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首輔沈栗 作者:誠儀鯉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10-19 08:34: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5 86633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6

第三百章 思劫獄

  胡三娘以手支頤斜睇尤行志:“聽說,布政使姜大人已經被下了獄?”

  尤行志歎道:“可惜老大人半生經營,下場如此慘澹。√”

  “卻不知這位大人會被判個什麼罪名?”又敬了一杯酒,胡三娘輕笑問他。

  尤行志沉吟道:“數罪並罰,少不得一死。”

  “可能脫罪?”胡三娘追問道。

  尤行志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遲疑道:“證據確鑿,又是他主動出的,並無可能。”

  胡三娘早有預料,也不失望。轉了轉眼珠,試探道:“奴……若是想救姜大人……”

  “為何?”尤行志收斂笑容,緊緊盯著她:“據本官所知,你與這姜大人素無來往,今日怎麼忽然想起要救他?”

  胡三娘湊近來依著他,嬌笑道:“姜大人曾與我有恩。故此……”

  “什麼恩情,值得你冒這麼大風險?”尤行志逼問道。

  “有什麼風險,不過是個囚犯而已……”胡三娘含糊道:“大人不肯幫我?”

  尤行志半晌不言,神色不定,胡三娘略顯緊張地看著他。

  思量一會,尤行志忽道:“你我心知肚明,事到如今要救薑寒,除非劫獄。”

  這原也是胡三娘自己的打算,然而:“要劫獄奴還問您做什麼?大人就沒別的法子?”

  尤行志歎道:“若是平常人也就罷了,換人替死也好,教獄裡報個暴斃也成,本官總有辦法。姜寒堂堂一任布政使,如今不知有多少眼睛盯著,便是神仙也要束手無策。”

  胡三娘鬱鬱道:“看來只有劫獄了?”

  “只有劫獄。”尤行志肯定道。

  “大人幫我。”胡三娘撒嬌道。

  “你與薑寒到底有什麼瓜葛?”尤行志追問:“你要劫的人非比尋常,真教你成功了,別說齡州,只怕朝廷都要轟動。這樣的大事,憑幾句敷衍之詞就想拉本官下水?”

  “怎麼,就興你們這些當官兒的義薄雲天,不許我們這些海寇知恩圖報?”胡三娘賭氣道。

  “知恩圖報也犯不著劫獄。”尤行志冷笑道:“可以惠及家人,可以斂屍厚葬。可萬一被人覺是你劫了獄,就憑你那點兒勢力是絕對兜不住的,老窩都要被掀開。你倒是說說,什麼樣的恩情值得你連家業都不顧了?”

  胡三娘歎道:“大人教奴打探沈栗消息,奴打探了。大人教奴派人配合麻高義鬧事,奴也派了。這幾年來,奴為大人來回奔走……”

  “沈栗的消息被你打探多少來?你派來的人也是蹤影皆無。”尤行志曼聲道:“本官就是想記你一功也不容易。”

  “誰知道碰上水師?奴還沒計較大人沒及時通報消息呢!再說,沈栗出身侯府,身邊那麼多侍衛,奴也靠近不得。”胡三娘氣道,忽而疑惑:“市舶司非止沈栗一個官員,大人怎麼只注意他……”

  “廢話少說。”尤行志打斷道:“本官再問一遍,你與薑寒到底有什麼淵源?”

  胡三娘沉默不語。她已落草為寇,並不願揭開身世,何況她與尤行志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係,教他知道這樁秘密,只怕並非好事。然而正如對方所言,要將薑寒這樣的人物劫走,絕非易事,起碼憑自己的勢力是做不到的。若有尤行探聽消息裡應外合,自然事半功倍。

  “本官要聽實話。”尤行志冷笑道:“若是半途叫我知道你有半點虛言,休怪本官翻臉!”

  幽幽歎息,胡三娘鬱鬱道:“奴是薑寒三女。”

  “薑寒……聽說他確有個女兒早年走失了。”尤行志微微一驚。

  胡三娘輕輕點頭。

  那年燈會,薑氏急著看古逸節,致使三娘被人拐走。拐她的恰是海寇。因她美貌,身份也不同,便被頭領娶去做婆娘。也是她伶俐,到底在強人窩裡掙出一條命來。丈夫戰死後,叫她得了樁機緣,險死還生坐穩位置。

  胡三娘幽幽道:“奴天生命苦。想來想去,這輩子還是在閨中時最快活。雖然薑寒不願相認,難得他也思量著給奴留份財產。罷了,救他一命,也算償了生身之恩。”

  尤行志目光閃爍,忽而鼓勵道:“姜大人大約是考慮家族名聲才不敢相認。如今他已是罪官,再無此慮。三娘若救他出來,想來姜大人必然心中感念,日後自會與你共聚天倫。”

  “怎麼,大人願意幫奴了?”胡三娘挑眉問。

  尤行志笑道:“積年來往,竟不知眼前是布政使府上的姑娘。本官該罰!既是為營救岳父大人,本官自當助一臂之力。可惜,三娘若早將這份淵源說出來……”

  “若早說出來,他也不會承認的。”胡三娘道。

  尤行志但笑不語。若早知道大名鼎鼎的海寇領龍神娘娘是布政使姜寒的女兒,可做的文章就多了。不過,現在也不晚,至少因著薑寒下獄,可以吸引海寇上岸了。

  得到尤行志許諾,胡三娘放鬆了些,終於想起他事:“大人不是和麻高義鬧翻了嗎?怎麼又要奴救他?”

  尤行志笑道:“這夯貨是個金蟾蜍,能不能叫他吐寶,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因開革了不少書吏,市舶司一時人員緊張,古逸節便趁著這個時機,帶著護衛于舒忘、揭露鬧事學生底細的小功進來當差。經他和廖樂言引薦,市舶司也新招來幾個人“試用”。沈栗又將死皮賴臉跟著他的童辭拎來充數。好歹教衙門暫時運轉起來。

  有薑寒倒戈在前,有水師在海商巡視,又有羊三兒從中規勸,海商們紛紛改旗易幟,痛痛快快奔向市舶司。該呈報的呈報,該補繳的補繳。市舶司看起來一派欣欣向榮景象。

  然而,還是有些小瑕疵。

  海商們紛紛落網,緊跟著,便是抄家。不義之財,欠下的稅款,都要清繳。為了減輕罪行,罪人們也不惜倒篋傾囊。唯有號稱齡州富的麻高義家,查來查去,並為現多少家財。

  麻老太太哭罵道:“那孽畜將所有財產攥在手中,家裡多花用一文都不行。庫房裡只有娘們的嫁妝。作孽喲,生了這孽畜沒享著福,如今還要抄家。”

  廖樂言看著半晌,感歎道:“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將生意做得這樣大,偏不惠及家人,圖的什麼?”

  沈栗皺著眉:“既然號稱齡州富,想來家產不少。如今人不見了,銀子也沒著落,只怕他將來為禍。”

  廖樂言不以為然道:“喪家之犬,何以為禍?”

  “一輩子心血都白搭,又沒了家人牽絆,手裡又有錢財,自然會思及報仇雪恨。”沈栗低聲道:“那麼大筆銀子,能做的事太多了。何況,如今湘王反叛,若是這賊子帶著銀子投了湘州,未必不能受到庇護。”

  廖樂言打了個激靈。買條人命要多少錢?世上從不缺亡命之徒。看來自家要多添些護衛才是。

  於枕關注的卻是湘州:“著有司駐守要道,越不能教他投了湘王。”沈栗道:“下官只是猜測而已。”

  “有備無患。”於枕堅持道:“若真教此人給湘州送銀子,我等罪過就大了。”

  麻高義醒來後覺自己在一座陌生的宅子裡,滿府裡沒有人煙,只有一個啞僕守門。偏這個啞僕身手很好,麻高義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離開。

  出去又能做什麼呢?自己如今怕是已經成為逃犯。雖不知是誰‘請’自己來此,但想來自己是對對方有些用處的。

  多想無益,麻高義強自壓抑滿腔怨憤,在宅第中閒逛起來。

  園子裡百花爭豔,開的正好。麻高義茫然地遊來蕩去,神不守舍,教他一腳踩個虛空,跌倒在地。仔細看時,此處土地尤其鬆軟。

  麻高義忽覺毛骨悚然,手下不知拄上什麼東西。

  抖著手挖了半晌,忽然大叫一聲,起身就跑。

  蒙頭奔了半晌,險些撞了人,定睛看時,是個美麗婦人正詫異地看著他。

  “有……有死人。”麻高義顧不得其他,扯著那婦人顫聲道:“園子裡有死人!”

  那婦人恍然大悟,捂嘴輕笑道:“麻老爺可是去花園裡逛去了?那些死人都在土裡,您沒事兒把他們挖出來做什麼?”

  那些?

  麻高義面色慘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6

第三百零一章 問水師

  “你……你是誰?”麻高義驚問。

  “好教麻老爺知道,奴姓胡,在海上有個薄名,”那婦人輕笑:“蒙來往客船接濟些衣食。”

  “海寇?”麻高義心下一轉,按規矩出海不得帶女子,齡州偏有個出名的女海寇……

  “龍神娘娘!”麻高義驚道。

  “喚奴一聲三娘便是。”胡三娘笑道。

  “胡,胡夫人。”麻高義強笑道:“不知您將鄙人帶到這裡來是……”

  “自是為了保護您呐。”胡三娘笑道:“還不知道吧?官府將您家都抄了。聽說您家老夫人如今只能攜兒孫寄居於窮巷之內,飯食不濟。您兒子也被官府拿去,嘖嘖,好不可憐。”

  “市舶司!于枕,沈栗!”麻高義切齒道:“尤行志,這個背信棄義的人!還有薑寒,他無能!”

  聽麻高義罵尤行志,胡三娘撇撇嘴,至提起姜寒,胡三娘哼道:“得了,要不是你拿捏薑寒,指不定人家還好好做著布政使呢。”

  “給了他孝敬的。”麻高義囁嚅道。

  胡三娘不耐道:“誰跟你爭這個。奴問你,如今你家破人亡,要不要報仇?”

  “報仇?”麻高義試探道:“您是說要幫在下復仇?”

  胡三娘點頭。

  麻高義奇道:“在下與您並無淵源,不知為何得蒙庇護,又思量替我報仇?”

  “往日多虧您照顧生意。”胡三娘笑道。

  麻高義不語,他“照顧”海盜生意又不是自願的,這話一聽便是敷衍。

  “麻老爺大約還不知,官府如今禁了海,鬧得咱們沒法維持生計。奴也看市舶司不順眼呢,”胡三娘坦然道:“奴有人,您有錢,何不兩廂合作,給他們個教訓?”

  這是惦記我的錢!

  麻高義不通道:“你們海寇還敢上岸不成?可想過怎生收場?”

  “做上一票大的,咱們投湘王去。”胡三娘道:“齡州這地方咱們是待不得了,待報了仇換地方就是。”

  “湘王?”麻高義愣了愣。

  胡三娘笑道:“聽說湘王殿下如今正愁沒人手呢,憑奴手下的人馬和得來的錢財,怎麼也能混個好前程不是?”

