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首輔沈栗 作者:誠儀鯉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10-19 08:34: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5 86626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3

第三百三十九章 鹿死誰手

  逃跑途中忽聞有人陰測測搭腔說話,著實嚇人一跳。

  童辭才覺這聲音聽得耳熟,沈栗頭也不回拽著他就跑。

  踉踉蹌蹌奔出去兩步,童辭方想起來:這不是尤行志的聲音嗎?

  天也!這煞神居然沒死。

  在湘軍大營盤桓日久也沒聽說尤行志的消息,沈栗二人還以為這廝多半已被花膊夷剝了肥羊,不料竟在這要命的節骨眼上迎頭碰到!

  尤行志在禺山被夷民追的迷失方向,好容易才從深林裡走出來,然而出來之後又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了。

  他的那點功勳都教沈栗一點點算計失去,甚至連往日的手下們也都死散殆盡。如今兩手空空,又背負著私自撤離齡州的罪名,哪敢回湘王面前?

  就此隱匿他又不甘心:辛苦多年一朝成空,日後便要朝廷和湘王府兩邊通緝的逃犯,任誰也放不下。

  走投無路的尤行志每日裡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湘軍大營外,想進去又不敢,要離開又不舍,猶猶豫豫,踟躕難進……

  天可憐見,竟教他遇到沈栗!

  也是沈栗倒楣。誰能想到呢,荒郊野嶺那麼大地方,怎麼就能和這災星碰上?

  沈栗如今仍與童辭扮著花面夷的樣子,乍一看也能糊弄人。可惜他見離開湘軍大營已遠,盛軍大營在望,心情舒暢之下,開口說話了。他那一口景陽口音,再加上童辭標誌性的駝背,別人認不出,將他劫出齡州,對其恨之入骨的尤行志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尤行志心花怒放。

  這才叫好事多磨,得來全不費工夫,該是我的就是我的!蒼天有眼……

  沈栗二人哪跑得過尤行志?沒過多長時間就被趕上。

  “沈大人,那日在山中失散,下官著實擔心您的安危來著。幾個月不見,您吃苦了。”尤行志皮笑肉不笑道:“今日既然碰上,還是請您往湘王殿下面前一趟,也教在下一盡地主之誼。”

  沈栗一聲不吭,將得自大巫祝的毒藥向尤行志眼前一撒,悶頭就跑。心中暗暗後悔,他雖在湘軍大營中做出火藥,但都一點沒剩地埋進憶仙亭周圍。他到不是沒想過做幾顆土雷防身,但那東西外觀特殊,沈栗怕給人認出來,沒敢做。

  現下若有兩顆土雷,就是殺不死尤行志,也能阻他一阻啊。沈栗淚流滿面。

  尤行志避過毒藥,倒也沒急著抓沈栗兩個。

  他壓抑的久了,只覺痛快抓人未免太便宜了沈栗。如今正在玩貓抓耗子的遊戲,由得沈栗二人奔逃,只不緊不慢地跟著。

  你們不是想去盛軍大營嗎?如今我偏要在你靠近大營時再動手,教你也嘗嘗功虧一簣的滋味!

  沈栗自也猜到他的意思,但“困獸猶鬥,何況人乎?”

  此時教沈栗放棄逃脫是不可能的。

  束手就擒,擺一副瀟灑認輸的樣兒,說一句“尤公之智,我不如也”,看著是風度翩翩,會死人的好嗎?

  沈栗炸了湘王的憶仙亭!攪了人家的大營!

  這時被逮回去,湘王還會以禮相待想著招攬他?想得美。

  憑湘王的脾性,活剮了他的心都有。

  尤行志若不是久在營外不知具體情形,想著抓活口功勞更大,這會兒剁了沈栗二人一樣領賞。

  此時不逃,就再沒有逃跑的機會了。

  沈栗拽著童辭亡命狂奔,尤行志緊追不捨。

  他二人不認得路,只知道向盛軍大營方向跑,不一時竟跌跌撞撞來至一處山澗。

  沈栗喘息道:“你會不會游水?”

  童辭兩眼都瞪圓了:“少爺,小的會些水性,也抵不過這山澗水深!”

  這麼高跳下去,摔也摔個半死。其下水流又那麼急……

  沈栗一抹臉:“跳下去九死一生,被抓住十死無生,你選哪個?”

  童辭:“……”我還沒活夠,哪個也不想選。

  尤行志悠哉遊哉溜達過來,見沈栗作勢欲跳,童辭蹲在地上,抱著沈栗的腿不撒手。

  尤行志噴笑道:“沈大人,還是您的幕僚心思清明。正所謂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什麼比性命更重要呢?”

  沈栗眨眨眼:“家國天下,父母妻子。這世上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多了。”

  尤行志笑道:“偽皇邵英篡改遺詔,竊據皇位,致使天下不寧,橫生禍亂。湘王殿下奉先皇遺命,欲誅除偽皇,蕩滌天下,正是順天理,安民心的英明決定。沈大人何苦攀附奸佞?在下勸您儘早歸降殿下,若可勸動禮賢侯棄暗投明,奔赴湘州,沈大人不就能與父母妻兒團圓了?”

  沈栗微微瞠目:“尤大人……真是口墜天花,只做個細作實在屈才。”

  尤行志輕笑道:“不敢當沈大人謬贊,為了湘王殿下大業,在下辛苦些也沒什麼。何況將您請到大營中,殿下自會嘉獎在下。”

  沈栗望瞭望山澗,歎息道:“轉來轉去,不期竟又遇見尤大人,莫非天意?”

  “請吧,”尤行志似笑非笑道:“沈大人,不要讓王爺久候。”

  沈栗搖頭,一本正經道:“還是不成,在下剛剛闖了禍,只怕惹怒了湘王殿下……”

  尤行志見沈栗望著山澗遲疑不定,戲耍之心大起。只想著教沈栗多“享受”一會兒這生死之間的大恐怖,也不急著上前抓人,只慢悠悠與沈栗對答,看著對方隨他的恐嚇一驚一乍。

  待心下鬱結之氣稍平,尤行志望望天色,笑道:“時辰不早,沈大人還是不要遲疑了。”

  說著,便要上前動手。

  “慢著!”沈栗目光閃爍道:“尤大人,其實在下有諍言一句相送,只怕您不願聽。”

  尤行志大度道:“沈大人但說無妨。”

  沈栗喟歎:“其實在下也當警示自己。所謂以虎搏兔,亦需全力。尤大人在齡州步步為營,您的計畫幾乎都實現了。哪怕一時失利,如今偏又教您碰上我這條漏網之魚。可見論才智,論時運,尤大人實非常人可比。”

  能再次抓到沈栗,確實是運氣使然。尤行志也覺天隨人願,自己該是命定有福的。不覺大笑道:“沈大人過譽。”

  沈栗微笑道:“可惜大人有一點不好。”

  “什麼?”尤行志挑眉。

  “大人意得志滿之時,便有得意忘形之舉。故此常常失去警惕,以致為人所趁,進而功敗垂成。”沈栗輕聲道:“先前在下自大人那裡逃脫時如此,如今亦如此。”

  尤行志大怒,冷笑道:“這句話還是留給沈大人自省吧!”

  又覺沈栗話音不對,方欲回頭,只聽身後一個尖細聲音道:“不要動!”肩上一沉,一把長刀已經壓在頸邊。

  沈栗長籲一口氣,將童辭拉起來,稍稍整了整衣衫,向來人謝道:“不想竟是才將軍親自來此,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才經武示意兵卒綁好尤行志,上下打量沈栗半晌,才有些不可置信道:“沈……謙禮?”

  花面夷雖剃,卻是帶著帽子的。然而方才落跑時早已不見了,沈栗局促地摸了摸鋥亮的頭皮,赧然道:“晚輩這個樣子……失禮了。”

  才經武早就聽出是沈栗聲音,才立時出手,只是方才仍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花面夷竟是沈栗。如今得到對方確認,木然眨了眨眼,一拍大腿指著沈栗放聲大笑。

  他的侍衛易十四亦是熟知沈栗的,今見往日翩翩士大夫做了鄉野蠻族,也忍不住噴笑。

  底下兵卒雖不知情由,但見沈栗二人狼狽模樣,亦覺好笑。

  眾人笑過一場,才經武方道:“陛下令人四處打探足下消息,不意今日竟教咱家遇到。方才還見逆賊逼迫威脅,想來足下這段經歷頗為驚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快快隨咱家回營。”

  沈栗忙不迭點頭道:“如今放得鬆一口氣。”又囑咐道:“那人便是原齡州千戶尤行志,大人千萬著人看好,不要走了他。”

  才經武不由鄭重起來。

  緇衣衛指揮使邢秋奉如今已將齡州諸事調查清楚,才經武看過邸報,知道尤行志是齡州案的罪魁禍。既然人在眼前,絕沒有放過的道理,立時教易十四將那廝再捆結實些。

  尤行志兀自掙扎不休,怒視沈栗:“也該教我死個明白,你竟是與才經武約好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3

第三百四十章 想做土司否

  聽尤行志問話,才經武心下也微覺詫異。他卻未與沈栗有任何何約定,方才不過湊巧碰見他被人威脅才悍然出手。然而觀沈栗形色,似乎對援兵到來早有所料。

  沈栗微笑道:“在下雖不知來的會是才將軍,但卻知道一定會有我軍前來搜索。只要能拖延足夠的時間,十有八九會等到救兵。”

  兩軍對峙,湘王地盤上忽聽山頂轟鳴,隨即山下炸營,盛軍怎麼可能不派出斥候仔細打探?

  何況憶仙亭是被沈栗用火藥炸掉的!

  聽說湘軍大營出現了疑似火藥爆鳴聲,才經武立時就坐不住了。

  盛軍對火藥的管理十分嚴格,沒有流出途徑,現下唯一可能對湘州方面洩露火藥配方的就是失蹤已久的沈栗。

  莫非沈栗真的投靠了湘王?

  偵知沈栗是否附逆不是才經武的責任,但搞清湘軍是否已經持有火藥卻是能夠影響戰局的要之事。

  才經武撒出人手,立即向湘軍方面探查。並且親自出馬,一邊率領斥候搜索一邊調動大營佈防,生怕為湘軍所趁。

  偏尤行志生了戲耍之心,要玩貓捉老鼠的遊戲,讓沈栗漸漸靠近了盛軍大營。沈栗則利用他的驕矜脾性,順水推舟拖延時間,終於等來了救兵。

  才經武失笑道:“此所謂驕兵必敗也!倒是要多謝尤行志荒唐,方令謙禮脫險。”

  沈栗感歎道:“此人在齡州多番算計,倒也堪稱聰明至極,若非他過於驕傲自滿,在下如今已死無葬身之地!”

