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首輔沈栗 作者:誠儀鯉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10-19 08:34: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5 86627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0

第三百一十九章 挫折

  童辭澀然道:“但如今我等被拘在海上,可謂插翅難飛。”

  沈栗沉默良久,幽幽道:“別說投靠湘王,只要在下這張臉出現在湘王府,那邊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我沈家九族覆滅,東宮也會為人所攻訐無論如何,在下都不可以活著與湘王相見!”

  可想而知,沈栗前腳踏進湘王府,後腳湘王就會對朝廷宣稱沈栗另投明主了!

  至於沈栗是否真的投降,他已經身在湘王府,誰能說得清?誰能替他辯白?

  這一巴掌狠狠扇在朝廷臉上,任誰都忍不得。

  哪怕皇帝一向信任禮賢侯府,也要拿沈家祭旗。

  沈家當年雖與族人分了宗,但開國之後綿延三代,如今第四代都降生了,父族、妻族、母族,上上下下幾百條人命,沈栗哪裡擔得起?

  何況他的長子才剛出生。沈栗活了兩輩子才得了這麼個小東西,連一面都沒見著。

  除了天生冷心冷肺,但凡遇到危險,天下的父母都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來填孩子的命的。單為保護那個寶貝,沈栗也不允許自己有半點成為叛臣的可能。

  再有,東宮出了個叛國的輔臣,太子用人的眼光也會被人質疑。二皇子窺伺已久,一定不會放過這個落井下石的好機會。

  沈栗從十一歲就開始了伴讀生涯,這麼多年過去,說視太子為朋友算是笑話,君臣默契總是有幾分。這位殿下對他也確實算得上優厚,這年月,想找個好主公也不太容易,以沈栗的脾性,也不會願意給太子帶去麻煩。

  悵然歎息,沈栗低聲喃喃:“在進入湘王府之前”

  童辭猛然倒抽一口涼氣。原來少爺不是不抵抗,他只是要在這段去往湘州的路程中尋找逃脫的機會,倘若在抵達湘王府前仍未能如願童辭只覺耳邊嗡嗡直響,若是少爺要以死明志,我要跟隨嗎?啊,我對湘州沒有用處,到時氣急敗壞的尤行志是不會留著我的!

  可是童辭怔怔地想,苟且偷生這麼多年,死活倒也不甚在乎,可我還有未竟之事……

  童辭在這邊為生死而苦惱,沈栗站在黑暗中,卻覺滿腔憤懣無處發洩。

  這是他自穿越後遇到的最大一次挫折!

  人生在世,總會有遺憾,區別不過多少而已。中年回首,往往會感歎當初我若如何現在又當如何如何等等。然而當時年少,哪裡看得清前路?更別提到老年,總有那麼一兩件事,一旦想起便教你痛徹心扉,恨不能捶胸頓足,甚至連想都不願想起。

  沈栗此生一直致力於規避這種遺憾。他自謂沒有太大的野心,沒覺著自己比古人優秀到哪裡,也沒覺著一朝穿越就能威震四海。不過是活的認真、努力,想要這輩子過的圓滿些,少留些遺憾。

  他這些年苦心經營,家族、前程、朝廷,力求事事妥帖,但凡不是恨他到咬牙切齒的敵人,提起他來少不得要贊一聲“好”。

  別人只看沈栗銳意進取,聖眷優容,才能、運氣都占上乘,似乎無往不利,卻不見他活的仔細。

  然而如今他卻被這尤行志逼到牆角,甚至生命都要受到威脅。

  這殺才想要在離開齡州前攪混水,於是挑唆麻高義鬧事,幫著海寇劫法場,雖然在沈栗的打擊下沒有鬧出大亂子,但齡州確實動盪不安了一陣這殺才想劫走沈栗,帶走薑寒,固然沈栗小心謹慎,甚至後來明明已經猜出尤行志是故意設計引他過來,他也不得不來。

  他到底還是沒能救出古冰容,到底被尤行志困住,至於薑寒,雖然此人必死無疑,卻到底沒有死在法場上。

  尤行志想做的事,如今雖然都打了折扣,卻也算是成功了。

  “固然是尤行志在本官還未進入齡州之前就步步設局,”沈栗鬱鬱道:“也是本官太過疏忽,才有今日之禍。”

  童辭搖頭道:“大人來齡州是奉皇命來襄助于大人籌謀海貿事宜的。緇衣衛千戶尤行志作亂,有緇衣衛容留賊奸之過,有布政使司檢視不力之過,有提刑按察司督查不嚴之過,唯獨大人無錯。”

  說起來,沈栗是受害者。他是暫代市舶司副提舉,手上並無多大權利。想叫個差役幫忙,都得經過州府同意才行。就這樣還輾轉騰挪,接連破壞了尤行志的算計,已是竭盡全力了。若是單指著齡州地方,如今還指不定是什麼局面呢。

  如今齡州有亂卻非大亂,姜寒、麻高義這些蟊賊已現了原形,海寇入城也未造成太大破壞,應如是只需打掃戰場即可。市舶司步入正軌,海貿事也興旺起來。沈栗該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到。

  唯一不妥當的,恰是沈栗自己。

  沈栗不語,暗暗將尤行志、姜氏、胡三娘的名字在牙縫間咀嚼一遍,忽輕聲笑道:“不過你死我活而已。”

  童辭不覺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他未從沈栗的語氣裡聽出多少頹喪之意,卻感到有那麼點咬牙切齒的憤恨。

  不一時,有人過來給他們添置了桌椅床鋪,油燈、飯菜也送過來。幾個人也不說話,只管低頭做事。

  童辭掀開食盒,見其中不過是青菜豆腐,不覺暗暗皺眉,伸手欲端出來,剛碰到盤碗,頓時叫出來:“怎麼是涼的?”

  這屋子陰冷潮濕,終日不見陽光,端來的飯菜又是涼的,擺明瞭是教人受罪。

  童辭跟著沈栗做事,養出了些侯府門人的脾氣,又覺沈栗如今無人服侍,只有自己在近前,少不得要為少爺出頭。遂不滿道:“禮賢侯府門下,不是鼠雀之輩,尤大人若有意折辱,不妨立時派人砍殺!”

  童辭卻不怕對方翻臉傷人。尤行志的意思很明白,還指著將沈栗獻給湘王以求晉身,自己略微爭執一番,也不會有喪命的危險。

  果然,領頭的那人臉上抽了一抽,目露凶光,卻沒有出言爭論。

  沈栗過來看了看,輕笑道:“先生怕是怨錯了人。這大約不是尤大人的意思,而是胡三娘的安排。”

  那人扭過頭去。

  “有尤大人的吩咐,胡三娘不敢對我等動手,只好在衣食上苛待一些,算是出口閒氣。”沈栗笑道:“不教這位兄弟為難,冷飯冷菜,本官可以不計較,但這室陰寒,本官身子骨不好,須得填個炭盆。”

  那人憋著氣道:“沒有。”

  “那就去找!”沈栗哼道:“否則此去湘州路途遙遠,足夠本官餓死自己。”

  童辭驚奇地看著沈栗。那些人可能會覺得沈栗是帶著勳貴子弟的驕奢脾性,他卻知道少爺起碼不會為了添置個炭盆就以死相脅。

  話說,自從上了這條船,少爺一會兒對胡三娘嚼老婆舌挑撥離間,一會又叫嚷自己身嬌體貴須得小心保養,這不要臉風的功力似乎又精進了。

  總不會是遇到困境破罐破摔吧?

  沈栗面色不變,輕聲道:“你們苛待本官,尤大人或許不會計較,但若本官不小心餓死自己”

  那人怒視沈栗,半晌道:“等著!”

  到底弄來個炭盆,裡面只半盆木炭,向地上一墩,一廂向門口走一廂嘟囔道:“還真能為何炭盆絕食怎地?本就走得急,哪有多少炭?做飯還嫌不夠呢。”

  沈栗道:“以後每天都要這麼多。”

  那人噎住,狠狠盯了沈栗一眼,回身將門用力關上。

  童辭湊過來仔細打量了一番炭盆,又看向沈栗。

  沈栗微微歎息道:“可惜屋中悶氣,這炭盆也不能多用,小心中了炭毒。”

  童辭……

  胡三娘在沈栗面前端口口聲聲說信任尤行志,心中卻難免犯嘀咕,或者說,到如今她已經覺察自己確實被尤行志利用了。

  跑到薑寒的房間,與父親合計:“好好的計畫,姐姐那裡偏走漏了消息。女兒劫法場時,跟著去的兄弟們都被官府砍殺殆盡,只有你我父女二人被緇衣衛救下。”

  薑寒歎道:“是尤行志。只有他有這個便利,既能知道你的謀劃,又能與官府通氣。”

  胡三娘費解道:“為什麼?若只為誘出沈栗,他直接與奴說,便是犧牲幾個人他為什麼要出賣我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0

第三百二十章 延誤救援

  “為了叫你聽話,叫你不得不依附他。”姜寒苦笑道。

  “什麼?”胡三娘詫異道。

  “你原本的打算是帶著海寇去投湘王,到時再由為父站在前頭為你打點撐腰。”薑寒耐心道。

  胡三娘點頭:“父親身為一任布政使,掌管齡州多年,湘王殿下必然高看一眼。到時候父親得享高官,女兒手中有兵,又與尤大人彼此照顧,何愁不能飛黃騰達?”

  “你想的太好了。”姜寒苦笑道:“互相配合總要彼此商量退讓,哪有一言而決的好?尤行志此人野心勃勃,自是要將所有好處都攥在手裡方肯甘休。”

  胡三娘呆呆愣,聽父親與她分析。

  雙方合作,一旦產生矛盾便可能分道揚鑣,這顯然不符合尤行志的希望,因此他要削弱胡三娘的力量。薑家父女手中沒了兵馬,在湘王眼中的分量便會減弱,想要在湘州立足,就只能選擇依附尤行志。

  “老夫猜想他接下來會提出娶你。”姜寒淡然道:“你弟弟沒被救出來,老夫日後還要指望女婿繼承衣缽,日後為父在湘州搏來的好處都會落到他的手中,豈不比與咱們‘彼此呼應’來的爽快?”

  胡三娘呼吸急促,氣道:“他怎麼能?怎麼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薑寒嗤笑道:“乖女兒,你煞費苦心教老夫隨你去投湘州,卻不知黃雀在後。”

  胡三娘怔愣半晌,忽怒道:“不成,奴要去問個明白。”

  “明白了又如何?”薑寒漠然道:“如今我等還敢與他翻臉不成?”

  胡三娘氣苦道:“父親!”

