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229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9-1-25 15:28
第兩百九十一章 魔女

  明知虛幻不實,馮菊娘仍念念不忘終南相士對自己的預言,時時期盼那樁命中注定的富貴。

  到了城裡,她去拜見芳德郡主,先給自己找個落腳的地方。

  張釋清驚訝極了,但也非常高興,尤其是這位馮姐姐極會討好人,私下裡待她如親妹妹,親密無間,在別人面前則比最忠誠的侍女還要盡心盡力,對她呵護備至,會講笑話活躍氣氛,也會反唇相譏替小郡主爭回顏面,還會講些曖昧的話,令一群少女面紅耳熱,但又一個字都不想錯過。

  張釋清身邊總有一群同齡的朋友,一些人在東都就與她很熟,還有幾位是鄴城官吏的女兒,都以能得到郡主的垂青為榮,馮菊娘則又提供一個靠近郡主的新理由。

  少女們早忘了自己曾經如何嘲諷這位「菊妖」,紛紛改口叫「姐姐」,甘受驅使。

  鄴城畢竟不是東都,郡主等人不能隨意外出,搬來近一年,對鄴城街市只有耳聞,從未目睹,馮菊娘自告奮勇,願為十多位「妹妹」出府採購,她們只需列單子就好,連錢都不必出。

  少女們當然不會占她的便宜,單子列出來,錢也沒少出,她們不知價格,銀錢拿出許多,兀自覺得太少。

  馮菊娘乘王府的一輛小車出行,藉口天熱,車簾半掀,進入店鋪時,總要在階前駐足片刻,引來無數窺視的目光。

  她在鄴城早已名聲在外,逛街兩次,已是無人不知,第三次出門時,整條街上的行人比平時要多出幾倍,商家興奮不已,眼巴巴地盼著她登門,什麼都不必買,哪怕只是停一會也好。

  這天上午,馮菊娘叫停車輛,命隨從去人群中喚來一位熟人。

  安重遷本意只想混在人群中,遠遠地望一眼夢中佳人,怎麼也沒料到竟會受此優待,被王府的人連請三遍,才在眾多豔羨不已的目光中,騰雲駕霧般地飄行過去,旁觀者還以為他在矜持。

  馮菊娘只露出半張臉,輕聲交談幾句,最後道:「請安公子回去替我向寇先生問好,就說思過谷馮氏意猶未盡,希望什麼時候能夠再辨一次。」

  「啊啊。」安重遷唯唯諾諾,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直到馬車走遠,行人從身邊掠過,接連幾次撞到他,安重遷才恍然醒悟,心中一會興奮得想要飛上天,一會失落得覺得自己連地上的爬蟲都不如。

  安重遷拖著腳步回到客店。

  他是本地人氏,在城中有住宅,但是不大,這家客店用來安置遠道而來的寇道孤,他與許多范門弟子也住進來,朝夕侍奉,雖然常常受到蔑視,當時惱怒,過後卻又覺得獲益匪淺。

  客店離商肆不遠,拐個彎就是,安重遷回到店中坐下,聽到夥計與客人議論的正是馮菊娘,或是誇她人間少有,或是貶她無恥至極,總之沒有平常說法。

  安重遷聽了一會,突然大怒,對誇者和貶者同樣憤怒,拍案而起,喝道:「你們算什麼東西?個個俗不可耐,竟然也敢品評馮夫人!」

  眾人認得他是范門弟子,沒敢直接還嘴,但是都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廳裡還有幾名范門弟子,上前詢問情況,安重遷似被一盆涼水澆在頭上,匆匆跑向後院,向冠師兄求助。

  寇道孤正在看書,與普通書生不同,他從最後一頁往前翻,讀得津津有味,時不進發出一聲冷笑,似有所得,又似在嘲諷。

  三名師弟站在門口,屏息寧氣,從不插口,別無它想,只為看師兄讀書的樣子。

  嚴微與於瞻都在其中,他二人在思過谷裡頗受羞辱,回城之後,對這位寇師兄卻更加崇敬。

  安重遷進來時開門聲音大些,惹來三位同門的不滿目光,他立刻控制呼吸,乖乖地站在一邊,像認錯一樣低眉順目,偶爾瞥一眼,發現師兄手裡捧著的是《莊子》,心中既敬且愧,開始後悔自己的行為。

  寇道孤放下書,「反讀有個好處,不至於被開頭幾篇嚇住,以為整部書會越來越深,其實精華都在前頭,甚至就在開篇的幾句話上。非得是反讀,才有循序漸進之感。」

  四名弟子同時點頭,深以為然,寇道孤話鋒一轉,歎道:「人說《莊子》之作頗多偽造,此言不虛,有心者,讀其三兩篇足矣。」

  寇道孤不說該讀哪幾篇,也沒有人敢問,即便如此,他們也被沒「放過」,寇道孤冷笑道:「以你們的資質,去聽徐礎講道,已是極限,為何死守在我這裡?耗費比生,仍是一無所得。」

  四人臉上越慚愧,心中越敬佩,嚴微道:「我等愚笨,但是皆有一顆向道之心,縱不得悟,也願留在寇先生身邊,親近大道。」

  寇道孤冷笑,隨即輕歎一聲,對嚴微的回答似乎深感失望。

  安重遷更不敢吱聲了,從前在谷裡時,範閉總是鼓勵弟子們多讀多問,哪怕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可以問,範閉未必給出答案,但是總願意傾聽,到了冠道孤這裡,規矩全變了,弟子們還沒開口,就已自慚形穢,覺得心中的疑惑實在太幼稚,不值得說出口。

  寇道孤已經拿起另一本書,淡淡地說:「有人心亂,如蟻蟲附樹,雖於樹無礙,但是不顯圓滿。」

  門口四人先自察,然後察人,很快,三人的目光落在一人身上。

  安重遷的神情出賣了自己,越發羞愧不已,躬身後退,「弟子魯莽,回去面壁思過,心靜之後,再來請罪。」

  「等等。」寇道孤一邊看書一邊說話,兩不耽誤,「既入我門,當守我律。說說你的心事。」

  安重遷深揖,袖擺觸地,起身道:「弟子……弟子今日出門,在街上……偶遇馮夫人,她說……她讓我向先生請安,說是還想再辯一場……」

  「嘿。」寇道孤照例給予冷笑,「釋伽牟尼悟道時,曾有魔女變幻,前去引誘,馮氏亦為此來。」

  安重遷恍然大悟,心中豁然開朗,脫口道:「沒錯,馮氏乃是魔女,專來壞我道心。」

  嚴微冷笑一聲,得寇道孤七分真傳,「安師兄想錯了,馮氏之魔女,引誘的不是你。」

  「不是我……」安重遷羞愧得無地自容,終於明白過來,有資格受「魔女」引誘的人當然不是自己,而是寇道孤。

  寇道孤不為所動,一頁一頁地翻書,二十頁之後,他道:「請她來。」

  安重遷大吃一驚,「先生……」

  寇道孤繼續翻書,懶得解釋。

  嚴微在先生面前自矮三分,面對同門師兄弟時,卻自覺高出三分,開口道:「魔女前去引誘時,釋伽牟尼可曾避而不見?道心不壞,壞必非道,魔女欲壞道心,道心亦要破魔女之功。」

  安重遷再次躬身作揖,「若無寇先生,范門已是支離破碎。」

  寇道孤要親自出面,安重遷心裡踏實許多,再想到馮菊娘時,也視其為魔,果然能夠坦然。

  但是一見到馮菊娘,安重遷心中還是波瀾起伏,難以自持,話說得顛三倒四。

  馮菊娘正要回王府,隔簾笑道:「安公子在說什麼?」

  「那個……我師父……不是師父……先生,寇先生,請馮魔……馮夫人去一趟,不不,是先生願與馮夫人再辯一次,也不是,先生……」

  「我明白了,回去轉告寇先生,今日疲倦,不便前去拜訪,明日黃昏,必當登門。」

  馬車轔轔而去,安重遷呆立街頭,好一會才邁步回客店。

  寇道孤已然休息,嚴微等人守在門外,見到安重遷,小聲問:「如何?」

  「魔女功力非同小可,除了寇先生,世上再無人能抵擋得住。」

  三位同門冷笑,於瞻道:「是安師兄入魔,我等都見過此女,不覺得她有何特異之處,豔則豔矣,卻無餘韻,所謂俗粉是也。」

  安重遷也冷笑,「於師弟大話說得響,當時在谷中,你以目光偷瞄,以為別人都沒發現嗎?」

  四人悟不了寇師兄之道,耳濡目染,卻都學會了他的冷笑。

  誰也沒有特意傳播,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引來不少來看熱鬧的人,尹甫正是這一天到達鄴城,只有極少數人前去迎接,他也不在意,住在城內官驛裡,聽說費昞也在此地,登門拜訪,邀他次日一同前往思過谷。

  當日黃昏,馮菊娘乘車前往客店,一身素裝,臉上薄施脂粉,坦然入店,對四面八方的目光視若無睹,即便有人厲聲喊出「魔女」兩字,她也不為所動。

  讓眾人失望的是,寇道孤沒打算邀請眾人觀看他的破魔之辯,屋裡只留下自己的兩名僕人,其他人,包括范門弟子在內,都只能等在外面,彼此猜測,互相議論,好奇寇道孤這回能說出什麼,但是無一例外地相信他必勝。

  寇道孤公開邀請,馮菊娘公開登門,所有人都相信,這是一次正式而精彩的論辯,縱不能親耳所聞,守在外面也算參與其中,日後說起,也能分些榮光。

  范門弟子位置靠前,守在房門外,偶爾能聽到馮菊娘的嬌笑和寇道孤的冷笑,其他人乾脆叫幾樣酒菜,在廳裡邊吃邊等。

  屋中的論辯持續了大概半個時辰,房門突然被撞開,馮菊娘匆匆跑出去,不發一言,面帶驚慌。

  片刻之後,寇道孤出來,神情前所未有地嚴峻,「魔女不除,正道難平。」

  沒人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思,那兩名僕人從來不談論主人,這回更是守口如瓶。

  次日,寇道孤派安重遷送去一封信,馮菊娘見信之後不辭而別,獨自乘馬返回思過谷,寇道孤聽說消息之後連連冷笑,最後道:「不出我所料,魔女身後總有魔王,徐礎便是魔王,我要再去一趟,奪回思過谷,破除魔王女!」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9-1-25 15:29
第兩百九十二章 除魔

  馮菊娘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第一次被降世軍擄走時,以為天都要就塌掉,曾有一任丈夫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回來之後就在她面前一口一口地吐血而亡,也曾有爭她不得的男子,狂怒之餘,處心積慮地想要殺死她……

  凡此種種,馮菊娘總能勇敢面對,從未有過如此持久的恐懼。

  這一次,她真的感到戰慄。

  她承認自己不是良家婦女,去見寇道孤時不懷好意,一心想要敗壞此人的名聲,她也承認自己算不得忠誠,做這些事不全是為了維護徐礎的利益,還想借此揚名,好獲得歡顏郡主的重視。

  她知道鄴城眼下由誰做主,以為這是自己贏得富貴的一條曲徑。

  可事情的進展與她預料得全不一樣。

  一見面,寇道孤就拋出一個獨特的問題:「太初有道,亦有非道乎?」

  馮菊娘一愣,隨即笑道:「寇先生真看得起我,居然問我這樣的事情。」

  「我不教授他人學問,更不陪人練習辯術,你有悟道之心,咱們說下去,若無,請離開,不要浪費我的精力。」

  馮菊娘認真想了一會,回道:「原本無道,亦無非道,一旦有道,必生非道。」

  寇道孤冷笑一聲,對這個回答雖不滿意,卻沒有結束論辯,繼續問下去,馮菊娘見招拆招,她沒讀過多少書,沒法引經據典,但是極聰明,大致摸清對方的套路,寇道孤的每一個問題幾乎都藏著陷阱,越是認真回答,越會落下其中,非得超越問題本身,才能離陷阱稍遠一些。

