相當於不可買賣的奴僕),此時忍不住插了句嘴。「我家昔日是從青州舉家逃荒到遼西的,青州那邊,十幾年前就也是如此程度的棄嬰了。」

  「十幾年前就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嗎?」公孫珣頗有些震動。

  「可不是嗎!」此人誠懇說道。「不是不願意養,而是確實養不起。百姓貧苦,經常一場大災大疫就要讓整個鄉里崩潰,然後我們青州人,要嘛逃到泰山上當賊,要嘛就是往邊郡那邊找活路。當年若不是老家活不下去,我家也不會舉家逃往邊地……反倒是遼西那裡,按照主母的說法,地廣人稀,主家壓迫也不是很重,所以反而能多養活一些孩子。更別說遼西還有我們安利號,主母可是會鼓勵家中的奴婢、徒附收養一些棄嬰的,不少棄嬰如今都已經長大,向來視主母為神仙般的人物。所以說,不是此地百姓太過於窮苦,而是遼西那裡實在是更好一些。而少君自幼在那裡長大,自然不知道這邊的情形。」

  所謂溫故而知新,拋開對方話裡拍自家老娘馬屁的廢話,公孫珣卻是順著這話後忽的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娘曾經說過另外一句話——邊郡這地方,民族矛盾有效的壓製了階級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話說,雖然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概念自己老娘都是給自己仔細『科普』過得,但當時的自己聽了這話以後卻依舊稀裡糊塗,半點都沒懂。

  然而此時,聽說有數十具棄嬰就在自己身側,聯想起遼西的情況,公孫珣卻是猛地通透了起來——同樣是世家、豪強,並不是邊郡那邊就會有多麼高的覺悟,而是說面對著鮮卑人的強大軍事壓力,以及烏桓人在身側給人帶來的不安感,

  那邊的世家、豪強願意為了保持住當地的軍事競爭力而對底層讓出一些東西來。

  這才是那句話的真諦!

  不過反過來一想,這大漢朝的內地郡國,非但沒有軍事壓力,而且還要為了維持這個局面向邊郡輸送大量的財物……沒錯,大漢朝的規矩,邊地窮苦,所以那邊安撫異族和維持邊防的錢都是內地郡國輸送過去的。

  那麼既然如此,內地這裡的世家豪強,又會對底層百姓盤剝到什麼份上呢?竟然至於一個暗溝裡就出現了這麼多棄嬰?竟然逼得本地的老百姓跑到有生命危險的邊郡去給人當徒附?!

  這一夜,公孫珣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而就在我們這位沒有見識過民間疾苦的公子哥暗自煩惱的時候,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因為自己走錯路而錯開的盧龍塞騎卒賈超,這天晚上注定要幹出一件震驚鄉里的大事來!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去,來到之前下午的時候,當時賈超絲毫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公孫家少君和那位同樣好心的韓當韓義公要來找自己,更不知道這倆人後來還因為一條小河的緣故走岔了路,然後大晚上的拐到了野地裡,凍的跟那啥似的。

  實際上,作為家中次子,在盧龍塞那裡盤桓多年未曾歸鄉,此番又帶了好馬,又得到了兩匹絹,更不要說之前就有積攢、賞賜下來的不少財物,賈超那時候滿心興奮,只想著能盡快回家中見到老母而已。

  而且,他終究是本地人,萬萬不會走岔道的。

  所以,早在公孫珣那邊出發後不久,人家賈超就已經穿鄉越亭,縱馬來到自家所在的東河亭大桑裡的裡門前了。

  這裡多說一句,漢代制度,十里一鄉,又有十里一亭,聽起來有些懵逼。但其實鄉是民政單位,是從戶口上來討論的。而亭是治安和管理單位,是從防護、郵驛、治安上來討論的。兩者其實都是縣裡直轄,互不統屬,也互不矛盾。

  只不過,亭這個機構由於管理著郵遞業務和驛站業務,還有指路的功能,所以天然的有地理指示作用,這才會經常在地址中見到某某亭某某裡。

  當然了,再往下,裡這個概念卻是毫無爭議的了,這是漢代最基層的一個行政組織,一般是將一定戶口的老百姓集中在一個聚居點進行管理,普遍性設置籬笆、圍牆和大門,並且安排一名裡長進行管理。這年頭也沒村子和小區的說法,那麼這個裡基本上就可以認為是後世一個村或者是一個小區。

  按照周製,一里應該有72戶人家,漢代中期普遍性認為一里應該有100戶人家。但實際上,各地方窮富不同,人口密度也不同,再加上漢末時期的人口總量相對於開國時期的變動,這時候冀州钜鹿這地方的一里,應該已經普遍性超過100戶人家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是標準的十里一鄉了。