  “老夫是不敢的。當初為了保全家眷,為父不惜主動出,可如今他們都被留在齡州,早晚要被砍頭。失去了那麼多,為父反倒不甘心死了。”姜寒苦笑道:“如今除了去湘州,天下哪裡還有我等容身的地方?要想去湘州,便只能托庇於他。這人如今是不怕我等與之反目的。”

  胡三娘自是也不敢與尤行志撕破臉的,她若真是個性情激烈的,當年也不會以高官之女的身份心甘情願地“嫁給”海寇領。然而到底心裡鬱鬱難收,想來想去,失落道:“姐姐若是知道……”

  薑寒喟歎道:“若非要引誘沈栗上鉤,尤行志根本不會去救你姐姐。她為救老夫拋夫棄子,卻只不過是個迫使沈栗追捕逃犯的棋子。若是教她知道真相,豈非要被活活氣死?不要與她說,也不要教她再見到沈栗。那殺才既然知道真相,若有機會,一定會試圖挑唆你姐姐。”

  飛白邊打邊跑,與敵人糾纏了好一陣,才擺脫追殺。提氣狂奔,又跑了半晌,才迎面碰上來援的祁修文。

  “你們怎麼才來!”飛白恨道。

  “路上時有海寇逃竄……你們追的也太快。”祁修文叫苦道:“送信的一來,應大人便下了令,本官可是立馬就趕來了。可是不知道確切地點,我等只好先趕到古家,再追下來……哪知道碰上這許多海寇……”

  海寇已經被打散,四處躲藏都拍來不及,哪有可能不開眼地攔阻大隊人馬?

  在飛白的怒視中,祁修文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哪怕飛白只是個奴僕的身份,祁修文仍然自覺氣短,目光閃爍。

  飛白悶頭帶路,腦海中不斷回想祁修文的神情言語。

  應如是派錯了人!

  飛白暗自扼腕,怎麼不調才茂來!怎麼就偏偏找上祁修文!

  沈栗與古家有親,現薑氏被人救走,若不馬上追擊,少不得要被人參上一個瀆職懈怠,甚至會被人誣為同謀。這種謀逆之罪,只要負責審案的人“用心”,是很容易被牽連的。何況古冰容又同時失蹤,于公于私,沈栗都要硬著頭皮立刻追上去。

  途中遇到古墨與,知道古冰容出事,便覺對古家歉疚,因擔心官兵不肯善待這個“罪婦餘孽”,只好派隨從護送。

  他原本從才茂口中知道尤行志並未帶走幾個緇衣衛,海寇又是烏合之眾,自忖便是碰上些危險,也能堅持到援兵到來。

  哪成想尤行志手下還有一隊身手俐落的紅衣人,而他所期盼的援兵,直到所有兵丁被砍殺殆盡,都沒見到半個影子!

  祁修文是玳國公府的門人。

  沈家與鬱家的關係一言難盡,既是同一個戰壕的兄弟,也是同一個派系中的競爭者。

  沈栗與鬱辰又同在東宮,一個深受太子信重,一個卻被漸漸排斥。

  自從出了郁楊之事後,兩家的關係更是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尷尬。

  因此,既使沈栗帶著玳國公的書信,祁修文也一直不是很聽用。

  沈栗勢大時,祁修文便跟上來撿便宜立功,沈栗勢微時,祁修文便束手觀望不肯出力。

  而如今沈栗陷入危險,祁修文倒不算落井下石,卻能夠延誤救援。

  禮賢侯府如今出頭的只有沈栗一個,玳國公府卻子孫滿堂,沒了沈栗,禮賢侯府便是不倒,少說十年之內,也無法與玳國公府爭鋒了。

  作為鬱家門人,“除掉”了沈栗的祁修文,自然也會立下大功一件,雖然這個功勳實在有些說不出口,但鬱家總會有人感謝他的。

  飛白漸漸想得清楚,不覺氣得手抖。

  現飛白雙眼通紅,神色不善,祁修文強作鎮定。

  只是走的慢些,對方便是想指責也找不到證據。祁修文暗暗安慰自己。這是為了玳國公府,時機太好,不容錯過。

  為了報答老國公當年知遇之恩,便拋卻一次良心又如何?沈大人若真的不幸遇難,日後多給他上幾炷香就是。

  至少鬱家會有人感謝我的。祁修文暗道。

  到了那片荒屋前,沈栗早已不見蹤影,只留下滿地屍。有官兵的,有海寇的,倒是不見尤行志手下的緇衣衛與紅衣人的,想來是被帶走了。

  飛白心急如焚,連連催促祁修文尋找線索。

  祁修文口上應著,也裝著呼喝差役四處搜尋的樣子,然而飛白仍能感覺到他的怠惰之意。

  飛白氣急,暗暗握住刀柄,目露凶光。

  此時才茂終於帶著緇衣衛趕過來。見了飛白,急道:“我得到消息晚了,你家少爺呢?”

  飛白哽咽道:“少爺……我等碰倒圍殺,教我沖出來求援,回來少爺就不見了!”

  才茂嚇了一跳。他可是奉了皇命率人來齡州監察市舶司建立過程的,同時,也有些保護于枕沈栗二人的責任,若是沈栗有個三張兩短,回去怎麼和皇上交代?

  還有太子,還有禮賢侯,想像那二位得知沈栗出事後的臉色……才茂虛弱道:“可見到屍體?”

  “未曾。”飛白帶著的希望道。

  “阿彌陀佛!沒見就是好事。”才茂捂著胸口,吩咐手下:“還不快去尋找?”

  此時緇衣衛們已經意識到出了大事,若蹊蹺不見的尤行志果然涉案,整個千戶所上下都要被擼掉一層皮!

  故此原還有些不服的緇衣衛們聽到命令,忙不迭展開搜尋,只盼著立些功勳,好在接下來的檢察中得些先機。

  才茂見飛白時不時盯著祁修文狠,不覺奇道:“怎麼?”

  飛白知道才茂與沈栗有些交情,遂低聲將自己的懷疑說給他聽。

  才茂愕然:“他是有多蠢?”

  碰上與“謀逆”兩字相關的事情,除非沒有任何瓜葛,能夠早早避開,但凡牽涉到的,都恨不得表現出踴躍爭先,誓擒敵寇的態度。

  沈栗為什麼寧可冒著危險也要先追緝,連援兵都來不及等?因為怕慢了就要被人指責是附逆!

  諸如劫法場、誘殺官員等等,都是十分挑釁帝王權威的謀逆大罪,教人覺出有一絲不妥,都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單憑懷疑,就已經能讓人吃不了兜著走了。

  祁修文只想著對沈栗見死不救,他就沒想過自己實際上是在幫逆匪的忙嗎?

  沈栗這等背景強硬的都怕被人指摘,祁修文哪來這麼大底氣?

  他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飛白不屑道:“這人的頭腦要是好用,怎麼會屈居同知之位?”

  玳國公府的主要勢力都分佈在軍中,平湘之戰正打的激烈,祁修文作為鬱家門人,連戰場的都撈不著上,可見連郁家人都不怎麼得意這廝。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0

第三百二十一章 反做替罪羊

  神龕下的地道本就不是十分隱秘,有緇衣衛用心,須臾即被現。

  才茂、飛白顧不得與祁修文計較,連忙率人追去。祁修文雖有心再次拖延,到底不敢,只好怏怏跟上。

  不一時現古冰容屍身,但見旁邊沈栗留下的字跡“沈栗之妾古氏”,祁修文脫口道:“沈大人不是追緝逆匪來著?怎地半途納妾?聽說古家有女依從逆匪……”

  飛白猛地回頭,睚眥欲裂。祁修文吃了一驚,住口不言,隨即又覺被個奴僕嚇住忒沒臉面,心中奎怒,便欲再次開口爭執。

  才茂冷笑道:“沈大人如何且輪不著我等評判,祁大人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祁修文聽出才茂意有所指,想起面前這兩人俱是心向沈栗,倒不好當面妄議,只做嚴肅狀道:“此女已經身亡,沈大人卻留下手書欲納她為妾,此事看來著實蹊蹺,我等須得細細查驗,莫非沈大人另有所指……”

  才茂二人早沒耐心聽他的胡言亂語耽擱時間,打斷道:“祁大人既有疑惑,儘管留下來查驗,沈大人安危要緊,我等還要儘快追擊。來人!”

  立時有緇衣衛上來。才茂使了個眼色道:“事涉逆匪,你們兩個留下來看守屍身,不要令人‘不慎’毀壞了線索。”

  緇衣衛齊聲應諾。

  才茂瞥了一眼祁修文,與飛白率人繼續追。

  祁修文被堵得滿臉通紅,心下憤懣。

  這沈栗追緝敵人時還不忘了收妻納妾,說一句怎麼了?老子又不是“誠心”耽誤時間……

  見祁修文靠近古冰容屍身,兩個緇衣衛攔道:“大人請退後。”

  祁修文怒道:“本官要查驗屍體。”

  緇衣衛上下打量了祁修文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這屍體是我緇衣衛先現的,自然要我緇衣衛先行查驗。再者說,才千戶特意囑咐我等要守好屍體,我等豈敢有負重托?萬一被人‘不慎’毀壞了屍體,或是‘不慎’添了點犯忌諱的東西,小的們可沒法向千戶交差。您說是不是,祁大人?”

  祁修文怒道:“大膽!”

  他確實有那麼點想要伺機做些什麼的打算:既然已經出了一次手,不如索性就做到底。哪知道對方根本不讓他靠近,還當眾對他陰陽怪氣地明嘲暗諷。

  “小小走吏,竟敢對本官不敬!”祁修文怒衝冠。

  兩個緇衣衛翻了個白眼,齊聲道:“我等乃尊千戶令。”

  先前才茂對祁修文的排斥之意溢於言表,又特地留他二人在此,不就是為了防著此人嗎?

  他二人是跟著才茂從景陽來的,如今已經算是嫡系人馬,自然要喜上司之所喜,厭上司之所厭,故此他們不甚買祁修文的帳。

  至於祁修文會不會記仇?一個同知,可管不到緇衣衛來,況且他二人日後又要隨才茂回景陽去,祁修文便是想要報復也找不到人。

  祁修文氣悶半日,才見才茂等人垂頭喪氣回來。

  眼見著飛白、才茂二人臉色黑沉,身後的人也沒有打鬥過的跡象,祁修文心中暗喜,莫非沈栗真的死了?

  “才千戶。可是追到逆匪了?”祁修文試探道:“沈大人在哪裡?”

  才茂按住飛白欲拔刀的手,盯著祁修文,半晌輕笑道:“可惜了,因為有人故意阻撓援救,沈大人被逆匪劫走了。”

  祁修文聽說沈栗不見,心下大喜,隨即又覺才茂意有所指,大怒道:“才千戶,這話是什麼意思?本官不辭辛苦……”

  才茂勉強壓抑怒氣,湊近祁修文低聲道:“姓祁的,你以為這種事抓不到確切證據就沒人奈何得了你了?老子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逆匪與湘州有關!”

  祁修文心下電轉,瞬間大驚失色。

  才茂獰笑道:“這樣的案子、再加上沈栗的身份,說不定我緇衣衛指揮使邢大人都要來齡州一行!齡州各衙門上上下下連老底都會被揭出來!不知有多少人要恨你。卻不知尊駕一個小小同知可能擔待的起?”

  祁修文不覺後退一步。

  才茂偏向前一步跟上:“你也不想想沈大人為何明知前途危險也要拼命追緝?人言可畏矣!他怕株連東宮和禮賢侯府,你呢?你是誰家的門人?難道玳國公府就不怕被人牽連嗎?”