  今晚,寇道孤緊扣「非道」兩字,一連提出十一個問題,馮菊娘都用同樣的方法回答,寧可東拉西扯,也不直接回答。

  「有悟道之人,可有半悟、暫悟、似悟非悟之人?」

  「對於悟道之人,沒有半悟、暫悟、似悟非捂之說,對於尋常人,身處非道之中,不辨道之真假,以此看人,才有半悟、暫悟、似悟非悟之幻象。」

  馮菊娘對自己這個回答很滿意。

  寇道孤也難得地沒有冷笑,馬上又問:「你看我是何等樣人?」

  「我看冠先生是悟道之人。

  」

  「我看你是何等樣人?」

  「先生看我是迷途之人。」

  「你看自己是何等樣人?」

  「我看自己……是求悟之人。」

  「你可悟了?」

  「未悟。」

  「你來求悟,還是求未悟?」

  「自來只有求悟,哪有求未悟之說?」馮菊娘笑道,她已能慢慢跟上對方的連環逼問,甚至能夠分出一些餘力弄些姿態。

  「於己為求悟,於人則為求未悟。」

  「小女子還是沒有明白。」

  「道能否化為非道?」

  「不能,能化為非道,必非正道。」馮菊娘脫口道。

  「已悟之人能否退為未悟?」

  「不能,悟即是悟,若退為未悟,從前便非真悟。」

  「然則你為何來引我退入未悟之境?」

  馮菊娘笑道:「寇先生可冤枉我了,我來見先生,只為問道,怎敢引先生進入旁門左道?再說我也沒有這個本事。」

  「脫掉你的衣服。」

  馮菊娘一愣,「寇先生在說笑吧?」

  寇道孤一臉嚴肅,「我從不說笑,脫掉衣物,露出你的魔女本相,看我是否會受誘惑,也好斷你一片癡心枉想。」

  「我沒想誘惑寇先生。」馮菊娘有些心虛。

  「心懷惡意已是罪過,當面撒謊更是罪上加罪,馮夫人,你一生顛簸,就沒仔細想過究竟是為什麼嗎?」

  馮菊娘又是一愣,想起劉有終的話,她在得到富貴之前還得經歷重重磨難,「運氣不好唄。」

  寇道孤冷笑,「如你現在這般樣子,便有運氣,也與你擦肩而過。你自恃貌美而聰明,能夠輕易騙過一切人,殊不知,受騙之人,資質皆不如你,你頻繁委身於下下之人,哪來的好運?資質強於你之人,早將你一眼看穿,避你唯恐不已,你亦不肯爭取,縱有好運,也不會落在你頭上。」

  馮菊娘一下子被說中心事,喃喃道:「牛天女是上上之人,可她後來不再認我這個乾女兒,難道就是因為這個?」

  「與人交往,你可是如魚得水?」

  「反正對我來說都很輕鬆。」

  「人生一世,當逆水行舟,你覺得輕鬆,便是順流而下,越來越下,淪落無極。」

  「所以我才來向寇先生問道,也想爭個『上游』。」馮菊娘把持不住,心生羞愧,越想越覺得寇道孤所言句句在理。

  「脫掉你的衣物。」寇道孤又回到這句話上。

  「這與問題……有什麼關係?」馮菊娘還沒有完全被說服。

  「你在『下游』淪落已久,早已不識『上游』為何樣,所以才生惡念,假借問道為名,來我面前玩弄伎倆。唯有讓你見識『上游』的真面目,徹底破你伎倆,才能滅你墮落之心。」

  「我接觸的人不全是『下游』,也有『上游』,比如……徐公子。」

  「嘿,徐礎乃『下游』之極,你的惡念正是來自於他。」

  「不不,這是我自己的主意,徐公子全然不知……」

  「這正是徐礎惡極之處,他令你自生惡念,為他效勞而不自知。」

  「我……好像……」馮菊娘早已不知不覺失去思考的能力。

  「魔女,露出你的本相!」寇道孤厲聲喝道,雙眉倒豎,他個子高,相貌莊嚴,這一怒頗有神威,「大道面前,沒有你的藏身之所!道乃唯一,道乃至高、至上、至尊,你的小小伎倆無處遁形!脫去衣物,捨卻偽裝,讓大道還你本來面目!」

  與其說是被說服,不如說是被寇道孤的語氣嚇得失魂落魄,馮菊娘真的抬手要寬衣解帶,這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

  若不是被一個古怪的聲音驚醒,她真會脫掉全部衣物。

  屋裡還有寇道孤的兩名僕人,一直站在角落裡,無聲無息,從不插嘴,也不上前服侍,就是默默地站著,直到馮菊娘開始解裙帶,其中一人發出了輕微的哼哼聲。

  聲音很小,馮菊娘還是聽到了,扭看瞥了一眼,看到極為熟悉的目光,她曾在自己十幾任丈夫以及諸多男人眼中看到過,那是毫不掩飾的沉迷與貪婪,更像是盯著一塊肉,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馮菊娘又看向寇道孤,從他的眼中看到的是一絲興奮,似曾相識,又很陌生,她說不清是什麼,但是突然之間感到無比的恐懼,全身戰慄不已。

  寇道孤逼近一步,「別讓惡念再支配你,那是徐礎在使壞,他是魔王,不脫離他的操控,你會一直墮落下去,永無出頭之日……」

  「你才是魔王。」馮菊娘叫了一聲,匆匆系上裙帶,推門跑出去,不想與任何人說話,回到王府裡,躺在床上兀自瑟瑟發抖,既慶倖自己逃過一劫,心中又有幾分動搖,在寇道孤和徐礎之間來回評判,想分清誰是正道,誰是魔王。

  次日上午,寇道孤派人送來一封信,在信中,他嚴厲斥責馮菊娘的險惡用心,並將一切責任都歸咎到徐礎頭上,最後聲稱道魔不兩立,他要再去思過谷,衛道除魔。

  馮菊娘真被嚇壞了,這種事情不可能找小郡主幫忙,於是要了一匹馬,飛馳回谷。

  谷中一切未變,老僕帶著五六人四處清掃,昌言之等人則分成幾夥,或是喝酒,或是比試力氣,或是閒聊,總之都不是老僕眼裡的「正經事」。

  見到馮菊娘回來,許多人圍上來噓寒問暖,他們都是寇道孤所謂的「下下之人」,馮菊娘卻不討厭這些人,恰恰相反,她覺得很自在。

  難道我真墮入魔道了?馮菊娘冒出這個念頭,心中一悸,怕自己會扭頭回去向寇道孤匍匐請罪,急忙跳下馬,將韁繩隨手塞給別人,匆匆向徐礎的住處跑去。

  「馮夫人這是怎麼了?」

  「在城裡受欺負了?」

  「誰能欺負得了她啊?」

  「難說,畢竟咱們是客……」

  「啊,我知道了,馮夫人在城裡嫁人,又死一個丈夫!」

  ……

  馮菊娘撞進房間,見到窗前的書桌還在,想起自己幾天沒描字了,心緒突然緩和下來,聲音卻依然有些發顫,「公子救……」

  房間裡只有書桌,席上卻是空無一人。

  「公子人呢?」馮菊娘大吃一驚。

  身後傳來回答:「公子去後山擔水了。」

  馮菊娘轉身看向老僕,越發驚訝,「公子……想明白了?無緣無故地怎麼會跑去擔水?」

  「也不算無緣無故,今天來了兩位大官兒,真正的大官兒,都當過禮部侍郎,嘖嘖,一看就是老成持重的正派人,比之前來的那個什麼寇先生好多了,與他們聊過之後,公子……」

  馮菊娘匆匆跑出房間,去往後山。

  老僕收拾屋子,片刻之後,他停下手中的動作,自言自語道:「我說什麼來著,肯定會惹麻煩。唉,公子就是心太善,所以當不了吳王,連個婦人都管束不住。」

  馮菊娘沒跑出多遠,看到徐礎坐在小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以瓢盛水,大口痛飲,目光盯著腳邊的什麼東西。

  「徐公子,我……我怕是給你惹禍了。」馮菊娘走近道。

  徐礎抬起頭,面露微笑,「你回來了?我明天正要進城去。」

  「不要進城。寇道孤……今天可能就會再來,他要……他要衛道除魔。」

  「除魔?」

  「就是公子你啊,他以為……他說公子是魔王!」

  徐礎大笑數聲,「馮夫人真有本事,竟然能將寇道孤激怒。」

  馮菊娘愣住了,但是心裡想明白一件事:徐礎絕不是「魔王」。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9-1-25 15:29
第兩百九十三章 蠱惑

  尹甫只能勸回一小部分人,其他人仍要前往思過谷,為寇道孤呐喊助威。

  嚴微大聲道:「四方紛亂之時,書生百無一用,非得是豪傑、猛士才有用武之地。思過谷也非世外桃源,遭徐礎以強力霸佔,先師在世,未必能奪得回來,尹師兄想必也不行。寇先生與先師雖然各持一端,但畢竟是師徒,尹師兄的那一套不好用,寇師兄的方法正當時!」

  眾人應和,著急的邁步就走,還認尹甫為師兄的人則過來行禮告別,最後只剩下九人留下,願意跟隨他一同返回鄴城。

  尹甫沒有失望,反而露出喜色,向留下者拱手道:「先師之學,從實端入門,瑣碎繁雜,學之不易,行之更不易。諸位同門能夠暫忍一時之憤……」

  一名弟子搖搖頭,向尹甫拱手,什麼也沒說,轉身去追其他人。

  還剩八個人,於瞻位列其中,歎息道:「向尹師兄說句實話吧,我留下不是因為要行先師之道,而是……而是自歎不如,覺得自己連去助威的資格都沒有。」

  其他人紛紛點頭,也是同樣的意思。

  尹甫笑道:「知恥而後勇,來,咱們邊走邊聊,範門之學循序漸進,雖一時看不到大景象,但是日新月異,終有所得。」

  於瞻已被寇道孤征服,搖頭道:「換句話說,就是我們資質淺陋,學不得大景象,只好在小溝渠裡做些髒活兒。」

  尹甫大笑,騎在馬上的費昞卻生氣了。

  尹甫與幾位同門步行,費昞自恃身份,一直沒有下馬,也不管閒事,聽到於瞻的這番話,終於忍不住開口,斥道:「這是什麼話!古之聖賢哪一位不是常學不殆、日積月累,才有後來的學識與地位?見面就提什麼『大景象』,全是騙子。尹侍郎,你提這三個字就是不對。」

  於瞻不敢爭辯,低頭行走,尹甫正要回答,又閉上嘴。

  寇道孤帶著兩名僕人從遠處走來。

  寇道孤從不乘馬,偶爾坐車,今天他堅持步行,身後跟隨兩僕,再遠些,又有數十人跟隨,他們與前驅的助威者不同,純粹是來看熱鬧的。

  尹甫年長,但是入門晚一些,反是師弟,側身讓在路邊,躬身拱手,「寇師兄……」

  兩人相識多年,

  寇道孤卻像沒認出這位師弟一般,揚長而去,連目光都沒移動一下。

  看著寇道孤的背影,又有兩名弟子改變主意,調頭追上去,不敢靠得太近,與那些看熱鬧的閒人混在一起。

  只剩六個人願意回城,個個面帶猶豫。

  費昞第一次見到寇道孤本人,之前倒是聽說過不少此人的事蹟,「范先生一代宗師,居然教出這樣一位弟子,可歎。」

  尹甫笑道:「先師曾說過,有教無類,所以收徒時不問來歷出身,教授時也不改變其本性。」

  「入時不問出身,走時不改其性——何則拜師一場,毫無所得?」

  「先師啟而發之,令弟子各得其所。」

  費昞嗯了一聲,讓隨從扶自己下馬,步行一段路,開口道:「看寇道孤的氣勢,十拿九穩,便是我也以為他的勝算更大一些,尹侍郎此前何以聲稱他此去必敗?」

  於瞻等人側耳傾聽,希望能聽到滿意的答案,讓自己的選擇不至於顯得太愚蠢。

  尹甫道:「寇師兄與人論辯,往往置身局外,無論是他提出問題,還是對方先問,他都是答案對錯的評判者,需人仰視,對方不察,往往落入彀中……」

  於瞻忍不住插口道:「寇先生並非故弄玄虛,他有真本事。」

  「那的確是真本事,就連先師也得甘拜下風。」尹甫曾經親眼目睹多年前的那場七日之辯,至今思之,仍心有餘悸,「我說寇師兄必敗,正是因為他這次前往思過谷,恰恰拋棄了自己的真本事,做不到置身局外,反而深入其中。」

