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52


【小說書名】:謀斷九州

【作者概要】:冰臨神下,男,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相士曾發出預言:此子閉嘴則為治世之良賢,張嘴必為亂世之梟雄。
  十八歲的公子張開嘴,果然看到天下大亂,看到群雄逐鹿,看到民不聊生。
  他以為,謀能生亂,亦能止亂,他要找出一位真龍天子,結束這亂世。

【其他作品】:《大明妖孽》、《孺子帝》《拔魔》、《死人經》、《落榜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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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2
楔子 故國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冰臨神下 書名︰謀斷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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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點說明︰1、本文是架空歷史,為行文方便,人物有名無字,稱呼比較簡略,官職接近于南北朝時期。
    一

    窗外雨聲淅瀝,半夢半醒間,徐寶心恍惚回到了故國。

    她從小喜歡雨滴聲,父親為此在閨樓外面為她建造一處精妙的裝置,動用大量粗細不一的竹筒,外面覆以成片的花草,每當她悶悶不樂而又天氣晴朗的時候,雨聲就會響起,時急時緩,撫慰她的心緒,分不清是心隨雨意,還是雨隨心意。

    這裝置有個名字,叫做「雨神通」,徐寶心更習慣叫它「雨兒」。

    大將軍樓溫第一次登門時,對「雨神通」頗感興趣,前前後後仔細查看一遍,隨後放肆地大笑,向眾人道︰「亡國之人必有亡國之舉,此言不虛。吳國該亡,活該亡在我手里。」

    士兵們受命將「雨神通」拆得干干淨淨,大將軍扶刀登樓,排闥直入閨房,站在門口打量徐寶心一會,嘆道︰「亡國之人自有亡國之貌,你這個小公主,我是要定了,誰也別想跟我搶,皇帝也不行!」

    那一年,吳國公主徐寶心剛滿十六歲,已經擇定駙馬,還沒有出嫁,從小到大沒受過半點苦頭,除了父親,沒見過別的成年男子,更沒被人無禮地盯視過。

    那一年,成國大將軍樓溫四十三歲,南征北戰二十幾年,歷經大小百余役,從無敗績,在他的注視下,就連皇帝也要移開目光。

    徐寶心忘了當時身邊是否還有別人,只記得自己悲痛欲絕,既想自殺,又想殺死闖入者,但她最終哪樣都沒做成,像是被定住一般,眼中所見全是一只被甲衣包裹的肚皮,碩大無比,整個屋子都被充滿,聲音仿佛從肚中傳來,這幾乎就是她對大將軍的全部印象,即使日後同床共枕多年,也沒加入多少其它內容。

    徐寶心當天被送上車,奔赴大成朝的東都洛陽,從此遠離故國,只在夢中才能回去一趟。

    「公主……」聲音輕柔而恭順,與從前一模一樣,徐寶心在夢中陷得更深,嘴角露出微笑,耍賴不肯起床。

    「公主。」聲音依然輕柔,卻多出一分堅定。

    徐寶心明白過來,這里不是江東吳國,而是洛陽,在這里,她是大人、是戰俘、是婢妾、是母親,沒有資格賴床。

    她睜開雙眼,將近八年了,每次醒來,她的心仍會滯留在夢中最深處,空落落一片,卻無法容納眼前的現實。

    二

    大將軍樓溫召見府中所有妻妾,這對他來說是常有的事情,府中的女人不管是什麼來歷,都屬于「戰利品」,值得擺出來炫耀一下。

    樓溫治家如治軍,給三百七十多名妻妾各自安排軍職,夫人是將軍,寵妾是偏將、裨將、參將,余下的則是校尉、隊正、伙長一類。

    每次聚會,各人皆有固定位置,站錯者降職,甚至會受鞭笞,因此大將軍府內姬妾雖多,一片花團錦簇,卻毫不散亂,頗有法度。

    樓溫以此為榮,曾自夸道︰「我若是花些心事稍加整訓,你們雖是女流之輩,也不會輸于同等數量的男兒。」

    還好,大將軍從來沒真起過這個心事,他不會真讓自家女人與外面的男人見面,更不會真來一場性命相搏。

    徐寶心是個例外,沒有被委以「軍職」,在府里她仍是「吳國公主」,包括大將軍在內,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

    吳國公主——「吳國」兩字從未被省略,以免與真正的大成公主混淆,「公主」兩字往往會被刻意強調,再配上各種古怪的神情,好像彼此心照不宣地傳遞秘密。

    徐寶心沒有秘密,她甚至很少掩飾自己對丈夫樓溫和大成皇帝的恨意,偏偏大將軍很吃這一套,用他自己的話說︰「老子一生所為就是滅國、搶女人,吳國公主恨我?讓她恨去吧,一個小女人,滿肚子恨意能奈我何?哈哈,老子就喜歡她這調調兒。」

    話是這麼說,除了徐寶心,府中再沒有第二個女人敢在大將軍面前顯露半點恨意。

    眾多姬妾在庭院中排列整齊,徐寶心獨自站在隊列前方右手邊,這里是她的位置,與眾不同,但是毫無意義,她仍然是一名亡國公主,無依無靠,無權無勢。

    今天的這次召集有些古怪,一是時間尚早,還沒到午時,通常這個時候大將軍不是宿醉未醒,就是去官署辦事,二是大將軍神情過分嚴肅,站在廊廡之下,肚皮比平時更加肥碩,個子矮些的人幾乎看不到他的頭顱。

    夫人也露面了,站在大將軍身邊,這可是一件稀罕事,夫人娘家姓蘭,家世顯赫,與樓氏門當戶對,雖被授予「將軍」之號,但是極少參加這樣的聚會。

    蘭夫人神情同樣嚴肅,還有一些悲戚。

    大將軍輕咳一聲,以前所未有的輕柔聲音說︰「天子……天子駕崩,大成舉國同悲。」

    所有人都吃一驚,當今皇帝剛剛五十多歲,從沒傳出過病重的消息,突然間竟已棄臣民而去。

    蘭夫人低低地抽泣一聲,她的親姐姐乃是皇後,皇帝駕崩對她來說多了一份喪親之痛。

    「咳……」樓溫顯出一絲扭捏,好像在宣讀一張滿是生僻字的詔書,「很快……我要進宮……領受先帝遺詔,你們……都要換上喪服,那個越喪越好,還得哭,誰的眼淚多,有賞。還有,你們當中有誰從前是吳國人、蜀國人、梁國人、晉國人,尤其要哭得淒慘些,若是不合要求,惹下禍事,別說我……」

    「噗。」突然有人笑了一聲。

    即使是在平時,用笑聲打斷大將軍說話,也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何況舉國同悲的日子?姬妾們低下頭,不敢四處查看,心里明白只有一個人膽子會如此之大。

    樓溫瞥了吳國公主一眼,打算原諒她一次,畢竟已經原諒過她許多次了。

    可他的肚皮太大,這一眼以及眼中的信息都沒能傳遞出去。

    徐寶心也低著頭,為的是掩藏笑意,可她實在忍不住,笑聲從「噗噗」變成「嘻嘻」,不等大將軍開口制止,笑聲已變成放縱的「哈哈」。

    樓溫收腹,滿臉驚訝,仍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竟然沒有發怒。

    徐寶心其實很害怕,但她沒法抑制笑聲,長久以來心中那塊空落落的地方,突然決堤,原來里面並非空無一物,數不盡的情緒奔涌而出,化成越來越強烈的笑聲。

    「你……憋回去!」大將軍樓溫終于清醒過來,厲聲呵斥。

    徐寶心憋不回去,雙手按住小腹,笑聲不絕,即使這時候刀下頭落,她的臉上也會凝著笑容。

    大將軍真的拔刀出鞘,他可以允許吳國公主有一些小毛病,卻不能接受如此公開的挑釁。

    蘭夫人伸手攔住丈夫,「她怕是瘋了。」

    「瘋子也得守規矩。」大將軍收回拔出半截的刀,費力地邁下台階,大步走到吳國公主面前,原本握刀柄的手改而抓住公主細瘦的腕子,「今日不比往常,你又是吳國人,最好老實點,等我從宮里回來……嘿,難保你是死是活。」

    徐寶心沒有掙扎,她早已放棄無謂的反抗,但在心里她從未放棄仇恨,大聲道︰「他是怎麼死的?」

    「嗯?」樓溫沒听明白。

    「你的皇帝,是怎麼死的?」

    樓溫臉上變色,手掌握得更緊,「你真不想活了?」

    手腕疼痛欲裂,徐寶心沒有喊痛,聲音反而更高一些,「當初我被皇帝留在身邊一個月,你不想知道其中詳情?」

    樓溫憤怒地吼了一聲,甩手將吳國公主扔出十幾步遠。

    徐寶心的言辭打破了禁忌,多年前,她剛剛被送到東都洛陽的時候,人未下車,就被送到皇宮里,足足一個月之後才又轉送到大將軍府。

    樓溫曾口出狂言,聲稱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與他爭女人,事實證明,皇帝還是能與他爭上一爭的。

    一直以來,樓溫絕口不提此事,徐寶心也乖巧地回避這段經歷,直到今天,她突然不想再裝糊涂。

    樓溫年紀大了,手勁卻沒有衰減多少,徐寶心重重地摔在地上,全身疼痛,她依然大笑不止,「大成皇帝未得好死,罪名又要落在五國人頭上……」

    梁、晉、荊、蜀、吳合為五國,滅國之日遠則二十幾年,近則不過十年,宗室貴門盡入洛陽,大成朝廷每有風吹早動,就要拿五國人開刀。

    樓溫大步上前,一腳踏在吳國公主胸前,伸手又去拔刀,「我先殺死你這個小賤人,免得給我樓家惹麻煩……」

    大將軍發怒的時候必須有人來勸,否則的話,事後他會更憤怒,遷怒于當時在場的所有人。

    蘭夫人一直跟在丈夫身後,及時伸手攔下,勸道︰「亡國之人,何必理她?大將軍快些進宮吧,值此非常之時,不可逗留在家。」

    樓溫沒想真的殺人,松手挪腳,恨恨地呸了一聲,向夫人道︰「給我狠狠管教這些婦人,我立刻進宮。」

    「記得最要緊的事情。」蘭夫人提醒道。

    「記得記得,皇後,不對,現在是太後了,天黑之前肯定會接你進宮。」樓溫不耐煩地說,邁步要走,突然停下,調整情緒,確認自己隨時能哭得出來之後,這才大步離去。

    三

    蘭夫人目送丈夫離去,轉過身,面朝諸多姬妾,「換喪服,哭。」

    府里的婢女早已備好麻服,幾百名姬妾就在庭院中換衣,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蘭夫人走到吳國公主面前,盯著她看了一會。

    徐寶心仍躺在地上,面朝下切切地笑。

    蘭夫人輕嘆一聲,她不喜歡這個女人,因為丈夫對所謂的吳國公主過度寵愛,但也不是特別憎惡,因為無論丈夫怎麼寵愛,這終歸只是一名亡國之人。

    「是大將軍的錯,不該讓大家稱你‘吳國公主’,叫得多了,你就當真了,分不清現在的地位。」

    徐寶心抬起頭,臉上殘留著笑意,「皇帝是被吳國人殺死的,對不對?」

    蘭夫人眉頭微皺,「整天無所事事,你們這些人都被養得瘋了。」身後傳來哭泣聲,蘭夫人不太滿意,轉身道︰「陛下子養萬民,你們要像喪父一樣悲哭。」

    哭聲立刻沸騰。

    蘭夫人轉向吳國公主,在那張臉上仍看不到該有的戚容,「陛下數日前突發惡疾……我對你說這些做什麼?今天只是演示,待到正式臨喪的時候,或是哭,或是死,你自己選。」

    徐寶心收起最後一點笑容,強行支撐著起身,「讓我見他一面,就一面,我感夫人的恩,我恨大成皇帝,恨大將軍,但我生生世世感夫人的恩。」

    蘭夫人心有領會,沉吟片刻,「回你的房里去。」

    四

    「他」是一個小孩子,剛剛六歲,一直以來與諸多兄弟生活在一起,稱蘭夫人為「母親」,偶爾會與吳國公主見面,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通常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著她哭,听她嘮叨,心中既同情又厭煩。

    今天是個例外,吳國公主居然臉上帶笑,「礎兒,你長高了,學會多少字了?會寫自己的名字嗎?吃得好嗎?有沒有人欺負你?」

    六歲的樓礎嗯嗯以對,希望能早些結束這次會面。

    徐寶心說了許多話,直到門口的婢女催促,她才不得不結束,雙手捧著那張不太情願的小臉,低聲道︰「你是我的兒子,你不姓樓,應該姓徐,我是吳國公主,你是吳國皇帝的外孫……」

    樓礎掙脫手掌,大聲道︰「我姓樓,不姓徐,我……」話沒說完,轉身就跑,他才不想當這個怪女人的兒子,據他所知,「吳國公主」只是個綽號,是個玩笑,自己的一個哥哥的確娶了真正的公主,他曾經遠遠地望見過,與身後的女人完全不同。

    「咱們都是吳國人,永遠都是!」徐寶心向門外喊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很快,她又振作起來,「他會明白的,就算他自己糊涂,成國人也會讓他明白的。」

    徐寶心攆走婢女,關上房門,獨坐床頭,發現有些事情做比想更難,一刻鐘之後,她終于下定決心,絕不會在大成皇帝的喪禮上流一滴眼淚。

    五

    樓礎很惱火,人小腿短,跑得卻快,出門沒多遠就甩掉了跟隨的婢女,一路進入花園。

    大將軍府佔地頗廣,卻非自由散漫之所,即使只有六歲,樓礎也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比如,大花園是萬萬去不得的,被人發現,真的會挨揍,另一頭的小花園則可以隨便進入,這里花草叢生,疏于打理,是男孩子們的樂園。

