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首輔沈栗 作者:誠儀鯉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10-19 08:34: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5 86630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7

第三百六十九章 正名

  冬寒未盡,井市瓦巷中的積雪才剛消融,乾清宮內卻是熱氣升騰。幾個內監精心看顧殿內暖爐,見火炭微暗,便要換取新爐。

  然而既使殿中已經燥熱異常,卻仍時不時傳來皇帝一連串咳嗦聲。

  驪珠瞪著太醫:“張大人,這苦藥水萬歲爺可是一頓不斷地喝著,針灸湯沐也是每日不落地用著,奴才看著打心眼裡心疼咱們萬歲爺遭罪。可萬歲爺受了這麼多苦,這病症怎麼還不見好?太醫院那麼多人,就拿不出一個好法子?”

  不是成心折騰萬歲吧?

  這句話驪珠沒說出口,但懷疑的眼神和表情卻讓人一目了然。

  張太醫頓時腳下一軟跪倒在地。殿中本就悶熱異常,經驪珠這一嚇,渾身上下堪稱汗流如注。

  連連叩首,除了“老臣無能,罪該萬死”之外,張太醫也說不出其他話來,只心中苦笑:當初皇上吐出那幾口血還真不算大事,好方好藥養著,平心靜氣,至多兩三個月便可無恙。然而壞就壞在皇上他老人家不肯聽醫囑,勞心勞力,夙夜不休,年餘過去,竟轉成了肺癆!

  這是不治之症啊,除非佛祖顯靈華佗再世,不然別說太醫院沒法子,就是尋遍天下也沒有良方。

  “罷了,”邵英疲倦道:“人力終有窮盡時,不要為難張卿了。”

  “萬歲爺!”驪珠不覺紅了眼圈,轉頭盯著張太醫:“便是一時治不好萬歲爺的病症,總該能解一解萬歲爺的苦楚。這兩日萬歲咳嗦的越發厲害,張大人您總要拿個好法子出來才是。”

  “是是是。”張太醫小心道:“微臣已經開好方子,有去歲蜜汁浸的青梨和著川貝熬水也多用些。”

  “這還差不多。”驪珠用心記下。

  “其實,”張太醫忍不住道:“皇上這兩日似乎著了風,因此病症才加重些。”

  驪珠歎道:“可不是,前兒萬歲熬夜批摺子,因覺困乏,竟隨手脫了龍袍乘清涼,奴才一時晃神,竟沒看住……”

  張太醫心中越發苦澀,就是求得華佗再世,也醫不得病人不聽勸告啊。

  “肺癆屬弱疾,皇上萬不可再熬夜耗費心血了。”雖覺著說不聽,張太醫仍苦口婆心囑咐:“也不能著涼,萬一得了傷寒可不得了!切記,切記!”

  “奴才曉得。”驪珠認真道:“這不,今兒奴才便命人多加了一些暖爐,便是開了窗子也不覺冷。”

  “甚好。”張太醫贊道。

  邵英的注意力卻不在這個上,指著暖爐問:“這裡面燃的是當年沈栗他們發現的石炭?”

  “正是。”驪珠笑道:“要麼怎麼說沈大人腦子活呢,這石炭在三晉多得是,偏沈大人能發現其中奧妙。”

  邵英點頭微笑:“朕記著內承運和戶部也有石炭買賣的份子?”

  “可不是。”驪珠湊趣道:“每年能得不少銀子。依奴才看,沈大人不單辦差的本事一流,這賺錢的手段也不差,最難得的是他賺錢時從不忘記朝廷。”

  “像他老子,識得分寸,便是這份忠心難得。”邵英心下略覺滿意,轉頭見張太醫仍弓背低頭肅立一邊,緩聲道:“一時沒法子,朕也不苛求,只盡心便是。”

  得了皇帝這句話,張太醫頓時熱淚盈眶:“臣敢不盡心竭力!聖上莫憂,微臣已派人四處尋訪良方,想來總會有收穫的。”

  邵英心不在焉點點頭,盯著張太醫道:“朕的醫案萬萬不可洩露出去。”

  “臣不敢!”張太醫連聲應是。

  “啟稟陛下,太子殿下請見。”有宮人奏道。

  “叫他進來。”邵英道:“張卿退下吧。”

  太子與太醫在殿門相遇,見太醫一臉憂色,太子心下一沉。

  “就在那邊坐著吧。”邵英不肯教太子靠近:“小心過了病氣。”

  太子頓時淚如雨下:“父皇何至於此!”

  “不過以防萬一罷了。”邵英笑道:“朕還好著呢。”

  太子方安穩了些:“父皇有疾,兒子當伴駕侍疾才是,哪有避著的道理?”

  “不可,”邵英不允道:“這病過人,你是皇儲,身子又弱,朕不能教你冒險。朕不缺人伺候,有孝心也不差這一樁。”

  皇帝一再不肯,太子方罷了。

  邵英囑咐道:“朕最近越覺精力不濟,你若有暇,便過來幫朕看看摺子。”

  這便是放權了。邵英尚權,太子素來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不料今日邵英竟猛然提到這個。

  “父皇……”太子喃喃道。

  邵英歎道:“朕只怕也不是個長壽的。”

  “父皇!”太子含淚道。

  皇帝和太子的關係向來微妙,平日裡雖也是父慈子孝,但皇帝曾提刀踹過東宮大門,太子也曾擔心過易儲之事,如今這父子倆卻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意。

  坐對長歎,好在這父子兩個都算是理智的人,並不因此便移了性情,變得激烈殘暴。自己壽數不永,便要憂慮國家承繼,皇帝父子同時想到了皇太孫。

  “元瑞如何?”邵英先問。

  “這孩子淘氣的很,好在還算聰明,如今已經能讀些《詩》了,《論語》也會幾篇,沈栗還編了些“三字經”、“對韻”之類的東西,聽著像童謠,其中卻很有些道理,又容易記住,元瑞喜歡學,兒子看過也覺得好。”太子笑道。

  “哦?”因患了肺癆,擔心傳給年少的太孫,邵英並不怎麼見他。如今聽說太孫已經學會這許多東西,邵英也覺高興:“那三字經和對韻是什麼?”

  太子便順口背了幾句,邵英聽了也覺不錯:“這些文章內容豐富,淺顯易懂又朗朗上口,的確適合教給孩子。沈栗能想出這個也算盡心了。”

  “沈栗做事向來如此。”太子笑道。

  邵英若有所思道:“看來沈栗教的確實很好。”

  太子點頭附和,忽想起來道:“可惜他教不長了。”

  “這是為何?”邵英挑眉。

  原來太孫已經到了正式讀書的年紀,太孫太傅、太孫少傅等大臣也已經選好,幾個太孫的老師卯足了幹勁兒,要教導出一位將來的聖君,興沖沖喜洋洋奔到東宮一看,得,太孫已經有人先給開蒙了,《詩》和《論語》都讀了好些。

  幾位老師立時不悅。差事被人“代勞”了!若是平常職司,倒是巴不得有人有人代勞呢,但教育皇太孫可是個好差事,這就是將來的帝師啊,誰先得到皇太孫的欣賞,誰將來就能高人一等,如今太孫年紀還不大,正是建立好印象的時機。

  幾個人正在互相防範,不料卻教人捷足先登!

  待打聽出來這位搶人差事的竟是沈栗,幾個大臣便鬧到太子面前:沈栗確是人傑俊才,但他畢竟年輕,如今是東宮諭德和兼鴻臚寺右寺丞,與教書育人半點無關,怎麼能讓這個人來教導皇太孫呢?

  太子心中早有打算,自是想教沈栗一直教下去。更何況他自己就曾被太傅坑過,這幾個人也不是他東宮的,太子本就信不過,偏這些人又喋喋不休,頗有不將沈栗趕走便要將事情鬧大之意,太子越發覺著他們這是“脅迫、犯上”,心裡自然十分不滿,故此在向邵英提及此事時便格外提及這些大臣們的不敬。

  “兒子想著,這幾位到底是老經歷了,又是精心選出來的太孫師傅,說的也是正經道理。固然他們講課有些深奧,元瑞聽不大懂,想來日子長了便好。”太子略帶遺憾道:“沈栗雖也曾寫過些好詩賦,又是探花出身,倒也不好讓他再跟著。”

  邵英如今正在發愁萬一自己與太子早逝,年輕的太孫壓不住老臣,聽了太子敘述,也有不悅之色。似笑非笑道:“怎麼?他們說沈栗的職司與教書育人無關,因此不得陪伴元瑞?”

  太子低聲應是。

  邵英昂頭想了一會,輕笑道:“那就教沈栗動動吧,他在鴻臚寺待的也夠久了。驪珠,傳朕的旨意,免沈栗鴻臚寺右寺丞,遷國子監司業,教他給皇太孫做個侍講去。”

  “朕早就在想,這些大儒確實學富五車,只是距離朝政太遠,讓他們教習元瑞書本上的學問便罷,這政事民情還要正在當差的大臣來教。”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8

第三百七十章 帝心如鐵

  邵英的決定暗合太子心思,甚至超出太子預期。

  國子監司業是個十分重要的職位,非德才兼備者不可居之。坐在這個位置上便有機會接觸很多未來的朝廷官員,對於擴展人脈十分有利。

  沈栗的人脈就是東宮的人脈,太子心滿意足。

  驪珠不禁暗暗咋舌,沈栗如今不過二十六七,皇上就把他架在這個位置上!這可不是單以聖眷可以解釋,皇上是真的要為太子和太孫鋪路了。

  太子歡歡喜喜離去,邵英低頭凝視案上摺子,繼續沉思。

  他的確是要為東宮,不,是要為太孫造勢了。

  太子最多還能活上十來年,而自己身患肺癆,又能堅持幾年?這樣算來,太孫繼位時最多不過十幾二十歲,別說朝上的老臣和宗親,便是東宮起子太傅、少傅都未必能壓制住。為了不教皇孫面臨“主弱臣強”的窘境,須得給他安排一些手段鋒利的年輕大臣來對抗那些老資歷。

  邵英示意驪珠重新鋪好紙張,提筆寫下一連串名字。

  重新培養人才來不及,人還是要從東宮輔臣中挑。

  不過,還不夠,年輕的臣子仍有一樣缺點,便是身邊圍繞的勢力及不上老臣。尤其是……兵權!

  “少帝”沒有領兵征伐的經驗,便是手握兵權,也無法擁有如自己一樣的震懾力,倒不如選擇一個足夠忠心的武將來託付。

  邵英煩躁地揉了揉額頭,自己好容易收上來的兵權,如今倒不得不重新放下去。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個人選……

  才經武?邵英垂目。不妥!此人去歲被滿朝大臣圍攻,已經威嚴掃地,便是委以重任,也無法震懾宵小。去歲的經歷也讓此人移了性情,變得有些富貴好權。他身為內監,天生便與宮內宦官有聯繫,自己在時不怕,只慮少帝登基後此人會生出異心,到時一個手握兵權的將領與宮中內外勾結,便要橫生禍患。

  玳國公父子威望和才幹倒是夠了,可惜忠心不夠,自己當政時都動作不斷,絕不可以信任!