  說道底,沈栗被劫後能一步步扳回局面,也是托了尤行志誇功自大的福。但凡這人小心謹慎些,沈栗的謀算也不會施展的如此順利。

  然而多智者相較,無非是看誰出的紕漏少些。尤行志敗的理所當然,沈栗勝的也非僥倖。

  “他能在齡州算計你,無非是占了在當地經營日久的先機,有心算無心罷了。”才經武不屑道:“若湘王座下皆這等蠢材,我軍大勝可期也。”

  說話間到了大營。沈栗、童辭兩個到了自己人的地盤,一顆心終於放下,連日來提心吊膽積累的疲乏立時湧上來。然而還不能休息:沈栗需要對才經武彙報這一段時間的經歷。

  眼見易十四過來要將童辭引走,童辭可憐巴巴看著沈栗。沈栗安撫道:“只管跟著去。人家問你什麼,都要據實以答。你放心,不會有人為難。”

  兩個人剛剛回來,身上還有嫌疑,分開問話是應有之義。沈栗也不以為意。

  才經武點頭道:“按例盤查而已。”

  才經武並未仔細詢問沈栗。一則他沒這個職權,禦史言官的辯駁和緇衣衛的調查才是沈栗需要面對的;二則擔心沈栗的經歷中會有某些機密之事是他不該知道的。

  才經武只要確定一件事,湘州方面到底有沒有得到火藥方子。

  “絕對沒有!”沈栗斬鐵截釘道:“安敢教逆匪得去?下官雖用了火藥,但都是自己一點點做出來的,便是與下官同行的童辭也不知道制法!”

  有了這個保證,才經武心下便安穩了。沈栗如今全須全尾地回來,湘王也沒得到火藥,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沈栗頂著褐槲助手的身份在湘軍營內駐留多日,對方人員佈置早已爛熟於心。這些消息正是才經武急需的。

  “賢侄果然精明。”才經武大喜。

  沈栗自嘲:“賊不走空而已。”

  打人為沈栗準備營帳安置,又聊了幾句才茂在齡州的差事,才經武道:“營中禁酒,況賢侄奔波歸來想是疲累已極,咱家便不為賢侄擺宴接風了。且回去好生歇息,待賢侄養足精神,雜家派人護送你們回景陽。”

  “將軍安排的妥帖。”沈栗笑道:“卻不知將軍何時上表,小侄亦有奏摺需要遞交。”

  才經武知沈栗所慮,點頭道:“明日一早就派人出去……不要著急,依雜家之見,陛下是信任賢侄的。”

  沈栗心中哂然。

  皇帝的信任,這種東西不可或缺,卻不能拿來做保命符。

  當年沈淳被人誣陷時,邵英不相信他是無辜的嗎?相信。然而邵英仍然同意判沈淳有罪,至多把斬立決改成了流放。

  沈淳不能證明自己清白,邵英就能閉著眼睛“維護律法”、“順應民意”。

  從古至今,只見過臣子為皇帝肝腦塗地,何曾見過皇帝執意為臣子撐腰?

  沈栗只得到皇帝的信任沒用,如果滿朝文武都認為沈栗該殺,邵英絕不會有半點猶豫。

  他急著上書,是為占得先機,向關注此事的人交代自己的經歷,展示自己的功績,表達對湘王的不屑。或者說,他得給皇帝和太子提供為他說話的依據。

  才經武對沈栗和藹以待,童辭可沒這種好待遇。被翻來覆去問了多次,審的他頭昏腦漲,幸虧沒有動刑。回來見到沈栗,不免垂頭喪氣。

  沈栗笑道:“且再忍耐幾天,回到景陽好去見同方兄。”

  沈栗的黴運似還未盡,他急著回景陽,卻不料轉天就與童辭一同病倒。

  倒也不是重病:他二人自齡州出來,無時無刻不膽戰心驚。又要奔波勞苦,又要精心算計,末了又被尤行志驚嚇一番。如今知道安全了,心力鬆懈,病症便立時找上來。

  沈栗病得昏沉,不能上路,只好決定稍待兩天。好在摺子已然寫好,請才經武立時出去。

  耽擱兩天,倒叫他見到了一位故人:花面夷的大巫祝褐槲。

  這倒楣的神棍居然神奇地在幾個夷兵的護衛下趁亂逃出湘軍大營。無處可去,在山野間遊蕩,最後落入盛軍斥候的手中。

  從這人口中,才經武得知沈栗那些火藥還是起了些作用的。湘王失去了二公子和一個大將,並且包括裴長史之內的幾名王府屬臣都受了重傷,很長時間內都無法繼續上戰場,其中一個失去左腿,還不知能不能活過來。

  至於花面夷,受褐槲連累,幾乎被暴怒的湘王圍剿,只好闖出大營,四處藏匿,試圖回到禺山。

  才經武用驚奇的目光看著沈栗:有這個功勳在手,沈栗便不用再面對附逆的質疑了。

  戰爭打到這會兒,盛軍殲敵雖多,但能一口氣幹掉這麼多的湘州將官的人也寥寥無幾。

  還談什麼附逆?沈栗宰了湘王一個成年的兒子!

  盛軍這邊振奮了。兵卒好補,將官難求。對方此時有那麼多將官無法出戰,又與夷兵決裂,時不時還有天譴湘王的傳言……好機會,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才經武興沖沖佈置兵陣去了,褐槲認出沈栗就是騙了自己的人,瞪著他兩眼冒火。

  沈栗此時還病著,有氣無力看著褐槲:“湘王大約不會再信任花面夷了,大巫祝何不帶著族人回到禺山。”

  “原來你會說話!騙的我好苦。”褐槲怒道:“有人帶領他們回家,卻不是我!族人們要驅逐我,因為我得罪了湘王,不能再為他們帶來錢財。”隨即用夷語對沈栗破口大駡,被易十四狠狠敲了一下,方才老實些。

  沈栗沉思片刻,輕聲道:“連累了大巫祝,本官深感歉疚,也該對你做些補償。”

  褐槲疑道:“你這盛人狡猾多詐,會有這樣好心?我的族人不要我了,你說要怎麼補償?”說到傷心處,淚如雨下:“我的兒子還在寨子裡,日後不知要受多少欺負。”

  沈栗垂目:“大巫祝想要得到族人尊敬,想要勝過頭人,想要作土司,是嗎?”

  “你能教我做土司?讓我回到寨子,”褐槲不通道:“讓族人尊敬我?”

  沈栗慢慢道:“你的族人想要過富裕日子。而頭人選擇為湘王賣命——即使這樁買賣沒被你我攪合了,也不能長久——人都戰死了,還談什麼富裕?”

  褐槲盯著沈栗,眼睛亮。

  “想要重新得到族人的信任,大巫祝需要為他們提供一個勝過穩妥的,不需要犧牲的致富方式。”沈栗輕笑:“頭人已經不能從湘王那裡得到賞賜了,而大巫祝此時又掌握了好辦法,相信錢財會告訴族人誰更值得信賴。”

  “我要怎麼做?”褐槲舔舔嘴唇,警惕道:“休想我做出賣族人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4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人情交情

  “大巫祝只管放心,夷民也是皇上子民,我等既為朝廷官員,不會做出傷害夷民的事。”沈栗道。

  “先前又是誰騙了我?”褐槲忍不住道:“我的族人現下還在流浪。”

  沈栗哂然:“那時你們歸附湘王,本官只當你們是逆匪。”

  “你等如今脫離湘王陣營,本官倒是可以為你指條明路。”見褐槲兀自憤憤,沈栗輕聲道:“大巫祝想過沒有,若夷民仍然執迷不悟,待湘王事敗,朝廷必然發兵禺山,到時夷民的境況只會更苦。”

  褐槲沉默半晌。他們原是被邵環巧言誘惑,才決定加入湘軍的。如今別說湘王還肯不肯與夷兵合作,便是肯——湘王如今失卻大將,又有天譴流言,頹勢已現——也不是合作的好選擇。

  與其還惦記湘王那邊,倒不如聽聽這朝廷官員的條件。

  “大人有何辦法?”褐槲的語氣緩和下來。

  沈栗笑道:“本官在禺山駐留之時,見夷民常與山外交換貨物,這樣做太瑣碎了,賺頭也少。你們那山中物產豐富,多得是山外難見的山珍、良藥,還有你手中的傷藥,也是難得的好東西,若是販到景陽、齡州等地可得暴利。”

  褐槲搖頭道:“外人狡猾,我們不會做生意。”

  也不是沒有夷民想學做買賣。然而夷民排外,盛人就不排外了嗎?他們又久居山中見識粗淺,到了盛人的地盤上難免被騙個底兒掉。一來二去,夷民便只與周邊熟識的百姓交易物品。地近物賤,那才能得幾個錢?

  沈栗耐心道:“你們不會,朝廷派人與你們做。你們只管將山中的東西運出來,其餘萬事不必費心,自有人幫著將貨物運往各地販售,再將紅利送到你們手上。當然,你們要付出一些份子。”

  聽著倒是合算。褐槲低頭沉思。

  沈栗誘惑道:“不需再上戰場拼命,坐在家中就有錢來,何樂而不為?而負責這項事情的大巫祝您,自然會得到族人擁戴。”

  “這樣我就能做土司了?”褐槲問。

  “從葛木頭人決定替湘王賣命時,朝廷就不可能再容忍他活下去了。至於誰能當下一任土司,要看誰在夷民中的威望更高。”沈栗曼聲道:“當然,若是有人能主動替朝廷懲奸除惡,沒準兒勝算會更大些。”

  沒有葛木,又握了一條財路在手,寨子中還有誰能與自己相較?褐槲臉色微微發紅:“族人現在不肯認我,要殺葛木只怕不太容易。”

  沈栗輕笑:“大巫祝世代相傳,怎會在族中沒有半點力量?就憑您能從湘軍大營中跑出來,本官相信您一定做得到。”

  褐槲遲疑不定。他與頭人互相仇視,要殺葛木,他不會有任何猶豫,但要如何向族人交代呢?

  沈栗冷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居然幫著湘王謀反,真當朝廷會無動於衷?便是夷民自己,不也講究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嗎?爾等若想包庇葛木,將來兵臨城下時可不要後悔!”

  褐槲眼前一亮。是了,葛木領著朝廷的官職卻投靠湘王,實在是不講義氣,還用族中年輕人的命來換金銀。自己只不過是為了山寨考慮,以防朝廷追究,才要攪了這樁買賣,殺死葛木。”

  “你騙了我一次,不可再騙第二次!”褐槲瞪著眼道。

  沈栗疲倦已極,微微闔目:“來人,帶他去見才將軍,將我方才與他商量的事稟告給將軍。”

  沈栗再次醒來時,見才經武正滿面驚奇地看著自己。

  “才將軍?”沈栗疑惑道。

  才經武歎道:“雜家與眾將議事的功夫,你就策反了夷民?”

  沈栗笑道:“具體如何,還要看褐槲的手段。”

  “八九不離十。他畢竟是大巫祝,只要咱們暗中幫一把,葛木一死,他多半就能控制局勢。”才經武道:“雜家本還頭痛如何對付這些夷兵,鄉野蠻子打起仗來有股狠勁。”

  夷兵助湘,便是為了朝廷顏面,將來也是要出兵鎮壓的。然而盛軍不擅山林作戰,可以預計會損失很多兵卒。況且打下禺山也沒用,除了夷民,誰肯跑到深山裡生活?如今教沈栗策反了他們,確實教才經武省了不少事。

  “夷民本就不好控制。”沈栗道:“朝廷出兵討伐難免積累仇恨,使其越加不遜。教褐槲對付葛木,便是他們內部爭端,咱們靜觀其變就好。”

  “賢侄說的是。”才經武點頭道:“不過,賢侄真打算建議朝廷派人與夷民做生意?”