  「誰是裡監門?」賈超喘著粗氣,略顯無奈的拍打起了封上的裡門。「大下午的為什麼關門啊?快快幫我開門。」

  裡監門,是裡長的副手,實際上可能是整個大漢朝最底層的吏員,而在這種遠離城市的偏遠鄉下,一般是由上了年紀做不了農活的孤寡老人來幹,也算是給他一條活路了。

  「誰呀?」一個還算耳熟的鄉音立即響起。「這裡門關上是裡長吩咐的,說是為了防的,前些日子有狼摸進來對面的三馬裡,叼走了兩隻羊……」

  「鄭監門,是我,我是住在大桑樹東頭賈家的賈超。」說話間張幹已經聽出來裡監門的聲音,鄉音未改,所以瞬間就消了氣,反而有了幾分歡喜。

  「大桑樹東頭的……賈超?!」裡監門一邊開門一邊驚愕了起來。「哎呀,真是你,還牽著馬帶著這麼多東西,這是上好的絲絹嗎?你是接到書簡了?聽說北面下了雪,我們還都以為要再等等呢。」

  「等什麼?」賈超莫名其妙,然而他思家心切,也懶得和這個姓鄭的老蒼頭廢話,所以直接牽馬快步朝著家門方向去了。

  「哎呀,這賈超帶錢回來是好事,可發了大財回來,未必就是好事啊……」裡監門年紀已大,嘴裡忍不住絮絮叨叨了起來,但想說什麼卻也沒繼續說下去,只是再度從裡面插上了裡門,然後回自己的小屋裡躲風取暖去了。

  冬日下午,不少鄉人都在避風處曬太陽,賈超回家心切,路過這裡只是微微頷首而已,而他數年都沒有回來了,又牽著馬,馬上還放著絲絹,這些鄉人想認又一時不敢認,直到他停到了自家門口方才想起這人是誰。

  只是這個時候,卻也不好再打擾了。

  「大兄,大兄!」自家門口,賈超心裡歡喜的簡直想要直接推門進去,但想到走時,家裡的破門就是被自己一掌推壞的,又只好束手束腳的輕輕砸起了這塊破木板。

  「二弟,莫非二弟回來了?這麼快嗎?」院中立即傳來一聲回應,恰好就是張幹大兄賈平的聲音。

  「也不知道有沒有帶錢來……」這時,旁邊又響起了一個有些陌生,但依舊能夠分辨的哀怨女聲,儼然是賈超離家前不久自己大兄討得那個嫂子。

  話說這嫂子未出嫁前,乃是鄰鄉大黃里中出了名的漂亮小娘,只是因為看上了大哥賈平能吃苦會種地,然後自家又有四間房,又有三十畝田,當日還算是裡中中產之家,這才嫁過來的。

  「是我回來了,大兄嫂子速速開門。」聽到這話,站在門前的賈超忍不住笑了起來,沒成想自己這嫂子還是個小心眼,就想著自己的錢……然而,自己此番回家如此走運,連續遇到貴人,不僅帶來了本該帶來的錢,還有額外得來的馬匹、絲絹、銀子呢!

  所以,哪裡會計較這些呢?

  實際上,賈超騎馬來的路上,已經想的很周到了:銀子要讓兄長拿去給自家添置些許良田;馬匹自己要騎著去附近幾個亭中看看能不能應募一個騎卒,也算是尋個差事;而這絲絹嘛,母親年紀大了,未曾享受,先要緊著她做一身好衣服,再拿出來一匹當聘禮,給自己娶一個比嫂子還漂亮的老婆,若是還有剩的,未必不能看在這個嫂子在家照顧母親數年的份上也給她做件什麼衣服。

  正在笑呢,大門已經打開,自家那四間草坯房圍成的小院子,還有兄嫂二人赫然就出現在了賈超眼前。

  看到二人盯著自己還有自己身後的馬匹如此驚愕,賈超當然是愈發得意了起來。

  「我這裡有些肉乾,嫂子拿去燒些熱湯來,待會一起吃了。」在外歷練了多年,賈超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鄉中混小子了,張口就很有條理的指揮了起來。「大兄去左右鄰居家借些草料來喂馬……還有,母親在何處,我要先來拜見母親的!」

  「永平元年,祭肜複賂偏何擊歆志賁,破斬之,於是鮮卑大人皆來歸附,並詣遼東受賞賜,青、徐二州給錢歲二億七千萬為常。明、章二世,保塞無事。」——《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6-22 19:41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6-22 08:07
第17章 虎、羊、狼

  僅僅是半刻鍾後,之前還滿心興奮的賈超此時已經有些失魂落魄了起來。

  怪不得那裡監門一看到自己就問自己是不是收到了書信,怪不得自己大兄一聽到自己的聲音就感慨自己來的快,怪不得自家嫂子一聽自己回來就想到錢……原來,自己的寡母竟然沒有熬過這個冬天,就在自己在盧龍塞中拚命的時候,她老人家卻已經一命嗚呼了!