  筆尖輕動,遲疑地在紙上添上一個名字:沈淳。

  邵英凝視許久。

  滿朝大臣文武都算上,沈家祖孫三代從老禮賢侯沈勉到如今的沈栗,從來就沒有過對自己說“不”字!哪怕不贊成,也只會軟言相勸,若自己堅持,便絕不會多言再勸第二次,堅決執行命令。

  與一干要青史留名,隨時準備“耿直諫言”的大臣相比,可謂將“忠心”二字踐行的徹底。

  然而……

  邵英隨即又將沈淳的名字劃去。

  沈栗是要留給太子和太孫的,不宜再教沈淳掌兵。否則沈家權勢過大,萬一也如玳國公府般生出野心只怕不好收拾。與沈淳到底是少年交情,總要給他留個好結局。不教其掌權,也是為了保護他。

  殘陽西落,乾清宮已燃起燈火,雅臨安靜地伺候茶水。

  邵英負著手走來走去,忽地下定決心回到禦案前,提起毛筆,又將沈淳的名字添了上去!

  又要忠誠,又要有足夠的聲望,這個人選實在難尋。沈家當初將自己推上龍椅,如今便教他們再將推太孫一次吧。

  邵英伸手摸了摸沈淳的名字,他心中十分清楚,禮賢侯府如今文有沈栗,再教沈淳複起,待沈家的年輕一代漸漸成長起來,沈家的權勢便要達到頂峰,足以震懾任何心懷叵測之輩。

  這一家忠心時,對“少帝”無疑會是最好的輔臣,一旦起了異心……

  邵英換了張紙,親自將擬定的名字逐個謄抄上去。

  皇帝心思皇帝知,無論沈家到時是否還忠心,“少帝”長大後都不能容忍這樣一個顯赫的家族,自己這一選擇無疑會將沈家推到一個危險的境地。

  邵英緩緩歎息,顧不得了,家國傳承為重,自己終歸是要給太孫安排妥當的。

  沈家,沈栗、沈淳,總要給他們安排好結局,免得將來“少帝”還要費心處置。

  邵英將紙張折好,雖然有負皇太妃當年照顧扶持,對不起與沈淳的多年君臣情誼,可惜了沈家歷代忠良……便算自己欠了他們吧,將來教他們陪葬帝陵,到底下再好好補償就是。

  “萬歲爺,”見邵英放下了筆,舒展筋骨,驪珠才小心翼翼提醒道:“已經過了晚膳時候,一會還得用藥呢。”

  “傳膳。”邵英道。

  翌日,東宮不少輔臣都接到了調令,分別被安排到朝中不同衙門當差。無論有沒有得到升遷,東宮屬臣們個個喜氣洋洋。這是個預兆啊,表明皇上開始向東宮放權了。終於不用再憋在詹事府,被排斥在朝廷之外了。其中,尤以沈栗的升遷最為引人注目。

  國子監司業,太孫侍講!品級不算高,卻都是“有後福”的位置。

  羡慕嫉妒恨!然而對東宮屬臣們來說,嫉恨著嫉恨著,也就習慣了。這殺才處處早人一步,別人還在詹事府熬資歷的時候,沈栗已經屢次參與朝政。如今拋卻年紀,單論資歷,許多詹事府大臣也比不過人家。

  “這是簡直就是在打太孫太傅的臉。”何宿感歎道:“前些天還聽說太孫太傅因沈栗教習皇太孫甚是不滿,要擬摺子參奏,今日人就成了侍講。”

  何澤紅著著眼睛嘟囔道:“皇上也太過苛待老臣,沈栗何德何能身居要位?”

  何密無奈地歎了口氣,這蠢兒子只要聽到沈栗得好的消息,便要將所剩無幾的理智也拋卻了。

  也不理他,轉頭看向何宿:“你這兩日也被皇帝訓斥了?”

  何宿怔了怔:“已經傳開了?”

  “不僅僅是你,朝中不少大臣都被皇帝訓斥。”何密若有所思道。

  “皇上最近脾性不好,極易動怒。”何宿歎息,隨即冷笑道:“也是,兵權也收了,湘王也平了,封棋也走了,這朝廷中哪還有讓他忌憚的人?自然無需再擺出那溫文爾雅樣子。”

  “不,你是當局者迷。”何密輕笑:“難道你竟沒有注意到近來被皇帝訓斥、責罰的都是些聲望較高的大臣和輩分較大的宗室嗎?”

  何宿心念電閃,驚道:“皇上這是……”

  “在給他那寶貝孫子鋪路呢!”何密嗤笑:“他怕皇太孫日後壓不住老臣,便先替太孫出手。你想想封棋,歷經兩朝,精明強幹,便是偶然犯了錯失,皇帝何至於便將他一拉到底,絲毫不念舊情?如今這些老臣子,越是出頭的,越要被皇帝猜忌。”

  何宿琢磨半晌,點頭道:“確有這個可能。看來愚弟最近還是謹言慎行為是。”

  自打錢博彥上臺,何宿便暗搓搓預謀要將他擠下去。沒想到他為錢博彥安排了幾次“過失”,皇帝竟然也沒追究,倒是自己這出挑的被翻來覆去訓斥,大失顏面。

  皇帝竟是懷著這樣的心思,難怪最近願意啟用年輕臣子。

  何宿歎了口氣:“如今我等要如何應對?”

  這首輔一時還爭不得了,嘖。

  “等。”何密道。

  見弟弟與兒子都投來疑惑的目光,何密輕笑道:“為了保證將來皇太孫能順利繼位,皇帝必然會為他掃清障礙。性格強硬的老臣,有資格繼承大統的宗室,等到皇太孫登基時,不知還能剩下幾個?”

  何宿吸了口氣:“這些人固然有時不遜,卻都是能臣幹吏,堪稱朝廷的中流砥柱……皇上這是要自掘墳墓!”

  “因此說,咱們只管看著就好。”何密笑眯眯道:“老夫自謂比皇帝身體強健,等得起。”

  邵英如今大權在握,威望素著,穎王那個擋箭牌又已經死掉,何家實在不容易動手腳。不如待他自己將老臣子們收拾乾淨,朝廷虛弱,才是何家的好時機。

  何宿微微點頭,同意何密“暫時蟄伏”的提議。

  “你也老實些!”何密對何澤斥道:“家裡好容易才保住你那官職,不可再出差錯。”

  何澤委屈道:“沈栗那個後生晚輩都做司業了,兒子還在鴻臚寺閒逛。”

  “在鴻臚寺都被人架空,還能指望你做什麼?”何密怒道:“不要再提沈栗,你將來有更好的位置!”

  見“沈栗”二字似乎已經成了侄子的心魔,何宿也忍不住頭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8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本官先說

  何密脫口一陣喝罵,將兒子轟了出去。

  望著何澤背影,何宿低聲歎道:“兄長將他養的這樣蠢,實在不成樣子,言行荒唐,墮了我何家名頭。”

  何密漠然道:“正是蠢些才好控制。我等辛苦籌謀,便是欲複當年世家為政時的顯赫,教出個聰明皇帝豈不是自找麻煩?”

  李雁璿出自書香門第,祖父、父親、兄長都是科場中的魁首,卻未料如今竟是自己這出自武勳家庭的丈夫跑到國子監做了司業。一大早歡歡喜喜為沈栗整理衣裳,忽地噁心起來。沈栗見了又想起近來妻子十分貪睡,便吩咐去請府醫診脈,果有喜訊。

  胡嬤嬤一顆心落地,喜笑顏開:自得了宣哥兒之後,李雁璿便久無消息,胡嬤嬤常擔心她是傷了身子,只不敢提起。如今得了這一胎,李雁璿尚未如何,胡嬤嬤已經一疊聲囑咐郎中擬個安胎方子。

  香梔——如今嫁了人,喚作桂家的——湊趣道:“前兒剛聽說世子院裡那個大丫頭有了消息,夫人還打發人去送禮,今日他們便要備一份賀禮再送來,咱們夫人竟是找補回來了!”

  “不要胡說!”李雁璿嗔她退下,又與沈栗低聲議論:“前些年大伯整日裡拈花惹草的,如今卻做了個道學先生,便是連身邊的丫頭也不假以辭色,竟是單為子嗣的樣子。”

  沈栗搖頭喟歎:“大兄的日子……真是一塌糊塗!罷了,如今他那院子裡確實安靜不少。將來有個道學先生做族長總比風流公子來的好。”

  不一時,桂家的便回來道:“夫人知道少夫人的喜訊,說是一會兒過來探望。”

  李雁璿站起道:“又不是走動不得,何勞母親來看我?正是請安的時候,這邊過去吧。”

  沈栗笑道:“與母親問個好,我急著上差,便不過去了。”

  “記得了。”李雁璿應道,有忍不住囑咐:“聽父親說國子監的學生多有恃才傲物的,郎君可要小心應付。”

  沈栗點點頭:“想必今日不好過。”

  雖覺心下忐忑,沈栗仍是一臉鎮定往國子監去。皇帝將他架上這給位置,既是給他的機會,也算是個考驗。東宮屬臣良多,青年才俊也非止他一個,想要出頭,總要表現出勝任的能力。若是教學生哄下來,給太孫做侍講的差事也不必想了。

  國子監學生,無論學問好壞,都有一個特點:後臺比較硬。

  蒙父祖恩蔭來讀書的自不用說,便是各地推薦上來的也不是一般人物——每地不過一二名額,想要雀屏中選也不容易。

  因此國子監的學生向來很有底氣,沈栗進得堂來,便被一雙雙飽含不遜和質疑的目光包圍了。

  沈栗笑吟吟向案前一站,溫聲道:“各位大約也聽說了,本官沈栗沈謙禮,從今日起,便要在這國子監中做個司業。本官倒也料到,想必各位今日已經帶來許多問題。”

  底下頓時有人起哄道:“正是,我等讀書遇到許多難題,正想請教大人。”

  沈栗點點頭,擺手示意安靜:“各位暫時不要急。本官忝為先生,總要有個特權,今日本官先說,待本官的話講完了,各位便可以暢所欲言。”

  底下面面相覷,有膽大的道:“那大人可要快些說。”

  “少安毋躁。”沈栗笑吟吟向案上一靠:“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這做先生的,總要有些東西教給學生,或經義詩賦,或道德義理。本官今年二十六歲,大約是國子監中最年輕的一個,當年也只是個探花。論學問,未曾著書立說,論德行,也不是聞達天下。與監中其他大人想必,沒有任何出眾之處。那麼蒙皇上隆恩,教本官來此當差,究竟要教你們什麼呢?”

  沈栗提到皇命,仍想給新司業來個下馬威的監生們稍稍安靜下來。不錯,沈栗是皇帝親自下令任用的,哄了他不要緊,若是惹了皇上震怒卻好怎生收場?聽說近來聖上的脾氣可不太好。

  “思來想去,本官覺得還是有些東西可以教給諸位。”沈栗曼聲道:“為官之道。”

  什麼!底下監生們頓時眼睛發直,有些人的嘴都不覺張開。

  為官之道,這也算學問?這也可以講嗎?