  “夷民所處之地太閉塞,自給自足自成一國,因此排外甚至不聽朝廷管束。”沈栗分析道:“教他們得了甜頭,知道順服朝廷的好處,久而久之,自然會依賴朝廷。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是因為他們本就無可失去,一旦教夷民享受過穿鞋的益處,他們再想做違逆之舉時總會多考慮一下。”

  “原來如此。”才經武恍然道:“這可是個水磨功夫。不過若能成功,亦可得長久安寧。朝廷會願意做這件事的。”

  沈栗道:“朝廷也可得些進項,禺山裡的東西確實稀罕。”

  才經武笑道:“怎麼,折騰出祺祥商團和市舶司還不夠,如今又要建個禺山商團?”

  沈栗怔了怔,失笑道:“湊巧想到而已。此事還要請將軍費心。”

  “為何?”才經武愕然:“雜家只會打仗,這民生之事……”

  沈栗正色道:“如今與夷民貿易也只不過是小侄異想天開,並未上奏朝廷。夷兵畢竟參與戰事,如何招撫,如何安置,都需將軍做主。況小侄須得立即趕回景陽,這聯絡、協助褐槲斬殺葛木,收服夷民之事,也需將軍籌謀。”

  才經武心下微動。

  招撫夷民的好處近在眼前,這提議只要上奏朝廷,就沒有不准的道理。沈栗偏要扯上他,明顯是在送人情。

  說什麼都需自己做主,牽涉民生,交到地方官吏手中就不成?無非是因為在朝廷派人下來經管之前,誰先與夷民聯絡,誰先替朝廷鋪路,誰就能立個首功。說不定後來者還要依靠自己鋪的路做事。

  才經武心下微感愉悅。他救了沈栗一回,沈栗便立時想著回報。人情交情,不就是這樣來的嗎?雖說救人時只覺是職司所在,良心使然,但救了個知恩圖報的總比救了個無動於衷的強。

  “老夫獨木難支,還請賢侄一同署名。”才經武畢竟不擅民生,也沒有撇開沈栗的意思。

  沈栗點頭道:“全憑將軍做主。”

  說罷此事,沈栗又向才經武請示:“漂泊日久,難免急著回程。小侄打算明日動身。”

  才經武微微皺眉:“賢侄病體未愈,這路上顛簸……”

  沈栗苦笑道:“實在拖不得了。好在小侄年輕力壯,想來無事的。”

  才經武也知沈栗必須快些回去,這裡距景陽太遠,那邊若出了什麼變故,沈栗無法及時應對。況且皇帝也一定急著召見他。

  “既如此,須得帶個郎中同行。”才經武打算道。

  “多謝將軍費心。”沈栗赧然道:“小侄還有一事想要拜託將軍。”

  才經武笑道:“通家之好,何須客氣?儘管說來。”

  “小侄想請將軍多派些人手送我。”沈栗道。

  才經武怔了怔。

  按理來講,雖然大家都知道沈栗不可能附逆,但在朝廷沒有正式下結論之前,才經武確實應該加派人手護送(監視)沈栗回景陽的。然而才經武一直在為此事犯難,怕引起沈栗反感,不料今日對方竟自己提出來。

  才經武未免有些遲疑,想就勢應下,又疑沈栗只是客套。

  沈栗觀才經武神色,心下一轉,頓時明白。只苦笑道:“這兩日聽易十四講述景陽消息,小侄擔心……有人不想教小侄平安回去,還請將軍庇護。”

  才經武恍然大悟。

  因參了沈栗一本,玳國公府都倒了。固然根源是玳國公所作所為引起皇帝忌憚,但此事無疑充當了導火索。郁家人要是聰明,此時就應該老實本分,但就怕有哪個迷了心眼的熱血上頭。

  何況沈栗又是東宮屬臣,那些想拉太子下馬的也一定會伺機而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4

第三百四十二章 回朝

  既然沈栗自己開口請求,才經武便大方派出一批好手護送。

  拋下兩家交情不提,沈栗如今是帶著功勳回來的,萬一教人在自己手中出了事,才經武要拿什麼與皇上和禮賢府交代?

  順便,還帶上了尤行志。這人不算戰俘,卻是齡州案的首犯,也是證明沈栗清名的重要證據。

  沈栗與童辭得的不算大病,但因路上顛簸一直遷延未愈,眾人只好護著他二人慢行。因此才行到半路時,沈栗與才經武的奏摺已經到了皇帝面前。

  沈栗回來了!

  自他失蹤後,大臣們掐架都掐了多少回,玳國公府更是因此隱退。因此當這個消息傳來後一時竟有些朝野震動的架勢。

  皇帝沒有動作,但卻默許太子立刻派人去接。

  太子也理直氣壯,絲毫不顧避嫌。

  誰不知道湘王世子入景陽後湘王最年長、最有可能的繼承人就是他的二公子,這人死在沈栗手上,再講沈栗附逆,誰信?何況沈栗還帶了罪魁禍首尤行志回來?

  現下沈栗唯一可令人質疑的,就是他在未得到授權的情況下擅自製作並使用了火藥。

  然而沈栗在奏摺上寫的頭一件事,就是為此請罪。

  沈栗並未為自己辯解,只道自己也曾猶豫不定,但當時未曾料還能有機會活著回來,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一定要盡最大努力給反賊造成最大的損失,“惟盼同歸於盡耳。”沒想到虎口餘生,不但將在湘州探得的消息送回軍前,還陰差陽錯逮倒了尤行志。

  “回思既往,冷汗頻頻。臣自知萬死,不敢自辯,惟待聖裁。然狐死首丘,葉落歸根,乞令回朝,一睹聖顏。絞縊寸磔,死亦瞑目也。”

  沈栗的態度是,我知自己該死,但我要回咱們自己的地盤上,看看皇上才甘心赴死。

  皇帝……感動了。

  封棋參謀道:“嫂溺,援之以手。事急從權,沈栗當時別無他法,唯此術可以解危,其所作所為均有利於朝廷,若重判則令臣子傷心,日後從事不免畏首畏尾。然此行終究有違律令,不罰亦有損朝廷威儀。依臣之見,不妨按律判刑,再由皇上赦免。”

  封棋也不是偏向沈栗。這位閣老都修煉成精了,皇上沒這個意思,他不會說出口。

  沈栗擅自動用火藥這件事,確實不能追究。古代資訊不通暢,將在外,戰事瞬息萬變,大的戰略需要請示,但碰上緊急情況,就要盡其所能。你不教他隨機應變,多半會輸。罰了沈栗不要緊,將官們不敢打仗了怎麼辦?另外,當年太子在大同遇上狄人進犯,也是憑沈栗造出了火藥才勉力支撐下來。此時追究沈栗,再教人把太子咬出來呢?

  封棋的意見是:該怎麼判就怎麼判,但皇帝有赦免權,可以赦其無罪。這樣就把“最終解釋權”放到皇帝手中。底下將官可以事急從權,但下決定前要掂量掂量,自己“從權”之後,能不能得到皇帝赦免。

  到底是首輔,揣摩皇帝意思,提出的建議滴水不漏。

  邵英果然很滿意:“封愛卿所言極是。”

  得,別人還沒參人呢,沈栗先自己認錯,事情在皇帝和首輔口中一轉,已經了結。有這兩位表態,別人還有什麼可說的?

  有才經武派人保護,半路上又有東宮侍衛相迎,沈栗這一路上雖碰到了一些蟲豸,但也算有驚無險,安安穩穩回了景陽。

  緇衣衛指揮使邢秋已從齡州轉回,奉皇帝命令在城門口相迎,要立時帶他進宮。

  沈栗此時仍然久病未愈,“虛弱”道:“小侄也想儘快見朝見君王,只恐過了病氣給皇上。”

  邢秋見沈栗病得面容瘦削,也嚇了一跳,連忙命人向宮裡稟告。

  皇帝令太醫先來診治:“若無疫疾,可即令入宮中。”

  太醫的結論是沈栗是過於耗費心血,又失於調養,久病不愈,恐留後患。

  皇帝就想起這是沈栗第二次被診出損耗心血,心下愈加惻隱,向驪珠道:“這孩子也忒心實,什麼事情都要下死力去做。”

  驪珠笑道:“身沐聖恩,敢不盡心竭力?這都是臣子的本分。”

  皇帝感歎道:“話雖如此,做到的能有幾個?便這片忠誠之心也是難得。”

  驪珠垂目,人還沒進宮,先得了這個評語,沈栗聖眷不衰。

  邵英見了沈栗也是微微一驚。此時沈栗已由宮人服侍,沐浴更衣,算是修整了一番了。然而仍然掩不住面上病色,眼眶都陷下去了。

  太子和諸位閣老也在,或許心思各異,但面上也都是關切的表情。

  見到皇帝,沈栗一頭撲到在地,忍淚道:“微臣……恭請聖安!請太子殿下安!”

  “快扶起來,”邵英忙道:“賜坐。”

  沈栗有氣無力坐下,眼淚汪汪望了一眼皇帝,又看了眼太子,忙撇過頭,抬手擦擦眼角淚水。

  邵英、太子及眾位大臣也忍不住唏噓。

  若拋卻君臣身份,沈栗十多歲入東宮伴讀,也算是邵英看著長大的。自前年將他放出去興建市舶司,一年多就開始為朝廷送銀子。都覺著他可以回來了,不料竟橫生波折。好端端一個人被劫走,後來竟失去蹤跡。看他奏摺上敘述,何止一次危在旦夕,真真是掙出命來!

  唯有何宿心裡這個膩味。沈栗也太會哭了。

  “回來就好。”邵英難得說了句家常話:“你父親時時盼著你,如今可以安心矣。”

  提到沈淳,沈栗愈加激動,慚愧道:“為臣不謹,致使為逆匪所乘;為子不孝,令父母懸心。微臣……微臣羞愧萬分。”

  “人有旦夕禍福,謙禮無需自責。”邵英道。

  驪珠眼睛一抽。嗯,皇帝又將沈栗被劫之事定性了。想參沈栗為官不謹的人也可以歇了。

  太子也微微鬆了口氣。

  事實上,沈栗當時的職位是市舶司副提舉,與湘州細作尤行志作亂之事沒什麼職權上的瓜葛,他純屬是被古家牽連,不得不參與進去。可誰叫他是被劫的那個呢?

  沈栗起身叩謝道:“多謝皇上體諒。”

  邵英搖手道:“邢秋已查明真相,你在齡州案中確屬有功無過。是齡州府同知祁修文故意拖延救援,才令尤行志得手。”

  沈栗恍然,怪不得當時他帶的一隊人都被砍殺,援兵仍遲遲不見。

  “微臣死裡逃生,已是萬幸,唯歎當時隨臣追敵的兵卒犧牲的未免冤枉。”沈栗歎道。

  邵英冷哼道:“便是圖謀私利的人太多,才攪得朝廷不得安寧!”