    樓礎既氣惱又困惑,總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卻又不願明確承認。

    前方的草叢里突然躥出七八個孩子,大的十來歲,小的五六歲,個個手持木刀木槍,衣服亂纏一氣,模仿將士的盔甲。

    「站住!」最大的孩子喝道。

    樓礎一頓,轉身又跑,他可不會乖乖地站住,這些孩子都是他的兄弟,至少在大人面前,他們以兄弟互稱,私下里卻絲毫沒有友愛之情。

    樓礎總是逃跑的那一個,也總是逃不掉的那一個,沒多久他就被撲倒在地。

    最大的孩子用木刀指著樓礎的鼻子,「大膽逆賊,膽敢擅闖軍營,軍法侍候!」

    沒人知道「軍法」具體是什麼,反正死死壓住就是。

    樓礎停止掙扎,抬起滿是泥土的臉,大聲道︰「我不是逆賊,我是……送信的。」

    「送信?什麼信?」最大的孩子頗感興趣,收回木刀。

    「皇帝死了。」

    最大的孩子拿木刀在樓礎頭上拍了一下,「敢說這種謊話,死罪。」

    「不是謊話,我听大人說的,大將軍已經進宮了。」府里的孩子們習慣稱父親為「大將軍」,帶著崇敬與得意。

    孩子們紛紛起身,臉上顯出幾分茫然,樓礎也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塵,猜想自己算是又逃過一劫。

    「皇帝……也會死嗎?」一個孩子問。

    「不準說死,是駕崩。」最大的孩子糾正道,撓撓頭,面露喜色,「大將軍進宮,肯定是要輔佐新皇帝,很快就能讓我當真正的將軍啦。」

    其他孩子也露出喜色,沒一個人明白皇帝駕崩的真實影響。

    「你們都要跟著我當長使、校尉、參軍……你不行。」最大的孩子用刀指著樓礎,搜腸刮地想那個詞,一會之後補充道︰「你被禁錮了。」

    「禁錮是什麼?」一個孩子問。

    「禁錮就是……就是一輩子不能當官。」最大的孩子給出一個簡單但是準確的解釋,「咱們長大之後都能當官,就他不能。」

    樓礎對當官沒有特別的熱望,只是無法接受「不能」兩個字,漲紅了臉,「我想當就能當!」

    最大的孩子笑出了聲,「你還不知道禁錮是什麼吧?哈哈,你是吳國公主的兒子,朝廷立下規矩,不讓你們這些人當官,因為吳國人最壞,所以吳國人的小孩子也壞。」

    「我不是……」樓礎又漲紅臉,可他拿不準自己究竟是不是「吳國公主」所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于是改口道︰「你當不了將軍。」

    最大的孩子又拿刀敲打樓礎的頭,「我又不是吳國人的兒子,想當將軍就當將軍。」

    樓礎退後兩步,「咱們樓家不缺將軍,大將軍送你去最好的學堂,這是想讓你當文官。」

    這回換成最大的孩子臉皮漲紅了,在他們樓家孩子眼中,文官多少帶著一點怯懦的意味,將軍才是最佳選擇。

    趁兄弟們愣神的時候,樓礎鑽空逃跑,這回他選草叢間的小路,盡量隱藏身形。

    爭論就此結束,其他孩子隨後追趕,在意的不是文官、武將,單純享受追逐的樂趣。

    這一天是大成朝亨十四年夏六月十三,皇帝駕崩的消息正在迅速傳往帝國的各個方向,空中驕陽似火,一群孩子在小花園里你追我趕,不知踩折多少花草、流下多少汗水。

    天色將晚,他們將兵器藏好,排著隊離開小花園,樓礎殿後,身上、臉上比別人都要髒,得到的樂趣則與兄弟們一樣多。

    六

    一回到住處,所有的孩子被召集在一起,換上難看而不舒服的衣服,竟然沒吃到晚飯,就被送一間屋子,大人要求他們跪地痛哭。

    一開始,大家還以為這是對他們的懲罰,慢慢才從大人的只言片語里听明白,皇帝真的駕崩了。

    一名中年婦人將樓礎單獨帶到一邊,用絹帕拭去他臉上的灰土與淚痕,輕聲道︰「你應該多哭些,徐姬……過世了。」

    廳中哭聲一片,樓礎一邊抽泣,一邊呆呆地看著婦人,完全沒听懂她的話。

    「徐姬就是吳國公主,也是你的生母,她死了,夫人覺得你應該知道這個消息。」婦人輕輕撫摸孩子的頭頂,摘去兩截草棍,「去哭吧。」

    樓礎臉上還是一副呆呆的模樣,回到兄弟們中間,跪在地上,怎麼也哭不出來,眼淚也沒了,努力回憶吳國公主白天時的樣子以及說過的話,那明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可他越是努力,回憶越是被小花園里的追逐場景所佔據,吳國公主被遮在後面,變得虛無縹緲。

    從這一天起,六歲的樓礎不哭,也不說話,無論是大人的訓斥,還是兄弟們的追打,都不能讓吐出一個字,或是掉一滴眼淚,基本上,他只在吃飯時才會開口,平時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

    府中的大人懷疑這個孩子已經變成啞巴,兄弟們則叫他「小呆子」。

    大將軍很忙,直到半年之後,他才注意到異常,「你為什麼不說話?立刻開口。」

    有人湊過來小聲說明情況,樓溫哦了一聲,一下子想起了吳國公主,「唉,你娘也是個古怪脾氣,我又沒說什麼,朝廷是要處置吳國人,可是有我在,總不至于查到她頭上啊,干嘛嚇得自殺呢?糊涂,真是糊涂。有糊涂娘就有糊涂兒子,你變啞巴也算是件好事,沒準因此少惹許多麻煩。」

    樓礎沒有變成啞巴,很快就有人發現,他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會喃喃自語,只是沒人听清他在說些什麼。

    七

    一晃又是半年過去,大將軍得到新皇帝的信任,地位穩固,于是又退回到酒色中去盡情享受,廣交朋友,幾乎每天都要大擺筵席。

    這天的客人只有一位,在朝中無官無職,卻是所有達官貴人爭相邀請的貴客,就連大將軍也是等候多日才終于將他請進府來。

    終南相士劉有終,平生相人無數,無一不準,還沒離開故郡,名聲就已傳遍天下。

    大將軍位極人臣,對自己的運數不太在意,但他最近頗感體虛氣衰,開始關心兒孫們的未來,于是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召來,請劉有終看一看。

    樓家兒孫滿堂,一百多人分批進入,恭恭敬敬地向父親和客人行禮請安,然後站到一邊听取自己的預言。

    酒過三巡,劉有終開始端詳樓氏兒孫,或是三言兩語,或是頷首微笑,中間一點不耽誤喝酒吃菜,不到一個時候就點評完畢,人人滿意,尤其是大將軍本人,笑得合不攏嘴。

    「我家老三真是前途無量?」

    「外柔足以廣結朋友,內剛足以制御部下,上承祖蔭,下憑兄弟,又是太後親外甥,前途不可限量。唯有一樁,切忌交友不慎……」

    老三是嫡夫人蘭氏的親生兒子,與父親相視一笑,只在意「前途無量」幾字。

    進來的孩子年紀越來越小,劉有終的點評也越發簡單,往往只是嗯一聲,道個「好」,不置臧否,樓溫也不太意,百十個兒孫,只要七八位成才,樓家的大廈就不會傾倒。

    樓礎與幾位兄弟排在倒數第三批進廳,在外面等得太久,肚子餓得空落落的,看到滿桌的酒菜,個個偷咽口水,還要規規矩矩地行禮。

    劉有終照常簡評一番,突然目光又回到一個孩子身上,「這位是……」

    樓溫看向身邊的隨從,兒子太多,他記不清姓名與排行。

    「十七公子,名礎。」隨從小聲道。

    「哦,就是那位‘不言公子’吧。」劉有終顯出幾分興趣。

    「咦,我兒的名聲都傳到外面去了?」樓溫笑道,他已經快將這個兒子連同吳國公主一同忘掉。

    「略有耳聞。請十七公子上前,容我細看。」

    樓礎走到相士面前,抬頭直視其人。

    劉有終笑著點頭,端詳多時,道︰「張嘴。」

    樓礎的兩片嘴唇閉得更緊。

    樓溫有些惱怒,這麼多兒孫,就這個小子不听話,正要開口斥責,劉有終卻改變主意,「罷了,請退。」

    看相結束,酒菜撤下去再換新的,賓主盡歡,將近夜半才真的散席。

    樓溫喝得醉燻燻,仍堅持送劉相士出府,幾個年長的兒子忙前忙後,他摟住劉有終的肩膀,自以為小聲地說︰「老劉,你還有話沒說,別瞞我,我看得出來。」

    劉有終嘿嘿地笑,瘦削的身體難以承受大將軍的肥碩身軀,腿腳因此越發不穩。

    「我拿你當朋友,你拿我當什麼?」樓溫質問道。

    「那位‘不言公子’……」

    「他怎麼了?有問題嗎?」樓溫一愣,沒料到劉有終在意的竟是這個兒子。

    「外面傳言頗多,說吳國士庶仍不死心……」

    「那又怎樣,他是我兒子,還能跟著外人造反不成?再說他才幾歲?」樓溫真不知道這個兒子的年齡。

    劉有終搖頭,表示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尋思良久,看到自己的車已經來到門口,向大將軍正色道︰「這位公年紀雖幼,似有凌雲之志,面相不俗,要我說此子閉嘴還好,張嘴就有禍事。」

    「什麼意思?他敢亂說話,我撕攔他的嘴。」

    劉有終依然搖頭,「此子若能一直閉嘴,不失為治世之良賢,一旦張嘴——怕是將成亂世之梟雄。大將軍無需多慮,人各有命,唯天能定,凡人勉強不得。」

    大將軍松開相士,高聲道︰「我滅盡天下敵國,殺傷無數,就沒見過不能勉強的人和事情。」

    劉有終大笑,拱手道︰「大將軍自非凡人,不在相術之內,此子生在大將軍府中,想必也是命中注定。」

    樓溫喜歡听這樣的話,笑著送走相士,回屋睡覺,次日醒來,已將劉有終的話忘得干干淨淨。

    八

    可傳言還是散布開來,許多人當成是笑話,每每當著樓礎的面說︰「閉嘴治世之良賢,張嘴亂世之梟雄,你張下嘴,讓我們看看梟雄是什麼模樣?」

    七歲的樓礎還跟六歲時一樣,除了吃飯,從不開口,無論對方怎麼調笑、挑釁,他都沉默以對,甚至連臉色都不會變,令對方很是無趣。

    傳言漸漸消散,終被大多數人遺忘,樓礎卻是听得多了,深深刻在心中,當他十三歲時終于開口與大家一塊誦讀聖賢經典時,仍時不時想起那兩句話。

    閉嘴治世,張嘴亂世,他張嘴了,亂世卻沒有立刻到來,還要再等五年。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3
第一章 名實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冰臨神下 書名︰謀斷九州



    十八歲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對于天成朝絕大多數臣民來說,答案早在出生之時就已固定不變︰種地、經商、從軍、服役、當官……無論做什麼,十八歲都該是有所成就的時候了,更有個別幸運兒,未滿十歲就憑父祖的功業獲得爵位,十三四歲領受尊貴而清閑的官職,沒有意外的話,在十八歲之前將能手握實權,參與議事治國,若能表現突出,早晚會被提拔為國家砥柱大臣。

    身為當朝大將軍之子,樓礎卻不是幸運兒中的一員,身上無爵無官,十八歲生日更是過得平淡無奇,連他本人也是快到中午時才突然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

    樓礎對此倒是不怎麼在意,只在心里感嘆韶華易逝,歲月如流水一船滔滔不絕,自己的一生怕是都將隨波逐流,再無任何變化,年紀輕輕就生出一縷滄桑感來。

    就是帶著這樣的情緒,當這天下午有人開口鼓動他一同刺殺當今皇帝時,樓礎嘴上沒有立刻同意,心中卻受到觸動,以為人生或許並非一成不變。

    樓礎的名字稍顯繞嘴,沒辦法,樓家總共有兄弟數十人,大將軍沒精力挨個構思寓意深遠的美名,于是每生一個兒子,就隨便挑一個「石」邊的字命名,希望自己的兒子都能像石頭一樣堅硬、厚重,可他記不住太多名字,總是隨口亂叫。

    樓礎十八歲了,日子過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這一年距離本朝定號為「成」已有二十六年,太祖皇帝躬行天討滅除最後一個地方勢力則是十九年前的事情,再往前十二年,老皇駕崩、新帝即位,守喪之後新帝立刻在國號前面加上一個「天」字,定為「天成」,以示本朝與此前歷朝不同,江山穩固皆由天授。

    的確,放眼望去,天成朝疆域之內再無第二人敢于稱帝,周邊盡是蠻夷小邦,已沒有太大的威脅,饒是如此,皇帝仍保留一支極其龐大的軍隊,能夠隨時出擊,殲滅一切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敵人。