  “諸位身為國子監學生,將來很多都是要做官的。”沈栗道:“學問好的參加科試拔錄,有那稍遜的,也未必就沒官可做。”

  有監生脫口道:“恩蔭。”

  沈栗點點頭:“大約要有人問,經過科試拔錄,朝廷授職,不就是官了嗎?然而‘當官’與‘做官’還是稍有不同的,這和‘當人’與‘做人’的區別差不多。而這點差異往往就決定了各位將來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官,或清,或貪,或忠,或奸!”

  “用心便是。”有人脫口道。

  “當然要用心。”沈栗笑道:“須知貪官刮地皮時也是很用心的。”

  監生們忽地笑起來。

  “做官就要有用!對百姓有用,對朝廷有用。這不僅僅是讀了經義,寫好詩賦便能做到的。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大抵百姓誇官時總愛說‘親如父母’,這做父母的,可不只是天天對兒女說孔子曰就能教他們過上富足日子的。相反,在教他們懂得道理之前,你要先喂飽他們的肚子。倉廩實而知禮節,便是這個道理。”沈栗微微感歎:“教天下人吃飽,這是我皇萬歲和朝中諸位大臣一直為之努力的事。誰的作為有利於實現這個目的,至少稱得上好官,否則不過是尸位素餐而已。”

  監生們愈加安靜。沈栗所講的為官之道,不是蠅營狗苟的手段,而是做官的道理。

  “等諸位真的得到官職,尤其是到地方任職時便會明白,”沈栗道:“除非一輩子隻做文書差事,或者真要做個糊塗官,將差事推給師爺,不然諸位是沒有空閒再琢磨一個字有多少寫法的。百姓如何安置,天災如何應對,宵小如何處理,疫疾如何防範……這才是真正教人犯難的問題。而這些往往很難在書中得到詳細答案。

  “本官學問不深,只僥倖做了幾年官,見識了些事情。因此打算在空閒時給諸位講講‘民生’。希望諸位將來有得官的能思睿觀通,多為百姓造福,成為朝廷棟樑。”

  監生們將準備為難沈栗的問題都收拾起來。嗯,不打算問了。

  沈栗先自承年輕學問淺,問倒了他也沒什麼意思。倒是“年輕”恰恰說明一些問題:沈栗在出仕前便參與朝政,不到三十便爬到高位,可謂聖眷優渥,偏沒人能用“佞臣”這個詞來形容他。何來?因為沈栗確實是踏踏實實的憑著功績升遷的。皇帝不是特別照顧他,而是將他本來該得的給了他。

  這人尋作物、建商團、闖三晉、興海貿、入湘州,可以說,較之國子監那些學問甚深,清高卻無實際治政經驗的老大人們,沈栗確實是個會做官的人。

  現下這人要將他的一些見聞體悟講授給眾人聽——這些都可作為將來為官的重要參考,通常只傳給繼承衣缽的兒孫弟子!不但自負學問好、將來一定出仕的監生要聽,便是來混日子、等著恩蔭授官的紈絝們也聚精會神起來。

  沈栗輕舒一口氣,這便是先說的好處,若叫監生們先問,沈栗還真沒有把握應付得來。

  窗外駐足靜聽的兩人轉身離去。

  “洪大人,”一人道:“沈栗講這些為官之道,民生什麼的,也太不成體統,咱們國子監可是做學問的地方。他是司業,如今也只有您這位祭酒才管得了。”

  “為何要管?”洪祭酒輕笑道:“他傳授這些便不與別人的課業相關,總比兩個人彼此相較的好。否則他專心教導經義算學,萬一教這個年輕的勝過了他人,卻讓我等的老臉往哪裡放?”

  那人憋氣道:“他是個能臣,但在學問上不過是個後學末進,難道下官還怕他不成?下官是擔心他耽誤了這些監生。”

  “他能教得了皇太孫,還不配教幾個監生?”洪祭酒哼道:“簡在帝心的人物,老夫為何要為難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8

第三百七十二章 恐非祥兆

  安安穩穩度過了上差的第一天,司業這個職位算是坐穩當了。

  待散了衙,沈栗悠悠然上馬,見天色還早,便與飛白等人轉向市集,欲尋個金銀鋪子定做幾副頭面來討好才得身孕的妻子。

  不期遇到郁辰與郁楊兄弟二人。

  當初郁楊掩護太子等人平安抵達輦州,算是立了一功,太子依著他的請求給鬱辰尋了個差事,往昔針鋒相對的堂兄弟歷經風雨,如今終於能心平氣和地說話。

  “二位仁兄一向可好?”沈栗作揖道:“年頭時聽說老國公身體微恙,只是不得去府上探望,不知現下好些未?”

  玳國公府失勢,如今郁家人個個如他們的姓氏一般,滿面鬱氣。

  鬱辰微笑道:“多虧謙禮送來哪只老參,確實有效。”

  元月時玳國公換了急症,因在新歲時,家門又敗落,請不到郎中。鬱辰央告無門,還是沈栗暗地給了些好藥材為老國公吊命,方教他撐過來。

  “辰兄無需客氣。”沈栗笑道。

  “沈大人公務繁忙,今日怎麼想起來街市上?”郁楊陰陽怪氣道。他縱然與沈栗“和解”,卻仍不能與之好生應答。

  鬱辰便即斥了一聲。兩府如今已是天上地下,他與沈栗也早不能相提並論,郁楊怎可隨意撩虎須?

  “無妨。”沈栗笑眯眯道:“愚弟內院有喜,來為內人尋些玩意。”

  郁辰連聲道喜:“恭祝謙禮來日喜添麟兒。”

  郁楊抑抑道:“原來貴府今日雙喜臨門。”

  “什麼?”沈栗怔了怔。

  “你還不知道?”郁楊奇道:“皇上下了旨意,令尊如今重列朝班,執掌騰驤右衛。”

  鬱辰也點頭道:“看來令尊將來還有出征的機會。”說著忍不住輕輕歎息。禮賢侯府起來了,自家卻一日不如一日。哪怕沈栗當面,鬱辰仍掩飾不住眼中鬱色。

  沈栗心中一震:“二位兄長從哪裡聽來,敢莫是聽岔了?”

  “怎會有錯?各家都傳開了。”郁楊嗤道:“你回府時要小心些,聽說你家大門都被前去登門拜訪的堵住了,不要被人圍住。”

  沈栗匆忙點頭:“多謝郁兄提醒。在下須得回去看看,這便告辭了。”

  見沈栗匆匆離去,郁楊沒好氣道:“怎麼?不是說給他妻子買東西嗎,這都不顧上了?”

  “事關家門興衰,自然要馬上回去。”鬱辰皺眉道:“你這脾性要改改。如今沈栗是什麼身份,咱們又算哪個牌面上的人?幸虧他是個脾氣好的。”

  “他的脾氣好?”郁楊不可思議道。

  他若是個脾氣好的,我是怎麼落到如今這境地的?

  沈栗得了提醒,繞到後門悄悄進府。登門拜訪的人雖多,沈淳卻沒有見幾個,只在書房中獨自整理文書。

  見兒子過來,沈淳先問了幾句他在國子監的差事,聽一切妥帖,方點頭道:“國子監是個也是個擺資歷的地方,為父還擔心你應付不來那些酸儒,看來倒是多慮了。”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兒子年輕莽撞,正想讓您多擔心幾年呢。”沈栗笑道。

  沈淳哈哈大笑。

  沈栗仔細打量沈淳,見父親看似沉穩,但目中喜色卻掩飾不住。目光微閃,低聲道:“兒子才聽說父親重新掌兵了?”

  沈淳微有暢然之色,口中謙虛道:“不過是領著騰驤右衛,每日戍衛、看門而已。”

  沈栗想了想,探問:“父親看,皇上是否有讓您將來重做掌兵大將的意思?”

  “皇上的心思向來難以猜測。”沈淳笑道:“不過,皇上既然讓為父複起,總不會教我一直戍衛宮門吧?”

  沈淳年少時便在軍中立足,當年可是接了老禮賢侯的差事,統領北地大軍。在武勳中論資排輩,除了玳國公鬱良業就屬沈淳的威望高。至於才經武之流只能算後學末進。

  教沈淳領著騰驤右衛為邵英打旗站崗無疑是大材小用。多半只是作為他複起的跳板,日後還有安排。

  沈栗幽幽歎息,不覺緊皺眉頭。

  “怎麼?”沈淳敏感道:“有何不妥之處。”

  沈栗遲疑一會,欲言又止。

  “說來!”沈淳催促道:“與你老子遮掩什麼?”

  沈栗躊躇道:“兒子拿不准。”

  “那就更要說,”沈淳道:“咱們父子好生琢磨才是。”

  沈栗默然,半晌才磕磕巴巴道:“兒子想著,咱們沈家……榮寵太過,恐非……祥兆。”

  沈淳挑眉,走到桌案後坐下,被得以重新掌兵的喜悅蒙蔽的心漸漸冷卻下來。

  沈栗低聲道:“古往今來,除了前朝世家當政,主弱臣強時,但凡橫跨文武兩班,興盛已極的家族,哪有得了好結果的?正是應了盛極必衰這句話。”

  仿若一頭涼水潑下,沈淳打了個寒顫。

  是了,當初沈栗能過順利的武轉文,不就是因為他自己已經賦閑了嗎?如今皇上這是什麼意思?

  “據說聖上的身子骨也出了問題,”沈淳低聲道:“今日為父入宮謝恩時還有幸見到了皇太孫殿下,如今想來,或許聖上是想重演登基時舊事,讓咱們給皇太孫做輔臣?”

  沈栗緩緩點頭:“皇上忽然急著遷調東宮屬臣入朝,看來已經在做準備了。”

  沈淳思量半晌,問道:“你擔心什麼?咱們沈家一向忠心耿耿,皇上教咱們輔佐太孫,咱們就好生當差。等太孫坐穩了皇位,若忌憚咱們勢力過大,為父重新隱退就是。”

  沈栗苦笑,談何容易?

  沈淳當年能順利交割兵權,是因為沈家當年人口簡單,在朝任職的人不多。牽連少,撒手就容易。

  如今呢?再過些年呢?沈家如今都第四代了,家族人口滋衍,子弟日漸增多,年輕一代開始出仕入朝,都依附著侯門為官,積年之後,沈家便不單是一個家族,而是朝中的一個派系了。

  沈淳再想隱退,靠著他吃飯的這些人怎麼辦?

  牽掛太多,移交權利便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便是沈家有心慢慢撤身,只怕將來的“少帝”也沒耐性等。

  邵英當初那麼忌憚玳國公府,除了玳國公自己貪戀權柄,又何嘗不是因為郁家人口繁盛,幾乎遍及南方軍中。只憑郁家人占著的那些職位,便教皇帝不安。故此玳國公的野心方一冒頭,邵英便立刻將他抽下去。如今再看鬱家子弟過得是什麼日子?