  禮賢侯府還算是低調的,如今正逢平湘之戰,玳國公府榮寵已極,恰恰立在風口浪尖上,不知有多少人紅著眼將其當做靶子。只要有心,便會有人將祁修文阻擾救援的罪名從可疑變成證據確鑿,然後牽扯到玳國公府。

  玳國公世子如今正在軍前領兵作戰,有什麼比鬱家門人“襄助”叛軍大鬧齡州城、劫走欽犯薑寒和朝廷命官沈栗更教皇帝憤怒的?

  “想明白了?”才茂嗤笑道:“你有意拖延救援,想必你手下那些兵丁差役都是有些覺察的。尊駕是覺著他們囿於你的官威,禮賢侯府又鞭長莫及,他們不會亂說。可惜,這世上還有很多有心人打算查明真相,他們每個人的官威都比你大,手段都比你高。”

  若能扳倒玳國公府,怕是有些人恨不得捏造證據,何況祁修文這種確實下了手的?

  見祁修文面色慘白,目露恐懼,才茂方覺心中郁氣稍解。招呼飛白,身手將祁修文撥到一邊,揚長而去。

  還有一些算計,他沒有和祁修文說。

  被尤行志哄騙,以致緇衣衛調動不靈,法場上走了薑寒,隨後救援不及又丟了沈栗,才茂多多少少是有責任的。新任布政使應如是等官員也是有責任的。

  若是祁修文老老實實做事,自然是大家一同受罰。可誰叫祁修文偏要暗地裡搞些小動作?這恰好是一頭替罪羊送到眼前!

  有這個蠢材頂在前頭,大家要承擔的罪責都會小一些。

  “把他推出去,也算給謙禮出一口氣。”才茂淡然想:“應大人多半不會反對。”

  應如是急的兩眼紅。

  自他上任,祁修文前後打點,殷勤奉承,削尖腦袋要立功。應如是覺著此人雖有些失張冒,但好歹沒有與姜寒、烏慶等人同流合污,倒也可以一用。

  沈栗派人來求援時,祁修文正在身邊,應如是心急如焚不及細想,便派了這人出去。

  待忙過一陣,忽地憶起祁修文奉令時遊移的眼神,頓時覺出不對。

  能成為一域封疆大吏,應如是的頭腦是夠用的,對朝廷上的利益瓜葛更是瞭若指掌。往日也與幕僚們議論過禮賢侯府與玳國公府的關係,又想起隨從打聽過的祁修文曾在文人攻擊市舶司時束手觀望……哎呀!老夫怕是派錯了人!

  一廂派人給緇衣衛送信,一廂心中暗暗期盼:祁修文你可給老夫爭點氣,千萬不要做蠢事。

  晚了!

  應如是只恨自己當時為何不多想一步,怎麼就沒想到找與沈栗交好的才茂前去救援?

  聽說沒找到沈栗屍體,逆匪又與湘州有關,應如是手捂胸口,頭暈眼花。

  “你說,逆匪是將沈栗帶走了?”應如是虛弱道。

  才茂點頭道:“腳印直到岸邊,海上還飄著兩艘無主漁船。當是換了大船逃走了。”

  “叫水師去追!無論如何將人給本官追回來!”應如是跳腳道。

  “已經派人知會田大人了。”才茂皺眉道:“然而耽擱的太久,如今天色將晚,怕是來不及。”

  “那也要追!”應如是厲聲道:“告訴姓田的,不要管海寇了,只要把沈栗和薑寒追回來,老夫親自給他敬酒!”

  “卑下代謙禮謝過大人。”才茂感激道。

  應如是搖搖手,喃喃道:“還不如被害了呢。”

  “什麼?”才茂不可思議道:“大人,你說誰?”

  應如是呆坐半晌,苦笑道:“才千戶啊,你就不想想他們為何就盯上謙禮?”

  才茂眨眨眼。

  應如是做了個口型。

  “火藥!”一聲驚叫傳出正堂。

  應如是長歎道:“都是老夫疏漏,總是慢來一步。如今戰事正酣,湘州想得到火藥也是應有之義,老夫早該多派些人保護謙禮的。若是湘王通過謙禮得到火藥配方……”

  “謙禮絕不會歸附湘王!”才茂斬鐵截釘道:“今日之危也並非大人之錯,而是有小人作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0

第三百二十二章 惶惑世子

  才茂一聲“小人作祟”,立時勾起應如是怒火:“尤行志!”

  “還有祁修文。”才茂補充道:“是他拖延救援,貽誤戰機,才至逆賊劫走了謙禮。”

  應如是微微皺眉,與才茂靜靜對視,半晌方道:“可行麼?”

  才茂冷笑:“不過教他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而已。”

  “玳國公府門人”應如是遲疑道。

  沈栗已然不見,應如是自然不願輕易為其得罪玳國公府。

  才茂輕聲道:“大人,我等還要向皇上交代。”

  齡州之亂已經無法遮掩,朝廷一定會派人下來詳查。祁修文有意拖延是實打實的,應如是若為其掩飾,到時萬一被人揭出來,難免要被視為同黨。

  保全祁修文,這個人情未必能賣到玳國公府上,日後卻有可能被牽連進去。

  應如是緩緩吐出一口氣,點頭道:“祁修文貽誤戰機,致使齡州陷於禍亂。既然千戶在這裡,就交由緇衣衛探查。”

  把事情推到緇衣衛去,日後玳國公府提起來,就說是才茂的意思。

  才茂也不在意應如是的打算,笑道:“大人放心,卑職自有計較。”

  飛白一直沉默不語。見應如是二人商量已畢,方走上前來,從懷中掏出沈栗交給他的血書與私印,躬身遞給應如是,哽咽道:“這是我家少爺教小的呈給大人的。還有少爺給市舶司寫好的書劄留在古家,待小的回去找到即呈上。”

  應如是一臉感慨:“謙禮臨危不懼,猶念差事,當為我輩楷模。”

  不管怎麼說,沈栗能在生死關頭記得把這方私印交給飛白帶出來,應如是確實要念他的好。一任布政使的私印,若是落在逆賊手中,還是能做許多文章的。

  伸手接過,先收了自己的私印。輕輕展開血書,頭一行字映入眼簾:臣沈栗啟奏陛下……

  應如是連忙手忙腳亂將其合上,向莫名其妙的才茂二人苦笑道:“這是謙禮呈給陛下的。”

  才茂恍然。沈栗當時危在旦夕,要帶給應如是的話已經口頭囑咐飛白了,這份血書,是要送回景陽的。

  “此物重要,需快些上呈朝廷,還是請才千戶費心吧。”應如是道。

  如今齡州大案牽涉湘州、禮賢侯府、玳國公府,應如是自覺頂不住,決定撒手不管,萬事回避了。

  人交給緇衣衛,物也交給緇衣衛,才千戶多費心,只要不牽扯到老夫,您隨意。

  才茂接過血書,也不推辭。交到本官手裡更好,若是經由官驛上呈,還怕被人有心換了呢。

  飛白回古家找到沈栗的書劄,交給於枕,隨即決定立時返回景陽。

  少爺不見了,他總得回去請罪。

  古家到底被薑氏牽連,一家老小都要下獄。好在古冰容有揭露姜氏姐妹密謀劫法場之功,古逸節有出首之義,將來議罪時或可商榷。

  沈怡得知女兒死訊,三番兩次哭暈。

  兒子們稍大後就移至前院,上學讀書,唯有女兒古冰容留在身邊長大。那女孩能被養成一副莽撞性子,可想而知沈怡有多溺愛她。

  得知古冰容身邊有沈栗留下的字跡和帕子,沈怡跪求飛白:“且將那孩子的牌位帶回去吧。若是古家不幸被誅族,怕是連收屍的都沒有。那孩子已經是謙禮的人,叫她進沈家去吧。”

  沈怡是擔心禮賢侯府知道後,不肯接受古冰容的牌位。想求飛白直接帶回去,算是“先斬後奏”。古家傾覆在即,沈怡要安排好女兒的後事才能瞑目。

  飛白連忙跪下,為難道:“小人先打發人給表姑娘斂屍,叫她有個安葬之地。待此事了結,再遷往景陽不遲。”

  見沈怡欲開口,忙搖頭道:“姑太太別為難小的了。便是小的能做主,也不敢在這個當口帶表小姐回去。”

  沈栗正被人劫往湘州,就憑古冰容是姜氏的侄女,飛白也不敢將她的牌位帶回侯府。何況侯府還有個少夫人呢。自己沒顧好少爺,卻帶回一個妾室的牌位,豈不要氣死侯爺?

  想到自己要親口將沈栗落難的消息告知沈家上下,飛白歎息不已。

  “你說什麼?”沈淳不可思議道。

  “小的無能,沒顧好少爺,少爺他他被人劫往湘州了。”飛白艱澀道。

  沈淳努力眨了眨眼,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

  大管家忙上前扶住,連聲道:“快請府醫來!”

  “不用!”沈淳止道:“飛白,你過來,好好跟本侯講講事情的來龍去脈,要仔細的講!”

  沈淳還能強忍悲痛,勉力鎮定。老夫人田氏得知惡訊後卻立時厥過去。

  沈栗是她最得意的孫子,也是沈家最重要的後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老夫人自覺無顏去見先夫。

  好容易恢復神智,田氏吩咐道:“告訴家人們都閉緊了嘴,萬不可教謙禮媳婦知道。”

  李雁璿生下兒子,每日裡盼丈夫回來盼的望眼欲穿,田氏萬不敢叫她知道沈栗出了事。

  郡主一疊聲應著:“兒媳曉得。母親不要憂慮,謙禮吉人天相,定會轉危為安。”

  田氏歎息道:“吉祥話當不得真。咱們沈家要艱難了。”

  “咱們沈家要艱難了。”聽過飛白稟告,沈淳令人找來世子沈梧。

  “謙禮被掠往湘州,或是附逆,或是自戕,或是逃逸。”沈淳輕聲道:“為父自信謙禮絕不會附逆,但想必朝中有很多人恨不得他投向湘王。沈家危矣。”

  沈梧乍聞變故,瞠目結舌。

  “謙禮不在,安智,你是咱們禮賢侯府的世子,”沈淳看著長子,沉聲道:“日後你要將咱們侯府撐起來!”

  沈梧呆呆聽著,腦中轟轟亂響,一時思緒繁雜。

  沈栗在時,他不平過,委屈過,爭過搶過,最後總算有了自知之明,打算安生過活了。今日沈淳卻忽然將他喚過來,告訴他:我們沈家將來都指望你了,你要立起來。

  家族終於要依仗自己,父親終於肯正視自己,沈梧覺得自己該高興、該得意,然而沒有。

  “我不行!”沈梧惶惑道。

  沈淳靜靜地看著他的長子。

  沈梧急道:“謙禮那麼聰明,他能逃回來,他不會死的。”

  “但他現在不在。”沈淳咬牙道:“安智,你好歹是侯府世子。”

  “我不行!”沈梧望著父親,虛弱道:“父親,您也講講理。兒子前半生都在學著如何做一個安分的世子,你想我與世無爭,萬事聽謙禮的安排,兒子如今好容易學會了。現下您又要我出頭,兒子不會啊。”

  沈梧惶惑道:“兒子不會!我沒有謙禮那樣的人脈,沒有他的才華。出了侯府,誰認得我?太子殿下不會倚重我”

  “你無需和謙禮一樣。”沈淳柔聲道:“也不是哪家的子弟都能和謙禮一樣。你只要做好一個世子就行。若是皇帝召見你,你就好生搭話。若是別人欺上門來,你就回擊”

  看著沈梧迷茫的眼睛,沈淳的心漸漸沉下去。

  這個兒子立不起來。

  長期居於後宅,已經將沈梧的心性磨平,少小時那點聰敏早已不見,只剩下沈淳以往所期望的安分。

  沈梧的資質及不上沈栗,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性也及不上沈栗。

  不是人人擁有都有力挽狂瀾的心機才智。

  還有誰呢?大的不爭氣,小的還沒長起來。沈淳心下淒涼,努力鼓勵沈梧:“只要盡力去做就好。這是我沈家生死存亡的時候,你一定要用心!”