  你一個女子要什麼前程,不是唬我的吧?

  麻高義微微遲疑,想起園子裡被挖出的屍體,見胡三娘嘴角冷笑,慌道:“要的要的。”

  田複光連日來春風得意,舉步生風。沈栗則被他當成命中貴人,不,是整個承運水師上下人等的命中貴人。

  水師上下均無異議,只要見到沈栗,那熱情勁兒,從頭伺候到腳,奉承到阿諛的地步,還生怕驚了文質彬彬的沈公子。

  “這可太過了。”沈栗局促道:“各位都是老前輩,為國朝披肝瀝膽。大人們如此相待,教下官無地自容。”

  論品級,田複光還要比他高,論年齡更是長出一大截。這位將軍用心恭維,便是沈栗自認臉皮厚,也有些吃不消。

  “欸,”田複光擺手道:“頭半年本將還派人去戶部撒潑打滾討吃食呢,水師窮啊,船板爛了都換不上,手下兵將天天打魚。再拖下去,兵力都鬆懈了。沒有您沈右丞在皇上面前美言,咱們水師能有銀子修戰船?”

  底下人眼淚汪汪附和:“托您的福,總算吃頓飽飯。”

  沈栗微微皺眉,感歎道:“國朝是該重視水師了。”

  “誰說不是?”田複光道:“一樣當兵,別人吃香喝幹,咱們就得吃糠咽菜?戶部總可著陸兵來……”

  想起沈栗的岳祖父是戶部尚書,田複光硬生生轉言道:“當然,戶部也有難處,誰叫朝廷缺錢呢,沈大人就是為這個才思興昌海貿的。您放心,咱們水師雖則困窘,但眾將練兵絲毫不敢懈怠。見真章時,水師一定給您長臉。”

  沈栗笑道:“日後就不會困窘了。”

  “那是,”田複光笑道:“日後咱們可以給海商們護航掙些填補,哈哈,都是托沈大人的福。”

  “在不影響戰力的情況下,允許水師攜帶一些貨物。”沈栗點頭道。

  田複光眨眨眼,忽地跳腳道:“是哪個作死,敢做這個?快查出來,老子剝了他的皮!”

  底下人慌道:“不敢不敢,能有個護航的營生就千恩萬謝,卑下們哪敢動手腳。”

  田複光氣得滿臉通紅。水師能有這個出路,是天降洪福,但承運水師卻不是不可替代的。若是教人查出不妥……

  “大人少安毋躁,今日來便是與諸位商量此事的。”沈栗忙道。

  田複光拍著胸脯道:“沈大人放心,本官這就下令,若發現有夾帶私貨的立時斬首。”

  沈栗微笑搖頭:“大人,同是走一趟,教將士看著海商發財,自己卻只能得些貼補,只怕積累怨氣。”

  水師確實受過窮,自己窮也就罷了,偏又把人擺在豪富中間,錢財過眼,誘惑太大,難說沒有起心的。

  “他們是兵!”田複光怒道:“不是水師的人,還撈不到這好處呢。”

  沈栗但笑不語。

  田複光摸摸鼻子,訕訕道:“沈大人的意思?”

  沈栗道:“不妨每次出海,允許攜帶一艘貨船。不過,若是教人發現士兵中仍有夾帶,或是遭遇危險時只顧著水師貨船,沒有保護好海商,以後便不許出去,換別人來,您看如何?”

  “這個好!”不待田複光說話,底下人紛紛叫好。

  “沒出息的夯貨!”田複光罵道:“臉都丟盡了。”一廂向沈栗賠笑:“多謝沈大人體諒。”

  沈栗笑道:“若無皇上恩准,誰敢開這個口子?”

  田複光又率人向景陽方向叩謝皇恩。

  沈栗與田複光商量道:“再過幾日番商即至,禁海便要取消。到時商船往來繁複,海寇被悶了一段時間不得搶掠,必然更加猖獗。此事還需大人多加防範。”

  田複光鄭重道:“就靠這個吃飯呢。若是海戰失利,只怕朝廷越發不待見。這道理本官想的清,不敢有絲毫懈怠。”

  隨即向眾將官厲聲喝道:“可知道其中厲害?”

  “我等定當竭盡全力。若有戰事,必將死戰不退,揚我水師威名!”眾將官俱都嚴肅道。

  沈栗暗自點頭。他來時最怕水師困頓太久,士氣低迷不堪一用。好在田複光知道加緊操練,又將道理掰碎了喂給手下,教眾人知道利弊。

  這不但是教水師掙錢的時候,也是向朝廷展示水師存在的必要性的時機。

  這些年朝廷重視北狄,又忙著和湘州打仗,水師漸漸沒落。若是此時再敗上一場,別說眼前的好差事要落空,指不定日後就要被朝廷徹底閒置。

  水師可以一用,沈栗稍稍放心。

  薑寒案仍有疑點,齡州海寇未除,但與番商約定的日期已近,計畫中的事情必須張羅起來。市舶司遠沒到高枕無憂的時候。

  偏齡州府同知祁修文是個風轉陀螺,實在靠不住,好在田複光立場堅定。

  田複光親率眾將官送沈栗出來。

  望著沈栗背影,手下感歎道:“怪道人年紀輕輕得太子看重,說起話來滴水不漏,做起事來周全妥帖。與之為友則如沐春風,與之為敵則如臨深淵。”

  “知道了不得就多奉承些。”田複光低聲道:“反正咱們水師確是沾了這後生的光。都給老子警醒著點,得了人家好處,別他娘給老子丟人。”

  奉承沈栗的除了水師將士還有古家薑氏。

  自從前日鬧過一場,被公爹斥責,姜氏仿若突然吃錯了藥,又或是乍然開了竅,見天巴結起這個姻親侄子。

  單是笑臉相迎,噓寒問暖也就罷了,連湯湯水水都親手熬好、親自送到客院。古逸節都沒這待遇呢!

  教香梔不寒而慄,飛白、多米心驚肉跳,只覺這位三夫人魔怔了。沈栗更是大呼頭痛。

  然而一提要搬走,薑氏便哭的撕心裂肺,一意尋死覓活。古顯也親自出面挽留,唯恐沈栗一走,就會有人對古家落井下石。

  沈怡囑咐:“她鬧的太過,又總是打聽你院中瑣事,怕是有什麼隱情。教你院中伺候的都注意些。”

  “已吩咐了。也請姑母多費心。”沈栗道。薑氏畢竟是女流,又長了一輩,著實麻煩。

  這話恰巧讓古冰容聽見,姑娘正想為表兄解憂呢,自是放在心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7

第三百零二章 暢通無阻

  齡州稍稍平靜,市舶司又張貼出新的告示。

  如今可沒人會無視市舶司了,便是不識字的,也要央了書生來念。

  大意是朝廷感念外夷番邦欽慕我國朝繁榮盛景,物華天寶,茲令市舶司鋪排海商,與來訪番商貿易,于近日舉行集會云云。隨後還附上番國的名單。

  不少人都沒來得及聽完,拔腿就跑回去給主人家送信。消息風吹般傳遍大街小巷。

  齡州迎來新一輪震動。

  市舶司又是連日禁海,又是抓捕犯事商人,齡州海商大受打擊,家底薄的已經是勉力支撐。今日得了這個音訊,霎時間活躍起來。市舶司衙門不敢輕易窺探,羊三兒的府宅立時爆滿。

  “行首,這消息是真的?真有番商要來?”因羊三兒本就有些名望,又見機的快,最先向市舶司投誠,雖然沒經過重新推選,海商們俱都心照不宣地開始以行首稱之。

  羊三兒本人對這個稱呼也當仁不讓:“告示都貼出來了。”

  海商們紛紛舔舔下唇,面露企望之色,令羊三兒想起新得的那幾條見了吃食便搖頭擺尾的獵犬。

  海商們自然有和番商交易的經歷,但其實只算小打小鬧,不說別的,想找個信得過的通譯都是難事。

  商船出海也都不敢跑得太遠,一是沒有成熟的航線,在這個時代,想開闢一條新航路的成本是巨大的,甚至要用人命去填;二是越向遠方風險越大,排除天氣威脅,海寇、當地的豪強、或是手下見財起意等等,稍有差池便血本無歸。因此,如今的海商主要還是進行近海交易,有能力進行遠洋貿易的堪稱鳳毛麟角。

  誰不知道貨物走的越遠,獲益就越大?

  市舶司的告示那般吸引人,便在於能夠替海商們解決這兩樁難題。

  那名單上所列番國,不少都是海商們沒去過的,這便是新的航線,新的市場。因巨利吸引,如今投身海貿的商人越來越多,近海交易競爭越發激烈,能開闢新的財源,直如久旱逢甘露。由市舶司鋪排的市集又有官府出面擔保,不怕上當受騙,更有水師護航,想跑多遠跑多遠,教之先前獨自經營,不知安全多少!

  做夢裡才有的好事,如今就在眼前。

  “行首,您要吃肉,可不能忘了咱們這些苦哈哈。”

  “是啊是啊。”眾人眼巴巴望著羊三兒。

  羊三兒撇嘴道:“瞧瞧你們這點出息。這是皇上聖命,市舶司籌謀,哪個能吃獨食。想摻一腳的儘管來。不過,奉勸諸位仔細想想自家還有沒有什麼拿不出手的醜事。沈大人可是說了,市舶司保證本國商人的利益,也不能扔了國朝臉面,凡有劣跡者皆不容參與。”

  “很是很是。”商人們忙不迭點頭應和,心裡盤算有家裡還有什麼恩怨沒結清,到時不要被人告上一狀。嗯,兒女族人也要好生約束,哪個敢惹事,打斷腿!

  “大人也真是的,若是早說出這個消息,哪還會有人和市舶司作對?麻高義就是傾盡家財也要奉承著。如今齡州卻是蕭條了不少。”有人低聲議論。

  “蕭條?”羊三兒冷笑道:“怕是清淨了不少吧?若非大人深謀遠慮,先除了這些個惡霸,這樁好事還有你我的份兒?做夢去吧!”