  父子兩個面面相覷,眉頭緊皺。

  沈栗站在文臣班裡,沈淳身在武勳列中,父子兩一文一武輔佐太孫,這是做權臣的節奏。

  禮賢侯府一直是要做忠臣,皇帝偏要將沈家向權臣的路上推!

  想做權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做了權臣之後要如何安全退身,則是一件更不容易的事。

  沈栗歎息:“只怕太孫坐穩皇位之後,咱們沈家就要變成殺一儆百的那個‘一’了。”

  沈淳忽地站起:“何至於此!咱們沈家從來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不會不給咱們沈家留後路的。”

  沈栗抿嘴,輕聲道:“兒子不信!”

  “謙禮!”沈淳喝道。

  “兒子只知道當年父親被誣殺人時,皇上心中清楚父親是冤枉的,仍舊要判父親有罪。”沈栗道。

  “奸臣掣肘,皇上當時也是不得已。”沈淳道。與其說要說服沈栗,更似要說服自己。

  “臨朝當政,什麼時候都會有不得已的。”沈栗搖頭道:“皇上能因為奸臣掣肘而犧牲父親,難道就不能為太孫犧牲沈家麼?”

  與從小受著忠君教育的沈淳不同,從穿越過來去敲登聞鼓那天開始,沈栗打骨子裡就不相信看似溫和的邵英是個重情義的人。

  邵英登基時的情況並不算好,如今卻基本上完成了“集權”的過程,單憑一張溫和的臉,怎麼可能做到?

  能爬到皇位上的人,尤其是參與過開國的皇帝,最是懂得什麼叫做取捨。

  沈淳呆立半晌,幽幽歎息。

  說實話,如今的皇帝確實與他印象中一起出生入死的皇子截然不同了,哪怕沈淳立志做忠臣,也不敢將家族興衰完全寄託在皇帝的恩典上。

  “那你說要怎生應對?”沈淳妥協道:“八字還沒一撇呢,皇上也沒透露半點意思,難道為父現在就準備辭官?”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8

第三百七十三章 軍學釋權

  沈栗連忙搖頭。

  皇帝要用你時,便只有老實辦差的份兒,請辭是不行的。裝病……萬一被人現,便是欺君之罪!

  再者沈栗心中清楚,沈淳壯年賦閑,蹉跎多年,心中未嘗沒有遺憾。如今好容易回到軍中,再要他放棄,也嫌太過不近人情。

  “左右不是一時半刻就要應對的事,車到山前必有路,日後慢慢思量便是。”沈栗道。

  如今不過是猜想罷了。太孫還小,待他登基,到他開始知道忌憚沈家,至少還要一二十年,如今倒不必著急。

  沈淳鬱鬱不已。

  事關家族興衰,就是要提前打算才是。比如當初的“武轉文”,自家佈局了多少年?接連兩代都在文官家中選媳婦,自己上交兵權,又養出了謙禮,前前後後三十餘年,沈家才有這等光景。

  若皇上真打算將沈家推到浪尖上,現下不想,事到臨頭可來不及。

  沈栗口中說著不急,心裡也難免惦記。一連多日難以成眠,眼眶都有些青。沈淳看著不像,特意將兒子叫去書房打算好生與他談論一番以作安撫,不料沈栗拿出來厚厚一打文書。

  沈淳愕然,接過仔細觀看,微覺驚訝:“軍學?”

  沈栗點頭道:“兒子那日在街上遇到郁辰兄弟,忽想起玳國公。軍中如玳國公及其府上世子等因各種原因閒置的將官可不少。這些人無法再掌兵,但論起兵法韜略、對敵經驗教之年輕將官卻是更勝一籌。就此賦閑未免可惜,不如教他們出來教學。一則可將他們的學問掏出來,二則這些人也算有個差事。”

  沈淳繼續翻閱沈栗的計畫:“如國子監一般設軍學,選拔軍中優秀青年兵將入學……”沈淳頓了頓,聲調微提:“請皇上遙領武祭酒之職,凡入學者,非經皇上審批不得結業?”

  “每年能進入軍學學習的兵將並不多,皇上能看的過來。”沈栗點頭。

  沈淳思量半晌,輕笑道:“你這辦學倒像個噱頭,意在削減將領的權柄啊。”

  軍中大將都是由皇帝任免,而中下級軍官晉升雖也報兵部、吏部審批,但其實都是由長官提拔起來。除非功勳特別耀眼,別人遮掩不住,下級將官想往上走,先要得到長官的青睞,才能保證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升遷的名單上。

  故此軍官任免往往都受大將們的影響。久而久之,難免便要形成派系。對中下級軍官來講,皇帝太過遙遠,他們往往更崇敬主宰他們生死榮辱的長官。這顯然,這不符合皇帝的利益,也是皇帝一再忌憚在軍中頗有威望的大將的原因之一。

  現下沈栗是要給皇帝一個藉口,來繞過大將們,甚至繞過戶部、兵部來直接干涉年輕軍官的任免。

  皇帝遙領武祭酒,這軍學要教授什麼學問、法度、思想便由皇帝說了算。更重要的是,軍學的學生們的確仍是由將官們推舉上來,但皇帝卻能決定讓不讓學生結業。

  不能結業,還談什麼升遷?

  對皇帝來說,這又是一個控制將官們的好手段——若是厭惡了誰,便不教或少教誰推薦的將士結業。積年過去,便足以悄聲無息地削減這人在軍中的勢力。

  沈淳感歎:“你這篇策論一定會得皇上喜歡。”

  “只是想教父親日後安全些罷了。”沈栗垂目道。

  沈栗這個提議意在削減領兵大將的權柄,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作為武勳頭領的沈淳。削減權利不是好事,但對如今的沈淳和禮賢侯府來說,這恰恰是他們所需要的。權利少了,惹來的猜忌也會相應減少。

  “還望皇上能瞭解咱們家的忠心。”沈栗幽幽道。

  “難為你能想到這個。”沈淳歎道。

  “此策還要父親上奏才好。”沈栗道:“兒子如今是文官,不宜談及武事。”

  沈淳搖頭失笑,倒也未推辭。他才複起,正是需要拿出些功業向皇帝表明忠心的時候,手中這份策論確實再好不過。沈栗想出這個主意,原本就是為了他,如今由他親自上表才能得到最好的效果。

  誰都沒想到,沈淳複起後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提議興辦軍學。但凡頭腦清楚的,都能想到這軍學背後的奧妙。

  沈淳莫非是賦閑太久,腦筋出了毛病?他才複起,爭權奪利還嫌來不及,怎麼偏要將手中的權柄向外推?

  邵英果然龍顏大悅,簡單地與內閣打了個招呼,便著人籌備軍學事宜。

  如今武勳中以沈淳為魁,這個主意由他來提,便可替邵英抵擋下大部分將領的不滿。理由也非常充足,將那些不能掌兵的將領安置下來,也可體現皇恩。諸如玳國公之流,畢竟是馳騁沙場一生的老將,其軍略才智就此擱淺,著實可惜。若是教他去軍學教書,不接觸兵權,也不虞他掀起風浪。

  見連日來神情鬱鬱的邵英好容易露了笑臉,驪珠雙手合十道:“奴才可要好生感激沈侯爺。這幾天萬歲爺悶悶不樂的,奴才心裡好似油煎。阿彌陀佛,今日可算是雨過天晴!這往後您可得多見見沈侯爺。”

  邵英搖頭失笑,點著摺子道:“沈家倒是出了個好主意。”

  “沈侯爺自來為萬歲竭忠盡智。”驪珠笑道。

  邵英放下筆,思索道:“沈卿倒是有竭忠盡智的心,不過他偏於忠直,心思耿介些。這個主意多半不是出自他手。”

  驪珠眨眨眼,試探道:“沈侍講?”

  “也不知沈淳是怎麼養出這個兒子的,年紀輕輕,竟是成精了。”邵英輕笑:“沈栗這是擔心他老子複起後太過惹眼,先一步教沈淳卸權。”

  伸手拿起那份摺子在案上磕了磕,邵英曼聲喟歎:“沈家從來都是這麼有眼色!”

  有沈淳出面提議,又有以玳國公為的“賦閑”將官的推動——玳國公父子都要閑的長出草了!有了這個機會,跟鬥把式地撲上來,就算不能掌兵,好歹算是個差事。不是徹底遠離朝廷,對家族總有些益處。

  計畫出自于沈栗之手,故此初建軍學時沈淳便難免要教他來往幾趟參謀細節。沈栗只少說多做,除了頗為瞭解他的玳國公父子,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其中的作用,倒也不甚顯眼。

  老將說起軍事來,俱都滔滔不絕,沈栗聽得頭脹,又是小輩文臣不好參與其中,便悄悄起身出來,在學中閒逛。

  “這便是我等將來讀書的地方了?”行到廊前,便聽到有人說話:“沒想到咱們這些舞槍弄棒的竟也要正兒八經進學了!在下只小時讀過半部《論語》,幾篇《孟子》,如今早忘光了!還不知將來要怎生過關呢。倒是武兄,原就是有名的大才子,日後進學,正是如魚得水。咱們可是一鍋吃飯的兄弟,往後還需你好生照顧我等。”

  “正是正是。”幾個人亂哄哄道。

  沈栗轉目看向被這幾日圍在當中的人……眼熟!這不是武稼嗎?

  “既是軍學,想來便不只是如國子監般教授讀書而已,諸位兄弟不必憂慮。”武稼道:“不過,字還是要認全的,想軍中出息的大人們哪有不會讀書的?”

  “也是,據說咱們大人以前也是個草莽,如今都會吟詩了。”有人附和道。

  武稼是半路投軍,其實與普通將士很有些隔閡,一直被同僚們疏遠。如今面臨進學讀書的問題,兄弟們知道他書讀好,總算開始接近他,一來二去,逐漸表現出接納他的意思。

  武稼心下喜悅,正說的高興,餘光正見沈栗。

  “沈栗!你怎麼在這裡?”武稼驚聲道。

  沈栗正要轉身離開,不期被他叫住,輕咳兩聲:“隨家父來看看。”

  沈栗如今已不是無名之輩。幾個軍官大都身份不高,聽說是禮賢侯府那位兇殘七爺當面,都安靜地抱拳施禮,聽武稼與沈栗說話。

  沈栗微笑回禮,溫和道:“幾位敢是提前來看學堂的?”

  武稼有些彆扭地點頭:“如非意外,我等應在第一批學生之中。”

  學堂還未啟用,自也不是能隨便看的。但武稼之父好歹算個官,出面周旋,教武稼帶著他的同僚提前來見識一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8

第三百七十四章 這殺才

  倒也算不得大事,然而到底不合規矩。武稼有心隱瞞,卻也知沈栗精似鬼,與其徒自遮掩再被對方揭穿,倒不如索性說來,好歹落個坦蕩。

  幾個將官面上微微變色,擔心沈栗抓住此事小題大做:他們好容易有個晉升之路,若是因此被取消了進學的資格,豈不冤枉?