  「尹師兄何以知之?」

  「觀馮夫人可知。」

  於瞻等人仍顯困惑,費昞卻笑道:「所謂『大景象』終是空口虛詞,自稱得之者,皆是假裝得之。」

  思過谷路口,數十名官兵焦頭爛額,他們雖有兵器,卻不敢對一群讀書人動手,鄴城以禮賢下士聞名,對讀書人向來寬容,若幹次下令,要求官民尊賢重教。

  這群讀書人不僅數量多,而且個個理直氣壯,原本就都很能說,這時七嘴八舌同時開口,官兵連耳朵都不夠用,更不必說還嘴。

  沒多久,哨卡就被衝破,軍官沒辦法,帶一部分人遠遠跟上去,派人速回城裡請示。

  入口處,昌言之等人正覺無聊,聽說有人要闖谷,立刻翻出刀劍,列成兩隊,牢牢堵住道路,對方若是強闖,他們真會動手。

  闖過官兵哨卡的眾多書生,卻不敢硬闖這最後一道防守,只會隔著柵欄大聲呵斥。

  寇道孤來的時候,雙方仍僵持不下,他一出現,書生們立刻安靜下來,自動分開,給他讓出地方。

  寇道孤不看徐礎的隨從,向嚴微道:「請徐礎出來見我。」

  「是。」嚴微領命,大步走去,有寇先生坐鎮,他心中一無所懼,距離刀劍只有咫尺之遙才停下,「范門寇先生前來拜訪,請徐公子出來一見。」

  昌言之隻忌憚對方人多,對單獨某人可不害怕,「等著,已經有人去通報了。」

  寇道孤可不會枯等,轉身向眾人講述學問,開口就道:「大悟之途非一,衛道除魔、斬除邪說亦可開悟,如帝王之得天下,可承襲祖宗餘烈,亦可興兵而起,奮力爭鼎。」

  此時天下正亂,四方稱雄者眾多,寇道孤的話立刻引起所有人的興趣,眾書生席地而坐,洗耳恭聽。

  寇道孤順勢講下去,言辭越來越激烈,以為魔道邪說乃是眾亂之源,不僅擾亂學問,更令尊卑失序、親友生隙,造成天下之大亂……

  眾人越聽越覺得有理,就連守在兩頭的官兵與徐礎的隨從,也有幾分被說動,不知不覺地點頭贊同,將手中刀劍慢慢垂下。

  寇道孤突然伸手指向谷中,「亂源就在這裡,徐礎乃魔王化身,前者稱王,搖動天下之枝幹,今者占谷,欲剷除天下之根本。魔王擅用障眼法,我也險些受騙,可他太過大意,竟然派出魔女,前去引誘我入魔道。魔女道行太淺,被我一眼識破,追根問底,認出她背後隱藏的魔王。」

  馮菊娘站在兩隊隨後身後,只露出一點頭髮,仍被寇道孤發現。

  隨從們讓開,詫異地打量馮菊娘,如此豔麗的女子,說她是妖女似乎可信一些,說是魔女則有些匪夷所思——昌言之等人連魔女是什麼意思都不明白,只覺得比妖女更厲害些。

  可若說完全不信,馮菊娘又的確不是尋常女子,單是她「克死」的諸多丈夫,就足以令人生疑、生懼。

  柵欄外面,眾多書生則對魔女之說深信不疑,尤其是安重遷,第一次見到馮菊娘就難以自持,以後每次見面都會失魂落魄,哪怕只是想上一想,也有悵然若失之感。

  一直以來,他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聽過寇道孤的解釋,深以為然,大聲道:「她是魔女!一點不假!我親眼所見,險些被她壞掉問道之心!魔女不除,正道難寧!」

  「魔女必除!」書生們附和,心中越是被美色所惑,越覺得馮菊娘乃是魔女。

  眾人受到激勵,起身向谷中擁去,擠倒了柵欄,只是仍不敢硬闖刀劍陣。

  昌言之等人同樣驚恐不安,身後的人確有幾分像是魔女,前方的書生義憤填膺,真若是發起瘋來,他們縱然能攔下,也得是血流滿地,作為鄴城的客人,這可不是好事。

  馮菊娘緩步上前,穿過保護者,來到書生們面前,先向昌言之點下頭,表示無礙,再向對面微微一笑。

  這一笑,令她更像魔女,安重遷第一個衝過來,舉起拳頭,卻怎麼都沒辦法打下去,對方若是開口要求,他更可能跪下。

  馮菊娘開口道:「諸位都是讀書人,縱要除魔,也是憑學識、憑口才,哪有揮拳動手的道理?諸位即便將我斃於拳下,日後有人問起,你們就不臉紅嗎?」

  眾人都有些臉紅,原因各不相同,安重遷尤其尷尬,放下拳頭,厲聲道:「魔女又在蠱惑人心!」

  馮菊娘衝他笑了笑,「你不願被我蠱惑?」

  「我……我……不會被你蠱惑。」

  「真是遺憾,我還以為安公子乃是有緣之人。」

  安重遷只覺得呼吸困難,若非周圍全是熟人,真想大聲認輸,承認自己就是「有緣之人」。

  一隻手按在安重遷的肩膀上,雖未用力,卻似有千斤之重。

  寇道孤將安重遷推開,目光冷冷地盯著「魔女」,「回到魔王身邊,你又重整旗鼓了。」

  馮菊娘笑道:「在自己家裡,總是自在一些。」

  「徐礎為何不出來?」

  「公子忙於正事,讓我代為接待貴客。」

  寇道孤冷笑一聲,「小小魔女,不自量力。」

  「的確,我乃寇先生手下敗將,哪敢自取其辱?我是『小小魔女』,希望寇先生也能派出一個『小小正道』,大家旗鼓相當,才算公平。」

  寇道孤目光掃去,落在嚴微身上,嚴微正有此意,早已想好除魔之辭,開口要說,馮菊娘卻不看他,繞過寇道孤,來到一名僕人面前,笑道:「閣下怎麼稱呼?」

  僕人神情僵硬,目光躲閃,與一邊的安重遷倒有三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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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故事

    寇道孤有兩名貼身僕人,年紀不老不少,其貌不揚,像是兄弟二人,極少開口說話,主人下令,立刻去做,從不多問,也不拖延,平時就默默地守在附近,像是兩頭踏實肯幹的騾子,毫不惹人注意。

    直到他們被馮菊娘“選中”,許多書生才第一次發現寇先生竟然還有兩名隨從。

    兩僕互相看了一眼,移開目光,不肯看向馮菊娘,也不肯回應。

    寇道孤按慣例冷笑一聲,“馮夫人真會挑選對手,可惜,他們不會說話,無法與你論辯。”

    兩僕太不起眼,沒人記得他們是否曾經說過話。

    馮菊娘不肯就此放棄,“無妨,大道至廣,能容天下眾生,他二人終歸是人,不會說話,也是萬物之靈,當可論道。”

    “嘿。”寇道孤沒說什麼,似乎默認了這場挑戰。

    馮菊娘嫣然而笑,“不會說話,但是能聽懂,會寫字嗎?”

    兩僕稍一猶豫,同時搖頭。

    “嗯,不會說話、不會寫字,寇先生果然與眾不同,挑的兩名好僕人。會做手勢?”

    兩僕再不能否認,點點頭。

    “真巧,我有一任丈夫是個啞巴,我跟他學過幾天手勢,不知秦州和冀州的規矩是不是一樣?”

    馮菊娘真做出幾個手勢,兩僕每次做回應之前都要互相看一眼,這次也不例外,同時搖頭。

    “是不懂,還是不知道?”

    一僕做了個手勢,寇道孤替他解釋:“不懂。”

    “嗯,想必手勢也有方言——沒關係,寇先生能替你們說話,這就夠了,但是你們不會說話,就由我提問吧。”馮菊娘想了一會,笑道:“我提不出太高深的問題,不如這樣,我講個故事,真假姑且不論,但是這個故事一直讓我疑惑不解,卻又說不清哪裡不解,或許有人能幫我提煉出問題來。”

    馮菊娘轉向圍觀的書生,背對寇道孤,側身朝著兩僕,離他們很近,伸手可及,“他是我第三任還是第四任丈夫,姓名就不說了,反正已經是個死人。他從前是屠夫,專殺豬羊,加入降世軍之後,殺人跟殺牲畜一樣利索,所以很快就成為頭目,得到一個‘天王將軍’名號。別被這個名頭騙了,降世軍裡類似的將軍多如牛毛。”

    發現話題偏離得有些遠,馮菊娘歉意地笑了笑,“我這個丈夫力氣大,人也粗魯,身上總帶一把殺豬的尖刀,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當心老子給你放血’。”

    馮菊娘模仿男子的粗啞聲音,雖然不像,卻頗增幾分韻味,隨後她嘆了口氣,臉上笑容漸漸消失,眼中晶瑩,似有淚水將出未出,“諸位可以想見,被迫嫁給那樣一個丈夫,我過的是什麼日子。”

    她的語氣與神情打動了所有人,只說了丈夫的身份,沒提任何具體事例,就讓幾乎所有人痛恨這個既幸運又無恥的屠夫。

    “他這個人不講道理,想要什麼,直接就搶,他說手裡的尖刀乃是無價之寶,金銀買不來的東西,尖刀能買來。被他看中之後,我當時的丈夫沒過幾天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第一個得知消息,第一個闖進房中,對我說:‘菊娘,自從第一次見到你這個小娘們兒,我就心裡癢癢的,吃不好、睡不香。總算老天待我不薄,給我這機會,你丈夫死了,從今天起你是我的女人,來,給我解解心癢吧。’”

    人群鴉雀無聲,心中五味雜陳,對屠夫既憎恨又羨慕,對馮菊娘則是既同情又鄙視,同時也都有點心裡癢癢。

    馮菊娘似乎忘了周圍有一大群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淚水緩緩滴落,身子微微發顫,聲音如同夢中囈語:“我跟了他三個月,一言難盡,一言難盡啊,我身上至今還有他留下的傷疤。”

    “這樣的混蛋早死早好。”有人大聲道。

    馮菊娘淚珠仍在臉上,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多謝這位公子的仗義執言……”

    不是所有人都被她迷住,至少有人能夠掙脫出來,嚴微就是其中一個,“馮夫人說這些,與論道何有干係?”

    “大有干係,請嚴公子耐心些,聽我說完。”

    嚴微哼了一聲,見無人附和自己,沒再說下去。

    馮菊娘稍稍扭頭瞥向兩僕,“兩位可還聽得明白?”

    兩僕生硬地點下頭。

    馮菊娘又是微微一笑,繼續道:“三個月,好在苦日子只有三個月,我那個丈夫與官兵交戰時中了冷箭,據說他在死前連殺百餘官兵,當然我沒有親見,也不太相信,但是有人說他在死前不停地喊‘放血’兩個字,我是信的。”

    馮菊娘的目光掃過眾人,看到的儘是同情,她卻露出略帶苦澀的笑容,“在他之後,我又嫁給許多人,每嫁一次我都感到困惑不解。”

    “不解什麼?”安重遷問道,聲音溫柔得旁若無人。

    “為什麼……我總是想念那個屠夫呢?尤其是新婚第一夜,總是我最想念他的時候,想念他說‘放血’時那股惡狠狠的勁兒,還有……其它。”

    所有人都愣住了。

    馮菊娘原地轉身,面朝兩僕,離他們如此之近,呼吸能直接噴到對方臉上,然後用極輕微的聲音說:“瞧,這才是讓我唸唸不忘的人,直接、強悍、精力充沛,處處與你們正好相反。”

    馮菊娘再轉身,向谷中走去。

    兩名僕人面紅似血,突然同時大吼一聲,一人道:“賤女人!”另一人道:“無恥蕩婦!”然後同時沖上去,雙臂大張,彷彿惡狼。

    寇道孤的兩名僕人竟然會說話,而且舉止失態,周圍的書生無不大驚,他們雖然被馮菊娘最後幾句“想念”弄得困惑不解,但是心中仍存同情,於是七嘴八舌地喝止,離得稍遠,來不及阻止。

    馮菊娘一心想要激怒這兩人,她成功了,只是太過成功,將自己置於險境,只動嘴,她能以一敵百——只要這個“百”都是男人,動手的話,她與尋常女子沒有區別,全無還手之力,只會花容失色。

    救美的事情不常有,今天卻在一眾書生面前發生。

    有人越眾而出,在兩僕撲上去之前,就已大步接近,好像早就從神情上猜到這兩人將要動手,動作奇快,三兩步就到了近前,分別抓住兩僕的一隻手腕,用力一帶,推出十步開外。

    馮菊娘匆匆逃到昌言之等人中間,向救她的人點下頭,然後向寇道孤笑道:“尊僕的手語我可看不懂,麻煩寇先生代為解釋。而且他們會說話,難道是我的故事創造了奇蹟?”