  容蓉與沈梧早已形同陌路,今日卻特意跑到正房等著丈夫回來:“父親找你去書房了?”

  沈梧望向妻子微微發亮的眼睛,心下不由升起一股厭惡,只隨口應了一聲。

  “也該郎君出頭了。”容蓉歡快道:“方才母親派人來囑咐不准向觀崎院透露消息,教妾身說,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

  “容氏!”沈梧厲聲道:“你給我安生些,不要惹事!”

  容蓉嚇了一跳,含淚道:“妾身都是為了誰”

  “只看得見後宅裡這點計較,”沈梧不耐道:“家裡遇到了難關,你還當是好事。”

  “什麼?”容蓉驚道。

  “沈家若是過不得這個坎,”沈梧靜靜道:“你就回娘家算計去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0

第三百二十三章 構陷

  交代過世子後,沈淳立即往宮門遞牌子,求見皇帝。

  跟著驪珠快步走進乾清宮,沈淳發現太子也在這裡。

  行罷大禮,沈淳與太子面面相覷,均看到對方眼中焦灼之意。

  殿中氣氛異常沉重,邵英正看著緇衣衛快馬送來的血書。

  耳聽得邵英微微歎息,太子與沈淳心中一沉。

  “明日早朝,怕是有不少人要參沈栗投敵。”邵英道。

  “父皇,兒臣可為謙禮擔保,他絕不會投靠湘王。”太子立時道。

  沈淳感激地看了太子一眼,忙伏地叩首:“臣全家身沐皇恩,萬死不足以報之。上下三代,曆無犯法之男,更不敢有不忠之心,請聖上明察!”

  邵英歎道:“朕知道,他們也知道,可這世上從來不缺存心閉眼障目的人。”

  “皇上!臣臣”沈淳哽咽道:“微臣伏惟聖裁。”

  “父皇!”太子急道:“沈栗行走積年行走東宮,無時不兢兢業業、克勤克勉,不曾有半分懈怠,更不曾有半點不忠不敬之態,他怎麼可能投敵?”

  沈栗如今堪稱東宮門下第一人,他若被判定投敵,太子不但要面臨識人不清的質疑,而且還會失去很多助力沈栗的父族禮賢侯府、妻族戶部尚書府、甚至母族晉王府都要倒。

  為了不觸動皇帝忌諱,東宮勢力本就不大,如今再被砍下去大半,太子有一口血好吐。

  沈淳在階下痛哭流涕,心下卻不甚恐懼。

  他傷心的真正原因是一旦痛失沈栗,禮賢侯府便要陷入後繼無人的困境。而非擔憂沈家是否會真的被抄家滅門。

  知子莫若父,沈淳知道,雖然沈栗行事看似溫和周全,其實脾氣不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湘州使人將他掠去,教他栽了偌大個跟頭,沈栗還指不定怎麼記仇呢。加之沈家全家老小都在景陽,湘王想收服沈栗是難上加難。與其擔心兒子投敵,不如擔心兒子最終無法脫困,選擇一死了之。

  沈栗既未投敵,那他是否會“有罪”,就看皇帝的意思了。

  皇帝會希望沈栗被扣上附逆的罪名嗎?

  沈栗是東宮輔臣,但他是被皇帝親口誇讚過,又是被皇帝派到太子身邊的。若是太子被坐實了識人不清,那皇帝呢?

  邵英當然不希望沈栗獲罪。他對禮賢侯府、對沈栗都是滿意的。沈家人勝在識趣忠心。邵英想要軍權,沈淳就能立即賦閑。邵英不喜歡世家朋黨,沈家娶妻選婿時便有意避開勳貴。

  沈栗在東宮多年,從來只立功不犯錯,這個人用起來如臂使指,已顯能臣之姿。對皇帝來說,如此出身可靠又有才幹的臣子,也是不多見的。

  何況滄瀾書院、祺祥商團、如今已經廣泛種植的土豆玉米、市舶司等等,都是出自沈栗的建議,若是此人獲罪,那這些計畫難免被指為異端,統統都要廢弛。

  市舶司已經上報新增稅款,數額堪稱巨大,單為著那些銀子,邵英也不允許沈栗被人誣陷。

  然而,邵英點了點案上密折,心下為難。

  齡州布政使應如是與緇衣衛千戶才茂告齡州府同知祁修文有意拖延救援,致使沈栗被劫,逆匪逃脫。

  一個地方同知,當然不能與東宮輔臣相較,但邵英方才得知,祁修文是玳國公府門下。

  若沈栗不背這個黑鍋,被問罪的就該是祁修文,進而被有心人牽連到玳國公府。

  邵英微微歎息,玳國公世子如今還在軍前領兵呢。

  禮賢侯府也好,玳國公府也罷,都是邵英的擁躉,無論哪邊獲罪,被削弱的都是邵英的力量。

  近幾年邵英確實有打壓玳國公府的意思,但時機和範圍都是在他的控制之中的,而不是如今面臨二選一的境況。

  郁家是不是故意向沈栗下手?邵英不禁懷疑。

  趁著平湘之戰,在自己需要倚重玳國公府的時候,設計沈栗,讓自己不得不在這場二選一的官司中放棄禮賢侯府,鬱家便可以在武勳中真正的一家獨大。在自己扶植起新的勢力與之抗衡之前,鬱家便不用再擔心自己的打壓。

  邵英負著手踱來踱去。

  不,不對,鬱家怎麼會知道湘州要劫沈栗去?

  沒準兒是臨時起意?

  也或許是早與湘王暗通款曲?

  邵英思來想去,只覺心煩意亂,揮手道:“汝等先退下。”

  太子與沈淳茫然對視,皇上到底打算怎麼處理此事?倒給個准話。

  邵英望著太子二人的背影,默默發呆。

  驪珠輕手輕腳上來續茶,不防邵英忽開口:“近日玳國公擔憂世子茶飯不思,中午那道鹿筋不錯,教禦膳房給玳國公送道過去你親自去送。”

  驪珠頓時心中一動。

  禦膳房特意在食盒中添了小爐,故此菜到了玳國公府仍然熱氣騰騰。

  玳國公謝恩道:“聖上不以臣老朽無用,時時加恩,老臣感激涕零。”

  “國公爺為我盛國立下汗馬功勞,世子又在軍前為國盡忠,萬歲多有眷顧,正是君臣相得的佳話。”驪珠笑道。

  玳國公哈哈大笑,親手向驪珠手中塞了個荷包。

  驪珠掂了掂荷包,輕輕歎了口氣。

  玳國公微微一驚,這荷包已然不輕,莫非這太監還嫌少不成?固然是皇帝眼前得用的,到底是個閹人,未免太過貪婪。

  心中雖有些不滿,玳國公仍是向袖子裡掏。

  驪珠忙低聲道:“國公爺誤會奴才。唉,奴才方才只是想到日後得荷包的地方怕是要少一個了。”

  玳國公眨眨眼,揮手示意家人退避,將掏出的荷包向驪珠手中一塞,輕笑道:“莫非是哪家要倒楣了?”

  “禮賢侯府”驪珠乍覺失語,忙道:“哎呀,奴才出來的久了,國公爺快享用吧,奴才這就要回去”

  “公公,公公。“玳國公聽得一聲禮賢侯府,連忙攔住,將腰間玉佩解下,向塞給驪珠:“這玉佩跟隨老夫多年,日後但有難處,公公拿著它做憑證,我鬱家門下再無二話。”

  驪珠攥著玉佩,遲疑半晌,方低聲道:“如今城裡正鬧得沸沸揚揚,沈栗被人掠去湘州了。”

  玳國公連忙點頭:“只聽說沈栗無辜被劫,卻不知其安危如何?”

  見驪珠還在猶豫,玳國公急道:“公公且透露一二,老夫感激不盡。”

  驪珠歎道:“罷了。據說沈栗是投敵了,皇上”

  玳國公屏著氣,聽驪珠口中輕輕道出:“皇上大怒。”

  玳國公殷勤送走了驪珠,立時吩咐人打探沈淳行蹤。不一時得到回報:“禮賢侯遞牌子求見皇上,聽說從宮門裡出來時神色沉重,眼睛都是紅的。”

  驪珠回宮覆命,邵英問:“你去時看玳國公神色如何?”

  驪珠笑道:“玳國公面色沉重,但氣色還好,聲音也洪亮。”

  “氣色還好。”邵英漠然道:“不是茶飯不思嗎?”

  驪珠微微垂目:“許是托皇上賜膳的福氣”

  “一道菜有什麼福氣!”邵英冷笑道,還欲細問,忽被驪珠掏出的東西吸引了注意。

  驪珠是收好處的,但他有個“習慣”,就是先把得來的孝敬請皇帝過目,告知是哪個送來的。待皇帝點了頭,東西才歸他。

  這是他表現自己忠心的手段。畢竟,沒有皇帝的信任,也就沒有他這總管太監,更別提好處。

  當然,若玳國公知道驪珠有這麼個習慣,大約會後悔不迭。

  今日的好處中有一方玉佩教邵英看的眼熟。

  “他怎麼將這東西也送出來?”邵英心下一轉:“這禮未免太重,他對你有所求?”

  驪珠低下頭,目光閃爍道:“玳國公打問萬歲如何看待沈栗事,奴才不敢洩露禁中語。”

  驪珠伺候邵英幾十年,他往日良好的信用和邵英對玳國公府的忌憚幫了大忙。

  邵英默然良久,咬牙道:“其心可誅!”

  驪珠輕輕鬆了口氣。

  沈栗的事,是他故意在玳國公面前提起的,“皇帝大怒”也是他主動與玳國公說的,是他暗示玳國公自己是可以被收買的。但玳國公若無心,這方玉佩也不會落到自己手中。

  不對誘餌垂涎,堂堂國公,怎麼會輕易入罄,被人誆騙?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0

第三百二十四章 遺澤

  禦膳房的鹿筋香糯軟爛,玳國公也沒吃出滋味來。

  一整晚在書房中來回走動,到得天明時,袖中揣著兩份摺子:一份是為禮賢侯府辯白的,一份是參沈栗投敵的。

  今日早朝著實熱鬧。禦史們自覺到了大顯身手的時候,有參沈栗的,有參應如是的,還有參緇衣衛的。何宿終於學了乖,沒有赤膊上陣,只示意手下人出頭。不過經過歷次打擊,言官們對何家的能力產生質疑,沒有拿出死諫的架勢。

  事實上,沒有幾個人真的相信沈栗會附逆。

  東宮門下第一人,只要熬到太子登基,便可直上青雲,帶著禮賢侯府雞犬升天,怎麼可能去湘州做貳臣,帶累全家去死?