  祁修文是玳國公府門下,沈栗聽出邵英意有所指,未再多言。

  玳國公是對禮賢侯府落井下石才被皇帝懷疑野心過大,這檔口沈栗也不想教禮賢侯府背個落井下石的嫌疑。

  沈栗遂仔細敘述起自己的經歷。因尤行志是在他未入齡州時就開始策劃諸事,沈栗便要從前年離開景陽時說起,也算是在帝國最高權利集團面前述職了。

  這些事在沈栗的奏摺上都有提及,但畢竟不如親口說出來,眾人又時不時提問……一直講到天黑。

  沈栗所作所為無不可對人言,哪怕何宿問來問去,也沒有半點破綻。倒是他如今體力虛弱不耐久坐,見他被何宿為難,眾人心底都有些不忍。最後邵英都不耐煩了,直接問其他幾位閣老:“眾卿可還有疑問?”

  閣老們俱都搖頭。

  沈栗做的事都是有據可查的。尤行志還活著,夷民大巫祝褐槲與才經武保持聯繫,也可作為人證。閣老們所需做的不是鑒別沈栗有沒有說謊,而是判定他的行為有沒有觸犯律法。然而沈栗唯一觸犯律法的就是私自動用火藥,此事已有定論,無需旁人贅言。

  邵英遂向沈栗道:“說說你後來與才經武一同署名那摺子上說的與夷民貿易事。”

  才經武的罎子多深皇帝心知肚明,這主意只能是善於民生事的沈栗出的,又交由才經武實施。

  沈栗是由人攙進宮裡,出來時皇帝賜坐小轎!

  這個消息一傳開,朝中風聲已定。

  當時幾位閣老都在宮中,他們都沒找出紕漏,想參沈栗的人左思右想,除了腦筋過於死板的,都將摺子收了起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4

第三百四十三章 思收斂

  李雁璿扯斷絲線,將剛做好的小衣衫照著兒子身上比了比。

  香梔奉承道:“可說是親娘呢,這衣衫竟似貼肉長出來般,再合適不過了。”

  李雁璿輕笑道:“哪裡就有那樣好?你也知我的女紅拿不出手,不過是擔心這孩子皮膚嫩,找出些輕軟料子為他做個小衫。都是平常樣子,再沒甚稀奇的。”

  “少夫人還是給府上繡娘留條活路吧。”香梔一拍手:“你這衣裳裁剪得好,若是繡功也出眾,可教繡娘們怎麼過活呢?”

  “促狹。”李雁璿嗔道。

  主僕兩逗了一會,李雁璿望著兒子不覺又出了神:丈夫出門辦差一去不返,兒子如今將將兩周歲,還沒見過父親。

  沈栗剛出事時,婆家、娘家聯起手來瞞著她,香梔回來也道沈栗萬事順利,因惦念她才生產,才將她的貼身丫鬟打發回來聽用。那時李雁璿初為人母,每日裡照顧兒子手忙腳亂無心他顧,倒也被瞞得一時。然而當兒子滿周歲時,婆母小心推說因沈栗在外未歸,這周歲宴只自家人過,不請賓客時,李雁璿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接觸到外人,丈夫的書信也許久未至了。

  李雁璿到底沒有問出口,唯恐聽到令自己失望的答案。家裡人瞞著她,她便也裝作絲毫未覺,不過騙自己罷了。只背著人悄悄流淚,一忽兒猜丈夫遭遇不測,一忽兒想丈夫移情別戀。

  只是兒子早慧,如今話也說的伶俐,已經知道找父親了,可教自己怎麼敷衍他呢……

  “少夫人!”房門咣當一聲被人推開,卻是多嘴丫頭櫻桃。

  香梔方欲怒斥,櫻桃上氣不接下氣嚷道:“咱們少爺回來了!”

  香梔捧著的茶盞就落了地:“你說什麼?”

  “少爺!”櫻桃跺腳道:“少爺回來了,已經到了老夫人院裡。”

  李雁璿忽地起來向門外跑去,跑到門前,又匆匆回來,一把抱起兒子複又沖出院子。

  田氏年事已高,眼睛都花了,只抖著手將沈栗的臉反復摸了又摸:“乖孫兒,我的謙禮,終於回來了,我的孫子回來了。”

  沈栗大聲答:“是,祖母,不孝孫沈栗回來了!”

  屋內人無不流淚,便是世子沈梧,一時間也有些熱淚盈眶:天也,這孫子終於回來了,我終於可以解脫了。

  沈栗失蹤,沈淳只好將沈梧拉出來湊數。這位始終對沈栗有些嫉妒的世子,才開始真正品嘗到作為侯府子弟所要面對的壓力。

  沈栗穿來時,侯府同樣面臨傾覆的危機:沈淳被誣殺官。結果沈栗跑去告禦狀,到底撈他老子出來。

  而侯府眼前的困境,卻立即壓垮了沈梧。哪怕沈栗只是被參,皇帝也沒有立時問罪的意思;哪怕到後來因邢秋調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府外的緇衣衛也變得頗為通融,甚至允許沈家有限度的與外界交往,沈梧也常覺困窘。

  明明大家都心知肚明沈栗是不可能投敵的,但沈梧所過之處,仍是人人退避,唯恐沾惹麻煩。冷待已算客氣的,就連出言譏諷者也比比皆是。沈梧哪受過這個?若非沈淳逼著他,世子爺恨不得鑽回後院,永遠也不要出來。

  當初沈淳說他不成時,他心裡未嘗沒有憤憤不平的意思。總覺著自己從落地開始便按著侯府繼承人來教養,怎麼也比庶出兄弟強些。如今沈淳催著他出頭時,他倒真的覺著自己……不成了。從侯府落難不到一年功夫,世子病了五次,將侯爺愁的長籲短歎。

  故此今日沈栗回來,十分驚異地發現大兄沈梧是打心眼裡真誠地歡迎自己。

  不歡迎他的是容蓉。

  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沒有丈夫寵愛,沒有親生兒女,偏丈夫又是個不爭氣的。看樣子竟是真心對沈栗服氣了!

  難不成日後教大房看著二房面色過日子?再仔細點說,難不成教我這世子夫人去看李雁璿眼色?

  沈栗私底下曾說後悔為沈梧與容蓉牽線,但容蓉並不恨沈栗。畢竟沒有沈栗她也做不成侯府世子夫人——她恨的是李雁璿。當初明明都說她的命好,李雁璿是低嫁,如今卻完全顛倒。

  憑什麼?就憑你嫁了個好人?

  全家人都盼沈栗平安歸來,唯有容蓉希望他出事,希望李雁璿失去丈夫。

  緊咬著牙,容蓉才勉強自己露出個笑臉。

  郡主掃了她一眼,心下微覺不悅。

  與祖母田氏哭過,又被生母顏氏抱著哭,沈栗使盡渾身解數才哄得她們開懷。才收了淚,門簾一掀,李雁璿抱著兒子進來,直愣愣看著沈栗。

  眼見著沈栗向自己招手,微笑道:“怎麼發愣?許久不見,看著竟是瘦了些。”

  李雁璿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沈栗,才覺是真的。也不顧得長輩、僕婦們就在跟前,一頭撲在丈夫懷裡,放聲大哭。

  孩子還被她抱在手中,見母親哭得撕心裂肺,也倒未如平常兒童般跟著哭起來,竟張著小手來打沈栗:“打壞人!”

  支吾兩下,覺著自己打不動,還回頭去找沈淳:“祖父,打他!”

  沈栗原忙著安慰李雁璿,不期竟被他逗笑,抱起來道:“可是我兒沈宣?這般厲害,倒有些咱們沈家的風骨。”

  沈淳自得道:“像你小時候,也像我!”

  郡主上前接過,嗔道:“便是你父親整日裡帶在身邊,好好的孩子,教的他這般氣大。”

  沈梧的醜哥是庶出,不得沈淳看重,還是沈宣降生後才借光得了個名字沈寧。沈淳一則牽掛兒子,見到沈宣便有些移情,再者這也是他頭一個嫡孫,實在稀罕,故此有空時便令人抱到身邊親自照看。

  沈栗不以為意道:“男孩便是勇敢些才好,知道保護他母親呢。”

  沈淳點頭道:“就是這個理。男兒須得支撐門戶,寧教他烈性些,不可過於柔軟。”說罷瞪了眼沈梧。

  沈梧只做不知。他在家中憊賴,總有親老子、親兄弟可以依仗。外面那些人太狠辣,本世子支應不過。

  蹉跎多年,沈梧的那點血性到底被磨平了。

  因沈宣這樣一鬧,李雁璿方止了淚,只是哭得力竭,一時站不起來,沈栗便扶她在身邊坐著。李雁璿微覺羞怯,到底不忍避開。眾人都憐他們久別重逢,故作不覺,看的容蓉越發嫉恨。

  聽沈栗說了一會故事——這裡有女眷,沈栗便將經歷中兇險處含糊過去,只向有趣裡講——沈淳打斷道:“謙禮還病著,今日就到這裡吧。他如今飲不得酒,宴席也罷了。教他好生回去休息。”

  眾人應是,俱都起身。

  郡主忙道:“妾身已叫郎中伺候著。”

  沈栗忙自懷中取出一張紙道:“面君時蒙皇上給請了太醫,已得了方子。”

  郡主接過,笑道:“再好不過!”

  沈栗央道:“我的那個隨從童辭也勞母親吩咐兩個下人照顧。”

  “放心。”郡主應道:“俱都交給我。”

  沈栗遂向沈淳道:“兒子有話與父親講。”

  這是應有之義,他才從外面回來,自是有許多事要和沈淳商量。

  囑咐李雁璿先帶兒子回去,沈栗與沈淳來到書房。

  沈栗是真的疲乏了,只歪在軟塌上慢慢地講。

  沈淳雖心疼兒子,卻知須得儘快與沈栗通氣,此事耽誤不得,只好硬著心腸來聽……

  “這麼說,你這段時間的經歷已得了皇上、太子與眾位閣老定論,想必明日朝上參你的人也掀不起什麼風浪。”沈淳若有所思道。

  沈栗點頭道:“兒子在湘州的行蹤始終有夷民做人證,不怕人查。再有人揪著不放,反教皇上以為他們劍指東宮。”

  沈淳徹底放下了心:“這便好。”

  沈栗微微遲疑。

  沈淳奇道:“怎麼?”

  “兒子……”沈栗低聲道:“兒子以痼病為由,向皇上請辭鴻臚寺職位。”

  沈淳挑眉:“說說。”

  沈栗慢慢道:“兒子以為往後咱們府或許收斂些才好。”

  因沈淳賦閑,為了維持禮賢侯府地位,沈栗這些年是鉚足了勁兒辦差做事。他年少,又是武轉文,沈家又沒有其他出息的後生,故此沈栗半點不擔心自己鋒芒太過。

  然而如今的形勢卻不同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4

第三百四十四章 亦喜亦憂

  沈栗如今已經是正六品詹事府府丞,如今攜功而歸,少不得還要加官進爵:市舶司的功績還未賞,薑寒案他也有參與。至於擒了尤行志、掀了盜船、炸了湘王的憶仙亭,湘軍將領死傷不少……這些要算平叛之功了。有時候平叛要比開疆拓土還要引人注目,都是需要重賞的。雜七雜八加起來,足夠讓沈栗再往上挪一挪。

  便是沈栗再無所顧忌,也嫌勢頭太猛。尤其是立在沈家上頭的玳國公府又被皇帝打下去,而沈家的後生們雖未成才,卻也開始下場應試,禮賢侯府再不收斂些,難免會被皇帝猜忌是要做第二個玳國公府。

  沈栗壓低聲音道:“皇上龍體康泰,想必壽數綿長。兒子到底還年輕,現下沖的太快未必是好事。”

  沈栗在東宮的地位已經不低,再往上竄,等太子熬到繼位的時候卻要站在什麼位置呢?