    寇道孤臉色鐵青,向來超然物外、不動聲色的他,第一次被拽回到世俗世界中來,這是他嚴厲並且鄙視的世界,一不小心,沾上一身泥水,而他甚至忘了該怎麼抖落,以恢復清潔之身。

    “兩位之前為何不肯說話?”安重遷質問道,對寇道孤仍存敬畏,對這兩名僕人卻沒有好感。

    兩僕驚慌失措,看向馮菊娘的目光裡,依然凶惡而貪婪,哪怕是稍經人事的書生也能看出來,他們對馮夫人不只是憎恨,還有邪慾。

    兩僕又看一眼剛剛推開自己的人,不敢上前挑釁,也不回答書生們的質疑,看一眼主人,突然轉身就跑,擠開人群,又不肯說話了。

    氣氛有些尷尬,漸漸地,眾書生的目光聚在寇道孤身上,畢竟這是他的僕人,馮菊娘的問題——如果那真算問題的話——也得由他回答。

    寇道孤的神情已不像剛才那樣鐵青,卻也沒有恢復舊時的超凡脫俗,現在的他,更像是一名普通的書生。

    “聖人門下尚有不肖之徒,何況兩名心懷若測的僕人?寇先生心不在此,乃受劣僕所騙,絕非故意隱瞞。”嚴微代為解釋道,他不瞭解其中詳情,所言皆是自己的希望,而不是事實。

    寇道孤仍不開口。

    嚴微又道:“馮夫人不是在論道,而是……自曝其醜,寇先生不答,是因為無需回答、不值一答,馮夫人……”

    寇道孤邁步走了,進出山谷就一條路,所以他步兩僕後塵,被擠開的人群尚未合攏,這時又往兩邊讓了讓。

    “寇先生!”嚴微再也圓不下去,急忙追上去,幾步之後扭頭道:“魔女,休要猖狂,早晚有人除你。”

    “我希望是嚴公子,千萬別讓我失望。”馮菊娘抬起手臂,揮揮絹帕。

    嚴微冷哼一聲,快步去攆寇道孤。

    一場氣勢洶洶的奪谷之辯,就這樣無疾而終,最尷尬的是那些書生,尤其是范門弟子,突然想起半路上遇到的尹甫以及他做過的提醒,全都悔不當初。

    所有人都希望別人說點什麼,好結束這場尷尬,結果誰也說不出話來,站在後面的人幹脆悄悄走開,其他人也陸續轉身,來時成群結隊,走時卻是三三兩兩,甚至孤身一人,都不願意同行。

    安重遷走得稍晚些,看向馮菊娘,既不捨,又視之如蛇蠍,“你真是個魔女。”說罷也走了。

    他一走,最後二三十人隨之一哄而散。

    馮菊娘長出一口氣,笑道:“田壯士回來得真是及時,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田匠走來,眉頭微皺,“徐公子的主意?”

    “徐公子只說激怒寇道孤我就能大勝,如何激怒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主意,怎樣,值得一觀嗎?”

    “你早晚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那你還救我不救?”

    田匠眉頭皺得更緊,但是沒說什麼,轉身向跟來的另外數人道:“瞧見了,這就是思過谷的樣子。隨我去見徐公子吧。”

    馮菊娘見這幾人眼熟,昌言之則認得他們,一直沒機會打招呼,這時拱手道:“戴將軍別來無恙,你怎麼……來這裡了?”

    戴破虎是荊州將領,隨降世軍前往秦州,不知為何來見徐礎,向昌言之等人笑了笑,“被逼無奈。”

    馮菊娘感到疑惑,田匠明明說過要勸舊人遠離鄴城,怎麼親自將他們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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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拜伏

    太久不出屋,徐礎只走了幾里路,就已全身乏力,回到房間裡,坐到席上休息,心中真的做到了無思無想——原來疲憊比靜思的效果更好。

    田匠先進來,“有客人要見你。”

    “請進來。”徐礎起身,離席穿鞋。

    田匠略顯驚訝,“恭喜。”

    “嗯?哦,這個,‘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看來是有道理的。”

    田匠不感興趣,“客人是戴破虎。順便說一句,馮夫人大獲全勝,但是勝得並不光彩。”

    “各有絕招,比光彩的話,誰能是寇道孤的對手?”

    “原來你去掉的只有王號。”

    “呵呵,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田匠轉身出門,很快領戴破虎回來。

    戴破虎前趨兩步,口稱“吳王”,將要下跪,田匠將他攙住,“早提醒過你。”

    戴破虎沒有下跪,臉上神情還是有些激動,“無論何時何地,吳王總是吳王,我不會改變心意。”

    “你會非常失望。”徐礎笑道,“咱們出去走走。”

    “是。”戴破虎還跟從前一樣恭謹有加。

    屋外還有兩人,一見到徐礎也要下跪,都被田匠攔下,徐礎對他們尚有印象,記得一個是荊州人,一個是吳人,於是叫出他們的名字,寒暄幾句,帶他們去往隔壁,請他們飲用自己挑回來的溪水。

    三位客人略顯尷尬,喝水之後勉強稱讚幾句。

    徐礎不問他們的來意,帶著他們在谷中閒逛,途中遇到昌言之,讓他設宴,待會為客人接風洗塵。

    戴破虎幾次想要開口,都被徐礎提前打斷,一會說天氣,一會說風景,他在谷中居住一月有餘,許多地方都沒去過,看什麼都新鮮。

    “這裡就是名士范閉的墳墓。”

    “啊啊,我在荊州聽說過他的名字。”戴破虎原是荊州豪傑,半民半匪,雖知范閉之名,卻無敬仰之心,見吳王沒有行禮,他也想不起要做些表示,只是隨口回話而已。

    “我到的那天,范先生去世,臨終前給我留下一句話——再等等。”

    “等不到,吳王再不出山……”戴破虎以為是讓自己等。

    “莫急。”徐礎笑道,“酒宴想必已成,咱們去痛飲一番,我好久沒喝酒了。”

    戴破虎等人滿懷希望而來,見到吳王的樣子,心中多少有些失望。

    昌言之等人卻極高興,一是又見故人,二是馮菊娘大勝,三是徐公子終於肯走出房門,三喜同至,他們拿出了最好的酒菜,就在空地上擺了好幾桌,老僕連道“浪費”,還是打開庫房,看著他們搬走儲藏之物。

    雨能潤物,酒能潤心,幾杯酒下肚,賓主盡歡,戴破虎再不覺得受到冷遇。

    昌言之等人十分關心義軍動向,戴破虎憋了一肚子話,趁機傾倒出來:“傳言都說金聖女在秦州打了敗仗,其實不是那麼回事,金聖女是什麼人?是說敗就敗、說退就退的人嗎?那場仗,她故意打不過,裝成敗逃的樣子,其實傷亡極少。金聖女定下妙計,要帶兵襲取西京,她說,降世軍若是直奔西京,必然引發各方警惕,如今以敗軍之名前往,外人以為咱們是逃亡,警惕會少許多。”

    “原來如此,我就說嘛,金聖女統領的降世軍,怎麼可能敗給新軍?咱們打過多少仗,新軍打過多少?”昌言人仍習慣稱“咱們”,將新降世軍稱為“新軍”。

    “金聖女從前以勇猛無畏聞名,如今也會用計,智勇雙全啦!”有人讚道。

    “西京奪下了嗎?”

    “我走的時候,降世軍還沒趕到西京城下,現在應該差不多了,沒準就在咱們喝酒的當兒,金聖女已經率兵進城了。”

    “肯定的,來,咱們遙祝金聖女馬到成功!”

    昌言之等人原本就愛喝酒,無事都要來幾杯,如今有了藉口,更要盡興。

    徐礎只喝兩杯,告辭回房,他不在場,大家才能不受拘束。

    天色漸暗,徐礎坐在席上,聽著外面的喧鬧,心境反而更加平和。

    馮菊娘悄悄走進來,她沒參加酒宴,手裡卻托著壺與杯,坐到席邊,笑道:“我得敬公子一杯。”

    徐礎搖頭,“太久不沾酒,剛才那幾杯已經讓我頭暈啦。”

    馮菊娘斟滿兩杯,“我敬的這一杯與眾不同。”

    徐礎拿起一杯,送到嘴邊,沒聞到酒味,知道里面是水,於是飲了一口,笑道:“果然與眾不同。”

    “這一杯是謝公子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替你攔住兩名惡僕的人是田壯士,不是我。”

    “不同,那兩人手中並無刀劍,就算撲上來,一時也要不得我的性命,谷裡的人自會救我脫身,田匠令我免遭羞辱倒是真的,公子的幾句指教才是真的救我一命。”

    “受之有愧。”徐礎沒覺得自己的“指教”有那麼大的力量。

    “寇道孤本領高強,確實不是一般人物,我落入他以言辭布下的陷阱,心中恐慌,被他趁勝追擊,說不定真會自盡以謝罪,若不自盡,則會更慘。是公子點醒我,讓我看到自己明明佔據上風,為什麼要害怕呢?事實上我也的確贏了。”

    馮菊娘面如春風,說個不停,徐礎坐在對面靜靜地聽著,偶爾喝一口水。

    “其實我也看出了寇道孤的套路,一直想拖他進入局中,只是太過拘謹,沒想明白‘論辯’本身就是他的局,越辯下去,我越不是對手,必須跳出來,用我擅長的手段,令他無話可說……”

    嘴裡不停地說,馮菊娘仍能注意到杯中無水,每每準時斟滿。

    外面的喧鬧聲更響亮,馮菊娘充耳不聞,繼續道:“范先生才是真正的聰明人,辯過一次之後拒絕再辯,公子也是聰明人,仔細回想起來,你那天的每一次回答其實都是避其鋒芒。可我不太明白,范先生為何不直接指明寇道孤的破綻,反而寧願被人說成論辯不敵徒弟呢?”

    徐礎終於有機會開口:“因為有些人行事,總要受到指摘,有些人論道,專為指摘他人。”

    “前者是范先生,後者是寇道孤?”

    “嗯,范先生在踐行己道,寧遭誤解,也不再做言辭之辯,所以他在晚年給所有人的建議都是‘做事’,哪怕渾身都是漏洞,哪怕會遭遇萬種指責,也要先‘做事’。”

    馮菊娘長長地哦了一聲,“那公子豈不是……白來一趟?你做吳王的時候就是在做事,遭到的指摘不少。你放棄王號,跑來這裡問道,希望‘想明白’,結果……”

    馮菊娘笑了笑,徐礎放棄“做事”,前來問道,結果得到的答案還是“做事”。

    徐礎也笑,“不白來,道唯一,事卻有千端萬緒,做哪樣不做哪樣,大有區別。范先生雖已不在,但我從這裡至少明白一個道理:稱王非我所長,亦非我心中真實所願。范先生讓我‘再等等’,不是讓我等他的回答,也不是讓我坐在這裡靜候徹悟,而是讓我擇機而出。”

    馮菊娘呵呵笑了兩聲,“公子曾說相士的話往往模棱兩可,讓對方怎麼想怎麼對。范先生的這句‘再等等’,何止兩可,乃是十可、百可。”

    “我選最適合自己的‘一可’。”

    “我也學公子,選擇相信自己命中真有一樁富貴。”

    兩人相視而笑,馮菊娘突然嘆息一聲,“道理我是明白了,可還是有些失望,寇道孤為什麼……為什麼不守住唯一之道,給世人樹立一個榜樣呢?雖然勝了,也看清他的真面目,我卻遺憾。如果真有選擇,我寧願敗給他,心甘情願地拜伏在他面前。”

    徐礎看向馮菊娘身後。

    馮菊娘起身,笑道:“人人都想受到拜伏,也想拜伏他人,怪不得大家心中都有困惑呢。”

    戴破虎聽得一頭霧水,敷衍地笑了兩聲,“吳王現在有空嗎?我有些話,必須對吳王說。”

    馮菊娘告退,戴破虎來到席前,還是跪了下去。

    徐礎道:“請入席。”

    “吳王在上,我哪有……”

    徐礎側過身,表示不接受跪拜,也不願聽他的話。

    戴破虎沒辦法,等了一會,只得脫掉靴子,入席坐到角落裡,面帶歉意,“急著趕路,好幾天沒洗腳了。”

    徐礎正身,笑道:“無妨。戴將軍有話請說吧。”

    房門沒關,戴破虎向外望了一眼,又側耳聽了一會,確認外面應該沒人偷聽之後,開口道:“吳王歇夠了嗎?”

    “請不要再稱‘吳王’,我來此地也不為歇息。”

    戴破虎顯得很困惑,“稱王一方,難道不如困居小小的一座山谷?我在路上聽說了一些事情,鄴城並非真心接納……徐公子,一有變故,必要斬草除根,對徐公子不利。”

    “可你還是來了。”

    “我不得不來,因為有些事情必須是徐公子親自出面才能解決。”

    徐礎不回應,戴破虎向前膝行兩步,小聲道:“新軍有個首領雄難敵,武藝高強,悍勇善戰,麾下擁兵數十萬,各路新軍都怕他。就是這個雄難敵,聲稱只要金聖女肯嫁給他,他願化敵為友,新舊兩軍合為一軍。”

    “嗯,我聽說過這件事。”

    “徐公子聽沒聽說金聖女將要同意婚事?”