    當今之世,皇帝的安全乃是整個天下的頭等大事,因此,刺駕計劃听上去極為不可思議,話一出口,提議者與受邀者同時笑了,要到又喝下一杯酒之後,樓礎才會當真。

    整樁事要從當天上午一件不起眼的小小爭議說起。

    想當年,本朝剛剛定立國號,太祖皇帝降旨建立國子監,下設太學與七門學,前者收容勛貴子弟,後者招攬民間的好學青年,兩者之外又單立一所誘學館,用以安置那些無心于正道但還有挽救價值的紈褲公子,彰顯天子不棄一人的恩典。

    樓礎就屬于這樣的「紈褲公子」,幾年前被送入誘學館,听過幾堂講授之後,心中暗喜,對「正道」反而更沒有興趣了。

    這天上午由聞人學究講授名實之學,他的課向來枯燥無趣,學生們多是被迫來听,唯一感興趣的事情是猜測學究的姓氏,都覺得「聞人」這個復姓故弄玄虛,學究講授「名實」,自己的姓卻是「名不副實」。

    學生有二十多位,照例來得一個比一個晚,聞人學究來得更晚,日上三竿仍未露面,早來的幾個人或是閑聊,或是發呆,直到「黑毛犬」周律露面。

    周律膚色不黑,毛發也不濃重,乃是東陽侯周庵的三公子。俗語說「虎父無犬子」,周庵征戰半生,以勇猛著稱,稱得上是「虎父」,頭兩個兒子也還像樣,唯有這第三個兒子長得瘦瘦小小,的確是個「犬子」,東陽侯在軍中有個綽號叫作「白額虎」,兒子于是就成了「黑毛犬」。

    「黑毛犬」周律身材瘦小,脾氣卻大,一進學堂就叫嚷︰「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沒人搭理他,周律也不需要回應,繼續嘮叨自己的倒霉事。

    就在昨天傍晚,周律帶著一名僕從「微服私訪」,本意是與民同樂,沒料到竟會偶遇刁民,挨了一頓無名暴打。

    听說周律挨打,大家終于來了興致,紛紛湊過來查看,只在他右臉頰上看到些微的青腫。

    傷勢並不嚴重,可周律咽不下這口氣,「真是反了,天子腳下竟會發生這種事!這樣的刁民就該滿門抄折。」

    「小黑,你又跟人家搶姑娘了吧?」在誘學堂里,只要先生不在,大家都不講什麼規矩,直呼綽號。

    周律臉色漲紅,「怎麼是搶?我花錢了,大把的銀子……」

    同學們哄笑,也有替周律說話的人,「多大的事情,衙門里盡是你們周家的故交好友,找人將刁民抓起來,狠狠打頓板子,給你報仇。」

    「一頓板子可不夠給我報仇,而且找官兒麻煩,我要……」

    聞人學究出現在門口,雖然只是一名連品級都沒有的教書先生,老學究在學生們中間卻頗具威信,他一露面,所有人立刻閉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連周律也將後半截話咽回去。

    陪伴公子的僕從們悄沒聲地離開。

    聞人學究五十多歲,身量不高,留著稀疏的胡須,總是一副沉思默想、神游物外的茫然表情,今天也是如此,他坐到椅子上,根本不看學生,也不在乎人是否到齊,翻了一會書,突然放下,開口道︰「你打算怎麼報仇?」

    「啊?」周律吃了一驚,沒料到自己的事竟會受到聞人學究的關注,「我……再想想辦法。」

    「說說,現在就說,每個人都要說︰如果自己踫到這種事,要怎麼做?」聞人學究看上去真對這件事感興趣,「今天沒什麼可講的,就議論一下如何報仇吧。」

    聞人學究的課平時枯燥,偶爾也有出人意料的時候,學生們先是驚詫,很快安靜下來,知道這又是一場測試,開始認真考慮「報仇」的手段。

    周律當然要第一個開口,「實不相瞞,我的計劃很簡單,花錢,多少錢我不在站,找幾位英雄好漢,狠狠教訓刁民,至少……至少卸條手臂什麼的。」

    聞人學究點頭,未置可否,目光轉向其他學生。

    有周律開頭,其他人也都暢所欲言。

    「還是報官穩妥,像這樣的刁民,打頓板子自然老實。那些所謂的英雄好漢,誰知是什麼人?萬一惹禍上身呢?」

    「此言差矣,小黑……周兄之所以不報官,想必是另有隱情,不願事情鬧大,惹來家中父兄的關注。可花錢雇人報仇也不值得,不如找現成的朋友,衙門里沒熟人,軍營里總有吧,事後不過一頓酒席而已。」說話者頻頻向周律使眼色,似乎想當這個「朋友」。

    「有仇可報才叫報仇,看周兄的樣子,不過受些小小羞辱,此仇不報亦可,對方既是刁民……」

    「挨打的不是你!」周律怒聲打斷,抬手揉揉眼邊,「關鍵是咽不下這口氣。」

    學生輪流說出自己的想法,聞人學究只是旁听,從不插口。

    輪到樓礎,他想了一會,想的不是如何回答,而是該不該如實托出,「我想不妨從名實學上來論此事。」

    周律面露不屑,以為樓家公子又在討好學。

    樓礎自顧說下去,「諸位皆是高門貴冑,日後必將承擔治國之任……」

    周律沒忍住,發出嗤的一聲,干脆開口道︰「樓公子,這里是誘學館,咱們是出身高門,可惜爹不親、娘不愛,在這兒混日子而已。狗屁名實之學——聞人學究,我說的不是你啊——名實之學能讓我不挨打?能給我報仇?」

    樓礎听他說完,繼續道︰「至少咱們的父兄肩負治國之任,此所謂‘名’。」

    周律哼了一聲,沒有話說,旁邊一個叫馬維的貴公子插口︰「各家的父兄皆有實授官職,大權在握,怎麼會只是‘名’?」

    樓礎微微一笑,他與馬維是很好的朋友,彼此間經常爭論不休,「有官有職是為‘名’,為官有聲、盡忠職實才算‘實’,尸餐素位、為官而無能,還只是有‘名’無‘實’。」

    馬維還要辯駁,周律又插進來,「唉唉,說的是給我報仇,不是讓你倆爭論‘名實’。」

    樓礎看向聞人學究,「身處治國之家,即使身無官職,也當有治國之心、治國之術,好比富家翁,遇到困難自然要以金銀開道,身強力壯者要以拳腳開道,能言善辯者……」

    周律不耐煩地說︰「你能言善辯,我呢?用什麼開道?」

    「周兄生于侯門,王法即是最大的財富,縱不能為國效力,也不該以一己之私破壞王法……」

    「哦,我明白了,敢情你在勸我放棄報仇。行,樓公子,請你還是少說幾句吧,按你的說法,當官、封侯的人都是倒霉蛋兒,遇到羞辱必須指法王法,不如尋常百姓能夠快意恩仇。」

    沉默多時的聞人學究突然開口道︰「大言無益,換個人說。」

    樓礎沒得到支持,于是坐下,再不多說一句。

    討論進行了一個上午,毫無結果,周律堅持要找「英雄好漢」給自己報仇,聞人學究不置可否,時間一到,宣布放學,第一個起身離開,對整場討論以及所有學生,沒顯露出半點興趣。

    「合則是拿我挨打當玩笑呢。」周律十分不滿,小聲嘀咕著,學生們哄笑,真當這是一場笑話。

    樓礎走出學堂沒多遠,馬維從後面追上來,邀請他一同喝酒。

    酒桌上,馬維屏退僕人,說︰「礎弟在館里的說法有道理,做人當有名有實,比如你我,不幸遭到本朝禁錮,一輩子不能入仕,空有報國之心,卻無報國之路,咱們的‘名’與‘實’又是什麼呢?」

    樓礎沒回答。

    于是馬維講出一番道理,歸結為一句話,就是「弒君改天」,這是遭禁錮者唯一的名與實。。

    「本朝內憂外患不斷,定鼎二十幾年,大廈就已搖搖欲墜,而且上天垂象,數日前彗星掃帝座,此乃‘帝崩’之意。天時、地利、人和盡集于此,礎弟以為呢?」

    樓礎微微心動,無端想起吳國公主,那個他一直無法坦然稱為母親的女人,與此同時,他還感到疑惑,馬維哪來的自信,以為只憑兩名遭受禁錮的落魄公子,就能完成刺駕之舉?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3
第二章 聽事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冰臨神下 書名︰謀斷九州

  馬維沒有透露全盤計劃,樓礎也不追問,他還沒打定主意,只當這是酒桌上一個有些過火的玩笑。

  回到家中時已是傍晚,樓礎沒來得及坐下,就被喚去選將廳。

  選將廳是大將軍樓溫在家中議事的地方,閒人嚴禁入內。

  樓礎是閒人,長這麼大,這是他第一次獲準進入選將廳,要由僕人帶路,才能摸清門徑。

  選將廳很大,牆壁上掛滿刀槍弓矢與明盔亮甲,幾張頗有來歷的字畫躲在其中瑟瑟發抖,很少會受到注意。

  大將軍子孫眾多,一些在外為官,一些還沒長大,今日被喚來者共有三十餘人,早已分列兩邊,聽大將軍與幕僚議事。

  樓礎最後一個到來,在僕人的指示下,悄悄站在隊尾。

  「形勢就是這樣,關中秦州反賊快要被撲滅,誰想到山西並州又起一伙盜賊,郡縣告急,朝廷決定發兵兩萬前去剿匪,缺一位領兵之將,諸位可有推薦?」大將軍樓溫詢問的不是眾兒孫,而是坐在兩邊的七八位幕僚。

  樓家兒孫在這裡只能聽,不準插話,幕僚們早已習慣,也不謙讓,立刻有人開口道︰「若論基太傅早先派人打過招呼,想讓他的一個孫子立功,不如借機賣他一個人情。」

  「哪個孫子?」樓溫要問清楚。

  「若論基升之,並非嫡孫,但是據說很受寵愛。」

  「嘿,太傅倒好意思向我求情。」樓溫不以為然,「還有誰?」

  「南陽王的七公子前陣子因為一點小罪失去侯位,一直耿耿於懷,不如將這份軍功給他。」另一位幕僚道。

  大將軍樓溫點頭,嗯嗯兩聲,顯然有些心動,卻沒有立刻做出決定。

  其他幕僚繼續提出建議。

  站在隊尾的樓礎心生感慨,大將軍掌管天下兵權,選擇帶兵將帥時,竟然只問門第與人情,沒有片言涉及此人的才能。

  有人湊過來,小聲道︰「你怎麼才來?」

  樓礎忙拱手回道︰「剛從學堂回來……」

  「你喝酒了?」

  「跟朋友……」

  「你十八歲了,大將軍許你來此聽事,你自己仔細些,到手的機會別浪費。」

  「是是,兄長說得對,愚弟慚愧。」

  管事的「兄長」稍顯滿意,悄悄走開。

  大將軍樓溫等人已經選定將領,又談些瑣事,議事結束,幕僚們告退,在樓家兩子的陪同下去往前廳飲樂,大將軍有時參加,有時候不參加,無論怎樣,他都要留下來,先向自家兒孫說幾句。

  「老三人呢?」樓溫嚴厲問道。

  「三哥偶染風寒……」

  「放屁,當著我的面你也敢撒謊?老三一定又去會他那群狐朋狗友了。老子拼死拼活,兒子倒會享受。」樓溫大怒,發出一串咒罵,回話的兒子唯唯諾諾,不敢多說一個字。

  樓家老三也有個怪名字——樓硬,是大將軍的嫡長子,身軀肥碩,與父親不相上下,最愛尋歡作樂,總是想方設法逃避議事。

  樓溫罵得差不多了,還剩下一些怒氣無處宣泄,於是向廳內兒孫惡狠狠地說︰「都裝啞巴嗎?讓你們來這裡不是當看客,我樓家子孫眾多,就沒一個能說點什麼?等我死了,你們能倚仗誰?」

  「本朝軍國大事盡由大將軍定奪,兒等愚笨,唯有多聽、多看、多想……」

  「閉嘴!」樓溫斥道,今天心情不佳,不想聽這些奉承話,伸手指向另一個兒子,「你來說。」

  「並州賊勢方盛,牧守沈公尚不能彈壓,朝廷派兵兩萬,怕是……怕是有些輕敵吧。」

  「枉你聽事多日,沒半點長進,並州之事有那麼簡單嗎?還有誰?」

  眾兒孫互相推讓,樓礎在隊尾越眾而出,先施禮再開口道︰「兒有一事不明,要向大將軍請教。」

  樓溫稍稍收回肚皮,看著遠處的兒子,「你是哪一個?有點臉生啊。」

  「十七兒樓礎,今天第一次來聽事。」

  「哦,你說吧。」樓溫顯然還是沒想起來這個兒子。

  「西方秦州盜賊蜂起,經年未平,朝廷遲遲不肯派兵增援,北方並州盜賊初叛,理應先由州牧平定,事若不成,朝廷再派兵……」

  「想不明白就多來聽幾天,難道每來一個人,都要我重新解釋一番不成?」大將軍不客氣地打斷,目光繼續轉動,突然又回到十七兒身上,「你年紀不小了,怎麼今天才來聽事?」

  樓家兒孫到十二三歲就有資格來選將廳聽事,樓礎明顯年紀偏大。

  樓礎也不明白原因,他一直以為自己永遠沒機會進入這個地方。

  大將軍的另一個兒子上前小聲道︰「樓礎是吳國公主的……」

  樓溫長長地哦了一聲,終於想起這個兒子的來歷,「對,是我叫你來的。走上前來,讓我仔細看看。」

  樓礎來到父親面前,再次躬身行禮。

  「抬頭。」樓溫仔細打量,命僕人秉燭照亮十七兒的面容,觀看多時,終於挺身大笑起來,「是我的兒子,一點沒錯,容貌跟我年輕時一樣英俊,就是身子骨太過瘦弱,更像你親娘。你平時學文還是學武?」