  但該參還是要參,扒拉下來一個,就能上去一個。

  邵英坐在龍椅之上,陰著臉,一言不發。

  沈淳跪在大殿之中,垂著頭,一言不發。

  驪珠伺立在龍案之旁,看不清神色。

  玳國公遲疑良久,忽聽得有參祁修文的,心下一驚。

  如今要麼將祁修文推出去頂罪,但此人是我鬱家門下,怕是割也割不清,說也說不明。

  要麼索性參倒了沈栗,掀了禮賢侯府,從此後我鬱家獨大,得皇上倚重。

  玳國公喉頭滾動,摸了摸袖中摺子,想起不得不趕出門去的孫兒郁楊,皇上對玳國公府的斥責,昨日驪珠透露的消息,禮賢侯從宮門出來時的神色……

  皇上已經厭了沈家,我鬱家又正為朝廷平叛,這一本還是有勝算的。

  對不住了,沈侯!你我當初同生共死,如今卻落到這不可共存的地步,可謂世事無常,難以預料。

  老夫乃為家族一搏,倘若沈家不幸獲罪,還請見諒。

  玳國公一本奏上,參了沈栗。

  如今玳國公府可真是烈火烹油時。世子在軍前領兵,皇上時時降恩,門前車馬不停。聽說昨日還特意賜下禦膳,總管太監驪珠親自送到府上。

  故此玳國公的奏摺遞上去,仿佛信號一般,參沈栗的摺子頓時蜂擁而上,鋪滿龍案。

  沈淳目光微動,看了玳國公一眼。

  玳國公耷拉著眼,做老眼昏花狀,只當未見。

  沈淳帶著滿臉失望,垂下頭去,卻在嘴角露個譏諷的笑容。多年交情,自己還要喚一聲世叔的人物,如今卻要落井下石。通家之好抵不過功名利祿,可歎,可笑。

  玳國公不知道,沈淳的頹唐,和朝臣們對他的雲合景從,恰恰挑起了皇帝的忌憚。

  邵英瞳孔微縮。

  玳國公府如今就能在朝中掀起如此大的聲勢,力壓禮賢侯,若是如了他的意,日後玳國公世子再攜勝而歸,只怕朝上就再沒人能同鬱家抗衡。

  這還了得?他們今日能顛倒黑白,誣陷禮賢侯府,焉知日後不會犯上作亂?

  玳國公果然野心勃勃!

  說到底,在一位致力於集權的皇帝眼中,較之棧戀權柄的玳國公,還是痛快賦閑的禮賢侯更可愛些。

  “湘州還沒有動靜,你們就吵起來。若是如今便議了禮賢侯府的罪,日後沈栗為國死難了,朕當如何對天下人解釋?”邵英皺眉道。

  朝上靜了一靜,玳國公心頭一顫。

  “不過,如今沈栗涉案,若不處置,日後此人果真附逆了,朝廷也要丟盡臉面。”邵英沉思道。

  玳國公:“”當年領兵時都沒這麼患得患失。

  邵英沉默良久,方道:“著禮賢侯府上下一應族人禁足,一應供給由緇衣衛承運。”

  玳國公一顆心落下,好,只要沈家人不能在外奔走呼號,玳國公府便占盡優勢。兒子就在軍前,便是沈栗有幸自湘州得脫,也會被截住總會有令人滿意的消息傳來。

  沈淳一顆心落下,好,禁足府中,正可避開風浪。有緇衣衛監視,想來無人能趁機陰謀陷害。

  “至於齡州”邵英厲聲道:“朕很失望!先是薑寒,如今又出了逆匪!這齡州還是朝廷治下嗎?”

  “皇上息怒,臣等萬死!”大臣們俱都伏地請罪。

  “邢秋,你親自去查,尤行志是你緇衣衛的人,去給朕查清楚!”邵英怒道:“給朕仔細的查!你要給朕一個交代!”

  邢秋得知齡州緇衣衛千戶所出了事,早就火燒眉毛。今日這密探頭領特意跑來參加早朝,邵英命他親自去查,倒教他喜歡。

  “臣遵旨!”邢秋領命。

  玳國公的心又提起來,祁修文……

  邵英看了看玳國公,吩咐道:“玳國公之孫郁辰侍奉東宮,克勤克勉,今遷其為詹事府左司直郎。”

  玳國公的心徹底落下。皇帝突然提拔起鬱辰,正是要大用他的意思。果然,沒了沈栗,就該我郁家兒郎出頭了。

  現下只要趕在邢秋之前封了那膽大糊塗同知的嘴……

  皇帝宣佈散朝,玳國公與沈淳漠然對視,各自離開。

  回到乾清宮,邵英忽命驪珠:“你去囑咐邢秋,命緇衣衛好生照料禮賢侯,不要教人冒犯了他。另外,一會兒看著人散了,教才經武過來。”

  邵英秘密召見了才經武:“玳國公重病,朕欲召鬱世子回來。”

  才經武只覺心臟劇烈跳動。玳國公方才還活蹦亂跳的皇上這是不信任玳國公府了,這是要換將!

  “奴才聽憑聖上旨意!”才經武伏地道。

  “鬱家在南方經營日久,你去後能鎮得住嗎?”邵英盯著他。

  “奴才原為皇上肝腦塗地!”才經武堅定道。

  “朕會賜你密旨,有阻攔軍令者,殺無赦!”邵英沉聲道:“才經武,你大約會是第一位被記入青史的內監將軍,不要讓朕失望。”

  才經武熱淚盈眶道:“奴才出身低賤,沒有皇上恩德,早成灰土。奴才萬死不足以報皇恩!”

  邵英囑咐道:“好生準備,你帶著騰驤左衛押運軍資,待玳國公世子離了軍前”

  “奴才明白,”才經武會意道:“不可在玳國公世子面前漏了行跡。”

  邵英微微點頭。才經武能成為領兵之將,手段是不差的。此人也曾在南方駐守,又有騰驤左衛跟隨,只要玳國公世子離開大營,才經武一定能控制局面。

  邵英擔心玳國公世子會反叛,卻不擔心才經武。這天下除了他,又有誰會給一個內監這麼大權勢?

  朕登基廿餘年,沒有你玳國公府,就真的無人可用?邵英微微冷笑。

  眼見邵英下密旨要誆回玳國公世子,驪珠知道自己的算計成功了。

  “皇上本就疑心玳國公,奴才只是加了把火而已。”驪珠暗道:“既然如今玳國公府與禮賢侯府不能並存,奴才自是要保沈家的,也算不負皇貴太妃恩德。”

  沈家那位皇貴太妃,諡號端明皇太后,歷經先皇一朝榮寵不衰,代先皇后照顧邵英兄弟二人,又協同禮賢侯府一力推邵英上位,自然不是一般女子。伴君如伴虎,她一手扶植起邵英,沒有給禮賢侯府謀求半點利益,卻總要給娘家留個後手。

  驪珠能被先皇選中,當然是忠於皇帝的,但關鍵時刻傳句話,有時也能救命。

  便是邵英也不知道,這位先皇親自給自己選的總管太監驪珠,原是與皇貴太妃有些淵源的。

  沈家不再送女孩進宮,沈淳賦閑,沈栗得太子看重,驪珠自是沒有用武之地。但如今到了生死存亡時,驪珠稍稍煽風點火,便可解沈家之圍。

  沈淳整整跪了一個早朝,回府後只覺渾身疲乏。好在得了驪珠暗示,不再擔憂沈家會一朝傾覆。

  默默來到顏氏院中,與這個為他生下一子二女的妾室相對而坐。

  危機過去,沈淳才有時間為自己的兒子難過。

  想起往日裡沈栗種種好處,沈淳不覺淚流滿面。我家的千里駒,我沈淳的兒子,還能活著回來嗎?

  顏氏一頭撲到沈淳懷中,放聲大哭。沈淳畢竟還有沈梧,還有沈柿,顏氏卻只得沈栗一個兒子。

  數年前沈淳一聲令下,沈栗被記為嫡子,不算她的兒子了。顏氏既為沈栗高興,又深受打擊。而如今,她要徹底失去兒子了。

  “妾身寧願他附逆!”顏氏絕望道:“只要他活著就好!”

  沈淳捂住顏氏的嘴,最終沒有斥責她大逆不道,只道:“府外都是緇衣衛,慎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1

第三百二十五章 勸酒

  在何家與玳國公府紛紛派人南下,誓要讓沈栗再不得回到景陽之時,沈栗等人仍在海上飄著。

  陋室陰濕,童辭裹了裹身上衣衫,看沈栗仔細地將茶盞架在炭盆上。

  這屋子不見天日,寂寥空曠,便是油燈也只有豆大點螢光。童辭懷疑若非少爺與他關在一起,彼此還可閒聊打發時間,自己怕是早就瘋癲了。

  然而少爺卻對這等苛待不甚在意,涼飯涼茶也吃得,冷言冷語也受得,每日裡除了與他閒聊,便興致勃勃地研究起炭盆的多種用法如今已得出了二十一種。

  門扉輕響,童辭本以為是送飯的過來,不料進來的卻是多日不見的尤行志。

  隨侍的侍衛們提著燈,將室內照的通明。沈栗二人已經很長時間不見強光,一時之間頗覺不適,微微眯著眼。

  尤行志緩緩環視一圈,只做訝然狀:“哎呀,本官真是疏漏了。不想三娘竟如此慢待客人,得罪得罪。”

  童辭翻了個白眼:唱紅臉的來了。

  沈栗輕笑道:“無妨,千戶貴人事忙。”

  將沈栗面色溫和,不復登船時疾言厲色,尤行志暗暗點頭。多日過去,想來這廝吃足苦頭,終於懂得妥協兩個字怎麼寫。

  “大人得了麻高義的家財?此人還活著嗎?”沈栗忽然問。

  尤行志微微訝然:“沈大人何有此問?”

  沈栗指了指一個侍衛的手:“在下記得這扳指之前是戴在麻高義手上的,據說是個舶來品,被他把來做印章。這東西總不會隨意送人。姜寒案後,麻高義同他的家財一同不見,在下還奇怪此人去哪了,原是落在大人手上。”

  尤行志目光輕瞟,那侍衛赧然將扳指摘下來,塞入懷中。

  沈栗歎道:“連私印也離手了,想來家財也保不住。”

  “本官與麻高義到底是相識一場,當日見他落魄,便托三娘將此人救起,免得他要受酷吏拘役。”尤行志一臉悲憫道:“可惜他家族傾覆淪為逃犯,心中鬱鬱終致一病不起。臨死前深感恩義,故將家財全數託付。”

  “感念恩義故而奉獻家財。”沈栗細細品味,與尤行志相對而視,不約而同輕笑起來。

  麻高義的銀子給他親娘花用都捨不得,還能自願留給尤行志?為了教他吐口,尤行志和胡三娘大約廢了不少勁兒。可惜,麻高義勞心勞力積累一生,為錢財不惜觸犯律法,到頭來卻做了別人嫁衣裳。

  “麻高義家資巨富,他的饋贈,卻是好大一筆銀子。”沈栗笑道:“還未恭喜大人得遇財神。”

  尤行志正色道:“本官身在湘州旗下,安能于王爺並諸位同僚共舉大業時自謀私利?這筆銀子自當奉獻給王爺以充軍資。”

  沈栗感歎道:“大人果然高義,湘王殿下不會虧待您的。”

  “不敢謀求厚賞,唯盡心而已。”尤行志大笑。

  沈栗微微搖頭:“千戶此行帶回前齡州布政薑寒使以及在下、又有麻高義鉅資,推動齡州紛亂,危及朝廷體面。這都是大功,想來湘王殿下必然大悅,千戶步履青雲指日可待。”

  尤行志笑得越發暢快:“借大人吉言。”

  沈栗微微垂目,轉了話題:“卻不知大人此來有何見教,莫非是要靠岸了嗎?”