    徐礎搖頭。

    “聽沒聽說降世軍裡的吳人對此極為不滿,想要發起兵變,盡誅降世軍大小頭目?”

    徐礎還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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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舊人之請

    戴破虎緊緊盯著徐礎,希望能看到一絲激憤與關心,結果卻令他失望。

    徐礎居然笑了一下,“江東七族……真是不讓人省心啊。”

    “除了吳王,他們不會向任何人屈服。”

    “冀州與秦州隔山阻河,來往費時,吳人若是真有異心,戴將軍來的路上,他們怕是已經動手,成敗已分,只是消息還沒傳來,我趕去也無用。”

    “可是……”

    “戴將軍為誰而來?想必不是金聖女吧。”

    “金聖女不能從一而終,已有改嫁之心,我當然不是為她而來。”戴破虎見徐礎無動於衷,將心一橫,直接道:“吳人兵變,必能成功,但是人數太少,不足以鎮壓降世軍,非得是吳王親自前去,才能安撫全軍,同時救下吳人。”

    “金聖女是我妻子,我若在場,絕不允許七族兵變,如今遠離是非,更不會幫助他們安撫降世軍。”

    戴破虎在席上磕了個頭,“吳王縱不念七族之忠,也該記著那數千被燒死在官兵營中的吳兵,王顛王將軍僥倖未死,全身之傷迄今未癒,若不得吳王相助,他躲得過火劫,躲不過兵災。”

    徐礎神情一暗。

    戴破虎雙手按席,又稱“吳王”,繼續道:“吳王想要隱居,鄴城亦非穩妥之地,據傳,冀、並、淮三州正組建聯軍,要去平定秦、漢兩州的義軍,若是勝了,則吳王再無用處,若是敗了,惱羞之餘也會拿吳王開刀問罪。”

    徐礎笑道:“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戴將軍的口才令我意外。”

    戴破虎嘿嘿笑了兩聲,“其實這都是王將軍的話,我來轉述而已,王將軍若非有傷在身,會親自來見吳王。”

    徐礎想了一會,“戴將軍先去喝酒吧,明日一早,我會給你最終的回答。”

    “吳人只認吳王,荊州兵將亦是如此,追隨金聖女實非我等之願。”

    “她做什麼了,令你們不滿?”

    “改嫁……”

    “除了改嫁。”

    徐礎不信一次尚無定論的改嫁,足以令吳人七族下定決心發起兵變。

    戴破虎自知瞞不過,嘆了口氣,“金聖女倚重降世軍也就算了,那些人畢竟是她父親的舊部,而且人多勢重,可她還提拔一大批官兵將領,委以重任,甚至將荊、吳將士也交給他們統領。”

    “我以為洛州將士都留在了東都。”

    “大部分留在了東都,有五六百人選擇追隨金聖女,而且多是從前的將領。也不知他們是怎麼想的,估計是金聖女許以重賄,他們心動了。總之這些人現在是金聖女的心腹,個個擔任要職,吳人受到排擠,秦人也都不滿,但他們不敢反抗。”

    “戴將軍想要答案,需等明日。”

    戴破虎沒辦法,只得磕頭,然後起身退席,在門口又補充道:“我等無時無刻不思念吳王,吳王若忍心坐視不管,我們……唉,只好全都葬身異鄉。”

    徐礎不肯接這句話。

    老僕端進清水,以供洗漱,徐礎默默地洗臉洗腳,老僕準備端水離開時,問道:“客人想請公子出山?”

    “嗯,你以為如何?”

    “我?呵呵,我就是一個老不死的僕人,得蒙公子照顧,做些端茶送水的輕閒活兒,別的事情一概不懂。”

    “心裡有話就說吧,在我面前不必遮掩。”

    老僕乾笑,他若真不想管這樁閒事,根本就不會開口詢問,“公子讓我說,我就說,算是多嘴,公子隨便一聽,別當真。我覺得踏踏實實最好,在這裡有住有吃,雖說偏僻些,但是咱們人口多,倒也熱鬧,何必去趟外面的混水?成了,也還是一個‘吳王’,不成,連到手的清閒日子都沒了。”

    “聽你一說,事情倒簡單了。”徐礎笑道。

    “我瞎說的,人老,又沒讀過書,見識短淺,最後還得是公子拿主意。總之不管公子去哪,我肯定跟著,就算走不動,公子也不用管我,公子在前面,告訴我一個去處,我慢慢跟去就是。”

    徐礎點點頭,老僕告辭離去。

    徐礎起身出屋,望見昌言之等人還在痛飲,拐彎進入隔壁房間。

    這間房是老僕專門留下來的,裡面有床、有櫃,專門用來放置主人的物品。

    徐礎也不點燈,摸到櫃邊,翻出最底下的腰刀。

    太久沒碰刀,托在手中比記憶中要沉重,徐礎慢慢拔出半截刀,屋裡很黑,他只能隱約看到刀身的一點微光,但是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刀的鋒利。

    徐礎收刀入鞘,拿著它回原來的房間,那裡點著燈,能夠讓他仔細欣賞。

    屋裡居然有個人,面朝蓆子左瞧右看,顯是在尋找徐礎的蹤跡。

    徐礎咳了一聲,那人急轉身,臉色微變,見到徐礎手中的刀,臉色又是一變,馬上恢復正常,直接跪下,“小人王沛,叩見吳王。”

    王沛是吳人七族子弟,曾做過衛兵,此次隨戴破虎一同前來。

    徐礎笑了笑,“起身。你怎麼沒在那邊喝酒?”

    王沛起身,“我……有話要對吳王說。”

    “別再叫我吳王,稱一聲‘徐公子’足矣。”

    “一日為王,終生為王。”

    “這裡是鄴城,你們一口一個吳王,是要置我於死地嗎?”

    “當然不是,我們……徐公子恕罪。”

    徐礎脫鞋登席,手裡仍然握著刀,“將門關上。”

    王沛遵命,關門轉身,又要下跪。

    徐礎道:“免禮,你有話要對我說?”

    “是,王將軍命我私下給……徐公子帶幾句話。”

    “說吧。”

    王沛上前幾步,站在席邊,“王將軍說,吳王……徐公子如吳人父母,沒有徐公子,吳人又成散沙,大家翹首以待,如嗷嗷待哺之嬰兒,萬望徐公子能去秦州一趟,至少助吳人度此難關。”

    “嗯,戴將軍已經說過了,你也去喝酒吧,明天一早,我給你答案。”

    “徐公子……”

    “我的話至此已盡,無需多言。”

    王沛輕嘆一聲,“既然如此……”

    外面傳來敲門聲,隨後有人不請自入。

    昌言之手裡端著一杯酒,步履踉蹌,頗顯醉意,笑道:“我就知道你偷跑出來是要見徐公子,話說完沒有?說完隨我走,這杯酒你是逃不掉的。”

    昌言之表現無禮,王沛有些意外,笑道:“說完了,一杯酒而已,我會逃嗎?”

    兩人一先一後出屋,昌言之在外面關門,向徐礎道:“公子早些休息吧,不用管我們,灌醉客人的任務,就交給我了。”

    徐礎笑著點頭。

    屋裡只剩他一人,徐礎將刀拔出來,仔細觀賞,他從來不是用刀的好手,對兵器也沒到喜愛的地步,將它找出來,只為重新體驗一下稱王時的感覺。

    感覺仍在,如立山巔,冷風襲來,腳下即是萬丈深淵,既令人興奮不已,又令人驚恐不安。

    徐礎收刀入鞘,倒在席上,雙手抱著刀,慢慢入睡,讓蠟燭自己熄滅。

    次日一早,徐礎猛然醒來,外面喧鬧聲不斷,好像昨晚的宴席還沒結束,可是天色的確已經大亮。

    徐礎起身,發現身上多了被子,知道半夜裡老僕來過。

    屋外,昌言之和王沛正在摔跤,喧鬧聲是由圍觀者發出來的。

    他二人都是江東七族子弟,十分熟悉,昨晚喝酒時說起誰的力氣更大,彼此不服,相約一早比試。

    昌言之懈怠了一個多月,身手的確減弱許多,靠著身體更壯,與王沛周旋,一時間誰也扳不倒對方。

    戴破虎湊過來,低聲道:“徐公子想好了?”

    徐礎將手中的刀送過去。

    戴破虎一愣,沒敢接,“這是何意?”

    “帶我的刀回去,轉告吳人,遠遊在外,終需依靠自己。而且我有預感,戴將軍回去之後,會發現一切安好,並不需要我去一趟。”

    戴破虎急道:“吳兵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或許已然發出,絕無半途而廢之理。”

    “或許不是吳人半途而廢,而是金聖女自有安撫軍心之計。”徐礎笑道,將刀塞到戴破虎手中。

    戴破虎只好收下,勉強道:“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勉強,能帶刀回去,也算是有個交待,就是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戴將軍心急,我就不遠送了。”

    戴破虎望一眼山谷,“天下大亂,並無久安之處,鄴城女主執政,早晚引來兵災,到時誰能庇護徐公子安全?”

    “七族要依靠自己,我亦要自保安全。”

    戴破虎長嘆一聲,拱手告辭,走向人群,朝正在摔跤的兩人喊道:“昌將軍,放過王沛吧,我們要走了,就此告辭。”

    昌言之鬆手,氣喘吁吁地說:“才來一天,還沒聊夠呢,怎麼就要走?而且我倆勝負未分……”

    王沛也是氣喘吁吁,“戴將軍,你先行一步,我這邊分出勝負之後,再去追你。”

    王沛是吳人,戴破虎不好直接下命令,叫上另一名部下,兩人出谷。

    昌言之實在有些累了,要求待會再比,他要喝水休息一會,邁步來到徐礎面前,小聲道:“王沛不想回秦州再過刀頭舔血的日子,能留下嗎?”

    徐礎笑著點頭,左右看看,“田壯士人呢?”

    “早就走了,他向來神出鬼沒。公子要見他嗎?下次遇見,我告訴他一聲。”

    “不必,我只是隨口問問。”

    “那我就留下王沛了,這個小子,力氣見長,留下可以,但我得先給他一個下馬威。”

    徐礎看向遠處正在喝水的王沛,希望自己的猜測全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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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鑿缺

    孫雅鹿登門拜訪,帶來一份特別的邀請——只邀請,但是不希望對方接受。

    “本月十七,世子將要大婚,迎娶賀榮部貴女。”

    “那就是……後天?”

    孫雅鹿點頭,將一份請柬送上。

    徐礎有些意外,“濟北王真的希望我去?”

    孫雅鹿搖頭,“我是湘東王的幕僚。”

    徐礎大笑,濟北王若是真希望他這個女婿參加婚禮,會派自家心腹管事來請,而不是借助他人之口。

    “請轉告兩位殿下,說我身體有恙,不能參加婚禮,萬望海涵,另備薄禮,以表寸心,祝世子早生貴子。”

    孫雅鹿笑著點頭,“最近喜事頗多,也叫徐公子得知:賀榮部老單于病逝,諸子爭位,紛紛拉攏鄴城,形勢扭轉,如今不是鄴城有求於賀榮部,而是賀榮部有求於鄴城。”

    “恭喜。”

    “佔據東都的馬維,此前歸順江東,最近總算看清形勢,前天派人送信,改口向鄴城稱臣。”

    “恭喜。”

    “降世賊進入漢州,傳言一直說漢州全沒,原來是誤傳,漢州還有十幾座大城完好,使者潛行,昨天趕到鄴城,向兩位殿下求助——他向鄴城而不是江東求助。”

    “恭喜。”

    “並州軍挺進秦州、荊州軍轉入漢州,待世子大婚之後,冀州軍將與淮州軍並肩進發,如今又得漢州軍以為內應,平亂指日可待。”

    “恭喜。”

    “便是徐公子家中也有喜事。”

    “哦?”

    “中軍將軍樓硬在淮州落腳,將隨軍前往秦州平亂。許多樓家子孫在東都落入叛賊手中,有幾位半路逃出,也來投奔鄴城,其中有樓磯樓驍騎。”

    “這是樓家的喜事,是……歡顏郡主的喜事。總之,恭喜。”

    “徐公子還是不認?”

    “我已習慣姓徐。”

    徐礎也不多問,但他知道,如果只是傳達一份不誠心的邀請,用不著孫雅鹿親自出面。

    “聽說,徐公子離席了?”