  「兒目前在誘學館讀書。」

  「你是禁錮之身……沒關係,朝廷總有開恩的時候,就算朝廷不讓你當官,跟隨為父也一樣能享受榮華富貴。」大將軍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以後你多來聽聽,跟你這些兄弟、佷兒多來往、多學習,他們雖然是一群笨蛋,終歸比你經歷多些。對了,你什麼時候開始說話的?」樓溫順帶想起這個兒子曾經的怪癖。

  「兒幼時無知,讀了幾年書總算明白過來,十三歲開口。以孩兒之愚,不知要向眾兄佷學習多久才能開竅。」

  「哈哈,『開口亂世之梟雄,閉口治世之賢良』,原來你開口幾年了,天下可沒亂,小亂有些,不足為懼,大亂沒有,天成朝千秋萬世,至少咱們這些人無需擔憂。改天我要將劉相士揪過來,跟他算這筆賬。」

  樓溫起身去前廳參宴,只帶少數兒孫,其他人散去。

  樓礎回自己的住處,路上跟他打招呼的人不少,從而認識幾名自家兄弟與佷兒。

  樓礎幾年前搬出大將軍府,住在後巷的一所小宅子裡,左右鄰居全是樓家親戚,彼此間沒什麼來往。

  家裡極少開火,一名老僕每日前往大將軍府領取飯菜,倒是省心省力,就是沒什麼選擇。

  樓礎吃過飯,沒有睡意,摘下牆上的刀,抽刀出鞘,仔細擦拭一番,然後提刀來到小院裡,對月揮舞,汗流浹背方才罷手,洗漱之後上床休息,躺在黑暗中輾轉反側,心想這個生日過得竟然不錯︰最好的朋友邀請他刺駕,許久不見的父親允許他進廳聽事。

  又想一會,樓礎無聲地嘆息一聲,仔細想來,這兩件事都算不上真正的改變,刺駕無異於笑話,父親今天能想起他,明天照樣會忘記他,況且大將軍年事已高,一旦過世,他還是繞不開「禁錮」這道關。

  果不其然,接下來幾天,馬維沒再找他,學堂上遇見無非點頭致意而已,大將軍政務繁忙,晝夜不歸,兒孫們都沒有聽事的機會。

  明天就是中秋佳節,馬維又一次邀請樓礎去自家喝酒。

  馬維的高祖乃是若論基國皇帝,他還沒出生就已國破,全家被迫遷至東都洛陽,在他一歲還不懂事的時候,父親參與作亂,為此丟掉性命,年幼的馬維逃過一劫,此身卻遭禁錮。

  馬宅不小,只是有些荒涼,僕役稀少,酒菜也不豐盛,樓礎習以為常,覺得比自家好多了。

  幾杯酒下肚,兩人又如往常一樣談起時事。

  「西邊秦州擾亂未平,北邊並州又生盜賊,天下只怕真要大亂,礎弟以為如何?」馬維比樓礎年長七歲,兩人以兄弟相稱。

  在好友面前,樓礎顯出自己張狂的一邊,右手舉杯痛飲,左手指點江山,「遠遠不夠,西、北兩方不過是些小亂。」

  馬維笑道︰「礎弟長在大將軍府裡,消息可不靈通啊。征西將軍去年三月帶軍進入秦州,一年多了,捷報頻傳,好幾人因此封侯,可盜賊就是掃蕩不盡。要嘛是征西將軍虛報軍功,要嘛是秦州賊情比預料得更加嚴重。至於並州,嘿,沈牧守是你們樓家的老朋友,可是受皇帝猜疑已久,這回突然傳信說有人造反,怕是另有隱情。」

  樓礎搖頭,「不然,秦、並兩州無論形勢如何,都不影響天下大局,冀州之戰才是關鍵。」

  「與北方賀容部的戰爭?礎弟沒聽說嗎?朝廷已經決定撤兵休戰,想要再戰,至少要等個兩三年。」

  樓礎還是搖頭,「朝廷有意休戰,皇帝未必有意,依我淺見,當今天子不會輕言放棄。」

  「當今天子……」馬維喃喃道,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看了看,見無外人,才敢繼續道︰「天下若是大亂,必然亂在皇帝身上,登基十多年年來,也就頭兩年裝模做樣,然後原形畢露——礎弟有想過愚兄的提議嗎?」

  樓礎放下酒杯,「你不是開玩笑?」

  「這樣的玩笑開得嗎?」

  「嘿,就憑你我兩人?」

  「有些事情看上去很難,其實容易,仗劍行刺這種事,周黑犬用來報復普通百姓就是愚蠢,咱們施於皇帝身上卻不失為奇計一樁。」

  「誰仗劍?誰刺殺?」

  「哈哈,我就知道礎弟絕非池中之物,朝廷禁錮五國之士,殺戮不止,不知何時就輪到你我,有心之人誰不憤慨?況且天成初創,根基未穩,偏又趕上昏君在位,天象已有垂示,這正是你我一飛且兄弟天的時候啊。」

  樓礎看看桌上的殘羹剩炙,想想自己與馬維的狀況,問道︰「咱們能做什麼?」

  「愚兄自有妙計,只差礎弟相助。」

  樓礎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本事能幫上忙。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4
第三章 吹笛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冰臨神下 書名︰謀斷九州



  「像咱們這樣的受禁錮者,在天成朝只剩下死路一條,或早或晚而已。」馬維今天必要說服樓礎,張開雙臂,指向陳設簡陋的房間,「縱然是沖帝冑又當如何?衰敗如此,礎弟乃大將軍之子,困於池中。」

  「沖亡國三十三年,當時的皇帝是我祖父,公平地說,他是個昏君,亡國乃是必然之事,但是沖不該亡在張氏手中。」

  當今天子姓張,馬維提起這個姓氏咬牙切齒,「張息本是沖將軍……嘿,這些事情你都知道,說它做甚?現在已經沒多少人還記得沖了,倒是你們吳國,忠臣義士層出不窮……」

  「我們吳國?」樓礎覺得有些好笑。

  馬維正色道︰「礎弟不認為自己是吳國人?」

  樓礎想起多年前的一幕,據說是他生母的那個女人聲稱他是吳國人,語氣驕傲而悲痛,時間隔得越久,印象越發鮮明。

  「我沒見過吳國人,隻偶爾聽說還有吳國人作亂。」

  「偶爾?迄今本朝仍有十萬大軍駐扎在江東吳州,皇帝之所取消此次冀州之行,最忌憚者不是秦、並二州的盜賊,還是吳國人心不穩啊。」

  「馬兄邀我,就因為我的生母是吳國人?」

  「哈哈,當然不是。礎弟,咱們認識多久了?」

  「六年了吧。」

  「到今天是五年九個月零七天。」馬維記得非常清楚,「那時礎弟才十二三歲吧,初進誘學館,受人嘲笑,你回道『富貴榮華,有人爭,有人守,有人失,爾等碌碌,勉強守成,我願爭之,不願空守祖業。』從那時起,我就知道礎弟絕非常人。」

  樓礎忍不住笑了,他記得當時的場景,沒想到還有別人會記得,「然後我挨了一頓揍,被人叫了半年的『樓爭之』。」

  「沒錯,礎弟寧可挨揍也不道歉,陳飛揚一喜你是怎麼讓那些人閉嘴的?」

  樓礎笑而不語,馬維追問再三,他才道︰「我給周律起個綽號,大家覺得有趣,就將『樓爭之』給忘了。」

  馬維大笑起來,「原來『黑毛犬』的出處在你這裡,對,打你的人當中有他一個。」

  「我也沒料到這個綽號會一直叫到今天。」

  「因為實在是再恰當不過。所以你瞧,這才是我邀礎弟共參大事的原因。」

  樓礎熱情消退,默默地喝酒,馬維也不多說,默默相陪,兩人你一杯我一盞,漸漸酒酣耳熱,樓礎道︰「馬兄果有計劃?」

  「今日不便多說,過兩天我向礎弟引見一個人,到時細談,好歹讓礎弟相信,我的計劃雖稱不上萬全,但也絕非一時異想天開。」

  次日中秋,學堂放假,樓礎一早就帶著老僕去往大將軍府,領取節日的「分例」,全是一些日常應用之物以及少量銀錢,這是他主要的生活來源。

  老僕帶東西回家,樓礎去往前院,跟往年一樣等候安排。

  樓家每年中秋之夜都會安排盛大的家宴,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參加,尤其是已經成年的兒孫,大將軍輕易不允許他們與內眷接觸,哪怕是遠遠地看一眼也不行。

  果然,樓礎今年還是沒有被選中,與其他兄弟一樣,得了一壺酒,當眾喝一杯,剩下的可以帶走,算是盡過父子之情。

  大將軍樓溫似乎又將這個兒子給忘了,這在他是常有的事情。

  酒是好酒,樓礎想留下待客,到了傍晚,想起自己難得有客,就連好友馬維也極少沒有媒人登門,於是讓老僕熱菜,將一壺酒喝得幹乾淨淨,意猶未盡,又提刀在院中舞弄,住手後仰觀明月,隱隱聽得小巷對面大將軍府裡傳來絲竹之聲,不由得又生出一番感慨。

  外面竟然響起敲門聲,老僕請假去與酒友相會,家裡沒有別人,樓礎自去開門。

  「我猜礎弟肯定在家。」馬維在門外拱手笑道,帶來酒肉,還有一位客人。

  馬維承襲父親的侯位,家資雖不豐厚,也比有家無業的樓礎強些,所以自帶吃喝,絕不強人所難。

  樓礎恰好酒興未盡,舞一通刀之後,嗓中正覺幹渴,見酒生津,急忙收刀,邀請客人入門,「馬兄今晚怎有閒情?郭兄什麼時候回來的?」

  馬維帶來的客人姓郭,名時風,年紀更大一些,二十八九歲,也曾在誘學館裡讀書,幾年前結業,在洛陽沒能謀得職位,於是游歷天下,多年沒有消息傳來。

  郭時風比從前稍胖了些,滿面春風,拱手道︰「東都一別匆匆數年,彼時俊少年已是如今佳公子,礎弟這是在家中舞刀賞月嗎?」

  兩人從前並不相熟,郭時風這時一口一個「礎弟」,毫不見外。

  樓礎收起刀,笑道︰「花刀招式,練著玩而已。」

  馬維與郭時風都沒帶僕人,自提酒食進屋,樓礎點燈照明。

  馬維看了一圈,「你家裡的老憨頭呢?」

  「他有酒友,今晚不在。」

  「正好。」馬維將幾樣酒菜擺在桌上,指著郭時風道︰「他就是我說的那個人,本打算過些日子再聚,郭兄說『擇日不如撞日,晚見不如早見』,所以我們就來了,冒昧到訪,礎弟休怪。」

  三人落座,互相敬酒,樓礎不提刺駕之事,郭時風先開口道︰「礎弟心中還在猶豫?昏君在位、奸臣當道,我等鏟除獨夫,不只是為贏自家功名,更是為天下人除一大害。」

  「只怕有無心無力。」

  「若是換一位皇帝,憑咱們三人刺架,那是連想都不能想,可當今皇帝不同,身處至尊之位,卻懷卑賤之心,坊間傳聞——」郭時風壓低聲音,「皇帝從前年開始喜歡上微服私訪,次數越來越頻繁,經常三五日不回宮裡,夜宿民宅。殺此昏君,一人一劍足矣。」

  樓礎聽說過傳聞,而且猜到馬維的計劃必然根基於此,於是道︰「沒那麼容易,陛下雖然經常私出皇宮,但是行蹤詭秘,外人無從得知,都城內外,怎會那麼巧就被咱們遇到?縱使相遇,皇帝身邊必有宿衛,一人一劍怕也不是對手。」

  「那要看是什麼人、什麼劍。」馬維插口道,神情十分嚴肅,「我恰巧認得一個人,有萬夫不擋之勇,常懷慷慨之志,願為天下除害,雖死不辭。」

  樓礎看向郭時風,郭時風忙擺手,「不是我,我連花刀都不會耍。」

  「這人向來神出鬼沒,待到萬事妥當,我自會向礎弟引見,讓你知道,天下真有人能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馬維十分自信地說。

  「皇帝的行蹤呢?」樓礎問。

  「此事就得仰仗礎弟了。」馬維笑道。

  「我?」樓礎十分意外。

  「確切地說,是尊兄樓中軍。」

  「三哥?」樓礎又吃一驚,三哥樓硬是家中嫡長子,現為中軍將軍,位高權重,但是嗜酒如命,不懂得帶兵,也不怎麼管事。

  郭時風笑道︰「樓家不論兄弟之情嗎?礎弟對尊兄的事情似乎沒多少了解。」

  「我家兄弟多,不知什麼時候又會生出一個,彼此來往不多,兩位指望我從中軍將軍那裡打聽消息……」樓礎閉嘴,在想自己有沒有可能取得三哥的信任。

  「此事甚難,非礎弟不成。」馬維探身過來,「尊兄樓中軍頗受寵信,皇帝每次出宮,他都跟隨左右。」

  「真的?」樓礎有點不相信,三哥樓硬是個酒色之徒,文不成武不就,年紀足夠當皇帝的父親,完全不像是名寵臣。

  郭時風笑道︰「礎弟是讀書人,兩耳不聞窗外事,連自家的狀況也不關心,尊兄可不得了,我在江東就聽聞他的大名,據說皇帝對他言聽計從,自古帝王寵信之臣,無過於樓中軍。」

  樓礎想了一會,「好吧,就算我能問出皇帝行蹤,馬兄認得劍術高強的刺客,萬事順利,然後呢?太子繼位,必定要追查凶手,咱們好像都逃不過一死。」

  郭時風拍胸道︰「三人定計,我還是有些用處的。礎弟放心,昏君暴斃,繼位的未必是太子。」

  「皇叔廣陵王?」樓礎給出一個猜測。

  郭時風臉上笑容凝固,很快恢復正常,訕訕道︰「說漏嘴了。」

  馬維笑道︰「想保密就別提江東,天下誰不知道廣陵王坐鎮石頭城,領兵十萬監護整個吳國?你從那邊回來,自然是給廣陵王當謀士。」

  郭時風拱手笑道︰「讓兩位賢弟笑話了,替我保密,消息若是傳出去,我在廣陵王面前可就丟臉了。沒錯,這邊一旦事成,廣陵王那邊立刻就會在石頭城起兵,進京清君側。太子幼小,天下誰不思望年長者為君?廣陵王名震天下,眾望所歸,當年先帝就曾有意傳位於他,可惜被群臣所誤。」