  沈栗微笑點頭,提醒道:“諸位有心向學,原是好事。只是學堂如今並不准隨意進出,各位在外邊看看便罷,幾位老將軍在裡面商議大事,還是不要輕易打擾才是。”

  這是在提醒他們。老將們身邊都跟著大堆的護衛隨從,他們若是懵頭懵腦撞上去,怕是要被當做心懷叵測之徒。到時候別說進學,搞不好還要去牢裡走一趟。

  眾人嚇了一跳。怎麼,裡面還有幾位大人?

  武稼不覺罵了一聲:“那幾個只管收銀子,連這個消息也不知道,真是坑苦了我!”

  他原是為了做人情才帶著同僚來此,若是出了事,別說人情,不被人恨死才怪!一朝折進去幾個將官,便是上頭的長官也饒不了他。

  一時倒懷疑起是不是有人故意給他下絆子——自與公主的親事作罷,武稼的遭遇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經歷的挫折多了,這廝的心機看漲。

  雖有些彆扭,到底還知道與同僚們謝過沈栗提點。沈栗也未在意,只不過是件遞句話的小事,彼此唱個喏也就過去了。

  知道學堂裡還有重臣,幾人不敢耽擱,匆忙出來。彼此面面相覷,出了一身冷汗。

  “原是在下疏漏,險些連累了諸位,在下這廂給兄弟們賠禮了。”武稼歉意道,實實在在長揖一禮。

  眾人七嘴八舌道:“武兄原是好心,道什麼不是?既稱兄弟便不要如此見外。”

  因出身不同,眾人本是對武稼敬而遠之。然而因軍學之事幾次接觸下來,眾人現這個官家子雖時不時掉書袋,有些清高,卻也稱得上坦直率真——能作為駙馬的候選人,武稼的人品才幹自也算過得去——對方既肯紆尊降貴,眾人也沒有向外推的道理。

  經此一事,眾人也算得同休共戚,見天色還早,便相約去喝酒壓驚。

  武稼的酒量哪裡能與這些軍中大漢相比?不一時便被灌了個七葷八素,俯在桌上酣睡。眾人正在興頭,也不管他。待散席時他倒醒了,正聽見同僚們交口稱讚沈栗平易近人,與人方便,難怪年紀輕輕就登上高位……

  見他清醒,有人笑道:“正好!你那小廝背不動你,我等正要相送,可巧你就醒了。”

  武稼沒精打采搖了搖手:“諸位先行,在下醒醒神再離開。”

  眾人遍即散去。

  好好的人情沒做成,還差點連累了同僚。武稼慢騰騰出來,想起方才眾人稱讚沈栗,心中愈加憋氣。

  倒教這廝白撿個人情!

  武稼忍不住仰天長歎:“沈栗這個殺才!”

  “沈栗這個殺才!”身後傳來句咒駡,竟是與武稼異口同聲。

  武稼驚了一跳,回身打量,那人也不意有人與他“同罵”,正駐足細看。

  “武稼?”

  “何大人?”

  雖是不熟,兩個人倒也彼此認得。正是何澤當面!

  何澤眨了眨眼,輕笑道:“原是武公子在此。”

  “給何大人見禮。”武稼目光閃爍。

  “剛剛聽武大人呵斥沈栗,怎麼?莫非此人又來找武大人的麻煩了?”何澤心中微動。

  何家始終垂涎軍權,卻一直插不上手。多年前召了沈栗的三叔沈涵做女婿,要殺害沈淳謀奪禮賢侯府,結果教沈家處置了,為此還遺禍無窮。何、沈兩家的恩怨皆是由此而起。這許多年來,一則皇帝疑忌,二則機會難尋,何家在軍中一直缺少助力。

  手中沒有兵,何家便只能暗地裡搞些陰謀詭計,想要籌謀大事也沒有依仗。

  眼前這個武稼……曾因妄言才經武事被沈栗批駁,兩人頗有過節。因皇室曾有意許配公主又臨時悔婚,武稼甚至一度瘋癲,如今日子難熬,怕是對邵家也懷恨在心。

  聽說此人投了軍,這樣的人自家能不能拉攏呢?

  若是將其拉到何家帳下,正可成為家族在軍中的釘子。他是官家子,素有才名,又有功名,起步便比其他軍漢高。若是好生提拔,將來未必不能登臨高位。

  何澤越想越覺著有門。武稼之父武宴乃是個言官,督察院嘛,一向是何家的地盤,武宴對何家的態度也一直不錯。

  值得一試!

  何澤打定主意,輕笑道:“沈栗這廝素來恃才傲物,誰都不放在眼中。在下與他在督察院共事時也對他頗為頭痛。如今時辰還早,閣下若有空,不妨一起去喝杯茶?”

  武稼眉頭微挑。

  何澤此人……若說武稼見了沈栗是有些彆扭,何澤才是真正仇視沈栗的那個。

  他說沈栗恃才傲物,武稼只當耳旁風:這人有個好處,他確實有些孤標自傲,但到底是個講理的。武稼心中清楚,當初在酒樓中妄議才經武,的確不合時宜。被才茂撞個當面,若非沈栗“出言教訓”,才茂還不知要怎生折騰。固然沈栗是為才茂著想,不想他打出人命,然而武稼確實因此少遭些罪。何況集鬆之圍後,還是沈栗出言開解,武稼雖執拗著投了軍,但總算是不癲了。

  倒是何澤自己,是無才也傲物。這個人忽然表現出折節下交的意思,多半是另有所圖。

  何澤認為督察院一向是何家的地盤,到了武稼這裡,只能說是曾經。武稼小時候也曾頗為敬仰世祿何家,但伴隨著他成長年月,何家的醜事層出不窮,在武稼眼中,何家,尤其是何澤早沒什麼威望了。

  武稼垂目。何澤想岔了,與沈栗相比,倒是何家更令他心懷芥蒂。

  何澤覺著武稼會因皇室“悔婚”便心中記恨,卻忘了當初贊同甚至推動和親之事的,正是站在穎王身畔的何家!

  集鬆之圍後,穎王卒中被廢隨即氣亟而死,太子與甯王殿下失蹤,待他們好容易回來,皇后便重病不起,緊接著皇帝就被大臣氣吐了血,忙著趕封棋下臺,忙著推立皇太孫……一件件一樁樁仿如走馬觀花,和親之事又是皇上心中痛處,沒人顧得上查,也沒人願意再提起。

  唯有武稼,半瘋半癲之中也不忘到處打聽公主之事,到底教他察覺在北狄使團前來景陽提親時,何澤曾以鴻臚寺官員的身份,憑著出借、歸還琉璃屏風的藉口頻頻出入穎王府。

  武稼心中冷笑,穎王這輩子都沒出過景陽城,他是怎麼與北狄人聯繫起來的?穎王當初在朝上請令公主出降的摺子寫的花團錦簇,頗有古風,說不定就是出自哪位“何”之手!

  深吸一口氣,和親之事,別人不願再提,可他想查啊!

  不但失去了一個出身高貴、自己也鍾情的妻子,他的人生際遇、武家整個家族的境況都被扭曲的天翻地覆。

  這件事不查清楚,武稼死都不能瞑目。

  既然對方送上門來……武稼微微笑道:“前輩相邀,晚輩安敢推辭?”

  何澤大笑:“什麼前輩晚輩?稱我一聲世叔便是。”

  兩人換了個地方,清茶兩盞,點心十份,慢慢談論起來。何澤恨沈栗咬牙切齒,武稼有心附和,不一時,兩人的交情便因這“同仇敵愾”緊密起來。說道激烈處,兩人又同時咒駡:“沈栗這殺才!”

  白駒過隙,鬥轉星移。

  同一個茶樓,同一個房間,又是異口同聲:“沈栗這殺才!”

  “十年,十年啊!本官還是個四品,那廝已經是堂堂正三品吏部左侍郎了!”何澤無力道:“皇上不公啊!”

  看了看武稼,何澤心中也有些彆扭,強笑道:“賢侄如今也執掌一軍,算是算是年輕俊傑,前程無量。”

  “不過就是個巡街的,能抵什麼?”武稼目光閃爍,低聲安慰道:“待大事一定,大人……殿下自然富有天下。”

  聽武稼口稱殿下,何澤心中得意起來。

  蒼天有眼!

  被沈栗壓得半生不得抬頭,他竟才知自己竟是這天下最高貴的血脈!

  邵家算什麼?不過是個給自家先祖看守邊鎮的武將家!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8

第三百七十五章 薨逝

  而何家,竟然瞞了他半輩子。

  若非近來時局變化,何家準備聯絡各世家起事,需推出他這個前朝遺脈來收攏人心,他怕是要一直被瞞到死!

  怪不得那便宜父親總著人看著他。原以為是緊張兒子,現在想來,應是擔心他這個小皇子失去控制吧?

  何澤慢慢垂眸。

  他被何密養大,最瞭解何家做事的風格。連親生血脈何溪、何氏都能捨棄的家族,若說“撫養”他只是出於對前朝的忠心別無他求,鬼也不信。

  往日自己真是活的蠢!

  何密四子,唯自己最得……溺愛。讀書比不上兄弟們,照樣被家裡安排的前程似錦。現在看來不是何密疼愛他,只是刻意教他不上進,因而事到如今便是預感何家只不過是拿著自己做噱頭,他也只能聽憑安排。

  那又怎麼樣呢?何澤漠然想。何家惦記著復辟卻無法收服其他世家:大家都想恢復前朝時的風光,可誰都不服誰,便得了天下誰來做皇帝?他們還是要推自己這個前朝遺脈上位的才能平衡權勢。天教他撿個皇位,撫養之恩敵不過君臣之義,等自己登基,總不用再聽那便宜父親的訓斥了。

  只要自己繼位,便能揚眉吐氣。往日看不起、排擠自己的,都要挨個教訓。尤其是沈栗,朕要把他誅九族!

  “都準備好了?”想到將來風光,何澤微笑道:“這段時間皇上時常罷朝,家叔望見皇上走路不穩,想來他也撐不了多少日子。”

  “萬事俱備,”武稼笑道:“殿下只管等著登基吧。”

  “要小心保密。”何澤囑咐道。

  武稼恭聲道:“微臣遵命。”

  這一聲“微臣”又哄得何澤開懷。他雖知道自己身世,卻仍受制於“父兄”,在何家擺不起殿下的譜。唯有武稼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很是滿足了他的虛榮心。這也是他提前將自己身世洩露給武稼的原因。

  “待我臨朝,便封你為大將軍。”何澤許諾道。

  武稼一臉喜色:“微臣謝恩。”

  兩人先後秘密離開茶樓。何澤晃悠悠回府,隨即被何密找去:“又去見武稼了?”