  旁人也是哂然一笑。市舶司籌謀盛事,自是要用些省事聽話的,留著麻高義之流搗亂生事嗎?唔。這人頭腦不清楚,還是遠著些為好。

  除了海商,齡州其他商會也用盡全身解術與市舶司聯繫,甚至還有遠道而來的,令沈栗等人驚歎這些人的速度。

  固然沒有海船,也可兜售貨品,萬一教人看中了,未嘗不是一筆收入。就算連現成的貨品也沒有,還有銀子呢,誰家缺本錢,咱們投一份子,將來分紅利也不錯。

  市舶司自是來者不拒,只是要求所有參與的商家必須有保人,並且沒有前科。

  在一眾期盼之下,番商果然如期而至。

  齡州仿如火上澆油,愈加沸騰,之前蕭瑟景況一絲不見。

  沈栗原就在鴻臚寺有官職,通番語,又是此次盛會的策劃者,于枕自是將事情完全交給他,自己留在衙門裡坐鎮。爭與不爭,沈栗的首功是跑不掉的,但無論如何,自己才是這齡州市舶司第一任提舉,只要此事成功,總有功勞在身,何苦急於一時?且向東宮賣個面子。

  沈栗自也不會令人失望。說起來,從事商業活動,才是他自前世就熟悉的營生。又有在景陽經營手工工廠積累的經驗,對當下貿易的特點有些瞭解。故此,在別人眼中看來他是頭一次襄辦如此大規模的集會,對他來說卻並非難事,也就越加凸顯他天資聰穎,舉重若輕。

  相對于如今世人習慣于強調個人德行,押寶般企盼歷任官員都是清官能臣,與之交易的商人都是一諾千金、誠實守信的君子,沈栗更習慣於用規則和利益來維持秩序。

  他從後世來,有歷史的積累,又經過現代人各種匪夷所思的創造性活動的洗禮,對商業行為中的陷阱和騙局可謂認識頗深。因此由他制定的法規十分嚴謹。

  故而在市舶司運行很多年後,還有人發現他所擬定的條例已經預先堵上了各種漏洞。這也是令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當年一些奸猾勾當還未興起,沈大人到底是如何預料到這些伎倆的呢?

  這個問題自然是找不到答案的。思來想去,也只能被視為沈栗足智多謀的佐證。

  令於枕微微腹誹的是,除了水師,沈栗將承宣佈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齡州州府衙門等等當地官府都納入海貿既得利益的名單中,並制定了一套頗為繁瑣的分配規則,合理合法地教各衙門得到分紅。

  冰敬、炭敬、別敬、團拜,於枕自己府上也有,倒不覺詫異,只不滿道:“旁的便也罷了,那布政使司先前多有怠塞,又出了薑寒這等罪官,為何也能得到好處?倒似我市舶司畏懼了他們。”

  沈栗解釋道:“非償前事,而防後來。”

  海貿收益巨大,與番商合作後,利益只會越來越大。市舶司將稅權獨立出來,就能萬事大吉?以後布政使司就能甘心看著?其他衙門就能絲毫不動心?

  掀了薑寒只能震懾一時,市舶司只有課稅權,不能直接差遣兵丁,眼前雖有水師拱衛,但水師的又要護航、又要剿匪,市舶司也不可能一直將其當做下屬用。

  因此市舶司無法獨立門戶,早晚還是要與齡州當地各衙門打交道。若彼此之間仍留有芥蒂,早晚還會有人被海商們挑唆腐化。到時候官府間互相推諉指責,又要引起紛爭。

  緇衣衛也雖有監察百官之職,也不能整日裡將朝廷大員視為嫌犯,時時窺視。

  與其指望繼任者的品行和能力,不如一開始就杜絕隱患,將各衙門收攏到市舶司的陣營中來。

  為了維持利益,各衙門非但不會給市舶司使絆子,還將自覺協助管理海商。

  於枕沉吟道:“個人能得到的貼補又有多少?萬一有人肯下血本……”

  沈栗笑道:“一個是合理合法的收入,一廂是見不得光的交易,足夠令很多人做出選擇了。再者,既然牽涉利益,總會有人盯著。大人放心,這為了獲利的監察,有時比緇衣衛還厲害。”

  在沈栗制定的規則中,參與分紅的是衙門,得到紅利的是職位。多少雙眼睛盯著,就盼你出點差錯。但凡教人發覺不妥,立時便要被人攆下去。為了維持這樁收益,不但要拒絕賄賂,連平時辦差都要兢兢業業。

  哪怕第一筆銀子還沒到手,各衙門長官已經覺察到手下門做事精心了不少,便是連守門的差役,也都將自己收拾的乾乾淨淨,接人待物稍顯怠慢,立時有人出面斥責。

  于枕和廖樂言也發覺往日裡稍顯冷淡的齡州官吏們忽然熱情高漲,市舶司的律令一時間竟在齡州暢通無阻了。

  苦思冥想,於枕也只能感歎沈栗算計人心之能,果然出類拔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7

第三百零二章 廟堂有餘音

  番商、本國商人、各衙門都在這次集會上得到了滿意的收穫,齡州上下一團和氣,早忘掉往日齷齪,就等著發財了。

  第一批與番商合作經營的海船漸漸駛離齡州時,景陽正在討論參劾市舶司的摺子。

  此時資訊傳遞緩慢,齡州事情初定,朝廷接道的卻是姜寒、烏慶之前彈劾市舶司的摺子。

  這幾份摺子令某些人如獲至寶。

  朝中本就有不少人提議禁海。先前一場辯論,教東宮一系占了上風,不甘心的大有人在。如今市舶司失利,正中下懷。有心人稍稍暗示,朝中議論頓時甚囂塵上。

  作為提倡振興海貿事宜的發起人,沈栗首當其衝。

  今日參他的著實不少,言官們情緒尤其激昂,說道緊要處,手舞足蹈口沫飛濺,一力要拉沈栗下臺。

  好容易那牙尖嘴利的小子不在朝中,難以為自己辯駁,禮賢侯沈淳又賦閑已久,今日也未上朝。這好機會實在難得,參,使勁地參!要在沈家人反應過來之前把將人參下去。

  李意有心護著孫婿,唯歎戶部官員不及言官口齒鋒利。

  太子立在一旁一言不發,只默默記下出班參告的那些人。

  東宮門下如今也有些勢力,覷著太子臉色,紛紛出來為沈栗剖白,朝上氣氛一時激烈非常。

  何宿暗暗打量,見皇帝神色陰晴不定,一時看不出端倪。向底下使了個眼色,頓時又有兩人出列,加入其中。

  邵英坐在龍椅上慢慢環視眾臣。

  唔,太子如今沉穩鎮定,好,到底長進了些。首輔封棋抱著笏板看傻子,這老傢伙,越發滑頭。玳國公……冷眼旁觀,看來他與禮賢侯府的關係確實有些瑕疵。至於何宿——

  邵英微微冷笑。如此急於攻擊沈栗,看來何宿真的開始心虛著急,將那年輕人視為威脅了。

  堂堂閣老竟連後生晚輩也容不得,淪落到這樣進退失措的地步,何家實實在在地開始落了。也罷,如此倒也不急於將他攆下去,且讓他占著閣老的位置榮養到老,教他與老二互相糊弄去吧。

  邵英微微晃神,開始思考起一直想不開的二兒子。嘖,金妃那樣聰敏透徹的女子,怎麼就給朕生下這樣一個夯才。那小子再作下去,只怕太子將來不肯容他。

  底下人覷著皇帝神色,漸漸爭執不下去了。吵得再熱鬧,皇帝不聽,又有何用?

  封棋使勁咳了一聲。

  邵英回神,專挑何宿問:“何卿怎生看?”

  何宿打點精神,回道:“陛下,沈右丞天賦聰穎,忠心也是有的。唯歎青年即至高位,到底經驗差了些,故此到任後令齡州官民議論紛紛。又急於求成,上不敬長官,下苛待商人,乃至積累怨騫。

  “依臣之見,不妨暫時將其召回景陽,著去翰林院修習兩年,曾廣閱歷,以觀後效。至於市舶司事,朝廷另派能臣前去便是。”

  何宿倒未想要廢棄市舶司。當初辯論時駁斥沈栗,是為反對而反對。以何宿的見識,平心而論,也不得不承認沈栗的倡議確實很好,國民均可受益。而且牽涉的利益越大,也愈加有利於擴展人脈。

  這樣的好提議,怎麼就不是我何家拿出來的呢?市舶司的好差事,怎麼就沒攥在我何家手裡呢?

  何閣老又是記恨沈栗,又是出於眼饞,方有今日之議。

  將沈栗送回翰林院熬資歷去,有了辦事不利的污點,這後生再想爬起來可不容易了,既能解決眼中刺,又可打擊東宮。最重要的,向市舶司派去自己人,慢慢壓制於枕,將這有望成為聚寶盆的衙門掌握在何家手上。

  東宮一系憤憤不已。興盛海貿,是東宮向朝廷拿出的第一份正式提議,此舉能勝不能敗,若非顧及皇上的看法,詹事府恨不能傾巢而出,大家都到齡州幫忙去。何宿話一出口,仿若水落油鍋。

  “太子,”邵英似笑非笑:“你怎麼看?”

  “回父皇。參劾市舶司的摺子雖多,但都系出自一脈,況眾口一詞之事本就可疑。”太子微笑道:“兒臣手裡倒是有沈栗的信函,也提及齡州諸事,不妨取來給眾位大臣看看。”

  “驪珠。”邵英喚。

  驪珠忙不迭跑出去。

  封棋奇道:“沈右丞竟呈獻了摺子自辯嗎?”

  這後生早知有人參他?未雨綢繆?

  太子笑道:“沈栗往齡州之前,曾與吾約定將齡州風土人情等俱書為遊記,供吾參閱。故此他至齡州後諸事吾未嘗有不知也。”

  說罷,太子望向皇帝:“這些書信父皇也都看過。”

  朝上一時寂靜無聲。

  方才出班參沈栗的,還有閣老何宿,望著邵英似笑非笑的臉,心下漸漸有涼意上來。

  皇帝早看過沈栗的書信,又未曾表示不滿,說明皇帝對市舶司在齡州的活動是滿意的。而如今眾人興致盎然來參告,落在皇帝眼中,不過是一群跳樑小丑。合著自己忙活半天,是教人看戲的?

  不一時,書信取來,驪珠就在朝上宣讀,略過言及風土人情諸事,單講齡州官府和商人的表現。喁喁嘈嘈,極盡詳細。比薑寒等人的摺子具體多了。

  大臣們面面相覷,越具體,越詳盡,便越經得起推敲。又有精確數字,想說有假都不容易。

  何宿強辯道:“這雙方各執一詞,孰是孰非,未可辨析。”

  “唔,”邵英面無表情道:“這摺子來晚了些,緇衣衛剛剛呈報消息,薑寒已主動出首,齡州知府烏慶,海商麻高義等人均已被問罪。”

  眾言官:“……”

  何宿:“……”

  心裡這個恨!

  沈栗他怎麼總是快人一步?都跑到齡州去了,怎麼還能給我何家添亂!