  樓礎看一眼馬維,馬維道︰「被朝廷所誤的不只是廣陵王。」

  郭時風立刻會意,「廣陵王久駐江東,深受吏民愛戴,登基之後尚需借助吳人之力,自然不會再有禁錮之令,五國才俊盡可在新朝一展所能。況且,礎弟從不念及生母……」

  樓礎擺手,不願與外人談論母親,問︰「廣陵王眼中的奸臣是誰?」

  恰在此時,大將軍府裡絲竹聲驟響,夾雜著隱約的笑聲。

  郭時風側耳傾聽片刻,「物極必反,事盛必衰,大將軍之謂也,皇帝多疑,還能容忍樓家多久?尊兄不過稍延時日而已。實話實說,樓家出奸臣,可礎弟若能立不世之功於當下,必得新帝寵信,日後自可保滿門安全。」

  「我不保證一定能從中軍將軍那裡打聽到消息。」樓礎道。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礎弟盡力就好。」郭時風從袖中取出一支短笛,笑道︰「明月高懸,我為兩位賢弟奏上一曲。」

  馬維雙手各持一根筷子,在酒杯上敲打成節,「我也意思一下,礎弟不擅樂器,可否舞刀助興?」

  樓礎自知刀法平庸,可心中志氣高漲,於是也不推辭,起身取刀,推開房門,就在庭院中舞刀。

  大將軍府裡樂聲不斷,卻壓不過後巷小宅中的嗚咽笛聲。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5
第四章 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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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覺醒來,樓礎的雄心鬥志消失大半,又開始懷疑整個計劃能否實現,好在馬、郭兩人沒有催促,他也不必著急。

  中秋一過,誘學館裡突然忙碌起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東宮居然對這些不入「正道」的學生產生興趣,邀請他們十日之後前往千紫湖一聚,還出了道題目,要求每個人寫一篇經世致用的文章,由東宮一評高下,甲等三人將獲殊榮,直接到太子面前陳述己意。

  太子剛剛七歲,估計看不懂文章,但這不重要,若能取得東宮官吏的常識,無異於得到一條上升的通道,等待多久都值得。

  聞人學究最近也比較懶惰,借機給學生們放假,自己偷幾日清閒。

  樓礎沒有回家,留在館裡寫文章,他心中早有想法,一揮而就,寫成一篇草稿,打算過兩天再潤色一下,就可以交上去了。

  一回頭,樓礎看到一張笑嘻嘻的臉。

  「樓公子的文章……寫得真是好啊。」周律贊道。

  「過獎。」樓礎站起身,擋住墨跡未幹的紙張,這才發現,其他學生都已經離開,只剩下他和周律。

  周律很不識趣,試圖繞過樓礎,「讓我看看你的文章,大家探討一下。」

  樓礎站立不動,周律探頭看了一會,「用……民……以時,嗯,好題目……」越讀越費力,周律縮頭回來,退後兩步,笑道︰「樓公子,不是我亂說,你寫這篇文章有什麼用呢?」

  樓礎身受禁錮,文章再好也沒用,用不著別人提醒,他從來沒忘記過這件事,轉身收起草稿與筆墨,「為人臣者,唯求殫精竭慮,無愧於心,不問有用無用。」

  「呵呵,當我的面說這些……你應該將這幾句寫在文章裡,東宮肯定喜歡。」

  樓礎收拾妥當,夾起書箱,道聲告辭。

  周律不肯讓路,臉上笑得更加諂媚,「樓公子,別走啊,你的文章已經寫完了,閒著也是閒著,不如一塊喝酒去吧,我家裡有一壇剛從番邦送來的好酒,咱們煮酒論文章,豈不妙哉。」

  樓礎小時候受過周律的欺負,現在可不怕他,「沒興趣,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周律見討好不成,直接道︰「我要買你這篇文章,你開個價吧。」

  「去找別人。」

  周律搖頭,笑道︰「必須是你,咱們這些人當中,就數你和馬維的文章最好,聞人學究從來不誇人,但是看你倆的文章時,經常點頭,大家都看在眼裡。」

  「那你去找馬維。」

  「嘿嘿,馬維這個人眼高於頂,總當自己是若論基國帝冑,不好打交道,不像樓公子這麼隨和……」

  「隨和」的樓礎閃身繞過周律,大步走出學堂,不管後面怎麼叫喊,他都不肯回頭。

  家中無人,樓礎取出草稿,再度潤色,感覺不錯,相信十日之後的東宮評比中,這篇文章必然名列甲等,至於能不能見到太子、能不能帶來官場上的好運,他並不在意,這是他的原則之一︰寫文章時絕不含糊。

  次日一早,馬維派人過來相請,特意提醒樓礎將文章一同帶來。

  「煮酒論文章」這種事要挑人,樓礎欣然前往,一到馬府,立刻交換文章拜讀。

  「辨忠奸、定尊卑、明賞罰、行黜陟、遠佞幸,馬兄真夠大膽的,這五項條條直指本朝弊端。」樓礎贊道,對自己的文章不那麼有信心了。

  馬維淡然笑道︰「都是些老生常談,本朝、前朝,哪一朝沒有這些弊端?倒是礎弟的文章——你真要照這樣交上去嗎?」

  「當然,『用民以時』更加老生常談,沒什麼過分的吧?」

  「哈哈,換一個朝代、換一位天子,礎弟的文章都不過分,我還要說它陳朽不堪,但是放在本朝,就是過於大膽了。當今天子好大喜功,征戰不休、興建不停、調發無盡,最不愛聽『用民以時』四個字。礎弟應該還記得,去年的一個官兒,就因為在奏章中寫了幾句『體恤民力』的話,就被貶官,皇帝不解氣,事後又派人去打了他幾十棍。」

  「侍御史駱大人?我記得,可我沒有官職,東宮也不是皇帝,而且——有些東西越是留在心裡,越是毫無價值。」

  馬維收起笑容,「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無法接受禁錮,並非臣不忠君,而是君不用臣,何況咱們並非天成朝的臣子,滿腔志氣無處發揚——礎弟想好了嗎?」

  樓礎點點頭,「郭時風……可信嗎?」

  「我認識他許多年,可以為他做擔保。郭兄出身寒門,志向高遠,可惜朝廷不愛人才,令他走投無路。」

  「好,但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接近樓中軍。」

  「明白,這種事情急不得。」

  「還有——」樓礎覺得這一點很重要,「不要再加人了。」

  「礎弟放心,只有咱們三人……不對,還有一位仗劍行俠的豪杰,待到時機成熟,我會向礎弟引見。」

  兩人又聊一會,馬維轉身從櫃子裡取出一隻包裹,放在桌上打開,露出裡面的金銀珠寶,笑而不語。

  樓礎有些困惑,「馬兄這是要收買我嗎?好像……不夠多啊。」

  相對於刺駕的危險,這點財寶的確顯少。

  馬維笑道︰「你我君子之交,重的是情義與胸中一團志氣,什麼時候論過這些身外之物?此事泄露,你我性命難保,此事如成,自有榮華富貴。這點東西,是給礎弟用來打點大將軍府上下人等的。」

  雖說是大將軍的兒子,樓礎在家中卻沒什麼地位,想要靠近兄長樓硬,的確需要金銀開道。

  樓礎沉吟未語,馬維解釋道︰「這不是我和郭兄的錢,我倆都很窮,這是廣陵王送來的一份薄禮。」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廣陵王……」

  「礎弟不看好廣陵王?」馬維笑了,將包裹結好,「廣陵王禮賢下士,眾望所歸,先帝在世時就曾屢次動過改儲的念頭,可大臣們堅持傳子不傳弟,才讓當今天子登基。這些年來,廣陵王深受猜忌,不得不外出江東。如今麾下有十萬精兵,振臂一呼,大事必成。」

  樓礎緩緩搖頭,「天子忌憚廣陵王這麼久,對他不會毫無防範。」

  「所以才要一次刺駕,內外響應。礎弟不必擔心,你只需要探聽天子行蹤,其它事不用你出面,萬一事敗,我也盡量不牽連到你身上。」

  樓礎正色道︰「我若有怯意,早已報官,馬兄這時候怕是已在獄中備受拷問了。成事需勇,謀事需怯,事先不想清楚,臨機必敗。」

  「我知道礎弟不是膽怯之人。」馬維拱手錶示歉意,「否則也不會拉礎弟下水。請礎弟放心,郭時風、廣陵王那邊,我會小心看顧。」

  樓礎想了一會,將包裹推回去,「暫時還不需要。」

  馬維也不堅持,「放在這兒,礎弟隨要隨拿。此事——算是定了?」

  「再等等,我若能順利接近中軍將軍,此事才算定下來,若是無果,就是我幫不上忙,請馬兄再尋高明。」

  「天下雖大,知己難尋,沒有礎弟參與,我也退出,讓郭時風替廣陵王再找刺客吧。」

  樓礎吃過飯後告辭,馬維送行時忍不住道︰「礎弟那篇文章……別惹出麻煩來,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

  樓礎笑了笑,沒給出回答,對他來說,認準的事情極少會改變,正因為此,身邊朋友不多,與家中親人來往稀少。

  今天,卻有人非要與他「來往」。

  周律帶著兩名僕人沒有媒人沒有媒人登門拜訪,已經等候多時,樓礎家中的老僕認得這位周公子,因此迎進門來,端茶送水,侍候得頗為周到。

  樓礎很意外,「你怎麼來了?」

  周律起身相迎,好像這裡是他的家,拱手笑道︰「同窗多年,竟然第一次來貴府拜訪,樓公子莫怪。」

  樓礎命老僕去燒水,放下書箱,說︰「我的文章不會送給任何人。」

  「不是『送』,是『賣』,瞧,錢我都帶來了。」周律指著桌上的一隻盤子,上面的銅錢高高摞起,像是一座小山。

  樓礎心中大怒,正要連人帶錢一同攆走,突然改變主意,「你真想要我的文章?」

  周律大喜,馬上道︰「要,樓公子覺得錢不夠的話,我再加。」

  「你怎麼就認準了我的文章?」

  「我不是早說過嘛,咱們這些人當中,數你的文章最好。館裡的幾位學究曾經一塊評論過,說是歷年來的學生當中,樓公子、馬公子,還有一位已經離館的郭時風,最為優等,可稱是『三杰』。可惜時運不濟,三位都難有出頭之日,所以我想……」

  周律隨口一說,樓礎心中卻是一震,學究們所謂的「三杰」,竟然正是陰謀刺駕的三個人。

  樓礎取出文稿,「拿去。」

  周律立刻接到手中,臉上興奮得放光,「樓公子夠義氣,錢你收下,以後缺錢花,盡管開口就是。」

  樓礎搖頭,「錢你也拿走。」

  周律困惑不解,「不要錢……你要什麼?」

  「什麼都不要,我只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受到公平對待。」

  周律皺眉想了一會,恍然大悟,「哈哈,樓公子放心,只要署上我的名字,這篇文章必中甲等。沒什麼說的,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等我飛黃騰達,必然不忘這份交情。至於這些錢……」

  「你不拿走,我也會扔出去。」

  「既然樓公子這麼說了。」周律將文稿收入懷中,叫僕人進來端起一盤銅錢,又向樓礎道︰「一塊喝幾杯吧。」

  「今天沒興致。周公子慢走。」

  周律已經拿到文稿,無意逗留,笑道︰「那就改天,告辭。」

  樓礎在家枯坐,想要再構思一篇文章,慢慢地思緒偏移,居然真想出一個接近三哥樓硬的法子來,只是有些冒險。

  「人生在世……」樓礎喃喃道,覺得沒什麼事情會比刺駕本身更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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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榜單



  周律是個不知滿足的人,平白得到一篇文章,心中沒有多少感激之意,反而挑三揀四,第二天一大早又來敲門,舉著文稿說︰「樓公子,你這篇文章有問題啊。」

  樓礎一愣,周律趁機繞過他,進院直奔屋裡,讓樓家老僕去沏茶,將文稿放在桌上,轉身向跟進來的原作者道︰「首先,條數太少啦,才一條『用民以時』,怎麼也得十條八條吧,據我所知,別人最少也有三條。」

  樓礎哭笑不得,「就這一條。」

  「再加幾條,對樓公子來說,不過是一兩個時辰的事情。」

  樓礎搖頭,「『用民以時』說的就是治國不可過急,平定邊疆沒錯,剿除盜賊沒錯,修建宮室、挖掘河渠等等都沒錯,但是不可同時進行,要有先有後、有張有弛。民力不可用盡,用盡必然國衰;民心不可全失,全失必然國亂……」