  而且,為了給母親治病和安葬,家中去年還通過裡長去借了隔壁三馬裡中大戶馬老公的錢,沒錯,典型的高利貸,為此還壓上了自家那僅有的三十畝田!

  大兄之前是有寫信讓自己回來的,不止是希望讓自己來給母親奔喪,更是希望自己能帶錢回來還賬,最起碼把家中祖傳的良田給保住……他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也是沒辦法。

  「也怪我。」良久,長兄賈平哈了一口寒氣,率先開了口。「其實冬日前母親就有些小恙,只是當時太平道的仙師恰好來裡中講法,我誠心求來了一份符水,一碗下去歇息了一夜就好了,也就沒在意。而等到冬日寒氣一來,母親再犯病,我竟然昏了頭的聽了別人的胡話,去借了錢求醫問藥!其實,當日就該去鄉里找太平道的仙師,跪求他來賞一份符水的才對。後來仙師也還是來了,只是那時候我已經先求了醫,估計是黃天覺得我心不誠了,所以符水也沒用了……都怪我不孝!」

  「大兄這話真是讓我無地自容。」握著腰間的刀把,回過神來的賈超羞愧萬分。「母親病重,你與嫂子在這裡日夜伺候不說,又是求藥又是求符水,如果這樣都算是不孝,那我算什麼?」

  話到這裡,賈超又勉強振作了一下語氣:「事情既然如此,也不用再多說什麼了,而且大兄大嫂,既然我回來了,你們也就不用擔心馬家的逼迫了。這一次我在盧龍塞裡立了功受了賞,又遇到了貴人看顧,所以帶來了足夠的財貨。區區幾千錢而已,今天下午我們先去祭拜了父母,明天一早就找裡長做中人,把錢還他就是。」

  「那就好,那就好。」做兄長的賈平連連的點頭,臉上也多了幾分色彩。「我是真沒成想二弟你去從軍竟然會有如此出息,不但帶了這麼多錢回來,還有這麼滑的兩匹絲絹,竟然還有一匹馬……你放心,咱娘既然已經走了,那按規矩也該分家的,還了債,這錢還都是你的……」

  「咳!」坐在桌邊的賈超大嫂忽然咳嗽了一下,然後起身端起了一旁的陶罐。「這湯已經涼了,我再去熱一熱。」

  「不用了。」賈超這時候哪還有心思想計較這個。「大嫂辛苦一下,把肉熱一熱,再煮些幹飯,我好拿過去祭奠母親。」

  兄嫂二人自然無話,三人當即張羅了起來,準備趁著墳土未幹讓賈超去墳上哭祭自己亡母。然而說是張羅,也只是窮張羅而已,窮人家而已,又不是那些士人家族,哪裡有這麼多規矩?無外乎就是煮點肉乾和幹飯……若是賈超不帶肉乾回來,恐怕就只能煮幹飯了……然後三人又大略的扯了點舊麻布,算是戴上了孝。

  不過,就在三人準備停當,要鎖好大門去墳前哭祭的時候,卻不料忽然有惡客上門。

  「賈超,聽說你發財回來了?!」一名在這個年頭著實少見的老胖子,四五十歲的樣子,小眼睛,五短身材,撚著鬍鬚眯著眼睛就從門外徑直走來,身後還跟著五六個跨刀的伴當,而本地大桑裡的裡長也跟在此人身後唯唯諾諾的樣子。

  沒錯,

  這人正是附近裡中唯一的土豪,隔壁三馬裡中的馬大戶,也就是放錢給賈家的那位,附近諸裡都稱為馬老公的存在……此人自稱是出身弘農馬氏,叫什麼馬肥,其實大家都曉得,這廝是本地人,純粹是個起家不過三代的土豪而已。

  「馬老公,許久不見!」賈超見狀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上前行禮,不管如何,對方都是鄉親,還是長輩。