  “兒子與他商議起兵之事。”何澤低聲道,並不奇怪何密會知道他的行動。

  “老臣只是代先皇照顧殿下,如今身份既已明朗,規矩還是要有的,殿下無需再稱老臣為父。”何密擺擺手道。

  “兒子不記得……先帝,是父親將我養大,如今您是不願意認我做兒子了嗎?”何澤含淚道。

  何密感動道:“君臣有義,不可違逆……”

  “父親!”何澤伏地大哭。

  “殿下!”何密垂淚跪下。

  兩個人抱頭痛哭,演繹一場彼此心中都不怎麼相信的父子情深。

  “殿下沒有向武稼洩露什麼機密吧?”何密不放心。

  何澤馴服道:“兒子知道輕重。”

  什麼機密!我的身世不是你們洩露給那些世家們的?就准你們說,我偏需瞞著心腹?

  武稼起碼比那些與你等一樣貪婪的世家可靠。

  “這便好。殿下只管耐心等待,邵英病重,好時機就在眼前。”何密道。

  何澤恭聲應是,見何密並無其他吩咐,便藉口疲乏退下。

  望著便宜兒子的背影,何密抖著手端起茶杯。雖囑咐何澤耐心等待,但實際上,卻是他自己等的更急。

  何密自謂從不缺乏耐心,可他等的實在太久了。熬死了先皇,又是邵英當政,幾十年過去,何密已經垂垂老矣,再過幾年,怕是要等到底下去了。

  自己總要在活著的時候拼一場!

  何密拍拍手,房門無聲開啟,侍衛垂手肅立,靜待吩咐。

  “看好了二老爺,他當邵家的閣老當得舒服,小心他臨陣倒戈。”何密想了想,又囑咐:“二房的人都要盯緊了。”

  “小的明白。”侍衛恭聲應是。

  何澤回府與他的便宜父親勾心鬥角,武稼卻繞了幾圈,見確實無人盯梢,便尋僻靜處換了打扮,往福榕寺去。

  摸了摸寺中許願樹,武稼心中喟歎。

  聽說沈栗夫婦便是在福榕寺中一見鍾情,和和美美地過了這許多年,生了三個兒子,個個出息,真是羨煞旁人。而自己也是在這寺中偶遇易薇公主,也是一見鍾情,如今卻生死茫茫兩不知。

  到現在武稼自己也說不清當年那一面之緣怎麼就令他念念不忘,糾結半生。一片心思起於愛戀,經過思念,化作執念。

  或許只是錯覺,奪妻之恨造就的耿耿於懷?武稼微微出神。

  “武兄久待。”有人走來道:“在下失禮了。”

  “沈大人公事繁忙,能撥冗前來已是不易。”武稼施禮道。

  沈栗笑道:“無論多忙,武兄想請,在下卻是一定要來的。”

  武稼也不多言,正色道:“下官得了個消息,何澤乃是前朝遺脈!”

  “什麼?”饒是沈栗素來沉穩,也忍不住驚了一跳:“此話當真?”

  武稼好生欣賞了一番沈栗驚訝的樣子,才心滿意足道:“是他自己親口對在下說的。是前朝末帝的閔美人生的,當年戰亂,他一出生末帝便死了,閔美人覺得勢頭不好,教何密偷偷將他抱出來。他還帶著一方小印……”

  “是前朝皇帝的私印!”武稼悄聲道:“何家已經聯絡各世家,準備皇上一……他們就起事!”

  沈栗深吸一口氣,鄭重道:“多謝武兄為朝廷忍辱負重這麼多年,這消息太重要了。”

  武稼滿不在乎道:“別,在下本是為自己。我蹉跎這許多年,起因都在何家!”

  沈栗至少是個主戰派,若叫何家得逞,誰還會去打北狄?誰還會去尋公主?

  武稼越瞭解何澤、越瞭解何家,便越清楚所謂的光復前朝只不過是何家躺在故紙堆上發的清夢。前朝便是教這些人折騰沒的,北狄人的野心也是教這些人慣出來的,再教世家掌權,他的奪妻之恨便永無可解了。

  待沈栗滿腹心事從寺中出來,天色已經擦黑。正上馬欲行,忽聽官路上人聲喧嘩,長隨轉了一圈回來:“大人,是個馬車不甚撞了人,傷者看著不行了。”

  沈栗皺了皺眉,人命關天,倒不好視若不見。驅馬過去,見車夫趴在地上哭號:“惹了官司噢,這可怎麼辦?”

  受傷的卻無聲無息,連呻吟都沒有。也有人吵吵嚷嚷叫郎中,然而這裡不是鬧市,哪有醫館?

  沈栗道:“去個人到寺中請和尚來。”

  “對對對!怎忘了寺中大師醫術非凡?”圍觀的有腿腳快的,連忙向寺中跑去。

  和尚來的雖快,不期傷者斷氣。

  “沒福氣也!”圍觀的歎息。

  沈栗搖了搖頭,教長隨留下些銀兩:“在下還有急事,還請大師多費心。”

  人死在寺院附近,本就該寺裡費心。和尚合十謝過,自去安排人報官不提。

  沈栗惦記著武稼所言諸事,急匆匆回府。至書房寫了一封書信,交給初明——飛白早被他安排了前程,如今是初明跟著他:“將這封信交給家父,你親自去,親手交給家父,明白嗎?”

  初明慎重道:“奴才明白,這封信親手交給侯爺,斷不令他人見到!”

  “去吧,”沈栗點頭。

  初明方才轉身,遠處忽傳來雲板聲,緊接著便有東宮太監跟著大管家沖進來哭道:“沈大人,快往東宮,太子殿下忽發急症,如今已經……薨了。”

  沈栗腦中嗡的一聲。

  近年來太子的身體確實一天不如一天,心疾也發作了幾次。大家也知道心疾無常,一旦犯病,這人說沒就沒,倒也早做好準備。然而聽到上午還與自己談笑風生的太子如今竟然薨了,沈栗仍忍不住震驚。

  他自穿越不久即入東宮成為伴讀,跟著太子的時間未必比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少。這許多年來也算是主臣相得,猛聽得噩耗,不覺潸然淚下。

  府中已經哭聲四起。

  沈家是東宮一系,如今太子走在皇帝前邊,若非早立了皇太孫,沈家怕要哭得更傷心。

  沈栗吩咐大管家:“去與母親和大哥說,近來我不一定能常回府,這府中安危俱都託付給他們了。從今日起,府中閉門塞戶,除了採辦衣食,蓋不許隨意出入,更不能接見外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9

第三百七十六章 疑慮

  內監急道:“沈大人,快著些吧!太孫殿下和太子妃娘娘還等著您拿主意呢。”

  沈栗連忙點頭,又囑咐了一聲:“教侍衛們精神著些!”向初明使了個眼色,方跟著內監趕赴東宮。

  “太子殿下是怎麼發病的?”皺眉問。

  太子一向保養的好,又有太醫隨身伺候,早上還精精神神,怎麼就忽然過去了?

  內抹了抹眼淚,四顧無人,方壓低聲音遮遮掩掩道:“今日乃徐良娣生辰,據說是想將她的內侄女許二殿下……太子一時氣亟,太醫就候在殿外,可趕到時已經……”

  沈栗不覺罵了一聲。

  這位徐良娣可不是個省油的燈,若非太孫之位早定,只怕會折騰的更厲害。也不知這時候的母親為何都想著將侄女嫁給兒子,徐良娣也要趕個潮流,竟為此與太子賭氣,送了丈夫性命。

  一向寬厚的太子妃發了狠,一定要賜死徐良娣,甚至等不及征得宮中意見。雖則因這女子激死了太子,絕了二殿下謀奪皇位的路,然而太子的早逝卻使整個東宮對她恨的咬牙切齒。唯有二殿下強撐著為生母求了兩聲,太子妃怒道:“她就是生了你,也不過一個妾罷了。本宮還處置不了一個妾?”

  太子體弱,徐良娣多少年都不敢在他面前撒嬌使性,沒想到才強了幾句便激死了丈夫,還未從驚悸悲痛中回過神來,便連著她那位內侄女一起被絞殺。

  沈栗慢來一步,長歎一聲:“娘娘可曾調查過徐良娣最近有沒有與什麼可疑人物接觸過?”

  “怎麼?沈大人是懷疑徐良娣乃是有意害死殿下?”太子妃驚道。

  太子妃急於賜死徐良娣,一是要為丈夫報仇,二也是為了將徐良娣的罪名定死,切斷二殿下日後爭儲的路。

  莫非自己做錯了?太子妃手撫胸口猶疑不定。她知道沈栗不是信口開河的人,既然問出來,必然是發現了疑點。

  權利爭鬥殺人不見血,一步錯便可能萬劫不復。太子妃與皇太孫不覺提起心來,望著沈栗。

  太子妃的意圖沈栗也能猜到幾分。頓了頓,沈栗請二位殿下摒除眾人,輕聲道:“微臣從武稼大人那裡得來消息,何家……蓄謀復辟。”

  “復辟!”皇太孫驚叫一聲。這比謀反更令人驚異:“復辟,那就是有前朝血脈現身了?”

  沈栗點頭:“是何澤。”

  “那個草包?”皇太孫脫口道。

  “無論他是不是草包,只要他流著前朝皇室的血,就可以號召很多人了。”沈栗道。

  皇太孫默然。

  自打立國,邵家便致力於打擊世家和貳臣。這些人本就難以忘卻前朝時的風光,如今日子又難過,若是有個“前朝血脈”出來,說不定還真能招攬不少人馬。

  “沈大人的意思是,徐良娣與何家有勾連?”太子妃問道。

  “微臣並不確定,不過覺著事有湊巧,才得了那邊蓄謀動手的消息,太子殿下便出了事,因而猜測一番而已。”沈栗搖頭道:“至於徐良娣,若此事真有蹊蹺,她自己也未必知情。”

  徐良娣在東宮都要作出花樣來,只要清楚她的脾性,稍加引導,令她做些蠢事氣壞太子未必不能成事。

  “他們為何先來謀害父親?”皇太孫奇道。

  太子還未登基,上有皇帝,下有皇太孫,如今朝臣大多也都知道太子心疾難愈,其壽不永。大家都做好了太子早晚要離世的準備,害死太子,哪有對皇帝和太孫下手效果好?

  “微臣以為,宮中戒備森嚴,徐良娣會害了殿下已是巧合。”沈栗道。

  宮中主人都被層層保護,哪裡是想害就能害了的?徐良娣多半只是步閑棋,太子心疾嚴重,也最易動手,最不惹人懷疑。沈栗會覺得蹊蹺,也是因為他先知道何家正在謀劃復辟之事。

  何況,害了太子的後果,也遠比太孫想像的嚴重。

  沈栗輕聲問:“皇后那邊可是知道了?”

  這話問的奇怪——太子薨逝,親娘哪有不知的道理?然而如今東宮上下都清楚,皇后因傷心女兒失蹤,太子重傷,早就熬的燈枯油盡,如今只不過單是為兒子強撐一口氣。若是知道太子的噩耗,只怕皇后立時就會隨之而去。

  沈栗此問實際是在確定皇后的情況。

  “皇祖父不教告訴……”太孫說了一半,猛然明白過沈栗的意思。

  太子一死,皇后大約也活不長,而皇帝的肺癆之症也日益嚴重,這位帝王能不能承受起接連喪妻喪子的悲痛也難以預料。

  “不好了!”便是有皇太孫的命令,仍有人顧不得地沖進來報信:“娘娘和殿下快往中宮去,皇后娘娘她得知太子殿下噩耗,已經陷入昏迷,太醫說……怕是不成了!”