  周律呆呆地聽著,端起老僕送來的茶水喝了一口,問道︰「加兩條就行,湊成三條。」

  樓礎氣極反笑,「你不明白嗎?我建議朝廷將政事分散執行,以省民力,自己的文章當然要以身作則︰一條就是一條,這一條沒人在意,我不會寫第二條。」

  周律總算稍稍醒悟,「哦,原來如此,你這……沒寫明白啊。」

  「明擺著的事情,何必廢話連篇?」

  周律嘿嘿地訕笑,突然起身,「既然如此,我先告辭,過幾天我請你,咱們好好喝幾杯。」

  周律往外走,樓礎也不送客,反而是家中老僕送到大門口,回來之後說︰「公子,不是我多嘴,這位周公子有錢有勢,學堂裡誰不願意結交?公子也老大不小了,該給自己謀個出路……」

  樓礎很意外,雖說老僕照顧他多年,可畢竟是主僕,兩人平時極少交流,不是必要的話從來不說,他連老僕姓什麼都不知道。

  「別的公子都成家立業了,公子你……唉,我不懂什麼是禁錮,可我想,公子是大將軍的兒子啊,還能沒條出路?只要心中在意,多與有用的人交往,總能找到一條路。」

  「馬公子不算『有用的人』?」樓礎笑著問道。

  「馬侯爺不錯,但是……算了,我一個下人,哪有資格對主人的朋友說三道四?」

  「這裡沒有外人,你我不以主僕論,有話盡可直說。」

  老僕撓撓頭,「我就是隨便一說,公子別放在心上,更不要說給馬侯爺。」

  「不說。」

  老僕又撓撓頭,「馬侯爺……怎麼說呢?我跟他的僕人喝過酒,他們都說自家主人品行很好,才華也沒得說,就是……」

  「就是什麼?」

  老僕尋思良久才道︰「有個詞怎麼說來著?什麼高什麼遠……」

  「好高騖遠?」

  「對,大家都覺得馬侯爺好高騖遠,不是踏實做事的人。」

  「哈哈,馬公子的祖上乃是前朝天子,心氣自然比別人高些。」

  「祖上當過皇帝是挺了不起,可也用不著時時掛在嘴上啊,畢竟這不是前朝了,皇帝家姓張,不姓馬。公子你就不一樣,倒像是生怕別人知道你是大將軍的兒子。」

  樓礎微微一愣,「就因為這個?」

  「做人得腳踏實地,都想飛到天上去,不就亂啦?公子應該多跟自家兄弟來往,或者周公子那樣的人,尋個正經前途。」老僕越說越來勁兒,嘆息一聲,勸道︰「公子知足吧,背靠樓家的大樹,還愁沒有陰涼?生在這樣的人家若還覺得委屈,我們這樣的人還不得都去投河、上吊、抹脖子?」

  老僕收拾桌上的茶壺茶杯,「話糙理不糙,請公子上心,往後我絕不會再多嘴多舌。」

  「我倒挺喜歡聽你說這些,不過——人各有志吧。」

  「公子的志向我是不明白,只是覺得公子到現在連門婚事都沒定,替你發愁。」

  「我才十八歲而已。」

  「別人十八歲連孩子都有啦。」

  「你呢?十八歲時成親了?」

  老僕乾笑兩聲,「十八歲的時候我還真成親了?可惜命不好,沒兩年媳婦就死了,也沒留下一兒半女,剩我一個人熬到今天。」

  「為何不再續娶?」

  「嘿,我們這些下人另有活法,不是公子能明白的。我有一堆活兒沒做呢。」老僕匆匆離去。

  誘學館裡沒課,樓礎在家讀書,一連幾天不出門,也不去馬維那裡走動,直到這天下午,又有人來喚他去選將廳裡聽事。

  這回他來得比較早,大將軍和幕僚還沒到,三十幾位樓家子弟正在閒聊,談論的還是秦、並兩州的軍情,羨慕被派去剿匪的將吏,以為必能建功立業,可惜自己搶不到這樣的機會。

  樓礎在人群中慢慢行走,靠近管事的兄長。

  他叫樓碩,行七,專門管理家事,這時正向幾名親近的兄弟講話,父親不在身邊,他比平時顯高許多,「若論基太傅的孫子沒當上將軍,他氣得不行,一大早就要去宮裡向陛下進讒言,毀謗大將軍,可他等了一天,連宮門都沒進去。他又指使御使台彈劾大將軍,卻沒有一個人敢出頭。哈哈,若論基太傅也是老糊塗了,竟然敢與大將軍爭鋒。」

  眾人稱是,齊聲大笑起來,樓礎沒笑,向樓碩深深點下頭,隨後邁步走到一邊。

  這一招好用,沒過多久,樓碩單獨走來,疑惑地問︰「你有事?」

  樓礎示意七哥隨自己走遠些,認真地說︰「七哥在大將軍身邊管事多久了?」

  「嗯?你想幹嘛?」

  樓礎拱手道︰「愚弟有一樁好處要送給七哥。」

  樓碩神情稍緩,左右看看,小聲道︰「什麼好處?」

  「咱們樓家已經出了三位將軍、三位刺史、四位郡守,雜官更是無數,七哥不想出去獨擋一面嗎?」

  樓礎臉色立沉,「這種事得由大將軍做主……我再怎樣,也比你強。」

  「當然。七哥如果不想聽就算了,想聽,我就大膽指出七哥不能出府的原因。」

  「大將軍不讓我出府,是因為信任我!」樓碩十分惱怒,轉身要走,馬上又轉身回來,「說來聽聽,你敢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樓礎笑笑,「怎敢。原因其實簡單,七哥只管人不推人,是以在大將軍心中只有苦勞,沒有功勞。」

  樓碩沉吟不語,樓礎繼續道︰「愚弟斗膽直言,文武、算籌、待客諸術,七哥都不擅長,在家中管些雜務,何時才有機會外出?」

  「嘿,夠直,你把我說的一無是處了。」

  「為七哥著想,愚弟不敢不說實話。況且七哥還有機會,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七哥雖無一技之長,卻能向大將軍推薦有一技之長的人。請問七哥,管事這麼久,可曾向大將軍薦舉過一兩人嗎?」

  樓碩冷笑道︰「你是想讓我薦舉你吧。」

  「愚弟正有此意,這也是愚弟送給七哥的好處。」

  「嘿,小子狂妄。」

  「不狂妄不足以顯我才志。」

  樓碩大笑起來,惹來廳中其他人的注意,「你說完了?」

  「說完了。」

  「行,看我心情吧,所薦得人,大家高興,可若是所薦非人,我在大將軍面前也得受連累。」

  「請七哥留意,大將軍若是念念不忘秦州,就請七哥替我美言一句,我對秦州恰好有些想法,或許正對大將軍心事。」

  「什麼想法?」

  「只能當面對大將軍說。」

  樓碩哼了一聲,甩袖走開,與其他人匯合,再沒搭理過樓礎。

  大將軍來了,這回與幕僚們商議的都是些瑣事,涉及到的利益卻不少,如何分配是個難題,幕僚們各出主意,大將軍最後定奪。

  幕僚告退,樓溫照例向廳中子孫訓話,今天心情不錯,泛泛地罵了幾句,匆匆離去,沒給任何人說話的機會。

  「大將軍又娶一妾,今晚要做新郎……」一個兒子小聲道,既有嘲笑,更有艷羨。

  樓礎沒辦法直接向大將軍開口,只能等七哥樓碩的薦舉。

  這一等就是好幾天,大將軍這邊沒信,東宮那邊已經將誘學館眾人的文章評出等級,馬維名列甲等第一,樓礎落入乙等第十。

  樓礎是在去往誘學館的路上得知這一消息的。

  周律帶著僕人氣且兄弟且兄弟地迎過來,將幾張紙塞到樓礎手中,冷冷地說︰「還以為樓公子是個人才,誰想到……乙等第十,白浪費我在上面署的名字。唉,早知如此,就該去求馬維,無非是困難一些,總有辦法將他的文章弄到手。」

  樓礎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可是看文稿似乎比自己寫的原稿要長許多,於是粗粗讀了一遍,怒道︰「這不是我的文章。」

  「怎麼不是?就是……哦,對了,我又加上四條,湊成『時政五策』,若則的話,連乙等第十都得不到。」

  樓礎壓下怒火,將文稿還給周律,「是我的錯,周公子今後別再找我要文章了。」

  「不要了,再也不要了。你跟馬維關係挺好的吧,給我引見一下,以後我買他的文章。」

  「我跟他不熟。」樓礎邁步前行,周律追上來嘮叨不止,以為樓礎欠他一個人情,理應幫他一次。

  誘學館裡今天沒課,聞人學究公布成績,要大家等到午時,然後一同前往千紫湖拜見太子。

  眾人恭喜甲等三人,個個摩拳擦掌,想在文章以外給東宮留個好印象。

  聞人學究向樓礎招手,樓礎起身來到學究面前,躬身行禮,「先生有何指教?」

  「我沒在這上面看見你的名字。」聞人學究指著桌上的榜單。

  「弟子愚笨,所以沒寫。」

  「嗯,也好,人貴有自知之明,既然沒有名次,你今天就給我當書童吧,東宮不許我帶閒人,沒人替我捧書箱。」

  「承蒙先生信任。」

  聞人學究扭過頭去,馬維在遠處點頭,示意樓礎出門說話。

  學堂外面沒人,馬維道︰「一篇好文章,都被黑毛犬毀了。」

  「無妨。」

  「沒有礎弟相爭,愚兄忝列甲等,或許我能趁機從東宮那邊打聽到……咱們需要的消息。」

  這是馬維第一次顯出急迫的跡象。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5
第六章 醉不休



  千紫湖不大,背靠皇宮,南岸建了一座伏波園,周圍盡是內官廨捨以及僧寺道觀,許多建築尚未完工,遠遠望去,能看到渺小的人影在高高的架子上緩緩移動,呼喝聲隱隱傳來,那是地面上的民夫在齊力運送木石沙土。

  誘學館不只一門名實之學,幾名學究帶領近百名學生等在湖邊的草地上,一個時辰之後才獲準進入伏波園,從這時起,師生個個屏息寧氣,緊跟前面的腳步,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伏波園裡排列著大量士兵,盔甲耀日,刀槍攝魂,一群讀書人走在其中,無不戰戰兢兢。

  園內另是一番景象,紅牆碧瓦,草木掩映,看不到也聽不到對岸正在勞作的民夫。

  眾人被引至一片空地上,幾位學究有小凳可坐,學生們只能站立,還不能亂動,早在出發之前,就有學究提醒他們,少喝水,提前解手,到了千紫湖伏波園,可沒有讓他們方便的地方。

  園中景色頗佳,看久了也覺膩煩,學生們開始小聲交談,就這樣又等一個時辰,天色堪堪將黑,終於有人過來傳令,帶領眾人進入一座極寬敞的大廳。

  這次等得不久,絲竹聲中,有人高聲宣告太子殿下到來,命眾師生下跪恭迎。

  皇家規矩多,好在每一步都有人指引,就連何時抬頭、何時起身,都說得清清楚楚,再由幾位學究領頭,學生們照做即可。

  叩見儀式結束,甲等三人被喚到前方,接受太子的慰勞,其他學生終於有機會偷看一眼太子。

  太子是個六七歲的孩子,瘦瘦小小,坐姿倒還端正,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茫然,像是第一次來窮親戚家做客的小孩兒,面對太多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全程不開口,替他說話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文士,據稱是東宮捨人,叫若論基升之,樓礎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很快想起來,此人是若論基太傅的孫子,曾想帶兵前往並州平亂,被大將軍給否決了。

  甲等三人將自己的文章當眾誦讀一遍,東宮捨人若論基升之提出幾個問題讓三人解答,前後不到兩刻鐘。

  重頭戲是接下來的宴會,這時外面天色已暗,多名僕役魚貫而入,按次序排放桌椅,眾師生磕頭謝恩,隨後分別入座,學究一人一桌,學生兩人一桌。

  美酒佳肴像變戲法似地出現在桌子上,學生們早已饑腸轆轆,卻隻敢偷咽口水,絕不敢亂動一下。

  若論基升之守在太子身邊,舉杯號令,第一杯酒祝願天下太平,第二杯酒祝願皇帝與皇後福壽無疆,第三杯酒祝願太子殿下日新月異。

  恰在眾人喝第三杯酒的時候,太子打了一個哈欠,這不能怪他,一百餘名成年人興高采烈地喝酒,只有他無聊地面對一杯清水。

  頭三杯酒只是開始,很快,師生按照順序輪流上前祝酒,人數不等,或單獨一人,或三五成群,從起身那一刻起,就得遵守諸多規矩,寬袖要垂得恰到好處,雙臂不可有明顯的抖動,可以不用下跪,雙腿叉開站立,上半身筆直彎下,手中的酒絕不能因此傾灑,祝酒詞可以長篇大論,但不允許與前人重復……

  仍由若論基升之代太子回話、喝酒,太子頂多點點頭,或是哦一聲,偶爾喝口水,桌上的菜肴一樣不動。

  樓礎與一群學生共同上前祝酒,每人說一句感恩戴德的話。

  所有人輪過一次之後,太子起身,舉起手中的水杯,還敬眾人,隨即告辭,由若論基升之代為款待誘學館師生,當然這些話還是從若論基升之嘴裡說出來,太子隻字未吐,走的時候腳步輕快。