  自打知道自己要長時間離開東宮,沈栗就想著要如何與太子保持聯繫。詹事府漸漸充盈,沈栗不敢保證自己從齡州回來後,還能與太子如以前一樣親近,而不會有人試圖取代自己的位置。對臣子而言,與皇帝和太子疏遠了,往往就意味著隔閡漸生。

  往來奏章能寫幾個字?談的又都是公事,於維繫關係並無太大意義。因此沈栗才在離開前承諾要為太子寫遊記,而且寫的事無巨細,就算是遠在齡州,東宮也會有他的聲音。總之,要讓太子覺得他並未遠離。

  太子看的有趣,又涉及市舶司要務,難免會上呈皇帝。於是,這些書信就成了沈栗的後手,起碼在有人參他時,能教皇帝多考慮一番。

  果然,今日就起到作用,儘管姜寒與烏慶的摺子寫的駢四儷六,將齡州情況形容的多麼嚴重,皇帝也沒信,太子也沒急。

  這對新立的市舶司,對沈栗自己都非常關鍵。

  將在外,最怕皇帝相疑。

  事情辦到一半,真教朝廷召回去,東宮一系都要跳腳,沈栗要有一口老血好吐。

  至於沈栗的摺子為何後發早到?薑寒等人是通過官驛上奏,沈栗則是直接通過緇衣衛。不得不說,密探傳遞資訊的速度確實快過官驛。于枕不屑於與才茂打交道,他的摺子還在路上飄著呢。

  邵英目視階下禦史道:“參劾朝臣,牽連政事,爾等言官當謹慎從事。”

  東宮一系喜上眉頭。看來沈栗能得到太子看重,確實不只是運氣。世上才華橫溢的人多,做事滴水不漏的人少。有時到了一定位子,不教人抓住短處才更加重要。將心裡的嫉妒壓一壓,沒有人家未雨綢繆的本事,還是老實辦差,掙個苦勞吧。

  方才按著何宿意思參人的言官們心中暗暗不滿。

  何家在清流中影響很大,督察院中許多人都是何家門生。但官帽子不能作為消耗品,以前跟著何家升官揚名前程遠大,如今卻屢屢失利。你連沈栗的後手都沒搞清楚,就讓我們出面參人?

  雖說言官風聞奏事,一般不會被反坐,但皇上的看法卻要影響我等的官途。何況……那禮賢侯府也不是好惹的。

  看來跟著何家沒有前途,日後再有招呼,要好生思量才是。

  沒有好處,誰肯拿前途跟著你賣命?

  何宿暗自著急,原是為了在壓制沈栗的同時為家族謀利,如今卻眼看著自家勢力再次崩解而無能為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7

第三百零三章 野心難休

  何宿垂頭喪氣回到府中,兄長何密正等著他。

  “為兄原說澤哥兒心浮氣躁,卻不知賢弟怎也如此?”何密皺眉道:“沈栗一個後進晚生,也值得堂堂閣老針鋒相對?如今打蛇不成反遭咬,又要落人恥笑。”

  “大兄嫌我墮了何家的臉面?”何宿歎息道:“澤哥年輕,確是與沈栗爭一時閒氣。在大兄眼中,難道愚弟也是個心思淺薄之人?”

  何密啞然,就算是皇上照顧何家面子,但何宿能占住閣老的位置,也不能說是簡單之輩。

  “得不償失。”何密遲疑道:“那些言官最擅見風使舵,今日失利,怕是會令很多人動搖。市舶司不過新立,沈栗也才至及冠之齡,賢弟何苦自降身份與之為敵?”

  “大兄只看到沈栗年紀輕、官位低,然而東宮輔臣向不與常人相較。只要得到太子信重,將來新君登基,自可一步登天。大兄想想,論出身,他是侯府子弟;論才智,此子心機深沉;論信重,皇上與東宮皆另眼相看;論資歷,此子履歷功勳,如今已可促動朝廷政令——”何宿沉聲道:“其勢初成,再不打壓,恐將來為我何家之禍也!”

  何密微微怔愣。

  是了,他這些年只見沈淳賦閑,就算禮賢侯府得聖意眷顧,他也未將其放入眼中。至於沈栗,只不過被他當做磨礪何澤的頑石而已。

  未想不知不覺間,何澤沒有被磨練出來,往日的小小孩童,卻已位列朝班,前程似錦。

  何、沈兩家有私仇,亦是政敵,自家後輩又沒出息,難怪何宿心心念念要拉沈栗下馬。

  更何況……兄弟倆對視一眼,更何況這沈栗直如何家的剋星一般,無論何事,但凡與之相關,何家便要吃虧。沈栗越是出息,何家便愈顯頹勢。

  “莫非真有天生災星之說?”何密疑道。

  “災星也好,剋星也罷。我何家無論如何不能讓此子再逍遙下去。日後但有機會,愚弟還是會下手。”何澤嚴肅道:“再者澤哥兒近來因此子入了魔障,他自己看不開,愚弟助他一臂之力也罷。”

  何密皺眉道:“沒出息的東西,不過稍受挫折,便做憤世嫉俗之態。心胸狹窄竟至如此,更無我世家子弟風範。”

  “那一家的血脈,兄長還真指望他有出息?”何宿嗤笑道:“蠢些也好。”

  何密歎道:“近來越發不聽話,枉費我苦心教養。寡恩薄義,也不知將來如何?”

  何宿默然半晌,低聲道:“兄長當年既將他抱出來,我何家就走不得回頭路了。”

  兄弟二人道別,何密心情越發沉重。當年他不願放棄世家尊榮,只想著火中取栗,令家族更上一層。如今卻說不準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對是錯。

  按說自家有一任閣老在朝,倒也堪稱顯貴。只是每當憶及年少時家裡風光,便總也止不住心中野望。如今族中子弟偏又越發凋零,家族勢力一降再降……

  腳步微滯,何宿仰視星空,見月色空濛,紫微閃耀,緩緩吐出一口氣。

  更何況,只要邵家在一天,他這個前朝遺臣就一天不能躋身於朝堂。

  兄弟何宿都能成為閣老……到底意難平!

  他想位極人臣,想恢復何家累世榮光,想世家的權柄如自己少小時一般淩駕於皇權之上!

  沈栗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寫給太子的遊記又坑了何家一次,也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何家兩位宿老真正視為眼中釘。手中的差事漸入正軌,他又想起沈怡提起在三房看到的女子身影。

  他先派飛白帶人監視古家,可是哪裡看得住?古家宅子並不小,飛白才幾個人?何況薑氏又住在內院,飛白幾個也不好接近。還是要問古逸節。

  “並無此人。”古逸節一問三不知:“家嶽要與我聯絡,只派人上門召喚便是。”

  沈栗點頭道:“想來世叔也不知情。不過,如今海商案尚未審結,麻高義在逃,但有半分疑點,也需儘快查明真相。”

  古逸節這段日子過的膽戰心驚,短短時日內便瘦削下去。好在姜寒受審時極力撇清他,又有沈栗住在府中坐鎮,提刑按察使司並未對他動粗,只傳喚了幾次。這也足以嚇破古逸節的膽子了。

  聽說自己院中有可疑女子出入,不需沈栗引導,古逸節便想到薑氏。姜寒畢竟是一任布政使,要說他手下有些人物,背著自己與薑氏聯繫,也未嘗不可能。

  自己畢竟是女婿,不如親生女兒值得信任,岳父想留一手固顯小氣,也是人之常情。古逸節心中稍有不快,倒也可以體諒薑寒心思。

  沈栗客氣道:“若此案已審結,小侄也就當不知道了。如今只慮那女子仍然出入府中,萬一有何不妥之處叫人發覺,或暗中為禍,到時連累了世叔,卻是小侄未盡提醒之責。”

  古逸節悚然而驚。

  他如今是不願多事的,方才沈栗詢問時,他又覺此事多半涉及薑氏,所謂夫妻相隱,確實有些搪塞之意。

  然而沈栗說的對,一旦這人心有不甘想挑唆薑氏做下什麼不可挽回之事,又或被外人發覺,自己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岳父已經無法援救,難道還要把自家也搭進去嗎?

  最讓古逸節擔心的是,如今自己是靠著沈栗庇護,才在這場風波中勉強度日。但姜寒幾乎是沈栗一手拉下馬的,萬一那人心懷不軌對沈栗下手,自家那點拐彎的親戚關係可不頂事。

  “多謝世侄提點。”古逸節感激道:“在下立即清查此事,定要給世侄一個交代。”

  “無有此事!”薑氏罵道:“是哪個跑來陷害我?如今妾身娘家倒了,什麼魑魅魍魎都來為難!可恨我父在獄中不知要被如何苛待,妾身連日忙著來拜佛求仙,竟也逃不過。”

  古逸節由著她罵,直到薑氏罵累了,才遞去一盞茶:“岳父自己出首,想來按察司不會動刑。你難過,難道為夫的日子就好過?那女子的事,你還是如實說了吧。但有不妥,想想墨與怎麼辦?”

  提起兒子,姜氏平靜了些:“妾身確實不知。那女子是來過幾次,不過是替父親傳話,教我照顧好弟弟罷了。父親下獄後,那人再未來過。”

  古逸節凝視妻子:“積年夫妻,為夫自謂對你有些瞭解。你自己不知道,每逢撒謊時,你便要擺弄裙帶。”

  姜氏順著古逸節的目光低頭看去,慌忙鬆開手,強自鎮定道:“郎君說什麼胡話?妾身真是不知。”

  古逸節歎道:“若是教你照顧內弟,直說便是,何苦教人鬼鬼祟祟傳話?”

  “父親要那人告訴我給弟弟留體己的地方。”薑氏哭道:“我娘家就剩這點銀子了,夫君也要惦記嗎?”

  “哪個惦記你家財產?”古逸節氣得滿臉通紅:“岳父連我都信不過,能將此事托給別人帶話?休要撒謊,快些招來!”

  “來人,將我兒子帶來,這家裡容不得我們娘倆了——”

  古逸節到底沒能問出來。

  妻子以前是嬌蠻些,道理還是懂的。自從岳父入獄,姜氏便越發左性。白日裡拼命討好沈栗,回來後又狠狠詛咒人家。面容扭曲,言辭惡毒,別說嚇到兒子,便是自己也常常心驚。

  古逸節歎息不已,只好令下人看好妻子,萬不能讓其獨處。

  沈栗也覺麻煩。到底是親戚,又是女眷,難道能因為沈怡一眼所見就拿下訊問?

  “日後不能與妹妹在府中相見了。”薑氏暗暗思忖:“倒是想個什麼主意呢?”

  也算無心插柳,因怕沈栗當面追問,薑氏不再追著他奉承,倒叫沈栗鬆一口氣。

  這女子未能討好沈栗,卻與侄女古冰容親近了。

  自被沈栗拒絕,古姑娘便顯得越發孤拐,常甩開丫鬟獨自亂走,每日裡神出鬼沒,了無蹤跡。因她不再往客院去,沈怡倒也由她,只恐拘束的緊了,教女兒愈加瘋癲。

  癲狂的古冰容與癲狂的薑氏不知何時湊到一起,一同埋怨家人冷淡,一同咒駡沈栗無情。一個說“恨不得是我肚子裡出來的”,一個道“嬸娘待我勝似親娘”。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8

第三百零四章 滿意不滿意

  心中怨憤無可開解,古冰容便學著薑氏,開始念經拜佛。閨閣中一時香火升騰,隔三岔五還要去寺中許願還願。至於沈栗,早放到一邊。

  沈怡暗地與女兒道:“你從小性子倔強,若說立時就對沈栗死了心,我是不信的。今既做出這個態度,但願你能堅持到底。”

  古冰容依著桌案,幽幽道:“人家不肯,女兒又能如何?”