  至於賈平夫婦,早就驚得退後數步,諾諾不敢言了。

  「果然發財了。」這馬老公根本不去理會對方的行禮,而是直接把目光投向了院中那匹北地駿馬。「真是一匹好馬,你從幽州帶來的?」

  「是。」賈超耐住性子答道。

  「是你從軍中借來的,還是自己的馬?」

  「回王公的話,這是從軍中回轉時,一位有了前途的同袍轉贈給我的,我也是不曉得他竟然如此豪氣大方。」

  「原來如此。」馬老公轉了轉眼珠道。「幽州那邊的遊俠向來窮大方我也是知道的,不想你有這樣的運氣。」

  「確實是運氣。」

  「我來你家做什麼你知道了嗎?你兄嫂應該與你講了吧……你不在時,你母親先得病後下葬……」

  「是,我已經知道了。」賈超趕緊答道。「請馬老公放心,我這次回來是在遼西立了軍功得了賞賜回來的,帶足了銀錢。您先回家中休息,等我去墳前哭祭完了,明日一早就親自帶著錢去您老家中結算還賬……」

  「鄉里鄉親的,哪裡用這麼麻煩,還明天?」馬老公繞著那匹比自己還高班頭的駿馬走了半圈。「這樣好了,債契我已經帶來了,就與你好了,這馬我就牽走了,就此兩不相欠,如何啊?!你看,馬老公牽馬,多有意思?」

  這邊說著這話,那馬老公身後兩個伴當竟然直接上前要去解開韁繩。

  賈超又驚又怒……須知道,自家兄長剛剛給自己算的清清楚楚,就算是高利貸,連本帶利,此時也不過欠了對方區區五千餘錢而已。而一匹這樣正當年的北地駿馬,就算是在遼西烏桓人營落前也要一萬錢才能拿下的,一路販到冀州,最少要加五千錢,也就是一萬五千錢才行!

  再說了,他留著這馬,是為了討個亭中騎卒的差事,以此糊口的……真要是想賣錢,現在他都可以快馬跟上人家那公孫家少君的車隊,一路隨到黃河南邊的河內,在那邊,如此一匹駿馬少說也要兩萬錢!

  總之,這麼一匹好馬,怎麼就要抵了五千餘錢的債契,還兩不相欠呢?就因為你姓馬?這也太欺負人了!

  莫說賈超,就連賈平和他妻子也懂得這裡面的厲害,於是趕緊上前攔住那兩個馬家的伴當。

  而賈超也趕緊咬牙在院子裡跪了下來:「馬老公莫急,我不怕麻煩,哭祭的事情明日去也行,錢就在屋中,我這就取錢與您算清楚,必然是一文不少的。」

  話說,之前就講了,此時正是農閒,又是正月,不少人原本就外面避風向陽的地方閒話,此時聽了動靜更是有不少人好奇的聚到到門前張望了起來。

  而本地大桑裡的裡長也趕緊來勸,說是既然有現錢,債契也在,不如正好做個了結。

  這馬老公往門外一瞅,眼睛一轉,卻是連連搖起頭來:「罷了罷了,雖然不是一個裡的人,但也算是鄉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圖你的馬呢。這樣好了,我也不牽馬,也不攔你去盡孝,錢的事情也不急於一時的……嗯,我算算啊,這三日……不,四日!這四日我都有事情要忙,你也不要來找我,等到第五日的時候,你自己算著時間,不要忘了帶錢去我家算賬。就這麼說了,我還有其他賬目要清呢!」

  說完,這馬老公也不多留,直接撚著鬍子邁著小短腿出去了,也不知道又去禍害哪家人去了。

  賈家三人驚疑不定,趕緊把馬扯進了屋裡,拴在了自家灶前,這才敢出發去祭奠亡母。而一番折騰後,傍晚間回到裡中,遠遠的又與那位馬大戶打了個照面,專門繞著對方躲了一下,這才敢回到了家中。

  話說,賈超終究是在外闖蕩了幾年,軍中那麼多弟兄,總是能有各種見識的,所以心裡就多了些計較,於是這邊剛一回家就忍不住問詢了起來:「我記得當日我走的時候,這馬老公不過是個土豪,幾年不見,為何如此強橫?今天若不是在我們大桑裡鄉親圍的多,恐怕就要強搶了……可有什麼依仗嗎?」

  「兄弟說的對,這馬老公如今確實越來越不顧及臉面了,我們這裡還好,那邊三馬裡被他破家滅門的都有不少……至於你說他的依仗,還真有這麼一點事情。」賈平略一思索,就說出了自家弟弟不在時,這個馬老公作出的一個事情來。