  太子離開,廳中的氣氛更活躍些,若論基升之也不再代表太子,與幾名東宮官吏走入眾人當中,把酒言歡,漸漸地,大家也都放開,離開自己的座位,四處敬酒,笑語喧嘩,再不用守什麼規矩。

  樓礎要看管書箱,因此沒喝多少,那邊的聞人學究不勝酒力,太子離開沒多久,他也起身準備告辭,被數人硬生生按下,多喝不少。

  終於能夠起身時,聞人學究已是腳步踉蹌,樓礎急忙背起書箱,從人群中間跑過去攙扶。

  「老啦,老啦。」聞人學究感嘆道,「辦不從心矣,不能再喝,真的不能再喝了……」

  伏波園給眾人安排了住處,若論基升之親自送到門口,命外面的一名雜役送聞人學究去房間休息。

  夜色如水,雜役提著燈籠走在前面,樓礎攙扶聞人學究跟隨在後,雖已入秋,園中香氣不減,一陣一陣地鑽到鼻子裡。

  到了住房,聞人學究卻無睡意,堅持要到湖邊待會,雜役指明路徑,臨走時提醒道︰「太子殿下今晚也住在這裡,兩位可以去前面的亭子裡坐會兒,切不可亂走,且兄弟撞到巡夜侍衛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湖邊確有一座亭子,地勢比別處稍高,站在裡面感受涼風習習,倒也愜意。

  聞人學究面朝湖面,良久不語,樓礎只是一名弟子,自然不能隨意開口,默默地站在學究身後。

  湖對面燈火通明,卻不是在舉行宴會,而是眾多民夫在連夜趕工。

  「天下太平……」聞人學究喃喃道,「何其幸運,我竟能看到這太平景象,此生足矣。」

  樓礎必須接話,「紛紜百年,英雄輩出,唯我天成朝得以一統江山,以此看來,興衰皆由天定,非人力也。」

  聞人學究笑了一聲,轉身坐在石凳上,抬頭看著樓礎,「若無人力,誰起的高樓?誰奏的絲竹?誰貢的衣食?」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無天定,高樓會塌、絲竹會亂、衣食會缺。」

  「哈哈,我就喜歡聽年輕人說言不由衷的話,看你們一點點成長。」

  樓礎臉上一紅,正要為自己那幾句套話辯解,亭外有人大步走來,人未到聲先至,「哈哈,聞人先生果然說謊,不勝酒力竟是騙人的。」

  聞人學究起身相迎,笑道︰「不勝酒力是真的,只是我解酒的法子與別人不同,非得尋一個開闊地帶一舒胸臆。」

  若論基升之將酒壺、酒杯放在桌上,「既然胸臆舒展開,想必又能再喝幾杯。」

  「若論基捨人追送杯酒,老朽不敢不從。」

  樓礎行禮,準備退下,若論基升之卻將他攔下,「相請不如偶遇,我這裡還有杯子。」若論基升之真從懷裡又取出一隻酒杯。

  「叨擾。」樓礎只得留下,放下書箱,執壺斟酒。

  若論基升之趁興而來,喝下一杯之後卻沒了興致,按住酒杯,示意不想再喝。

  三人都不開口,默坐多時,若論基升之突然開口︰「我仔細想過,秦州必然生亂,並州更有大患。」

  「哦?」聞人學究輕輕地回了一聲,樓礎則抱著事不關己的態度,在一邊靜聽。

  「蘭將軍驍勇無敵,可秦州之亂並非源於造反,而是連年饑荒,加之官吏侵暴不已,逼使良民揭竿而起,平亂應以撫代剿,朝廷卻以蘭將軍之勇撲蜂起之賊,無異於火上澆油。並州形勢恰好相反,只是一邊郡聲言造反,當以猛將一舉滅之,朝廷卻委任從未帶過兵的……」

  聞人學究打斷若論基升之,「忘了介紹,這位是誘學館弟子,姓樓,名礎。」

  「後生樓礎見過若論基捨人。」樓礎起身拱手。

  若論基升之笑道︰「樓姓不多見,是大將軍的公子?」

  「大將軍不肖子,行十七。」

  「正好,你回家之後替我轉告令尊,秦、並兩州亂事不止,責任都在他那裡,沈並州心懷不軌,希望大將軍真不知情。」

  「你也喝多了。」聞人學究提醒道。

  若論基升之騰地起身,走到欄邊向湖面遙望半晌,冷笑道︰「大將軍以為天下人都是瞎眼,我非要讓他知道,朝中還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並州郡縣造反是假,沈牧守借機擁兵為真;秦州剿匪是假,殘破人心,給沈牧守留一戰之地為真。」

  聞人學究不吱聲了,樓礎道︰「真假自有公論,大將軍忠貞為國,卻是人所共知。」

  「嘿,無知小兒,你懂什麼?大將軍真有想法也不會與你商量,天下若是大亂,你們樓家就是罪魁禍首。可惜執政諸公不是目光短淺,就是畏懼大將軍權勢,個個閉口不言,以至養虎為患。」

  若論基升之越說越怒,突然轉身,隨手抓起酒杯擲在地上,厲聲道︰「若論基家雖然勢衰,忠心不改,轉告大將軍,請他謹守宮門,我若得見陛下,必要以死進諫,揭穿他的陰謀!」

  若論基升之怒氣且兄弟且兄弟地大步走出亭子,甚至沒向聞人學究告辭。

  「他真的喝多了。」聞人學究道。

  「嗯,即便他說的是真心話也無所謂,我根本沒辦法將這些話轉告給大將軍。」

  「若論基捨人本來一心想帶兵去並州平叛,受阻之後心情不順。」

  「若論基捨人……有幾分像是帶過兵的人。」

  「他只是脾氣大些,自視甚高,以為文武雙全,哪裡真帶過兵?朝廷不選他去並州,也是有道理的。」

  樓礎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麼。

  聞人學究緩緩起身,嘆道︰「才不過太平二十多年啊。」

  「天下已定,太平盛世還長遠著呢。」樓礎勸道。

  「盜賊易平,民心難復,有一篇『用民以時』寫得好,針砭時弊,恰中要害,若不是後面幾條狗尾續貂,本該名列甲等。」

  樓礎沒敢回話。

  聞人學究看向弟子,雙眸在黑暗中微微閃光,「你本是無為無欲之心,最近卻有蠢蠢欲動之意,究竟是怎麼回事?」

  樓礎心中大驚,忙拱手道︰「弟子……弟子前途無望,為此心動,別無它意。」

  「來,我給你講講什麼是『循名責實』,好讓你知道自己的漏洞在何處。」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6
第七章 循名責實


  名實之學歷來被視為小學,與正統道學稍有關聯,因此才能殘存至天成朝,學者不多,講授的人更少,聞人學究屬於其中的佼佼者。

  在學堂裡,聞人學究講得比較小心,不讓名實之學離「正統」太遠,今晚不同,或許是借著醉意,或許是湖光動人心魄,他想說些心中的真實想法。

  「所謂『循名責實』其實是一種相人之術。」聞人學究稍稍壓低聲音,像是在吐露隱藏多年的秘密。

  「相人之術?先生此前倒是講過,名實之學可以用來評定人物,夫子所謂『聽其言而觀其行』……」

  聞人學究大搖其頭,「我這麼講是為了讓大家以為名實之學比較正統,其實它就是相術,不僅能夠評定某人的過去、現在,甚至能夠預料某人的未來。」

  樓礎啞口無言,這可不是他所了解的名實之學,也不是他所認識的聞人學究。

  桌上的酒還在,聞人學究端起杯來一飲而盡,樓礎急忙再斟一杯,夜色已深,只能借助星月之光摸索位置。

  「名實之學就一招,『循名責實』——說復雜,終生鑽研不透,說簡單,無非就是幾句話︰在外為名,在內為志,『名』與『志』是一回事;在外為實,在內為力,『實』與『力』是一回事。名實相符,其人庸碌,名過於實,其人虛浮,實過於名,其人陰鷙。」

  「名實相符的人庸碌嗎?」樓礎又吃一驚,這與他之前所學的內容完全不同,尤其不符合正統理念。

  聞人學究點頭,又一杯酒下肚,樓礎再斟,隻倒出一點,發現壺中已空。

  「名實相符,其人自滿,再無上進之心,豈不庸碌?」

  「若其人名為『上進』,實也『上進』呢?」樓礎拿著酒壺問道。

  聞人學究喝下僅剩的半杯酒,「君子相時而動,機會不到,寧可淵伏。你所謂的『上進』之人,無時無刻不求上進,不擇天時,不選地利,不問人和,往往事倍而功半,甚至終生無功,此非庸碌之人乎?」

  樓礎又一次啞口無言。

  聞人學究舉起空杯,仰脖痛飲,好像杯裡還有酒似的,「別將庸碌當成貶義,世人大都庸碌,庸碌至少於世沒有大害,那些名實不符的人,或早或晚也會落入庸碌,成為他應該成為的人。」

  湖面上一陣涼風吹拂而過,聞人學究似乎發出一聲嘆息,隨風而去,他伸出空杯,樓礎手捧空壺做出斟酒的樣子。

  又是一飲而盡,聞人學究突然大笑起來數聲,「庸碌之人一目了然,無需多加揣測,『循名責實』相的是後兩種人。名過於實,其人虛浮,天下亂象十有八九出自這類人之手,你以為他能做成某事,委以重任,他卻弄得一團糟,留之不用,他則口出怨言,伺機壞事。」

  樓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家人,大將軍威名著於天下,可是早已無心於帶兵打仗,每日計算的都是人情往來、利益分割,卻偏偏手握兵權,負責平定各地叛亂。

  「這樣的人不少。」樓礎道,又「斟」一杯酒。

  「灑了。」聞人學究提醒道。

  樓礎忙擺正壺嘴。

  「第三種人實過於名,其人陰鷙,心懷大志卻隱藏極深,一朝顯露,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大賢大聖。唯有一條,別顯露太早,早則名實俱損,為天下人所笑。」

  樓礎的心一陣一陣地狂跳,手上依然老老實實地「斟酒」。

  聞人學究卻不想再喝,放下杯子,「最近一段日子,你有些反常,偶爾會神情突變,心中似有大事未決。」

  樓礎將空壺慢慢放回桌上,努力控制微微顫抖的雙臂,「是嗎?我自己倒不覺得。」

  「你將自己的文章交給別人,應該不是為了金錢或者友情吧?」

  關於這件事,樓礎無法否認,「我希望這篇文章能被人看到,但是不想因此受到關注,所以……」

  「你是禁錮之身,本就無人關注,莫名自損,必為掩飾心中大志。什麼事讓你如此謹慎?與馬維有關?」

  樓礎心中越來越驚,拱手深揖,「弟子承諾他人在先,望先生勿再追問。」

  「嗯,我無意尋根問底,只是想提醒你,志向有多大,忍耐功夫就得有多深,你顯露得太早,倒讓我覺得你是『名過於實』的人。」

  「弟子受教。」樓礎再次深揖。

  聞人學究揮揮手,聲音變得有氣無力,「將書箱留下,你去喝酒吧,我要在這裡獨自坐一會兒。」

  樓礎退出亭子,走出幾步又轉身回來,跪地向聞人學究行以師生大禮,三拜之後道︰「先生今日所言,弟子銘記在心。還有一事請教,馬維在先生眼中是怎樣……」

  「名實之學所謂的相人,與世俗相術全然不是一回事,你或是自悟,或是不悟,不可求教於他人。」

  樓礎起身再次退出,茫然走回大廳,一路上反復思索,似有所悟,又有諸多不解,但他想明白一件事,自己最近所做的一切事情幾乎都犯下錯誤,尤其是面對七哥樓碩時,更是犯下大錯。

  從樓碩那裡,他永遠也得不到推薦。

  大廳裡,眾人已經喝得七倒八歪,縱聲狂笑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破口大罵者有之,扭打成一團互相灌酒者到處都是。

  一開始拜見太子時的儀式有多嚴肅,現在的場景就有多放縱。

  樓礎其實不想回來喝酒,心裡想事,又沒別的地方可去,不知不覺走回來,第一眼先看到東宮捨人若論基升之,太子不在,他就相當於這裡的主人,這時正站在桌子上,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隻銅爵,高高舉起,將裡面的酒慢慢倒往周圍人的頭上,滿臉惡作劇得逞的興奮笑容。

  「名過於實」,樓礎立刻在心裡對若論基升之做出判斷,此人倒是聰明,能看出大將軍心懷不軌,可也僅此而已,就算見到皇帝,也成不了事。

  另一頭,馬維正與數人高談闊論,聽者當中甚至有兩名東宮官吏。

  馬維喜歡結交朋友,也擅於結交,有時候反而成為一種掩飾,他屬於「名過於實」?還是「實過於名」?樓礎竟然看不清楚。

  周律跌跌撞撞地迎過來,一手握壺,一手執杯,他倒是簡單,名實完全相符,猜起來一點都不麻煩。

  「你藏哪去了?想跟你喝杯酒真是不易,來,喝一杯,這是我敬你的酒,必須要喝!」

  樓礎接過酒杯,問道︰「你報過仇了?」

  一有人提起這件事,周律就惱火,將酒壺往地上一摔,厲聲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放心,我已經找到能替我報仇的人了,他一出手,就算天王老子也得跪地求饒……」