  沈怡告誡道:“念些經文靜靜心也好,不過那薑氏心思難測,如今又有嫌疑,且遠著她些。你要出去散心,教你兄弟陪著。”

  “嬸娘待我甚好,”古冰容曼聲道:“這府中能與我講知心話的,也就一人而已。兄弟們只嫌女兒丟臉呢。”

  沈怡見女兒久勸不依,不免心下疑惑:“你這妮子敢莫又是在打什麼鬼主意?”

  “女兒要做什麼事,還需遮遮掩掩的?”古冰容冷笑:“想嫁表兄,我都是徑直去問的!”

  沈怡氣得頭暈,擺手教女兒出去。古冰容微微垂目,轉身就走,回到房中,輕輕舒一口氣。

  有道是知女莫若母,古冰容親近薑氏,確實有目的。

  古冰容一廂自卑於家世衰退,一廂又自得於美貌過人。被沈栗拒絕後,不信表兄會不喜歡自己,偶爾聽到古逸芝夫婦幾句議論,便將癥結歸結于其妻出身尚書府,不好招惹,加之沈栗來齡州是身負重任,不敢分心。

  家世不行可以用才能來彌補!姑娘堅信若是能幫到表兄,證明自己的眼界、能力都不是李雁璿這種深閨賢婦可以企及的,便能向表兄邀功,得到令眼相看。

  可怎麼幫呢?

  外邊的事,女兒家也顧不到,可巧,府裡不是有一個可疑的薑氏嗎?

  古冰容正想著如何接近姜氏時,薑氏因被古逸節監視,需要換個地方與胡三娘聯繫,也盯上了古冰容。

  莽撞的侄女在自己的引導下,想要出門進香,寺廟中正是見妹妹的好地方。姜氏很滿意。

  古冰容想為表兄探聽姜氏的秘密,偏巧這嬸娘就主動靠上來。古冰容也很滿意。

  嗯,兩個人都很滿意。

  與番商合作的第一批海船回來時,齡州又一次轟動。

  此時回來的並非遠洋商船,但托了沈栗安排的那場集會的福,海商不但找到可信的合作者,也找到了滿意的貨物,又有水師護航,避免了海盜侵擾和目的地豪強的盤剝。一個來回,賺得盆滿缽滿。用商人的話說,貨源從沒覺得這樣好尋,海路從沒走的這樣順暢安全。一樣的本錢,從沒賺得這樣多。當然,向市舶司交稅也從沒交的這樣心甘情願。

  見了試水的,齡州掀起新一輪熱潮。無數商人開始湧向市舶司,打聽什麼時候舉行第二次集會。

  按照沈栗的意思,市舶司頭幾次收繳商稅後,立即開始分紅,雖然數額不大,但要教各衙門先嘗嘗甜頭。

  海商得了甜頭,很滿意各衙門得了甜頭,也很滿意市舶司運轉開始進入正軌,于枕和廖樂言更是滿意。

  唯獨沈栗不滿意。

  他接到了景陽來的信件,李雁璿足月為他生下長子。

  哎呀,一晃眼,將近一年過去了。兒子出生時居然不在身邊,人生之大遺憾也!

  更可氣的是,老爹沈淳居然越過自己,給孩子起了名字。

  沈栗大恨,唯歎自己離開時沒有預先留下幾個名字以供選擇。

  於枕等人難得見到沈栗失態,連著幾天上躥下跳,走路都是飄著的。

  張羅了幾車禮物,恨不得將齡州所有時新玩意搜刮一遍,又寫上厚厚一遝書信,叫多米押車,送往景陽。

  于枕有趣地觀察沈栗,這向來秉節持重的年輕人終於露出幾分青澀之態,墊著腳遙望景陽方向,悵然若失。

  “海貿之事如今已初見成效,沈大人若是心中掛念家人,不妨上本請回?”於枕笑道。

  這倒不是於枕要攆他,在市舶司,沈栗並不攬權,若無要緊事,他這暫代副提舉還真就不肯伸手。故此於枕絲毫未覺威脅,與沈栗相處很好。

  “下官歸心似箭。”沈栗微微歎息:“還要再看看,等遠洋的商船回來再說。唔,書吏們還需再訓練一番。還有一些番商,要向大人引見。姜寒烏慶等人的案子就要審結。還有海寇”

  提及海寇,於枕笑道:“你是怎麼想到那漂流瓶的,有些意思。”

  “向番商學的,”沈栗解釋道:“這東西很早就有,原是放出來教人撿到後能知道失事船隻沉沒原因。後來用途就多了,聽說有女孩子許願也用。”

  於枕點頭道:“觀之類似於放荷燈,只是內能盛物。有這個東西,確實利於隔海傳話。但願海波早平,齡州諸事安定,謙禮也可早日回轉景陽。”

  沈栗幽怨道:“滿月已經過了,惟願能在孩子周歲前回去。”

  “皇命在身,不敢懈怠。”於枕感同身受。

  官至五品才可攜帶家眷,于枕當年品級低,老哥一個去赴任,妻兒老小俱在老家,怎麼可能不想念?

  除了沈栗,還有不滿的,當屬海寇。

  當初齡州禁海,海寇還覺著忍上一時便好,哪成想市舶司宣佈結束禁海期後,海寇的日子也能沒好過。

  眼看著商船較往日還多些,可惜,有水師往來遊弋,以前的肥羊竟搶不得了。

  海寇的破船畢竟比不得水師的戰船。

  以前海寇能在齡州近海猖獗,是朝中有些人覺著海寇這種“東西”猶如春韭,割過一茬還會再生,而出動水師總要費錢,對朝廷來說未免得不償失。反正海寇沒有土地不能成勢,只要他們不上岸,且放著這些蟲豸也罷。

  但如今齡州海上安全關乎很多人的收入,水師成了受益者,護航有錢,打海寇也有錢,見了這些蟊賊便兩眼放光窮追不捨。

  苦也!這日子沒法過了。

  “娘娘,您可得想個法子。”手下好容易找到胡三娘,叫苦道:“別說進項,島上想換些家用都不容易了,兄弟們想溜上岸都得偷偷摸摸。更可氣的是,官府還向海中放什麼漂流瓶,裡面裝著都是勸降的話,有些家人在岸上的還真就相信,要不是兄弟們好生彈壓,指不定人就跑了。”

  胡三娘沉思道:“時機未到,再等等。”

  “時機?”手下眨眨眼:“什麼時機?”

  “蠢材!”胡三娘道:“咱們在海上無論如何是比不上水師戰船的,齡州這地方待不下去,等老娘帶你們上岸撈他一筆,換個地方享福去。”

  “那還等什麼?搶就是了。”手下急道:“娘娘,島上真的支持不了多久了,萬一叫水師發現,老窩都要被人端掉。”

  胡三娘不語。

  上岸搶劫,只能做上一次。再來第二次,官府就有準備了,憑她那點人手,還不夠教人塞牙縫的。

  胡三娘要救姜寒,便只能選擇適的時機,一邊搶錢,一邊搶人。

  經過漫長的審理,薑寒案終於審結。

  新任布政使應如是帶來了皇帝的旨意,姜寒、烏慶死罪,著擇日在齡州斬首,以警當地官員。

  姜寒的落馬令皇帝大怒。布政使可是領一方軍政大權的朝廷重臣,前兩年三晉布政使曲均無能,至少還是被下屬架空的,薑寒呢?竟被個海商輕易拿捏住了!

  這比貪污更教皇帝難以接受。

  若非朝廷先選擇齡州建立市舶司,若非沈栗手腕高超,齡州得變成什麼樣?

  尤其是在湘王謀反的時候,最怕內亂。

  “貪官中的蠢材!”邵英拍著龍案咆哮道:“教這樣的人忝居高位,朕要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朕的臉面哪諸位愛卿,我盛國就靠著這樣的官員牧守一方,朕寢食難安,寢食難安!”

  大臣們跪了一地。皇帝是不能有錯的,有錯的只能是大臣。以封棋為首,閣老們挨個自責。有了這樣一出,閣老們恨的牙癢。姜寒能不禍及家人,已經堪稱萬幸了。

  應如是一臉苦色,皇帝派他監斬。

  新上任便要親手送前任上路,皇上這是警告他,千萬不要步薑寒的後塵。

  案子未審結前,薑寒被小心看守,不允許任何人探監。如今判決已下,薑寒可以見見家人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8

第三百零五章 何所求

  在尤行志的安排下,胡三娘得以進入獄中,見到分離已久的父親。

  父女兩並未抱頭痛哭,隔著柵欄兩兩相望,反覺彼此生疏異常。

  薑寒努力回想記憶中嬌憨的三女兒,卻無法與眼前這個眼含煞氣的美婦聯系起來。

  胡三娘微笑道:“父親倒是老樣子,只嫌瘦了些看來在獄裡還是受了些苦。”

  姜寒苦笑。雖因他官高位顯,又是主動出首,故而未被動刑,衣食也頗受優待,但他早知自己必死無疑,又要擔心連累家人,日夜憂思懊悔,自然形容漸消。

  “父親不必擔憂,待時機成熟,女兒來救您出去。”見獄卒識相遠去,胡三娘柔聲道。

  “你如今到底是何根腳?二娘見識淺,被你糊弄過去,卻不要拿什麼漁民孀婦的話來騙我。”薑寒皺眉問:“什麼樣的孀婦會想著劫獄?何況在這齡州,單人匹馬可劫不得獄。”

  胡三娘輕輕一笑:“女兒只與姐姐說是在海上討營生,至於漁民之說,乃是姐姐自己穿鑿附會而已。”

  薑寒微微瞠目:“海寇?你齡州附近的女海寇你就是那個龍神娘娘?”

  “父親去年還下令要剿匪呢。”胡三娘笑道:“女兒很傷心。”

  “我的女兒做了海寇?”薑寒喃喃道。

  “怎麼?父親又覺得女兒有辱門風了?”胡三娘冷笑。

  姜寒默然,半晌苦笑:“家中出了老夫這樣的貪官,還有什麼門風?你一個女子,能夠在賊窩裡成為首領,想來吃了不少苦頭。只是落草為寇並非好事,你還是早做打算為妙。”

  “父親能這樣說,可見還是念著奴的,女兒很高興。”三娘柔聲道:“若非做了海寇,如今女兒又哪有法子救您呢?想來只能如姐姐般空自傷悲罷了。”

  薑寒搖頭道:“不,老夫罪有應得,不想出去了。你若有心,日後多照拂家裡便是。”

  “父親說什麼傻話?”胡三娘駭笑道:“莫非入了迷障,就要在這裡等死?”