  一旦教皇帝和太子認為沈栗有做權臣的勢頭,必將被極力打壓。

  “玳國公府前例猶在,兒子不敢輕忽。”沈栗道。

  沈淳點頭笑道:“為父也是如此認為。原還想著如何勸你,不想你竟自己想到了。”

  沈淳自己當年就是個知道急流勇退的,自然會對如今侯府所要面臨的形勢有正確的判斷。

  沈栗鬆了口氣:“父親不怪兒子自作主張就好。”

  “你是帶病面君,請辭的話也好說出口。若是待回府與為父商議後再遞摺子,未免痕跡太重。”沈淳搖頭道:“皇上的意思呢?”

  沈栗微笑道:“皇上不允。說詹事府府丞和鴻臚寺寺丞都是雙差,便是偶爾少上一個也不耽誤事。只教我安心將養,不必急著應差。”

  沈淳輕笑。還真教他父子猜著了,“安心養病”,皇上果然有意教沈栗緩上一緩。

  “那你就病著吧,以後看看情形再說。”朝事說罷,沈淳皺眉看著沈栗:“太醫的診治總做不得假,你是真的傷了心血?”

  沈栗疲乏道:“在皇上面前討巧而已,沒他們說的那麼嚴重。只是病了之後急著趕路,一直沒得好。”

  沈淳鄭重囑咐:“此事不可輕忽。年輕時失於調養,日後便要影響壽數。如今既得了閑兒,當好生將養。本侯兒子不多,不能都病著。”

  沈栗恭敬道:“兒子知道了,多謝父親惦記。”

  李雁璿抱著兒子坐臥不安,急急教他:“一會記得叫父親。”

  沈宣似懂非懂點點頭。

  正說著,沈栗一股風般進來。李雁璿還懵著,倒是沈宣不怕生,已經開口叫道:“父親。”

  “哎!”沈栗兩輩子頭一次得了孩子,頭一次被人叫父親,只喜得魂都出竅,一把抱起道:“好宣哥兒,為父回來的急,未曾給你帶禮物,待明日開了私庫,喜歡什麼任你挑。”

  沈宣還聽不大懂,只聽到“禮物”,知道是有好東西,立時拍手笑道:“謝謝,謝謝。”

  沈栗稀罕的不行,欲親上一親,又怕頭一次相見驚著了他,只扯著孩子小手使勁嘬了一口。

  李雁璿還在流淚,見了也忍不住嗔道:“不像樣子。”

  沈栗上前與她擦淚:“辛苦你了。”

  李雁璿又忍不住抱著沈栗哭了一場。

  沈栗雖親近兒子,到底擔心自己從外邊回來,又帶著病,雖非疫疾,也怕過了病氣給他。這時醫療條件差,幼兒一旦染病就有夭折的可能。遂囑咐香梔:“抱宣哥兒去好生洗漱,不必再帶過來,教他早些休息。”

  往日這時沈宣早就睡了,今日只為等沈栗。故此聽教他休息去,便乖乖向李雁璿道:“兒子告退。”轉頭看著沈栗歪頭想了想,經香梔提醒,又對沈栗道:“父親,兒子告退。”

  沈栗連勝道好。

  夫妻兩個久別重逢,自有說不完的話。李雁璿是純粹的內宅貴婦,沈栗也不願回到自己院子裡還說些政事,只與妻子談論後宅:“今日見嫂子眼神十分可怖,你可曾得罪了她?”

  李雁璿搖頭道:“母親也來提醒妾身說嫂子怕是對我有惡意。只是妾身這兩年照顧宣哥兒,很少出院子,大伯也拘著嫂子不叫出來,我二人只在請安時偶爾碰上,妾身又哪來的機會得罪人?”

  沈栗皺眉道:“我見大兄似是坦然了,不料大嫂又顯左性。你防著她些,也不要教她靠近宣哥兒。”

  提到兒子,李雁璿嚴肅道:“妾身省得。”

  回到家中,沈栗才放心睡個好覺。因他的病過了皇帝眼,沈淳便教他在府中養著,自己去朝上對付那些禦史言官。

  這一覺直到第二天日頭西斜,沈栗方才醒來。李雁璿連忙吩咐人端來飯食,又親自服侍用藥,末了才告訴他一個消息:“大嫂診出喜訊。”

  沈栗一口茶噴出去,詫異道:“什麼?”

  因小產傷了身子,容蓉多年未孕,府上都以為她不能生了。

  李雁璿捂著嘴,指指櫻桃:“你說。”

  “是。”櫻桃快嘴道:“聽說昨日世子爺和世子夫人回去後大吵了一架,不期世子夫人竟被氣暈了。大半夜裡招了府醫診治,結果診出喜脈來……府上都說少爺一回來府上就有喜事,分明是您帶回來的喜氣。聽說世子爺還喜得要來謝您,教侯爺罵了一場,方才罷了。”

  沈栗嗆咳不止:沈梧真是喜顛了餡,自己妻子有孕,他打算跑去謝弟弟……大兄太蠢怎麼辦?

  李雁璿早與香梔笑成一團。

  “罷了。”沈栗板起臉道:“這話不許與旁人提。”

  櫻桃應道:“少爺放心,胡嬤嬤教過奴婢了,只把外面的消息告訴咱們院子裡知道,不能把咱們院子裡的事向外說。”

  李雁璿又笑。

  “能把這妮子教出來,胡嬤嬤真是費心了。”沈栗歎息道,又轉向李雁璿:“可曾著人送過禮去。”

  李雁璿笑道:“早令香梔去過了,見大嫂竟似換了個人。”

  沈栗道:“她這算是有了盼頭。”

  李雁璿示意香梔等人退下,與沈栗低聲道:“大嫂有了盼頭,先頭那個怎麼辦?”

  沈寧如今養在郡主身邊,已是抬了身份,又占了個“長”字,容蓉往日裡還能勉強忍著,如今知道自己有孕,怕是容不得了。

  沈栗笑道:“爵位傳承自有父親打算。如今甯哥兒還小,嫂子那個還不知男女,此時提起也嫌太早。”

  李雁璿搖頭道:“你不知女人為了兒女……只怕嫂子等不得。”

  沈栗就想起當初嫡母李氏,又憶起昨日容蓉眼中陰狠,不覺歎了口氣,囑咐李雁璿:“得空給母親敲敲邊鼓,咱們沈家如今還在風口浪尖上,無論如何不可出事。”

  為大房的妻妾們,侯府鬧了多少次風波。沈栗還真不敢說自己可以冷眼旁觀。

  李雁璿特意提起也是為了這個。畢竟沈栗在朝為官,若是家中鬧出什麼醜事,沈栗難免受到牽連。

  沈梧沒兩日就過來與沈栗訴苦:“你嫂子又想將甯哥兒從母親那裡移出來,我是不肯的。她的脾性與才嫁過來時迥然不同,變得有些心硬。我雖歡喜有嫡出的,也不能不管甯哥兒。”

  沈栗哼道:“這才哪到哪?孩子大了再說。”

  嫡子與庶子能有幾個關係好的?何況沈甯的生母還是容蓉給逼出去的。日後一長一嫡,不爭才怪。

  沈梧愈加頭痛。他與容蓉之間是本爛帳,先前是他虧待妻子,現下容蓉卻已性情大變,有時教他都覺著心驚。有這樣一個偏執的母親,有了嫡子還不知要被教成什麼樣。

  沒孩子盼孩子,盼得了又發愁。一時之間,沈梧心裡希望容蓉乾脆生個女兒才好。

  容蓉的心思到底被郡主擋下,然而侯府還是因這個還未降臨的孩子泛起波瀾。無論如何,一旦容蓉真的生下兒子,這個才是禮法上正統的繼承人。

  容蓉也將全部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連沈梧也不肯理,每日只靜心養著。抄經念佛,仔細衣食,只盼生下男孩。

  沈梧也由她,只要她不去鬧沈寧,萬事好說。

  只田氏覺著不好,對郡主道:“老身原也憐大孫媳婦命苦,只是如今看她竟有些瘋魔了,你平日精心些,不要教她傷己傷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4

第三百四十五章 唯恭唯孝唯不爭

  沈栗攜功而歸,禮賢侯府外一反先時門前車馬稀之勢,打著道喜、慰問的旗號登門的人日漸增多。然而沈栗正在修養,不見外人,沈淳又擺出一副賦閑已久萬事不管的架勢,只談花鳥魚蟲,不講家國政事,令來訪者大失所望。

  這番作為卻隱隱符合邵英心中所期,雖平湘之戰還未結束,沈栗的功仍未賞,但宮中時常賜下藥材、金帛以示親近。

  沈栗便在安心留在府中稱病。他之前太拼,妻子有孕,孩子出生都沒在身邊,如今無論如何都要好生彌補才是。直到這股風頭過去,沈栗才偶爾“病殃殃”地去東宮或鴻臚寺繞上一圈。

  如今市舶司成效初顯,皇帝遂又選了幾個地方試行。沈栗當初在齡州拿出的一套規則十分詳實可靠,便是封棋見過也贊了一聲周到。既有成法,各地依樣畫葫蘆,據說也做的不錯。

  興海貿事是當初東宮一力主張的,如今成果斐然,太子的聲望也與日俱增。不出沈栗往時所料,邵英果然一力扶植起二皇子來平衡東宮勢力。

  太子悶悶道:“……前些天又加封為穎親王,如今張狂的不像話!隱有威迫東宮之勢。”

  沈栗輕笑:“如今穎王一系最出挑的不過是是金家余子並何家而已,其他小卒皆不堪一提。自金閣老去後,金家隱有分裂之勢,並未一心一跟隨穎王殿下;至於何家,這些年也顯頹勢。而殿下如今羽翼已成,又有何懼?”

  太子默然,良久方鬱鬱道:“吾知父皇之意。然而吾自問未有半點不敬之心,父皇為何如此……”

  “殿下!”沈栗驚聲止道,抬眼去看眼雅臨。

  雅臨早將宮人打發出去,此時朝沈栗擺擺手,示意無事。

  沈栗方才鬆了口氣。

  太子哼道:“放心,吾做了多年太子,不至於連東宮都看不住。”

  沈栗輕歎,看來太子對皇帝這番動作真的耿耿於懷。也難怪,宮門夜開案時,東宮曾經被邵英下令圍了一回,雖則後來這對田天家父子一直父慈子孝,但太子心裡未必沒留有芥蒂。如今邵英再次動作,太子難免不安。

  沉思良久,沈栗欲言又止。

  太子道:“說說,今日要你來,就是想與你說說此事。”

  作為資歷最老的東宮伴讀,沈栗算是徹底綁在太子的船上,故此太子也不擔心他會背叛。因此沈栗有了一個同雅臨一樣的“差事”,時常聽太子到苦水。但雅臨是內監,有些政事太子說了他也不懂,於是沈栗就成了第一人選。

  然而今日這個話題確實有些危險,沈栗只覺汗流浹背。想了又想,小心斟酌道:“皇上所慮不在於殿下之心所思如何,而在於東宮是否有……的能力。”

  太子詫異道:“什麼?”