  太子妃倏地站起:“怎麼回事?父皇不是命人禁口嗎?”

  沈栗苦笑。三宮六院處處有心人,盼著皇后死的遠比想她活的人多,太子薨逝又不是什麼隱秘,想要禁口,談何容易?

  “二位殿下這就要往中宮去了,接下來還要哭祭,外臣卻不好相隨。如今強敵獠牙已露,二位殿下一定要注意安危。”沈栗叮囑道。

  太子妃立時緊緊抓住太孫的手。她已經失去丈夫,若是兒子再有個好歹,這輩子便算白活了。

  “去叫我的嬤嬤們來,還有良伴伴。”太子妃的嬤嬤是太子為她挑的,良內監是繼雅臨之後侍奉太子的,都有些身手。

  “人數是不是有些多?”見後殿呼啦啦湧進了一大堆人皇太孫遲疑道。

  按規矩太子妃與太孫確實該有大批人跟著伺候,但平日裡在宮中行走,通常只帶得用的那些以示謙敬。如今是去看病重的皇祖母,這麼大張旗鼓的……

  “又沒壞了規矩。”太子妃道。

  “只怕要受人非議。”太孫仍有些遲疑。

  沈栗微笑道:“事出有因,舍經從權。況且……如今若是有人敢與殿下為難,您便是強硬一些也是無礙的。”

  因皇帝與太子都有有短壽之虞,難免對太孫寵溺了些。皇太孫一直被保護的很好,脾性上便不如邵英期望般英睿,有些像太子,年紀又輕,因此寬厚有餘,狠辣不足。

  見太孫仍有些躊躇之意,沈栗頓了頓,時間緊迫,也來不及多加勸諫,附在太孫輕聲道:“殿下只管放心……只要您不做大逆之事,只管放開手腳,皇上不會為了其他人的斥責您的。”

  邵英的身體情況一天不如一天,這個時候即使皇太孫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他也來不及再換一個儲君了。

  何況太子才剛薨逝,皇后奄奄一息,又有前朝遺脈現身,太孫便有些失常之處也是情有可原。邵英要多心硬,才會去尋皇太孫的不是?

  太孫驚訝地看向沈栗。

  沈栗這句話完全是站在東宮的立場上,若是被邵英得知,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能從一向處事周全的沈栗口中說出來,可謂著實不易。

  沈栗摯誠地望著太孫:“殿下要想想太子殿下,要想想皇后娘娘。”

  太孫心下一凜。不錯,如今皇祖母和父親半生心血都著落在自己身上,什麼非議,能比登上皇位還令自己在意?

  “吾明白了。”太孫點頭道:“沈師不要走,一會兒吾將前朝遺脈的消息稟告皇祖父,且待皇祖父宣召。”

  因著皇帝與太子不信任所謂“大儒”,生怕將本就寬厚的太孫教的更“仁善”,太孫太傅已經換了不少了。倒是沈栗一直留在太孫左右,為其宣講人文事故,時事政治。邵英以為很好,就此決定“日後東宮三師皆由朝中任事命臣兼顧”。又因沈栗是東宮一系十分重要的人物,故此太孫便稱沈栗一聲“沈師”。

  沈栗恭聲應是。

  叛逆之事耽誤不得,偏又趕上宮中喪事,沈栗心中早急的冒火。

  太子妃與太孫急急往中宮去,沈栗閒暇下來,才得以去太子靈前,為這突然離去的主公傷心一回。

  太子確實是個英明的儲君,既有邵英的理智,又不缺乏必要的寬宏。若是他能登上皇位,情況對沈家來講會好得多。然而隨著他的早逝,沈家便要面臨扶助幼主的問題。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9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中宮見風雨

  近年來邵英的意思越發明朗,逐漸提拔起一些東宮屬臣,明擺著是要做將來托孤用。其中又以禮賢侯府最為顯赫。

  祖父輩算是外戚,沈淳如今手握重兵,沈栗又是當朝最年輕的三品“實權”大臣,有禮賢侯府站在太孫身後,朝中敢挑釁少帝的人估計不多。

  然而邵英給了沈家這麼大權柄,心裡難道就一點不忌憚嗎?當年封棋輔政兩朝,不也被邵英趕了出去。輪到沈家,難道便被另眼相看?

  聽著靈前哭聲,沈栗微微歎息。

  輔佐少帝的危險程度幾與輔佐暴君、昏君等同。

  輔政大臣多薄命,結局好的有幾個?

  邵英一定會為太孫準備好後手,一旦太孫坐穩皇位,覺得沈家掣肘,禮賢侯府便要陷於萬劫不復之境。

  與對邵家一片丹心的沈淳不同,沈栗相信少帝與輔臣的矛盾就如少年的中二期一般不可避免。那個目前還嫌過於寬厚的孩子早晚會對沈家露出獠牙。

  尚未“淩絕頂”,卻當思退路矣!

  太孫到時,正趕上皇后最後一次清醒。

  “快過來!”邵英喚道:“你皇祖母有話要講。”

  “皇祖母!”太孫不覺淚流滿面。

  宮中的親情向來夾雜權利的糾葛,總嫌不夠純粹。但在太孫眼中,唯獨皇后是如平常人家祖母一般疼愛他。

  皇后拉住太孫的手,想從孫子面容上尋找兒子的輪廓。

  這女子一生從未強硬過,唯一一次賭氣,就葬送了太子的健康。

  “本宮對不起威兒。”皇后喃喃道。

  “父親從未埋怨過皇祖母,”太孫哽咽道:“父親是自願去送親的。這都是北狄人的陰謀。”

  “本宮知道,威兒是個孝順的孩子。”皇后鬱鬱道:“是本宮自己不得釋懷。”

  皇后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如今一個早亡,一個生死不知,怕也沒了。

  邵英也忍不住流淚。

  皇后為此耿耿于懷,邵英何嘗不是如此?

  和親的旨意終是他親口下的。公主失蹤,太子薨逝,穎王被廢,甯王殘疾。

  口中不言,心中卻被悔恨和痛苦填滿,多少夜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而如今髮妻也行將就木。

  “元瑞,記得找回你姑母……”皇后斷斷續續道:“皇上……要保重身體,記得用藥,聽太醫的囑咐……”

  皇后聲音漸低,終至不聞。

  “皇祖母!”太孫驚泣。中宮哭聲四起。

  邵英忽地抱住皇后。皇后一生將賢妻良母四個字貫徹到底,與他同甘共苦,為他生下嫡子奠定儲位,支持他的所有決定;太子從小仁孝,自打壞了身體,如非必要,便連政事也不甚關心,越發靜心做個孝子。這兩人在邵英心中是不同的。一日之間,嫡妻嫡子接連薨逝,哪怕邵英一向自持,此時也忍不住失態嚎啕。

  哭了半晌,驪珠見皇帝面色異常,忙不迭勸慰。

  “是誰將太子病逝的消息告訴梓童的?給朕查!”皇帝暴怒道。見瑜妃領著一眾嬪妃肅立殿外,連聲怒問:“說!是不是你?”

  瑜妃是宮中最看不上皇后的,早年間還屢屢冒犯皇后,還是甯王殘疾後才老實些。在邵英印象中,瑜妃一向覬覦後位,是以第一個便要疑心她。

  瑜妃蒼白著臉,倔強道:“便是為了兒子,妾身也不敢謀害娘娘。皇上何不問那失了兒子的?”

  邵英心下一驚,轉目看向前陣子剛剛死了七皇子的舒妃。

  舒美人乃是宮女得幸,長得也不算出挑,還是因生了兒子才得以晉封。平日裡老實低調,不是被人特意提起,邵英都想不起她。

  這樣一個本分人兒,為何忽然謀害皇后?

  舒美人揚著臉連連冷笑,也不辯解,竟是坦然承認的架勢。

  “為什麼?”邵英疑惑道。

  舒美人位份低,便是害了皇后也輪不到她。

  “我的兒子死了!”舒美人切齒道:“妾身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又不得聖寵,不過想在這宮裡求個安穩日子,待將來新帝登基,教兒子接我出去奉養。可皇上偏將那孩子打發出去,他就一病死了。他死了啊!”

  邵英抖了抖嘴唇。

  因怕太孫將來掣肘,邵英這些年不斷收拾倨傲老臣,壓制宗室,便如先帝當年為他所作的一般。

  幾位小皇子也早早打發出景陽,為了不重蹈湘王舊事,邵英嚴令控制王府勢力,要錢可以,養兵不行。小皇子們遠赴封地,自是不如在宮中得意。年紀不大,父皇又不肯為他們撐腰,再加上水土不服,當地官員或有不敬,很是過了一段苦日子。

  七皇子尤其倒楣,到了封地不久便急病死了。

  “妾身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爭,為何死的偏是我兒子?皇后的兒孫是寶,我兒子便一文不值?他也姓邵!”舒美人冷笑道:“妾身只不過是教娘娘也嘗嘗這喪子之痛罷了,誰知道她就撐不過去呢?妾身還嫌她死的太痛快呢。”

  舒美人無牽無掛,沒了兒子,便可盡情發瘋。

  驪珠忙命人拉她下去堵了嘴。這女子刻意說的惡毒,看來驚死了皇后還不甘休,打算連皇帝一起氣死。

  邵英果然氣得發抖:“淩遲!教人拉下去立時淩遲!還有中宮的宮人!一律殉葬。連個活人都看不住,教她跑到梓童面前胡說,既然伺候不好,就到地下去向梓童請罪吧。”

  驪珠連聲應是:“皇上千萬不要因這起子小人動怒。”

  太孫面露不忍之色。舒美人罪有應得,他亦恨的咬牙。宮人們也確實有錯,但中宮今日當值的少說有一二百人,有些甚至連皇后的面都見不著,這便要他們一同殉葬……然而想到太子之死還撲朔迷離,太孫一時便顧不上這些了。

  “皇祖父,”見一眾嬪妃驚慌跑走,太孫低聲道:“沈師方才來說發現何澤乃是前朝遺脈,何家要謀反了。”

  “什麼?”邵英一把抓住太孫的手:“你在說一遍?”

  太孫喉結微動,乾澀道:“何家已經打算謀反了。還有,吾等懷疑父親暴亡也與何家有關。”

  邵英不覺鬆開太孫的手,呆愣愣思量半晌。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似乎串聯起來。沈淳被誣案,差點讓自己失去得力大將,之後何沈兩家便撕破了臉;宮門夜開案,沒有內鬼,北狄人怎麼能成事?何澤死命與東宮最有出頭的屬臣沈栗為敵、何家當初支持過湘王、依附過穎王、北狄求親時何澤正在鴻臚寺任職……

  自己只看到世家漸漸衰落,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到底是被蒙了眼!