  “我老老實實死了,家中還能安穩度日。”薑寒歎道:“不說你能不能將老夫劫走,就是走了,家裡便要受連累。老夫之所以出首,便是為了保全親眷,如今又怎能為了苟且偷生禍及親人?何況做了逃犯,每日裡東躲西藏,又有什麼樂趣?引來朝廷用心討伐,你那個小島也保不住。老夫年事漸高,不願折騰了,不如一死痛快。”

  “父親不必擔心,女兒既然說出口,自然會安排妥當。”胡三娘勸道:“家中親人一起接出去便是。至於奴家那小島,也不要了。女兒厭了做海寇,咱們父女索性投湘王去。憑父親的本事,還怕湘王殿下不肯優待麼?倒時父親又得高官厚祿,女兒也可正大光明出來行走,咱們全家榮華富貴就在眼前!”

  薑寒心中一動,望著女兒,見胡三娘雙眼灼灼,微微發亮。

  “市舶司那個沈栗梳理好齡州治下,下一個目標便要剿匪,你那個小島維持不下去了。”薑寒慢慢推測道:“你要投湘州,但官場與賊窩不同,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一個女將官的,你需要一個人作為依仗。你那些手下難以託付,也拿不出手。老夫曾是齡州布政使,到了湘州,至少比你那些手下有分量,對嗎?”

  胡三娘輕咬下唇,聽薑寒一點點分析。半晌輕笑道:“父親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女兒也是誠心來救您的。”

  姜寒默然。

  胡三娘氣道:“想當初父親棄奴不顧,如今女兒便是有些他想,心裡也是念著您的。父親待家中親人千好萬好,為何看女兒便是居心叵測?”

  薑寒搖頭道:“你不是往日閨閣姑娘,能在海寇窩裡活下來,想必手段不差。為父自是想多盤問幾句。”

  “父親不必相疑。”胡三娘扭頭氣道:“待女兒救全家出去,自見分曉。”

  姜寒盯著胡三娘:“也帶著你二姐麼?”

  胡三娘微微啞然。

  薑寒歎道:“果然。是你姐姐照顧不周,才教你被人拐去,你怎麼可能不記仇呢?”

  “姐姐自有夫婿兒子,何須”胡三娘訕訕道。

  “我等逃走,你姐姐會有什麼下場?”薑寒冷笑道:“官府能容她?古家能容她?”

  “父親只偏疼姐姐,絲毫不念女兒這些年的苦楚罷了,”胡三娘賭氣道:“便依父親的意思,將姐姐一起接出來便是。”

  薑寒皺眉沉思:“你原是仇視二女的,為何偏要與她交好?便是想劫獄,二女也是幫不上什麼忙的。你必是有所求是了,沈栗在古家借住你為何要探聽沈栗消息?”

  “那沈栗最能折騰,女兒自是要關注一下。”胡三娘含糊道。

  薑寒搖頭:“還是不對。若怕剿匪,你該打聽水師消息若為劫獄,你該注意按察司行動。沈栗是個背後搖扇子的,你盯著他做什麼?再有,這獄中不是可以輕易進來的,那獄卒更不是會在探監時輕易回避的,憑你那海寇的勢力,怎麼可能指使得動官吏是誰站在你身後?”

  胡三娘避而不答,起身道:“父親有個準備便是。女兒暫且告退,待將父親劫出來,咱們闔家團圓,再言其他。”

  “等等。”望著胡三娘背影,姜寒忽然喚道。

  見胡三娘回首,姜寒微微遲疑,半晌囑咐道:“我這些天來精心思索,海商麻高義當時異常瘋狂,怕是身後有人攛掇”

  胡三娘詫異道:“父親想說什麼?”

  “若麻高義背後有人,那他怕是後來被人出賣了。”薑寒道:“你若也是這樣,須得小心不要落得一樣下場罷了,說這些做什麼,你有主意。你”

  薑寒低聲道:“若事有不諧,便自己逃命去。老夫垂垂暮年,早晚要死。當年沒能尋回你,如今不願你為這老朽之身填命。”

  胡三娘眼眶微濕:“父親到底是念著女兒的。”

  薑寒搖搖手,示意三娘離去。

  三娘抹了抹並未溢出眼眶的淚水,拐過街角,上了一輛馬車,尤行志正品著香茗:“見過了?”

  “父親惦記家裡。”胡三娘低聲道:“要將母親弟弟都接出才肯離開。”

  尤行志微微皺眉,曼聲道:“齡州如今正忙著清肅盜匪,沈栗那個人精,推著各衙門跟過篦子似的梳理。新任布政使剛剛到任,也正要立威,頭一件事就是要監斬岳父。單只救岳父一個已是不易,還要攜家帶口?”

  胡三娘扭身撲進尤行志懷中,嬌聲道:“大人想想辦法嘛,好歹還叫著岳父呢。”

  尤行志為難道:“這卻由不得本官。肯不問根由便為本官下死力的人手不多,緇衣衛個個精明,本也不能當兵卒用。教他們參與劫獄,卻是難上加難。”

  “這可怎生是好?”胡三娘垂淚道:“父親主意已定,又勸不聽。”

  尤行志眼神閃爍道:“到時你多派些人手上岸就是。”

  “上岸的人越多便越顯眼,容易露出馬腳。”胡三娘道。

  尤行志輕笑:“都思量劫獄了,還顧及這個?左右都要做一場。”

  “若是大人能將人偷偷接出來便好了。”胡三娘依依道。

  “不可能,罪官家眷,都有人看著呢。”尤行志垂目道。

  趁亂接幾個人出去,憑他手段未必做不到。不過,他若將人都接出去,這女子為保持兵力,便不會令太多人上岸。

  人少便是小亂,人多便是大亂。大亂總要勝過小亂。

  教我尤行志幫襯,總該付些利息才是。

  胡三娘憂慮半晌,尤行志柔聲勸解,百般安慰,到底哄她解頤。

  望著胡三娘背影,尤行志放下茶盞,微露得意之色。

  “齡州的海寇首領是個女子,”童辭搖頭晃腦:“喚作龍神娘娘。”

  沈栗挑眉:“先生怎知本官想聽這個?”

  “齡州岸上已趨平靜,對海貿事宜有威脅的,還剩下海寇。”童辭諂媚道:“小的身微力薄,卻也想為大人一盡綿薄之力。大事做不來,只好打聽些消息以供大人諮問。”

  沈栗似笑非笑:“先生有心了。”

  “應該的,應該的。”童辭越發笑得謙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8

第三百零六章 神妻妖妻

  “先生打聽出什麼來了?”沈栗神情莫測。

  童辭一展摺扇,倒是有些名士風度,只是那駝背和滿臉的疤痕有些煞風景:“按說女人是不得上船出海的,海寇尤其講究。只是這龍神娘娘頗有些神異之處,教那些海寇甘心受其擺佈。”

  見沈栗留意聆聽,童辭越發振奮。

  這女子原是上任匪首不知從哪搶來的壓寨夫人,據說性情柔順,容貌美麗,更兼頗通文墨,聰敏伶俐,著實為匪首出了些主意,因此很得匪首喜愛。平日裡拿她當個軍師來看。

  飛白忍不住插言:“她既是被搶來的,怎麼反順從那匪首?著實婦德有差。”

  童辭賠笑道:“小哥當她是良家女子看待,自然不好。可她如今是個海寇啊。”

  “身不由己時為求自保情有可原,但不思逃離卻助紂為虐便有些不當,能成為新的匪首更非善類。”沈栗問:“話說所謂的神異之處在哪?”

  “這便講到了。”童辭連忙道。

  前任匪首死後,這女子要爭權,匪窩裡器內訌,便有人編造謊言,說匪首臨時前要她陪葬。爭來鬥去,到底將她綁上石頭推下海。

  也是奇了,這女子到了海裡,偏來了只大龜將她托起來!

  海寇們很是驚懼,複將她撈起。這女子說入水後見了已化作龍王的匪首,教她代為管束海寇,於是便自稱龍神娘娘。因著這個緣故,海寇都尊敬她,後來又漸漸設計將反對者殺死,穩穩當當做了匪首。

  飛白驚詫道:“這來歷確實有些奇異。”

  “正是。龍神娘娘的名聲傳出後,便是海商們也頗為忌憚。被打劫時也不甚抵抗,唯恐惹怒龍神,化作龍吸水掀翻商船。”童辭低聲提醒道:“大人剿匪乃是良策,然恐百姓私下非議,還請大人謹慎。”

  沈栗微微哂然。

  海龜、海豚救人的情況他前世也曾聽說,不過此時人們對海洋不甚瞭解,又篤信神明,見了這樁異事,又經有心人編纂,難免以為是神仙手段。

  只是這種事難以重現,要向百姓做“科普”,平息謠傳卻不太容易……

  “不要侮辱了上天的智慧!”沈栗冷笑道:“得多眼瘸,才會教殺人劫舍的海寇做龍神?想來不過是個偽仙邪神而已。”

  童辭怔了怔,連聲道:“大人說的是。都說十世善人方為佛,若此等匪徒也可輕易成神,豈不人人都是神仙?”

  沈栗目視童辭,曼聲道:“皇上乃天之子,若人世間有龍神,也當先拜皇帝。我等持天子旨意,自無往不利,什麼龍神娘娘,也配與我等相較?”

  “大人真知灼見。”童辭拍著胸脯道:“大人放心,小的保證,後日,不,明日!明日太陽落山之前,這齡州的井市瓦舍之間都能知道那偽神的真面目。咱們市舶司持天子令,來破奸發伏,剷除佞邪!”

  沈栗微微點頭,滿意道:“先生果然靈心慧齒。”

  那也不及你辯口利辭。幾句話間,在齡州騰挪多年,頗有聲勢的龍神娘娘就成了偽神之妻,這些海寇遇到你可真是倒楣。

  心下悚然,童辭誠懇道:“不敢當大人謬贊。惟盼大人不棄小人道行微末,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見沈栗微微頷首,童辭立時大喜,連忙道:“小的這就招呼人辦事去,請大人靜觀其效。”

  童辭匆匆而去,飛白湊上來苦惱道:“還是老樣子,做事堪稱勤勉,人也精明……可他偏偏就賴上少爺您,您到哪兒他就到哪。若說是為監視您,做的也太明顯,又未見與人聯絡。說是誠心投奔的,也嫌跟的太緊。他這不是要做門生,倒像是要跟小的搶著做長隨。”

  沈栗沉思半晌,也無頭緒:“這人滿身蹊蹺,偏又不遮掩。該是有所求的,偏又不開口,著實棘手。”

  “少爺乾脆攆他出去算了,何苦為這等人費心思?”飛白不解道。

  沈栗搖頭:“放在眼前,還可看著。趕出去後,他便善罷甘休了?指不定要鬧什麼么蛾子。小心盯著就是,若真是有所求的,早晚要開口。”

  這位來歷不明的門客確實幹練。幾天之內,連新上任的布政使應如是都從門子那裡聽說了沈栗的“偽神論”,井市間更是物議沸騰。

  原還沒人意識到,是啊,這滿手血腥,時常被人詛咒的海寇他怎麼可能成神呢?做妖怪還差不多!