  原來,這冀州南部這塊地方,有這麼一家人是萬萬不能惹的。不是大賢良師張角張氏,而是趙忠的趙氏……沒錯,就是那位被當今天子稱呼為阿母的十常侍領軍人物趙忠。

  此人權傾朝野,從殺大將軍梁冀算起,已經得勢十六七年了。

  所以說,這麼長時間了,鄉下小老百姓雖然不知道什麼宦官什麼十常侍,但也知道這家人的強橫,多少豪強只要能跟趙忠趙常侍家中搭上邊,那誰也管不了的。

  當然了,馬老公一個鄉里的土豪大戶,無論如何是夠不到真正趙家人的,但是他可以夠得著趙家的狗……趙家一個旁宗子弟,在大陸澤東面建了一座莊園,也是搶了一大片良田戶口過去,而這個姓趙的本人自然是不管事的,整天只是在鄴城玩樂而已,負責這個莊園的是他的一個親信姓柳,附近好幾個縣的人都叫他柳管事。

  而馬老公就是和這柳管事的一個侄子聯繫上了。

  「二弟可還記得這馬老公族裡有個家中特別窮的一家,大疫中全家幾乎死絕了,但是留了一個女兒,算是這馬老公的侄女,而馬老公又是族長,脫不開,只好收在家裡養著……其實就是當丫鬟養的……卻是生的白白淨淨,十分漂亮。說起來,當日你未走時,母親還想著討來給你做媳婦呢!」

  「自然記得。」賈超面色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往事。

  「就是她了。」賈平搖頭道。「那位管事的侄子前年間曾來馬老公這裡做客……聽三馬裡那邊的鄉人議論……這管事的侄子大概只是中途多瞅那小娘了一眼,結果這馬老公當晚就把自己侄女剝光了送到了那韓管事侄子的床上,算是給人做了個妾。然後還對裡中人說那就是他親女兒,敢胡說的都要打死……從那以後,這鄉中也好,亭上也好,甚至還有縣裡一些貴人,就都不敢再多管這馬老公的事情了,而且其中不少人,好像還挺巴結馬老公的,也不知道這些貴人都是怎麼想的?」

  「這如何能不巴結呢?」賈超聞言苦笑道。「那可是趙家,一句話就能讓貴人都破門滅族的趙家,那怕只是跟趙家的家人有拐著彎的牽連,不敬著也要躲著的。」

  「這些我是不懂得。」賈平連連搖頭。「但是二弟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你不知道,這才兩年,咱們鄉中七八個裡的良田就被這馬老公想著法的買走了兩成不止,你要不回來,咱家的那三十畝良田怕是也要沒了。」

  「或許吧?」賈超強笑道。「不說這個了,還請嫂子速速做了飯,趁著還有光亮,今天早些安歇下來吧。」

  「是是是,」老實巴交的賈平也連連點頭。「兄弟你剛回來,想來一路上是累得不行了,趕緊吃飯安歇,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就這樣,張家三人吃過飯,賈超先是讓自己大兄和嫂子住了正屋,又說要照顧馬,就和那匹馬一起早早的住進了一個側屋。而這年頭的窮苦人家,又沒錢點什麼蠟燭、油燈,所以當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於是很快,整個大桑裡中就一片漆黑了起來,唯有對面的三馬裡有一處地方燈火明亮,儼然是那馬大戶家中了。

  而就在這時,從盧龍塞中回來的騎卒賈超,卻忽的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雙眸在夜色中閃閃發亮。

  久在邊塞軍中,他可沒什麼夜盲症!

  沒錯,賈超本來就覺得那馬老公對自己的戰馬放手的太快了,而且非要自己等上幾日再還錢,這中間必然有古怪!

  不是沒想過對方只是心存顧忌,所以才放手的,但是聽自己兄長一說才知道,人家竟然有如此硬的背景,那賈超哪裡還敢往好了想?

  一念至此,他決定使出本事來,今晚上去那馬老公家探探風,也好早做準備。

  配上腰刀,纏起綁腿,換上包袱裡黑色的衣物……這都是在遼西那裡學來的一些手段,準備停當,賈超豪不猶豫,直接就奔著目的地去了。

  冀州這裡承平已久,馬老公家中又是這附近幾個裡中唯一的土皇帝,哪裡會有半點防備?所以,賈超輕易就來到三馬裡,然後翻牆來到了這馬老公家中,並很隨意的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標——幾個馬老公家中的賓客、徒附,正聚在二門門房處一個火坑前,一邊取暖一邊喝酒一邊守夜呢。

  賈超也不出聲,也不再往裡潛入,只是蹲到了一個沒有光線的死角,冒著嚴寒靜靜地聽著這些人瞎扯。

  這幾個人,從鄉中各家出色的小娘說起,又說到了縣裡的娼妓,葷話滿天飛。好不容易說到了一點正經的事情,卻也是不知道轉了幾手的消息,還能不能信。但終於,話題還是免不了說到了今日下午的事情上面……