    徐礎點頭,“我正要出去舒展筋骨,孫先生可有閒暇之心,一同遊谷?”

    “常有意祭拜范先生。”

    上次祭拜,孫雅鹿隨同世子而來,人多事雜,沒機會單獨行禮,這一次,只有徐礎作伴,他在墳前認真地拜了幾拜,拔去附近的雜草,看著范門弟子樹立的那塊石碑,“徐公子不打算讓人抬走?”

    “不立最合范先生遺願,但是既已立碑,倒也不必非得抬走。”

    孫雅鹿笑道:“這的確像是范先生能說出來的話。寇道孤前日慘敗,范門弟子仍不肯承認徐公子是范門正統嗎?”

    “還沒見到有誰再來。”徐礎對這件事並不在意。

    孫雅鹿點頭,終於說到正事,“剛才我說的那幾件喜事,徐公子沒有什麼要說的?”

    “恭喜。”

    “不不,除了恭喜以外。”

    徐礎想了想,“孫先生希望我說些‘不中聽’的話?”

    “哈哈,徐公子的見識與謀略,我向來是佩服的,此次前來拜訪,一是奉送請柬,二就是想聽聽徐公子對大勢的看法。”

    “嗯……我還真有幾個問題。”

    “請問。”

    “賀榮部諸子爭位,都要拉攏鄴城。對鄴城來說,這是好事,正該藉機分而治之,何以急著為世子迎娶貴女?”

    “雖說諸子爭位,但是形勢已然大致明了,貴女之兄賀榮強臂已得諸部支持,再難分而治之。”

    “原來如此。”

    “就這樣?”

    “如果賀榮部的形勢果如孫先生所言,那鄴城似乎沒什麼選擇,我也沒什麼可說的。”

    “徐公子離席,想必已是心事通透,何需隱而不發?”

    “我縱然通透,也不能憑空推測。”

    “徐公子還想知道什麼,問我便是,我當知無不言。”

    “嗯……老單于是怎麼死的?”

    “病死,年老體衰,常年抱病,他身邊的人早有準備。”

    “雖說如此,可他死得真是湊巧,正好招回入塞的騎兵,鄴城無需再施奇計。”

    “哈哈,我明白徐公子的意思,但是據我所知,這真是湊巧。”

    一句“據我所知”,孫雅鹿給自己免去諸多麻煩。

    徐礎笑了笑,“更‘湊巧’的是,老單于年老體衰,居然遲遲沒有指定繼位之子,死後引來紛爭。”

    “塞外蠻夷,不受禮教之化,向來如此,以為諸子爭位,能讓最強者得位。”

    “如此,我真沒有什麼可說的,鄴城得賀榮部強援,只需稍加約束,必能憑此橫行天下。”

    “能得徐公子此言,我心裡又踏實許多。”

    “除非——”

    “還有除非?”

    “世事難料,總有除非。”

    “願聞其詳。”

    “除非晉王也在拉攏賀榮部。”

    “哈哈,徐公子多慮,晉王有自知之明,早已率全軍臣服於鄴城,沈家與賀榮部的多年交情,全為鄴城所用。”

    “如此的話,更要恭喜。”

    孫雅鹿等了一會,追問道:“徐公子還有要說的嗎?”

    徐礎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鄴城與秦、漢兩州相隔千山萬水,縱然平定叛亂,地不得廣,人不得眾,此時西進,似有不妥。”

    孫雅鹿剛要開口,徐礎卻不給他機會,一氣說下去,“鄴城平亂,而荊、並兩州得利,此事頗為可疑。梁王想必是害怕鄴城以平亂為名,其實還要再攻東都,所以甘願稱臣。鄴城既然接受梁王臣服,以我揣度,此次西征的目標亦不是東都。”

    “平定秦、漢之亂,乃萬物帝之遺願,兩位殿下必要完成,東都乃天成舊家,早晚也得奪回,徐公子卻以為這兩者皆非西征目標——想法奇特,不愧徐公子之名。”

    “平亂、收服東都,都是‘早晚’的事,然非當務之急。”

    “以徐公子之見,鄴城的當務之急是什麼?”

    “江東石頭城。”

    “哈哈。”孫雅鹿大笑,天成皇帝流落石頭城,受梁、蘭兩家挾持,只要小皇帝在位一天,鄴城這邊就沒辦法名正言順地推立新君,“徐公子還想到些什麼?”

    “諸軍西征,石頭城遇險,將無援軍。這就是我能想到的全部了,至於誰會去進攻石頭城,非我所能猜出。”

    孫雅鹿收起笑容,“鄴城肯定不會發兵南下,中間隔著一個淮州呢,而且鄴城也沒有弒君之意,江東縱然生亂,也是湊巧之事。”

    “像老單于之死那麼‘湊巧’?”

    “世事難料。”孫雅鹿用徐礎曾說過一句話來回答,“話說回來,徐公子有這樣猜測在所難免,只怕別人也有類似的想法,壞我鄴城的名聲。”

    “鄴城宜立刻指派秦、漢兩州的牧守,隨軍西征。”

    “此時指派牧守,豈不是會引起沈、奚兩家的不滿?這兩家之所以同意西征,一個視秦州為自家後院,一個當漢州是必得之物,絕不會同意由鄴城任命牧守,而且晉城也的確沒辦法隔著千山萬水掌管兩州。此任命一出,諸州會為認為鄴城急於平定天下——鄴城的確有此雄心,但還不想太早公之於眾。”

    徐礎笑道:“群雄只會因為太滿意而生疑心,鄴城想消除疑心,唯有反其道而行之,令其不滿意。”

    孫雅鹿微微一怔,隨即拱手道:“明白了,多謝指教,郡主也會感激不盡。”

    “郡主聰明,行事易滿,孫先生身為幕僚,當為之鑿缺。”

    孫雅鹿拱手,“得徐公子此言,令我茅塞頓開。”

    孫雅鹿此來,其實是為試探徐礎是否還有稱王之心,結果真得到一些極有用的提醒,心中敬佩,匆匆告辭,要回鄴城向歡顏郡主進言,在完美的計畫上鑿出幾個小小的“缺口”。

    徐礎用“知無不言”獲得對方信任,但他知道,這是權宜之計。

    房間裡,馮菊娘又在描字,比之前都要認真。

    徐礎也不打擾他,讓老僕去傳王沛。

    王沛一身汗地趕來,他剛與昌言之角力,依然不分勝負。

    “徐公子喚我?”

    徐礎坐在席上,嗯了一聲卻不開口。

    王沛只得等著,偷偷瞥一眼馮菊娘,與其他人一樣,心里納悶這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馮菊娘寫完整整一頁之後,笑道:“我發現只有在這裡,我才能全心全意地寫字——要我離開嗎?”

    徐礎搖搖頭,向王沛道:“剛剛來的客人名叫孫雅鹿,乃是湘東王身邊最受寵信的幕僚。”

    “啊,我在東都給徐公子做衛兵時,曾見過此人。”王沛不明白徐礎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件事,“湘東王好像就是被他帶走的吧?”

    “正是。”

    “嗯,那他肯定極受寵信。”

    “軍國大事,湘東王都會與他商量。”

    “哦。”王沛略顯不安。

    徐礎又變得沉默,馮菊娘開始描寫新的一頁,本來有些好奇,慢慢地專注於運筆,再不關心另外兩人說些什麼。

    王沛越來越不安,等了一會,小聲問:“這位孫先生……來做什麼?”

    “邀我參加濟北王世子大婚,還向我透露一些四方形勢。”

    “是嗎?”王沛眼神躲閃。

    “金聖女在秦州的確戰敗,不像傳言中那麼慘烈,也不像戴將軍所說的那麼輕鬆,有些傷亡,還有人被俘。”

    王沛目光一掃,馮菊娘是名女子,不足為懼,徐礎相當於孤身一人,手無寸鐵……他是這麼想的,身體卻不受控制,輕輕發抖。

    徐礎起身,赤腳來到王沛身前,相隔咫尺,全不設防,“你想留下,便留下,谷中終有你一席之地。”

    王沛撲通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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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難刺

    孫雅鹿來得正巧,徐礎利用這次拜訪,輕鬆從王沛嘴中詐出了真相。

    降世軍剛進入秦州地界,就與新軍發生衝突,很快演化為一場大戰。

    新軍諸首領的要求很簡單:承認降世王的兒子,但是絕不接受降世王的女兒,他們要求金聖女交出幼王,由新舊兩軍的頭目共同看護,她要麼去找自己的丈夫,要麼只以姐姐的身份留下,從此以後負責照顧幼王的飲食起居,此外一概不得干涉。

    金聖女當然不會接受如此苛刻的條件,引兵交戰,互有勝負,傷亡都不少,降世軍最終衝破新軍包圍,帶著大批家眷奔向西京。

    新軍意外受挫,沒敢追擊,而且他們也沒有深謀遠慮,傳言哪裡有糧、哪裡好打,他們就往哪去。

    西京仍被一支官兵佔據,孤守多時,幾乎兵盡糧絕,百姓也沒剩下多少,城池卻依然堅固,攻之不易,因此新軍都不愛去,反嘲笑金聖女是在自尋死路。

    戴破虎、王沛等人在戰中被俘,原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在受了幾天苦頭之後,卻突然得到禮遇,不僅被解去繩索,還有酒肉供應。

    很快,他們明白了其中原因。

    新軍大小頭目眾多,勢力最大的有三人,其中一位自稱雄難敵,也不知這是他的本來姓名還是綽號,他在陣前見到全副盔甲的金聖女,傾心不已,非要娶她不可,於是派人去求親。

    雄難敵不是那種講究禮尚往來的人,求親的使者剛剛出發,他就公開宣稱婚事已定,要求各路新軍準備與舊軍合併。

    另位兩名大頭目當然不同意,為此吵鬧不休,他們的反對理由之一就是金聖女乃有夫之婦,丈夫還活著,她沒有另嫁的道理。

    幾天之後,求親使者帶回來幾乎一樣的回答,金聖女至少表面上沒有動怒,但是拒絕得非常明確,理由也是有夫之婦。

    雄難敵顏面不存,心中大怒,立刻就要發兵追擊金聖女,聲稱要以十萬顆人頭當作聘禮。

    沒人願意打這場仗,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令雄難敵放棄原定計畫,決定派人活捉或是刺殺吳王。

    “丈夫死了,或者休妻,金聖女就不算有夫之婦,可以嫁我了。”這是雄難敵的原話,要在俘虜當中招募刺客。

    說到這裡,王沛十分尷尬,覺得有必要給自己做些辯解:“新軍自家糧食都不夠,從來不捨得多給俘虜一口,我們實在太餓,真是抓到什麼吃什麼,身下的草蓆、地上的泥土,連吃人的心都有……”

    回想起當時的慘狀,王沛有些哽咽。

    “許多人搶著要當刺客?”徐礎道。

    王沛嗯嗯兩聲,“在那之前,所有俘虜都願意投降,真的,只要給口飯吃,立刻投降,絕無二話,不是我與戴將軍受不了那種苦,是所有人,所有人!那個時候,別說刺殺吳王,就是親人互殺,大家也會搶著動手。”

    徐礎沒吱聲,王沛激動過後,馬上露出萎靡與愧疚之色,“雄難敵挑中十個人……”

    “我只見到三個人。”

    “還有三人是降世軍,另外四人是舊軍,戴將軍擔心他們會引來吳王的懷疑,讓他們先找地方住下。我們三人剛進鄴城地界就遇見田匠,於是隨他過來。我們商量好,儘量活捉……儘量請吳王去一趟秦州,實在不成,求吳王寫封休書,我們拿回去,也算是交差。”

    “就這些?”

    王沛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雄難敵的四名親信,他們……他們更願意帶吳王的人頭回去,說是方便些……”

    一直在描字的馮菊娘重重地放下筆,怒道:“虧你還一口一個吳王,雄難敵讓你來你就來?他許你重賞了?扣押你的妻兒了?”

    “沒、沒有。”王沛面紅耳赤。

    “只為了混口飯吃,你就自願當刺客?吳人的名聲都讓你丟盡了。”

    王沛臉上更紅,“我們想……我們以為……”

    徐礎替他說下去,“反正‘吳王’已經退位,他能拋棄所有將士,將士們為何不能拋棄他?”

    王沛突然挺直身體,大聲道:“退不退位是吳王的事,效不效忠是我們的事,馮夫人說得對,我確實給吳人丟臉……”

    王沛從懷裡掏出一柄匕首,馮菊娘大驚,他卻不是要刺殺吳王,倒轉匕首要向自己胸膛刺去。

    “死並不能贖罪。”徐礎道。

    王沛手臂僵住,神情中多了一分憤怒,半晌才道:“吳王要我怎樣?”