  一想到往日竟被這偽神欺騙,甚至在被打劫是主動獻出一部分貨物以求庇護的傻事,海商們痛心疾首。那可都是錢哪!我等走一趟海路容易嗎?

  應如是大笑道:“聽說有些海商琢磨著那偽神既是妖怪,他們再要出海時,便請上幾個和尚道士隨船,城中寺廟、道觀一時香火鼎盛。哈哈哈。”

  於枕微笑道:“謙禮常有奇思,想人所不能想、不敢想、不會想。”

  “大人謬贊。”沈栗道:“原是為了破除謠言,怕百姓被人迷惑,暗地裡通風報信。再者,下官聽說水師也有人篤信龍神之說,也怕剿匪時有人不肯盡力。”

  “小民見識淺薄,有些甚至與海寇有親,確實容易被人攛掇。”應如是微微點頭:“水師長在海上,多拜水神。謙禮所慮甚是。”

  遂令人多加宣揚,力求將那海寇龍神拉下神龕。

  “本官初來乍到,並不清楚情況。”應如是表態道:“市舶司若有需要,本官即令治下差役、兵丁配合。”

  “多謝大人體諒。”于枕二人心下稍安,若應如是急於掌權,隨意調動部署,難免會影響市舶司原定計劃。

  “不需客氣。”應如是擺手道。他倒想得開。各衙門有市舶司的分紅,他到任後也得著了,便知海貿事是齡州上下民心所向。何況市舶司已經幹掉一個薑寒,他來時又被皇帝命令監斬前任——其中深意不需費心揣測——發了瘋才會給市舶司找麻煩。

  “如今市舶司繳稅、鋪排貿易等事都已理順。唯獨海寇仍在海上往來遊弋,窺視商船,令海商們不安。”沈栗恭敬道:“市舶司本無剿匪之權,還請大人拿個主意。”

  應如是痛快道:“本官治下有海寇橫行,剿匪乃是應有之意。本官還要多謝二位提醒。若是有何良策,不妨一概道來。”

  “水師曾試圖攻打匪巢,可惜晚了一步,已經人去島空,並無收穫。”於枕搖頭道:“也曾打算招降一些,但來投的俱都是小嘍囉,並無頭領人物。”

  “手上有命案的即使出首也要判死,因此不會被招降。”沈栗解釋道:“想著投降的多半沒見過血,不算真正的海寇。”

  應如是苦惱道:“若是一直找不到匪巢,平寇之事不過是空談而已。”

  “他們堅持不了多久。”沈栗道:“自之前禁海到如今,海寇很長時間沒有大收穫了,便是日日吃海魚,衣服用度總要換,生了病總要醫。待他們的儲備耗盡,便撐不下去。到時不是要冒著與水師正面對仗的危險重新搶掠,便是直接上岸撈一票。”

  “他們還敢上岸?”應如是眉頭一挑:“即令各衙門衛所巡視海岸,若見海寇,立時格殺。”

  “倒盼著他們上岸。”沈栗微笑道:“在海上交戰難免損毀戰船,其實很費銀錢。”

  應如失笑:“唔,聽說謙禮岳祖父乃是戶部李尚書?”

  “確有其人風範。”於枕點頭道。

  自從沈栗的“偽神說”興起,海神娘娘從龍神之妻變成妖怪老婆,立時身價大跌。

  更可氣的是,便是海寇自己人也被這說法動搖:要說先首領手下亡魂確實不少……

  尤行志凝視胡三娘:“還約束的住你那些手下嗎?有沒有人試圖挑釁?”

  剝離神仙妻子的尊榮,胡三娘便是再聰敏,海寇們也未必肯服她。

  “如今只有奴才能帶他們投湘王去。”胡三娘嬌聲道:“除非大人幫著他們。”

  尤行志笑道:“不是看在美人面上,誰肯理那些草芥塵埃。”

  “有大人庇護,奴就放心了。”胡三娘輕咬下唇:“那沈栗真正可恨,若是有朝一日教他落在奴手裡,定要割了他的舌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8

第三百零七章 糾纏

  “那是十幾歲就敢在軍前殺人,於朝中眼也不眨就給閣老下絆子的狠角色。”尤行志輕笑道:“便是我也要忌憚他三分。”

  “書生而已。”胡三娘撇嘴道:“什麼樣兒的神氣人兒奴沒見過,幾鞭子下去,祖宗都肯叫。”

  “緇衣衛的獄中他也去過。”尤行志輕歎道:“你沒見過真正的士大夫,不知道厲害。”

  “奴的父親是布政使。”胡三娘道。

  能被區區海商拿捏住的布政使,尤行志心中腹誹,轉言問道:“可都準備好了?”

  “就等著大人的消息了。”胡三娘點頭道。

  “不要急,時機到了自然告訴你。”尤行志囑咐道:“沈栗那邊你看緊些。”

  “市舶司那麼多人,大人怎麼只盯著這一個。”胡三娘奇道。

  尤行志但笑不語。

  轉眼便將到薑寒行刑之日。

  朝廷倒了一任布政使,對平民百姓而言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法場上一場熱鬧。

  真正受震動的,是齡州上下官吏。

  應如是到任,原薑寒的嫡系人馬均被拿下,僥倖沒被波及到也是心驚膽戰。皇帝下令就地處斬薑寒,就叫齡州官員看著,其中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有分享紅利的安撫,有律法的震懾,各衙門對市舶司又高看了一眼。如今市舶司衙下的書吏們可謂春風的意。自然,作為沈栗的庶姑父,又有救了于枕長子之功的古逸芝更加意氣風發,與往日在文彥書院混日子時完全判若兩人。

  可惜古逸節卻沒心情分享兄長的喜悅。

  古逸芝越是揚眉吐氣,古逸節越是愁眉苦臉。岳父眼看就要被處斬,他雖逃過一劫,卻也被判罰了一大筆銀錢。差點將家底掏空,原攢著些私房銀子也盡數填進去,生活頓顯拮据。以前家中是指著古逸節這房過日子,現下顛倒過來。由古逸芝的俸祿、紅利支撐公中用度。

  古逸節發現薑氏開始偷偷變賣嫁妝,原還感動、羞愧,以為妻子要拿來家用,好歹撐撐門面,教自己在父兄面前不至於太過丟臉。只是妻子的嫁妝漸漸減少,這銀錢卻蹤影全無。

  嫁妝是女子私產,古逸節躊躇了幾天,方赧然開口詢問。

  薑氏道:“妾身每日裡為父親進香許願,自是耗費銀錢。近日還想著請上一盞長明燈,捐些香火錢呢。”

  拜的什麼佛要這麼些銀子,還要動用嫁妝?

  薑氏哭罵道:“父親就要去了,妾身想著多為他籌謀來世,怎麼就礙了郎君的眼?難道說家裡如今又要動用媳婦的嫁妝嗎?”

  古逸節又氣由慚,問不下去了。

  姜氏原算是低嫁,家裡困窘時又用過媳婦的嫁妝,因此古逸節在妻子面前到底有些氣短。如今薑氏偏拿著這個話頭來刺他。

  古逸節歎息道:“為夫知你心裡有怨氣,只是皇上金口玉言判了斬,誰還能過挽回?兒子還小,內弟也要咱們照拂,你……你且想想吧。”

  姜氏默然不語。

  鬧過這一場,薑氏仿佛想開了,不再與丈夫爭論,只去進香越發殷勤。古逸節只道妻子有個寄託也好,至少家裡安靜些。

  姜氏和古冰容每日裡湊在一起神神道道,難免忽略兒子。古墨與自然察覺異樣,母親冷落,父母疏離,孩子難免心中不安。去問父親,古逸節怒道:“你母親瘋癲了。”

  古逸節只是氣話,不防兒子被姜氏大鬧沈栗那一出驚著了,如今真有幾分相信。

  回港的商船漸多,又要推動剿匪之事,沈栗近來越發忙碌。好容易逢上沐休之日,難得清閒一回。用罷早飯,慢慢踱步,從客院晃到花園,正要回轉,迎頭碰上了古冰容。

  她是打哪兒鑽出來的?香梔驚了一跳。

  真的應該搬出去了。沈栗心下喟歎。

  “表妹怎麼不帶丫頭?”沈栗柔聲道:“也沒個端茶遞水的。”

  古冰容扯了扯嘴角:“我有話要與表兄說。”

  沈栗頓了頓,輕聲道:“眼看烏雲遮日,冷風漸起,花園中不宜久留,咱們去姑母那裡坐著說?”

  香梔一顆心落地。好!到姑太太面前去,看表姑娘還怎麼糾纏少爺。

  “不,”古冰容咬唇道:“我要與表兄單獨說。”

  “怕是有礙表妹閨譽。”沈栗搖頭道:“既如此,為兄暫且告退,有什麼話等到了姑母眼前再說。香梔,回去了。”

  “哎!”香梔清脆應聲,微微低頭,用眼角余光余光得意地瞄一眼古冰容。

  容貌再好,我家少爺偏不喜歡,怎麼著?

  古冰容望著沈栗背影,忽道:“我今日隨嬸娘去進香,可見了一樁奇事。”

  見沈栗腳步微頓,古冰容雙眼發亮:“與那薑寒案有關呢。”

  沈栗驀然回身。

  “表兄想不想知道?”古冰微微一笑。

  沈栗默然半晌,吩咐香梔:“去那邊看著。”

  香梔撅噘嘴,只是聽出少爺要說正事,只好不情不願跑去望風。

  “表妹請講。”沈栗歎道。

  古冰容上前幾步,見沈栗向後退了退,幽怨道:“表兄如此討厭我麼?”

  沈栗無奈道:“怎麼可能?然而為兄終究是外男,不好與表妹太過近親。方才所說之事,還請表妹如實相告。”

  古冰容盯著沈栗,遲疑道:“要表兄答應娶我才肯說。”說罷捂著臉,轉身對著樹叢。

  沈栗無言以對,半晌方道:“罷了,既然表妹不願講……”

  古冰容含淚道:“雖沒有好家世,可我能為表兄做很多事,長得也不算差,表兄為什麼不喜歡?”

  沈栗越發聽不下去,轉身欲走。

  “他們要動刀子呢,會死很多人。”古冰容氣道:“表兄身為命官,連百姓的生死也不顧了?”

  “動刀子?”沈栗訝然,懷疑道:“若是這樣的要緊事,怎會輕易被表妹得知?”

  “偷聽來的。”古冰容得意道:“表兄小看妹妹了,母親跟著外公學的武藝,兄弟們練得都不如我。”

  沈栗嚇了一跳:“表妹日後不可如此犯險,敢密謀大事的,不會在乎多殺幾個人。”

  真被發覺,閨閣中的花拳繡腿能抵什麼?

  “多謝表兄關心。”古冰容喜滋滋道:“不枉我為表兄費盡心力。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妹妹可是盯了好久呢。”

  “盯了很久?”沈栗試探道:“與薑寒案有關,又是常與嬸娘出去……莫非是嬸娘做什麼事教你發覺了?”