  「那賈平賈超兄弟要倒黴了,老公看上他的馬,直接奉上來就是了,竟然還敢攔?」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聽之前對話,這人應該此處領頭的。「過幾日,等準備妥當了,他家的田和馬,還有那賈超帶來的錢,恐怕都要沒了。就不知道那賈平家的媳婦會便宜誰……當初那也是我們大黃里有名的小娘,我也是沒得過手的!」

  「大兄若是看上了,等這次事情了了,直接求老公賞給你便是,這有什麼?」

  「我是想要啊!」那領頭的沙啞嗓音似乎是在故意挑起話頭。「這次可是要請亭裡、縣裡的那群坐地虎過來幫忙的,那群人,個個狠如羊,哪裡能給咱們留好處?」

  「大兄,這狠如羊是什麼意思?」又一人開口問道。「這羊有什麼狠的?」

  「你這縣中來的遊俠就是沒見識了。」那沙啞嗓音失笑道。「所謂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說的都是吃東西。老虎撲食,半天不動,一動斃命,猛不猛?狼群搶食的時候,嚼都不嚼,直接咽下去,貪不貪?」

  眾人紛紛附和。

  「那狠如羊呢,你們在這裡中難道沒看到羊都是被拴著的嗎?為什麼?因為羊吃草連草根都吃,啃樹葉連樹皮都啃,就是那茅草屋都能啃掉一塊牆皮……莊稼人,誰不知道羊吃東西的狠?」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道:「這話倒是貼切,那群縣裡亭裡的人,可不就是狠如羊嗎?估計連那張家的幾間草房也要給拆了賣的。」

  「你們啊!」這沙啞嗓音再度笑道。「不要光想著人家……咱們這位主家,看上了人家的馬和田,卻忍著不動靜等機會,像不像是老虎撲食?」

  眾人再度附和。

  「這就對了,咱們主人家猛如虎,公門裡的人貪如羊,我們要想搶到吃食,只能貪如狼了……到時候,下手要快,能拿到什麼是什麼!曉得了嗎?」

  眾人轟然應諾,一名見機得快的人更是點出了這個首領的意圖:「大兄放心,等過幾日那賈超和賈平過來自投羅網時,我們不等那縣裡的人,就先借著鄉鄰的名義跑去騙開那賈平的媳婦,先下手為強,把她給擄走,必然會讓大兄你得意一番的……」

  沙啞嗓音當即大笑了起來:「我也只是得意一番罷了,一個嫁了人的婦人而已,若是伺候的好,再送她回去如何?只是回去後,家中敗落,賈平又那麼老實,免不了被那些公人再得手……你們不曉得,本亭的亭長杜舉,可是出了名的好色,我也不過是想搶他前頭而已。」

  話到這裡,這沙啞嗓音又道:「可惜那賈超……我今日看他那樣子也是在北地混了出來,算是精悍有本事的,但是匹夫無罪,有錢有馬有田就是罪過了……等過了三五日,往亭中那監牢裡一扔,這天下之大,卻再沒他跑馬的地方了。」

  那邊一眾無賴子喝酒取樂,躲在一旁的賈超卻是又驚又怒……這話雖然斷斷續續,但他也聽出了一些內容來——原來,那馬老公搶馬不成,竟然不顧鄉里的情分,直接要勾搭縣亭中的人給自己按個罪名抓起來,然後慢慢榨幹自己全家。而更可恨的是,這群跟著馬老公混日子的無賴子,竟然看中了自己的嫂子,想要行騙奸之舉!

  賈超驚怒之餘,開始想法子,然而想來想去,卻始終想不到出路在何處——人家馬老公雖是五短身材,自己一隻手就能拎起來的貨色,但人家有後台,下手黑,確確實實是隻鄉里的猛虎!而縣亭中的公人,雖然未曾見過,可既然樂意受這馬老公的指示,想來也確實是那種狠如羊的人物!至於說眼前的這三五個裡中的無賴子,只聽這些話,那也必然是真正的貪狼啊!

  所以說,這廝酒後所言,竟然一點都不差的!而自己,竟然真的也是無路可走的!

  而就在此時,一名喝多的無賴子搖搖晃晃的起身,竟然一邊解著衣服,一邊要往自己這裡過來了,儼然是要小解,而賈超幾乎是出於軍人的本能,居然直接摸到了腰間的刀把!

  下一瞬間,他恍然大悟——是了,這才是自家唯一的出路!