  沈栗道:“殿下,如今東宮屬臣眾多,詹事府、左右春坊、司經局,以及衍生的門人、姻親、故舊,已經是一股不小的勢力,而其中一些人,殿下並未見過,甚至可能都未曾聽過。”

  太子緩緩點頭。其實作為儲君,他活動的範圍非常有限。除非有特殊情況,太子平時都是在東宮、乾清宮、議政殿來回奔波。偶爾出宮,也是由侍衛前呼後擁,在景陽內城行走。在這種情況下,太子能見到、並常有接觸的人遠遠少於東宮屬臣的數量。

  沈栗接著道:“既未見過,何談瞭解?誰又能保證咱們東宮上下皆為純臣呢?”

  這話有些刺耳,但太子倒也聽得進去:“朝中猶有大逆之徒,東宮也未必能倖免。”

  太子覺著自己前後兩位太傅就不是什麼好人。

  “正是如此。”沈栗歎道:“然而所謂‘擁立之功’的誘惑太大,一旦有機會,難保不會有那麼些人利令智昏,做出蠢事。”

  “怎麼可能?”太子驚道。

  沈栗苦笑:“殿下,天下都知湘王大逆不道,為何還有那麼多人追隨他謀反呢?難道都是覺著湘王乃真龍天子的?不過是投機而已。所謂獨木不成林,湘王縱有反心,沒有人推著他,他拿什麼作亂?”

  太子默然不語。

  沈栗正色道:“殿下,一旦真有東宮屬臣不顧殿下意願做出悖逆之事,必然天下震動,誰還管殿下究竟有沒有不敬之心?倒時即使皇上願意相信殿下,也難堵天下悠悠之口!”

  “這與扶持老二有何關係?”太子皺眉道。

  “為了告訴某些心底藏奸的臣子,東宮仍有敵手,便是有人蒙蔽殿下,進而以殿下為傀儡圖謀不軌,最終也不過為二皇子做了嫁衣裳。”沈栗道:“皇上此舉也正是為了保護殿下。

  太子幽幽道:“你的意思是,父皇此舉不是為了防範吾,而是為了震懾東宮可能存在的不法之徒?”

  “父子之間何須防範?”沈栗點頭道:“非為防殿下,乃為警不臣也。”

  太子琢磨半天,輕笑道:“聽你這麼一說,吾心裡倒是好受些。”

  沈栗斬鐵截釘道:“殿下年幼時即得封儲君,廿年來陛下都未曾絲毫動搖。如今東宮上下井然有序,殿下只管相信陛下安排就是。無需憂慮,更不要聽人挑唆。”

  現下的東宮與幾年前已經不同。經過磨合,詹事府已經能夠起到輔佐、護持太子的作用。除了仍然不能接觸兵權,太子在朝中的影響力已然不小。別說皇帝和太子的關係一直很好,就算真的對太子不滿了,想掀翻這樣一座東宮,皇帝也是要割肉的。

  若非東宮勢力確實入了皇帝眼,邵英又何必急著扶起穎王?

  沈栗輕聲道:“穎王激進,殿下則應求穩。唯恭唯孝唯不爭,才是良策。”

  除了真的逼宮造反,哪個太子不是“忍”上位的?大臣眼中賢良的太子,必然是皇帝眼中不知進退的兒子。

  邵英看似溫和,內裡卻是個著緊權柄的皇帝。太子已經儲位在手,急著表現只會令邵英忌憚。穎王做了那麼多年的光頭皇子,如今驟然上位必然急不可耐。索性教他搶去!教皇帝感受一下二兒子的野心,就能顯出太子的純孝了。

  到時都不用太子動手,皇帝自然忍不得。

  雅臨的聲音打斷了太子與沈栗的談話:“哎呦,我的小主子爺,您怎麼來了?”

  太子笑道:“定是元瑞,快教他進來。”

  殿門一開,大皇孫元瑞被宮人抱進來。

  給太子請過安後,大皇孫便指著沈栗道:“講故事。”

  太子笑道:“不得了,這孩子偏迷上了謙禮的故事。”

  雅臨湊趣道:“也是沈大人講得好,又有趣,又能念書識字的。難怪小殿下喜歡。”

  是的,現下沈栗除了為太子出謀劃策,還負責給大皇孫講故事,也算是啟蒙。

  沈栗才見到兒子,愛屋及烏,對大皇孫也特別有耐心。一次湊巧講個故事後,大皇孫竟記住了幾個字。這令太子很是驚喜。大抵做父母的都願意教兒女早走一步,但孩子太小,沒耐性學書。如今見大皇子聽著故事就能學些東西,想到沈栗當年也是探花一枚,又是信得過的臣子,索性時常教大皇子過來聽講。

  太子妃當然樂見其成。這位母親自從生下兒子,便將用在太子身上的心減了一二分,倒是一心一意為兒子打算。如今東宮徐良娣也得了兒子,太子妃難免心焦。沈栗乃是太子近臣,大皇孫若能與他相熟,將來未必沒有好處。

  沈栗原是精心為自己兒子編寫啟蒙教材,不想竟先用在大皇子身上。

  太子笑道:“待你兒子大些,也教他過來與元瑞做個伴讀。”有沈栗這樣的父親,兒子想必不差。

  沈栗心中暗暗叫苦,當年他自己做伴讀時戰戰兢兢深恐一步踏錯,怎麼能捨得自己的兒子小小年紀來看人臉色?

  然而在世人眼中,給皇子皇孫做伴讀乃是帝王家加恩的表現,也是給孩子謀前程的天梯,以禮賢侯府如今的地位,多半也是必然選擇。

  此事推脫不得,沈栗口中驚喜謝恩,將心底擔憂暫時放下。左右孩子還小,不必急於一時。再者,禮賢侯府已經出了父親和自己兩代伴讀,皇帝未必還想來個第三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5

第三百四十六章 自己動手

  好巧不巧,沈栗出宮時正碰上二皇子穎親王。

  穎王如今得了聖眷,一腔鬱氣盡去,滿面紅光。一眾隨從在宮門口前呼後擁,引人注目。

  冷眼見是沈栗,特意命人找他過來。沈栗自不會在禮數上有差,恭恭敬敬行了禮,靜候穎王吩咐。

  欲抑先揚,穎王皮笑肉不笑誇了幾句沈栗聰敏,隨即說到正題:“本王聽說街巷中似有貴府嫌貧愛富、意欲悔婚傳聞,有道是君子一諾千金,想禮賢侯府素有清名,切不要因小失大。”

  沈栗微微皺眉。

  穎王說的是沈栗同母妹妹、十姐兒沈麗舒的婚事。

  沈麗舒說親時,沈栗正在齡州,有沈淳與郡主做主,許配給通政司右參議朱泓濟的庶子朱同蘊。也算是門好親。不料方訂了親那家便逢上白事,耽誤了一年。緊接著便是沈栗出事的消息傳來。禮賢侯府岌岌可危,對方半點沒猶豫,乾淨利索地退了親。

  哪知還沒看到沈家倒下,朱泓濟便坐了瀆職之罪,拿到大理寺判了流放……朱家先倒了。

  如今看著沈家又起來,頓時後了悔。死皮賴臉要吃回頭草,自稱是沈家女婿。

  沈淳只恨自己看錯了人!怎肯教女兒受委屈?

  那位朱家公子算是鐵了心,每日哭天恨地上門苦求。沈淳殺人的心都有了。

  穎王提起此事倒不只是為了噁心沈栗。畢竟如今禮賢侯府是東宮助力,但凡有機會,穎王自會不遺餘力地打擊對方。

  嫌貧愛富是道德問題,想必言官們喜歡。

  嗯,候在宮門口等待謁見的大臣們面面相覷,豎起耳朵。

  沈栗幽幽歎了口氣,讚揚道:“殿下日理萬機,能關心舍妹婚事,果然體察入微。”

  家國大事你不管,偏偏盯著女孩婚事,可見眼界心胸。想要依附穎王的大臣們,還請仔細斟酌,不要投錯了主子。同僚有問題可以把他蹬下去,主子太蠢便無可救藥了。

  穎王臉色發青,強笑道:“禮賢侯乃是國家棟樑,閣下也是朝廷英才,本王不得不多加重視。”話音方落,穎王便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果然,沈栗滿口稱讚道:“殿下竟如此關心臣下!臣父賦閑多年,臣也只不過是詹事府一個小小府丞,不料臣家中嫁娶小事,殿下尚掛在心上,何以?想來殿下乃是親近太子殿下,故此關注東宮屬臣。朝中還有宵小之徒議論太子殿下與您不和,如今這謠言不攻自破矣。”

  您身為一個親王,沒事盯著大臣家裡,尤其是東宮屬臣家裡,嘖嘖,引人深思啊。

  穎王臉色越發青了。大臣關注皇帝去向,那叫窺伺帝蹤,要問罪。皇子關注大臣家事,不問罪,卻惹謀權的嫌疑。

  見王爺被沈栗擠兌,有王府屬臣出頭道:“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家殿下自是沒空管得。不過是有人傳言禮賢侯府被人退親後暗思報復,才至原通政司右參議朱泓濟被論罪。”

  沈栗恍然大悟道:“哦,這是說我沈家懷恨在心,暗害朝臣。”

  那人得意道:“正是如此。朱家公子如今落魄潦倒,正在四處鳴冤叫屈,我家王爺心腸柔軟,忍見此慘事……”

  沈栗冷笑道:“朱泓濟案發時禮賢侯府還被緇衣衛圍著呢,閣下這樣說,是懷疑緇衣衛看守不嚴,我沈家人才有機會跑出來誣陷朱泓濟?此人乃是大理寺主審,判詞上呈內閣,又經閣老稟承聖意發落。這一層層上報,皇上、諸位閣老、大理寺眾位主官都過了目,您來為朱家喊冤……是覺著皇上能被人蒙蔽?諸位閣老賢否不明,大理寺斷案不公?”

  那人頓時嚇了一跳。

  “況兒女婚嫁,那堪街頭巷尾議論?先前臣下家裡落難,朱家悔婚在前,不啻落井下石。如今他家裡落敗了,又想攀權富貴。這樣的女婿誰家能要?誰家敢要?”沈栗怒道:“這都是有據可查的事。但凡你稍加打聽,便可得知詳情。偏矇騙殿下質問朝臣,敗壞官家女子聲譽!是何道理?有何圖謀?”

  沈栗厲聲道:“哪裡來的奸徒!竟敢詆毀朝臣,試圖以此敗壞殿下清名,還不退下去!”