  古冰容不答,只催促道:“表兄還未應我。”

  沈栗搖頭苦笑:“表妹何苦糾纏?便是入了我沈家,難道就有好日子過?為兄原就沒打算要庶子女的。”

  “表嫂真是好命,教人羡慕。”古冰容慘笑道:“可我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選擇?不嫁表兄,誰肯娶我?”

  “將來去景陽教祖母為你做主,挑個好人家。”沈栗道。

  “便是遠嫁,總會會有風言風語過去。”古冰容泣道:“早晚的事罷了。”

  “誰能作證?”沈栗平靜道。

  “什麼?”古冰容微微怔愣。

  “沒有證據,便是謠言。”沈栗耐心道:“日後教你在侯府發嫁,表兄表弟一大堆,親叔伯俱在,誰敢因為兩句謠言便欺負你?你是沈家的外孫女,做個正頭娘子不好麼?為什麼偏要與人做妾?將來教兒女也低人一頭。”

  古冰容喃喃道:“可我想嫁表兄。”

  “為兄不能娶表妹。”沈栗柔聲道:“你才見過幾個人?這世上比為兄好的人多著,不要因為一時迷障誤了終身。”

  古冰容手腳冰冷,絕望道:“表兄便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嗎?”

  “不合適。”沈栗歎道:“為兄覺得不合適,便從沒想過要……”

  原來真是自己一廂情願!希望破滅,古冰容頓時癱倒,伏地大哭。

  沈栗掏出手帕,又遲疑著收回去。朝香梔招招手,向她要了一張,遞給古冰容。

  “表兄真是守禮,連張帕子也要避諱。”古冰容狠狠擦了擦淚水,氣道:“您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沈栗微微赧然:“表妹提到那樁事……”

  “我不想說。”古冰容怒道。

  “今日冒犯了表妹,”沈栗低頭道:“為兄給你賠不是。”

  “不過我自甘下賤鬧出醜事而已。”古冰容冷笑道:“多說無益,告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18

第三百零八章 仍覺蹊蹺

  “表妹,”沈栗喚道:“你方才說會死很多人……”

  “不關我事!表兄連那些不相干的人都肯用心,為何偏薄待於我?”古冰容怒道:“表兄神通廣大,不妨自己去查!”

  “表妹!”沈栗輕聲道:“人命關天的事,不可拿來賭氣。”

  古冰容抿唇不語。

  沈栗柔聲勸道:“不肯回應你,表妹恨我情有可原,何苦連累旁人?若因一時氣憤緘口不言,與見死不救何異?”

  “表兄不肯娶我,才是見死不救的根源。”古冰容囁嚅道。

  沈栗歎息道:“不要讓為兄看低了你。”

  古冰容慘然道:“難不成表兄現下還高看我一眼嗎?不過是個不知廉恥的……”

  “不是。”沈栗溫和道:“雖然不合禮教,但為兄並不會以為表妹向喜歡的人告白是件醜事。”

  “表兄?”古冰容驚訝道:“表兄莫非是來哄我?”

  古冰容自鬧著嫁沈栗開始,連父母在內都指責她,連她自己心底也覺難堪,只拗這性子不肯回頭。未想沈栗竟說出這番話。

  “表妹只是有些冒失,脾性執拗些,這都不算大錯。你年紀還將來總會想通的。”沈栗柔聲道:“誰叫你是我沈栗的表妹呢?打外祖那兒留下一樣的血脈,外人嫌棄你,為兄卻該護著你。”

  “表兄。”古冰容癡癡道。

  “但牽涉了人命便關乎大義。與閨中女兒的小伎倆完全不同。”沈栗勸道:“表妹仔細想想,若真有人因此而死,難道你將來便不會後悔嗎?”

  古冰容低頭不語。

  “若你真是那樣不惜用人命來要脅別人的女子,為兄沒有他法,的確會答應娶你。”沈栗平靜道:“但我會討厭你。我沈家的女子可以執拗,可以潑辣,可以胡鬧,甚至可以闖禍總有人會心甘情願為你們收拾爛攤子但不可以狠毒,不能視人命為兒戲,用生命做籌碼!”

  “表兄。”古冰容大哭:“別說了!”

  “今日能傷害無辜的人,明日就能對親人下手!”沈栗道:“不但我會討厭你,侯府所有人都會討厭你,防備你,出了任何差錯都會懷疑到你身上,原本該護著你的親人都疏遠你,表妹能過那樣的日子嗎?就為了給人做妾?你圖什麼?”

  “是嬸娘!”古冰容抽泣道:“她與人合謀,要劫法場!”

  “果然是她。”沈栗長舒一口氣:“不急,表妹慢慢講。”

  因古逸節囑咐丫頭看好妻子,姜氏和古冰容搭伴兒才得出門。但到得寺裡,卻總是想法子支開侄女。

  小姑娘本就是為著監視薑氏而來,面上答應著,出來轉上一圈便甩開丫頭,跑去聽牆角。因她在府中也是神出鬼沒神神道道的,丫頭們也不覺驚異,怕被主母指責照顧不周,便私下隱瞞了,反正姑娘總會自己回來。

  功夫不怕有心人,時間長了,到底教她得手,聽到些許消息。

  “嬸娘叫那個人做妹妹呢,聽說是個海寇。”古冰容遺憾道:“可惜我帶的首飾太多,一動便叮噹響,因此沒敢靠的太近,只聽得隻言片語。後來聽到樹叢響,怕有人來,只好匆忙走掉。”

  沈栗咋舌。

  這丫頭實在膽大。

  “幸虧!該重賞給你梳妝的丫鬟,教你撿回一條命。”沈栗歎道:“海寇哪個不是滿手血腥?一旦被她們發現,你便會些拳腳也沒命回來。”

  “表兄怎不遺憾妹妹聽到的太少?”古冰容抿嘴道:“倒擔心這些有的沒的。”

  “探聽消息本不是你的責任。”沈栗嚴肅道:“閨閣少女快活度日便罷,做什麼以身犯險。這是要命的事,以後千萬不可如此。”

  古冰容幽幽道:“你看,表兄總是如此妥帖,怎不教人放在心上。”

  沈栗大窘,低聲道:“表妹眼睛都哭紅了,快回去洗洗。”

  “那嬸娘……”古冰容道。

  沈栗板著臉道:“此事你不要管了。以後要與姑母說說,這妮子膽子太大,簡直不要命……”

  一廂說著,一廂溜掉。

  古冰容呆立半晌,悵然離去。

  沈栗原想著教人監視薑氏,以圖順藤摸瓜,唯歎薑寒死期近在眼前,時間不夠,只好徑直去問。

  “薑氏!便是不顧為夫,你也該為孩子想想,連家都不要了嗎?”古逸節痛心疾首。

  “那是我的父親,是我爹!”薑氏嘶聲哭道:“你們活的好好的,可我爹就要死了,他要死了啊”

  “要是被你劫成了法場,該死的就是我古家滿門了。”古顯頓了頓拐杖,氣道:“姜氏,我古家待你不薄,便是老二媳婦平日裡也要讓你三分。你娘家倒臺,老三差點受了連累,我古家可曾埋怨過一聲?你便這樣回報夫家的?”

  “你們忘了靠我薑家吃飯的時候了。”薑氏冷笑道。

  “放肆!你是我古家婦。”古逸節怒道:“不許與父親強嘴!想吃家法嗎?”

  “又跟我這演戲。”古顯罵道:“你還要護著她。”

  “到底生了墨與。”古逸節哀求道:“父親,她只是悲痛過度一時瘋魔,兒子定會好好教她。”

  “求我有什麼用,她犯的是王法。”古顯頭痛道。

  “謙禮!”古逸節忙去求沈栗:“她會招供的,看在親戚的份兒上,你饒她一遭,千萬不要報官。”

  沈栗為難道:“這種事不可能壓下去。若是鬧大了或死了人,搞不好還會株連。”

  薑寒是皇上親口下令誅殺,真要是被人劫走了,不啻於一巴掌扇在皇帝臉上。到時別說古家,沈栗自己都脫不了干係。

  “你聽見沒有?”古逸節向薑氏恨道:“快說吧,趁著還沒鑄成大錯。”

  “古逸節!你這個懦夫,我父親小心著不肯連累你,你如今倒幫著外人害他!不是這殺才,我們家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薑氏怒道。

  “姜大人是蒙冤的嗎?”沈栗沉聲問。

  姜氏怒瞪沈栗。

  “他不冤,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沈栗道:“沒有他的庇護,烏慶不敢殺廖公公的養子,麻高義不敢聯絡海商威脅官府。你恨我,沒關係,但姜大人他不冤。”

  薑氏閉口不言。

  “嬸娘,你如今還能好好坐在這裡,是因為咱們沾著親。”沈栗勸道:“但王法無情,你再不肯說,小侄只好請你去州府走一趟了。那時可是會連累全家。”

  “快說吧。”古逸節急道:“你恨我,恨咱們古家,難道也恨咱們兒子?他才多大。”

  “兒子,”姜氏哭道:“我要見兒子。”

  “你擺明瞭要拋家棄子,還想什麼兒子。”古顯怒道:“墨與怎有你這樣狠心的母親。”

  沈栗搖頭道:“嬸娘要拋家,可未必要棄子。”

  薑氏怒道:“沈栗!”

  “聽說您之前賣了嫁妝。”沈栗推測道:“您這是要打算一走了之。世叔富裕時供養全府,堅持不肯分家,可見是重視家族的,到時未必肯跟你走。但小表弟您一定會想法子帶走,對嗎?”

  “你真是這樣打算的?”古逸節顫聲道:“你……十幾年的夫妻情誼,在你眼裡就什麼都不是?”

  薑氏抖了抖嘴唇,只道:“妾身不能不管父親。”

  “枉你還護著這禍根,她要帶走我古家的兒孫呐。”古顯氣道。

  古逸節閉了閉眼,怒道:“我不管了。”拂袖而去。

  姜氏怒視沈栗。

  沈栗低聲道:“嬸娘隱瞞也沒用,我已得了消息,還差您這份口供嗎?您不過是給您個機會,免得連累小表弟。”

  “是誰出賣我?”薑氏怒道:“是古冰容對不對?難怪她總圍著我轉。”

  沈怡一直未出聲,此時聽到提及女兒,不免神情震動。

  “嬸娘怕是恨錯了人。”沈栗輕笑道:“難道緇衣衛還比不上一個小丫頭?”

  “是她!肯定是她!”想到事情敗露,父親和妹妹都要赴死,薑家婦孺也要被追究,薑氏但覺抓心撓肝:“這賤人!我要她死。”

  薑氏狀似瘋魔,一時問不出什麼,眾人只好暫時作罷。

  沈怡見沈栗眉頭緊鎖,寬慰道:“如今已知道大概,到時候法場一圍,神仙也跑不出去。”

  “不對。”沈栗搖頭道:“此事還是有些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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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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