  “還需幾天。”尤行志微笑道:“在下今日卻是請大人喝杯喜酒的。”

  沈栗詫異道:“不知什麼喜事?莫非是預祝大人高升?”

  “預祝哪算喜事?”尤行志笑道:“乃是為在下娶妻之事。”

  沈栗挑眉:“胡三娘?”

  尤行志微微點頭:“先妻亡故多年,幸遇佳人相伴,也該給她個名分了。”

  “娶妻大事,為何不回到湘州張羅?這船上既無賓客滿堂,又無三媒六證,未免潦草了些。”沈栗奇道。

  “乃是家嶽所命。”尤行志微笑道:“家岳與三娘失散已久,如今好容易重聚,自然要為女兒打算。可憐三娘委身海寇,又孀居多年,家岳自然急於見他成婚。”

  事實上,是尤行志急於和姜寒、胡三娘結為新的同盟。做了姜寒女婿,這對父女投靠湘王后就要給他賣命。他潛伏齡州多年,在湘州反而沒有根基,一個做過布政使的岳父顯然是不小的助力。

  被他狠狠坑過,如今已走投無路的薑寒父女似乎也已經認命,再不提往日恩怨。畢竟,沒有尤行志,他們也無法在湘州立足。故而尤行志只稍稍試探,薑寒微一思忖便滿口應承。

  “滿船同仁皆為賓客,又有姜大人之命,至於媒人,卻要煩勞沈大人了。”尤行志道。

  沈栗唯一遲疑,慨然應諾:“大人不嫌在下年輕淺薄就好。”

  “多謝大人。”尤行志心下暗喜。沈栗既然應承,顯然是有和解的意思。必是這幾日“想開了”,不再抗拒去湘州。

  到底是高門子弟,從小受不得苦。若是當日立時威逼,指不定這廝便一口氣撐著士大夫的氣節,慨然就死放到這陰森屋內慢慢磋磨著,反倒被磨平了那點英雄氣。

  薑寒捂著悶痛的肚腹,朝擔心地望來的薑氏微微搖頭。

  見父親無恙,姜氏便又發起了呆:這時候古家應該已經被下獄了吧?不知有沒有過堂?我那可憐的墨與年紀還不知差官有沒有為難他?還有郎君……

  這女子在古家時瘋狂地想救父親,如今卻又瘋狂地想念兒子和被她捨棄的丈夫。

  薑寒輕輕歎息。如今落到如此地步,自己和三娘都算是咎由自取,哪個也不清白。唯有二女是被無辜連累,拋夫棄子,白白做了他人棋子。

  “三娘可恨,”姜寒漠然想:“老夫亦可恨。”

  門口微微騷動,卻是尤行志引著沈栗進來。

  姜氏立時要撲過去拼命,被人攔下。薑寒止道:“這是你妹妹的好日子,不要鬧。”

  薑氏雖紅了眼,到底坐下來。

  見薑寒面色發青,唇現紫紺之色,沈栗微露笑意。

  姜寒的臉色卻越發青了。

  尤行志笑道:“日後我等要同殿為臣,往日恩怨不妨一筆勾銷。”

  尤行志自是希望眾人“和解”的,既然一起投了湘王,何不成為彼此人脈?

  姜寒默然無語。

  沈栗持了酒壺,親自為姜寒斟滿,軟言道:“在下德薄才鮮。往日裡覥顏冒犯,還望大人海涵。”

  望著沈栗和軟樣子,薑寒抖了抖嘴唇。

  尤行志催道:“岳父?”

  薑寒深吸一口氣,咬著牙道:“沈大人多禮了。”

  沈栗微笑道:“先幹為敬。”

  一杯酒下去,見薑寒遲遲不動,沈栗詫異道:“大人莫非不肯原諒在下?”

  尤行志也微微皺眉。他原預想沈栗倨傲不肯俯首,不想竟是薑寒執拗不已。

  雖然都是被他誆來,但在尤行志心裡反而更看不起他這便宜岳父。沈栗畢竟是“無辜被劫”,而薑寒確實是罪官。

  沈栗都按照他的意思表示和解了,薑寒憑什麼不肯遵從?

  尤行志蟄伏多年,此番好容易立了大功揚眉吐氣,更容不得別人違逆自己的意志。

  “岳父。”尤行志沉下臉。

  薑寒捧著酒杯,仿若喝藥般喝了下去。

  沈栗與尤行志均露出了笑意。

  沈栗這廝本就是從酒桌上穿過來的,論起奉承勸酒的能耐堪稱不凡。他擺出了討好尤行志的架勢,正搔到了此人的癢處。眼見著先前出身、前程皆不凡的侯門子弟使勁渾身解數逢迎自己,尤行志意得志滿,好酒一杯杯下去。

  姜寒忝居次席,只好勉強跟著喝。稍一遲疑,沈栗便擺出一張“你果然不肯原諒我”的委屈臉,或是詫異:“難道大人以為下官誇讚千戶的話不對嗎?”

  尤行志正在興頭上,那裡肯容薑寒拖延:你不喝,豈不是下我的臉面?

  沈栗與尤行志的臉越喝越紅,薑寒的臉卻越喝越青。到後來,沈栗反而攔道:“大人氣色不對,敢是身體不適?”

  薑寒得了臺階,忙道:“近來老夫腸胃有些弱。”

  沈栗道:“許是不適船行,老大人且罷了酒吧。”

  尤行志仍以為薑寒乃是托詞,暗暗不滿。

  卻不料薑寒漸漸頻繁捂著肚腹,面現痛苦之色。不一時,竟一口血噴出來,直挺挺倒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1

第三百二十六章 見縫插針推一把

  酒宴頓時大亂。

  薑氏猛地撲過來,哭號著想扶起父親,無奈氣力微弱,哪撐得起薑寒的身體。

  薑寒只伏在地上,慢慢地、一口口血吐將出來。

  薑氏撕心裂肺道:“你們救他啊,救他啊!”

  沈栗忙道:“這怕是內臟壞了,船上若有郎中,快請過來。”

  尤行志為難道:“當日撤離的急,那來得及帶郎中?”

  “你們莫非不想救他!尤……妹夫,你想想辦法!”姜氏一把抓住尤行志。

  尤行志不耐道:“來人,先將姜大人扶起來。”

  好好地,竟被被攪了婚宴,誠非吉兆。尤行志頗為不悅。

  船上並無郎中,好在尤行志手下都會武,平日總有拼殺,俱都隨身帶著上好的傷藥,外用內服皆有。七手八腳灌將下去,薑寒慢慢緩過一口氣來。

  新娘胡三娘也從新房沖出來,望著薑寒淚流滿面,卻束手無策。

  薑寒此時還算清醒,見三娘過來,費力道:“你來做什麼,大好的日子,怎麼能出新房?”

  胡三娘搖頭道:“父親突疾病,女兒怎麼能不來照看?”

  姜氏扯住三娘,怒道:“好好的人,怎麼會突然吐血不止?分明是被人害了!是沈栗,一定是沈栗。”

  沈栗訝然道:“眾目睽睽之下,在下一直與尤千戶喝酒。這酒菜俱是船上來的,在下從未沾手,大家用了都沒事,怎麼就成了在下害人?況且姜大人方才也自承腸胃不適,這多半是不適船行,又飲酒過量而引宿疾。薑氏,我知你宿怨難消,卻不容你胡亂誣陷!”

  胡三娘厲聲問:“既知家父腸胃不適,為何要灌他酒?”

  “第一,姜大人是飲酒之後才自承不適,先時未有半點徵兆,我等皆不知其有恙。”沈栗嚴肅道:“第二,本官從不曾逼迫姜大人飲酒。先時只是在給姜大人賠禮時與他共飲一杯,之後便與尤大人對酌,姜大人次席相陪,隨意自飲。尤千戶當面,可為夫人解疑。”

  尤行志微微皺眉。

  沈栗這話雖有些攀扯他的嫌疑,卻也有些道理。沈栗並不狠勸薑寒飲酒,與之相較,倒是他自己壓著薑寒多飲了幾杯。若是由得二女誣賴沈栗,那他呢,是否也要為薑寒的急症負責?

  尤行志卻不願背這口鍋,低咳一聲,埋怨薑寒道:“岳父既然不能痛飲,何不早說?”

  姜寒苦笑。

  這是他女兒的喜宴,身為親父哪能推脫?他又不願得罪這位便宜女婿,只好強忍不適用了幾杯。誰成想……

  姜氏見尤行志肯為沈栗做背書,薑寒又自認倒楣,知道無法追究,恨的咬牙切齒。

  “如今說這些也無用。”尤行志道:“岳父還請放寬心思,好生修養。”

  放不開!薑寒歎息。

  他急於將三娘嫁給這個性情詭譎的狠毒女婿,又扯下臉面極力討好,便是因為這些天自覺身體不好,時常腹內疼痛,疑是在獄中受了拷打,留下暗傷,影響壽數。先將女兒嫁出去,萬一自己有個好歹,三娘與尤行志有多年的露水情,又占了個名分,這人總不至於吝於給她一碗飯吃,三娘又可照料她姐姐。

  如今他六親皆無,只剩兩個女兒,故而越看重。不覺將往日恩怨拋卻,細心為她們打算。

  卻不料這病說來就來,連婚禮都沒熬過去。

  薑寒的心漸漸涼下來。如此症候,八成是治不好的。為什麼不晚些?便是明日也好。

  “賢婿不用管我,”薑寒喘息道:“你與三娘的大日子要緊,不要誤了時辰。”

  尤行志搖頭道:“孝道為先。岳父正逢重病,我等哪能只顧自己喜事?三娘,你且換了裝束,與二姐一起為岳父侍疾。”

  薑氏所有心思都放在父親身上,立時摘卻釵環,招呼人將薑寒抬回房中。

  三娘心中有些遲疑。她與尤行志來往不是一天兩天,尤行志若真想娶她,以前怎麼半點意思不露,反而是劫出父親後才提起?若是父親有個好歹,這半截婚禮還能繼續下去嗎?