  隨即拿出言官的架勢,向穎王諫言道:“此僚必是嘩眾取寵之輩,為私利而矇騙殿下。殿下身為親王,當近君子而遠小人……”

  穎王的臉……綠了。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仿佛真是認識到對方是個小人。

  他原是為了譏諷沈栗,不料話趕話被沈栗扣了一頂又一頂帽子,如今只想脫身。見沈栗兀自滔滔不絕,宮門外朝臣目光詭異,不覺頭痛道:“此人不賢,日後不用他便是。本王還要去見父皇,你且退下吧。”

  雲收雨住,沈栗微笑道。“王爺慢走。”

  穎王這一辯,倒是合了沈栗的意。

  世情苛待女子,一旦婚姻不成,總是教人懷疑是女子有錯。如今朱同蘊偏又胡攪蠻纏,惹得旁人議論妹妹,沈栗又不能挨個堵人的嘴。如今此事在宮門外走了一遭,穎親王敗退而走,默認沈家理直氣壯,算是用親王的聲譽為妹妹做背書。

  反正沈栗是東宮屬臣,有理有據地“勸諫”穎王,總不至令皇帝反感。

  朱同蘊竟將此事鬧到了穎王眼前,令沈淳勃然大怒。

  若非沈栗伶牙俐齒,禮賢侯府名聲受損不說,沈麗舒還嫁得出去嗎?

  沈麗舒急衝衝跑進來:“父親!女兒寧願出家去,也絕不嫁那個背信棄義的!”

  “那殺才再敢登門,給我綁到順天府去,本侯要告他個騙婚之罪!”沈淳怒道。

  沈麗舒只含淚不語。

  和上頭庶姐不同,沈麗舒雖也是庶出,但先侯夫人李氏主事時她還小,待她記事沈栗已經起來了,又是沈淳一房最小的女孩,郡主嫁過來後無所出,更不曾給她一點兒委屈。故此這女孩雖跟著顏姨娘學的安分守己,骨子裡卻又有那麼點倔強。

  她的婚事被朱家的白事耽擱了,又碰上家門危急,如今年紀漸長,便是擺脫了朱家,怕也不好找人家。

  思量半晌,沈麗舒幽幽歎息,扭頭回了院子。

  見妹妹傷心,沈栗心頭火起。他失蹤一事雖令家裡看清了朱家嘴臉,沒有將十姐兒錯配人家,卻也耽誤了她的花期。故此今日穎王提起十姐兒婚事時沈栗的言辭才尤為鋒利。

  沈淳瞥著他,沉聲問:“你琢磨什麼呢?”

  沈栗眨眨眼。

  “當我不知!別是思量著如何對付朱同蘊吧?”沈淳頭痛道。

  兒子氣量不小,但心眼不大,對十姐兒又滿懷歉意,這會兒指不定憋著什麼主意呢。

  沈栗皺眉道:“原是顧忌這段時間咱們家風頭大,不好出手。然而朱同蘊鬧得未免太厲害。”

  “他蹦躂不了幾天。”沈淳哼道:“他將事情鬧到穎王面前去,倒是有些手段。穎王若由此事獲利,他或許可得善果,可惜,穎王今日在宮門口丟了面子,只會遷怒於他,這會兒可用不著咱們動手。”

  沈栗歎道:“總要再給十姐兒找個好人家才是。”

  沈淳默然,罵道:“娘的,竟然看走了眼!”

  沒等沈淳再挑個好女婿,一向老實的沈麗舒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她竟出門“搶”回來一個!

  沈淳氣得直翻白眼:“閨閣女兒,她是怎麼出去的?”

  郡主低聲道:“帶她出門散心,說要看進士放榜,誰知道忽然跑去抓人。”

  沈淳向侍衛們怒道:“她要抓,你們便抓?”

  侍衛委屈道:“我們不肯動手,姑娘就要自己來。”

  沈栗笑呵呵進來:“問明白了,伏雅伏明賦,今科二榜進士,他父親在雯州知府任上告老,是家裡的嫡二子。”

  沈淳氣急。

  郡主慌道:“如今怎麼辦?將人放了?他會不會出去亂說?”

  沈栗奇道:“為何要放?那人是自己願意的。”

  “願意?”沈淳眼睛都瞪起來。

  “有什麼不願意的?咱們家又不是第一次榜下捉婿。”沈栗笑道:“十姐叫人問明白才動的手,總不能抓個有婦之夫。”

  沈淳跳腳道:“不像話!”

  “人都搶回來了,還能怎麼著?”沈栗悠悠道:“認了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5

第三百四十七章 新婚陰婚

  女婿已經進門,還是女兒親自動手,此時再想攆人出門是不行的。否者一旦傳出去,沈家女就不要做人了。

  對於女兒堪稱彪悍的行為,沈淳十分難以理解。明明是最乖巧伶俐,最惹人憐愛的一個,卻成了幾個女兒中真正敢於“惹禍”,並真的成功了的一個。

  懷疑地看著沈栗:“你教她的?”

  沈栗叫屈道:“兒子要搶個妹婿幹嘛不自己動手?又為何不與父親商議?教她這個有什麼好處。”

  郡主低聲道:“退了親後一直鬱鬱不樂,十姐兒想是壓抑的緊了。”

  “壓抑的緊就跑去搶親?婚姻大事豈是兒戲!”沈淳怒道:“敗壞門風!”

  沈栗道:“現下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兒子已經著人去打聽這人的風評,父親要不要見見他?”

  沈淳頭痛道:“不知根底的人物……”

  幾個人都沒提要如何懲罰十姐兒。沈栗是心疼妹妹,沈淳是顧不上了。

  這件事解決不好,沈家的臉面怕要丟盡。

  至於郡主,家裡女孩的婚事,這是她唯一參與的一樁,千選萬選竟選出個朱同蘊!這次出門又沒看好沈麗舒,教這女孩闖出禍事,郡主心裡又是愧疚,又是不安,生怕丈夫埋怨。

  沈栗來到沈麗舒院子裡時,顏氏正死命捶著女兒:“還不如狠心教你出家,如今坐下這樣的禍事連累家族!”

  沈栗連忙上前勸下,顏氏伏案大哭:“這可怎麼辦?侯爺不會饒了她。”

  “父親待兒女面冷心熱,便是一時氣急,往後總能消氣。”沈栗安慰道。

  “便是侯爺饒了她,別人呢?”顏氏指著沈麗舒叱駡:“危及家族名聲,看哪個兄弟姐妹還會理你!沒有娘家人撐腰,你日後怎生過日子。”

  “有我呢。”沈栗忙道:“姨娘放心,兒子總不會不管妹妹。”

  顏氏扭頭不語,輕聲啜涕。

  見沈麗舒兀自呆愣,沈栗歎道:“你是怎麼想的?”

  自從搶親回家,七哥是頭一個還算和顏悅色同自己說話的,沈麗舒才落下淚來:“我也不知道,不知怎麼就去了。被人退了親,留在家裡也是遭人恥笑,那朱同蘊又不依不饒的,我……我就是想找個他還好的快些嫁出去。”

  “不知羞恥!”顏氏罵道:“誰家姑娘自己找婆家?”

  “雖然驚世駭俗,但自己找人家的姑娘也不是沒有。”沈栗歎道:“只嫌你太輕率。八姐兒也是榜下捉去,但將八妹夫捉來之前父親早就將其來歷打聽明白,也算知根知底。如今這個誰知是人是鬼?就算這他是個好的,他的父母家人呢?你嫁過去後雖有家裡兄弟撐腰,但夫妻過日子有人撐腰也只能教你在婆家不受委屈,卻不能保你夫妻和睦。罷了,現下說這個也嫌晚。”

  沈栗向顏氏低聲道:“看言行談吐還算可以……父親去見了,八成不能轉圜。”

  顏氏恨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自己選的!”

  沈麗舒原以為自己會被狠狠責罰,卻未想母親兄弟皆用擔心的目光看著她。便是一向嚴厲的父親也是憂慮多過憤怒。

  伏雅看著一表人才,又是新科進士,但碰上姑娘家搶親非但不覺驚異反而樂顛顛跟過來,此人不是不拘俗禮的性情中人,便是攀權富貴的勢物小人。就算他真是相中了沈麗舒才乖乖就範,但柔情蜜意容易消,日後夫妻兩個起爭執,這人又會不會揪著此事來嫌棄沈麗舒言行不謹?

  婚事被匆忙操辦起來。出手搶人的名頭被挪到沈栗身上——反正前些年他已經搶了個八妹夫,如今再添一個也無人懷疑。便是田氏與世子都被瞞的緊,半點風聲不露。滿堂賓客只疑惑這伏雅只在二甲,名次並不靠前,沈家怎麼就“捉”了他?

  沈麗舒渾渾噩噩拜過堂,被伏雅掀起蓋頭來時,自退親後便一直毛躁固執的心才頭腦才微微清醒。這個與自己只有一面之緣,被輕易搶回來的進士,便是往後要與自己相伴一生的良人了。

  沈麗舒忽然惶恐起來,盯著伏雅斯文俊秀的臉看了半晌,忽然道:“我已經做了一回蠢事,差點帶累娘家名聲,如今不可一錯再錯。郎君往後但有危害沈家的言行,妾身便是拼上性命也不惜的。”

  伏雅怔了怔,洞房花燭夜,新婚妻子不含羞帶怯,反而雙目灼灼地威脅起丈夫來。想起內兄沈栗這兩天也頻頻用危險的目光打量自己,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伏雅只覺有趣,忽地笑起來:“不愧是禮賢侯府血脈。”

  沈麗舒微感無措。

  伏雅柔聲道:“家父告老,如今不過鄉紳門第,若說我是個淡泊名利的,便是自己也不信。但你們姐妹差不多都是低嫁,難道女婿們都是不懷好意的?像你這樣的女孩,憑為夫的門第本是無緣求娶的。那天恰巧碰見機會,我若輕易放棄,怕是往後要後悔。如今心願得償,為夫已經志得意滿,再無甚渴求。何況七內兄也不是好惹的,你擔心我的人品不佳,我倒擔心七內兄對我不懷好意呢。”

  沈麗舒聽他說的有趣,赧然低頭道:“路遙知馬力,妾身只看以後。”

  見妻子臉上終於浮現起新娘該有的嬌羞,聲音也越發婉轉,伏雅不禁心癢起來。一把抱起沈麗舒:“往後咱們只管好生過日子便是。”

  隨著沈麗舒婚事落地的,還有沈栗與古冰容的陰婚。

  齡州案如今已經審結,古家的判詞也出來。因古冰容是跟蹤逆匪不幸身亡,又是先揭露了薑氏陰謀,故此古逸芝一房得以保全,只全家抄沒,古逸芝在市舶司的差事也泡了湯。另家中子弟三代內不可參錄用。

  古逸節在案發前就出首薑氏,又寫下休書,也保得性命,但到底被妻子連累,連同年幼的兒子一起被判了流放。山高路遠,活下來的希望不大。古家徹底敗落,古老太爺痛徹心扉。

  沈怡記掛著沈栗的諾言,只盼女兒能享受香火,巴巴求人捎信過來。

  踟躕良久,沈栗終於開口與李雁璿提及此事:“……到底與我有關,將她牌位挪過來,一則教她走的安心,二則教姑母心裡慰藉。只此事是我臨時決定的,有些對不起你。”

  李雁璿倒未覺難過。

  沈栗回來後,香梔便悄悄與她提起過這位表姑娘:“那位性子莽撞,少爺並不喜歡,只憐她去的淒涼。”

  李雁璿懷沈宣時還曾被母親說動要給丈夫納妾呢!滿景陽的官宦人家,沈栗的房裡算是十分清淨的,她出門只被別人羡慕:比沈栗還要大上三歲,卻能將丈夫緊緊抓住,房裡再沒半個新人。竟還有悄悄向她討教禦夫之術的。

  李雁璿未覺自己有何手段,憑沈栗的心計,也不是她能謀算的。丈夫待她是真的好,也曾說過不想有庶子,這讓她心裡安穩,做事大氣,夫妻間越發和睦。如今又不是活人進門,也不是沈栗的心頭肉,何苦為這個拈酸吃醋?