  「猛如虎,很如羊,貪如狼,彊不可使者,皆斬之。」——《史記》.項羽本紀

P.S "很"如羊,不是打錯字,這裡的很代表执拗不聽指揮的意思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6-22 19:40 編輯

timlight 發表於 2018-6-22 14:40
第18章 大案

  天剛蒙蒙亮,一夜未曾睡好的公孫珣就和韓當等人上路了,他們按照昨日走錯的路線老老實實的退了回去,而且逢人就問路,遇到一個叫大黃里的小村落時還不忘專門去歇歇腳討口熱湯喝……沒辦法,昨天確實渴壞了。

  而就在這行人從大黃里這裡得到了確切的方位,準備再度上路時,卻忽然見到路上塵土飛揚,馬蹄聲疾,赫然是一隊黑衣官吏快馬護送著幾輛製式車輛來到裡中,而僅僅看到車輛的依仗,公孫珣這個當慣了吏員的人就明白,這應該是這南和縣縣君親自來了。

  果然,等到車門打開,真的下來了一個配著銅印黑綬的朝廷命官,聽周圍吏員的稱呼,赫然是本縣崔敏崔縣君到了。

  裡中的裡長、大戶大驚失色,趕緊上前跪拜問候,但這六百石的崔縣君(漢家制度,一縣之長的級別根據縣中戶口來定,從三百石到一千石都有)根本見都不見,而周圍的吏員上下忙活,但卻只是要熱湯和草料……倒是讓裡中眾人鬆了口氣。

  稍微一問才知道,原來,昨夜三馬裡出了一件潑天大案,僅憑這钜鹿郡南和縣縣裡的門下賊曹和獄吏根本無法處置,這位崔縣君不得已才親自過來了。

  「怎麼講?」公孫珣也沒想去招惹這位素不相識的縣令,但他自己遠遠的避開後,卻還是忍不住讓韓當等人去找打聽了一下……不打聽也不行,剛才問路的時候他就知道了,這三馬裡和大桑裡是挨著的,而後者恰好是那賈超的家所在,也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而且再說了,一個騎馬跨刀的邊塞精幹騎卒剛一回去就出了這種大案子,也由不得人亂想。

  「就是賈超!看不出來,這廝竟然有這樣的膽氣,一口氣殺了裡中大戶十九口人。而且殺了人也不走,大半夜的就讓三馬裡的裡長騎馬去報官,自己讓大桑裡的裡長陪著坐在那大戶家門口,等著縣中官吏去抓。」韓當嘴上說著人家大膽,臉上反而有些欣賞的味道,畢竟嘛,這位可是敢三十騎劫營的主,哪裡會真的在意這種事情?

  「知道是為什麼嗎?」公孫珣好奇問道。「剛回家,怎麼就鬧出這種事情?」

  然而,這話剛一問完公孫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了起來……雖然不清楚具體情況,但剛一回去就做下這種案子,還是針對鄉間的大戶,甚至殺了人也不逃,那十之八九是家裡受了欺壓,不得已才暴起殺人的。

  一念至此,公孫珣腦子一轉,卻是趕緊改口吩咐了一件事:「既然遇到了,此事不能不管,去包袱裡拿我族叔的名刺來,我要面見這位南河縣崔縣君!」

  「小公子自遼西而來?」那縣令年紀約莫有四五十歲,看了對方遞上來的名刺明顯有些驚疑不定。「遼西公孫氏任右北平長史昭……這公孫昭莫非就是那朝廷邸報上近日所說領軍大破鮮卑的那位……是你何人?」

  「是在下族叔。」

  「原來如此,我是清河郡人,曾任過清河郡戶曹,當日也有一個同僚,喚做公孫方,跟我族弟崔琰相交甚篤,如今二人都正在大儒鄭玄處求學,不知……」

  「也是族叔,不過卻是清河分支了……我公孫氏巍然大族,自遼東至北海,環渤海一周都有族人。」關係攀到了,公孫珣也趕緊改了稱呼。「不瞞叔父,小子來自於遼西令支本宗。」

  「原來如此……遼西,遼西的話,賢侄何故在此處啊?」

  「去洛陽求學。」

  「去洛陽求學?那賢侄為何還不趕緊上路,

  反而在此處盤桓不動?」

  「回稟崔縣君,小子是來來訪友的。」公孫珣以禮相答。

  「窮鄉僻壤,哪來的『友』?!」這崔縣君竟然有些咬牙切齒的感覺了。

  「不瞞崔縣君,原本正是要去大桑裡去見這殺了人的賈超。」公孫珣依舊不卑不亢,反而有些堂而皇之的感覺。「當日在遼西盧龍塞中,鮮卑寇邊,我族叔公孫昭發兵夜襲,我為遼西郡吏,也曾參戰,而這賈超當日也曾與我等並肩廝殺,算是有幾分袍澤之誼。他這次回鄉,也是小子我贈送的財貨……聽到他剛一回鄉就殺人滿門,想來必有隱情,那就更不能不管了。」