  眼見薑氏吃力地去扶父親,卻不容她再細想,只好忍下心中怨憤,上前幫忙。

  姜寒被扶到侍從背上,被背著向房間去。閉上眼睛,掩飾心中失望。

  什麼侍疾?拖延時間而已。若自己一病死了,三娘便面臨著孝期,還怎麼成婚?尤行志這是要悔婚!

  尤行志微微垂目。他要娶胡三娘,多半是為了得到薑寒襄助。沒了薑寒這等可在湘州爭得一席之地的父親,胡三娘不過是個稍有姿色又失去人馬的流匪婆子,哪有資格做自己的正妻?若是日後她識相,肯為自己盡心竭力,便以妾室之位償之即可。

  “千戶不必憂心,”沈栗誠懇安慰道:“如今您立下大功,正是吉星高照之時,想來可惠及家人。托您的福氣,姜大人必會逢凶化吉。”

  尤行志哪是肯教別人分享自己福氣的人!

  本就為薑寒攪了婚宴煩心,聞聽此言更是鬱悶不已。然而沈栗說的又確實是好話,只好尷尬笑道:“承您吉言。來人,給沈大人換個好房間。”

  既然沈栗已經服軟,尤行志自然要好生招待。

  “不成!”三娘等人已走到門口,聞言立時回身怒道:“這廝與家父的病症有關!你不肯殺他,奴可以退讓,但也不能讓這廝好過!”

  尤行志微怒。這女子追著酒宴的事不放,莫非還想牽連到本官身上?

  沈栗緩言道:“無妨。令妻乍逢巨變,難免奎怒。那屋子在下住的還好,左右不過幾天便靠岸,無需挪動了。休為了在下損了千戶夫妻情誼。”

  尤行志考慮著若是薑寒病情好轉,沒准自己還要與胡三娘成親,倒不好立時撕破臉。左右沈栗要做好人,記他一份人情便是。

  “如此委屈沈大人了。”尤行志假惺惺道:“來人,給沈大人多添個炭盆,飯食也要精心。”

  沈栗唇角微勾。尤行志先還說不知胡三娘苛待自己,怎麼會知道炭盆和飯食之事?

  童辭縮著脖子跟著沈栗回到屋內。待守門人走開,童辭湊到門邊細聽,知道確實無人了,方湊近沈栗悄聲問:“大人怎麼做到的?”

  沈栗看著他神情莫測。

  “大人,小的如今也算與您同甘共苦,”童辭正色,誓道:“若是小人敢背叛沈大人,教我如同薑寒一般腸穿肚爛。”

  “腸穿肚爛?”沈栗輕道:“可不就是腸穿肚爛麼?”

  “可他開宴時還好好的。”童辭疑道。

  “他不是自承胃腸不適嗎?”沈栗拿起棍子將炭盆撥旺:“薑寒乃朝廷欽犯,註定必死無疑,在下今日只不過推了一把而已。”

  薑寒早就被灌了毒藥,如今正慢慢作。他不肯痛快死在法場上,早晚要將一副胃腸爛掉。

  今日才一照面,沈栗便覺薑寒氣色不對,斷定其已然毒,故此才想方設法挑撥尤行志逼迫他飲酒。

  腸胃本就慢慢壞了,再逢烈酒,喝出一個胃出血有何奇怪?

  旁人不知根由,才覺無跡可尋。便是薑寒本人,也不知自己早已中毒。

  “既然薑寒註定要死,大人為何要如此費心?”童辭疑道。

  “為了尤行志與胡三娘啊。”沈栗冷笑道:“若不是他們,齡州何至於混亂?我那表妹又如何會無辜身死?他們如今卻要歡歡喜喜結盟,高高興興成婚!”

  童辭張著嘴:“所以,大人是存心攪了尤行志的婚禮?”

  沈栗輕笑。尤行志此人急功近利兼之薄情寡義,薑寒一倒,薑家父女同尤行志的同盟立即會瓦解。姜家父女忍著尤行志,是為了到湘州後有個依仗。如今希望成了絕望,同盟便要成了仇敵。

  薑家父女如今確實不能對尤行志造成太大威脅,但平日裡的摩擦總不會少,給他添些麻煩也好。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你不高興,我就放心了。

  “尤行志教在下失去很多。”沈栗漠然道:“他得到的夠多了,從今開始,該輪到他慢慢品嘗失去的滋味了。”

  童辭打了個冷顫,他從不懷疑沈栗的報復心。從被劫到如今,只今日出了一次屋子,教尤行志莫名吃個悶虧。

  大人您還真是見縫插針。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1

第三百二十七章 總是要還

  恰如沈栗所料,薑寒“突重病”之後,這船上便陡然熱鬧起來。

  預感到盟約破裂,婚事作罷,胡三娘著實忍不下心中怨氣,再難強裝笑臉對尤行志曲意奉承。

  更甚者薑氏,她為救父親割捨一切,不料薑寒卻倒臥在床奄奄一息,到頭來萬事成空她在古家時有意無意故意裝作瘋癲,如今卻是真的有些瘋癲了。

  這兩姐妹秉性中都有些執拗之處,薑寒昏沉中又無法給與指點,奎怨之下難免與尤行志產生矛盾。橫眉冷對是家常便飯,私底下小動作也從未停歇。這船上都是尤行志手下,她們倒也不能做出大事,卻著實令人厭煩。

  尤行志正值得意自滿之時,哪裡容得這兩個破落戶在眼前橫行?

  原還惦記著薑寒,後見著預備岳父病情連日加重,眼看不成了,便也懶得用心敷衍姜氏姐妹,不耐煩時難免惡行惡相。

  自那日出席了半截婚宴後,因沈栗態度軟化,二人雖仍住在那陰濕小屋中,待遇卻提高了不少。尤行志甚至允許他們在侍衛的監視下出來轉轉。然而沈栗似乎對此毫無興趣,只縮在屋中繼續擺弄著炭盆。

  童辭帶著一身海風的腥味回來:“大人何不出去透透風?”

  沈栗似笑非笑:“先生出來進去為何藏頭露尾?”

  二人不約而同笑起來。

  姜氏姐妹正與尤行志較勁兒,沈栗此時出去,豈不是要觸黴頭?童辭是個小角色,大約不入人眼,卻也需小心避讓。

  童辭斂了笑,悄聲道:“大人,船好似停了。”

  沈栗的手頓了頓,:“到緡州了?”湘州不靠海,要穿過緡州才能抵達。

  童辭連連點頭:“小的見他們正商量向海上放小船,看來是要如登船時換乘小船上岸。”

  見沈栗微微出神,童只道他是緊張,不由出言安慰:“如今天色還早,他們要偷偷上岸,怎麼也要待到天黑。大人不如睡上一會兒,養養精神。”

  沈栗輕笑道:“多謝先生掛心,在下不礙的。”

  沈栗的聲音有些抖,童辭不由仔細去看。驀然覺自己的主家一雙眼睛黑黝黝的,其中並沒有半點他想像中的驚懼,在這暗室中,映著油燈的毫光,微微亮。

  “大人,天色差不多了。”侍衛道。

  尤行志深吸一口氣:“開始吧。”

  盜船上的人不少,小船卻只有三隻,只好分批上岸。

  沈栗作為尤行志最大的戰利品,自然在第一批。

  “快一些!”尤行志催促道:“時間長了易被人覺。”

  沈栗與童辭很是配合,方從艙內出來,便急匆匆奔向小船,半點不曾拖延。

  尤行志心下熨帖。此去湘州路途還遠,沈栗肯服軟聽命,確實能教他輕鬆些。

  讓他糟心的卻是姜氏姐妹。這姐妹二人如今連乘船都不願與他一起,執意要侍奉薑寒等待下一批登岸。薑氏直著眼,輕輕撫了撫頭上金釵,若非還盼著到岸上為薑寒請來郎中,她倒想拼個魚死網破,在沈栗和尤行志身上各開幾個窟窿。

  見童辭慘白著臉,抖手抖腳,尤行志奇道:“這是怎麼了?”

  “他怕水。”沈栗木著臉。

  “對對,小的年少時曾經溺水,留下些心結。”童辭露出個苦笑,被那一臉疤痕襯的有些猙獰:“快些走吧,這海上風有些涼。”

  尤行志覺出沈栗的手也有些抖,不由好笑。這些文人真是身嬌肉貴,連些風也吹不得了。

  點了點頭,囑咐侍衛快些搖櫓。

  小船劃出去時,盜船上還在忙碌。

  侍衛們正在將從麻高義那裡得來的金銀細軟自艙內抬出。上了岸後,他們將假扮成行鏢的,押著銀子與沈栗穿過緡州。

  兩個侍衛偷了閑,隨腳走進關押過沈栗的屋子。

  “別說,這地方還真陰涼,難怪那個童辭叫苦。”其中一人道。

  另一個笑道:“蠢材耐不得苦而已,聽說他們可用了不少木炭。”

  先頭一個撇了撇嘴,指著牆角道:“那不還燒著呢,嘖,拋費。”

  牆角的炭盆內正隱約透出紅光。

  “這大約是下船之前剛剛點燃。”室內陰暗,先頭一個不覺湊近炭盆:“說是拋費倒也沒錯,這炭堆得也太高了些。”

  隨手撈起地上的木棍,撥了撥炭火:“這是什麼?”

  兩人對視一眼,上前細看。

  木炭下埋著一包東西,正慢慢出白煙。

  “像是浸了水,又放進去,這樣燒的慢些。”

  說話間,外層似乎已經被烤幹,忽地燒起來。這一包東西似乎很複雜,什麼東西都有,厚厚一包,燒的有些慢。明火過去,露出裡面的漆盒。

  木棍一撥,漆盒的蓋子脫落,盒內裝著三個黑漆漆的蛋形物。

  “他們這是烤芋頭呢?”一個失笑:“沒來得及吃?”

  “哪來的芋頭?八成是雞蛋。”另一個笑道:“便宜咱們倆。”

  說著,伸手摸向已經燙的“蛋”。

  “轟!”

  甲板上,薑氏父女只覺船板微震,正奇怪時,船艙內一串兒人湧出來,狼哭鬼嚎道:“船漏了……”

  胡三娘大驚,抓住一個人問:“怎麼回事?”

  那人跺腳道:“不知為什麼,下層忽然進了水……就是關著沈栗他們那間屋子。”

  “沈栗!他是怎麼做到的?”胡三娘咬牙切齒道:“這個禍害!”那間屋子本就鄰近隔水層,一旦漏了水……

  “你們怎麼不去堵?”薑氏怒道。

  “怎麼堵?”那人驚慌道:“這船本就破舊,船板都要酥了,能從齡州行到這裡,已是不易。底下一漏水,那洞只會越來越大,拿什麼堵啊?”

  胡三娘強忍怒氣,閉了閉眼。

  當初尤行志誆她用這船吸引承運水師,她自然不會撥出好船。這一艘本就是要廢棄的,一旦受損,只怕沉的不快!

  說話間,船身已經開始傾斜。

  侍衛們情急之下,紛紛跳海逃生。

  胡三娘苦笑,雖然已是近海,距離岸邊其實還遠著。船身傾覆攪動暗流,又在夜裡,能有幾個死裡逃生?

  “三娘!”薑氏哭道:“你想想辦法,父親重病不能沾水。”

  胡三娘長歎:“你還想著不沾水,除非尤行志回來相救!”