  所以,集鬆之圍其實是何家有心算計?

  太孫眨眨眼,心驚膽戰地看著鮮血從皇祖父的口中溢出來。

  驪珠忍不住跳腳。皇上本就有恙,一日之內喪妻喪子,又被舒美人氣了一通,如今乍然得知逆匪消息……情緒大起大落,焉能不出事?

  皇太孫呦,活祖宗,您可闖了大禍了!

  “快,太醫,快叫太醫!”太孫嘶聲道。

  太子妃不意自己一錯神間,皇太孫竟激的皇帝吐血,頓時軟倒在地。若是太孫背上驚倒皇帝的名聲……儲君萬萬不可有此汙名!

  朝臣們會怎麼想?會不會以此為藉口攻擊太孫?

  皇帝夫婦的身體情況都不好,太醫俱都隨身跟著伺候,在殿外聽得太孫與驪珠尖叫,急忙沖進來,見皇帝胸前都被血跡染紅了。

  好在邵英如今仍然清醒,抓住太孫的手道:“舒美人大逆不道,氣煞朕也!”

  皇帝一句話,將太孫開脫出來。

  太子妃抓著胸口,良久方覺喘上來一口氣。太孫才反應過來自己莽撞闖禍,又被皇祖父護著,頓時紅了眼圈:“皇祖父……”

  邵英卻不顧上安慰太孫了。一口口鮮血吐出,邵英的心漸漸涼下來。往日便是偶爾咳血,也不過星星點點,吐出一口便算多的,何嘗如此次兇險?

  莫非是大限已至?眼前泛花,邵英越加覺得不好。

  不成!朕還有事未曾料理清楚。如今正值風雨飄搖之際,太孫稚嫩,朕須得為他打算周全。

  “宣沈栗覲見!密令沈淳、才經武、黎佑戍衛景陽。不要走漏風聲。”邵英喘息道:“元瑞隨侍朕左右,千萬不可離開,知道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4 11:49

第三百七十八章 燕盞

  因皇后離世,邵英尚未有暇顧及太子被徐良娣氣死之事。既然說太子去的蹊蹺邵英自然擔心東宮安全。如今太孫無論如何不能出事,邵英認為這時節只有自己身邊的守衛最嚴密,囑咐太孫千萬不可輕離。

  “孫兒知道了。”皇太孫含淚應道。

  “太子妃,你要為太子太孫守好了東宮。”邵英盯著太子妃:“要像當年皇后一般!”

  太子妃面色蒼白:“媳婦遵命。”

  雖則太醫苦勸邵英靜心修養,然而皇帝看著太醫面上驚恐神色,已經明白自己的情況多半不好了,此時說去修養也於事無補,何況還有何家謀反之事迫在眉睫:“朕總不肯聽張卿囑咐,今日便再任性一回吧。扶朕去乾清宮。”

  內監們輕手輕腳將皇帝抬上禦輦,往乾清宮而去。

  太子妃壓低聲音囑咐太孫:“一會兒在你皇祖父那裡見到沈大人,你便好生聽他的建議。萬不可自作主張,尤其不可再胡亂言語!”

  說到最後一句,太子妃已是有些聲色俱厲。知子莫若母,太子妃知道兒子此時已經亂了分寸。方才若非皇上替他掩飾,少不得要背一個莽撞不孝的名聲。

  太孫有些稚嫩卻不傻,也知自己差點闖下大禍,驚魂未定連連點頭。

  因邵英越畏寒,如今乾清宮中四季都用炭爐。太孫不耐熱,心中又慌急,不一時便出了滿身燥汗。

  “萬歲爺,沈大人候見。”驪珠輕聲道。

  邵英仰在軟塌上似睡非睡,半晌才道:“驪珠……將前些天博若國進上的燕盞熬上些來。”

  驪珠瞳孔一縮,見邵英微微睜目盯向他:“你親自動手。”

  驪珠心下凜然,不及細想,恭聲領命。

  “元瑞,你去後頭聽著,不要出聲。”邵英道。

  太孫心下疑惑,不及細問,依言向屏風後頭去。

  驪珠心頭沉重,在殿門口碰見沈栗,好容易扯出一個笑臉:“沈大人快進去吧,皇上等著呢。”

  沈栗雖奇驪珠面色不對,但如今宮中接連喪事,面色不對的人多了,沈栗掛記著何家復辟之事,一時不及細想。

  皇帝的情況給驪珠的異常添加了注腳——沈栗叩拜半晌,才聽得邵英幽幽歎道:“朕……朕要死了。”

  沈栗嚇了一跳,抬頭去看皇帝面色,果然形容枯槁。沈栗心念電轉,皇帝的肺癆已經不是秘密,曾數次於大臣面前咳血,今歲以來常有罷朝之事,何家大約也是因為這個才敢準備動手。然而如今朝廷失了皇后與太子,復辟大禍近在眼前,這時節邵英再撒手人寰……沈栗想起太孫,就憑那個少年,能穩定局勢嗎?

  “皇上奉天承運,福澤深厚。如今不過一時病痛,好生修養自會龍體強健。皇上千萬不可如此心神沮廢,太孫殿下和天下萬民都指望皇上呢。”沈栗道。

  邵英有氣無力道:“世間哪有不老不死的帝王呢?朕天天被人稱作萬歲,卻不能真正萬歲。可惜朕沒有時間了,不能交給元瑞一個太平天下。”

  邵英搖了搖手:“你將何家之事仔細說來。”

  沈栗垂目:“武稼大人自十年前……”

  “驪爺爺要用什麼,使人言語一聲便罷,何勞您親自過來?倒襯的小的們不懂事。”禦膳房總管將一張老臉褶子疊褶子,笑成一朵菊花。

  “得了吧您呐。”驪珠將總管的臉推遠,揚了揚手中匣子:“看見沒,萬歲爺要用燕盞,要用雜家親手熬出來的燕盞。”

  “聖眷哪,”總管酸溜溜道:“奴才在這禦膳房中混了一輩子,論手藝敢拍著胸腹說天下無二,可皇上偏就認您這雙手。嘖嘖,奴才是心裡真是嫉妒得很哪。”

  說著,總管還裝模作樣地揩揩眼角。

  當面說出口的嫉妒便是奉承了。驪珠扯扯嘴角:“咱家沒空跟你這猢猻磕牙,萬歲爺可等著呢,還不快與雜家倒出爐灶?”

  “都準備好了。”總管一引手:“您往這邊請。”

  驪珠跟到裡邊,見這裡僻靜無人,家什、食材齊全,滿意道:“還是老哥哥辦事妥帖。”

  “得了,有您這句話,小的能再風光十年!”總管笑道:“小的還有差事,您老自便。”

  總管恭敬退出來,轉身便見徒弟在外頭探頭探腦。心中暗罵一聲,快步走去扯著就走:“你個小東西,這就想攀權富貴了?也不稱量稱量自己的斤兩!”

  小徒弟歪著脖子叫疼:“我的爺爺,奴才連灶台都沒上手呢,哪敢起這份心?奴才是想……”

  小徒弟低聲道:“爺爺,您就不看著點?皇上入口的東西,又是從咱們禦膳房端出去,這萬一……”

  “呦?猴崽子還有點心計,倒是個好材料。”總管照著徒弟腦門狠抽一下,低聲道:“這宮中的道道多了!驪珠是不會害皇上的,不過他親自動手……咱們不該看的不看。”

  正教訓著徒弟,忽見門口來了個小內監。

  “給總管請安。奴才是尚衣監的派來尋驪珠爺爺的。”小內監低著頭行禮,打袖子裡掏銀子:“原是皇上叫給太孫殿下做的鹿皮大氅,您知道,這主子親口吩咐的物件不能依著老例子來。我們總管琢磨著問驪珠爺爺一聲,請教請教皇上和太如今有什麼喜好樣子。”

  “你們總管倒是追得緊,都找到禦膳房來了。”總管哼了一聲,掂掂手中銀子,踹了徒弟一腳:“去,往驪珠爺爺面前露露臉去。機靈點!”

  徒弟歡天喜地去了。

  “你說什麼?”驪珠霎時面色鐵青,將小內監拽到一邊:“仔細地說!”

  聽完小內監敘述,驪珠沉默半晌,解下腰中玉佩賞下去:“回去找個僻靜宮殿混幾年再出來。”

  回到禦膳房中,總管的小徒弟殷勤道:“奴才不錯眼兒地看著,絕對沒人動過。”

  驪珠心不在焉誇了一句好,打人出去,望著灶上砂鍋微微出神。

  “朕很高興。”聽過了沈栗陳述,邵英忽然微笑道:“朕一直為和親之事耿耿於懷,如今知道是被人有心算計,倒是令朕釋然了些。”

  被人算計便不是主動犯錯,邵英心底的愧疚便能輕一些。

  邵英喃喃道:“朕自謂一生兢兢業業,從沒犯過大錯,唯獨和親……”

  唯獨這一次,非但禍及百姓,還將他的兒女妻子甚至自己的健康填進去。若非此事,太子能順利登基,太孫也不會在這個年紀便需倉促應對亂局。

  “告訴史官,教他修史的時候要寫清楚。朕寧願是被人蒙蔽的蠢材,也不願是利令智昏、愧對妻兒的渾人。”邵英道。

  沈栗恭聲應是:“這都是逆匪狡猾之故。皇上年少即隨先帝征戰四方,平定天下,登基以來視民若子,鎮壓反叛。我盛國如今堪稱海清河晏,百姓富足,這都是皇上的功績。些許瑕疵何必放在心上?皇上也太苛待自身。”

  邵英長歎一聲,心知若非自己被北狄稱臣的誘餌吸引,何家也未必能得逞。然而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大到死亦難以瞑目。

  “皇上,燕盞好了。”驪珠進來道。

  “端上來吧。”邵英點點頭,向沈栗道:“朕如今用不得硬食。這燕盞是博若國上進的,朕用著好,你也試試。今夜你是回不去的,咱們用邊說。”

  對沈栗來說,邵英賜宴算是常事。只是如今邵英將死,沈栗總牽掛那將來會兔死狗烹的憂慮,未免有些不安。抬頭觀看驪珠神色,見驪珠借著擺點心的時機對他使眼色,沈栗才稍稍定神。

  驪珠承過先沈太妃的情,私底下對沈家頗為親近。雖則這大太監一向忠於皇帝,但今日他既然坦然示意無礙,便說明這事情他確實插手過,而且是對沈栗有利的一面——他要沈家欠他人情。

  沈栗低下頭,不緊不慢地進食,心中暗暗思量。是什麼要一個皇帝眼前的紅人兒來招攬沈家的人情?

  見沈栗用了燕盞,邵英微露笑意。

  “朕這個樣子是難以親自鎮壓叛逆了。何況只有在朕死後,那些蟲豸才會肆無忌憚地暴露自己。”邵英喘息道:“你是太孫半師,日後要好生為他籌謀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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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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