  「我就知道!」這崔縣君終於氣急敗壞了。「我一看到名刺上的遼西二字,就該曉得你與那剛從遼西回來的賈超有關係!你說你出身名門、年紀輕輕、大好前途的,何必趟這個渾水?!你剛才自稱在遼西家中時也在郡中為吏,須知道國法無情。」

  「正是年紀輕輕大好前途才不能不管這件事情的!」公孫珣毫不退縮道。「崔縣君……當年元傑公(名士張儉)為友殺人,天下人為之稱道,元傑公是什麼樣的人物,需要小子來說嗎?就算是遼西偏僻,前幾年鄰郡也有過陽方正(陽球)的事跡,他因為別人侮辱了自己母親,就聚眾殺死那個官吏全家。結果呢,不也是名揚天下,舉孝廉,入仕為官嗎?那賈超就算是出身低微,也是我認下的友人,我又怎麼能棄而不顧?崔縣君,我直說吧,如果他心願已了一心求死倒也罷了,小子絕不罔顧國法。可要是胸中還有什麼不平之事,難道只有張儉敢為友報仇嗎?難道只有陽方正敢未加冠就聚眾殺人嗎?!」

  說著,公孫珣竟然當著對方一群執法人員的面握住了刀把。

  然而,崔縣君也好,周圍縣中的吏員也好,竟然全都無言以對……因為,對方所言實在正是這年頭操蛋的主流價值觀!大漢朝講的就是一個春秋大義,有仇必報,有恩必償。而且一旦做下這種事情,肯定是要揚名立萬的!

  實際上,我們的崔縣君這時候哪裡還看不出來,眼前這個姓公孫的小子,說不定還真想借此揚名呢!想想也是,如果案情沒有什麼波折,那對這小子也沒什麼壞處,反正不過是跟著走一趟而已,還能掉塊肉?

  可要是有機會,人家憑什麼不在這河北撈點名聲再走?

  但是,事情沒那麼簡單的。

  話說,昨天來人到縣中深夜報案時,已經大致的介紹了一下案情,而這位南和縣崔縣令雖然來不及查案,但心裡卻已經對這個案子有了些個人的大致看法……死人的是馬老公馬大戶家,分明就是攀上了宦官閹人的爪牙才得以剛剛起勢的一戶鄉巴佬豪強。所以說,有些事情閉上眼睛也能猜到,估計就這家人欺壓鄉里時有些不擇手段,又恰好遇到了賈超這種刀尖上舔血的悍卒,這才惹上了禍事。

  而既然案子跟閹人爪牙為禍鄉里扯上了關係,眼前這個未加冠的青年又說出了靠和宦官對抗而名揚天下的張儉的名字,那麼崔縣君就自然多了一重顧慮:

  要知道,這宦官啊,如今天下沒人得罪的起,真得罪了,那可是真要破家滅門的。但是屈從於宦官勢力,名聲汙了,那士人也不容下你的……因為在這漢朝,大家都是要講究一個臉面和名聲的,不要臉的人除非把自己割了送宮裡去,否則一般混不起來。而兩次黨錮之禍後,那些反宦官士人,雖然做不了官,卻反而愈發掌控住了輿論。

  君不見,那張儉因為得罪了十常侍的侯覽,沿途奔命,望門投止,天下多少士人為了保護他不惜破家滅門。到了後來,就連追捕他的官員都主動棄官而走,還對保護張儉的士人說什麼『這種仁義請分我一半』?

  這種氣勢,真是讓人尊重到畏懼的程度。

  當然了,原本這個案子裡剩下的活人全都是平民百姓,而平民百姓在這年頭是不算人的,更沒資格討論輿論和名聲這種高端話題。自己過去,只說是秉公執法,擺出一副法家酷吏面孔,該殺殺該埋埋不就得了?

  但是話又說回來,一名要去洛陽遊學的遼西公孫氏子弟就在眼前,那可是世代兩千石的巨族,整個渤海一圈,七八個郡都有人家的族人分支,還有商號觸角,自己老家清河郡也將將處於這個人家的影響範圍內,而清河還偏偏尼瑪是黨人起勢的發源地……這就由不得崔縣君不得不考慮這輿論上的問題了。

  草料喂下去,馬匹恢複了精神,熱湯喝下去,人也暖了身子。

  但是,重新上路後的崔縣君看著車外騎著高頭大馬的公孫珣和他那四五個握刀挎弓的伴當,簡直頭疼欲裂!

  「儉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後漢書》.張儉傳 本帖最後由 timlight 於 2018-6-22 19: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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