  倒是田氏與沈淳頗為不悅,哪有男子捧女孩牌位的?何況是妾!沈栗如今又是什麼身份?傳出去官威何在?

  倒是老姨太太王氏心疼外孫女早夭,拋棄往日倔強,捨下臉面親自來求。

  田氏思前想後,歎息道:“到底也是沈家的血脈,怡姐兒當初在家也算乖巧,便給那孩子一份體面吧。只不准有半點風聲傳出去!”

  沈淳沉聲道:“有情有義是好事,為父也不責怪你,但日後不可擅作主張。”

  沈淳倒非冷血,只是疏遠的庶妹和早夭的侄女到底比不上自己的兒子珍貴。

  沈栗恭聲應是。遂打發人往齡州請古冰容牌位。照他事事周全的脾性,原想親自前去以示鄭重,但他是朝官,無事不得離開景陽,只好寫信細細說明。考慮古家敗落,又附贈銀兩補貼。故此雖古家的事情與沈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古逸芝也只記他的好——沒有沈栗周旋,古家人未必能保得性命,女兒也難以歸葬墳塋。

  此事不足為外人道,沈家也只是悄悄開了祠堂,給那可憐女孩的牌位謀了個角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3:25

第三百四十八章 宦官與空談

  憶仙亭那一場爆炸似乎宣示著湘王府落敗的開始。重傷屬官不能應差,天譴流言的擴散也令湘王撓頭。與之相對的,才經武鎮壓了鬱家門人,開始全力攻打湘州。湘緡商團的崛起收攏了夷民的心,到後來甚至引導緡州官軍穿過禺山密林攻打湘州。

  在這種背腹受敵的情況下,湘王府顧此失彼,節節敗退。而最終摧垮湘王府的不是朝廷大軍,而是湘王的四兒子。這位公子出其不意殺了他的兄弟們,“俘獲”了他的父王,意圖向朝廷乞降保命。

  天氣轉涼時,打了將近四年的平湘之戰終於結束。

  才經武率軍歸來,奉皇帝旨意午門獻俘。滿城轟動,夾道相迎。此時正逢今年第一場雪。酒肆瓦巷中時有書生引吭,頌皇上英明,天降瑞雪蕩乾坤;亭台水榭處常見紅袖招搖,贊英雄了得,抛灑碧血報君恩。

  沈栗與才茂在酒樓上憑窗眺望,看才經武引騎在馬上,引導軍士押解湘王進城。

  軍前歸來的士兵換了新鮮衣甲,鬥志昂揚,這是難得露臉的時候,須得行動精神。便是一向嚴肅的才經武也微露笑容。

  才經武心底確實興奮不已,為將一生,能碰上幾次平叛?偏教自己趕上了,偏教自己打贏了!

  沈栗笑道:“才將軍壯志得舒。”

  “托皇上洪福。”才茂笑道。

  二人正在說贊,忽聽旁邊隔間裡有人高聲談論:“家國不寧至有妖孽當道!一個內監也敢竊居高位奪權爭功,矇騙皇上摒棄玳國公府,令忠臣含冤,視我盛國無人也。夫君子……”

  沈栗與才茂面面相覷:這是罵才經武呢!

  才茂立時大怒,手一揮,一旁侍立的隨從們拔刀上前,將充當牆壁的薄薄木板劈開,直接進了隔間抓人。

  隔間裡立時雞飛狗跳。

  才茂帶著的都是緇衣衛,比起平常衙役下手只有重的,沒有輕的。故此隔間裡的人被揪過來時盡皆鼻青臉腫,涕淚橫流。

  才茂冷哼一聲:“原來是幾個秀才,百無一用是書生,也就耍嘴皮子的能耐。”

  忽覺失言,瞄了沈栗一眼——沈栗也是讀書人,何況論嘴皮子的厲害,他也是朝中少數能與言官放對的人。才茂這句話倒好巧不巧能讓他對號入座。

  沈栗輕笑,向才茂微微搖頭示意並不介意。

  被揪過來的書生怒道:“我等是國子監學生!你們緇衣衛胡亂抓人,毆打學生,我等要告你!”

  才茂漠然道:“繼續揍。”

  又是一串兒哀天叫地。

  沈栗默然旁觀,只見打的著實重了,方才勸了一句:“才將軍方歸,不要打死了人。”

  才茂方令人住手。

  此時房間外有人探頭探腦,見是緇衣衛拿人,又都散去。

  那幾個書生多抱頭蹲著,狼狽不堪。才茂冷笑道:“你等詆毀朝廷命官,打你是輕的,本官還要問你個誹謗之罪!”

  書生們才知自己為何挨打,登時有人憤憤不平道:“我等讀書人議論些治國之道,你們懂得什麼?”

  “內監與緇衣衛蛇鼠一窩,何須與他們辯解?”

  “武兄,不料我等今日竟受這些奸佞的陷害,來日還請令尊代我等向皇上進言,緇衣衛飛揚跋扈,實非百姓之福也。”

  “喲,”才茂笑道:“我還奇怪各位怎麼一副有恃無恐樣子,原來是有靠山的。”

  那被稱為武兄的忽然叫起沈栗:“你是沈大人,我認得你。”

  沈栗微微詫異:“不知這位秀才高姓大名,沈某卻不記得見過閣下。”

  “學生武稼,家父督察院右僉都禦史武宴。”那人道:“前些時候貴府榜前捉婿,小人曾隨家父登門賀喜,遠遠見過大人一見面。”

  提起武宴,沈栗倒有些印象:“原來是武兄當面。”

  武稼急道:“大人得皇上稱讚,乃是青年表率,為何要與這些緇衣衛來往?他們胡亂打人,大人為何袖手旁觀?大人是東宮屬官,常伴太子殿下左右,千萬不要被奸徒蒙蔽。”

  沈栗輕笑,這人不愧是言官之子,張口就有些勸諫的意思。

  才茂冷笑道:“若非沈大人攔著早打死你!”

  武稼不理,只看著沈栗。

  才茂大怒。

  “緇衣衛也是皇上的臣子,人有好壞之分,不能一概而論。閣下為何言必稱小人?”沈栗笑眯眯道:“至於本官為何‘袖手旁觀’……”

  沈栗一指才茂:“這位就是閣下方才提到那位才將軍的義子,緇衣衛千戶才茂。當面叱駡人父,在下也不好為各位說話。”

  武稼愕然。罵人罵到別人兒子面前,兩方又都是官宦子弟,沈栗是把此事當做紈絝們互相毆鬥,立在一旁看熱鬧了。

  可這不是互相毆鬥,而是單方面毆打!

  武稼摸摸嘴角,不甘道:“自古以來宦官誤國……”

  還敢說!才茂頓時暴跳如雷,抬手欲打。

  沈栗攔道:“打死了他,豈不坐實了飛揚跋扈?”

  “不打死這殺才,在下有何面目去見家父!”才茂怒道。

  沈栗有些佩服地看向武稼,此時仍舊不依不饒,堅持“真理”,不是真勇士,便是真逗逼。

  “自古以來是有宦官誤國的例子,”沈栗皺眉道:“自古以來也有空談誤國的前例。”

  武稼辯解道:“我等非空談。”

  “你曾到軍前為國殺敵?”沈栗奇道。

  武稼道:“學生是文人,自是不能殺敵。但學生常做詩賦,斥湘王之不悌。”

  “武兄擅詩賦,文采斐然,讀之郎朗上口。”有人道。

  沈栗眨眨眼,詢問:“那你的詩賦激勵了多少人去軍前效力?”

  眾人啞然。武稼的詩賦好,也只得過助教稱讚,在同窗中傳閱。往來皆文人,無非稱幾句好詩,哪個能去投軍?

  “或是有人讀了你的詩賦後慷慨解囊,為平叛之戰捐過錢糧?”沈栗道。

  眾人茫然不語。

  “或是你們自己捐過錢糧?”沈栗問。

  武稼抖了抖唇。

  “那你們說說,在才將軍領著兵將們在湘州浴血殺敵時,你等做過什麼切實有利於平叛的事情?”沈栗歎息道。

  “忙著書文罵家父唄。”才茂冷笑道:“這些殺才,讀了兩本書便不知天高地厚,恨不得跑到乾清宮去指導皇上治理國家!”

  這話著實重了,武稼可不能認下,忙道:“我等不敢……”

  “你們是該‘不敢’,”沈栗輕聲道:“人當常懷敬畏。皇上令才將軍領兵平湘,是因為相信才將軍能夠做到。而其他人,比如你我,是拼了命也做不到的。這便是你我應該尊敬才將軍的地方。宦官是有誤國的,但你等不能因為才將軍的出身就說他誤國,這對將軍不公平,也顯得你等……太淺薄!”

  才茂解氣道:“對,就是這個意思!家父出身內監關你們什麼事?家父忠於皇上,能打勝仗,豈是你們這些小人可以隨意議論的。”

  武稼鬱鬱道:“但是朝中武將眾多,何必非要才……公公。”

  “才將軍是皇上親口點將。”沈栗一本正經道:“我皇乃不世明君,本官相信皇上做任何選擇都是對的。”

  這話說的,又忠又順又噎人,武稼等人張口結舌,再不敢反駁。

  才茂鬱氣盡出,趾高氣揚,笑道:“罷了,今日心情好,念在你等幡然悔悟,本官就不追究了。來人,給幾位公子留下些銀錢以償醫藥之資。”

  誰缺你那銀子!

  出了酒樓,才茂向沈栗謝道:“多謝謙禮仗義執言,否則那姓武的說不定真要他老子參人。”

  知道打的是禦史之子,才茂就有些後悔。才經武方回朝,這時候被人參了難免影響封賞。好在沈栗及時堵了那些人的嘴。

  沈栗輕笑:“大軍攜勝而歸,便是武禦史出手也只會適得其反。”

  才茂歎道:“只是恐我父子名聲不好,牽累沈兄。”

  “無礙。”沈栗搖頭道:“積年交情,在下若袖手旁觀,成什麼人了?”

  皇帝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宴,沈栗品階不算高,但因有少許軍功,得以列席。

  很少在外臣面前出現的皇后此次也坐在皇帝身邊。這令席中一些年輕子弟頗為興奮,盡皆整肅儀容。

  無他,皇后是要為唯一的嫡公主選駙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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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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