    “我要你活著。”

    “我……我無顏留在吳王身邊,也不能回秦州……”

    “天下廣大,何處不能容身?你是江東人,至少有家可回。”

    “江東……早已不歸七族所有,家人生死不明,我能投奔誰啊?”王沛重嘆一聲,丟掉手中匕首,伏地痛哭。

    徐礎坐而不動,馮菊娘倒有些不好意思,勸道:“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可哭的?既然來了,你又知道徐公子有多聰明,何不求他給你指一條明路?”

    “我實在愧對吳王……”王沛不敢求問明路。

    徐礎道:“你可去投奔寧王。”

    “寧王?”王沛止住哭聲,抬起頭來,露出滿臉驚訝。

    馮菊娘也很吃驚,“公子不會忘了吧?寧抱關曾燒死許多吳兵,與七族子弟有血海深仇。他是七族子弟吧?”

    王沛點點頭。

    徐礎道:“仇是仇,路是路。如果非要報仇的話,你可暫去投奔淮州盛家,如果不想報仇,但也不喜歡寧王的話,你可去益州追趕蜀王,如果只想找條出路,而且能夠長久些,投奔寧王乃上上之選。”

    王沛茫然地又點點頭,“多謝吳王指點,可是……據我所聞,寧王在江東並無壯舉,大家都說他熬不到夏天,必然死於亂軍之中。”

    “寧王能熬多久,我不敢保證。你可以回江東一趟,如果寧王四處攻城掠地,那你不要投奔,該去哪裡我也不好說。如果寧王聲言接受朝廷招安,並且對沿途村鎮秋毫不犯,你去投奔,必得重用,也得長久。”

    王沛越發驚訝,但他的確相信吳王比自己有遠見,重重地磕個頭,“吳王大恩……唉,再說什麼也是多餘。我回江東,但是在此之前,我得先留下來。戴將軍今晚會帶人回來,雄難敵的四名心腹皆是武藝高強之人,個個都能以一敵十……”

    “你若真心後悔,就不要留下,立刻動身回往江東,我送你一些盤纏,你在路上避開戴將軍他們,一刻也不可耽擱。”

    王沛再磕一個頭,將匕首揀起來,雙手捧著,放在蓆子邊上,起身道:“吳王一字價值千金,足夠我用了,我……”王沛不知該說什麼,轉身跑出房間。

    “公子真放他走?”馮菊娘驚訝地小聲問。

    “嗯。”

    “可他就為了一口飯吃,自願當刺客……”

    “‘為一口飯吃’乃是天下最值得原諒的理由,何況人在秦州,身不由己,人人都想討雄難敵的歡心,他不過做了別人都會做的事情。”

    “話是這麼說,可他……我瞧他不是好人,忘思負義不說,還反覆無常,既不忠於公子,也不忠於新主人。”

    “一介書生,要什麼忠心?雄難敵一味逞強,更不值得效忠,要說有誰熬不過今年夏天,我猜是他。”

    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昌言之進屋,困惑地問:“王沛怎麼得罪徐公子了?說了一堆古怪的話,還說要回江東,人已經走了。”

    “讓他走。”

    “是。”昌言之想得多些,“王沛是不是……做了過分的事情?”

    “恰恰相反,王沛幫我一個大忙,透露一條極重要的消息,你告訴其他人,今晚要小心提防,或許會有不懷好意的客人到訪。”

    昌言之大驚,隱約明白王沛為何非要離開,不好再問下去,拱手道:“‘客人’有幾位?”

    “最多不超過九人,我猜他們會分成三隊,每隊若干人。”

    “我明白了。”昌言之告退,召集同伴,準備迎接不速之客。

    “外面就有官兵,不找他們幫忙嗎?”馮菊娘問。

    “別讓他們為難。”徐礎微笑道。

    馮菊娘沒太聽懂話中之意,但是沒問下去,“王沛說雄難敵的四名手下個個以一敵十,咱們谷裡總共才三十來人,能拿刀劍的二十五六人,就算王沛有點誇張,咱們好像也不是對手啊。”

    “對方有‘以一敵十’,咱們也有田匠。”

    “嘿,就是他引來刺客,還說什麼要替公子擋住訪客——真是大言不慚,虧我那麼相信他。”

    “他說要擋住訪客?”

    “是啊,他說公子的舊部可能會來探訪,他要擋住。”

    “那麼沒錯,的確擋住了‘訪客’,帶來的是‘刺客’。”

    馮菊娘又是一驚,“公子的意思是……田匠明知這些人乃是刺客,故意帶進來的?”

    “有這個可能。”徐礎笑道。

    “他若是這麼做……他是什麼意思?”馮菊娘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擋住訪客,是讓我不受外界的誘惑,放進刺客,是要讓我完全死心。殊途而同歸,我猜他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可那三人畢竟是刺客,田匠也不暗中提醒一聲,怎麼知道公子一定能逃過刺殺?”

    “田匠自有想法。”

    “他的想法會害死人。”馮菊娘再也無心描字,邁步往外走,“我得去與昌言之他們好好商量出一個辦法。田匠……真是個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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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誘殺

    戴破虎隱身在樹叢裡,微微扭頭,向身後的兩人道:“請兩位在此稍候,我進去找王沛,他若能得手,可省卻不少麻煩。”

    “老戴,我們信你,你可別耍心眼兒,雄大王對你那是真好,只要帶回吳王的腦袋,你就是二大王……”

    “知道知道,你不用每天提醒我一次。”戴破虎不耐煩地道。

    “嘿嘿,在見到人頭之前,多提醒幾次總沒錯。你去吧,我們在這等著。瞧見月亮沒有?升到那棵樹的正上方,我們就不等了,直接進去取吳王人頭。”

    “要是能讓吳王寫份休書……”

    “要什麼休書?還是帶人頭回去最簡單,能讓金聖女死心。”

    “是是。”戴破虎不願與這兩人糾纏,敷衍兩聲,悄悄下山,他在谷中停留時,已經探明路徑,知道如何躲開視線。

    谷裡一片安靜,不見守衛的身影,戴輕嘆一聲,嘀咕道:“吳王啊吳王,這可不怨我,你自己交出王位,自己退到這個鬼地方,放縱部屬,從來不設守衛,給別人可趁之機——今晚不是我們動手,以後也會有人過來殺你。”

    他來到吳王的住處,見裡面隱約有燈光,沒敢進去,縮身蹲在窗下,側耳傾聽。

    屋裡有人說話,既不是吳王,也不是王沛。

    女子的聲音顯然是馮菊娘,“唉,在這裡住得好好的,幹嘛要走呢?這一去,又是生死難料。”

    另一個聲音戴破虎聽著也耳熟,應該是昌言之,“吳王終非池中之物,這回出山,必當橫掃天下,怎麼叫生死難料?”

    戴破虎聽說吳王竟要出山,大吃一驚,聽得更認真了。

    “打仗總有死傷,吳王又不是神仙,能保證一點危險也不遇到?在東都的時候,他可好幾次差點死掉。”

    “哈哈,此一次彼一時也。在東都,吳王孤立無援,擊退一波,又來一波,危險沒完沒了。可現在不同啦,秦、冀兩州聯手,吳王有兩個妻子相助,天下還有誰是吳王的對手?”

    戴破虎更加吃驚。

    馮菊娘笑道:“這倒是實話。哈哈,我在想,當天下人發現吳王並非真的退隱,只是以此為藉口來鄴城,勸說湘東、濟北兩王倒戈時,該有多麼意外?”

    “除了吳王,沒人能做出這種事,若非女婿的身份,也勸不動濟北王。”

    戴破虎的耳朵貼牆貼得太緊,幾乎要磨出血來,他卻一點也不在乎。

    “可惜戴將軍走得早了些,再等一兩天,就能跟咱們一同前往秦州了。”昌言之道。

    “沒辦法,消息不能提前洩露,再說戴將軍和吳人要害金聖女,吳王怎麼可能信任他們?”

    “我是吳人,我沒想害金聖女,我相信真正懷有這個心事的只是極少數人,根本不會成事,所以吳王一點也不著急。戴將軍的為人我比較瞭解,耳朵軟了點,但是重義氣,對吳王是真忠心。等吳王重新出山,一句話就能將他喚來。”

    “難說,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馮菊娘對戴破虎還有疑慮。

    “你就等著吧。你也看到了,一聽說吳王要重新出山,王沛樂成什麼樣子——他跟吳王說過什麼,你聽到了?”

    “沒有啊,吳王不讓我留在旁邊。但是王沛肯定是說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吳王對他很滿意,但是吳王為什麼急著去鄴城?明天不就與冀州軍匯合了嗎?”

    ……

    戴破虎沒再聽下去,貓著腰,悄悄離開窗下,對剛剛聽到的消息萬分震驚,還有幾分埋怨,王沛竟然將自己“出賣”了,但是他還有機會,吳王既然能夠原諒王沛,也能原諒他,只要他能表現出更多的忠誠。

    他沒想過那些話由馮菊娘和昌言之嘴裡說出來有何問題,吳王就是吳王,行事向來出人意料,也只有他能說服兩個妻子聯手。

    “怪不得吳王命金聖女回秦州,原來是要分佔東西,厲害,厲害。”戴破虎小聲自語,悄悄回到雄難敵兩名手下的藏身之地。

    “人頭在哪?”一人立刻問道。

    “王沛活捉了吳王,就在山腳。”

    “搞什麼?人都活捉了,幹嘛不砍下腦袋帶上來?不是已經說好了嗎?”

    “兩位休怪,吳王畢竟是我們的舊主,王沛下不了手,我也……有點含糊,殺主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兩位從來不是吳王的手下,你們可以……”

    “行行,明白了,帶我們下去,真是麻煩,虧你還自稱是荊州好漢,殺個人都不利索,舊主怎樣?造反都敢,還怕……嘿,你幹嘛……”

    戴破虎手持短刀,已經砍翻一人,另一人大驚,急忙伸手拔刀,可是樹叢逼仄,施展不開,刀剛剛拔出半截,短刀已刺進心窩。

    戴破虎連殺兩人,往地上啐了一口,罵了兩句,“說我不是好漢,去向閻王叫屈去吧。狗屁的以一敵十,還不是讓我一刀一個?”

    戴破虎原本就是強盜出身,一旦刀上染血,心中再無半分畏懼,收起自己的短刀,從地上揀起一口腰刀,看最不順眼的一人,割下頭顱,揪著頭髮提在手中,翻越山脊,去與另一撥同伴匯合。

    此行一共十人,山脊後面還有六人,守著馬匹,監視道路,只等見到吳王的人頭之後立刻出發,連夜逃離冀州。

    六人當中還有兩人是雄難敵的手下,也是頭目,聽到有人穿行樹叢的聲音,小聲道:“彌勒降世我為先。”

    戴破虎不對暗號,直接道:“我是戴破虎,人頭在此。”

    “怎麼就你一個回來?老三、老四人呢?”

    “吳王那裡有些珠寶,他二人與王沛非要帶上,所以我先回來。”

    “這種時候還貪心——這趟是大家一塊來的,見者有份。讓我看看吳王長什麼模樣,比我家雄大王如何,都說他是一個小白臉……啊!”

    戴破虎將人頭拋來,那人接在手,藉著月光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與自己同來的“老三”,不由得尖叫一聲。

    戴破虎扔來頭顱的同時,刀已經跟進,在捧頭者肚子上捅個窟窿。

    另一人見勢不妙,轉身就往山下跑去,戴破虎向剩下的四人道:“我一直忠於吳王,從未變心,你們若跟我一樣,就去斬殺此人,帶上頭顱,隨我一同去見吳王。”

    四人當中,兩人原是戴破虎的部屬,向來聽他的命令,還有兩個是吳人,對背叛吳王一直心懷猶豫,聽到這句話,立刻拔出刀來,轉身去追逃跑者。

    沒過多久,四人提著頭顱回來,戴破虎也已將兩顆頭顱提在手中,“走,隨我去見吳王。”

    “吳王會接受咱們嗎?”一名荊州人小心地問。

    “咱們千里迢迢前來投奔,吳王肯定接受。”

    “咱們今後就留在這裡,再不出去了?”

    “這種事情當然要由吳王決定,他說怎樣就怎樣。”戴破虎留個心眼,沒說自己在谷中聽說的事情。

    雄難敵的手下已經殺了,四人也沒什麼選擇,留下馬匹,隨戴破虎翻山去見吳王,半路上又將另一顆頭顱砍下來。

    戴破虎理直氣壯,再不想悄悄入谷,到了山腳下,向遠處的房間高聲道:“舊將戴破虎,求見吳王!”