  嘈雜聲驚醒了薑寒,聽到胡三娘歎息,吃力道:“不要想了,那人不可能回來。三娘,你水性好,趁著船還沒沉,快帶著你姐姐逃命去吧。”

  “那你呢?”薑氏哭道:“父親你呢?”

  薑寒搖頭道:“為父方才夢見你母親和弟弟,他們孤兒寡母到了陰間難以立足,為父要先去那邊打點才好。”

  “我不走!”薑氏嚎啕道:“我要伺候父親。”

  “聽話,”薑寒垂淚道:“我薑家滿門傾覆,總要保下兩個。”

  “不行,我只有父親,只有你了。”薑氏大哭。

  胡三娘心下遊移:她是不可能救出兩個人的,選誰卻是個問題。薑寒將死,未必能熬到上岸,卻對她有用姜氏……胡三娘仍對姜氏當初被拐之事心存芥蒂,何況這個姐姐只能作為拖累。

  “三娘!”薑寒忽攥緊三娘的手,附耳道:“我知道你怨恨你姐姐弄丟了你,恨為父放棄了你,所以你算計過為父,算計過你姐姐,為父都忍著。但如今你若還自認是我薑家女,就聽為父的命令!你要救你姐姐!”

  胡三娘心下劇震,抖著唇:“我……我……”

  望著薑寒雙眼,胡三娘忽地憶起薑氏說過父親曾要留給她一份家產,不禁心下一軟。生死關頭,到底將往日拋卻的親情提起,伸手拽過薑氏:“姐姐,走吧,來不及了!”

  “我不走,我要和父親一起。”薑氏撕心裂肺道。

  姜寒望向兩個女兒,點頭微笑道:“好孩子,走吧,要活下去。”

  薑氏手把欄杆,被胡三娘拽開。回頭望了一眼父親,胡三娘抱起一片木板,扯著哭號的薑氏入海,讓海水洗去臉上淚痕。

  姜寒遠遠見女兒們融入夜色,輕輕舒一口氣。臨死之前,他倒覺神智清明,不再恨沈栗狠手,只遺憾自己當初沒有拒絕麻高義的銀子。

  所以說,總是要還的。姜寒淡然想,如今全家都搭進去,但願還清了。

  遠方小船上,尤行志怒視沈栗,睚呲欲裂!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1

第三百二十八章 划算買賣

  船身傾斜時,小舟方行出不遠。

  童辭抖得愈更厲害,沈栗也止不住臉上變色。

  太早了!照他的計畫,時間應該再久些。若是方才在船上稍稍耽擱……

  童辭低著頭:就說少爺怎麼每日裡抱著那炭盆燒來燒去,敢情他自上船起就惦記著這一天。

  尤行志心急如焚,厲聲道:“回去,快回去!”

  船上有他大批手下,尤其是幾個心腹他帶著人先往岸上,自是要留心腹在船上坐鎮指揮還有自麻高義那裡得來的巨額財富,那是要獻給湘王掙一份大功的!

  侍衛急道:“不成啊大人。大船沉了有漩渦,就憑咱們所乘小船,只有被一同卷下去的份兒。不但不能回,還得快些走!”

  尤行志兩眼通紅。

  侍衛苦苦勸道:“大人,船上那麼多人,只這三條小船,就是回去了,又能救幾個?”

  三條小船!尤行志心下滴血。現下這三條船上才帶出來十幾個人。他絕大多數人手都在盜船上,能逃出幾個?自己眼看要做孤家寡人!

  侍衛催道:“大人,此處距離岸邊不遠,或許兄弟們能游上岸呢?時間緊迫,不能再耽擱了。”

  遊上岸?尤行志苦笑。天黑水深,容易迷失方向,便是有死裡逃生的,也不知會從哪兒上岸,會不會被人覺。這緡州仍是朝廷治下,為了不暴露行蹤,自己非但不能等待散兵歸隊,還需立時啟程。

  那些手下算是不能要了。

  尤行志咬牙道:“走。”

  小船急匆匆劃開,尤行志琢磨半晌,忽一把抓住沈栗:“是你做的!”

  沈栗驚訝道:“怎麼可能?在下怎麼能做到?”

  “老子也想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尤行志咆哮道。

  “大人,出事時在下可是在您眼前,那盜船上都是您的人,在下便是有三頭六臂也無法下手不是?”沈栗正色道:“那盜船本就破爛不堪,許是碰上暗礁不及修補也未可知。”

  尤行志氣得要死。他直覺是沈栗下手,卻又想不通其中關節。令人將沈栗二人揪起,從上到下搜了一遍,毫無所得。

  童辭木著臉,暗暗鄙視:現下再搜,晚了!

  沈栗當初明知危險仍飛蛾撲火,怎麼可能毫無準備?身上早帶上土雷。唯歎敵人太多,援兵遲遲不至,沈栗猶豫再三,這幾個土雷也沒用上。

  及至被俘,因他並未反抗,尤行志又惦記著勸他自願投降,便也沒有過分苛待,自然也沒搜身。

  沈栗設想過尤行志上岸的方式,抱著炭盆研究一路,終於教這幾個土雷揮了最大作用:尤行志的大部分屬下、準備進獻以充軍資的財富,連同薑家父女俱都下了水。

  童辭幽幽歎息,三個土雷做掉一船,這買賣還是很划算的。

  尤行志氣急敗壞,噌地一聲拔出佩刀抵在沈栗咽喉:“說,到底是不是你?”

  沈栗又驚又怕,委屈道:“在下知道您恰逢意外心慌意亂,但此事確與在下無干,您可不能冤枉好人。”

  童辭看的牙痛。

  不料尤行志忽地調轉刀頭橫在童辭肩上:“沈大人不說,在下只好先剁下童先生一隻手!”

  童辭白眼上翻,雙目一閉,一聲不吭撅過去。

  沈栗驚怒道:“在下不幸被俘,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等士大夫卻不受此等侮辱!罷了,說什麼歸附湘王高官厚祿,若以後要過這等日子,還不如現下就死,好歹保得家人平安。”

  說罷沈栗便要投水。

  尤行志臉上狠狠抽了抽,到底出手攔下:“在下急的過了,還請沈大人見諒。”

  沈栗遲疑半晌,方才氣鼓著臉,委屈坐下。

  尤行志心中憋悶不已,懷疑難消,卻又不想與沈栗撕破臉。只好暗示手下一定看好了沈栗二人,再不能有半點放鬆。

  直到岸上,被嚇暈的童辭才緩緩轉醒。見自己的手得以保住,沈栗也安然無恙,心中又是感佩,又是疑惑:這尤行志總歸做了好些年緇衣衛,審訊逼供的能耐想必不小。他怎麼就將此事輕輕放過了?

  沈栗安之若素,絲毫不擔心尤行志翻臉。

  經此一役,尤行志自齡州歸湘的“功勳”大半已打了水漂,沒了手下,沒了薑家父女,沒了錢財,唯獨還剩下沈栗。若沈栗再出點意外,拋卻齡州職位的尤行志拿什麼去見湘王?

  別說現下尤行志還不能確定就是沈栗下手,便是證據擺在眼前了,他也不會將沈栗如何。如今還是緡州地界,要算帳,也得先回湘州再說。

  童辭暗暗感歎。自從在尤行志手裡栽了跟頭,少爺是經一蹶者長一智,做事的手段似乎更加精進了。前幾日還曾言要尤行志嘗嘗失去的滋味,今日果然就教此僚吃了個悶虧。

  尤行志沉著臉,在等著有幸逃生的下屬找來和沒准那些人會洩露行藏兩邊遲疑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不能再等了,我們走!”

  胡三娘扒著木板,負著薑氏,終於在力竭沉水之前爬到岸邊。嗆咳幾聲,喘息不止。

  暈厥的薑氏幽幽醒來,呆呆看著胡三娘。

  “走吧。”胡三娘道:“小心被人現。”

  “父親死了。”薑氏木然道:“我聽見了。”

  “什麼?”

  “父親說是你算計我們!”薑氏似乎猛然開了竅,亦或是憤懣無處泄,想找個人來怨恨:“是了,自從見了你,父親便被問罪,我家也沒得過安寧。事情怎麼會那麼巧,是不是你?怪不得沈栗說的話那麼蹊蹺,一定是你!”

  “不要磨蹭!”胡三娘厲聲道。

  “是你!”薑氏跳腳奎罵。

  “不要癲!”好事成空,失去薑寒,又救了個自己頗為不屑的姐姐,胡三娘心中也煩躁不已。

  “到底是不是你?”薑氏嘶聲道。

  “是我又如何?”胡三娘不耐道,心中埋怨父親臨死還要給她找個麻煩。危機已過,理智回歸,方才那點親情已然不見,只嫌薑氏累贅:“你們欠我的!”

  薑氏抖了抖嘴唇,絕望道:“真的是你?為什麼?”

  “為什麼?罷了,說清楚,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你不要再拖累我!”胡三娘曼聲道:“你們榮華富貴,我卻做了海寇婆娘!你知道我被人沉海時想的什麼?我想做官家小姐,我想得朝廷誥命,既然那海龜將我救起來,我就一定有這個命!”

  “你恨我做什麼?本來好好的,只要大家投了湘王,一切都會如願!都是沈栗搞鬼!”

  薑氏失神道:“全家都陷在齡州,我沒了丈夫,沒了兒子,沒了父親,什麼都沒了……”

  說著,薑氏長聲哭號:“什麼都沒了”

  “你去恨沈栗!”胡三娘不耐道,轉身欲走。

  “你去哪?”薑氏驚惶問。

  胡三娘嗤笑道:“把你救上岸算是全了姐妹情誼。難不成還想賴上我?我可沒心思供著你。且自奔前程去吧!”

  “三娘!”薑氏不可置信道:“薑家如今就剩你我二人,父親說……”

  “你的三娘在那年燈會上就被人拐走了!”胡三娘冷笑道:“正好,你也嘗嘗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的日子。”

  “你不能扔下我,我是你姐姐。”薑氏哭道。

  胡三娘刻薄道:“你不是也扔下過我,扔下過你的丈夫嗎?”

  見薑氏噎住,三娘嗤笑一聲,轉身就走。

  呆呆望著三娘背影,姜氏心痛欲絕:現下她連最後一個親人也失去了。

  三娘聽得身後腳步聲,回身斥道:“說了不要跟著我……”

  胸口一痛,直入心肺。

  三娘不可思議地看著薑氏。

  姜氏手持金釵,木然道:“都是你,什麼都沒了……”

  三娘再沒想到,最後竟要命喪這個自己一直怨恨也一直鄙視的姐姐手裡,喃喃一聲:“不怨我,怨沈栗。”軟軟倒下。

  天色微明,出海的漁民在岸邊現一具豔麗女屍,旁邊守著個婦人。

  “這是你什麼人?”漁民試探問。

  那婦人歪著頭看他:“什麼都沒了,怨沈栗!”

  尤行志將沈栗二人看的緊,卻沒有現任何端倪。沈栗仍是一副老實樣子。跟著跋山涉水,除了有時叫苦,並未帶來任何麻煩。

  眼看著湘州將近,尤行志心下才微微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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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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