  樓礎走開,周律還在原地指天罵地,廳裡一片嘈雜,人人失態,沒人在意周家公子的叫喊。

  直到三更過後,失控的宴會才告結束,雜役們或是引路,或是抬送,將眾人送往房間裡休息,然後收拾一地殘局,個個神情木然,對這樣的場景見怪不怪。

  樓礎一早就被叫醒。

  馬維神采奕奕,全然看不出昨晚喝了多少酒,「午時之前咱們就得離開伏波園,趁機逛逛吧。」

  「可以嗎?」樓礎仍然哈欠連天。

  「太子已經回宮,園子裡沒有侍衛。」

  伏波園不提供早餐,其他人還都沒醒,樓礎與馬維兩人沿小徑閒逛,忽而見湖,忽而遇山,十分愜意。

  來到一處無人的地方,馬維道︰「事情或許能成。」

  「馬兄打聽到……行蹤了?」

  「還沒有,但是有點眉目了。」馬維四處看看,稍稍壓低聲音,「若論基捨人或許能幫上忙。」

  樓礎想起來,若論基升之聲稱自己要面見皇帝彈劾大將軍樓溫,大概是自知進不了宮,所以也要趁皇帝微服私訪時行事。

  「不妥。」樓礎搖頭道。

  「有何不妥?」

  「若論基捨人大言無忌,將他拉進來,怕是會壞事。」

  「放心,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實情,只說是想跟他一塊立功,好免除禁錮之身。」

  樓礎還是搖頭,馬維笑道︰「礎弟擔心被搶功嗎?我欣賞礎弟,絕非只為如今這件事,實是深知礎弟才華橫溢……」

  「再等幾天,我這邊若是實在沒有辦法,你再找若論基捨人。」

  馬維眉頭微皺,「那你得快點,若論基捨人可不等人,他急得很。」

  「少則三天,多則五天。」

  「好,我等你五天。」

  兩人又往前走,樓礎問道︰「馬兄怎麼說服若論基捨人幫忙的?」

  「不用說服,我當眾點評朝中人物,聲言樓大將軍必有異心——抱歉,我不得不說些令尊的壞話——然後若論基捨人就主動來找我了。」

  樓礎不介意馬維的做法,笑道︰「馬兄當眾臧否人物,不怕遭到報復?」

  「嘿,身為前朝帝冑有一個好處,境遇越慘,越可以胡說八道,謹小慎微反而會受猜忌。」

  樓礎大笑起來,想起家中老僕對馬維的看法,他從前沒注意到,這時才發現,這位好友的確經常將「帝冑」兩字掛在嘴上。

  「昨晚聞人學究向我說了一番話,很有意思……」

  馬維笑容消失,「你聽說了嗎?誘學館馬上將被裁撤,學究們都會被免職。」

  「有這等事?」

  「嗯,對內憂外患,朝廷視而不見,卻盯著一點瑕疵不放,以為誘學館講授的學問離經叛道,必欲除之而後快。可憐幾位老先生,今後不知要去哪裡討生。聞人學究對你說什麼了?」

  「還是名實之學那一套。」樓礎敷衍道,突然不想告訴馬維全部實情了。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7
第八章 新榜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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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辦了二十年的誘學館,說倒就倒,伏波園之會算是一次安慰,師生們甚至沒機會表示哀悼——事實上,真正對此感到哀悼的人不多,幾名學究各回各家,館中官吏另有任命,學生們樂不得擺脫束縛。

  樓礎感到遺憾,他喜歡這裡,認為自己學到許多東西,尤其是從聞人學究那裡。

  聞人學究先一步離開伏波園,再也沒去過誘學館,樓礎打聽過,據說聞人學究已經告病還鄉,至於家鄉在哪裡,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

  按照旨意,誘學館將在十月底正式閉館,可是消息一傳開,就很少有人再去上學,樓礎去過一次,一名學究正在收拾東西,驚訝地問︰「你來幹嘛?」

  樓礎也不知道為何而來,只好說︰「看看。」

  「沒什麼可看的,就是這樣,今天是誘學館,明天就是七門學,後天不知是哪一家,天成朝容不下咱們這些『小學』,今後隻允許傳授正統道學。我是不行了,你們還來得及改換門庭。」學究嘆了口氣,馬上提醒道︰「你可別出去亂說,我就是隨口一說——嗯,你不會。」

  學究帶著東西匆匆離去。

  樓礎獨自在學堂裡站了一會,悵然若失,從此以後,他唯一的身份就是大將軍諸多兒子中的一個。

  離開學堂,樓礎直奔馬府。

  馬維不在家,他是個大忙人,朋友眾多,不知去見誰了,樓礎只得回家,老僕也不在,樓礎獨自看書,很快沉浸其中,將饑渴置之度外。

  不過,當外面響起敲門聲時,樓礎還是很高興,立刻起身去開門。

  他以為來者會是馬維,看到的卻是周律那張笑嘻嘻的臉孔。

  「你怎麼又來了?」樓礎雙手把住門板,不讓客人進來。

  「特意沒有媒人登門來感謝樓公子。」

  「用不著,我的文章不好,沒讓你進甲等。」

  「嘿,東宮點評就是一個笑話,沒人當真,至於樓公子的文章,那是真好。」

  「早就說了,我不要你的感謝。」

  「那就當是朋友來往好了,瞧,我帶著酒呢。」

  跟在後面的兩名僕人捧起手中食盒,一人幫腔道︰「這可是我家收藏多年的好酒,昨天剛刨出來的。」

  樓礎正覺口幹舌燥,聽到一個酒字,不由得放下手臂。

  周律不待邀請,邁步進院入屋,命兩名僕人擺好酒菜,他先坐下,伸手道︰「樓公子,別站著啊,來,咱們先喝三杯。」

  僕人斟酒,樓礎坐下,連喝三杯,心裡覺得這確實是好酒,嘴上不肯承認,「周公子無事不沒有媒人登門,但是話先說清楚,酒我喝,你想再找我幫忙,休提,以免彼此尷尬。」

  周律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樓公子真是不近人情,難道就是不肯交我這個朋友嗎?咱們也算是同窗多年,如今誘學館也關了,大家坐在一起懷舊也好啊。」

  說是「懷舊」,可兩人都還年輕,從前走得又不近,無舊可懷,樓礎只管喝酒,周律說個不停。

  「樓公子以後有什麼打算?」

  「沒有打算。」

  「我還好,父親給我捐了一個值殿侍衛的閒職,暫時掛著。」

  「你要棄文從武?」樓礎抬頭看一眼身材瘦小的周律。

  「別看我長得瘦,其實……我可以當儒將啊,再不濟也是長史、參軍什麼的,而且我很快就能從軍立功,今後封侯也是有可能的。不過從軍這事還得求助於你們樓家……」

  樓礎馬上搖頭,「你找錯人了。」

  「呵呵,我父親直接向大將軍求情,不關你事。」

  樓礎繼續喝酒。

  東拉西扯一番,周律又說起那篇文章,「『用民以時』,樓公子怎麼想到這個題目的?」

  樓礎放下酒杯,起身道︰「感謝周公子盛情,酒足飯飽,頭昏神倦,我要小睡一會,不送。」

  「別,還沒聊夠呢。」

  「閒聊就免了吧,我實在沒這個心情。」樓礎拱手送客。

  周律還是不肯起身,反而示意兩名僕人退下,笑道︰「實不相瞞,這回沒有媒人登門不只是為了閒聊,還真有一點小事相求。」

  樓礎早料到如此,仍不肯坐下,「周公子乃是要拜將封侯的人,能有什麼事情求到一介布衣頭上?」

  「哈哈,再怎樣你也是大將軍之子,何稱『布衣』?而且這件事必須求你,因為與你有關。」

  「嗯?」

  見樓礎不再逐客,周律起身親自斟酒,「樓公子的那篇文章,有人十分喜歡。」

  「是嗎?那不正合你意。」

  周律敬酒,然後道︰「可這位看過文章之後還想見人,到時候我總得說點什麼,所以特來向樓公子求助。」

  樓礎終於明白過來,「你說的這人是哪位?」

  「呵呵,不是我有意隱瞞,只是……反正你也當不了官,多知無益。可當官並非唯一出路,只要你肯替我準備應答之辭,我願意出……一萬錢。」

  樓礎不語,周律以為有戲,忙補充道︰「兩萬錢,這還只是開始,等我當上將軍,收你為幕僚,當我的謀主——呃,這不違反禁錮吧?」

  「你真肯出錢?」

  「當然。」周律大喜,「我現在就能拿出三五千錢,事後再給你全部,我可以寫文契。」

  「只是銅錢?」

  「絹五十匹,金兩斤,銀十斤。」

  「周公子真捨得出本錢。」

  「這次見面對我很重要,區區一些銀錢、布匹,對我不算什麼。不過你別獅子大開口,我最近手頭也緊……」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另找一個地方。」

  「你家挺好,又沒外人。」

  「左右鄰居都是多嘴多舌之人,見你待久了,難免搬弄是非。」

  「朋友見面,有什麼是非?」話是這麼說,周律還是叫進來僕人收拾東西,「咱們去我家,我那裡僻靜。」

  周律帶著僕人走在前面,剛一出院門,樓礎在裡面關門上閂,回屋睡覺,任憑外面如何叫喊,就是不肯起來。

  沒過多久,聲音消失,周律想是失望而去。

  樓礎喝多了酒,真的睡了一覺,直到太陽西墜才被另一陣敲門聲叫醒。

  老僕回來了,很意外,「公子恕罪,我不知道公子回來得這麼早……」

  「無妨,我也沒什麼事要你做。」

  老僕從大將軍府帶回來晚飯,服侍公子進餐,為彌補白天時的失職,站在邊上討好地說︰「公子還沒聽說吧,大將軍又要帶兵征戰,府裡今天來了不少人,可熱鬧了。」

  「是嗎?去哪裡?」

  「秦州吧,朝廷估計是痛下決心,要一舉剿滅那邊的盜賊。要我說關中人也是閒的,好好的老百姓不當,非要當反賊,這回好了,惹怒天子,發十萬大軍,任命咱家的大將軍親自出征,肯定是無往不利,反賊一個也逃不掉……」

  老僕口若懸河,似乎提前見到大將軍殺賊的場景,樓礎默默地聽著,很快吃完,放下碗筷,打斷老僕,「有件事交待給你。」

  「公子請說。」

  「以後周律再來,無論我在與不在,都別給他開門。」

  「東陽侯家的周公子?」

  「對。」

  老僕不敢多問,只得應是,收拾剩飯剩菜,準備拿去廚房裡吃,走到門口,他轉過身,「周公子的事情我不多嘴,但有件事我得提醒公子︰別的公子都去府裡給大將軍送行拜賀,公子也該去一趟吧。」

  「嗯,明天我就去。」

  「其實我還是多嘴了,公子想必早有打算,用不著我提醒。還有,得準備些禮物,雖說是親父子,也不能空手。」

  「我會準備。」

  老僕滿意離去。

  挑選禮物向來是件麻煩事,樓礎沒多少錢,家裡更沒有奇珍異寶,找來找去,隻發現半匹絹布,這是不久前中秋節得來的「例贈」,他還沒來得及裁制衣服。

  禮物單薄,聊勝於無,樓礎找出筆墨,在絹布上大大地寫下一個字,觀賞一會,覺得這個字不錯,於是又找出一隻空匣,將絹布裝進去,再寫一張名貼,禮物算是備齊。

  次日上午,老僕捧著禮物,伴隨主人一同前往巷子對面的大將軍府。

  樓礎家在後巷,大將軍府雖有後門,卻不會為他打開,他得繞行半圈從偏門進府。

  府裡的人真是不少,都是得知消息之後過來送行的親朋好友,當然,也少不了諸多囑托,十萬大軍前去平亂,必勝無疑,如此輕鬆的軍功,誰都想分一份。

  樓礎等了小半天才見到七哥樓碩,樓碩頭不抬、眼不睜,坐在桌子後面記下姓名與禮物,擺手示意下一位上前。

  樓礎回家,一路上老僕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這位公子不通人情事故,他一個僕人犯不著替主人操心。

  馬家的一名僕人在門口等候,請樓公子前去馬府一聚。

  老僕看家,望著公子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

  馬家備下尋常酒菜,兩人邊吃邊聊,說到大將軍樓溫西平秦州,馬維笑道︰「大將軍得償所願,秦州土沃民豐,憑麾下十萬大軍,進可圖窺中原,退可守門自保,東與並州連橫,更是固若金湯。」

  樓礎搖頭,「大將軍『名過於實』,肯定還要回東都,樓家基業在此,他離不開洛陽。」

  「呵呵,知父莫若子,大概你是對的。」

  馬維不提刺駕之事,樓礎卻明白對方的急迫,「不出明天,大將軍將會見我,若是一切順利,明晚我就能接觸到中軍將軍。」

  「不急,大將軍要一個月後才能動身,若論基升之那邊也沒消息。」

  「若論基捨人要在出征之前扳倒大將軍?」

  「總得讓他試試吧。」馬維勸酒,突然笑了,「有件好笑的事情,礎弟聽說了嗎?」

  「我很久沒聽過好笑的事情了。」

  「也是朝廷昏庸,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伏波園竟然還有第二份榜單。」

  「第二份榜單?」

  「對,而且太學、七門學的學生都寫過文章,咱們誘學館是最後一批,文章五六百篇,東宮評出一份榜單,婦人又評出一份。」

  「富人?洛陽的有錢人這麼清閒嗎?」

  「哈哈,不是有錢人,是女人,都是些公主、郡主、王府姬妾什麼的,見識短淺,卻要評論天下才子,你說可笑不可笑?我只求一件事,自己的文章千萬不要被選中,以免一世英名毀於婦人之手。」

  「可笑。」樓礎端起一杯酒,總算明白周律所求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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