    屋後立刻有人走出來,從戴破虎預料得要早。

    就昌言之一個人,大聲道:“戴將軍帶來幾顆人頭?”

    戴破虎一愣,馬上明白,這應該是王沛透露了真相,好在自己來得也不太晚,“四顆,雄難敵的手下都被殺了。請帶我去見吳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對吳王說。”

    “徐公子已經休息,戴將軍改日再來吧。”

    “嗯?吳王不是去鄴城……我的事情很重要,要立刻見吳王。”

    “徐公子知道你要說什麼,讓我轉告戴將軍:多謝戴將軍出手除賊,他還記著戴將軍的諸多功勞,因此就不追究你此次的背叛之舉了。”

    “我沒有背叛,我帶來人頭……別只聽王沛的一面之辭。”戴破虎急忙辯道。

    “呵呵,山谷寂寞,徐公子受得了,我們也受得了,戴將軍怕是受不得。”

    “什麼意思?吳王不是……”

    “這裡沒有吳王,只有徐公子,以後也不會有吳王。王沛已經走了,戴將軍也請自尋去路吧,恕不遠送。”

    戴破虎終於醒悟過來,驚訝、羞愧、憤怒……心中諸味雜陳,大叫一聲,轉身向山裡跑去,幾步之後,扔掉手中提著的頭顱。

    他身後四人卻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其中有詐,稍一猶豫,先後跑掉,進山之後,各奔不同方向。

    昌言之叫出同伴,“收拾屍體吧,戴將軍做了髒活兒,咱們做苦活兒。”

    四具屍體、四顆頭顱,全埋在後山,戴破虎等人跑得倉促,一匹馬也沒帶走,昌言之解開韁繩,繞行回到谷中。

    時間已是後半夜,谷裡的人還沒睡,尤其是馮菊娘,一直等著,一見到昌言之就問:“怎樣?”

    “馮夫人好計謀,四人一個不少。”

    “可惜公子心軟,否則的話完全可以一網打盡,如今倒好,放走戴破虎,日後沒準會是隱患。”

    “我看戴破虎今後再不好意思來這裡。”昌言之笑道,隨即嘆息一聲,“誰能想到,連戴將軍和王沛……王沛是吳人啊。”

    “你還是習慣這種事吧。田匠呢?見到他了?”

    “沒有啊。”

    馮菊娘心中疑慮重重,對田匠仍然放心不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2-3 19:12
第300章 不說

    五天過後,田匠又在思過谷裡現身,一身的塵土,像是行了一趟遠路,見到熟人頂多點下頭,對問話一句不答,找間屋子倒頭便睡。

    沒人特別在意他,大家還在談論前天的濟北王世子大婚,谷中只有老僕一人有幸進城觀看,帶去一份連他都感到臉紅的薄禮,事後卻拿回貴重得多的餽贈,更讓他愧疚不安。

    其實老僕也沒看到什麼,城裡熱鬧非凡,王府裡更是摩肩擦踵,人人都興奮得像是自家在娶媳婦,老僕深受感染,聽來許多傳言,真的自以為親眼目睹了婚禮。

    “一對新人,跟神仙下凡似的,世子不必說,新婦也美極了……”

    “你見到新媳婦掀蓋頭了?”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她美極了?”

    “呃……從輪廓就能看出來,這是經驗,等你到我這麼歲數就明白了。”

    眾人大笑,不是很信,但是聽得津津有味。

    昌言之拿出酒肉,請來數里外哨卡的幾名官兵,聽他們講述婚禮,倒是能與老僕的說法互相印證,還多一些細節。

    馮菊娘不愛聽這些,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丫環倒是頻頻回望,終於得到主人的允許,快步跑回來,加入談話人群,問道:“塞外公主的穿著也跟咱們一樣嗎?”

    “塞外不叫公主,而且你見過真正的公主穿什麼?”

    “我在畫上見過。”

    “呵呵,那可不一樣。馮夫人怎麼走了?”

    “她總成親,對這種事不感興趣。”

    ……

    馮菊娘來到田匠的住處,敲兩下門,未得回應,推門進去,站在門口望向床鋪。

    田匠還在呼呼大睡。

    馮菊娘等不得,於是重重地咳了兩聲,床上仍無反應,她左右看看,將靠在牆邊的門閂推倒,發出沉重的響聲。

    田匠終於驚醒,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人,轉過身又要睡。

    “就算你不當我是女子,至少當我是客人吧。”馮菊娘稍一停頓,繼續道:“話沒說完,我是不會走的。”

    田匠坐起來,一臉被吵醒的冷漠與微怒,含糊地嗯了一聲,示意對方可以說了。

    “這些天你去哪了?”馮菊娘問。

    田匠抬頭看一眼她,抬手揉揉臉,“無可奉告。”

    “嘿,你之前帶回來的三個人乃是刺客,你不想說點什麼?”

    “不想。”

    “公子安然無恙,你有點失望吧?”

    “本無希望,哪來的失望?”

    馮菊娘關上身後的房門,走到窗下,坐在凳子上,“我要嫁給你。”

    “嗯?”田匠臉上再無倦意。

    “對,我要嫁給你,待會出去就宣佈。”

    “我沒想娶你。”

    “你怕被我剋死,所以不願承認,外面的人都會理解你的。”馮菊娘臉上並無笑意,一副替對方著想的嚴肅神情。

    田匠冷笑一聲,“你以為田某會在意這種事?”

    “既不在意被剋死,何不大方承認成親之事?”

    “我說的不是這個,我不在意受到誣陷。”

    “也不算誣陷,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剋夫’的功夫還剩下幾成。曾有一次,我看中某人,真心喜歡他,暗下決心,等我當時的丈夫死後,怎麼也要嫁給此人,哪怕只當一天夫妻也是好的。唉,結果他死得太早,我甚至來不及表達愛慕之情。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命硬得異乎尋常,連沒有夫妻名份的人都能剋死。”

    田匠又冷笑一聲,“好啊,我也一向覺得自己命硬,幾次刀劍臨頸,我都逃過一死,倒要看看你的手段。”

    馮菊娘起身,微笑道:“那就說定了,我出去宣佈咱們兩人成親,讓他們從此改口稱我田夫人。你需要一場正式的儀式嗎?我無所謂,全聽你的。”

    田匠不吱聲。

    “你慢慢想。”馮菊娘邁步走向門口。

    “等等。”

    馮菊娘轉身,臉上笑容又多出幾分。

    田匠的臉色卻更加陰沉,“我不信剋夫之說,也不在意誣陷,只是……”

    “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對。”

    “我也覺得不必鬧得太僵,所以你為什麼不對我說實話呢?”馮菊娘又回到原處坐下。

    “徐公子人呢?”

    “剛剛去後山擔水,現在可能是在劈柴。”

    “他又換了一種修行法門。”

    “這也算修行?好吧,我嫁人、剋死丈夫也是修行。”

    “嘿。我這些話原本是要說給徐公子,既然你非要聽,就麻煩你轉達吧。”

    “你回來就睡覺,看來不是什麼急事。”

    “反正對我來說不是急事。”

    “說吧,我聽著呢。”

    田匠原本和衣而睡,這時下床穿上鞋子,走去將房門打開一條縫,然後轉身朝向馮菊娘,“寇道孤去給濟北王當幕僚了。”

    馮菊娘一怔,“這算怎麼回事?”

    “想必寇道孤也不再居高臨下,此番入世,怕是要報復某人吧。”

    馮菊娘臉色有些發白。

    “他更恨徐礎,而不是你。”田匠提醒道。

    “我知道他是什麼人,根本不怕他。濟北王也是可笑,不知道寇道孤乃是極虛偽之人嗎?自命清高,其實與自己的僕人不清不楚。”馮菊娘露出鄙夷之色,有些事情連她也羞於出口。

    “那兩名僕人已經消失了,不知是死了,還是躲起來。總之寇道孤名聲雖然受損,還沒到身敗名裂的地步,仍受諸多讀書人的尊崇,濟北王收他為幕僚,很得士人之心。”

    “寇道孤想怎樣?鼓動濟北王殺死公子與我嗎?”馮菊娘有些心虛,畢竟他們都是寄人籬下。

    “不知道,目前為止,他好像還沒說過公子的壞話,以後就難說了。”

    “而你覺得這不算急事?”

    “不算。”

    “哼哼。還有什麼?”

    田匠想了一會,“沒了。”

    “就這些?”

    “就這些。”

    “關於那些刺客,你沒有可說的?”

    田匠搖搖頭。

    “我懷疑你故意帶刺客進谷。”馮菊娘直白說出來。

    “好。”

    “好?”

    “你懷疑我,我沒有辦法改變你的想法,只能說‘好’。”

    馮菊娘打量田匠,覺得此人比寇道孤還難對付些,“你也想知道公子是否還有雄心壯志,對不對?”

    “你所謂的雄心壯志是什麼?”

    “稱王啊,爭奪天下啊。”

    “徐礎沒有這個雄心,但他也不會就此隱居,對我來說這就夠了。”田匠踢掉腳上的鞋子,又倒在床上。

    “我的話還沒問完。”

    “我已經說完了,你想當我的妻子,就去宣佈吧,提醒你一聲,我管教妻子的手段,與你之前的丈夫可能不大相同。”

    “想管教我,做夢去吧。”馮菊娘走出房間,沒向任何人宣佈任何事情,快步繞到房後,果然見到徐礎在劈柴。

    這本是僕人的活兒,徐礎卻做得來勁兒,袖子高高挽起,雙手執斧,劈得不亦樂乎,身邊已經堆起高高一摞,臉上儘是汗水。

    馮菊娘忍不住想:寇道孤是水中月,看著與天上的月亮並無二致,其實天差地別,一旦看破,就不難對付;田匠是塊頑石,看破之後也是無用,還是水滴不進,雷劈不動;徐礎卻像是一條河,誰都知道它要奔向大海,中途卻一會流東,一會流西,似乎一點都不著急,還有可能突然改變主意,令人捉摸不透。

    她理解不了公子的所作所為。

    徐礎一手按斧柄,一手擦汗水,向馮菊娘道:“劈柴也是門功夫,我得多練才行。”

    “練成之後呢?”

    “學無止境,只是劈柴,就夠我練一輩子啦。”

    馮菊娘笑著搖頭,“田匠回來了,正在睡覺,托我轉告公子一聲:寇道孤投靠濟北王,去做幕僚了。”

    “有趣。”

    “寇道孤必有謀害之心,公子覺得有趣?”

    “我說田匠托你傳話,有趣。”

    馮菊娘臉色微沉,“一點都不有趣,是我逼他說的,而且他只肯說這些,別的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你還想知道什麼?”

    馮菊娘上前兩步,“戴破虎等人是他帶進來的,總該有句解釋吧?”

    “如果沒有田匠引領,戴破虎能否找到這裡?”

    “當然能,可是……”

    “田匠前去路上監視,可是受我之命。”

    “不是。”

    “所以他無需解釋。”

    馮菊娘愣了一會,“公子現在真是什麼都不在意?”

    “我在意這個。”徐礎拿起斧頭,看著已經豎起的一塊木頭,覺得自己還有餘力能夠一劈到底。

    馮菊娘咬著嘴唇想了一會,“我要離開公子。”

    “去哪?”

    “進城。寇道孤給自己找了一個靠山,我不想坐以待斃,而且……”

    “而且那樁命中注定的富貴不會在我這裡。”徐礎笑道,十分瞭解馮菊娘的心事。

    “嗯,若是一直隱居,不如讓我早點死掉算了。”馮菊娘乾脆承認。

    “好,去吧,問問其他人有沒有願意隨你一同進城的。”

    若非對公子稍有瞭解,馮菊娘會以為這是一句反諷,“公子想讓我帶走多少人?”

    “各隨己意,不論多少。”

    “刺客不會只有這一撥,人都走了,公子如何自保?”

    “兵來將擋,隨機應變吧。”徐礎掂掂手中的斧頭,好像憑它就能擋住刺客似的。

    “我為公子當名先鋒,絕不讓寇道孤干擾到公子的修行。”

    “挑事的是我,不能全怪別人。”

    徐礎不請自來,佔據思過谷,又自稱是范學正統,才惹來後面這些事,他對此並不隱諱。

    “誰先挑事並不重要,已經開戰,退是退不得。我有個主意,能保公子平安,也能讓我得些好處,但是我學田匠——不說。”

    馮菊娘眨下眼睛,轉身離去,一想到要進城繼續與寇道孤明爭暗鬥,心中頗為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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